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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高峰的公交上，我买下了第二次去台北的机票。

去年四月第一次去台湾，在绿岛的大雨中，垦丁的狂风里，花莲的烈日下，都曾暗自许诺要再来一次。不管是出于阴沉天色下的遗憾，还是希冀再见碧空晴海，初临某地，就想着要再来，总归是不寻常的。

是在哪个时刻，最真切地感叹过呢？

或许是初到垦丁的那天下午，同行四人骑着机车逆着风去觅食，随着导航到一条窄路，前后寥无人迹，道路两侧许是青麦，远近点缀些许屋舍，绿苗被风吹得半伏，我们停在路边，看了会儿天边。我想象那时应该是有浅淡夕色的，风力虽劲，但还不曾驱赶云层遮蔽落日。可能就是在浅绯夕色下，一个同伴说要再来台湾，在场者纷纷应和。

这只是旅途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刻，再无奇不过的一条小路，连夕色可能也只是我在不自禁地美化记忆。但可能正是这种平凡的熨帖感，让人想要重返。在这里，你不用跋涉长路，翻过高山，跨过河流，追逐朝阳落日，只需要在意动的那一刻，选择停下，便满心熨帖，清意自生。

既然如此，即便才隔一年，再去次台湾，也未尝不可。第一次出行，沿着东海岸画了个半圆，台北、花莲、绿岛、垦丁、高雄，一路南行。第二次去台湾，游历了台北和台中。两进两出，旧游遗憾未曾弥补，新目的地撩人未休，心下不由得开始勾画起第三次入台了。然而通往下一趟旅程的路道阻且长，暂且忆过往吧。

海风中失落的蓝色馈赠

花莲、台东、绿岛、垦丁，这是一串只是在心头念念，都能在舌尖尝到海风咸味的名字，浸满了深蓝色、蓝绿色的滋味。如果说台湾有哪段旅程可以有底气推荐给任何人，那一定是东部海岸线之旅了。

从花莲一路向南到垦丁，尽管海水颜色一路渐变，海岸线的形态各有千秋，但却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拒绝游人亲近赏玩的冷硬姿态。这里没有柔顺可亲近的沙滩，只有壁立的断崖，被侵蚀得曲折狭长的沉默岩石海滩，肆意在岩间拍打的白色海浪，硌脚的鹅卵石沙滩已是这里所能呈现的最温柔的姿态。然而，当太平洋的碧色海风，一路拂过冷硬的海岸线，带来的却是一份最难得的海色馈赠。

花莲的海色是最浅的，浮着一层剔透的碧色，透出一股娇滴滴的，经不得摔打的小性儿，。花莲的海岸线也是最柔和的，平直的海岸线，圆溜溜的卵石滩安稳地躺在这儿，和日光作个好伴，乖顺得收敛脾性，不负花莲之名。

一旦从花莲顺着公路一路向南行驶，剔透的碧色海水便被步步紧逼得龟缩在岸边，和幽蓝色的海水隔出一条笔直的分界线，丝毫没有妥协和暧昧的余地。海岸线也变得无比冷峻。巨大的岩石随处可见，沿着折角状的破碎海岸线，沉默无声地挡住行人的行进路线，海水的进攻一浪一浪地拍碎在石间，爆出白色的烟花，留下一摊摊徒劳的水渍。石上的苔绿、幽宝蓝的海水、白色的泡沫浪花、被暴晒成磨白牛仔蓝的天空，组合一处，便是一记无比爽利的美色重击，不耍花架子，量级童叟无欺。

大部分游客会从花莲直行到垦丁，而我们为了绿岛，便在台东宿下，次日一大早便从渔港坐船过去。在船舱里颠簸了一小时，终于在绿岛上岸了。中午，我们一行人骑着机车转了一小段，日头闷闷的，海的颜色也更深了一层，是带点儿阴郁调子的蓝灰色。为了预约的潜水行程，环岛不久便匆匆赶了回去。

潜水前预期不高，只抱着体验一把的心态，然而当教练带我浮在海面上，把我翻了一个面时，真的是惊喜一刻。言语难以描述的斑斓景致就藏着这海平面下十米内的空间里，海水清透无比，海鱼珊瑚多彩得仿佛大自然最精妙的配色都用在了这一方乐园，甜美得就像童话里的蜜糖梦境、小姑娘春天里的微笑。半小时梦幻之旅结束，上得岸来才恍然，珍贵的蓝色馈赠不止在天地之间，还在海面之下。

