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反折柳
“时太原王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在并汾,湛奉明帝密敕往而视之。宴后,荣与心腹道:‘此子肖叱奴。’叱奴乃鲜卑旧言,谓狼也。上党王元天穆乃荣之义弟,对曰:‘何此言,朝廷如中空。服于朝,困兽矣。’荣曰:‘叱奴虽伤,困而尤斗。’”
——《北史拾遗·性品·其三》
其五·相去日已远
一双并不修长,却也不难看的手正百无聊赖地挑抖着一株狗尾草。这狗尾草耐旱,不知是否也耐寒,深秋了依旧透着绿,长得大而肥。它一颤一颤地蹦跶着,往上挪去,最后轻轻抚在竖立的马耳朵后面。
而正轻巧踏步的马匹突然抖了一下头,接着侧头打了个响鼻,似乎是被打扰了行进中的心情。听到这声颇不情愿的响鼻,持狗尾草的人笑起来:“好好好,不逗你了。”接着他将狗尾草根部的皮去了,轻轻用虎牙衔住。
松了缰绳把双手撑到头后面枕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八匹骆驼正悠悠走着,颈项上的铜铃一晃一晃的,正随着它们的动作,发出“丁铃铛丁铃铛”的响动。一个白胡子老翁骑着头驼,正引着驼队,另外还有三个人正骑着马在一旁护着。
他们见了他,都一点头轻呼一声“野那”。
在往后,是收尾的护卫,他们缀在最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这些骑士大都高大威猛,粗衣辫发,像是北边风俗未蜕的老鲜卑。他们骑在黑马上,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他们都注意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可却把眼神都凝在了前面穿黑衣的人背上。
注意到这些骑士的目光,那衔着狗尾草的嘴角一勾,将狗尾草往上翘了翘,回过头去:“殿……元郎君,走了大半日……不如在前面客舍休息一下?”见对方没有回应,他轻轻一咬狗尾草,极为含糊地又跟了一句:“……肚子饿了要吃饭。”
那穿黑衣的仍是望着四周青黄的草木与田埂,半响才回过头来。他辫发上细碎的金扣与珠子随着转头的动作而发出悉唦的响声。黑色的圆领袍与垂下来的辫发衬得这人面色越发苍白。
衔狗尾草的眨了眨眼:“……好不适应啊。怎么随便编了个头发,就跟另一个人似的。”对方却微微偏头:“萨摩郎君,你鞍侧的袋子里是有酪浆和胡饼的。”接着又抬眼往前望去。
萨摩多罗看着他又眨眨眼,也转头向前看去。手上却不闲着,轻车熟路地从袋子里勾出一小块不知什么时候吃剩的饼子,塞到嘴里又吃一口。他一面啃着饼子,一面向前面张望。
可前面却分明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两簇还挂着叶的树,还都是黄的。地上的杂草也提不起气来,虽然还有些绿,可都低垂着脑袋。更别提田埂里的作物。小麦初秋收了一道,现在该是冬种,但大部分田都空着,只零零散散地在靠近沟渠的地方种了几片。好在看起来苗还精神。
这时候从田埂后面影影约约现出两个人影来。这两个人影很瘦,一大一小,却都整齐地用粗布作头巾裹住头发,背着竹筐在垄头的杂草中穿梭。她们低头查看着,不时俯下身去,接着便将手上攥着的绿色扔到身后的竹筐里。其中小的一个敏锐些,像是察觉到了谁的目光,蓦地抬起头来。
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就这样望过来,盯住萨摩多罗手中的杂面饼子。她眨眨眼睛,咽了一口口水。萨摩多罗看了看小女孩,又看了看手中被咬得不成形状的饼,默默地将饼放了回去。
他一面看着小女孩,一面从袋子里拎出一叠白饼子,又从怀里扯出一块布,正要抖,却被元湛打断了。对方盯着他的眼睛:“葛荣叛乱,天下饿死者多甚,你分得过来么。”萨摩多罗看着他,笑了一下,继续手上的动作:“葛荣去年自立伪朝称天子,这月又攻了冀州吧?我是商道断绝,有家难回……难道这样小人就直接去死了不成?”
