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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篇《超人：钢铁之躯》中的“龙卷风事件”分析，大概已经想了一年。一直拖着，是因为一来这个问题确实比较复杂，篇幅恐怕会很长，二来外网早有许多非常透彻的分析，总觉得是在拾人牙慧，三来读不完的人自然读不完，不接受的人永远不接受，有时我也觉得不知道意义是什么。

但是前段时间和几个扎粉朋友聊天的时候，我发现还是有粉需要这些，他们喜欢这部作品，却还没有理解到这里的一些关键，他们能读进去分析，但他们被语言墙挡住了。

好的，那么我来写了，就当是MoS四周年粉丝税。

请别嫌本文长，如果你都为一部四年前的电影的一个剧情来看这样一篇文章了，就不要再追问我为什么要写它，还写这么细了。

写清楚一个复杂话题的最佳办法是分解，以下我将主要讨论三部分内容：

• （上）龙卷风之前的状态——“我厌倦了安全”
  

• （中）龙卷风发生时的行动——紧急情况下的人是如何决策的？
  

• （下）创作选择与意图——悲剧不该被美化
  

（上）龙卷风之前的对话

要分析龙卷风，必须要从龙卷风开始之前谈起，要理解肯特一家在这场意外中的种种选择，我们需要探究他们目前的生活状态，剧情只有在具体的情境下才有意义。

电影一个遗憾点是从未明确提及此时克拉克的年龄，从乔纳森的墓碑上我们会有线索，但是大部分观众并不会去观察和推断这个。这种信息缺失可能源自剪辑：为了让剧情更紧凑并缩减片长，这个场景似乎被剪掉了开头一部分内容。在本片的官方小说中，这段对话要长一点，克拉克提及想要参军（这孩子简直了！），而玛莎表示那不安全，建议他去上大学。

此时的克拉克是17岁，快要高中毕业，即将在法律上成年，可说是太过年少，却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

看过一个影评认为这个场景的问题在于让时年29岁的亨利·卡维尔饰演17岁的克拉克。这有一定道理，如果观众意识不到克拉克是个青少年，这个场景就会更难理解。但问题没有这么简单，电影里已经用了两个小演员分别饰演9岁和13岁的克拉克，17岁的人身形上已经和成年人相差无几，这里再加一张脸是否真的太多了？是否会让人从潜意识里难以把他和亨利·卡维尔饰演的成年克拉克联系起来？难以理解这个事件对克拉克的长期影响？

事实上我认为亨利·卡维尔在这里的表演非常出色，他的服装、发型和化妆也尽可能地让他显得年轻了，他看起来的确是不像17岁，但也最多是20刚出头的模样。而且他的脸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留在剧情里，省下了一道认知的切换。

似乎还没进入正题就已经啰嗦起来了，其实我是想先强调一下这个年龄设定，再来谈这个剧情。

上一个闪回中，我们看到的校车落水、乔纳森告知克拉克他来自外星，那是他13岁的时候（电影里同样没有具体年龄，但我们可以根据演员的身形进行大致推断），这些前提之上，我们可以开始从这段对话中推测，那之后的4年里发生了什么。

克拉克的第一句话是：

我厌倦了安全，我只希望用我的生命做成一些有用的事！
I'm tired of safe! I just wanna do something useful with my life.

这句话很容易被轻易地略过，但是却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为什么会“厌倦安全”？因为他拥有安全。

克拉克来说，安全显然绝不仅指他物理上不受伤害。在上一个闪回中我们已经知道，乔纳森和玛莎不希望克拉克使用力量，暴露他的秘密。这是否是过度保护？他们的担心有多少理由？这个话题我们会继续聊到。关键是，此处这令人厌倦的安全告诉我们，肯特一家在这四年里更加小心地保护着克拉克的秘密，维护着这个特别的孩子，让他过尽可能普通的生活，而这四年里，克拉克也服从了父母的意志，在配合着这种安排。

这意味着不会有对他能力的测试和极限挑战，不会有炫耀力量和追赶火车。这不是个童话轻喜剧超人故事。

我们作为第四面墙外的观者，即使不熟知将近80年漫画史中的诸多细节，也大致了解超人的能力，他力大无穷坚不可摧，他会飞行拥有超级速度，等等等等。但是，要理解这部电影，一定要明确一点：在这个世界之内还没有超人，到目前为止，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些。

