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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稀之年，摒弃旧学，以一招“名所绘”，再闯江湖。富岳之三十六景，横空出鞘，技惊四座。从此，世人知道，浮世绘除了美人、役者，还有巨浪、疾风。——原来版画，还可以这样玩！

而彼时，比他早出道的美人绘大师，喜多川歌麿、鸟居清长，都已撒手离场，驾鹤西去。他却改号“画狂老人”，说：“70岁以前的作品，都不值一提。86岁时，略有成就。90岁时，不再将情感隐藏起来……”

——在前一篇博文《葛饰北斋，画狂的四把剑》里，我尝试缘取多面“镜子”——葛饰北斋与独孤求败，葛饰北斋与毕加索；浮世绘与印象派，浮世绘与中国画；《北斋漫画》与《芥子园画谱》——希望能对照出一个清晰的他，以及他周边的大气候，和他心中的小宇宙。

下面，我将尝试解读其代表作《富岳三十六景》的绘画语言、心灵奥秘，进一步解构这位画狂老人的“剑法”——以搞明白，他到底在追求什么？

【题解·《富岳三十六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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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富岳与不二
富岳，即富士山。《富岳三十六景》，属“名所绘”，类似现代之风景画。其中六景，题名带“不二”字样。此“不二”，也是富士山的别称。在日本古代文献中，富士山常被称作“不二”、“不尽”、“富慈”、“富岳”，或“芙蓉峰”。虽有别于佛经中的“不二”，但也足见富士山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

2/表富士与里富士
《富岳三十六景》，1831年首次出版时，只有三十六景“表富士”，后因销量太好，在出版商盛邀下，葛饰北斋追加了续篇——“里富士”十景。故《富岳三十六景》，全套共46景。

表与里，为日语。字面上，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表=外表、外面；里=背面、内面。简单地造句，有：“人生の表裏”(人生的明暗面)；“行動に表裏がある”(行动表里不一)。

至于画里的“密义”，我们就来逐一解构、解读吧。

【解构：“表富士”的布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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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富士与黑富士
全套46景中，有两景很特别——《凯风快晴》、《山下白雨》——没有飞鸟，也没有行人，只有大片的富士山，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

前者，题名“凯风”，意为南风，见于《诗经》“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又因朝阳燃红了山体，得名“赤富士”。赤红的山，蔚蓝的天，留白的云，简快明朗。

后者，题名“白雨”，则为日语，意指夏天的大雨。因底部被漆染成黑色，故名“黑富士”。黑暗中雷电交加，天角边卷积云，富士山下，骤雨将至。

红－蓝，蓝－白，白－黑，黑－红，鲜明的对比色；天空－云，山下－雷，简洁的意象，不落痕迹地将版画印刷的“粗略”、“局限”，转变为一种“大气”，一股“能量”——来自日本最高峰，活火山——富士山的气度和力量。

这也是46景中，仅有的无法考究地名的两景。其他44景，均为从日本关东各地，眺望富士山之景：东京都占了18景，山梨县7景，神奈川县7景，静冈县6景，千叶县和爱知县各2景，茨城县和长野县各1景。

富岳三十六景之《凯风快晴》｜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山下白雨》｜葛饰北斋绘

 

2/最著名的巨浪富士
如果说赤富士和黑富士是，力量的“暗涌”，那么《神奈川冲·浪里》无疑是，力量的“表现”：磅礴之巨浪，搏击之扁舟，泰然之富士山——瞬间的定格，凝聚了所有语言，化作无声的表达。——这无疑是，最日本的信仰，最浮世绘的象征。

但不同于前两者的是，《神奈川冲·浪里》很“复杂”，很难临摹。不论是葛饰北斋“创造”的浪的形态(梵高称之为“鹭爪”)，还是巨浪席卷的弧度、飞沫散落的位置，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更神的是，浪的重、深、浅三种蓝，与天空的拿坡里黄、富士山四周的薄墨色，营造出一种版画独有的、奇特的远近透视。——这大概是原画师、雕刻师、拓印师三者完美结合的“神来之作”吧。

如果还要补充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神奈川，是地方名，现属神奈川县；“冲”，意为附近的海域；“浪里”，意指巨浪之中。所以题名正确的断句为“神奈川冲·浪里”，翻译成现代汉语，即“神奈川附近海域的巨浪之中”。

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葛饰北斋绘

 

3/倒映富士
前面三富士，以“印象·写实”的气势、气概闻名。紧居其后的《甲州三坂水面》之“倒映富士”，则是不按常规出牌，以不合常识而出名。

甲州，为甲斐国的别称，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现属山梨县。坂，意指坡道、斜坡，多用作日本地名。《甲州三坂水面》取景自，山梨县南、富士山北的“富士河口湖町”，描绘的是“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从四周的景观来看，当时应是夏季，但湖面倒映的富士，却顶戴积雪，而且偏离于岸上的山。但与其套用物理解说，这是画狂老人的“失误”，不如禅意感受——画山是山，画山不是山，画山还是山——真实之富士，幻映之富士，互相呼应。边上的小扁舟，见证这光怪陆离。

另一著名湖景《相州箱根湖水》，画的是相模国(现属神奈川县)箱根町的芦之湖。但这一次，湛蓝的湖面，没有波纹，也没有倒映，平静到“反光”。连千年之箱根神社，也“隐匿”于松林间；崇高之富士圣山，亦“退居”箱根山后。我只能说，调皮的画狂老人，又玩了一次“空”的戏法——画水是水，画水不是水，画水还是水。

