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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吹》【历史权谋·湛萨】卷三·两向波 章十三·盛衰各有时


“迅闻荣死,荣从侄兆及诸尔朱兵发洛阳。自富平津上,兆等率骑涉度以袭京城。事出仓卒,禁卫不守。帝步出云龙门。兆逼帝幸永宁寺,又迁于晋阳。帝遇弑于城内三级佛寺,时年二十四。”

——《北史拾遗·时政·其二十八》

 

     其十三·盛衰各有时

 

      屋内的帘幕都放了下来,帷幄的布幔也很厚重。 

      烛火与炭火被它们一层一层,柔柔地遮掩,最后轻轻地落在被褥之间。 

      香炉被搁置在帷幄的一角,燃得是萧茅,一股微苦,却清温的味道遥遥传过来。一个黄铜小火炉却被放在了案几的一边,里面的银色兽炭正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小小的几点噼啪声。

 

       一个人倚着案几坐着,手杵在额角似乎睡着了。他眉头微微蹙着,嘴角也紧紧抿着似乎并不太喜欢梦中的景象。

 

      在一个敞亮的大帐里,一个男人正背身收拾着行囊。他的手边放着一把铜鞘涂金的弯刀,刀柄处还嵌着几颗红色的宝石,卷草纹在它们四周极迤逦地旋展开,像是鹰的羽翼。

 

      视线乍然摇晃了起来,又一下落下。

      似乎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上。

      他摇晃着走过去,扒住男人的裤脚,伸出手去:“耶耶,耶耶。”

 

      男子听了反过身来,看着他一笑,本来就扬着小八字胡又往上翘了翘。视线又一下升起来,他可以看到男人颜色棕红的瞳孔和一头蜷曲的长发。啪地一声,他双手拍在男子的脸上,捏住,不放手。

 

       被他捏得连说话都支吾起来,男子的眼角却还是弯的:“小贝叶,不要闹,放开耶耶。”他却还是揪着对方不放手,瞪着眼睛呼道:“狐狸!狐狸!”男子听了笑出来:“好好好,耶耶是狐狸,耶耶是狐狸。”

 

      听了这话,他才放手,却一下又抓住对方胡子。

 

     “诶诶诶——”男子瞪起眼睛来,“不可以揪……呃啊!”却为时已晚,一整条八字胡已被他揪了下来。男子一甩头,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刚贴的胡子……”再抬头,小八字胡却贴到了他自己的嘴唇上。

 

       男子一点他额头:“你个小狐狸!敢抢你耶耶的狐狸须子了?”

       这时光透进来,落到男子眼里。

       他看向门外,眼角蜿蜒长极好看的样子:“公主。”

 

      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跨了进来,耳畔和脖颈间的金色耳环与同色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她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掀帐帘,一抬头也笑起来:“特勤。”一头灿若流云的长发从肩上泻下来,落在衣角,眼里也是一片浅金,融在光里,几乎比晨光还要璀璨。

 

     男子笑意温柔,迎上去:“我的‘罗珊’。”

     女子朝对方额头一点:“什么‘我的光’可不要胡乱称呼。”

     视线又一动,这次略矮了些。

 

     女子将他嘴上的胡子撕了下来:“小贝叶,不要打扰耶耶。”他瞪起眼睛,不高兴的挥一挥手。“好好好,阿娘给你讲故事。”说着女子走到高榻边,坐了下来,从窗边的柜子上取下一支错银的金盒。她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画图的经页。

 

      她指着经页问:“小贝叶,这是什么?”

      晃一晃手,他歪过头:“多…多…多罗!”

 

       贴一贴他的面孔,女子笑起来,身上传来清爽的草木香气:“没错,就是‘多罗’,也是你的名字呀,小贝叶。多罗就是贝多罗树,象征光明。”这时候他却皱起眉头指着经页上的图案:“是小鹿的故事吗?我要听小鹿的故事。”

 

      女子将经卷拿到他面前,他胖胖的手指一下点在上面绘着的,一只昂首挺立的鹿身上。那鹿的角蔓延开来,像是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干。他轻轻抚在上面:“不要欺负它!它不要死!”

