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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天阑】沧海悲音

那个男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坐在炉前研习幻影术。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很冷,他一身破敝黑裘上积满了厚重的白雪,冰碴凝结在他的眉眼胡须上,随着他呼出的热气在屋中四散飘飞。那时候我脑中眼前全是缭绕的幻影,灰白剪纸般浮动着,古庙的一切都笼在昏沉诡秘之中,他就这样探身向前问我,先生,你怕鬼吗?

        呵,驱鬼之人怎么会怕鬼呢。这里我呆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那我就说了…… 

        身后的老婆婆把心香点起来了。这是古庙的规矩,每个故事都要有这一脉苦中透甜的心香作伴。说到这心香也奇,故事说到悲处香味便是苦,说到乐处便是清甜,直到故事说完,心香才一点点烧完沉落,最后不过一炉香烬把这些故事深深埋葬。

        他说他几年前带着老母亲在天阑城买了一间房子,可自从买下来就怪事不断,先是街坊邻居全都拿怪异的眼神看他,说一些他不明白的话,然后是那家阁楼上有一本陈旧的书,天阑的印刷术已经较为成熟了,而那本书仍是手写,墨迹潦草恍惚。

       “这本书写的是一个故事,也就是我接下来要给你讲的,我看着心酸得想落泪!吓人的是,这个故事没写完,而我每隔几日去看,这本书就要添上几行,还是同样潦草恍惚的字迹,我每天都锁上屋子里所有的门窗,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写作者是怎么写上那些字的!还有,那阁楼上有个皮箱子,上面竟然是一个完整的天阑城图案,积满了尘土,我从来没敢打开过,而有天晚上我看到,那箱子里透着隐隐约约的红光……” 

       “哦?既然这么吓人,你为什么不卖了这个屋子去别的地方呢?” 

        一点香烬落下去,给雪白的桌布添了个暗黄的印子,窗外的风声愈发凄厉,庙后传来折枝之声。

        他垂下头去:“我母亲……她喜欢这个地方,我用别的理由劝了她好多次,她就是不肯。” 

       “别的理由?那你母亲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了。” 

       “我怎么敢把这些事情告诉她?上了年纪的人,这要吓出病了怎么办?”他红着眼睛叹了口气,望着我的眼神又央求起来了,“我恳求先生把折磨我们的厉鬼驱走,这样下去,我实在要疯了……” 

       “敝处的规矩,你也知道,既然未曾备香火钱……那就用一个好故事来换吧。”

  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中似乎是惊讶的东西,却又转瞬即逝。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了。

 

        心香缭绕的青烟里,看得见三月莺飞草长的园子,而园中少年的瞳孔浑浊无光。外面的五彩斑斓,他全都不知道。他只是日复一日坐在那扇紧闭的柴扉后弹着筝,任由二十五弦一次次将他已经满是茧的手指磨出新的水泡,时常弦染红而不知。

——可自他指尖流淌出的筝声,那样清清泠泠,澄澈如三江明月,幽深胜空山松林。他本名纪子言,曾经是天岁城有名的少年琴师,用玉弦之名于凤箫台上奏起一曲《沧海悲音》,令空中鸦阵低回盘旋,在场三百人全部潸然泪下。而之后玉弦这个名字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从皇宫逃出来,是怎么衣衫褴褛地来到天阑,又是为什么在一个风雪夜倒在谢府的门前——事实上,连这些事情,都没有人知道。他们都以为,少年琴师玉弦已经死了。

唯一可信的传言是他是官奴身份,父母是贩私盐的,在他七八岁的时候被逮捕处决,他因为这一技之长才没有落为苦役,那首《沧海悲音》就是他这时候写出的。他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不知不识字的父母怎么取出这个文气的名字,也不知炎热的沙山盐堆是如何养出了这个通晓音律的孩子。老人们说,是大自然,整日成阵飞翔的海鸥拍翅,日以继夜的阵阵涛声,引发了他体内某种神奇的共鸣。

他这一年十六岁,看起来却像十三四岁,苍白得全然不似黝黑的海边孩子,五官纤巧,颊上有细细的绒毛,紧闭的双眼仿佛陈旧宣纸上剪开的两个口子,上牙总是固执地咬着下唇,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因为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他。这一日门外两个仆人拎着水路过,竟是毫不避讳地谈论着他。

——不过是个瞎子罢了,琴师又如何?还不是府里养着,逢年过节弹个曲子,还真以为自己阳春白雪得很,不屑和下人说话了?

——你小声点,别让少主听了去!少主可喜欢这个小子了,你不知道?

——呸!定是这小子使了什么妖术,就他,还想勾搭将门之女?痴人说梦!

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他早就学会了不置一词。

 

        男人对我说,这个少主我也知道,就是崇宁之乱的时候天阑城的守将谢婉。听人们说,她宁死不降,最后头颅被砍下挂在城门之上,仍然眼神轻蔑,见者胆寒。

他们说,当时天阑连战连败,已到弹尽粮绝之时,谢将军想出一条奇计,她放弃了她所能放弃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名声和尊严,诱今上入城交付城印,却在大厅顶上布下大石滚木,准备暗杀今上。谁知有人会巫术,那些木石都停在了空中……天阑城的陷落,终于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实。听说那时候,谢将军望着停在空中的木石,面色惨白如死,她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听见。

大概……这就是天意吧,凡人无法违抗的天意。心香缓缓地弥漫在他的话语里,已经开始微微泛苦。

我也知道这场战争。着实是一场鏖战,在粮道被断的情况下,孤立无援的天阑城抵抗着白军的猛烈攻击足足坚守了三个月,一直到城内所有草根拔净所有牲畜杀光,双方损失都是极大,若不是卫皇朝后来的决策失误,这场策划已久的叛乱几乎要被天阑城的负隅顽抗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说,写作者的叙事中似乎有意隐藏了很多东西,也没有完全按照时间来叙述,我只知道,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俩关系就已经很好了。

他说,我是看了才知道,坚毅决绝的谢将军也有儿女柔情的一面,比如这一段她给这个写作者描述颜色的时候—— 

 

        读书和练武是谢婉每日的例行功课,她天性聪敏,兼以勤学,样样都做得很好,然而十七岁的少女终究童稚尚存,有时也溜出书房在园中四处闲逛,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得以循声而来,和这个少年琴师结下了一段友谊。后来她练武也喜欢到这里来,长剑或是红缨枪,利器破空之声伴着悠悠筝声,竟为怆然添了几分悲壮。

纪子言记得,在溽暑时节他们俩休息的时候就背靠背坐在树荫下,除了谢婉有时向他讨教音律方面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她在讲个不停,从天文地理、历史典故到奇闻异事、鬼怪传说,她好像想把外面的世界全都描述给他听。后来他再依稀回想起这些,都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那段年月,留住她满心欢喜地偏安一隅的天真和幸福。

