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从没想过,他和鲁鲁修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会是这样。
这是圣彼得堡典型的十二月。窗外大雪纷飞,似乎要将一切颜色都掩盖。北风在荒凉的大地上肆虐呼啸,撞在窗户上发出凄厉的怒号。那些宏伟华丽的建筑,都在自然的威严面前瑟缩,静悄悄地发不出声音,衬得北风的声音更加狂妄。
恶劣的天气,朱雀想,将目光转到鲁鲁修身上。
不,现在应该叫他朱利叶斯·金斯利了。
他没来由地一阵心痛。这不应该,这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鲁鲁修彻底成了帝国操纵的傀儡,遗忘一切,对他最恨的人忠心耿耿。而他也会在之后独自抱着仇恨和回忆离开,从此他们再不相干。
他无视了在得知任命时的隐秘欣喜。
天气显然并未破坏金斯利的兴致,他正忙着把面团压成不同的形状,眼罩上的紫水晶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折射着灯光。他脸上甚至挂着一丝笑容,不知是真是假。
朱雀有些头痛地想起昨天他向人要模具时那人惊异的表情。天可怜见,他也搞不清这位肆意妄为的军师想干什么,只是他似乎以支使朱雀为乐。名义上为了保证安全,这偌大的公馆只有他们两人,这更给了金斯利差使他的正当理由。
朱雀知道实际上并非只有他们二人。教团的人隐匿在暗处,连他也不清楚他们的所在。只有在金斯利濒临崩溃时,他们才会出现,尽力维持他的稳定。毕竟,金斯利是“重要”的实验对象。
金斯利将饼干放进了烤箱,坐了下来。
朱雀终于忍不住问:“金斯利卿,你到底在干什么?”
“做姜饼啊,”金斯利挑了挑眉毛,“今天是圣诞节。”
朱雀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他是哪来的闲情逸致。他毫无自由可言,一举一动都备受监视;他一肩担下了EU战线的所有战事,落得个昼夜伏案忙碌;他只是皇帝的一枚棋子,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况下,他却依旧如此悠然自得,无视一切。
“为什么?”
“没什么,想做而已。”他随意地答着,看着朱雀的眉头皱了起来。果然不信吗,他在心里暗自嘲讽。这位新任的圆桌骑士从一开始就对他毫无信任可言,虽然这一点他也一样。既然什么都不相信,又何必寻求答案呢,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矛盾的人,他想。
这倒勾起他的兴趣来了,他逼近朱雀,近到呼吸相接:“枢木卿,你对活着,到底是怎么想的?”
朱雀猛然抬起头来,对上那只玩味的紫眸。那深邃的颜色后面是谁,是那个童年玩伴,是那个玩弄他人的恶魔,还是这个虚伪的金斯利?提出这个问题,你的意义何在?
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活着”?
他的眼神越发阴暗,他盯着那紫色,似乎想从里面挖出什么东西,声音愈加冷漠:“这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金斯利卿。”
“你是个矛盾的人,枢木卿。”他又笑起来,为什么他总喜欢这样笑呢,虚伪得让朱雀厌恶。朱雀有些怀念鲁鲁修温暖的笑容。
不对,他们是一个人。他攥紧了拳,他还是无法将鲁鲁修和ZERO当成一个人看待。那截然不同的人格,那撕裂的过往,回忆的一切都让他迷惘。
鲁鲁修,到底哪个你是真实的?
金斯利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果然刺到痛处了吗,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枢木卿,在我看来,你似乎很想死。迄今为止的所有作战,你看似勇猛无畏,但在我看来只是寻死而已。即使没有人害你,你都在把自己往死地里推。你并不是狂妄的自大者,除了渴望死亡,似乎没别的解释了。”
朱雀沉默以对。
“但是,根据战场报告,每到绝境时,你总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你的生存本能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强劲,总能保下你的性命甚至助你建功,”他顿了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垂下眼,投下一片阴影,“这很矛盾,枢木卿。我很好奇,到底是你在欺骗自己,认为自己应该死而无视了生存渴望。还是说,
“有什么人拘束了你,逼得你苟延残喘。”
一声钝响。
朱雀将他压到了地上。
有点痛,金斯利皱起了眉,很快又放松下来。他任由朱雀压制着他,在那森绿色的湖水里探寻:“果然……那个人,是我吗?”