 

   嘴角笑容一顿,女子长长的睫毛将眼里的光掩住了。 

  她正视着他,目光凝练得叫他躲都躲不开。

 “生活就是这样。小贝叶,诸行无常,所以更要珍惜。”

 

   将他又往怀里拢了拢,女子将头倚在他头顶:“千百世之前,远在佛陀成佛之前——”他笑了笑,也紧紧贴住女子,抢白道:“佛陀曾是鹿王,他带领族人栖息在一位国王的领地里。”

 

      女子轻轻在他额头一拍:“怎么这么着急,”但还是接道:“国王喜欢打猎吃鹿肉,为了避免族人死伤殆尽。他伏首跪拜在国王面前恳求每天自动献上国王所需的量,只要国王不再打猎。”

 

      “国王应允。此后便每天有一只鹿自动来到国王的宫殿中,直到有一天——”说道这里女子却一转,将经页又往他面前捧了捧:“你来讲后面。”视线上下一晃,他目光一点点扫过书上文字,又跳到一旁的图上。那上面正绘着鹿王躬身跪在国王面前。

 

       眼睛轻轻眨一眨,他笑起来,手指扒在上面:“直到有天,轮到一只大母鹿……她却跪在鹿王面前恳求多宽限几天,说只要孩子诞生,就进宫去。”他手指慢慢往后挪动:“鹿王不忍,便和后面的鹿商议。但那只鹿也哭起来。他说理应他活的,便绝不多活一天,但也不能夺取他一天生的机会。”

 

     刚要讲下一句,却被走过来的男子打断了:“鹿王垂首沉思,第二天悄悄离开族人,一个人往王宫走去。”环住女子,连带着他,男子将两个人都拥了起来:“他跪在国王面前,将头颅抵在俎板上,道明缘由——”

 

     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男子眼里的光柔柔落下去,稳稳地停在女子与他身上。最后男子笑了起来:“——愿意以身相替。”

 

      说到这里女子也抬头望着他,两人视线在空中相交,轻轻将彼此扶住。她含住眼中泪光,缓缓接上,将故事讲完:“国王听了大为震动,从此终生不再食肉,下令止杀。百姓闻有鹿王献生,也感动流涕不忍食肉。群鹿因此得存。”

 

      看着她讲完,男子吻一吻女子额头,将颈脖间的坠子摘下来,套在她的颈上。那坠子上面刻了字,镶金,还微微勾曲着。

 

      吻一吻他的额头,男子捧住他的脸:“耶耶要走了。”

      他扒住男子衣角:“你要去哪里?”

      站起身来,男子回头一笑,却轻轻抚开他的双手:“鹿王,要进王宫去了。”

 

      女子捂住胸口的坠子,猛地站起身来。她追到门口:“回来…回来了……记得带我们去洛阳!”

 

     男子本来已走了出去,听了身子猛地一震,又回过头来。他定定看着他们,半响才望着他们,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好。


     猛地一晃头。

     萨摩多罗撑在额角的手松开了,转而去揉他的眉心。

 

     只是那皱着的眉头,怎么揉都揉不开。他抹一把面孔,抬手去端案几上的杯碗,不甚却带着案上压着的弯刀,磕踏轻轻一晃。将刀止住了,他抬起一支小碗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又放下了,换了一支茶盏。拿起压着炉火的小壶,他倒出里面的水来,端在手里捂了捂,才伸手去探旁边静卧那人的额头。探了一会儿,又反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

 

    他放下手,又握住杯子,看向前面的窗户。那里只有一点光进来。

     白白的,带着一点暖度,是昼夜将替时才有的光。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梦啊。”

 

     一旁的书柜后面却传来响动,萨摩多罗侧眼穿过帘幕看去。夹墙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康大躬着腰悄悄走了进来,身前护着一碗药,正腾着白色的热气。康大撩起帘幕进到正间,轻轻朝萨摩多罗一点头,将药放在案几上。他抬眼打量对方面色:“……野那,又作梦了?”