——这些天真和幸福,在那个雨夜,无声无息地褪去了。

——或者说,封在了那层坚忍冷漠的坚冰外壳下,直到最后那一刻融化在温热的血里。敌人的血,战友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

——他们说那个雨夜她站在城楼上,面前是累累尸体和残兵败将,身后是黑暗里耸峙的天阑城楼,她还没来及为丧父之痛流下一滴眼泪,就要代替他擎起残破的战旗。

士兵们望着将领,将领们望着她,她望着远方连绵的敌营。

不能够不坚强,她是天阑城唯一的希望,她是让所有这些人得以聚在一起的信仰,她是汹汹宿命风雨里唯一还能试图扭转乾坤的人,她没有失败的理由。

十天后她望着敌军缓缓退去,没入北方的旷野,她想哭,可是眼眶干涸,没有眼泪。她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天空,许久终是轻轻说了句,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守护天阑城。

那个时候,她还只有十九岁。

 

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望着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有没有想起两年前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时他拨弄着草叶问她,绿色是什么样的?

        她轻轻笑了一声,仿佛露珠滴在草叶上的轻响。

绿色啊,是啁啾的鸟鸣,柔暖的春风,还有草叶划过手心的瘙痒…… 

        蓝色呢?

        蓝色……一汪很深的潭水,清凉清凉却并不冰寒,你用尽全力去想象,会听得到水神的歌声…… 

        黄色呢?

        黄色啊,是饱满的麦子散发的芳香,还有你咬开水果的时候溅了满嘴的甜甜的汁水…… 

        紫色呢?

        紫色,是神秘的庙宇和威严的黄钟大吕,也可以是雅室里幽兰的香气…… 

        白色呢?

        白色,是晚风里的笛声,冬天下雪之后一屋子的安静,还有你筝声的余音…… 

        我知道,白色是你的颜色,他们都说,你喜欢穿白衣服。

        是啊,我也喜欢白色,我喜欢雪,天阑城的雪景那么美,你要是有一天能看到就好了。

        嗯,那么,红色呢?

        这次却是长久的沉默,她的头发似乎被风吹动了,很轻很轻地沙沙一响。

        红色啊……我不喜欢红色,一点点红色原是极美的,大片的红色……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看到才好。

        你看过?

        嗯,我看过。

        多么安静啊,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上,又倏忽飞走了。

 

从那时起他前所未有地希望自己看得见这个世界,谢婉无数次给他描述的这个世界。那次她带着他游天阑城,是从谢府的家宴上溜出来的,谢婉不喜欢应付那些她根本不熟悉的亲戚,就拉着他从小门逃了出去。他们俩爬上了城西的高山,渐渐地晚风四起,鹧鸪声渐渐布满天空,一声横笛悠悠飘远,锁起了满城楼阁。

许是因为山路崎岖,她原本束起的长发丝丝飘散,有几缕拂到了他的面颊,他不由微微一怔向后退去,可刚刚向后退又怅然若失。幸而晚风一阵阵送来那若有若无的幽香,恍若一首飘飘渺渺的乐曲在他耳边回荡,他觉得那似乎就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他似乎立刻就能把它弹奏出来,可他完全听不出任何一个音符,在下一秒似乎就要忘却,直到那个夜晚他望着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那曲调才骤然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回放。

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他有时会羡慕她的世界,她的世界五光十色气象万千,她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东西认识那么多人,而对他而言几乎只有她一个朋友,而更多时候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她说,你也许觉得天阑城已经很大了,可是天下更大,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听说,江南有春水桃花乌篷船,平陵的雨水煮出的茶最是清冽,你可以坐在茶楼上听人讲故事,还有西疆的黄土地和灵动的民族歌舞……我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

        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可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好看极了。夜幕已然四阖,秋夜清泠如歌,她的眸中一定映着细碎的星辰。她像一束星光照亮他昏暗的世界,又像一点火焰让他这只飞蛾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他终于告诉她自己他从皇宫中逃出来的往事,那些年长的琴师容不得一个少年英才在侧,先是想法设法地罚他干脏活累活,而见他做完一天杂役仍能弹出绝妙的乐曲,就变本加厉,终于决定在他的饮食中下毒。这些都是一个和他关系好的小女仆告诉他的,她最后帮他逃了出去,告诉他一直向北走,说天阑城里有她的亲戚。而他没有寻到她的亲戚就饥寒交迫地倒在了谢府的门前。

“少年英才?你也在皇宫里待过?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玉弦……吗?”

“嗯,听说他已经死了。你认识他?”

“嗯,我认识他,我为了唱和他的《沧海悲音》还写过一曲《千山暮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过去的事情,就沉埋在风沙里吧。从前的玉弦,早就死了。

他突然觉得似乎她的世界那么简单,他的世界才比较迷乱复杂,她只是每天干着自己该干的事,纯粹地热爱着一些美好的东西,她要走的路也许寒冷艰辛,可她的眸始终望得见最远处一片皑皑雪山。

他看得见什么呢,他从来什么都看不见。

 

八年后他独自坐在石屋里持一盏青灯照壁,流萤的影子在墙上默默旋舞,两处无言。那场战争后他特别害怕红色,任何形式的红色或与红色沾边的颜色,所以他仍然把自己锁在春光明媚之外。

她留给他的东西却正是一袭火红的嫁衣。他明白她的心意,他自己也都懂,可他再也没敢再次开启那个精致的箱子。他觉得如果不去看她还离他近一些,越看那刺眼的颜色关于她的记忆就越淡几层。

像她死的那天穿着的那一身战袍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在城头被处决的时候,他突然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边刀锋般的弦月,孤零零地横在城门上,似在俯视着城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冷寂,战斗已经结束,凄惨的月光下尸体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城头。

他,来晚了。

或许他本身就不得不来晚,有些相遇注定是为了让最终的错过痛彻心扉。

她曾经说,大片大片的红,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看到才好。可是他才开始看这个世界,这个她深爱的世界,看到的就是满城泼溅的红。

以及高高的城门之上……

他依稀记起来她也说过希望他能看到最好看的她。

下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整座天阑城在黑暗的天幕下恍如鬼魅,他的心中同时充斥着第一眼看到清晰世界的兴奋和撕心裂肺的悲伤,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纷繁的光束织成一张光网将他紧紧束缚在里面,他想呼喊却被像扼住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在摇曳的烛影里一点点想起了从前,战前的日子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而遥远,而那么忙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忘记给他寻到了一位医术颇高的医者,竟让他一点一点恢复了视力,大战之前他已经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天阑之战是崇宁七年,那年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可是现在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她还是二十三岁,再也不会变。

 

男人对我说,这个琴师,厉害得不正常,他很早就看出来了这场战争的奇怪之处,而且谢将军很多作战上的事情都和他商量,他也似乎从来不把谢将军当上级看……大概每个惨绝人寰的故事的主角都不是正常人。