富岳三十六景之《甲州三坂水面》｜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相州箱根湖水》｜葛饰北斋绘

 

4/几何中的富士
《尾州不二见原》、《远江山中》两景，都用了最有趣的几何构图：前者，在大圆桶中，藏有小小的富士山，故又称“桶屋之富士”；后者，用双重三角形(脚手架，木材－脚手架)，搭配同为三角形的富士山。不同的是，前者，还玩了色块游戏；而后者，则安排了满满的“剧情”。

尾州，为尾张国的别称，现属爱知县。《尾州不二见原》取景自，该县名古屋市的富士见町。画中，一树，一人，低头修补着大木桶——简单、安静的构图，搭配色彩的“盛宴”：绿青－黄蘗，浅葱－肌色，黑橡－胡粉(日本传统颜色)——层叠、分明的色块，非常利索地推出近、中、远景。这大概是46景中，用色最明快、轻盈的一景。

远江，即远江国，现属静冈县。《远江山中》画了六个人，其中三人专心工作，三人关心热闹：木材上下，各有一职人在锯木；左边草席上，另有一职人在制造锯目。来了一妇人，背着娃，送便当；附近一小孩，手抱着膝盖，屁股贴着地面。顺着妇人的指示，娃和小孩都在看——“咦？富士山那边有两条龙！”——祥云和炊烟。

富岳三十六景之《尾州不二见原》｜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远江山中》｜葛饰北斋绘

 

《东海道吉田》则是46景中，最美的几何构图——长方形的门栏和窗台，化作两重和谐的画框。第一个画框，门栏内：蓝的布帘，青的竹帘，浅黄的木板，水色的衣裳，点缀着零星的红。第二个画框，窗台外：渐变的蓝色天空下，远方的富士山白雪皑皑。

葛饰北斋将互不相干的三组人，性情相异的七个人，放在这个名叫“东海道吉田”的画框里，安排了比前面的《远江山中》更精彩的戏码。

吉田，爱知县丰桥市的旧称。东海道，旧时从江户(东京的旧称)到京都的驿道。吉田宿，东海道上第三十四个宿场(驿站)。宿场“不二见茶屋”里，两“雅姿娘”(潮汕话，形容美貌的女子)，坐在窗台正中间，一人扭过去专心看山；一人转身聊山，与送茶水的老板娘愉快地搭讪起来。——画外之音：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窗台两旁各有两人，右边两大哥，把行囊放边上，一人盘腿，抽着烟斗，若有所思；一人翘腿，用烟斗后柄，挠痒痒。左边两赤膊汉子，来晚了？彼时茶屋已没有空余的座位，一人只能靠着驾笼(日本传统的轿子)，偷闲抽根烟斗；一人根本顾不上休息，赶紧趁空，捶打一下草鞋，好让草鞋柔软些。——画外之音，到此，戛然而止。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海道吉田》｜葛饰北斋绘

 

《深州万年桥下》、《登户浦》、《武州千住》，也是明显的几何构图。

深川，东京都江东区的旧称。万年桥，架在小名木川与隅田川的交汇处，位于清澄的二丁目。小名木川，为运河，开挖于江户时代，其名“小名木”，取自开挖者“小名木四郎兵卫”之姓氏。隅田川，则因建造的桥梁数量繁多、种类丰富，而被称为“桥梁博物馆”。

如今，“万年桥”之名字依旧，只是，经历了经济的浪潮，地震的冲击后，万年之“木桥”，已被钢筋之“铁桥”取替，拱圆的桥体也已被推平，因为现代，桥下已没有方舟。《深州万年桥下》的风景，只能在浮世绘里回忆了。不过，这倒蛮符合葛饰北斋画里的意境：桥上人来人往，桥下川流不息。——谁能停下步伐，看看船头前方的富士山？面对这一切，右边独钓的小渔翁，不言也不语。——与《甲州三坂水面》的小扁舟一样。

富岳三十六景之《深州万年桥下》｜葛饰北斋绘

 

《登户浦》之“登户”，又称“登渡”，是关东有名的海湾、渔米之乡，位于千叶县。浦，意为水边、河口。旧时登户浦一带为浅海，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常常趁着退潮，到滩涂上采集打捞扇贝等海产。《登户浦》里，画的就是人们“赶海”的情景：有的带着渔具，刚出发；有的已顶着一大箩，满载而归；有的还在埋头苦干，有的扯起家长里短；两小孩顾着追逐游戏。

在如此和谐的生活画面里，神社的鸟居，显得有点突兀，连远处的富士山，都变得苍白渺小。鸟居，本为“神域的入口”，用以结界，区分神明栖息之神域，和世人居住的俗世。踏入鸟居，即意味着进入了神域，一切都要谨言慎行，守护好根门。可是，在《登户浦》里，男女老少，穿梭自如。——这到底是生活太美好？还是……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已无从考究，因为那片浅海，已变成一高尚住宅区。

富岳三十六景之《登户浦》｜葛饰北斋绘

 

《武州千住》之武州，为武藏国的别称。千住，即东京都足立区千住樱木。千住宿，是“江户四宿”之一，日光街道、奥州街道上第一个宿场。但葛饰北斋没有描绘宿场的内景，反而关注宿外的田野。画中，用了最明显的几何图形——荒川(隅田川的上游)上的水门(闸门)，而且还并排了四个。透过水门，可以看见积雪的富士山。——左边的渔夫还“特意”高举鱼竿指示：那是最佳的观赏点。两个戴斗笠的观众，也很“配合”地抬头仰望。