 

      目光落在前面的炭火上,萨摩多罗无意摸上自己颈脖间的坠子。

      越过桌子,康大轻轻替他揉一揉肩膀:“是酋首留给野那的坠子。”

      萨摩多罗轻轻摇头:“是留给阿娘的。”目光还是没有焦点地落在轻轻跳动的火焰上:“阿娘临走时又留给我。”

 

       摆摆头,康大退了回来,定定坐了一会,也看向炉火。他眼里的光低下去:“是老奴说错话了。” 萨摩多罗却又摇摇头。他撤回目光,将手里的杯子递给康大:“说了多少遍阿翁不要这么称呼自己。”抬手又往里加了点热水,他看向对方:“耶耶阿娘相继战死之后,是你们五人拼死护送我到洛阳,复国后又送回敕勒。”

 

      “你们,是我的家人。”

      康大嘿嘿笑着点头诶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他抬手拿起火炉边的器具,翻了翻炉中的炭火。

 

     本来白白的兽炭被突然一翻,上面盖着的厚厚灰烬落下去,里面温热的红光露出来。那白落入红中,渐渐消失,沉落,像初生的太阳光打在白雪上,雪又化在光里。

 

     康大凝视着雏鸡般,跃着争相冒出头的小小火苗,眼里的光升起来。

     萨摩多罗转过身去,看了看帷幄中的人,又伸手去探对方额头。 

     灌木一样的白胡子动一动,康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他又去看炉火:“——这心里头啊总得有什么燃着,温热一副心肠。不然的话,活着得有多难受。”

      

     窗外投进来的光又亮了些。 

     天似乎就要亮了。

 

     可街上却传来人来回跑动和车轮交杂滚过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同时传来的还有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地从西边的街市上撞过来,像是在赶着什么。人声惊呼起来,一同而来的还有马嘶鸣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眼神倏地一下变了,萨摩多罗猛地转过身来,却不仍忘将帷幄内的背角压好。

     夹墙里又有响动,一个人头探出来。

 

     那人单膝跪着,手杵在地上,正喘着气。他抬起头来:“郎君!尔朱兆自富平津发兵,现已攻入了北中城!”

 

     萨摩多罗瞳孔微缩,一把拽过案几上的弯刀站了起来。

      

    “四郎,你布置一下府中,带着剩下的一百骑守好。”他对着夹墙处的人影嘱咐道,说完转身就要出府,眼神掠过帷幄却停住,又加了句:“…阿湛他……尔朱荣那一刀牵到旧伤了,需要静养……不要让他知道。”

 

       一出府,却根本走不动。

 

      万贯昂着头,焦急地踏着步子,却找不到可以奔走的空隙。萨摩多罗骑在马上,四处乱散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使得那双浅金色的眼睛也有些茫然了。他持缰的手僵在空中,很久都没有挥下去。

 

      鼓声还是从西市传过来,咚咚咚,咚咚咚,擂得人心慌。

 

      街市上全是胡乱奔逃的洛阳百姓。有的连寒衣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抱着孩子,胸前缀着一点小包囊,往南边奔去。官道上的车马也很仓惶,横冲直撞地从各条街坊府院里疾驰着驶出来,带翻了人,撞倒了人也不管,只一味地向前冲着。

 

       车上驮的箱子却微微颤着磕碰在一起,里面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声音与鼓声合在一起,咚咚咚,哗哗哗。

       咚咚咚,哗哗哗。

      那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衣袍拖地,一支袖子几乎脱下的人,从旁边闲闲走出来,正正立在马车前面。

 

       那车夫眼睛一瞪,下意识双手一提,将两匹狂奔的马喝住了。后面跟着的,驮着几口大箱子的马车也停下来,车轮急擦在沙土路上,一时间尘土飞扬。

 

      从车厢里窜出一个人,他刚掀起车的帘布就在骂:“哪个田舍奴!不知死…..”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等他看清眼前之人,却猛地一颤,一下跪下了。他抬起双手:“陛…陛下恕罪!”马车前立着的人,轻笑一声,将几乎脱下的那支袖子拉了上去,又正一正衣襟。

 

      他昂首睨着跪伏在马车上的中年男子,又低低笑了起来。

     声音很轻却盖过了那震天的鼓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若是要登车……城阳王,你怕是也要说‘陛下恕罪’吧?”

 

     城阳王脑袋缩在宽大的衣袍后面,将自己的面孔遮起来。他起伏了几次,才低低说道:“臣…臣…臣还有一家老小,若被尔朱贼人知道,定…定难逃一死……还请…请陛下恕罪。”说完又在地上伏了伏,竟回头一下钻到车内。他冲车夫喊道:“你还等什么?还不绕开他……伏…伏避陛下天威!”