 

崇宁七年,白炎起义军突然发难,以燕覃数城为后方,矛头直指北方第一重镇天阑。白军多对朝廷怀有刻骨仇恨,因此异常骁勇善战。在天下四处战火、朝廷顾此失彼之时在数日内就攻破了天阑外城,天阑守将谢婉紧急下令坚壁清野、封锁内城,每日严格盘查进出之人。天阑毕竟不可小觑,但城内守军数量远少于叛军,对战也无必胜把握。谢婉连续派了四骑火速赶往都城天岁求援,可他们都带回了同一个消息,就是朝廷以其他地区军情紧急为由拒调援军。

“军机大臣还说……以谢将军的才能,肯定守得住天阑城。”大厅里寂静得恐怖,第四个人不敢抬头看谢婉。

谢婉只有苦笑:“以前想尽办法压制诋毁谢家的人,这时候倒称赞起我来了。”

风雨欲来的局势和纷繁的琐碎事务令谢婉心烦意乱,可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想做了就跑出去玩,纪子言几乎可以肯定她收到他的邀约时是有些高兴的,只可惜她的高兴不会持续。

“你找我?”谢婉笑道,“我还没见过部下召见主将的呢。”

筝声停歇,纪子言直入主题:“你不觉得白军直接攻打天阑很奇怪么?”

“那你说说,你感觉到的奇怪和我感觉到的奇怪是不是一样的。”

“我没有学过兵法,可是我觉得如果我来统领起义军,我肯定不会把第一个目标定为城墙坚固戒备森严的防御重镇,而是拦截粮道,或者攻下天阑城的粮仓所在地,因为天阑城本身耕地较少,粮食需要从外部运来。然而白军刚刚起事,所占不过燕覃等几个小城,可是他们怎么就这么有把握直接攻天阑?”

“不错,白军为什么认为天阑易攻,我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想到两个可能的解释,其一,这是一步险棋,毕竟攻下天阑就算占领了整个北部边界,白军本身兵力不多,经不起太多攻城战消耗,而且他这个举动会形成一种误导,让朝廷以为此人毫无能力,因此放松警惕。其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天阑城内部,有白军内应。”

他在弦上重重地拨了一下,迸出一声刺耳的高音,毫不留情地说:“我觉得,内应的可能性更大。还有……假设你作战失利,也许按照他们现在的说法,还是你的才能不够,但如果你一直没能扭转战局,他们对你的诽谤很快就会从才能变成意愿,他们会说是你不愿意尽全力。”

谢婉叹道:“他们只是觉得这是一个除去谢家的好机会,完全没有意识到白炎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我目前还没有和他正式交过手,可他的行为让我如此疑惑……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种类似直觉的恐惧。”

“阿婉……你承受得太多了,你本来不应该承受这么多的。”他走到谢婉旁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发香突然撞中了他的心,下一句话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你好多天都没有过来听我弹琴了。”

“子言……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智很老成,分析和判断力超乎寻常,可是你又时时让我感觉你就像个孩子,一个天真的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这种无来由的恐惧,似乎只能跟你说。”

纪子言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的那一刻,直到他回想起这段日子的时候还不敢相信,那一壶陈年的酒太烫太烈,他每小心翼翼地啜一口都想要泪流满面。

——而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谢婉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可那一刹那在他之后灰暗的生活里耀眼得如同烟火,就像迷失荒途的旅人眼前忽然出现一座茅屋一盏明灯。

 

城破那天他仰望着城门之上他朝思暮想的美丽面容,清楚地看见那一刹那她那了无生气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一滴红色的泪。

 

不记得是谁先离开了,只记得那次对话后他们彼此闪躲了很久,直到那次他弹琴的时候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一回头看见一个模糊的白影举着烛站在门口。她发现他看到她了,拂袖便走,见他立刻放下琴追过来却又期期艾艾地停下了脚步。

“你最近……还是很不高兴。”

他小心翼翼地说了这句话,不敢站得离她太近,她也没有再靠近,两个人就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他却觉得与那个时刻相比简直是遥隔天堑。

“域内白炎犯上作乱,域外北狄虎视眈眈,运输道路被山体滑坡阻断,朝中臣子对我的求救置之不理,士兵萎靡不振,你觉得我高兴得起来么?”

“那你说如果白炎攻下了天阑,下一步他会干什么?”

一阵沉默,她才道:“我没有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天阑城能守住的希望么?”

“你总是对我说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这次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这次不一样。这次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和我的士兵们也必须相信。我们别无选择。

   “因为,天阑城只是一个开始,一旦天阑城被攻下,我们就会面对严重的困境。域外北狄明里称臣暗里作乱,若是白炎给予他们实在的好处,北狄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天阑城向东一带的天陵各城本不是防御重城,若是白军与北狄内外夹击不会守很久。北方边界一失,后果不堪设想。下一步定是南下平陵城,此处曾是繁华旧都,物产丰盈,以此为据点可尽得江北,待时机成熟……”

他却似没有在听,忽然打断她:“我觉得,你不是从前的你了。”

“在这样的年代,所有人都要被潮水裹挟着走,只有很少的人才能不被时代改变而是改变时代。只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责任。” 

        责任这个词似乎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经,他一瞬间不可理喻地疯狂起来:“责任责任,又是责任,你为这个朝廷负责任,他们对你应该拥有的人生负责任了吗?他们知道不应该让你们拼死拼活而他们在后方做缩头乌龟吗?他们对这全天下受苦的百姓负责任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明白,朝廷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你守着这个城,究竟有什么意义?”

谢婉不答,他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你分明知道,当今皇朝暴虐无道,而白炎雄才大略,这天下若是他来统治,百姓的生活可能过得更好。更何况,有战必有伤亡,敌我双方苦苦对峙,受到伤害的终究是百姓。”

“我知道。”

“如此说来,你想要守护的不是百姓。你也知道,朝廷对不起谢家,我军面临如此困境,朝廷竟然不发一兵一卒前来援救。这个时候,死守着你们的忠诚没有意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是的。”

“那么我只能认为,你是想守护你自己心中始终坚守的某种道义,某种流淌在你血液里烙在你灵魂上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可以这么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我在天阑城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无法割舍,因此天阑城对我而言是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更何况,我们家族世代居住天阑并负责天阑城的防御,往昔的岁月里,那么多弟兄曾经为此付出了汗水、鲜血,甚至生命,久而久之,已经凝成了一种我可以称之为军魂的东西。这无关对朝廷的忠诚,我只知道,这样一种军魂,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

“可是如今,你所坚守的,或者你为这种坚守付出的努力已经被逼入了绝境。其实,对它的怀疑已经在你心里扎根很久,而你的处境又逼迫你去相信。你越是怀疑,越是强迫着自己去相信,越是相信,又越是怀疑。这是一个无解的连环,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我现在几乎可以问你,你以为你永远会坚守的,你真的还在坚守么?”