在电影此前的内容中，我们被一次次地展示而非告知了克拉克的能力是逐渐发展的。电影清晰无比地展现了他的初次飞行，而那是在他多年后，找到了自己的身世，并在乔-艾尔的AI鼓励下才学会的。难道真的需要一句台词来提醒观众，此刻17岁的克拉克并不会飞吗？

其实一个日常的、正常的、安全的农场男孩的生活，根本就不可能探究到克拉克能力的极限。而且乔纳森和玛莎非常爱他们的儿子，对他高度保护，他们想让他安全地长大，更关心他的品格而不是他的能力，他们不是疯狂的科学家，不会因为切菜刀割不破儿子的皮肤就对他开一枪试试看他防不防弹。

所以，我们应该排除那些故事之外的影响因素，理解一个问题：肯特一家，包括克拉克自己，都不知道，也无法假设克拉克面对龙卷风能够安然无恙。他的体重和正常人类没有区别，如果一辆普通的汽车可以载着他正常行驶，那么龙卷风为什么不能把他卷上天？他能推得动一辆校车，他的膝盖从没有擦破过皮，这是没错，可一场强大的龙卷风释放的能量可比一颗核弹爆发，肯特一家怎么可能假设他在其中也不会受伤？？

好了，这部分有点超前，回到对话内，谈谈这个“我只希望用我的人生做些有用的事”。

这里我要提一个在鸡汤界用得有点滥的东西，叫做马斯洛需求金字塔。

克拉克此刻的烦恼处于金字塔的顶端，再次说明了他不仅拥有安全，他所有的较低层需要都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他的父母或许在抚养从天而降的外星孩子上实在是缺乏经验，但已经为他提供了几乎是最好的成长条件。

他此时抱怨了起来，但当然我们不能就此说他是个被惯坏的小孩，人有自我实现的需求理所应当，而愿意将烦恼向父母倾诉也展示了许多我们普通人都没有的良好家庭关系——大部分青少年在叛逆期可没有这么信任他们的爸妈。

但对此他的父亲回答道：

So, farming, feeding people, that's not...that's not useful?
所以务农，让人们有饭吃，这是没用的吗？

克拉克在这四年里听从了他的父母，隐藏自己，保持安全。从这个回答中听得出，在可预见的未来，乔纳森似乎还希望他继续这样的生活，甚至接管经营了五代人的家族农场。在这座农场里，他的秘密可能真的会永远安全。

这样的回答当然无法让克拉克满意。他的确没有说务农是没有用的，我们可以说对普通人来说，选择任何一种职业都是有用的。但是克拉克表达的烦恼是什么？是未能发掘自我实现的潜力。他想要用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实现他人通过普通的职业所无法做到的价值。

但是，说到头来，一个农民的遗产也从来不是乔纳森想要给克拉克的全部。在上个闪回场景中他是这样说的：

But you're not just anyone, Clark, and I have to believe that you were... That you were sent here for a reason. All these changes that you're going through, one day... One day you're gonna think of them as a blessing. When that day comes... you have to make a choice. A choice of whether to stand proud in front of the human race or not.
但是你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克拉克，而我必须相信，你被送到这儿来，是有意义的。你所经历的所有这些改变，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认为它们是一种祝福。当那一天到来……你将要做出一个选择，要选择你是否要骄傲地站在全人类面前。

…………

You are my son. But somewhere out there you've... You have another father too, who gave you another name. And he sent you here... for a reason, Clark. And even if it takes you the rest of your life, you owe it to yourself... to find out what that reason is.
你是我的儿子，但在太空中的某处，你还有，还有另一个父亲。他给你起了另外的名字，而他把你送到这儿来是有意义的，克拉克。而即使这可能要耗费你的一生，你也要找到那意义是什么，

乔纳森从不打算让他儿子隐藏一辈子，但他知道事情非常复杂，人们害怕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而我们不能只考虑眼前的人和事。在克拉克自己还是个任性的青少年的时候轻易暴露，对克拉克和对整个世界，都是危险而不负责任的。乔纳森相信克拉克的到来有一种更高层面的意义，而他若要骄傲地站在全人类面前之前，他自己需要首先理解它。

他当然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迄今从MoS到BvS的所有剧情都在证明乔纳森是对的！！

这是个第一次接触的故事，是科幻也是现代社会寓言，不是超能幻想轻喜剧。外星人来到了地球，我们在宇宙中是否孤单有了答案，他与我们如此不可思议地相似却又如此不同，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知道吗？全世界所有的有识之士能给出一个答案吗？