但渔夫自己却低着头，连右边的马也是。——原来，画中还有一隐秘处——马的缰绳，被扣在地上，形成一“倒三角”，与富士山相呼应！

富岳三十六景之《武州千住》｜葛饰北斋绘

 

——纵观这6景富岳“几何构图”：尾州的圆木桶、远江的三角架、吉田茶屋的两方框、万年桥的大拱弧、登户神社的鸟居、千住的水门和倒三角。——不得不说：画狂，不愧是画狂，深藏浅露，以大地为绘板，视世间为无物。信手拈来，将几何作洪炉，溶万象于无形。

 

5/透视中的富士
《五百罗汉寺荣螺堂》、《江户日本桥》、《武阳佃岛》三景，则将西方美术的透视法，揉进了浮世绘。这玩法，在当时可是非常前卫。

但最神奇的是，半个世纪以后，印象派的画家反过来学习浮世绘。例如，莫奈，参考《五百罗汉寺荣螺堂》的构图，画出了“法兰西版”的《圣阿德雷斯的花园》。当然，这是题外话了。(另见博文《葛饰北斋，画狂的四把剑》)

五百罗汉寺，位于东京都江东区，建于1695。如今，寺内供奉了释迦牟尼佛、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阿罗汉等305尊雕像，其中阿罗汉像287尊。据说，建寺时确实有536尊雕像，故名“五百罗汉寺”。而荣螺堂，楼高三层，是当时有名的眺望点。——《五百罗汉寺荣螺堂》就取景于此。整个画面颜色，非常接近《东海道吉田》。而且，都有两位雅姿娘，作为颜值担当。虽然，荣螺堂的姿娘，背对了观众，但看那扭动的身姿，就知其风采不输吉田茶屋的姿娘。

不同的是，《五百罗汉寺荣螺堂》的透视效果，更加强烈：无论是屋檐的边角，还是地板的纹路，抑或是观光客的视线，都聚焦在远处的富士山上。——显然，这又是一得意构图。

但画狂并不满足于此，又一次在画中，安插了调皮的戏码——眺望台上，9个观光客，从左到右，男女老少，一字排开。最左边的露腿赤脚汉子，最“入戏”，情不自禁踩在护栏基上，兴奋地指着富士山。最右边，坐在地上的旅者，最“出戏”：终于爬到楼上了，赶紧卸下重担。相比起远方飘渺的富士山，还是享受当下短暂的休息时光要紧。——其扮演的角色，与《东海道吉田》里，捶揉草鞋的赤膊汉子一样。不同的是，荣螺堂眺望台上，众人都忙着看风景，而旅者独自休息。吉田茶屋里，则是大家都在休息，而汉子却忙着加工。

富岳三十六景之《五百罗汉寺荣螺堂》｜葛饰北斋绘

 

日本桥，位于东京都中央区，是东海道的起点。在《江户日本桥》里，葛饰北斋特意抬高了画面的视角，把人群压缩在画面下方，约五分之一的空间里，但依然掩盖不了蜂拥的人群和超重的货船。一缕蓝色染出晴朗的天空，笔直的日本桥川(河名)延伸至远方，两旁红黄相衬的房屋护航，高处的富士山指路——出发吧，行者们！

——这次，画狂不仅玩了一把远近透视，还示范了：如何在最大程度留白的情况下，在最小的范围内，画出攘攘熙熙、满满当当的感觉。

富岳三十六景之《江户日本桥》｜葛饰北斋绘

 

《武阳佃岛》画中间的“佃岛”，位于东京都江东区。约1590年，摄津国佃村一批渔民迁移至江户，后于隅田川沙洲上，筑岛定居，并以故乡之“佃”，命名该岛。佃岛的渔民，常常取海产，做成拌饭小食——著名的“佃煮”。

但不同于前面的《江户日本桥》，湛蓝色的《武阳佃岛》，很安静：隅田川上，布撒了满载货物的渔船，大大小小数十条，看似零散，实际已连成一“倒勾”，悄悄地将观众的视线，引向富士山。

富岳三十六景之《武阳佃岛》｜葛饰北斋绘

 

6/线条间的富士
前面三景将透视法，玩到出神入化。而《甲州石班泽》，则是将中式“写意·写实”，发挥得淋漓尽致。

甲州(甲斐国)中间为甲府盆地，平均海拔300米左右，四周却是2000多米的崇山峻岭。流经甲府盆地的富士川，为日本三大急流之一。石班泽，又称“鳅沢”。鳅沢町，现已与增穗町合并为富士川町，隶属山梨县南巨摩郡。《甲州石班泽》画的就是，旧时鳅沢町，一对父子于富士川边上捕鱼，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甲州石班泽》画里，可以分为两部分：上面是写意的三角富士山，与流线的富士川；下面是逼真的礁石，和汹涌的浪潮。站在礁石尖上的渔夫，躬身奋力撒下渔网，构成另一个三角形。渔网纤细的纲线，与富士山的边线，是多么匹配，但它们的距离，又是多么遥远。——面对这山河大地，渔夫太渺小了，纵有满腔的热血，也难敌四周的冷清。

《神奈川冲·浪里》尚有三条渔舟，几十号人，一起搏击巨浪。但《甲州石班泽》里，只有写实的礁石，无情的激浪，和孤独的老爹，年幼的儿子。——只能说，神奈川冲，象征着集体的理想；而石班泽，戳中了每个人的泪目。

