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灯1
人物:云丹,山鬼谣
时间:青年时期,山鬼谣为太极侠岚。
地点:玖宫岭,果镇
时节过了暑气,微凉。
早早的,果镇上扎灯的人就在街旁道边忙。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屋顶立起灯来。
今年有个大户,出了一大笔彩钱,多雇了好些人手,要的是从山坳到镇口也挂灯,还不是只单单一盏一串,而是和最热闹的市集一样,层峦叠起。
于是这热闹也翻了倍。卖茶果儿,耍玩意儿的沿道排了一溜,趁着客少,左右先就问货淘买,乐得给个低价,求个和顺。
就是一般平常人家,也在门口支起小桌,摆几张小凳,拎出烧水大壶,摆上一摞瓷碗,沾光赚点茶水钱。
除了扎灯的工匠怨恨日头走得太快,其他人,都眼巴巴的,只等天黑了。
午间稍晚,山鬼谣正往蒸乾坤走,眼角扫到云丹远远从岔路过来,他向路旁的林木一闪,调笑的望着那道淡绿
色的轨迹。
云丹比少时长高了,脸却还有些圆胖,悠悠然然挽着绣字小袋。腿脚的伤势似乎没好完全,走得还有些慢。
云丹迈上直路,不知道想着什么,笑意融融。
忽然一口气吹进她的耳朵。
“你去哪儿?”
压得低哑的声音悄然,把云丹吓了一跳,她立刻屈肘向后猛击。
手掌抓住她的胳膊,还好心的往侧面拉了拉,免得她力阻前冲。
“山鬼谣!”云丹抬头瞪眼,抽回手臂。
“你老是玩这些小孩子把戏!”
“伤还没好透呢,出来瞎溜达什么?”
山鬼谣比她更理直气壮。“没人看着了?你要去哪啊?”
“我才刚出来……”
云丹答得有些丧气,“好不容易,我娘睡下了,我爹又出门,这都好晚了,你就不要拖着我啦。”
“先说去哪。”
“果镇,我想去灯节。”云丹挽起散发。
“又听我娘说起灯节,怪想糖糕那个味儿。平时在家里也少,难得和她说说话……我想起有个出口离果镇不算远,买几个回来让她也高兴高兴。”
“不算远?等你这鸭子步走过去,天都亮了吧。”
“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让道!”
山鬼谣只是把手伸到她面前。
“干吗?还要买路钱啊!”
“你能有几个钱……”,山鬼谣用膝头撞撞她的小袋,又晃晃手,“扶你走吧,你自己去,半路就走的瘸了。”
他伸手等着,云丹攥着抽绳慢慢把手脱出来,理着绳套,好一会,才轻轻落在山鬼谣掌心。
走着走着,山鬼谣拽着云丹停下。
“你太矮了……”
“我知道!”
“扶你手我老得弯腰,我提你胳膊行不行?我顺手了,咱们走得也快。”
“提着?……”云丹正想问清,路旁却有个衣衫熟悉的身影,瓦声叫着,“云丹。”
“啊,爹……您回来啦。”
云丹顿时怯怯的,也不再看山鬼谣,拼命使劲想把手分开。
山鬼谣五指交错,拉的更紧,云丹晃了又晃,终于有些愠怒。
云丹的爹声音不大,不紧不慢,“这是……去哪里?”
“没有……”
山鬼谣却望着对方接上,“云丹想去果镇的灯节。我看她腿伤不便,扶她走一段。”
两个男人眼对眼,倒像各怀鬼胎。
“灯节啊……恩。路有些远。你带去的,还得给我送回来。”
山鬼谣挺身正立,“是,贺兰大人。”
“早些回来。”贺兰对云丹嘱咐,云丹立刻笑开了,“好的,爹,我带吃的给您。”
贺兰摆着方步,背手走远了。
云丹笑脸一收,脚上使劲踢着,山鬼谣抬腿向前拦档,卸了她的力道。
“你刚才干吗不松手?”
“你才是,动什么动啊?我要是松手,搞得我做贼心虚一样。”
“你心虚?那是我爹又不是你……”
“做什么贼?”她大约是转过了念头,立起的眉眼弯弯,小脸团团。
“不去算了!”
“去啊去啊。你刚才说,要……怎么……提着?”
“出去了我背你吧,你爹说了,要给他送回来。早去早回。”
云丹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答话。
山鬼谣拖着她的手已经在走,“出去再说。”
他回头,调子揶揄。“你也知道自己胖啊……幸好比举石还是轻点……”
云丹面颊顿时粉红,她望着清透善意的眼睛,只好撅嘴算了,但对方脸上挑起的坏笑,让她半道嘴角一翘,暖暖微笑起来。
果镇是南边的大镇,进出的路途为了便利,绕远取了平坦一些的山势。所以即便是山道,也不难走。
他们一起没走得太快,和常人的步伐差不多,除了云丹会被路人多看两眼,倒也不显得特别。
云丹也不催他,似乎将认路的事情交给山鬼谣,她便完全不再想了,自己说着些家里的事情,又或是绿树红花,野鹅飞燕,一直兴致勃勃。
山鬼谣看看天色擦黑,问她:“还有点远,走山里?跑过去?”
“走过去?”
“嗯。”
走山里,都是些踩出来的小道,山鬼谣看看状况,路陡石偏,就向云丹招招手,“我背你,从这走过去。我背你,从大道跑过去。选哪个?”
背着一个人,对山鬼谣来说,实在不算多大的负累。
他说得简单,云丹就有点犯难了,喏喏支吾了半天。
“要不你先上来再想?等着半天,熟鸭子都飞啦。还是……回去算了!”