在之前这个闪回中，存放克拉克飞船的谷仓地下室里，墙上和桌上其实满是乔纳森对UFO、外星文明等事进行的调查研究，但是这样的研究显然没有结果，乔纳森无从知道全人类都不曾知道的事，克拉克自己当然更不知道。那番对话后4年过去，他父亲曾经告诉他要去寻找的答案依然线索全无。

到底要去哪里寻找这种意义呢？要去哪里寻找克拉克的另一个父亲，和他的另一个名字呢？那真的一定存在吗？即使存在，在地球上那真的能够找到吗？不在地球上的话，又在哪里，要如何去找呢？？他的使命是什么呢？他要去改变的那个广阔的世界又在哪里呢？？

乔纳森当时也曾提到，仅仅寻找答案，或许都将耗费一生。但是一个少年人哪来的这样的耐心呢？克拉克17岁了，恰好是个远远不够成熟，却会轻易地将自己看做一个成年人的青春叛逆年纪。即使不提所有那些超人类的能力，他也已经比他的养父更高大健壮。对所有这些茫然无绪，似乎无比重要却似乎又虚无缥缈的问题，他没有耐心了。

这是多么真实得过分的剧情！推想到这里，再回看一下17岁的自己，一个年轻过分能量过剩的超人，想想都令人既激动又恐惧，你甚至会想问为什么这孩子的逆反期没有搞出什么大事来？答案其实也在这段对话和这场龙卷风里。

Our family's been farming for five generations, Clark.
我们的家族五代人都是农民，克拉克。

五代人，那至少也是一个世纪的时间，乔纳森对他的职业显然十分满意，甚至为之骄傲，想来在乔纳森眼中他的儿子几乎不可能真的继承这个家族传统，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令人遗憾的。

这里容我扯得再远一点，为什么从漫画传统上来说，超人的养父母是堪萨斯的农民？这个设定不是单纯的剧情需要，这就跟为什么摩西是牧羊人道理相似，有一层隐喻在其中。农业是项人必须与自然合力完成的产业，是文明的根本基石，其中特有的谦逊、踏实和耐心，很大程度上是成就超人的性格和品质的关键。

扎克·施耐德和他的电影团队非常重视这个传统设定，他们选定的外景地有一座理想的农庄，但主人种的主要作物是大豆，于是电影团队提前四个月那里改种了玉米。

上图出自《超人：和平之境》，Alex Ross和Paul Dini的超人短篇漫画，大概是我能想起来的把这种意味描绘得最美的作品，我看这个漫的时候，就这页，我看着下面那张乔纳森的手的机理，看着那些笔触我突然间就陷进去了，自己感动了半天。

咳，拉回来……乔纳森在这里所说的是什么？务农不仅仅是一项职业，它的价值是让人们有饭吃，这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感召（calling）。

但是，当前语境下，当克拉克表达自我实现未能达成的烦恼时，乔纳森依然以“你将来留在家里继续种地”为前提来回应，当然愈加令失去耐心的少年人烦躁愤怒，于是克拉克来了这么一句：

Your family, not mine. I don't even know why I'm listening to you, you're not my dad, you're just some guy who found me in a field.
你的家族，不是我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是我爸爸，你只不过是个在地里捡到我的人。

天呢，在收养关系中，还有什么话比这更加伤人？这话一出，后排座的玛莎立刻震惊地喊了一句“克拉克？！”

当然了，克拉克并没有真的想要否认他们之间的家庭纽带，这显然是一句气话，一个对未来烦恼迷茫的青少年会说的那种。我们这些成年人时不时生气起来也会这样说呢……

但是这里最精彩的是乔纳森的回答。

That's alright, Martha. He's right, Clark has a point. We're not your parents, but we've been doing the best we can and we have been making this up as we go along, so maybe...maybe our best isn't good enough anymore.
没关系，玛莎。他说的没错，克拉克有他的道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我们一直尽可能做到最好，但我们只能边做边摸索这件事，或许时至今日，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已经不够好了。

这样的对话是多么容易一下子激化起来，变成一场扯着嗓子的互相伤害比赛！试问有多少人在这样的时刻，在与所爱的家人的争吵中，当对方说了一句直戳你们情感与家庭纽带核心的伤人之语，能够立刻回报以理解而非伤心和愤怒？

乔纳森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话为何让克拉克愈加烦恼，他立刻理解了儿子的需求所在，他第一时间就平息了这个危险的时刻，并且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没错，你是特别的，你值得更多，比起一座农场你需要更多，尽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提供给你，但是我至少能承认这点不足。