富岳三十六景之《甲州石班泽》｜葛饰北斋绘

 

画狂老人，很犀利，但也很慈悲。考虑到读者的感受，马上笔锋一转，画起欢快的《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

三井，是越后屋三井吴服店(和服店)，著名的三越百货的前身，位于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室町二丁目。见世，意为现时、当今。

与《江户日本桥》一样，画狂老人把《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的画面视角抬高，让读者欣赏到三井吴服店屋顶上，热闹的瞬间——“看！有两只风筝！”“哎哟，专心一点！我要丢草垛下来咯，接住噢！”——和美丽的富士风光。

《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绝对是，46景中，最欢乐祥和的一景。也是，最具有安神效果的一景：屋檐屋顶，交错的风筝，下垂的尾巴，划出安稳的三角形。小小的梯子，对仗的柱子，相向的板子，构建出完美的平衡感。再搭配暖暖的蜂蜜色，与低调的亚麻色，让看者身心舒缓。而草木的绿，和天边的蓝，则让观者精神爽利。

事实上，46景中，不仅越后屋三井有风筝，东京本愿寺那边也有噢！但不同于三井见世略图，《东都浅草本愿寺》改用了清澈的蓝绿色。在构图上，也更加大胆——腾出了更多的空白，更加突出空中的四元素：风筝的线，与屋檐的边，完美的平衡；近景的三角屋顶，与远处的富士山相呼应；左边竖起了一木架，让画面两端保持了平衡。——特写的镜头，放在了右边偌大的屋顶上：细细的中线，分割了繁复的纹饰。五个的汉子，隐匿其中，各司其职，安静而有序。

富岳三十六景之《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都浅草本愿寺》｜葛饰北斋绘

 

7/树木间的富士
前面三景，示范了如何用简单的线条，玩出花样的百态。下面，将继续示范如何用普通的树木，制造出别样的趣味。经典的案例：《信州诹访湖》、《东海道程ヶ谷》、《甲州三岛越》。

信州，信浓国的别称，现属长野县。诹访湖，是信州最大的湖泊(电影《君之名字》里，糸守湖的原型)。诹访大社，是在日本最古老神社之一，在全国拥有超过一万座分社。

《信州诹访湖》的构图，非常经典：前景，两棵大松树，耸立在画面中间的山坡上，旁边有一神社。松树和神社，俯瞰整个诹访湖。中景，扁舟、高岛城次第变小。远景，是日光、红霞，和蓝白之富士山。——两百多年后的今天，这种布阵法，已经是“教科书式”的模板，原画师的必修课。(参考《有一种手绘技法叫“男鹿和雄”》)

富岳三十六景之《信州诹访湖》｜葛饰北斋绘

《东海道程ヶ谷》取景自，东海道上的第四个宿场——程ヶ谷宿，又称“保土谷宿”，现属神奈川县横浜市保土谷区。整个画面，用色特别，构图有趣：亮眼的若草色上，长出8棵高挑的松树。松树扭动着金茶色的身枝，化成最天然环保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如既往的漂亮的蓝白富士山。

而相框前，又是一出戏：6个人，2种交通工具：驾笼和马。最右边，是新登场的“虚无僧”：头顶名为“天盖”的深编笠，腰间别着一“尺八”(乐器)。当众人皆往左前进时，虚无僧却逆向往右行脚。——对此，最左边的赤膊挑夫，有点惘然了。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海道程ヶ谷》｜葛饰北斋绘

 

《甲州三岛越》，是继《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后，又一俏皮生动的风景。取景自，山梨县巨摩郡山中湖至静冈县骏东郡小山町一带。画里，只有一棵树，但却是46景中，最壮观的一棵。三个旅者，忍不住手拉手，测量树干的“腰围”，但明显，还是不够人手啊！旁边的旅者，似乎也无兴趣加入。真可惜！

——可见，树可多可少，多则普泽天下，独则成参天大树。路亦可左可右，两边都有乐趣，两边都无乐趣。

富岳三十六景之《甲州三岛越》｜葛饰北斋绘

 

【解构：“表富士”的无形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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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20景，是有形的布阵，创意的构图，有趣的剧情，大胆的玩法。而下面4景《骏州江尻》、《隅田川关屋の里》，和《常州牛掘》、《砾川雪旦》，则是最无形的表达：前两者，画出了无影的疾风；后两者，绘出了无痕的响声。

8/富士之风
《骏州江尻》，骏州，德川家康的老家，骏河国的别称，现属静冈县。江尻宿，东海道上的第十八个宿场。宿场外，迂回的道上，掉落的斗笠，和飞散的纸张，烘托出风的弧线；一边倒的高树，和女士盖面的头巾，则昭示着风的劲度。——而杂乱的狂草，和老练的富士，表示早已谙熟一切。

显然，《骏州江尻》忽起的疾风，让旅者们失了方寸，手忙脚乱。相比之下，《隅田川关屋の里》的三武士，可帅气多了：清晨破晓，整装出发。策马飞驰，运势如风。弯道飙速，英姿飒爽。他们能确保，江户的信件，在24小时内可以抵达各藩国。——难怪，松树也为之招手，富士山也为之脸红心动。

——风之无痕，来去无踪。但目光敏锐、心细如尘的画狂，却洞悉一切，不仅捕捉到最突然的疾风，还画出了最凛然的风采。

富岳三十六景之《骏州江尻》｜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隅田川关屋の里》｜葛饰北斋绘