“我已经用我的行动作出了回答。”谢婉的声音冰冷得可怕,“我不像你,沉浸于一些也许值得思考但无济于事的问题来逃避迫在眉睫的危难。你跟我说这些废话,不如帮我一些实际的忙。”

纪子言突然后悔自己之前的逼问,不是因为谢婉所说的原因,而是他明白自己不应该给这个已经心力交瘁的人再加上一道思想的枷锁。他无来由地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他刚谱新曲正在反复修改,他是那样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手指已经磨破,纷乱的红染在筝上染在衣袖上,这样的景象他在恢复了视力之后才惊觉别有一种凄凉的美——

可是再也没有那个小姑娘,那个握住他的手为他涂上药膏的小姑娘,他记得她流溢着清香的长发轻轻拂过他的手臂,那个时候屋檐外细雨纷纷,可他觉得雨似乎都在她温柔的呼吸里停下来了,那个时候还有蝉鸣吧,伴着他的筝声潺潺流淌,她在不远处练武,长剑或是长枪破空之音一声声割裂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就那样经过了夏经过了秋,初雪落了,她说下雪的天阑城是最美的,她拉着他走到雪地里,一片雪花飘落在他干涸的眼里,顺着眼底滑落心田,枯草逢甘露,一瞬间在他心间蔓延开来……

可是,那个小姑娘呀,她踏着皑皑白雪,迷失在了记忆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颤声道:“我一直是愿意帮你的。” 

 

    二更鼓,天阑城已然入夜,他缓缓转向她要求他留意的方向,以他目前的视力加上无边的黑暗,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混沌。

这些谢婉都告诉过他。她说城西是高耸的群山,还有一处陡峭断崖,而群山大多被密林覆盖,夜晚又看不清楚,极易为敌人提供藏身之处。

“既然眼睛无能为力……那么耳朵呢?”

眼盲之人大多其他感官灵敏至极,而他又通晓音律,不同声音极其细微的差别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的确,密林会掩盖敌人的行迹,而触动枝叶或惊起夜鸟的声音不可避免,而他有可能是军中唯一听得出异样声音和自然风声的差别的人了。

他是个很好的守夜人,确有两次听出了异动,是白军前来试探的小股部队。可白炎不愧是白炎,身边的确卧虎藏龙,试探部队全都矫捷如猿神秘似鬼,两次天阑守军出动都只是挡回,竟未能对敌方造成伤亡。

谢婉对于这个结果非常不满,但连领兵而去的一个谢家老将都是同样说法,她也只好把这些看作天助白军。

天阑城地处内陆,夏天极热冬天极冷。此时虽已七月流火,溽暑之气仍是逼人。是年祸不单行,域内疫气四起,竟是南方常见的疫病。有传言称如此天灾人祸皆是皇帝荒淫无能所致。为了防止疫病的毒害,谢婉严令每个地区都要焚烧药草驱毒。可难免也有不慎得病者,谢婉担心他们的家人会因为恐惧置之不理,就下令把所有的病人安置在谢府后园中,在那里临时搭起了一间很大的木屋。纪子言的屋子原来也在这个地方,不多不少地占据了一块空间,她不得不让人把它拆除。那天他们俩又是隔着那段尴尬的距离站在一起,默默地望见或听见木板的分崩坠落。

 

——可后来他也没走,他留在了那个人们提起都噤若寒蝉的后园里,白日默默地研磨或焚烧药草,傍晚时分稍作休憩,到了夜晚就登上城西的瞭望塔凝神细听。昏暗的屋子里是难闻而压抑的气味和草药的淡淡香气相互碾压,屋外是敲击研钵的声音和火焰偶尔轻微的爆裂。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连谢婉也不敢进来——事实上她也没时间进来,饶是守军严密地防御,仍有白军伺机趁虚而入,朝廷那边的援助谢婉已经彻底死心,只是加快了资源的调动,极力做好鏖战的准备。

这段时间人们见到他都像躲怪物一样地躲开,他则置若罔闻,甚至对于这种无人问津的清净心有庆幸。谢婉问过他为什么敢这样,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并不介意是不是再死一次。听出了谢婉言语中的惊讶他才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告诉她这种病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第二次。

“看来你对我的过往……还是知道得很少。这样也好,我的过去太过暗无天日……”

他坐在烟雾缭绕里,声音渐渐迷失入远处。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谢婉应该没有听到。

 

那次他告诉谢婉尽量不要接近他,可有一个晚上他还没有去守夜时她再次静静地举着烛站在了他身后。

“你弹琴给我听吧……你知道我想听哪首。”

“他死后,我再也没弹过这首曲子。”他不想让她留在这里。

“我很快就要死了,难道你不愿意在这之前让我听一次么?”

谢婉说起自己的死时,似乎与平日核算粮草弓箭无甚差别,甚至带了一丝淡漠,而她这句话含着的命令语气使纪子言无法违逆。

可是……他从来没有写过叫《千山暮雪》的曲子。

低徊之声遥遥传来,又渐次沉落,天地间风雨欲来,继而清越数响,白鸟落过海面,珠玑偶击玉盘。渐渐地琴音密密交织,又凭空溅起一串激越高声,却是凄凄厉厉哀婉回旋。凝神静气,他心想,下面就是最急的一段了,庸手多会弹错,自己终有一死,这一曲《沧海悲音》与其传给庸手,不如就此失传……可是失传了又怎么样呢?自己本是人间过客,也不热切渴求青史留名,失传可也并无关系?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指下一颤,一根弦忽然崩裂,在他手指上又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筝声戛然而止,他把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道:“没法弹了,改日吧。”

“没有改日了……谢谢你。还有,这绝不是《千山暮雪》,原来你还是不肯弹给我听。”

一团模糊的白影缓缓没入夜色,灯一盏一盏熄了,岌岌可危的天阑城沉入无边夜色,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向北,一直向北……去天阑城。”

也许那就是一切的起点,现在它是终点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到了。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虽然明知道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下意识地希望这个人没有失误,希望他发现了白炎的夜行军,希望……天阑城能守住。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这样的言论,很危险。

没关系……这里没人会出卖你。接着说吧。

 

——那天他被反剪双手跪在冰凉的青石砖上,一柄长枪抵住了他的后心。大厅中一片寂静,烛火很暗,四周尽是模模糊糊的黑影肃然地排列着,他面前的那一抹白是整个荒凉诡秘的气氛中唯一的焦点。后来同样是在这样昏暗的牢房里,身边是狱卒行走单调的声响和铁链不时的拖动,他一点点想起那天她说的话。

“是我太相信你了……我不应该把那一大片区域全交给你一个人。我早该想到,视力的恢复必将引发听力的衰退。”

他听到“是我太相信你了”这句,浑身一震,无力地倒伏在了地上。

“现在是战时,我们浪费不起任何一个人才,我不会杀你。但你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我不会让你继续担任守夜人。”

她锁门之后静静站在那里望着他,语调仍是波澜不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你可以答应我两件事吗?”