威胁总比劝解有效。
云丹攀着他的背时,山鬼谣总觉得想笑,她的手指抓着又不敢用力,像是在挠痒。
山鬼谣没再说话,跑山路他熟得很,大略看看落脚就很稳。
翻过山梁,下进河谷,上至侧坡,再走一个折拐,就是果镇了。
眼前窄路刚刚到了顶,山鬼谣正盯着下面踩出的石窝,
云丹却在他背上雀跃叫唤:“灯!灯!”
云丹直起身,一手撑着肩膀,另一只手顺便往山鬼谣头顶一按,压得他晃了晃。
山鬼谣斜眼瞪她,云丹却没瞧见,她往上纵,高高的探出身体。
她不管不顾的又拍了几下,继续喊:“你看灯!好多灯!满山都是!”
满山都是,果镇倚着的山坳,整片都是灯在闪耀。
墨黑沉寂的山林中,突然而至的暖光洋洋洒洒。
像是那一段路会走进光里,果镇是光里绘声绘色的源头。
“真美啊……”
云丹指着辉光,“我娘说过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果镇的山道也会有灯。我爹就是看着这灯,要我娘嫁给他。”
她矮身趴下,张手环抱住山鬼谣的脖颈,急急忙忙催促,“快走快走,我真想立刻就到了啊。”
山鬼谣有些气闷,云丹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几乎是脸贴着脸。
他暗暗屏息,运行元炁,逐月追影的身形,刹那飞奔出去。
果镇内里,其实是乱哄哄一团。
云丹怕挤得分开,一直拉着山鬼谣的手。
她小巧些,钻来钻去也灵便。山鬼谣难免磕碰,不过他眼睛一瞪,也没再有麻烦。
有时云丹倒故意推他到前面开道。
云丹是愈战越勇,可是她瞧瞧山鬼谣,汗淋淋的,握着她的手湿得像水洗过。
云丹也热得很,她拉拉山鬼谣问,“你累不累?”
“你还没累吗?”山鬼谣手里湿滑,松开了在衣服上蹭。
云丹看见路边有个茶摊,便走过去。还没开口,看摊的胖小子就对着她伸出巴掌。“五个钱一壶。”接着手心翻开,支在云丹眼前。
云丹左摸右摸,两手空空,只好看着山鬼谣。
山鬼谣双手往兜里一抄,就只有一个小钱,正犹豫着,云丹抓过去,气势昂扬的拍在胖小子手上,大声说,“要一杯!”
胖小子立刻皱巴了脸,带着恶气,“一杯一个座儿!”
云丹拽着山鬼谣就往短几边上去,不忘给胖小子斜个白眼,“我又没要两个座!”
她把山鬼谣推到小凳,自己挨着他跪坐下。
“你来。”山鬼谣在小凳上晃,云丹摇头。
“不用,你腿太长,在下边碍事。”她逮到机会奚落,调子也张扬。
山鬼谣放平腿脚,在膝上拍了拍,“坐不坐?”
他笑得太无赖,云丹又给噎住了。
“我是看你累,又不是我要歇。”
她轻轻的揉腿,山鬼谣看在眼里,多少有些担心。
“我也走得累了,歇歇我们就回去吧。”
云丹抬起脸,眼神立刻就楚楚的。
“街那边还没去,再走一点儿。”
“你都几个“一点”啦!”
“就一点儿……”
云丹对着手指,虚捏出她的“一点”,透过指间的空档,是她领口的盘口,编成团花样,扣得齐整。
小领贴着颈子,衬出微圆的下颌。
茶杯当的落在桌上,胖小子撅着嘴瞅了瞅,不屑的抖抖茶盘走了。
云丹端起杯子晃晃,小杯也就是一握的高矮,茶又不满。
云丹忍不住笑得乱颤,递到山鬼谣嘴边,“你喝吧。”
“你喝。”
“这有什么可让来让去的,你喝完了我喝。”
“我喝一口,半杯就没了。”
“都喝了又怎样,我还能为这个怪你?”
山鬼谣就着她的手,托着喝了,倒是实在,剩个底子,茶叶都浮不起来。
云丹抿唇细品,“陈茶不好喝,还这么贵,你说是不是。”
山鬼谣咂咂嘴,“尝不出来,我喝都一个味儿。”
“喝什么都是一口半杯?”
“那要看杯大杯小,小的就是一口一杯。”
“可惜了左师老师那些好茶啊。”云丹摇头直笑,把买的小物件摆出来,看看理好。
“你别打岔,我们真该走了。”
云丹不理,山鬼谣就有些叹气,话音沉得正经了。
“我带你出来,回去太晚总不太好。”
云丹正重新装她的东西,漫不经心的答对:“什么?什么不好?”
山鬼谣只好对着桌子数木纹调气。
云丹直起身,拿着个木偶摆弄。
“这是要给阿桥的。她原先那个坏了,哭啊哭,我娘把她抱回家,她也不高兴,撕坏了我一娄画纸才走。”
“我看是给你自己玩的吧。”
“唉,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
云丹看着他,提起木偶的两臂,动来动去。
“我小时候啊,每天就是练功悟道,悟道练功。别人家小姑娘吃的玩的,我都只有眼馋的份。”
她拉着耳朵给山鬼谣看,“耳孔都快长上了。我爹说了好几次,也没给我买。我娘的式样都不好,也挑不出给我。”
云丹把木偶收好,摆了个舒服样子,这才系上手袋。
她定定望着灯影迷离,认认真真的说。
“今天是我长这么大,第二高兴的一天。”
她转向山鬼谣,又是一副清丽的笑脸。
“你是不是还渴,可我真的没有钱啦。早知道你喝什么也是喝,旁边大茶碗就对了。”
“我不渴。”
“你怎么就带一个钱呢?自己出来不也要用吗?”