正是这半小时的游乐，让我们彻底原谅了绿岛的倾盆大雨。绿岛自从我们潜水上岸来，就阴雨不断，机车环岛的计划彻底取消，第二日早晨不甘心地溜出去找灯塔，灯塔附近空旷得仿佛世纪末的遗迹之地，而正在我们停下机车看到灯塔的那一刻，倾盆大雨果断地当头泼下，而我们为了赶上回程船，也不得不顶着大雨一路湿漉漉得骑回去。

这样的坏天气，一路伴着我们到垦丁，只不过大雨变成了大风。来自南太平洋的强风吹了走了海的颜色，倒是丝毫无损机车沿海骑行的乐趣，只是当我取下被大风吹歪的机车帽，梳理凌乱的发丝时，心里不免失笑，既然接纳了晴日碧海的蓝色馈赠，海风海雨也得一并笑纳呀！

也罢，择日再来，望望灯塔，看看晴海吧。

 不如追光去，萤火之森与两次落日

 每段旅程，都少不了追光的经历。追朝阳，追落日，甚至是追萤火之光。追光需要一点点耐心和一点点运气。而这点运气，我向来缺乏。而这一晚的萤火虫森林漫游，得来全靠运气。

去花莲，是四月份时节。拖着行李箱，顶着烈日从火车站一路晒到旅馆。办理入住，余汗未消，便被店家推荐了季节限定的纵谷线萤火虫之旅。所谓纵谷线，指的是花莲到台东这段路靠山的一侧。我们早已决定沿海线去台东，能得半日体验下山线景色，当然不错。

花莲虽是烈日，这半日行程却撞上阴云阴雨，一路上尽是湿哒哒的绿意，虽是山线，但山色终归也只能算寻常，各色景点也都带着典型的台式小清新风格，就这样马马虎虎地逛到傍晚，直到在平地森林公园停下，这儿正是看萤火虫的地方。

夜色渐渐铺满阴沉的天空，我们也被塞了一耳朵森林公园的建园史，正是因为这里的生态恢复，这里才能孕育出如此多品种的萤火虫，成为名副其实的萤火之森。带队的大叔带着柔和台湾音调叮嘱完各种注意事项，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说道，可以进去了，萤火虫们要出来了。我们一大群游客，就这样排着长队走进了林间小道，所有的人工光源都被关闭了。

起初是寂静，起初是黑暗的，只有树枝的暗影，与脚下的窸窸窣窣。不一会儿，林间便有了浮游的稀疏光点，已有人压低声音的惊呼起来。再往林深处走，才真正走进了一场不愿醒来的迷梦。满林飞舞的光点，在灌木里，树枝间穿梭来往，月光从枝丫间蜿蜒流下来，混着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在林间蒸腾起流动的光之雾，浓重得仿佛下一刻便会滴出一颗光华的水珠。光点忽明忽暗，光雾也随之涨落，思维仿佛被这层雾气罩住，变得格外迟缓。感官却变得格外灵敏，林间的虫鸣、浮游的光点、流淌的月华仿佛都变成了薄片，可以摩挲到上面暗藏的肌理。

自然的美景梦幻到极致，又翻出一重升华出科幻的诗意来，萤火虫的银光浮游在黑暗的空间，便如同沉睡在宇航服里才能拥有的奇异梦境，一睁眼，隔着脸部遮罩，便能看见苍茫的宇宙。直到飘飘乎乎地走出林间，我才被明亮得刺眼的月光一把从梦境里抓出来，蛙鸣虫鸣此起彼伏地提醒着迷梦的破碎。

如果说花莲的萤火之森是意外之喜，那么台中的两次落日便是有意为之了。台中位于台北西侧，面向着海峡，而高美湿地正是衔接陆地和海洋的那段暧昧之地。空旷而浅的水平面，正西朝向，正是映照落日夕色的绝佳之地。

第一次去高美湿地，沿着湿地外栈道打转，寻觅拍摄角度，远远望见到落日倏地落下，消失在云层之后。直到天暗，我们才逆着人潮往湿地里面走，不一会儿，暗淡的夜色下，广阔的天地间，便只剩下我们一行人，说笑声脆生生地散落在这一片沉默的寂静里。不如明天再来一次吧，同伴提议。

于是第二日四五点，一行人又赶去了高美湿地。这一回，随着人流一路向湿地深处走，走到栈道尽头，便脱鞋去袜，光脚下水。然而这一日的天色并不作美，夕阳烧得安安静静的，才落到一半，便被云层遮蔽，水面和天空铺满了深深浅浅的蓝。