 

9/富士之声
《骏州江尻》、《隅田川关屋の里》的风很急，人很忙，两者都来去匆匆。而《常州牛掘》的清晨，很慢，很安静，安静到连最细小的声音都能被听到。

常州，常陆国的别称，现属茨城县。牛掘，位于茨城县潮来市。常州境内，有一霞浦湖，非常有名，为日本第二大湖。《常州牛掘》画的就是，霞浦湖南端的水乡：清晨，日未出，而露将住，湖上一片苍茫。彼时，船夫觉醒，淘米，沥水，惊起了一双白鹭。

《砾川雪の旦》则相反，昨夜一场大雪，覆盖了山河，消融了一切声音。

砾川，又称“小石川”，现属东京都文京区。《砾川雪の旦》，是46景中，唯一的雪景：大雪过后，砾川银装素裹。几位姿娘，相聚赏雪。窗外，山边，盘旋的飞鸟，引起了姿娘的注意。

——声之无痕，说是一物即不中，正所谓言语道断。而画狂老人，却用“留白”，画出了寂寥；通过变换构图——《常州牛掘》，扁舟渔夫，居中、放大；《砾川雪の旦》，楼阁姿娘，靠左、缩小——来调控，不同意境中的音量。

富岳三十六景之《常州牛掘》｜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砾川雪旦》｜葛饰北斋绘

 

【解读：“表富士”的浮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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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24景，借以解构葛饰北斋画中的布阵构图，和有形、无形的两路剑法。下面，我们就来感性地聊聊旅行的那些事儿，和沿路的风景吧。

在交通尚不发达，网络还没出世的旧时，欲穷千里目，需攀山涉水。旅游，是场艰辛的持久战。而行者，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毅力。最终，能够上路，并走完全程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只能通过“名所绘”来圆梦，看看各地轶闻八卦，过过瘾。

基于此，浮世绘的风景画，是通俗的，通情达理的。画里有你我他和她。每个人都是画里的主角。

10/登渡者
下面5景，是山川的风景，从近景到远景，从此岸到彼岸。人与船，山与水的那些事儿。

《御厩川岸见两国桥夕阳》，取景自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上。两国桥，连接武藏、下总两国。夕阳西下，两国桥和富士山，美不胜收。但很显然，桥和山，再美也不过是剪影、背景——若无人赏识的话。

人们都在忙什么呢？——葛饰北斋用一出“歌剧”，告诉我们答案。

莫扎特说，歌剧的美妙之处在于，可以同时让二十人各自发声，而没有一点违和感。而葛饰北斋的画，无疑也是一出歌剧。从《东海道吉田》，到《御厩川岸见两国桥夕阳》，声势越来越大，场景却越来越浓缩，这是画狂的强迫、挑战、疯狂！——小小的扁舟上，身份各异的十几号人，同时飙戏：或两两交头接耳，或三四聚堆密聊；一男一女洗手帕，“调节”低音蓝色的声线。中间站一大哥，高举着竹竿，像指挥家一般，把控着整个画面的平衡。——竹竿的顶端，也是全剧的高潮，与船尾的摆渡人，和船头的“思考者”，构成一隐形的三角，默默地呼应，远处的富士山。

《东海道江尻田子浦略图》，则是最日式的“歌剧”：四艘木船，远近高低各不同，引领观众到达最佳的观赏点——印着蓝色细纹的水面上。然后，来自奈良时代的古老诗人，山部赤人，吟唱出《万叶集》里的和歌：“我到田子浦，远瞻富士山。纷纷扬大雪，执素罩峰巅……”

富岳三十六景之《御厩川岸见两国桥夕阳》｜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海道江尻田子浦略图》｜葛饰北斋绘

 

《上总海路》，取景自上总国(现属千叶县)的海面。水平弧线上的陆岸，是相模国的三浦半岛。画里特写了，两艘运送大米等生活物资的帆船，连船舱小小方窗里的船夫，都被捕捉到。

但实际上，整个画面最精彩的部分，在最简单的“留白”处：风吹帆鼓，长长短短的绳索，拉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三角形，并完美地把远处的白富士镶嵌其中。——这无疑是最巧妙的设计，也是最低调的表达。——这是“乘船”，更是“成全”。

富岳三十六景之《上总海路》｜葛饰北斋绘

 

《武州玉川》，取景自东京都府中市的玉川(多摩川)，画面分为：前景，岸、人、马；中景，玉川、扁舟；远景，富士山。

和前面的《武州千住》一样，《武州玉川》里的马的缰绳，也被扣在地上，形成一倒三角，呼应富士山。不同的是，《武州千住》玩的是构图布阵，漂亮的招式。而《武州玉川》则表示，在山河大地面前，一切技法，所有人与物，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

《相州七里滨》，更是这一想法的极致表现：绵长如镰仓七里滨，著名如富士山、“江の岛”(左边的小岛)、“小动岬”(右边的陆岸)，都是渺小的；连颜色也是多余的。——《相州七里滨》也是46景中，唯一的一幅“蓝绘”(其他均为多色的“锦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武州玉川》｜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相州七里滨》｜葛饰北斋绘

 