“我当时……就是去蒸乾坤吃饭,哪想得到走了这么远。”
云丹却显然惊到了。
“你中午还没……不对,昨晚你有任务,是早上才回的?早上吃过没有?”
“就一顿没吃。昨晚吃的可饱,也不算饿。”
云丹稀里啪啦将手袋倒了个底朝天,拣出小包。“给你糖糕。”
山鬼谣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不吃,闻着都觉得腻。”
“那你歇好没有?我们回去吧。”
山鬼谣站起来,拉住云丹似笑非笑。
“反正也晚了,想那些个拘束干吗。不如尽兴。”
他又有些好奇的问,“你第一高兴的那天,是为什么呀?”
云丹眯着眼,冲他挥挥拳头,“两仪比赛,打败你的那一天!”
山鬼谣走出果镇,云丹伏在他背上,没说几句话便睡着了。
灯依旧长明,身畔却静了不少。
山鬼谣觉得一丝恍惚,正细韧的束着他的身手。
回神间,拐向山道的弯口已经错过。
他在层层灯笼下站了片刻,顺着大路,一步一步,稳稳的走下去。
云丹像方晒过的小被子,软软暖暖,闻着也像,一股清和的味儿。
她的头靠在肩膀,呼气弄得背上湿漉漉的。
一呼一吸,一起一落。
山鬼谣眼前,晃着云丹。
浅绿衣裳,在灯里折出光彩,手臂细圆,半袖刚搭住肩头。
棉麻的布料收束腰身,背后留出半幅衣摆,像个小裙,转身之间,飘飘摇摇,绣上的彩线荡出波纹。
米色小裤在膝头收口,垂着花苞般的形状,蹦跳踢动,暗纹的卦印翻出烫色金彩。
短裁的立领被盘扣牵住,顺着胸口,一直系到脐上。
衣摆分向两侧,零星看得出腰线直曲。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咳咳。”贺兰故意放大声音,免得那小子站在院门前继续发呆。
山鬼谣下意识退了一步,正想叫云丹,贺兰却连连摆手。
“进来吧。”他低下声音,看着他熟睡的女儿,满眼宠爱。
云丹的母亲在内屋门口等着,云丹懵懂的叫了声娘,跟着她进去。
山鬼谣看看贺兰,贺兰又背起手,平板的脸孔看不出喜怒。“这边来。”
他朝外间的侧厅走去,山鬼谣活动着肩膀,错落跟上。
“坐。”贺兰端起水烟,咕噜了一会,慢悠悠的问了些左师大人的近况。
山鬼谣许久不在鸾天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老老实实应着不知道。
云丹的娘跨进门,捧着小碟,摆在桌上。
贺兰这时才微微笑着,“宝云,他把云丹给背回来的。”
“哎呀,这懒丫头,真会支使人!”
宝云爽利的大声说,又多了些母亲谈及女儿那种喜气的精神。
“嗯……不,云丹伤还没好,走太远怕留下隐疾。”
“那也得是多谢你。云丹自小就说起过,你们对她都好。体技格打,还是你把她练出来的。”
“左师老师吩咐,不敢不上心……呃,尽力。”
宝云坐近,“我看你接人待物的,挺平和可爱,怎么外头尽是说你傲气无礼的?”她拍拍山鬼谣的手背,“你自己又不是没有真本事,何必非要跟他们逞口舌,也要给别人留个余地啊。”
贺兰轻轻拦了下,“宝云,他又不是侠岚序的孩子。你这脾气,见谁说谁。”
“宝云老师说的是。我……管得少,惹了我就忍不住。”
贺兰吐出烟,很不以为然,“年轻小伙子,哪有不打不吵的,总是有血性的嘛。”
“人家都没说什么,你倒数落我。”
宝云也不真在意,老夫老妻,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也不回避。
她推过浅碟,“在侠岚序对着群孩子,说惯了。看谁都像长不大,啰里啰嗦的呢。你尝尝,云丹带回来的糖糕。”
山鬼谣对着碟子,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
糖糕这东西本来就不大,寸长大小,又切成了菱花块,交错叠放。摞得是真好看,但也细碎的可以。
贺兰又说,“切什么嘛,尽摆样子货。豆大一点,你让他怎么拿。”
宝云掩嘴笑,嗔怪的瞪他。贺兰捉住水烟,埋头不看。
“在我们娘家,这切过了才是待客的道儿,你要吃啊,还得先夸我刀工好。”
山鬼谣于是点点头,“切得好。”
宝云拉过他的手,端起碟子手腕一抖,扫了半盘堆在手里。
“别光看,两口就吃啦。”
其实也没用两口。
山鬼谣合手送到嘴里,拿起茶灌了进去。他站起来拉过茶壶,又给自己倒上。连喝了几杯,山鬼谣清清嗓子,把剩下的半碟推给宝云。
“我饱了。”
“这才多少东西。”
“我吃的少。天也不早,我还是……”
宝云还想搭话,身后门扇推动,云丹撒娇叫她,“娘,我饿了。”
“大闺女,就怕你饿着,我下面去,弄点热汤,好不好?”
她抬眼才看见山鬼谣,僵在那不动了。
山鬼谣急忙使眼色,云丹似懂非懂,似是而非,一会眨眼,一会摇头。
宝云在旁边催,“云丹,到底想吃什么?”