“什么事?”

她顿了顿,道:“第一,我死之后,你有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到我坟前来弹琴给我听。”

“我答应你。”

  “第二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替我去看那些我没看过的地方。”

……

烛火愈发明明暗暗起来了,两日后他低头轻抚着琴又想起她的这句话,几个胡乱拨出的音符飘零在潮湿的空气里。

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呢,他的眼前仍是模糊的一片云翳,之后的人生更比眼前的云翳更加扑朔迷离。他很少轻易承诺自己有可能做不到的事,可是这第二件事,他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记得,谢婉的父亲战死的那天,也曾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一定要活下去——但是为天阑城活下去。从此天阑城这个沉重的枷锁就套在了她头上,这是她的荣耀与使命,是值得她一生为之奋斗的信念,可这也是她和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根源。如今她要走向注定结局的死亡,只希望他从今往后能为他自己而活。

为他自己而活……吗?也是为了她吧。

人世间的那些所谓道义,如果要靠被迫的牺牲来诠释,这样的道义,还应该称为道义么?没有人说过什么一定是正确的,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可这真的只是她自己的选择么?

可他想,他无论如何都要写出他当时信口胡诌的《千山暮雪》,大概因为他不想再看见她那样孤单地转身离开。

 

他恢复视力之后,常常去城西的高山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晨曦初起到夜幕沉沉。冬天雪会下得很大,他向北望过去,飘飘洒洒的暮雪无声沉落在千万山峦,美得像一首诗,一首令人痛苦到窒息的诗。

有一次他看见一只孤独的雁,在雁阵南飞之时竟然固执地向北。朔风凄凄,声断长天寒水,暮空辽阔无垠,万顷空白中唯有那一点黑色孤独地向着更寒冷的地方移动。天阑以北,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和常年冰封雪飘的群山,也许它会在哪一场浩雪中折翼,也许它会在哪一根枝上冻僵,心甘情愿跨域这渺茫的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它只影、向谁去?

那一夜他都未眠,拂晓时终于谱完了《千山暮雪》的曲,然后背着琴,去了那个之后他每年清明都会去的地方。

——后来她被安葬在城南,在她的墓不远的地方就是从天阑城直通平陵城的栈道,望得见来回车马商旅。她毕竟这样爱着天阑城和天阑城的子民。

 

我打断了他。

“等一下,有一个问题……他不是在牢房里么?怎么出来的?”

“他没写……应该就是当时太乱,有其他的犯人趁机偷到了钥匙。当时的情况那么乱,谁会管监狱的犯人有没有逃跑?再说,从监狱里逃出来,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实际上,他连自己被罚这种事情都写出来了,还会对逃出来这种事情心存芥蒂么?”

“这……”他似乎答不上来。

“你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而我要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我恰恰觉得这类似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故事里疑点和缺漏太多了么?”

他看起来还很疑惑,我就继续解释:

“他先是生活在海边的贫民区里,然后又被幽闭在宫闱之内,却就像谢将军说的,有如此不寻常的对复杂战况的才智与分析判断力。还有,他说他是听了皇宫里小女仆的话才来到天阑城的,可他怎么就那么凑巧地到了谢府,还和谢将军关系这么好呢?而且之前,那个传令兵说的军机大臣称赞谢将军才能的那些话,他是如何知道,并警告谢将军对才能的否定会转移到意愿上的?

“也许还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疑点……但这些已经足够让我们知道这个故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你仔细想想,还有别的么?”

心香的味道在那一刹那又苦了许多,呛得我们两个人都咳了一下,他似有些不悦地道:

   “何出此言?书册上的内容,除了最后几页神思游离的内容,一共就这么多。”

“书册上的内容,一共就这么多,心里的内容,却还有很多。”

他望向我的眼神中尽是疑惑:  “心里的内容?你这是……什么意思?”

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我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纪先生……你真的都想不起来了么?”

 

我慢慢地想起来六年前和他的初次相遇。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庙里心香的气味忽甜忽苦地弥漫,药剂在陶罐里沸腾作响,把墙上镇魂的图纸都熏得有些微黄。那时候他比现在的模样颓唐很多,襟上染着斑驳酒痕,胡子看似许久未剪过,乱蓬蓬地缠绕成一团,眼睛里也有浓厚的阴郁,可那一层阴郁后分明隐含着某种让人害怕的东西。如今他的衣饰虽陈旧却整洁,若非被深深的恐惧折磨着,他的眉宇也应是疏朗清秀,只是那目光里分明失却了六年前那种可怕的锐气。六年前他曾经来找我,讲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六年来,你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也不怪你,那段记忆太过黑暗,没人能够承受让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起身在炉上新添了一罐药剂。现在换我,把那段故事讲给他听。

 

当他还是玉弦的时候,就因一曲《沧海悲音》声名鹊起,之后经常被绣户侯门邀去为宴席演奏。那时他不想公开身为盲人的事实,总是以面纱遮面,对外宣称是因为面上有疤痕不愿示人,人们见他是个孩子也默许了这个行为。于是他真实的面容和心性都被那重重面纱掩盖,他成了天岁城的一个谜团,或者传说。

然而那时的天下可谓粉饰太平。二十几年前我还是学徒,还没有晋升为掌庙法师,上级法师要求学徒们行走天下寻找珍稀的药材和失传的秘术,同时增长阅历,于是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踏遍了大陆一十四州。天岁城皇宫中日日雅乐齐奏,舞女舒袖,晨钟暮鼓总是准时敲响,黄昏归巢的飞鸟带着鼓声的余音划过辽阔的长天。可繁华的背后隐藏着暗流汹涌,富裕地区的官吏肆无忌惮地侵占良田美池,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卖儿鬻女,奴隶市场上总是回响着哀哭怒号。皇帝为了个人的享乐大肆印发纸钞,导致百姓家产急剧贬值,在朝中有关系网的人家大肆收敛金银,而无官的富贵人家则渐渐沦落成了穷人。

物有不平则鸣是古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因此自崇宁四年起就陆陆续续地爆发了一些农民起义,只是这些起义都势单力薄或是首领缺少才能,大多数很快就被镇压。史书上的说法一般是这些农民起义为推翻腐朽的王朝作出了贡献,而我看到的却是起义失败后更凄惨的民生凋敝——农民起义军大多不是什么高素质的人,有了组织也常是乌合之众,抢劫放火样样在行,上阵杀敌则一触即溃。而且很多支起义力量一旦取得初步成功(比如攻占了几座城池)就不思进取,变本加厉地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压榨贫民。贫民不堪折磨揭竿而起,就掀起了新的起义,恶性循环无休无止,生灵涂炭愈演愈烈。