11/徒步者
下面5景，则是山林的风景。位置不同，视野不一。

在前一景《相州七里滨》里，江の岛是配角，而在《相州江の岛》里，则是当之无愧的主角。眼下，正值退潮，海上露出一蜿蜒的砾洲参道。旅者们下船，沿着参道，步行前往江の岛。——恍惚间，整个画面充满了黄昏时的暖色。江面波澜不惊，轻盈透亮。林中的三重塔(江之岛神社)、远处的三角小舟和富士山，趣致可爱。——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富岳三十六景之《相州江の岛》｜葛饰北斋绘

 

《东都骏台》，即神田骏河台，位于东京都文京区，是旧时江户著名的观光区，在那可以俯瞰神田川和江户，眺望远处的富士山。江户幕府的幕臣(精英白领)，争相在此建造豪宅。

与前面《东都浅草本愿寺》一样，《东都骏台》也非常讲究构图的美感：屋檐的边与远处的富士山对称；屋顶与坡地，构成一平缓的V形，左高右低，将神田川和富士山收揽其中。斜坡阶梯上，有小贩、武士，也有朝圣者。不同道上，有人前进，有人归去；有人住脚，有人登高。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都骏台》｜葛饰北斋绘

 

《青山圆座松》的青山，也是东京的名胜风景。圆座松，则是原宿龙巌寺的名木。不过，这次是另一构图：前景，右高左低，半圆拱形的松木，比拟后景，高处的富士山。

前景右边的斜坡上，一对父子似乎闹矛盾了，父亲兴致勃勃，指着富士山啧啧称赞，小儿子却埋头爬坡。如果不是被父亲的手帕绑住，估计他早就溜开了吧。上面坡地，几位大哥设宴高歌，倒是其乐融融。——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或小打小闹，或纵情娱乐。不为人知的艰辛，藏在圆座松里：前景左边，松林间，一人在清扫落叶。看不到脸，只隐约地看到一后腿。——富士山高，松林座圆，无边落木萧萧下，君却凭一己之力，扫出了一片清净！

 

在东京都目黑区《下目黑》里，人物的位置却恰恰相反：V形的山谷，左边阶梯上，一扛锄头的农夫，与右边高挑的松树相对应，蓝白分明的富士山居其中。山谷凹地，站着俩幕府“鹰匠”(训练猎鹰的师父)，与旁边的农夫农妇无差。

富岳三十六景之《青山圆座松》｜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下目黑》｜葛饰北斋绘

 

《甲州犬目峠》则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画面太美，让看者都忘了前面种种的心酸，和脚下的坎坷。

犬目峠，位于山梨县上野原市。峠，同“卡”，意为山顶、山岭。犬目宿，甲州街道第十六宿，以高地闻名。画里，前景，两条弧线搭成了一徐缓的斜坡，两行者即将登顶，两行者和两匹马正在爬坡。后景，高低两树丛在右边装饰，两矮灌木丛在左边衬托，中间是绮丽梦幻的富士山。——如此连理和谐，成双成对！《甲州犬目峠》绝对是46景中，最迷人、最罗曼蒂的一景！

富岳三十六景之《甲州犬目峠》｜葛饰北斋绘

 

12/汲水者
如果说《甲州犬目峠》是行者与山峦的“绯闻”，那么《隐田水车》、《相州海泽庄》则是，在家居家，左邻右里，平凡而又安稳的日常。只不过，《隐田水车》画的是，生活的暖色，平民的小确幸，而《相州海泽庄》是，自然的青色，飞鸟的小悠游。

《隐田水车》取景自东京都涉谷区，旧时那里，还是连片的田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坡上的大水车，是每日汲水、淘米，扯家常聊里短的地方。汉子扛麻袋，妇人刷木盆，小孩带着小乌龟来玩耍。

《相州海泽庄》，位于神奈川县中郡二宮町，是东海道大矶宿和小田原宿之间的茶屋、休息地。但葛饰北斋没有画人，反而画了四只丹顶鹤在湖畔喝水，两只腾空而起，飞向富士山。

《隐田水车》里是，汲水的町民。而《相州海泽庄》是，喝水的丹顶鹤。——实际上，水没有分别人与鹤，山也没有。

富岳三十六景之《隐田水车》｜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相州海泽庄》｜葛饰北斋绘

 

——以上，是《富岳三十六景》“表富士”36景的赏析。要说明的是，上面36景的排列顺序和分类，并非最初出版时的顺序，当时也没有进行分类。这只是我为了方便大家阅读，而重新排列的。

我希望，通过重构《富岳三十六景》的布局，还原每处风景背后的故事——提供给大家，另一个新的角度，去感受、理解葛饰北斋的绘画世界，和他的绘画技法、逻辑。——原来画狂老人，静心设计了这么多“机关”！逐一找到，并打开这些“机关”，我们可以发现完全不一样的浮世绘，和浮世界。

下面，将继续赏析解读《富岳三十六景》“里富士”的10景。看看，画狂老人如何再续传奇，超越“自我”。

 

【解读：“里富士”的浮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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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表富士”36景，和“里富士”10景，不难发现，“表富士”非常重视构图布阵、角色设计，近乎偏执。通过变换、组合各种元素，呈现出36款不同的富士山。一如其名“表富士”。36景中，富士山，无疑是绝对的主角。

对此，绘画的同行，大概会看得很过瘾，“寻宝式”地探索每个细节。但观光的读者，想必是没有那样的癖好。而且画中暗藏的密义，或多或少，都有点过于超前、犀利。浮世绘，本就是通俗、轻松的读物。——认真，就太累了，对于很多人来说。