云丹一指山鬼谣,“娘,他也饿了。”
宝云的眉眼都修长,笑着便弯成新月样,云丹和她有几分相似,母女俩站在一起,血脉亲情,便勾连不分。
山鬼谣愣了愣。
云丹正和她娘说什么菜料,“娘你多做点,他饿的时候可能吃了。”
宝云特意回头,“那我换个大碗。”
贺兰也放下烟袋,“我取点酒。”
宝云搀住他,“大人好兴致啊,我弄几个小菜给你下酒。”
眼看这是要大半夜里摆上一桌,山鬼谣突然觉得特别饿,气得直饿。
他压低声音,悄悄的嚷嚷,“我是叫你让我走!”
云丹蹑手蹑脚走过来,“我知道啊,可你饿着肚子哪。”
“这也不算个事儿!”
“伤胃。”
云丹把手贴在他胃上,推了推,把他按回椅子。
“不过……”,云丹小心翼翼回头张望,门厅空空。
她弯下身,有些歉意。
“不过,你得小心点,我爹……可爱灌酒。”
大约是刚梳洗过,她的刘海湿着,垂在脸庞,长发在脑后低低挽着环,胸襟忘了系上,敞着几粒盘扣,小领分开,像花瓣柔柔张着……
云丹摸不清山鬼谣的脾气,就也不走,有些眼巴巴的等他一句回话。
山鬼谣别开眼睛,盯着墙上字联。
慢慢的,他的耳尖,在银发下涨热,好像那裱字的红纸一般。
喜灯2
人物:左师,山鬼谣,弋痕夕
时间:青年时期,山鬼谣为太极侠岚
地点:玖宫岭
鸾天殿。
山鬼谣敲敲房门。
“来。”左师在里面应他,有些流水声。
山鬼谣进来,左师在圆桌旁做着功夫茶。洗杯倒净,给他添了一杯,推到桌面。
“来,”左师指指旁边的座椅,“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他看着山鬼谣端茶放在嘴边吹,就稍微探身近些。
“今天……贺兰向我提亲。”
杯子从山鬼谣手里掉了。他急忙抄住,一捧热茶淋得满手,他含着烫得发疼的手指,眼睛睁得滚圆。
左师拂去衣摆上些许水珠,把那冰裂小杯推进桌里。“你这是……不知道?贺兰就没向你……透过什么风声?”
“不知道!”
“哦。”左师稍一思索,又问,“你……问过云丹没有?”
“问过……一点。”
“这叫什么话,问就是问了,没问就是没问。她怎么说?”
山鬼谣悻悻横了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是说,家父自小对她期望甚高,现在年纪长成,该有些作为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那你呢?”
“我是无话可说了……”
“也没做些……”
“做什么,我又不能给她一巴掌。”
“啧。”左师屈指叩响木桌,他斟酌着,又有些不明的笑意。
“你啊,这男女之间,和练功一个道理,不进则退啊。平时,对人家姑娘也好一点,多做些讨喜的事儿。”
“我对她哪不好啦?难道还要我伺候她洗脚擦脸。”
左师笑了一声,露出言之不尽的神情。
“这个……洗脚擦脸……闺房之乐,也不是不可。”
“闺什么房,我还没进门呢。”
“哎哎。”左师虚点,“进门儿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虽不及贺兰资财大,毕竟也是鸾天殿的镇殿使,怎么也不能让你入赘到他家去。”
“老师你想哪去了,我不是……”
左师又满上一杯递给山鬼谣,“先喝先喝。”
他自己也端着,却又放下,狐疑的小声问,“你没……做过什么?”
这回杯子往上,飞了出去。
左师伸脚挑了一下,总算又接住了多难的小杯。
山鬼谣可顾不上管,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没有!”
他发梢滴着水,嚷得气急败坏。
“真没有?”
“真的呀,要是有什么,贺兰不早打上门来了。”
“说得也是。”左师摸摸釉彩,“我也没说不信……不过……”
“老天爷!”山鬼谣大喘了口气,急得直跺脚。
“做了也就罢了,偏偏我真没干过!”
左师拉他坐下,拍拍肩膀算做安抚,“你看你这个毛躁劲儿,喝茶喝茶。”
“不喝了!老师你专挑喝水的时候问我,就是想看我笑话!”
左师瞧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平时挺机灵,可这些事上,怎么就笨了。点你都点不透……”
左师摇摇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那你……是真有心和云丹?要不我去跟贺兰说,让他做了主算了。”
“不。”山鬼谣沉沉想了想,“我才不愿意,急得什么似的。”
“呵……自己先松口,怕没面子?将来总是个河东狮吼的把柄?”
“反正她不急,我也不急。”
左师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和贺兰说。”
他将温茶倒了,换上热的。
“过段时间也好,我理理账目,看看银钱多少,办个风光。”
“这个?用不着吧?”
“山鬼谣,婚嫁是人生大事,不能随便。你不在乎事小,怎么不想想云丹。一个清白姑娘,跟了你,风来雨去不说,还要受怀胎分娩的辛苦。花样年华,尽付你一人。无论如何,不能草草。”
“是,老师。只觉得,还太远……”
左师瞥他一眼。
“半年一载,能有多远。快得很。春宵苦短,良辰易逝。执子之手,与尔偕老,说起容易,谁又知道天意命理如何呢……”
他笑笑,挥挥手,“你还小,听不懂。不提这些了,还是说说钱账的事。从今天起,茶酒都先断了,我看,你们两个的零钱也扣了,凑个数。”
看见山鬼谣撇嘴,左师醒悟过来。
“是了,这钱你还要用……那就,先扣弋痕夕的。”
“他可是会向我叫屈的啊。”
左师促膝过来,温温笑颜。
“他还叫屈?这小子好茶好酒,好笔好墨,好珍本古玩。哪次来不是看上什么就不走了?”