此时，云层却仿佛匆忙登台救场的演员，显露出神奇的形状来。它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成了放射状的云絮，齐齐地朝着湿地南侧的风车与公路奔去，却又被粗暴地扯断，于是在末端留下了不整齐的断痕，棉花的肌理，正好为天际边角处透出的一带浅淡绯色，和公路上次第亮起的灯光留下了挥洒的空间。

随着天光越来越暗，人潮慢慢褪去，天地间便又只剩下我们一行人。幽蓝色渐渐一层一层地盖过来，盖住天空，盖住水面，盖住脚面。天地和我们都被夜色占据了。而南边的公路却愈发明亮地燃烧出暖黄色，半扛住幽暗的天色，映衬着成排的风车，便仿佛光与夜之歌。既然如此，没见到正经落日也不是什么憾事了。自然造化总有眷顾你的方式，可能只是不符你的期待。

从高美湿地打道回府时，天色已是俱黑，车内一片安静。车在高架桥上快速行驶时，我无意间瞥向窗外，却一眼望进了一场幻梦，沉沉的黑暗里，漂着一条宽阔的光之河，星星点点的灯光一路间或冲过黑暗的礁石，向着远方延伸。而我们便沿着河岸一路前行，直到融进光河。

却原来，我们追的不仅是自然之光，还有人之光。

一个夜晚，尝一颗层次丰富的“九份”糖果

九份这座小城，离台北不远，临北部海域，依山而建。常和平溪线小火车绑一起，作为台北周边一日游的不二去处。若以挑剔的眼光看，这条线路委实算不上太精彩。平溪线小火车虽然站点颇多，但无甚可看，只有拍拍铁轨照时有些趣味，在十份站时下去溜达半小时也就够了。倒是九份山城，虽说担着千与千寻原型取景地的误传名声，倒是不妨说说，这里至少值得你匆匆行程里的一个夜晚，也最好就只是一个夜晚的游荡。

到九份，应该正是黄昏时候，你坐着车一圈圈的沿山盘旋而上，最后被放在山城最低点的一圈大马路上。你，和你的行李箱，迟疑地站在干净明亮的711门口，看着一股股人流从你身旁涌进一条狭窄的，向上曲折延伸的石阶小巷。是的，你已经站在了九份最繁荣的中心商业区，而地图导航却失去了魔力，在一阵徒劳的寻找后，你终于放弃了辨认方向，当个自行到店好住客的努力。于是你联系店主，回到711这个地标，就像是放学时家长晚到的小学生一样，翘首等待，努力辨认人潮中的疑似本地人口，等着他把你带到隐藏在这层叠交错的山城，横竖交织街巷里的某处休憩之地。

当你终于寻得住处，出门觅食时，你可能会觉得，九份是个奇趣版的立体夜市。密密匝匝的游人，在挂着九份字样红灯笼的青石板街巷里上下寻觅各式网红小食摊，有时在岔路口失去方向，一边迟疑着是得往上爬还是向下挪，一边还得往路边靠靠，不挡住正艰难地上下“求索”的同道食客。当你终于在阿妹茶楼前看起来格外得意的红灯笼下打完卡，和无脸男面具对视一番，也用草粿、芋圆、卤食半填饱了肚子，可能会恍然发现，纵然包着奇趣山城的精美糖纸，糖果的味道却无甚不同，也就是个大型夜市罢了，每座台湾城市的都少不了的噱头。

你可能会怀疑，究竟为什么要拖着行李箱，曲曲折折地来到这里？

这时候，八点整，魔法时刻来临。眨眼间，一间间食铺纷纷开始清洗地面，收工停售，不带一分迟疑地拉下铁门帘，游客们就像是热铁锅里的水渍，一转眼消失不见。仿佛会永远喧闹下去的山城主街一下子只剩下两侧的冰冷门帘，街道整洁得仿佛不曾接待过如此多的食客，喧闹的红灯笼也透出幽静的意味来，撒下黯淡的，寥落的光。

沿着主街往上走，一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一间未曾关闭的老式杂货铺，门口趴着三条狗，紧闭的铁帘下，一只白猫、一只黑猫各趴一边，沉思地望着街道尽头。只有机车的突突声，能打破宁静，车灯光线锐利地划破角落黑暗又离去。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通常的夜市黄金档。在拨开精美山城糖纸，舔完甜腻腻的夜市糖衣后，你终于尝到了麦芽味的老式糖心，老城八点后的黄金时刻，当然只能属于电视里的黄金档。