 

      车夫唯唯诺诺一应,右手一提,缰绳一扬,一队车马又再次狂奔起来。

     马蹄跺在地上,与鼓声,车上的金属撞击声踏在一处。

      咚咚咚,咚咚咚。

 

      尘土飞扬起来,将天子的面孔掩住。

 

      这年轻的至尊站在尘土里,却也不避,只眯了眯眼睛。

 

     街上的行人被车马一冲都往两边散了些,马头前面终于空出一片来。萨摩多罗猛地一晃头,缰绳轻提,催马跃到人群中,左右避闪着往那个衣袍上尽是尘土的男子赶去。

 

      那男子用袖子扫了扫衣摆,又扭了扭脖子,转身就要走。

 

       他没有穿大氅,只有一件不厚的锦袍。袍子是织金的,本来在夜色下也能映一层淡淡的浅光来,但此时却全蒙上了土,暗暗地闷着。

 

       衣袖上的莲花像云气般升腾而上,直到肩部,在茎叶与花瓣的缠绕下渐渐蜕变出的佛陀的半身像。佛陀立在他的肩上,正垂眉看着前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手上拈花,仍笑着,无悲无喜。

 

         目光扫过佛陀,男子笑了笑,又用袖子将佛面上的尘土拂去。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咚咚咚,咚咚咚。

        每个字都压在鼓声上。

 

        萨摩多罗却终于赶了上来,他跳下马,喊住对方:“元子攸!”

 

       男子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挑起一根眉,笑起来。他将对方抬起的手按住了:“我说会是谁?原来还是广阳王府中人……”接着侧过身来,轻轻一颔首:“多罗特勤有心了。”

       

    一把抓住他,萨摩多罗持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到马边。

  “没时间啰嗦了,”萨摩多罗头向万贯一摆,“快上马。”

   眉毛一展,天子却将他的手从自己臂上扫落了。

 

    “不必了。”他将双手拢在袖子,垂眼笑着,肩膀轻轻一拢。“昔日,先帝驾崩,就是小叔父命人送我潜度河北汇尔朱荣登基。之后,至亲兄弟,连同宗两千人俱死于河阴。”

 

       天子歪过头:“朕,早就是孤家寡人了。”

 

      啧了一声,萨摩多罗别过头去。阖一阖眼睛,他将眉头压下去,又猛地转过头来。手再次抓住天子臂膀将他拉到鞍旁:“……你倒敢提他。”头接着朝马上一摆:“上马。”

 

       西市的鼓还是在敲。

       咚咚咚,咚咚咚。

       萨摩多罗抓住天子臂上的手,猛然一颤。

 

        对方却笑了,肩膀微微一震,挣脱出来:“河阴之变,烟炭之毒伤及小叔父胸肺,明光殿手刃尔朱贼又累他旧伤又发——”

 

    “子攸已欠了太多,此番就算了罢。”

    

       萨摩多罗听了,瞳孔一缩,眼里的光微微一沉。

       他手往下一压,颤抖止住了,几乎是咬着牙:“跟,我,回,府。”

 

        天子敛敛袖子,将衣襟理正了。他昂头看着萨摩多罗,嘴角始终含笑:“我知道特勤一向对朕不喜,”皇帝说着双手一抬,俯下头去:“可……与我血脉相系的,不,心血与大魏相系的……也只剩小叔父了。”

 

        这天下的至尊,竟对着萨摩多罗深深一礼:“小叔父就托给特勤了,无论如何,万望保全。”

 

       萨摩多罗眼珠上下轻微移动着,他盯着对方看。

 

      半响,他才把抱着的手轻轻放下来,扶住俯首行礼的天子:“……陛下…言重了。”闻言抬头,皇帝双目极亮,像两把火炬,熊熊燃着。

 

      他笑着后退一步,宽广的袖袍一甩,抬手一礼,竟往城北折去。

      天子一面走着,一面抬手将顶上金冠摘了下来。

      他低低笑了两声,复而又抬头把那沉沉的帝冠掷了出去,仰面笑着:

     “——太平!难求——矣!”

 

     那鼓还在敲着,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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