说着动动手臂,向椅背靠去。
“他倒是像我……只不过我年轻时家大业大,由着我折腾也不至亏空。现在……”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长笑。
“鸾天殿这些钱,用着捉襟见肘的。以前,我还觉得拿你粗粝的性子没办法,幸好弋痕夕还有我几分风范。现在看来,倒是养你更省钱。”
左师倒满茶盅,敬给山鬼谣。
山鬼谣仰头一倒。
“去吧,贺兰那里,我会回复。”
山鬼谣站起来,期期艾艾。
“想说什么?”左师举着杯子等他。
“老师你……有过……”
“女人?”看着他犹豫的模样,左师接过话。
山鬼谣笑笑,好像问得有些害羞。
左师的眼神躲向光润的釉面,呆呆转动杯子。然后,他像是松了口气,朝后一靠,搭起腿,将那杯茶喝得狂狷意气。
左师慢慢合上双眼,翘起嘴角。
“何止有过,简直是……应接不暇啊……”
山鬼谣飘着走回住处,还未近前,窗棂暖暖灯光就投过来……只有弋痕夕会早早点着灯。
山鬼谣笑笑,心想正好,还真想找人商量商量。
他进门坐下,故意不说话。
弋痕夕本来正靠着灯台看书,这下把书一扣,瞅着挺高兴。
山鬼谣却实在不知道如何起这个话头。
“屋里,茶水味……你从老师那拿来的?”
“嗯,这种茶我没喝过,老师就给我了。”
“那个……老师……他刚才……我……”
“什么时候?”弋痕夕眼睛亮亮,笑着问他。
“什么?!什么……什么时候?”
“成亲呀!”
山鬼谣立刻觉得血冲到了头上。
“你听谁说的!”
“老师啊,贺兰又不是向我提亲。”
“他干吗告诉你!”
“本来是找你的么,老师来过一趟,你又不在,才问的我。”
山鬼谣隐隐觉得话里不对,倒了杯水就问,“你怎么说的?”
弋痕夕比他积极兴奋,立刻坐直了。
“老师问我,你和云丹好不好。我说当然好啦。老师又问怎么好,我就说,好的日夜不分的。”
山鬼谣差点把杯子咽下去。
“什么叫好的日夜不分的!我说老师怎么……我什么时候晚上也……,哦,那有任务,有任务的时候,我跟谁不是日夜不分啊!”
弋痕夕合起书本放远了些。
“你别弄湿了书。我哪说错了?我就说有任务的时候嘛。你想什么啊。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晚上……我不知道的?”
山鬼谣白他一眼,“还有哪?”
“没啦,就问了一句。”
“问了一句你就说了这么多……”
弋痕夕直乐,水也喝不下去了。“我说你,到底是定了日子没有?”
“没,你也知道,云丹是怎么和我说的,贺兰……老师说他去回复。”
“你也是,和人说句话,眼睛,这样,脸面,这样。”
弋痕夕站起来,鼻孔朝天的比划。
“我看你还是快点,别等得云丹被别人撬走。”
“就她那个脾气模样……哼,从后面看都看不出是女人。”
“可还有好多人是从前面看的啊。”
山鬼谣心说不好,果然这小子肚里没那么简单。
“你又知道些什么?”
“好些人跟我打听云丹呢。问我云丹如何啦喜好啦。我就告诉他们,我跟云丹不熟,你熟得很,吃穿用度,你都清楚。”
山鬼谣心惊的望着他,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
“怪不得……最近总有人找我麻烦……我还想我也没惹事啊,原来根子在你这!”
弋痕夕摆摆手,大有如此小事不值一提的气度。
“天净沙老师都说,不知道你们等什么,要是他,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一锤定音……”
“等等等,怎么那小老头也掺和进来了?”
“上次我跟他讨教侠岚术的时候,他也问过嘛。”
“我倒不知道他还关心我。”
“不是关心你,是关心云丹。他说云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在玖宫岭才待过几天啊,就谁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啦!”
“毕竟是师叔嘛。当然,他原话说的要文绉绉的了,什么两情相悦,真情相待,何必拘于凡人俗礼,春宵一刻
千金难得……还有一串。反正也不过是生米熟饭一个意思了。
山鬼谣双手托着下巴,整张脸都耷拉着。
“今天我可算是知道了,玖宫岭还真有八卦侠岚……”
弋痕夕装没听见,眉飞色舞追着说话。
“就云丹一个姑娘看得上你,我总不能让你吃亏是吧。不过,你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耍的欲擒故纵暗渡陈仓的手腕?”
山鬼谣哼了一声,“要我费那些心思,我早甩手走人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虎着脸草草回答,“我就是……不忍心拂她的意。”
弋痕夕捶桌大笑,“你这不就是怕老婆么。”
山鬼谣没答话,咬着杯子,露个尖尖白牙。
弋痕夕一想要坏事,双手撑住桌子,腿脚蹬起,椅子从他身下横飞出去,他连着倒手几个转身,躲到了桌子角。
山鬼谣从桌下收回腿,得意洋洋冲他呲牙。
“说不过就动手,可不算好汉。”
“占了我半天便宜,现在才踹你算你运气。说说你,你又怎么样?”