朱雀浑身一颤。“不是。”他的声音闷闷的。
烤箱“叮”的一声轻响,打破了难堪的气氛。朱雀放开了他,退开了。
金斯利站起身来,从容地去取姜饼。朱雀猜不透他,他记忆恢复了吗,不像,他并没有表现出痛苦。这是又一次试探,还是又一次嘲弄?
一股甜香弥漫在空气里,努力给这个冷寂的空间增添暖色。金斯利并不打算装饰,待姜饼冷却后就吃了起来,细微的咀嚼声在室内回响。
似乎味道还不错,朱雀看着他的表情猜测。金斯利随手递给他一块,他没有拒绝。
金斯利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说谎,他想。这个人的谎言实在是太容易看破了,谎言并不是他的本性,但他似乎在强迫自己习惯它。
玻璃上结了冰花,晶亮中透着冷意。他把手贴了上去,彻骨的寒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打了个哆嗦。是了,这寒冷是真实的,他确实处在当下,他试图这样告诉自己,然而于事无补。时日越长,那虚假感就愈加清晰。周围的一切都似乎被薄雾笼罩,朦朦胧胧。每当他试图寻找真相,那股钻心之痛总会将他挡回。
他连自己的记忆都不信任了,潜意识里有股力量在蠢蠢欲动,在叫嚣着突破封锁。这一切都是欺骗,这种推测毫无根据,却挥之不去,还随着时间日渐增强。
寒意似乎侵入了他的心,他莫名有股惧意。他哂笑,他一直在欺骗他人,却讨厌被别人欺骗。这样一个虚伪的人,却惧怕虚假的现实,执着寻找真实。
他自己可比谁都可笑。
唯一确定的,他用余光瞥向朱雀,大概是他对自己的仇恨吧,尽管他并不清楚那恨意从何而来。
甜蜜的香气似乎穿透了迷雾,勾起了破碎的过往。金斯利的脑海里闪过宫廷的宴会,女孩的笑容,还有一只拿着姜饼的稚嫩的手。
那是谁,他想不起来。
左眼疼痛起来,火焰在脑海里燃烧,将那些碎片焚毁殆尽。他紧紧捂住眼睛跪了下去,那灼痛毫无缓解之意,反而愈演愈烈。他想抓住那些碎片,却只剩空虚。
朱雀站了起来,他想他应该漠视这一切,反正教团的人很快就会赶来。
“朱雀……”他听见他的呼唤,虚弱得几乎微不可闻。那是他最熟悉的语气,过去的夏日,鲁鲁修总会用这种声音叫他,带着对他鲁莽行为的无奈和包容,笑骂着“体力笨蛋”。
他还是走近了他。那紫眸里只剩下了茫然和痛苦,他转向朱雀,再次呼唤:“朱雀……”
无人应答,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这理所当然,朱雀想,他呼唤的只是个幻影而已。
“朱雀……我是谁?”他喃喃。
他的喉咙哽住了,他无法回答。他想他是了解他的,那个残酷冷漠,肆意杀戮利用的人;那个温柔和善,总是笑着承担一切的人。到底哪个是他的真实面目,他分不清。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悲哀地想,你为何向我寻求真相。
那股甜香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倦怠,他从没像这样渴望沉眠。他蹲了下去,慢慢拥住了他。
“朱雀……”“我在。”
这是对谁说的呢?没有意义了。
他已经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们要到了,但他不想离开。
让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吧,这样就好。
很久以后,这个圣诞节会永远刻在朱雀心里,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圣诞节。他们处在异国他乡,他们处在欺骗与谎言、战火与鲜血之下,他们处在十二月冰冷的风雪中。
他们闻过姜饼的甜香,他们有过一个只有一人记得的拥抱。