于是克拉克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句气话是多么不合适，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得出来他的尴尬和歉意，他当然承认乔纳森是他的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克拉克可以平稳地渡过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为什么叛逆期的他也能够这样信任父母，为什么他最终能够成为超人。要说这部电影里有什么是超现实的，超人和氪星的设定或许要排第二，第一是这对堪称完美人生导师的堪萨斯农民夫妇。

本片的编剧大卫·高耶表示，对片中乔纳森与克拉克的关系的描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因为很多取材自他与自己的养子真实的生活体会。在此我也真诚地吹一波高耶，感谢他写了这样一个奇迹般的乔纳森。

但是可能读者到此处开始意识到了矛盾，乔纳森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一会说你不要暴露，一会又说你总有一天会改变世界？一会说你要去寻找来处与意义，一会又好像是期待克拉克继续留在家种田？为什么现在他又开始承认这样是不够的？

所谓角色的维是指矛盾，这些矛盾恰恰是乔纳森的核心魅力所在……他不知道，但他有信仰，他有一个极浪漫的梦想，但他又理解现实的复杂。他相信克拉克那个未知的意义一定存在，他认为他终有一天可以选择骄傲地站在全人类面前。

某种程度上他的希望也不是那么虚无缥缈。当第一次接触所见的外星人是一个与人类无限相似的小婴儿的时候，当你给予他亲情而他也给予同样诚挚的回报，当他渐渐成长为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当他展现出善良正直愿意帮助他人的性格时，你确实有理由相信，仰望星空所见的宽广宇宙中并不是空虚无序的，生命与文明不是偶然。即使不从宗教的角度上，克拉克的存在也在讲述一个极度浪漫的宇宙观，让你有理由相信人性不独属于我们这个物种，宇宙中有某种共通的美，你有理由相信若他要改变世界，那或许是一种积极的变化，经由他，我们可以与宇宙建立一种积极的联系。

“我们一直尽可能做到最好，但我们只能边做边摸索这件事，或许时至今日，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已经不够好了。”

乔纳森怀有期望，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局限，非常清楚人类的局限，他也清楚克拉克的局限。他不知道克拉克能力的极限在哪里，但是他明白人们会害怕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而此刻，这个会因为一时烦恼冲自己的亲人发作的青少年克拉克很显然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人性的弱点和整个世界的复杂。

17年来，乔纳森在等待，他真的期待着克拉克会有一天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可以说他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奇迹时刻，他在等待克拉克的“燃烧的树丛”。因此他一直在竭力为克拉克争取更多时间来成长，一直竭力教给他他所需的品质和能力。乔纳森有一个极度浪漫的梦想（到了BvS中，克拉克说超人是“一个农民的梦”），但他也知道克拉克和整个世界都可能支付不起一次失败的接触的代价。【如果想看一个失败的接触可能性：【听译】塞翁失马（一个惊心动魄的DC故事） - 知乎专栏】

但是现在，乔纳森感到他的时间快要用完了，克拉克已经17岁了，再重复一次，一个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即将变成一个法律上的成年人，年轻任性，远未成熟，却已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的年纪。他已经不愿也难以继续安于农场与小镇的安全生活。根据官方小说，这段对话里克拉克还抱怨了一句镇上一半的人都已经在怀疑他了。

其实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遇到龙卷风，但是同样经历了这场对话的话，会发生什么？在乔纳森承认了他们所作的已经不够以后，我想他们不会继续以“安全”为唯一宗旨，他们会回到家里一起讨论未来，不会再单纯地被动地等待，而是帮助克拉克去积极地寻找答案，甚至探索一个使用他的能力做“有用的事”的方案。

那样的话，可能故事的走向会像是我们熟知的其他一些超人起源故事，《天赋使命》之类的。但是，那不是本片的意图，那不是本片打算要塑造的超人，所以，龙卷风来了。

在本文的下篇将会探讨一番这个创作选择可能的意图，也就是为什么要来一场龙卷风，不过中篇里我们还是继续聊故事内的逻辑，在上篇所讨论到的人物生活和心理状态前提下，这场事故发生的几个瞬间里，他们所有人是如何决策的。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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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受到Man of Steel Answers Insight Commentary播主Dr Awkward启发所作，我的意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帮助他的内容翻过语言墙，但其实我的文章还远不如他的播客详尽透彻，如果英语水平允许，非常建议听一下他的播客30 - Tornado Part 1 - Past - Sa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