弋痕夕温良笑笑,“我没有什么的。”
“骗谁啊。我看成天,这个殿的,啊,那个殿的,不总是找你。不少嘛。”
弋痕夕转转眼珠,“那就是,没挑定。”
“切,还没挑着,话说大了别闪了舌头。”
“反正,我可挑的比你多……”
山鬼谣噎得够呛,叼起杯子,喀拉喀拉磨牙霍霍。
弋痕夕弯腰弓步,戒备森严。
琢磨了一阵,山鬼谣又微微轻笑,“比我多又怎样,”他正正对着弋痕夕,渐渐掩不住纵横气焰。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弋痕夕起身端了杯茶,做了个打躬作揖的姿势,他双眼眨动,顿时少了平时纯良,露出些狡诈的笑意。
“那我就……先祝你早得贵子了……”
弋痕夕顿了顿,扬手将杯子打出,窜出一步,拉开门撒腿就跑。
没有什么权作武器的打回来。
山鬼谣重重点踏桌子,飞扑而下。
左师也还没歇息,就着茶,摊着账本银钱仔细对照。
他本来心算极好,掐指就能算得出万千大数。
只不过这点东西,实在用不上多少能耐。
左师把钱分作三堆,一份暂存的,一份山鬼谣的,一份自己的。
他挪来挪去,不买的便用笔划掉,可总也不见多了多少。
他放下笔,端起茶,像是有些忘情,柔柔自语。
“紫月,想当初我为你一掷千金,却被你骂作登徒子。若是你当时得见我现在模样,是不是……就会早早对我青眼有加……”
沉吟良久,左师轻轻摇头,举杯遥遥敬祝。
末了,他从自己那一摞分出几个,归给了弋痕夕。
===================================喜灯完结。
同道
人物:云丹,弋痕夕,山鬼谣
时间:少年时期,云丹,弋痕夕,山鬼谣为两仪侠岚
地点:玖宫岭,桃源镇
圆桌摆在桂树下,有些花瓣飘落在茶盘上,将饭菜都混上一层淡淡桂香。
贺兰与左师碰了下酒杯,“有劳了。”
左师笑笑,一口干了,亮亮杯底,“和我客气什么。”
宝云双手很有技巧的拖着三个大盘子,踢踢贺兰让他搭手,她一边摆一边向左师说,“贺兰回来埋怨我,说是我护短。哪有的事,他自己临到教的时候手软不说。”
左师抿唇轻笑,“弟妹总是对。”
贺兰搓搓手,瞧瞧云丹,倒真有些不好意思。
“元炁的领悟运用,我是能教。说到近身格斗……毕竟是自家闺女,总是有点……”
“人之常情。”左师又向云丹解释,“训练是要吃苦头的。但是,现在多一份辛苦,将来多一份平安。你已是两仪侠岚,很快就会独自去执行任务。你爹不是说你不好,他是想得比你长远。”
云丹点点头,总有些倔倔的样子。
左师一笑,“山鬼谣,弋痕夕,从明天起,体技格斗,云丹和你们一起练。”他顿顿又看着山鬼谣,“你教她。”
“哼。”云丹小小声的,山鬼谣却听到了。
“咳,”他抬起头大声说,“好啊,那她也得管我叫老师。”
他的话惹来一阵笑,弋痕夕在旁边直摇头。
宝云张罗着,大家就都动筷。
云丹却瞪着山鬼谣,山鬼谣也瞪着云丹。
弋痕夕可不管他们俩儿,他筷子一伸,戳了块肉排,举到碗里来。
这顿饭又聊又说,吃到了晚上。
左师告辞出门,带着两个孩子,信步而行。
弋痕夕抱着一个小罐,笑得很高兴。
“贺兰大人的宅子真漂亮呢。”他偏头向山鬼谣说。不出意外,山鬼谣圆圆的眼睛一翻,“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又不是他有本事。”
左师淡淡插了一句,“我以前住的本家宅院,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山鬼谣脸色有些发苦,弋痕夕咯咯笑了,“贺兰大人又不坏,你就是嘴里没好话。”
“你才是,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吧。你说你这点出息,挑了半天,挑了个腌菜。”
“你又不是没吃。宝云老师做的腌菜就是最好吃嘛。”
弋痕夕紧紧怀里的小罐子,小跑几步追上左师。
“老师,以前云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训练呢?”
“云丹不过是在我这挂个名,贺兰一直教她的。他心气高,管教很严。只是,做爹的,对女儿都宠。平时板脸装装样子可以,真会伤人,怎么舍得下手。”
山鬼谣在后头接话,“那老师你怎么不教?你也舍不得打?教我们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左师仰仰头,“你们两个皮小子,我手软什么。云丹,她基础不错,不用教,缺的是应对临敌的经验。正好你们一起,互相有个补充。”
说着他停下来,转身站住,“你教得好,云丹肯定会叫你老师的。”
第二天申时,山鬼谣出了鸾天殿,身后跟着脸面硬板的云丹。
“这边儿。”山鬼谣漫不经心的一指,绕到殿后。
那是一个敞院,沿着边墙有些树木,院墙角落有几张石桌石凳,除此之外,空空无物。
山鬼谣往石桌去,也不看云丹,“弋痕夕在练习冥定,晚些会来。”
他在石桌旁停了一会,这才转过身。
云丹离他几步远站着,山鬼谣看了看院子,实在也没看出什么话题,他把水袋扔到桌上。
“我们先来。”
“现在?”云丹问。
山鬼谣走向她,“开始,攻过来。”
云丹从不拖沓,她屈膝发力,肩膀轻动就近了身,一脚踢咽喉,一脚踢胸肺,附身扫腿,拳头就对着腹胃下来。
山鬼谣几步跳远了些,看着云丹压下眉。他晃了晃手腕,第一次出手,对上云丹的攻势。
弋痕夕兜着衣摆,跑着跳进院子。
“云丹?”他叫起来,“你都来啦?”