这样就好,朱雀想大概这就是他的祈祷。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明明在假面碎裂的一刻,就该抛弃所有幻想,认清他们已没有任何未来的现实,可皇帝的能力又给了他脆弱的期望。他早就想到鲁鲁修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却总是希望这一天永不到来。
他鄙视自己,可却无法改变心底的小小期望。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软弱的报应,在面对夏莉的尸体时,他绝望地想。接连两位少女都在他面前逝去,他无能为力。接连两次,他早就察觉到鲁鲁修的破绽,却总是在欺骗自己,放任事情发展。
他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阻止,什么都没挽救。
最后的最后,连信念都被击碎。
什么都不剩了。
CC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和鲁鲁修走到一起。“目的一致。”他回答。
为了赎罪,尽管这罪已经赎不尽了。
赎罪,鲁鲁修想,明明抱定这个决心时就已经舍弃了一切,为何自己还会回到这里?他扯着嘴角,原来自己还是放不下啊。
他放不下那些过去,放不下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他停下脚步,眼前,是那株八年未逢的老柳树。他终究还是回到这里,独自一人,无人陪伴。
也没有告诉朱雀。
老柳树并没有多大变化,或许没有调皮的孩子来打扰,他生活得更安静自在了。那头绿发有些许延长,更加浓密了,为再未到过树下的人撑起了更大的阴凉。鲁鲁修抬头看着他,他依旧很高,但已没有少时不可逾越的高大之感。这棵树上已没有蝉鸣,更没有鸟的嘤咛,静谧得可怕。
岁月改变了太多东西,鲁鲁修叹了口气,大概老柳树已不会欢迎他这个罪人了吧。
他靠着老柳树坐了下来,眺望着远方。
暮色四合,乌云堆叠,只剩下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夕阳留给大地惋惜追悼。遥远的天空上,达摩克利斯闪着晦暗的光,压制着一切生灵的吐息。夏日已经走到末尾,向日葵被夕阳点燃,耀眼得刺目,仿佛要燃尽最后的生命为这光辉的夏日写下庄严的句点。
他也即将走向终焉。他倚着树干,柳树粗糙的皮肤硌得有些发疼。
他劳作得太久了,两个月以来他从未好好休息过。他竭尽了自己的智慧,尽可能规划好未来的方向,尽可能保证长久的和平,尽可能,为娜娜莉和朱雀铺下平稳的道路。
现在,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累了。
他闭上眼休息。
他被小心的触碰弄醒,有些烦闷地睁开眼,小小的姜饼骑士立在那里,向他行了一个规矩的骑士礼。
有趣的梦,他回想起少时朱雀递给他姜饼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穿过尽情燃烧的向日葵花海,走过那小小的秘密基地,沿着大路进了城,一直走到阿修佛德学院,走到学生会室,他曾经的家。
鲁鲁修沉默着,他想他还真是离不开这个地方。
房间里传来笑声,朱雀和娜娜莉的,那是他很久未听过的开怀大笑。他准备敲门的手停住了,有些犹豫。
小小的骑士歪着头看着他,他苦笑了一声。
门突然打开了,他惊得后退几步。
开门的是朱雀,他惊讶地叫着:“鲁鲁修,你怎么才回来?”
鲁鲁修来不及回答,就被他拉进房间来,按到椅子上坐下:“让娜娜莉等了这么久,不好好道歉可不行。”“就是啊,哥哥,”娜娜莉欺上身来,蓝紫色眼睛好奇地眨动着,“你到底去干什么了,说好的下午茶呢?”