问完萨摩多罗歪过脑袋,含笑看着元湛,又自己答道:“自然是要活啊……所以能帮的,当然要帮。” 说完他催马快走两步,在离小女孩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就跳下马去。可当他走到离小女孩儿五步远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原来是那年轻妇人注意到了他的行动,很是警惕地走到了女儿旁边。萨摩多罗冲妇人一笑,接着行了一礼,自报家门:“打扰娘子!我们是去晋阳贩货的胡商,走了好远的路。想用这些饼子和您换些野菜,调剂调剂口味。”
妇人听了,又上前一步。她将女儿护在身后,又打量萨摩多罗一番,才迟疑地回了一礼:“郎君有礼了。今日采得不多,恐怕不值。”萨摩多罗嘿嘿嘿地笑起来,在那里摆手,接着往后一指:“我家郎君头次跑商道,不适应干饼子,就求一口蔬菜。要不了多少,小娘子筐里这些就够。”说着又指了指小女孩背上的小筐。
听到这里妇人也明白了。她将女儿让到前面来,扶着女儿的肩膀,低头冲萨摩多罗又行了一礼:“郎君好心肠,奴无以为谢。”说着她将背上的竹筐卸了下来,并女儿的小筐一起躬身双手奉到对方面前,“就请把这些野菜都拿去吧。”
“不用不用不……”萨摩多罗第三个“不用”还没说完,就被从后面走上来的四郎截断了。四郎跨了半步侧在他之前,冲妇人也行了一礼:“还请娘子将竹筐交给某。取足装好后,再将竹筐送还娘子。”妇人连忙还礼,忙说不急。
萨摩多罗听完,径直回头去看元湛。对方骑在马上,目光遥遥地放在他们身上,不置可否。见此,萨摩多罗挑眉一笑,刚想喊一句什么,却被衣角处一阵轻轻的曳动给打断了。
他一回头,一朵红白相间的花,就被送到眼前。原来是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跟前,拽着他的衣角,想将花送给他。
这花的花瓣边沿并不圆整,反而有呈角状的细齿。花瓣又是红白两色,白在外,红在里。乍一看竟像一朵小太阳。更难得的是,这花似乎毫不受寒秋的影响,叶子茎干都很挺拔。
“送给我的啊。”萨摩多罗咧嘴笑着,他一面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一面蹲了下来,与对方视线齐平。小女孩低了低头,怯生生地不敢说话,却在一会儿之后用力点了点头。萨摩多罗看她这样子,笑得更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为什么要送给我啊。”
他一连问了几遍,小女孩才悄悄从眼皮下面看着他,小小声地回复:“因为……因为…..”萨摩多罗索性又蹲低了些,侧仰起头看小女孩:“因为什么呀?”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两颊泛红:“……因为郎君长得俊俏。”
萨摩多罗听完哈哈笑起来,他一面笑着一面用手往怀里掏了掏。不一会他就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看着啊,”他在布包上方旋了一圈手指,“给你变个戏法。想吃咬牙饧吗?”小女孩听了,抬起头来看着萨摩多罗,一个劲儿点头,连害羞都顾不上了。
“一,二,三!”萨摩多罗又将小包举高了些,然后一巴掌拍在上面。包裹里发出嗑嚓一阵脆响。小女孩听到这个响声高兴得蹦了起来:“郎君真厉害啊。”萨摩多罗笑着又摸了摸她的头,将小包递过去:“来,打开它。看是不是你要的麦芽糖。”
小女孩这回却不动,又低下头,将手里的花再次送到他面前。“好~”萨摩多罗眯眼笑着接过了花,又把小包往女孩怀里递了递,“快打开吧。”小女孩双手捧过小包,打开果然是一块块金灿灿的薄糖块,高兴得不得了。但她却不吃,将糖捧到了自己母亲面前。
“娘子,您的竹筐。野菜太多,我们要不完,郎君让某原样奉还。”这时四郎已经将野菜装好,将竹筐双手拎了回来。那里面还有大半筐野菜没有动。萨摩多罗见了,站起来将花别在耳朵后面,往前一步去接那竹筐。四郎看他这幅样子,眉头一下皱起来,手上却没有拒绝,将竹筐递给了他。
萨摩多罗用双手将竹筐轻放在妇人面前。他低头又行了一礼:“小人替我家郎君谢谢娘子。那么告辞了。”妇人扶着小女孩回礼:“道神护佑,郎君一路平安。”说完母女二人便让出道来,替他们送行。
队伍又走起来。只是领队的元湛,在经过这对母女时走得格外慢。他看住对方,朝她们轻轻一颔首。萨摩多罗则对她们摆摆手,接着用手一指耳朵后面别着的花,冲小女孩说:“谢谢!你的花我收下啦。”
走出一里地后,萨摩多罗侧头看一眼元湛,笑起来。他侧过头麻利地将别在右耳后的花取下,斜过身子,反手将花送到元湛面前。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红色,元湛眼睛定了一瞬,接着一移。
对方见他如此,嘴角又勾了勾:“这花本该是给你的。”
“哦?”语调轻微向上,元湛侧过头去打量萨摩多罗。
见对方总也不接,萨摩多罗索性将花换到了左手,用两只手指夹住:“送回去的竹筐重量明显不对。底下藏了有一贯钱吧?”
看着对方轻笑一声,元湛抬手去接花。
萨摩多罗却突然将花撤了回去,藏在身后。他倾着身子,又冲元湛笑起来,笑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自六镇叛乱以来,天下多少贫儿。郎君府库里的钱银,够分的吗?”元湛听了,眼睛动了动,嘴角微微勾起来。
“能帮的,就帮,不是么?”他盯着萨摩多罗,笑着重复刚刚对方的答案。
听了这答复,萨摩多罗低头哈哈地笑。
他又将花递了出去。
这回元湛却不接,反而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嘴巴一噘,萨摩多罗将花旋了一圈,又送到自己眼前,接着轻轻一闻。
再次将花递到元湛身侧:“洛,阳——”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说出最后一个字,“——花。”
接过花,元湛低头凝视,眉目慢慢安静地垂下。
“……好久都没看见了——这种野花。”他笑着抬起眼,看向对方,“没想到你却知道。”萨摩多罗用手蹭蹭鼻子:“嗯……”接着一耸肩,“小时候跟商队来洛阳的时候,第一次就是被人送这种花。”元湛听了,一挑眉:“然后?”
萨摩多罗摊手:“那时候还不懂汉话,特意问的,所以到现在都还记得。”
元湛听了,回过头又去看花,却好一阵没有出声。
隔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道:“少时,每次暮春出去游猎,都会看到这种花。”他说着微微抬头,将目光放得很远:“开得漫山遍野都是,有一次甚至开到了洛阳城里——”
“——只是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补充:
洛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