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庄恕停好车,熟悉的二层小楼就在眼前,自然忍俊不禁。
“滴滴滴”,庄恕按了几声喇叭。车库门升起,还是没见季白的人影。倒车入库,从侧门进入小院,抬头看看枣树,什么时候能结枣子,庄恕希望回美国之前能吃上几颗。
客厅里季白正在忙活:“换个鞋,洗洗手,饭马上好”。
“原来全北京城最好吃的地方在这里啊”庄恕走到季白身边,看他娴熟的打鸡蛋。
“要我帮忙吗?”庄恕觉得自己等着吃不太好。
“就差个汤了,去洗手”季白用手臂推了庄恕一下。
“Yes,Sir”庄恕敬了个美式军礼,趿拉着拖鞋去洗手。
“盒盒盒盒”季白被庄恕逗笑了转身发现汤要溢锅,“哦,可以下鸡蛋液了”。
鲜虾起司焗饭,醋溜白菜,凉拌秋葵,番茄牛腩煲,一个紫菜蛋汤。
季白摘了围裙,要给庄恕倒酒。
“我还是喝水吧”庄恕把红酒杯推到一边。
“你可以住这里啊”季白怀念以前跟庄恕挤在一张小床上的童年,现在家里有三个空荡荡的房间。
“还是回去吧,我不太放心病人”庄恕心里记挂着陆晨曦。
“你待会儿要回医院啊?”季白给庄恕重新拿了个杯子,倒上水。
“嗯”庄恕没看季白,他正在跟碗里的一块胡萝卜较劲。
说谎,季白盖章。
“我没说谎吧,是不是北京城最好吃的?”季白得意的看着他。
“好吃”庄恕吃出了大院和童年的味道。当年母亲去世后第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就是季妈妈做的,似曾相识的味道让庄恕眼睛有些湿润。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他做中餐吃了,养父母是大学教授,都有工作,偶尔才下厨,家里做饭的是一个菲律宾佣人,庄恕跟养父母也不敢提出更多要求。独立以后不是在大学吃,就是吃外卖,就算是中餐馆的菜也是改良过的,适合美国人的口味,非常甜腻。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做饭次数很少,不值当地去跑个华人超市把油盐酱醋买回来做着吃,工作以后倒是有时间,不幸的是交往过的女友,同居的室友都喜欢他的手艺,所以庄恕也只能做饭给别人吃,回国以后自然担当起老妈子的角色照顾起两个朋友来,他也早已经习惯了不被关心不被关注不惹麻烦,“季妈妈教你的?”
“是啊,一个人住北京,偶尔也会想念家里的饭”季白苦笑。
“她现在还在上海?”庄恕问。
“嗯,跟季文季武一起住,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总说北京太干燥,对皮肤不好什么的,退休以后,参加了社区老年模特队,一群老太太穿旗袍比赛走秀,还把录像发给我看”季白撇了撇嘴巴。
“对了,你跟许栩进展怎么样了”庄恕问。
“没什么进展,就像对着一只蜗牛”季白显然不想提这件让他深感挫败的事,“你跟你的女房东呢?有实质性进展吗?”