当天下所有的板块都向着一个地方挤压过去,所有的生灵都要被这股力量裹挟碰撞,而后适者生存,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都不例外。

 

他真正跌宕起伏的人生的起点,应该是那场他不应该赴却不得不赴的邀约,那一年他十四岁。

崇宁五年,是权重一方的燕王的五十岁生辰,府上邀请琴师玉弦前来助兴,还特意要求他专门谱一支高雅威严的曲子。燕地有两个公开的秘密,其一是燕王独占了燕地以北的一处煤矿没有上报朝廷,从中获取了极多非法收入,其二是燕王是之前太皇太后极受宠的幼子,一直野心勃勃地想要夺取帝位,已经勾结了地方起义力量,包括小有气候的青衣军,同时朝廷中也有他布下的内应,负责掩饰他的可疑行动,传播虚假的美好名声。而事实是他糟糕的名声在燕地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很响亮——说是心中,是因为没有人敢公开表达出他们的怨忿或不满,因为燕王还是一个很残忍的人,会对不从者施加各种各样的严酷刑罚,连朝廷官吏都要谨慎三分。

 

他背着琴从偏门进入中厅的时候就感觉到一股森然之气,偶尔轻微的兵器碰撞声更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莺歌燕舞和杯盏交错之声在这种诡秘的气氛里格外瘆人。酒过三巡,燕王突然宣布一位贵客来访,下令他立刻演奏之前准备的曲子。他听见宾客们窃窃私语,议论着何等人物需要如此高级的排场,而入口处忽地一声利器破空之音,整座大厅除了他手下的琴曲都瞬间陷入鸦雀无声。

那人曳地长袍的沙沙声自远而近,一直走到他面前。时值盛夏,那人的到来却是荒凉肃杀,直让他彻骨生寒。他知道自己面纱下的面孔一定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手下却强自镇定,该弹出的音符一丝未乱。那人盯了他几秒就挪开了目光——那种寒冷的压迫感在那一刹那无影无踪——一开口提的却还是他。

“燕王殿下好大的面子,把玉弦都从宫里拉出来了。”

那声音低沉阴冷,而偏偏带着一丝轻蔑的玩味。

燕王短促地笑了一声:“白先生以为,此曲如何?”

那白先生笑道:“此曲不愧出自玉弦之手,已近于宫廷雅乐,白炎听之,如见宫阙,如嗅芝兰,只是,不合于今日之事罢了。”

燕王道:“如此看来,白先生对小王此次款待似有不满。”

白炎却没有再理会燕王,转向纪子言道:“玉弦先生可否即刻变奏,使听之如见百万雄兵,如闻金戈铁马?”

子言不答,只是手下加快许多,原先的调子未有多改,而兼以高亢羽声,虽说不得百万雄兵,却也整齐铿锵。

燕王啜了一口酒,笑道:“玉弦小小年纪,却不愧筝中圣手,此曲以利吾军行动,真是妙极。”

子言从一开始隐隐的猜想终于得到了验证。如此,参与这场宴席的人不是燕王同党就是祭旗之鬼,而他事前有所不知,摆在他前面的只有两条路,归顺燕王或是不屈就义。他对两者都没什么兴趣,也称不上有用之人……看来今日命行休于此,他暗想。

而这短暂的慌张已经使得筝声一顿,燕王没有反应,那种冰冷的感觉却再次一下子刺过来又转瞬即逝。

白炎再次开口:“妙极……燕王殿下说这些话,只怕早了些。”

燕王的声音有些干涩,竟似对这个白炎怀有惧意:“你要什么条件?”

白炎笑道:“条件嘛,只有一个,却怕燕王殿下您给不起。”

燕王不悦道:“白先生此话却错了。燕地虽不如江南之富饶,奇珍异宝却还是不缺,小王宫内,绝世珍品还算有几件。绝色美女也有几……啊!!!”

一瞬间子言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和唾沫艰难的滚动,继而中厅的卫队一齐利剑出鞘,厅中宾客尚未来得及惨叫就已数声闷响坠倒在地。这变故太过突然,子言也实在无法继续,只听见燕王咽喉深处缓慢地挤出几个字:

“白……炎……你……”

当的一声,白炎把一个小的金属器件扔在了地上,反弹之音很轻,却似响彻一厅。

白炎又笑了起来:“燕王殿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我分明答应帮助你完成这个计划,怎么会突然翻脸,难道朝廷能给我更好的东西。事实上,并没有,而且我也没说过帮助你完成计划就一定要让你参与这个计划,你死了我倒是可以收服你的军队,这对我之后的行动是很大的帮助。哦,你不要责备自己,你已经很精明了,骗你骗得我也很辛苦。只不过,你还是不够精明啊,你觉得你的卫队给你卖命是为了什么?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吞咽和挣扎声渐渐小了,燕王已然行将就毙。

白炎继续道:“这件事情,我和你的目的不同。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朱砂……其实我更想还天下人一个像样的天下。我和你,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白炎转身吩咐卫队:“去后院,点起火来,之后的行动听我吩咐。”

 

在此过程中他一直静静等着,直到白炎走到他身边,方道:“多谢。”

“多谢?哈哈,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怕死的人。”白炎走上前,用剑尖挑起他的面纱,才道:“哦……怪不得,原来你看不见,难怪你不怕。”

“我不怕死,但不是因为我看不见。你想杀我灭口,现在就可以动手。”

十四岁的少年声音,此刻冷极。

白炎的声音却似含笑:“哦?你不打算求饶?”

“我没有反抗的能力,也自然没有求饶的资格。”

“有趣,有趣……那你既然不肯求饶,就是要做卫皇朝的忠臣?”

“我没这么说过。事实上,我恨这个皇朝,对你们倒是很感兴趣。”

“哈哈,自认反贼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不怕我上报朝廷吗?”

“你不会,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倒是你,不怕我上报朝廷吗?”