画狂老人，明显也已洞察到这点。遂换个姿势，再来一把。于是，续篇“里富士”10景，画面更加生动、生活化。主角是观光的旅客，生活中的你我他，而富士山则退居二线，得名“里富士”。当然，从绘画技术上看，“里富士”更加出彩、无形，游刃有余。

就像五十岁的独孤求败，手中已无剑，但功夫却已独步天下。更何况，彼时，画狂已越古稀之年。

13/观光者
下面，《东海道品川御殿山·不二》、《诸人登山》二景，画的都是观光的游客，只不过，前者，坐看花开花落；后者，行脚山下山上。

《东海道品川御殿山·不二》，取景自东京都品川区。品川宿，东海道的第一个宿场，比邻御殿山，是赏花、看海、望山的热门景点。

修长的树干，粉嫩的樱花，温柔的品川，安静的富士，黄支子色的坡地，络绎不绝的人群——《东海道品川御殿山·不二》绝对是46景中，最美、最舒服的一景。无关几何图形，却依然的惊艳。

相比之下，《诸人登山》里的旅者，可真不容易，真不简单！

富士山，横跨静冈县和山梨县，主峰海拔约3776米，是日本国内的最高峰。山顶冬季积雪，到次年六、七月才会溶化。从五合目(登山口之一，海拔2000米以上)出发，上山大概要7~10小时，下山则需3~5小时。

现代，每年都有数万人登山，成功登顶的不过半数。旧时登山，装备匮乏，难度之大，艰苦之极，可想而知。

但在《诸人登山》里，除了艰辛，还有温暖：一人爬梯，一人伸手接应；一人指路，三人跟上；两人结伴；四人共进退。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海道品川御殿山·不二》｜葛饰北斋绘

富岳三十六景之《诸人登山》｜葛饰北斋绘

 

14/生活者
前二景，是观光者的风采，下面《本所立川》、《东海道金谷·不二》、《骏州片仓茶园·不二》三景，则是生活者的专场。

《本所立川》画的是位于东京都墨田区的木材置场。前景，再次出现《江都骏河町三井见世略图》里的经典“桥段”：一职人于高处扔竹节，另一职人在下面接应；以及《远江山中》中的经典“三角”：脚手架、木材、锯木的职人。后景，立川、房屋、富士山，见于高高低低的木材竹排中。

——明显的“旧茶装新壶”，但不得不说，这壶更有味道，更加自然。

富岳三十六景之《本所立川》｜葛饰北斋绘

 

《本所立川》画的是安静、平常的工作场景，而《东海道金谷·不二》则是紧张、危急的渡河场景。

金谷宿，东海道第二十四个宿场，现属静冈县岛田市，是大井川渡河的起点。大井川，长约一百六十多公里，宽约一公里多。

当时，德川幕府以提防关西大名入侵为由，禁止在大井川上架桥，也不允许设船摆渡。这可真让人伤透脑筋！旅者要渡河，只能仰赖“渡河卒”——汉子骑在“渡河卒”脖子上，姑娘们则坐于台座上，由“渡河卒”抬过河。渡河的费用，比住宿费贵，而且还会随着涨潮的高度，不断涨价……

但即便如此，葛饰北斋还是把众人渡河的辛酸场景，画成了“和谐的奇观”：富有节奏、韵律的蓝色河面上，众人成群结队，齐心协力运输货物，无畏汹涌。一个个渡河卒，有条不紊地护送旅者，穿梭其中。

富岳三十六景之《东海道金谷·不二》｜葛饰北斋绘

 

《骏州片仓茶园·不二》也取景自静冈县，但却是完全不同的调调。大井川，是静冈的“天险”；而茶园和富士山，则是静冈的“世外桃源”。

日本有云：“山数富士，茶数静冈。”——静冈，是日本最大的茶乡。静冈茶(绿茶)，与京都府宇治茶、狭山茶，并称“日本三大茶”。

画里，屋前，几稜窄田埂；山下，水边，大片采茶园。牵马的大哥，捡茶的姑娘，挑担的汉子……这是继《隐田水车》后，又一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

不同的是，《骏州片仓茶园·不二》的视野更开阔，远近透视更明显，几近360度全景鸟瞰图。——这也是46景中，最广阔的一景。

富岳三十六景之《骏州片仓茶园·不二》｜葛饰北斋绘

 

15/旁观者
下面3景，构图非常相似，基本上都是，前景，行者；后景，旁观者：富士山；两者中间，隔着一河川。而且，对于山、云、天空的处理手法，也如出一辙：不勾线，直接“飞白”，或染色。

《相州仲原》之“仲原”，位于神奈川县平塚市，是通往“信仰の山”参诣道的入口。画中，木桥右侧，石桩上雕刻的正是大山寺的本尊：大山不动尊(大山不动明王)。

一如既往，《相州仲原》画里，也充满了对称、平衡的关系：前景，木板桥与陆路形成一T字形，巧妙地呈现了远近、前后的空间透视。桥上，前有农妇背娃；后有朝圣两父子。而河里采蚬哥，与桥上农妇、陆岸挑担哥，三点成一斜线，与木桥构成一隐秘T字形。——陆路上，最右边，两小哥，一人转头“提示”我们，关注这秘密。

另一小哥转身，表面上，“示意”我们欣赏后景，远处的富士山；实际上，暗地里，打小广告(背后风吕敷上的花纹，为本画集出版商，西村屋的logo)！——这是画狂的犀利、自信，毫无保留地告诉观众：这就是我的剑法。我就是这样绘画，这样布局的。——正如法国“新小说”流派的作家，直接在小说中突然现身，告诉读者：我是作者，此刻正写到这部小说的倒数第几段。又如，美国意识流小说大师福克纳，把小说当成瑞士钟表来打造打磨，并且让你清晰地看到各个部件之间的接缝，每一颗镙丝的造型和光泽。