“我又不是在跟她交往,我想她对我只是工作上的信任吧。她总是想不通为什么我那么信任扬帆,我也不想告诉他当年的事”庄恕喝了一口汤。
“为什么?”季白扒了口饭。
“陆晨曦就是当年那起医疗事故受害者的女儿”灯光下季白纤细的手指握着杯子,也许是气氛过于融洽,庄恕说出了这个秘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她爸就是当年那个.....”这个世界真小,季白想。
“我也是偶然发现,她的世界非黑即白,简简单单,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庄恕想起今天陆晨曦蔫蔫的样子,如果医生不是神这种简单的问题她都想不通,那最好还是不要跟她说了。
“斌哥还是老样子,护花使者”季白喝了一口酒,酸酸的。
“我没护过你吗?”庄恕微笑。
“那我怎么摔了?”季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在庄恕母亲卷入医疗事故的前一年的劳动节,大院儿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北海公园放风筝,划鸭子船,几个大的带几个小的展开了一场比赛,孩子们玩儿的满头大汗。等上了岸,庄恕偷偷用零花钱给自己以及妹妹和季白买了冰棍儿,平时母亲不让他们吃这些东西,所以他要求妹妹和季白保密,三个人悄悄的去假山后面吃。季白拿着葡萄干牛奶口味的,又很想尝尝庄恕手中香蕉口味的,庄恕没办法拒绝,只好让他咬一口,谁知季白毫不客气,几乎咬掉了三分之一,庄恕“勃然大怒”装作要去揍季白,季白撒腿就跑,结果乐极生悲,不小心被石头台阶绊倒,竟然把头磕破了。庄恕被季白的哭声吓坏了,又怕大人责罚不敢声张,只有一边哄哭成小花脸的季白,一边拿南南的手帕,给季白止血。最后季白头上缝了几针,住院观察了几天,两个人也都被批评教育,不过他俩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季白住院那几天,收到了很多吃的喝的和玩具,庄恕也在假期没课上,索性就陪着季白在医院里,吃喝玩乐。
庄恕哈哈大笑,对他来说,那是段美好的回忆,假期之后,他们就承受了不该在那个年龄承担的沉重。
吃完饭,季白带庄恕参观整个房子,季白的卧室在二楼,卧室外的露台下面就是那个花园小院。季白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把墙角沙发上的一堆纸拢了拢放进抽屉。
“只是工作上的东西”季白不想让庄恕发现他晚上看现场照片分析案情的坏毛病。庄恕也没在意,他正在被夜风中的香甜气息吸引。
“邻居种的蔷薇,喜欢爬墙,有时候就爬到这边来了”季白指了指隔壁,“白天看还挺漂亮的”。
季白神采熠熠地给庄恕介绍这附近都是什么地方,怎么从花园分析谁家新添了宠物,谁家几天没人回,谁家近期会卖掉房子,俨然一个刑警队队长的气宇,可是不知怎么了,庄恕还是觉得季白其实有个孤独的灵魂,他和自己一样孤独,一切坚强乐观滔滔不绝都是因为孤独。庄恕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是看到季白过于消瘦的肩膀,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
直到庄恕发动车子才想起自己今晚没喝酒。
“子轩啊,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啊”扬帆开了瓶酒,醒了半天也不见儿子回来。
“爸,我正跟同学聚会呢,晚点儿回去啊”电话里音乐声很大很吵,好像是在一个酒吧。
“注意安全啊,别回来太晚”扬帆有些闹心。
“知道啦,信号不好,不说了啊”扬子轩把电话挂了。
扬帆看看对面另一杯倒好的红酒,无奈的叹了口气,还真是空巢老人啊,扬帆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另一个酒杯,祝我自己升迁快乐。
季白来电。
“斌哥除了想找到南姐以外是不是还想给阿姨洗刷污名?”开门见山。
“是”扬帆决定不再瞒着季白,“你们在一起呢?”
“吃了顿晚饭,聊了几句”季白直言不讳。
“他没跟你说最近医院里发生的事吧?”扬帆问。
“没有,关于那个病人自杀的案子,一个字都没说”季白捏捏鼻梁,什么时候庄恕想告诉他再说吧。
“不说更好,我就怕他帮那个陆晨曦不计后果,本来也不想让这件事跟他有什么牵扯,还好领导们都觉得他是聘请来的外籍专家,对国内医患关系状况不太清楚,而且仁和也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决定不能轻易的就解除聘用合同,傅博文递交了辞职信,院内也已经把他的退休纳入议事日程,这件事算过去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按照斌哥的性格,恐怕一个退休老头子的道歉于事无补”扬帆要的和庄恕要的毕竟不同。
“傅博文那样的人,如果他想保护他的老师修敏齐,很有可能退休也不道歉”扬帆跟傅博文打了很久的交道,深知他的为人,“总不能让小斌跟他当面对峙,逼他承认他们当年的错误吧?”