他盯着她完好的腿发愣。这是梦,他告诉自己,却无法阻止心底的狂喜,明明这个梦如此虚幻。他好一会儿才敷衍地答道:“去办了点事,耽误了。”
“骗人。”娜娜莉嘟起嘴来。“就是,你肯定又去赌棋了,”朱雀接过话头,“说过多少遍,那地方很危险,不能再去了,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而且……”
“好了好了,”眼见朱雀越来越唠叨,鲁鲁修赶紧打断了他,“我知道了,而且我知道分寸。”
“哥哥你每次都这么说,”娜娜莉翻了个白眼,“算了,泡壶好茶来就原谅你。”
“是是。”鲁鲁修笑着站起身来,走向厨房。角落里那位姜饼皇帝似乎在对骑士说着什么,还没说完就被骑士抱了上去,亲了一口。
鲁鲁修的脸有些红,他摇摇头,逃进了厨房。
客厅里娜娜莉和朱雀的谈话声不停,他们说着米蕾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说着利瓦尔心甘情愿地被整,说着基诺对卡莲锲而不舍的追求,说着罗伊德和拉克夏塔日日不停的争吵,时不时笑成一团。他们轻轻接过鲁鲁修的茶,打趣着要让他去开咖啡厅,肯定很赚钱。
他笑而不答。
不知哪里来的钟声响起,平静而安宁地在房间里回荡。
冰凉的泪珠打在他的胳膊上,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流泪。于是他醒来,他依旧坐在老柳树下,打在他身上的,是雨水。
瓢泼大雨,老柳树尽力去挡,并没有挡住多少。
他微笑着仰望着他,他想老柳树并未变化,他尽力给他的孩子一个甜蜜的梦。然而这个梦他也无福消受,在梦里他都是清醒的。
他依旧感谢他,感谢他的荫护。
他站起身来,他看见他的骑士撑着伞过来,朱雀总能找到他,他想起少时捉迷藏时这个让他羞恼的事实。
他的骑士,鲁鲁修只在心里这么称呼,他知道朱雀是不会认同的,他永远是尤菲的骑士,那个女孩在他心中有不可忽视的地位。但没关系,朱雀会陪他走到最后,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远远地向他招手。朱雀加快了脚步。
朱雀看着他单薄的身体皱了皱眉,将风衣披在了他身上。鲁鲁修小心地裹紧了它,笑着问:“朱雀,你还记得姜饼的故事吗?”
这两个月来,鲁鲁修越来越爱叫他的名字,哪怕没事也频繁地叫着。他也越来越爱笑,笑得愈发从容真诚。
明明枢木朱雀已经死了,明明你就要死去。
“记得。”他不明白这问题有什么意义。
“那你一定要记住,”他看着那对森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庞,再次将他熟悉的一切深深描画,“皇帝是没有心的。”
朱雀僵住了。
鲁鲁修转过身,不再看他,轻轻地说:“回去吧。”
他被他的骑士猛然拉到怀里。
朱雀从背后搂住他,搂得那么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揉进骨血。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弥漫着苦味,苦杏仁的味道,苦涩得舌头发麻,让他无话可言。
“这是最好的结局,朱雀。”他把手放在朱雀的手上。
“我知道。”
“鲁鲁修,我恨你。”
“我知道,所以……”
朱雀的眼泪比肆虐的大雨还冷,一滴滴碎在鲁鲁修的脖子上,扎进他的心里,痛彻心扉。
“别哭了。”
三天后,白衣少年在高台殒命。
二十年后,ZERO正式宣布退出政坛。不久之后,枢木神社那一片无主之地,被匿名人士买下。
六十年后,带领布里塔尼亚合众国走向和平繁荣的娜娜莉女皇逝世。人们以最高规格将其葬下,但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墓地只是个衣冠冢。
老柳树和向日葵终究还是接回了他们的孩子。
END
说好的童话风呢
改编童话为何偏偏要选《柳树下的梦》
一上来就捅刀还想不想混
一切都是谷口、大河内的安徒生的错
结果我还是跑到这个大触遍地的地方发文了。
扯句题外话,安徒生的童话真的出类拔萃,绝对不仅仅是给小孩子讲的故事。他的童话里,痛苦、悲哀、命运都不会缺席,很多故事的结局都极为悲伤,反而更给人现实的希望。“光荣的荆棘路”,这是人们的评价。
希望我的改编没有侮辱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