你拂去一身商业街的烟火气，可着劲儿往山城顶部走，不期然间，这座小城沿着海，傍着山的地势便一览无余。蜿蜒的海岸线，傍着灯光，沿着山丘，之字形奔向远方，天空的幽蓝色沉沉地往下掉，一直浸到海里面，也浸满了这个宁和的山与海之夜。幽暗山色下，再朴实的民居也透出温暖的、宜人的光彩，正是休憩的好时候。直到你次日早晨坐大巴车一圈圈地顺着公路往下绕，望见窗外日光下的翠绿山色与一闪而过的海面磷光，才恍然发现，这是一座山与海之城，有着最粗粝的海盐之味。

逛台北，学着做个姿态好看的散步者

两次入台，台北都是略不过的城市，前前后后也呆了五六天。如果说台湾的其它城市，我可以满怀信心地推荐打卡地点，台北却让人有些犹疑不定了。

永康青田街区、淡水码头、敦南诚品、松山文创、象山、西门町……游逛众多著名打卡地时，不能说我没体味到乐趣，但这乐趣是平缓而幽微的，似也不足以向旁人道。当然，台北并非乏善可陈，但要说精彩纷呈也勉强，不不不，它并不适合这样激烈的，极端的形容词，它带点儿暧昧，带点儿狡黠，带点儿半满的韵味，拒绝你扎猛子跃进来，欢迎你带点儿随意的姿态，消解目的的漫游。

在台北，学着做个散步者吧，要紧得是姿态好看。可以打卡，但别直线狂奔目的地；途中被吸引，就顺势停下吧；目的地不如人意，也别急着离开，再晃荡半圈，或是犹疑地彳亍半条街巷，可能失望也就被弥补了。在台北，没有必到之处，只有欲访之地，一点儿私人的漫游趣味，混合上八九年代风味的旧时髦，便可能酿出杯半满的薄酒，当下的滋味浅了点儿，往后的余味却有点儿勾人，正合适散步时慢半拍的思绪，漫不经心的步调。

步调对了，城市的味道也就对了。在这儿，别下判断，只管感受。这座城市是半旧的，旧得有时让人觉得乏味。有时又能品到点儿旧时光的遗味。在西门町街区闲逛时，若是对老式艋舺寺庙，红砖涂鸦的剥皮寮感兴趣固然好，如果是提不起兴致，也不打紧，推开一家老式租书店，笑一笑古早台式言情书名，看看租书铺里戴着老花镜，翘着脚看漫画书的老人，也是饶有兴致的。这座城市又是半新的，但只属于象山腰的入夜时刻，101大楼孤零零地耸立在视野里，在镜头焦外幻出彩色的光圈，白日里看，却又露出些怯意。

甚至是美食之名，如果只访夜市，心中难免嘀咕名不副实，游客们忍受前所未有的亲密距离对着店主们批量购入加热的所谓台湾本地小食扫码付款，但若运气不错，也能撞上一两家带些诚意的店家，如果你更闲适些，散步过去，在夜市路上的安静路角，便开着家稳重的本地牛杂老店，门口稳稳当当地排着一小队当地食客，临街玻璃里侧，大大方方地露出老式又整洁的厨房，一大口白皮铁锅盛者满满当当的牛肉牛杂，蒸腾出轻飘飘的白雾热气，玻璃上疏疏的白色水渍，又透出几分随意。当你看到门口玻璃上贴着的红色楷体店名，再瞅瞅隔壁的红蚂蚁卡拉OK老式招牌，便拥有了对店内食物的无名信心。在蒸腾的白色雾气中，你很容易相信，这座城市的厚度，经得起散步者突发奇想的闲逛、品尝、停留与回味。

当你已经漫行完热门打卡地，台北之行可说圆满，但似乎还差段更平凡的经历来收个尾，那么，不如坐上公交去点儿更家常的地方吧。在台北的最后一日，我从松山区一路坐了新北，为了去看座彩虹色的体育场。意外的是，一场运动会正在进行，我在环绕田径场的彩色看台间爬上爬下，绕过成群的师生，寻找最心仪的颜色组合。在正对主席台的明黄色阶梯上，我坐定，听他们一路唱中华民国国歌、校歌，看他们聚在一起欢呼喝彩，散开来各自回家，心想，好了，我也可以安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