季白没有说话,这是最坏的方式,强行撕开伤疤,庄恕心里难免鲜血淋漓。
“爸,我回来了,快看我带谁来了”扬子轩一进家门就大声嚷嚷。
扬帆从卧室走出来,穿着一套深蓝色的丝绸睡衣,正要责备扬子轩晚归还扰邻,等看清是谁跟自己儿子一起回来的时候却愣住了。
“胡歌也回国了,今儿晚上聚会碰见的”扬子轩打了一个酒嗝,熏到了自己。
“扬老师好,深夜还要打扰您睡觉,真不好意思啊,您去睡吧,不用管我们”胡歌乖巧样子一点没变。
“这一身汗,我去洗洗啊,你先坐,爸,你给胡歌倒杯水,他喝的也不少”扬子轩拿了衣服就直奔浴室。
客厅里剩下扬帆和这位不速之客,扬帆认命的给不速之客倒水。
不想不速之客轻轻走到扬帆身边,对着扬帆的耳朵吹气:“老师不认识我了?不会吧,我觉得我还挺让人印象深刻的”。
“你怎么回来了?”扬帆拉开距离,把水杯塞给不速之客。
“跟子轩一样,回来建设伟大祖国啊”依然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模样。
“胡闹”扬帆小声的骂了一句。
“我可是认真的,鄙人现任诺华中国分公司副总经理,专门跟各大医院打交道”不速之客又喝了一口水,“这可是我母上大人的意思,您放心了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扬帆扭头就要回卧室,被胡歌一把拉住。
“放开”扬帆紧张地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速之客把水杯放回扬帆手里压低声音:“老师还是那么可爱”。
扬帆挣开不速之客的手,逃也似的回到卧室。他倚在床头,心跳加速,顺手拿起床头的“美国胸外科协会胸部肿瘤专题简报”,十分钟以后还是翻开的那页,丢掉书,关灯,颓废的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觉不再去想。
“爸~”扬子轩嘹亮的一嗓子,扬帆的努力白费了。
“怎么了?”扬帆也喊了一嗓子,没动弹。
“爸?”扬子轩打开老爸卧室门,探进脑袋,“我那么些套新内衣和睡衣都放哪了?我刚刚没找着,胡歌洗完澡总得换个衣服吧”
“穿你柜子里旧的不行吗?”扬帆替自己委屈,当了那么多年的爹和妈,儿子在美国时,他想得慌,好不容易盼回来了吧,他发现还不如当个空巢老人清闲。
“人家好歹也一总裁,穿旧的多不合适,对吧”扬子轩这徐徐善诱的说话风格倒是和自己很像。
扬帆认命的起来,去儿子房间给不速之客找新睡衣。
“自己的壁橱都不知道收拾,唉,这么大人了”扬帆边找边数落扬子轩,“换季了也不整理整理,你在美国也这样啊?这不都在这吗?还是你这次回来买的,买回来就都洗了,都拿出来吧,正好穿”。
“啊,找到啦,谢谢老扬”扬子轩一脸乖巧道,“那你给他送去吧,本人电池已经耗尽”扬帆的祖宗在床上赖着不愿意起。
扬帆叹了口气,拿起一套新睡衣和一条新四角内裤往客厅走。本来就想挂在外面浴巾架上的,谁知还没挂好衣服,浴室门就打开了,眼前是一身结实的肌肉,人鱼线只能看到一部分,其他部分躲在一条浴巾下面,浴巾看起来很眼熟。
“不好意思我随手拿了一个就用了,您不介意吧”胡歌轻扬嘴角,笑的一脸无辜,眼睛弯弯,还是那个可爱又帅气的大男孩,就是眼角上的伤痕没有尽消。
“没事,你用吧”扬帆心说有了这个画面以后,我得再去买条新的。只是神游了一下,胡歌已经从浴室走出来了。
“老师,我真的很想你”不速之客说着就靠近扬帆要去摸他的脸。
扬帆往后躲了躲,“穿上”,把衣服扔进胡歌怀里就回房间了。
一大清早,扬帆起来做饭,估摸着两个孩子不会那么早起床,就先把青菜和蛋煮了,培根煎了,豆浆暂时没打。过了一会儿扬子轩揉着后脑勺出来了,往餐桌边一坐,开始发呆。
“扬大公子,醉酒舒服吗?”看儿子宿醉不适,扬帆心情稍好。
“爸,您别说了,脑袋里都快炸了”扬子轩喝了口水,“哎?您昨天没睡好?怎么眼底发青?”