“我们刚停下。”
云丹坐在桌边休息,山鬼谣离得有两丈远,用手扇着风。
“要知道你在,我就多摘一个了。”
弋痕夕走到云丹面前,从衣摆中掏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左右蹭了蹭,递了过去。
他拿起另一个,咔擦几口啃了大半,扬手把剩下的丢给山鬼谣,山鬼谣接住咬了下,做出个酸倒牙的表情。
“呦,你怎么挑的,又不甜。”
弋痕夕忙把嘴里塞的掏出几块,这才找到舌头,囔着声音嚷嚷,“树上摘的和老师买的当然不能比。”
山鬼谣就更不屑了,“老师桌上就有嘛,我出来时看见了。”
“那是老师待客用的。”
“他也不吃,客也不吃,不就是摆着好看。你拿几个,重新摆摆,又没人数。”
“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大个果子,个数没人数,高矮总看得出吧……不是,就是看不出来,我们也不能拿老师的东西,这不对,这是……”
果核砸在他头上,弋痕夕抱了抱头。
山鬼谣用手背摸摸嘴,“那我拿的,你吃也吃了。要不对咱俩儿都不对,你也跑不了。”
“吃之前你又没说,吃了才告诉我……”
弋痕夕小声嘟囔,一看云丹还拿着果子没动,就忘了刚才的瘪气。
“云丹你怎么不吃,尝尝,我看这个肯定甜。”
他干脆转过身盯着云丹,一脸希冀。
云丹哭笑不得,山鬼谣突然走过来,拿起水袋伸到她眼前。
“哦,对。”弋痕夕恍然大悟,随即挠着头笑了。
“我忘了,是该洗洗,洗洗干净。那你洗了尝尝,我就不信我摘不到甜的。”
他笑起来很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对错,只是想知道果子甜不甜。
云丹却有点脸红,她推开水袋,“只有这袋,一会累了你们还要喝的。”
说完,她轻轻舔了下果皮,慢慢咬了一小口,细细的嚼着。
“甜的。”她眉眼弯弯的笑开。
弋痕夕高兴了,“我就说嘛。”他在衣襟上擦擦手,歪头看着云丹,“怎么样?和我练习吗?”
“好。”
云丹站起来,回身放下苹果。山鬼谣站在身侧,一直也没有说话。云丹悄悄抬头,看见他嘴角挂着笑,醇和干净,转瞬即逝。
弋痕夕走到另一张石桌,解下腰带脱了上衣,在空场上蹦了两下就叫,“云丹,过来啊。”
云丹打量他,心里亲切的喜欢。
弋痕夕平时看起来,是个安静消瘦的孩子。现在,他穿着无袖的小褂来回晃,胳膊颈子都露着,却看哪儿都是肉。
弋痕夕身形压下,抬起眼,变得认真静肃。
他轻轻一跳,直拳打来。云丹搁架过去,有些吃惊。连拆了几招,更是大出意外。
她原来以为,弋痕夕可能偏轻灵,等对上手才知道,灵动不假,却更刚猛。
几拳下来硌得她手骨发疼,稍有一些分神,弋痕夕的拳头从空挡里冒出来,实在的打在她上腹。
云丹坐在地上,抱着腿半天没缓上气来。第一次她疼得双耳嗡响,两眼发黑。
嘈嘈杂杂的声音高高低低,云丹勉强听清了急切的山鬼谣,惊惶的弋痕夕。
“我跟你说过收点力没有?!”
“我收了……最后没收住……”
“我没事,你别说他。”云丹抬起头,她红着眼眶,却还是对弋痕夕笑笑。
“我没事,就是太疼了。去坐一会就好了。”
山鬼谣从后面搀着她,弋痕夕跟在后面回到石凳旁。
“他一直跟着我练,不会留手。”
云丹向上望,山鬼谣却只瞪着弋痕夕,他的手掌贴在背后,元炁带着温热漫进身体。
“就是因为我学的不好,才和你们学嘛。真的没有事。”
弋痕夕满脸懊悔,“下次我会小心点。”
云丹使劲在他胸口锤了一拳,“你还想有下次啊,告诉你,下次你才打不到我!”
弋痕夕总算被逗笑了,云丹松了口气,摆摆手让他们走。
“你们去练习吧,被我耽误了好久。”
弋痕夕看了山鬼谣一眼,点点头走开。
山鬼谣多待了一刻,最后才收回元炁。
弋痕夕没等他站定,就打了上来。
云丹坐在石凳上看,突然有些明白,弋痕夕的刚猛因何而来。
当弋痕夕拼尽全力时,山鬼谣仍游刃有余。
“他一直跟着我练,不会留手。”
云丹回味着,元炁随着心绪沉寂,渐渐觉得有些冷。
弋痕夕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汗水贴着头发,从脸上流下,他一把抓住领口,刚要拽,山鬼谣喊了一声,“别脱啦!”他靠着棵树,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弋痕夕放下手,可尽是不满,“这也太热了,汗湿的难受。”
他说着拉住短襟往上一撩,腆着个白晃晃的肚皮,恨得山鬼谣直咬牙。
云丹在对面忍笑忍得前仰后合,好容易才停下,掏出手帕走上来。
“他说得对呢。入秋了风硬,你一身汗的吹着,小心生病。”
云丹给弋痕夕擦着汗,一边又说,“你以后带件衣服,擦干了换一换更好。”
“你懂的真多。”弋痕夕伸开手臂,看着云丹给他忙活。
云丹笑笑,“我娘在侠岚序,只是大概懂点医理罢了。”
她看了眼山鬼谣,“你倒是也知道。”
弋痕夕听了一撇嘴,“他知道什么啊。”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那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弋痕夕向着云丹讲,“就昨天,我还站这院儿里吹了半天风,他也一句话没说呀,他自己也吹着呢呀。”
“我……我昨天夜里刚看的书,不行?”