 富岳三十六景之《相州仲原》｜葛饰北斋绘

 

《骏州大野新田》之“大野隐田”，为地名，现属静冈县富士市，位于东海道原宿和吉原宿之间。

画如其名，还真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

前景，农妇担着芦苇，农夫牵着牛，牛负着干草，举步艰难。

中景，冷清的沼泽地上，飞过两白鹭——白鹭尚可振翅飞驰，而农人却只能步行，归家之路漫漫。

后景，是同样冷清的富士山，还好旁边有泛红的霞云相衬，增添了一点暖色。

富岳三十六景之《骏州大野新田》｜葛饰北斋绘

 

《甲州伊泽晓》是46景中，光影最明显，渲染效果最好的一景(前面的数十景，大部分为“平涂”，色块的组合)。

画的是，甲州街道上，石和宿(现属山梨县笛吹市，有名的温泉小镇)拂晓时的景象：远处，富士山边，天空已渐渐泛红。笛吹川上的小桥，隐约可见。但光明还没降临岸上，宿场内，依然灰蒙未散。但早起的旅者们，已整装完备，启程上路了。

富岳三十六景之《甲州伊泽晓》｜葛饰北斋绘

《身延川裏不二》画里，也是分为：前景－中景－后景，但其对山峦、河川的处理手法，跟前面的《相州仲原》、《骏州大野新田》和《甲州伊泽晓》，不太一样。前面三景，是“写意”，而《身延川裏不二》，是“写实”。

身延川，源于身延山，位于山梨县南巨摩郡。画里，前景，岸上，是前往身延山久远寺参拜的旅者。中景，为急涌的身延川。远景，云雾、奇岩、怪石、松木，还有隐匿其中的富士山。

富岳三十六景之《身延川裏不二》｜葛饰北斋绘

 

《从千住花街眺望不二》则是里富士10景中，最“有趣”的一景。前面四景，旁观者，为崇高的富士山。而《从千住花街眺望不二》中，旁观一切的，是两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姑娘。

千住花街，与《武州千住》一样，同属在东京都足立区。但千住花街的景色，更加接近《骏州片仓茶园·不二》。

画里，前景，是藩国大名参勤的列队。众人穿着整齐划一，看似威风凛凛，但实际上，却是“有苦说不出”。当时，德川幕府制定参勤交代制，要求各藩国大名每年都要到江户，觐见报告。每年如此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各藩国财政都吃不消了，却又无法拒绝反抗，只能硬着头皮应和。

相比之下，远景里，坐在田埂上休息的两小姑娘，可幸福多了。 从富士山的颜色来看，其时应该正值初冬。丰收过后，农务告一段落。两小姑娘悠游自在，自得自乐，远远地看着热闹的队伍经过。——但她们却是那么的“渺小”。

富岳三十六景之《从千住花街眺望不二》｜葛饰北斋绘

 

——以上是，《富岳三十六景》“里富士”10景的赏析。

纵观“表富士”36景，与“里富士”10景，我们可以发现，“表富士”画的是——
“表”面的富士风光：巨浪、扁舟，疾风、响声，拱桥、直树，赤富士、黑富士……
和浮世“里”的小人物：茶屋捶鞋汉子、石班泽撒网老爹、三岛越围树旅者、圆座松林扫叶人……

——明明都是生活中的场景，大家熟悉的事物，却变得很抽象，很超常。浮世里，最渺小的，反而最生动；最卑微的，反而最动人。

而“里富士”画的是——
浮世“中”的忙碌：游客赏花，行者登山；职人锯木，众人渡河；朝圣者参拜，大名者参勤……
和浮世的“旁”观者：崇高之富士山，小小的小农女。

——“表”即“里”，“明”即“暗”。昨日忙碌，今天收获。我们都是这浮世中的主角，我们都是那浮世旁的观众。

我想，这恰恰是一位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的——犀利顿悟，慈悲感化。他看到过、也经历过，太多的潮起潮落。他明白到，也体会到，太多的无常无奈。“表富士”36景，是一次宣泄，一次无声的呐喊。过后，他回归平静，回到旁观者的位置上。再次出手，“里富士”10景，已经是波澜不惊，从容自在。

250年前，贝多芬说：只有发自内心，才能进入内心。
2500年前，释迦牟尼说：以色相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如同普鲁斯特，以一部《追忆逝水年华》，开创了一种文学：意识流。葛饰北斋，以一组《富岳三十六景》，开创了一种绘画：名所绘。——从此，浮世绘多了一座高峰，富士山多了一种内涵，后世读者多了一种仰望。

葛饰北斋，旧东京人氏，生1760，卒1849，寿90。
他的前辈，菱川师宣，浮世绘始创者，生1618，卒1694，寿77。
他的同辈，喜多川歌麿，美人绘大师，生1753，卒1806，寿54。
他的后辈，歌川广重，名所绘巨匠，生1797，卒1858，寿62。
他所处的时代，江户幕府，始于1603，终于1868，寿265。

此后，明治维新。此后，近现代化。
此后，相机取代画师，汽车取代马匹，旅游取代画框，世间再无浮世绘。
此后，难可数说……

 

五十芥   于浮世
2019.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