“少废话,下次还喝不喝那么多了?”扬帆把早餐端上桌,“长点儿记性,酗酒对肝脏,肠胃,神经系统都不好”
“知道啦.....”扬子轩不爱听,一回头看见胡歌也从卧室出来,已经换上了昨天的衣服,还带个墨镜。
“你也没睡好吧”扬子轩咬了一口培根,“来,坐下吃点儿再去公司”
“我不吃了,公司那边有点儿事”胡歌看了看厨房里扬帆,老师正在专心煮豆浆没有看他“我先走了,帮我跟伯父说一声”。
“No problem”扬子轩做了个OK的手势。
“哎?小胡呢?”扬帆把打好的豆浆摆上桌。
“才走,他说公司有事不吃了”扬子轩倒了杯豆浆。
“哦”扬帆有点儿失望,刚要坐下来吃饭,发现沙发上胡歌的外套忘了拿了。这丢三落四的毛病还是没改,扬帆赶紧拿起外套追出去,身后扬子轩不明就里:“爸,你去哪儿?不吃饭啦?”
扬帆追到楼下不久便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刚想叫住他,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开着一辆敞篷跑车在胡歌面前停下,两人打了招呼,女孩还给胡歌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显得十分亲密,两人都没看见身后的扬帆,有说有笑地开走了。扬帆看看车,又看看手里的外套和脚上的拖鞋,转身回家。
“昨天夜里,在我市大瓦房村东发现三具女尸”扬子轩打开餐厅电视看早间新闻,“目前我市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并在现场设置警戒线,禁止.....”
“爸,快看,昨天微博上就已经炸了”扬子轩见老爸进门,“受害者都是女的,估计是个变态”。
扬帆没搭理儿子,放下外套,坐下吃饭,“快吃,吃完去上班去”扬帆拿了块煮好的紫薯剥皮。
“上午就不去了,刚请的假”扬子轩笑的一脸谄媚,“宿醉还得去公司,领导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扬帆看了看儿子,又低头剥紫薯:“小胡回来多长时间了?”
“好像我刚回来没几天他就回来了,听说他一到他们公司就开了吹风会,给所有同事送了小礼物,真会收买人心”扬子轩把豆浆喝完擦擦嘴。
“看来这孩子干的还不错”扬帆故作镇定地套儿子的话。
“本来我们以为他就是命好,有个董事长的妈,都没把他当回事,昨天听我们公司业务经理说,这富二代做起事来还真是雷厉风行,案子结的一个比一个漂亮,回来不到两月,都跑成五个合同了,我们那个阎王老总都快气死了,直说他们公司故意跟先锋抢客户。你没瞧见,昨天聚会的时候,他们公司的小姑娘都直往他身上扑,拦都拦不住”扬子轩撇撇嘴,“还好他是gay,不然准精尽人亡”。
扬帆手抖了一下,手里的鸡蛋掉到桌子上:“你怎么知道的?”
“他跟我说的啊”扬子轩怕自己传统保守的老爸接受不了,“爸,这可是人家隐私啊,在美国上学时候他告诉我的,他妈到现在还不知道,您可不能说出去啊”。
“嗯”扬帆低头默默吃饭。
“说出去,她妈会宰了他的”扬子轩强调。
“知道了,啰嗦”扬帆有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