云丹停下手。
山鬼谣的目光躲闪,云丹却一直正正的看着。
她把手帕收起来,走到山鬼谣面前。
“你能认真和我比一次么?”
山鬼谣抬起眼,却有些茫然。
“我打不过弋痕夕,弋痕夕打不过你,那我怎么可能和你是平手呢?”
“左师老师吩咐的,是让我教你,不是比。”
山鬼谣沉了沉,“一天伤十天养,不划算。要练好就得循序渐进。”
“可我就想现在比。”
云丹踏上一步,再也难于掩藏愤怒。
“我不想被你瞧不起!”
山鬼谣愣了一下,惊讶而意外,弋痕夕探头过来,“他没有的。”
山鬼谣却很快静下来,“好。”他点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山鬼谣拉开距离,身体微微弓着。
云丹迎上去时,他说,“如果你告诉我练习结束,我就停止。”
反复的对手中,云丹有些记不清自己第几次摔倒。
山鬼谣只击打肩腿,即便如此,十下她也会中八下。
周围的一切都晃动着,弋痕夕在说什么,听不清。
她只能听清山鬼谣的声音,平铺直叙,“起来,继续。”
她只能看清山鬼谣的身影,凌厉,纯粹。
她又一次站起来,握拳。
山鬼谣放下了手,“结束,练习结束。”
云丹却摇摇头,“我没说。”她咬着嘴唇,“练习,继续。”
她已经并不太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她不会赢,但她就是不想退让。
突然,她身旁多了一个人。
云丹怔怔的看,是弋痕夕。
“我们联手!”弋痕夕在对她大声叫,“打赢了他,我们吃火烧去!”
二对一的缠斗,似乎总算有个结果。弋痕夕一脚踹开,山鬼谣曲臂扛了,退出圈外。
弋痕夕拉拉云丹,“有火烧吃喽。你先坐着,等一会。”他又问山鬼谣,“钱袋呢?在你屋里?”
一看山鬼谣点头,他高兴的蹦蹦,利落的跑开了。
云丹低头坐着,揉揉胳膊。沉默的山鬼谣,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正想着说什么,山鬼谣走近了,把手放在她背上,
元炁又一次流入。
云丹张张嘴,山鬼谣打断她,“明天你不能再练。”看她似乎分辩,就有些不耐烦,“不信你去问老师,现在不能再练了。”
云丹悄声问,“我明天可以来看你们练习么?”
山鬼谣突然收回手,抱着胸,半转开身。
云丹心里一阵沉落。
弋痕夕猛的跑进来,笑眯眯扬着手里的钱袋,“我们走吧!”
关二爷的火烧在桃源镇一直很有名,好吃是一回事,另一个就是便宜。
弋痕夕数了数钱,却被说不够。
他很不服气:“我又没有要肉多的,凭什么不能换!”
云丹也在旁边帮腔,“你可以拿下去,再装一个烧饼不就行了么。”
二爷被两张嘴说得手忙脚乱,“今天是月集,就都做的这样大的,给你们改了别人我怎么卖!”
叽叽喳喳,两人联手,果然无敌……
山鬼谣捏着弋痕夕的手,使劲拍在案子上,“两个!”
二爷立刻巴巴的点头,“瞧这小哥多痛快,做得了主!”
弋痕夕心疼的看看自己发红的手掌,不情不愿将钱放了出去。
他接过火烧,给了云丹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又看看山鬼谣。
“就你大方,本来可以买三个的。”
“你们不嫌烦,说了老半天,看着都叫人笑话。”
“怕什么笑话,要了面子没肚子。”
“我不吃,你吃就好啦。”
弋痕夕想想,自己觉得挺有理,“也不该你吃,上次两仪比赛的时候,你自己吃了吧?我问你你还说没吃,哼,衣服怀里都是火烧味儿,我都闻见啦。”
山鬼谣眉毛一扬,“你狗鼻子啊!”
云丹想起了那时的火烧,喏喏接口,“恩,那是……”
山鬼谣突然侧过脸,无赖恶气,狠巴巴瞪她。
云丹一口咬上火烧,塞住了嘴。
偏偏弋痕夕倒问上了,“云丹,你刚才说是什么?”
他一转头,云丹急急忙忙没有办法,赶快又咬了一大块。
现在她确实说不了话了。
弋痕夕看着她,鼓起自己的腮帮哈哈大笑,“云丹,你像个小松鼠一样。”
云丹垂下眼,脸颊发烧。
她偷偷的努力的嚼啊嚼。
弋痕夕正把火烧托给山鬼谣,“给你咬点儿。”
山鬼谣眯眼笑笑,牙尖嘴快的咬住了。
弋痕夕顿时大叫着往回拽:“太多啦你都咬掉一半了,给我!”
“就剩个边了……你可太坏了!”他赶快把手里的往怀内放放,就着手大口吃。
黄昏沿路很乱。
两人吞咽的声音却总很清晰。
云丹觉得有趣,心里又觉得暖和。
她的玩伴大多是侠岚序的孩子,同龄的很少,亲密的就更少。
她羡慕的看着两个男孩一边走一边踢打着玩。
满心说不清的缘由又酸又甜,化成一声淡淡的叹息。
山鬼谣突然回过头来,眉清目秀,脸色被云霞衬得发红。
“明天来,还给你买。”
落日余晖正浓,火烧般的云横贯桃源山口。
石板小路上,弋痕夕指点许多店铺给云丹讲,山鬼谣双手放在头上,大摇大摆。
直至,月升,星起。
===================================《同道》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