“你不会。人们都不知道我在这里,却是知道你——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纪子言,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他本名突然被白炎叫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威胁我。”

白炎却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儿,你很聪明……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帮手,我会替你隐瞒起来的。我指点你一条明路,向北,一直向北……去天阑城。”

 

白炎的确是帝王之才,笼络人才软硬兼施,藏身民间知识就不知如何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而对于纪子言,他没什么手段也不需要使用什么手段。纪子言举目无亲,对权力金钱漠不关心,然而他声音深处森然的仇恨与冷峻,竟让手刃一室之人而不改色的白炎不寒而栗。白炎明白这个少年可以是一柄利刃插入卫皇朝的心脏,却也有可能变成自己危险的对手。

最后白炎做出了一个后来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废除朝廷对海盐的垄断,以此换取这个少年的绝对忠诚。

他向部下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可他说他是认真的,向帘幕后静静抚琴的子言点了点头。

“这个小孩为我所用,他就是利刃……与我作对,就是魔鬼。”

看部下仍然不相信,白炎也未多说,伸两指夹起烟玉茶盏的柄,呷了口茶悠然笑道:“那我们就看看他之后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白炎的预见力,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天阑城陷落那天,木石之所以没有掉落,是因为他以极细的琴弦在天花板下支起了一张网。天花板那么高琴弦又那么细,就连木石停住时也没人发现,只有谢婉看到木石停住的角度才明白了一切。

她喃喃道:“你……都在做什么啊……”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事实上,天阑城的陷落,步步都有他投下的暗影。

谢婉当初派出的四个骑兵,都在他的暗中安排下被半路截杀,然后换成容貌相似之人回去复命。谢婉毕竟不能认得手下所有士兵,因而直到天阑陷落,都城天岁竟然毫不知情。

全城被从暗道包围的结果,也是他设计的骗局。事实上白军正是通过天阑守军的足印寻到了暗道。他的每一步计划都惊险难料,因此他听谢婉说“是我太相信你了”时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只是周围的人都将这个反应理解成了羞愧难当。

没有人知道,这个外表懦弱可怜平日沉默寡言的瞎眼琴师,竟在无形中操控着天下的命运。谢婉说得对,很少有人能改变时代,而纪子言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夙愿,却也不想辜负谢婉的情。

那个夜晚,天岁城的皇宫里,他的刀尖只离白炎的咽喉一寸,却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白炎的力气比他大,近乎要把他的腕骨捏碎。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来,他从白炎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双眼鲜红凶狠,原本是他最讨厌的模样,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白炎说,我知道你恨我。你喜欢谢婉,我杀了她。

刀尖一点点倒转,向他逼近,离他的咽喉只差两寸……一寸……半寸,然后停住。

白炎说,我不杀你。

白炎说,这不是念及你我昔日的情谊,早就没了。我千算万算,以为已经得到了你的绝对忠诚,可我终究忘了你的年纪,低估了她对你的吸引力。但有些事情,杀戮不会产生任何改变,只会把黑夜中的人,拖入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吗?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森然之极的冷笑,我纪子言,本为最深的深渊而生,也应为最深的深渊而死。

他忽地欺身上前,刀尖扎进皮肤,白色衣襟上瞬间绽开数点梅痕。只是白炎的反应比他更快。利刃飞出,没入地砖半寸,仍是削铁如泥的锋利。

不,你不是。你也许不知道,你眼睛是瞎的,可是大多数人眼睛不瞎,心却是瞎的。你虽置身黑暗,你本身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光明。

我已经太习惯黑暗,光明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的死你完全能操控,可是在我下决心去死的时候,你无法让我生。

白炎微微挑起了眉毛,眼神中竟多了几分戏谑意味。他就用这样一种眼神盯着纪子言,慢慢地说,你不想看到朝廷废除海盐垄断的那一天了么?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输了。白炎终究击得中他的软肋,他从来就没有战胜过这个人,这个人真正做到了摒弃几乎所有情感,做到了几乎毫无温度的冷酷,而他已经不想再承受连绵不绝的算计和一惊一乍的悲欢,这场游戏里,他终究要提前退出。

纪子言再次凝视着白炎。九年的风霜并未给他添上沧桑或疲惫,反而将些许少年锋芒彻底磨去,他现在就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水,所有的喜怒哀乐压在心底,所有的波澜诡橘不显于水面。可是纪子言确定白炎的眼中有一种和他一样的东西,一种通彻的洞察,只是白炎的眼中除了这种洞察之外,还有隐藏在洞察之后永远一意孤行的勇气,而他的洞察之后,只有迷惘的空幻。

沉默良久,他如初识那般深深拱手一拜,背起琴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迎上他迷惘哀戚的目光,沉静道:

“六年前你来找过我。你恳求我让你忘掉过往的一切,把你变成一个完全相反的人。所以,你一直是一个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的生意人。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的记忆如此深刻,以我的功力,竟然还不能完全锁住。那些文字,都是你自己在记忆失控的时候写下的。

“你现在应该能想起来,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吧。答案就是琴弦,你的琴弦极其纤细却极其坚韧,而你因为眼睛看不见,有着非常好的听力和触觉,加上那时你的视力已经恢复,你很快撬开了那把锁。虽然这种细节,在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实际上,她,永远是你解不开的心结。你爱她,爱她胜过你的生命,而在她和报仇之间,你还是选了报仇。而你知道自己必须为她活下去,你被大仇得报的欣喜和对她的歉疚的矛盾反复折磨着,你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有以死为报,却又想起来你对她许过的誓言,于是你一次次举起刀又放下,于是你时而失声痛哭又时而纵声狂笑,于是你一边沉沦于杯盏之间一边以冷漠而无比清醒的目光思考着你经历过或者看到的一切。你看见天阑城逐渐从废墟中建起,你看见那场惨烈的战争渐渐被人们淡忘,你明白当年拼死拼活的守护终将变成史书上几行平淡的文字。你明白世人夸赞的所谓道义其实是一场最初就让坚守者缴械投降的绑架,以道义之名行无耻之事。也许誓死守卫天阑城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可是影响她做这个决定的终究是前人定下的所谓道义和世人的期望。从始到终她都不只是谢婉,其实只有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那个你真正深深迷恋的人。所有的痛苦终于让你陷进了一种近乎疯癫的状态,你甚至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是不是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终于过来找我,那个时候,我抽出了你的一切记忆,塞入了一段最为平淡无奇的故事。你的邻居们对你说些你听不懂的话,是因为原先在他们眼里你是个疯子,他们不明白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正常人。”

我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苦味,对他说:“六年前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香苦得比现在还要浓烈,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了屋外。”

这时候庙里做杂事的老婆婆进来了,带来了我等待已久的消息。侧耳倾听,风雪里的确有来人的足音。老婆婆去开门,我告诉他:

“现在,我也为你请到了一位特别的客人……哦,不要露出这种害怕的表情,不是今上那样的。事实上,你认得她,但你一直不知道她真正是谁。”

我握住他的手臂,五指张开搭住经脉,将六年前的封印一点点解除。

 

同时柴门已经打开,飞雪和沙砾伴着飒飒风声席卷而来,庙里温暖的橘黄灯光和老妇人手中提着的夜灯照亮了天地间的一片雪白。老妇人衣着朴素,绛蓝色的头巾和长衫,静立在门前却是透露出一种沉静高贵的气质。她目光沉静似水地环绕了庙里一圈,最后落在纪子言身上。

此时封印已经解除——包括他所有惊人的智慧。在老妇人进门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他虽然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望向老妇人的眼神仍然带着犹疑与惧意,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他低下头,双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了一起,轻声道:

“娘……或许我现在应该叫您谢夫人。也许您不信……我不后悔过自己干过的事,但我真的爱阿婉,胜过我自己的生命。现在您想怎么处罚我都行,要我这条命也可以。”

谢夫人的眼里却仍没有一丝波澜。一时门外北风凛冽,室内炉火熊熊,整个庙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她才静静开口:

“孩子,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你的。白炎是个魔鬼,可他说得对,有些事情,杀戮不会产生任何改变。

“没错……是你们直接导致了阿婉的死,可就算不是你们,也会有其他人最终攻下天阑城,甚至这整个天下。以阿婉的性子,不论最终是谁,她的结局都是一样。而那段日子里我看得出来……她的世界里尽是阴霾,而你,是她唯一的光明。”

你也许不知道,你眼睛是瞎的,可是大多数人眼睛不瞎,心却是瞎的。你虽置身黑暗,你本身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光明。一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想到了这句话,因为每个人的眼睛都闪过一丝雪亮的透彻。

说实话,谢夫人之前把这些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一个母亲面对爱女之仇竟能如此悲悯平和。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世人,可我尚未见到胸襟如此博大之人,不知道是怎样的岁月风霜长夜凝思,让她能够放下仇恨,站在天下人的角度上选择宽恕?

纪子言的眼里有什么晶亮的在闪动,映出一室的烛火与门外无边的暗夜。

谢夫人也含泪道:“孩子,你沉眠太久了,如今该醒来了……阿婉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希望你替她去看那些她没看过的地方……”

她起身,去庙后搬出了那架珍贵的桐木古筝,郑重地捧到了他面前:“孩子,你的琴,我一直保存在这里。你不需要说什么,弹琴吧,弹出你的心声……”

他恍若置身梦魇,一言不发地坐下,手指碰到弦的一刹那所有的阴霾却突然一扫而光。他的眸中开始绽出明亮的神采,在曲子开始后又渐渐转为凌厉,最终他闭上了眼睛。他本不需要睁眼,这首曲子他太过熟悉,这是他一生跌宕的根源,是他喷薄而出的心曲。只有这首曲子才能释放出他所有的炽烈热爱所有的彻骨疼痛所有的悲愤欲绝……

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罪过,就用这一曲《沧海悲音》来偿还吧。

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弹出如此《沧海悲音》。

请听故事的朋友原谅我的好奇心,此时此刻我忍不住对他使用了读心术,还如此想要告诉你们,这使得我要用七天七夜来忏悔。

 

“天阑城的暮春,笛声绕梁,是柳絮飘飞的好时节……

“天阑城的初夏,蝉鸣阵阵,风雨后的泥土泛着清香……

“天阑城的深秋,西风卷地,落叶飘零,萤火虫的尸体静静落在手心上,像一个没有完成的誓约……

“天阑城的初冬就会下雪了,第一枝早梅开的时候,江南还是深秋呢……”

“子言,你知道吗,天阑城是这么美,美得我愿意用尽一切去守护。”

“子言,你弹那个曲子给我听好不好,那个《淡烟流水》……”

“子言,你也许觉得天阑城已经很大了,可是天下更大,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听说,江南有春水桃花乌篷船,平陵的雨水煮出的茶最是清冽,你可以坐在茶楼上听人讲故事,还有西疆的黄土地和灵动的民族歌舞……我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

“没有改日了……谢谢你。还有,这绝不是《千山暮雪》,原来你还是不肯弹给我听。”

“第二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替我去看那些我没看过的地方……”

“不管发生什么事……”

“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替我去看……”

“那些我没看过的地方。”

“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一滴灼热而又冰凉的泪,晕开了所有过往,那一刹那所有的爱恨突然炽烈如时光。

他终于开口了,在无边的荒原上无边的虚空里,颤声道:

 

“阿婉……”

 

我取下熬制完成的药剂,轻轻挥动手臂。烟雾里庙宇和灯光全都消失了。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城墙,在青黛夜空下泛着冰冷的光。而那夜空之上,是一轮残破的上弦月,尖利而凄惶。

慢慢地城墙前面出现了一个背影,一个白衣的背影。她仰头望着那轮月,青丝在夜风中泼洒如墨,在天地的画卷中她是唯一的焦点。

然后她慢慢转过头……

城墙巍峨依旧,却少了森然添了庄严,上弦月的边缘缓缓柔化,绽出温暖的清光。夜色清冽似水,她的眸中似含着泪,唇角却是微微翘起,那一刹那足以倾国倾城。在那永恒的一瞬间里,她的脚下绽开一路花海,纯白胜雪,夜空下,月光里,不凋谢。

便是那一刻光阴,于他而言已然足够。我再去看他的时候,那目光里已经隐去了所有沉郁哀戚,只如汤汤春水,温暖清冽。

“阿婉……对不起,我来晚了,可是我还是来了。”

 

是的,他,还是来了。

逆风穿越荒野,如今已来不及去告别。可是破晓之前,他终于忘记了所有胆怯。

“从此用我双眼,替你看这世界。云万里山千叠,天尽头城不夜。”

我望着他,甩开满襟厚重的风雪,去赴一个迟到了十年的誓约。

 

六年的哀戚惶惑,他都仿佛睡在一支歌谣里,歌里唱的尽是别人的故事。他太懵懂,太悲凉,却也足够幸运,污风浊雨的尘世里,他忘记了过往,新生的心还是纯白的。

纯白的雪花到了春天不是也会消融么?春暖花开是人们喜欢的,可那是雪花的墓葬,在几乎所有的时代里,孤独的反抗者都只能走向毁灭。

一梦醒来,在残月晓风江岸,在铁马冰河塞北,在再也醒不来的人眸中。眸中倒映的山河一点点褪色远去,他的世界里终究只剩下纯白。

纯白,一无所有的纯白。

一炉心香燃尽,一支歌谣唱罢,我们的故事也该结束了。

 

(全文完)

 


写在最后:

作者只是很想尝试一下写一个不相信道义、与全世界作斗争的冷酷到极点的人,但作者本身并不认同纪子言和白炎的价值观。作者认为,一个社会共同信奉的道义还是应该遵守,毕竟人总应该有崇高的理想和美好的使命,更何况没有人能够离开社会独自生活,而且这些道义也有它们存在了那么久的理由。

至于谢夫人的价值观,是作者为了情节需要强行设定成这样的,作者本身也不认同。如果作者是她,也许可以不再恨子言,但绝不会原谅他。

还有,子言之所以知道白炎向帘幕后的他点点头,是因为作者扯淡出来的冰冷感觉。

还有的还有,那场疫病不是子言的阴谋。他之后一直没回南方,而且古代的科技也不足以把病原体保存那么久。

还有的还有的还有,作者画技渣不会画拥抱,不然插图会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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