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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 全文
便当当 2017-11-05

话说,清晨七点的北京城是什么样的?

二十二岁的明台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来没想象过此刻自己在胡同里穿梭的画面。上海、旧金山、巴黎、维也纳、香港,他人生的轨迹不算长,但比起很多人来说已经十分远了。然而,大学毕业的这一年,他第一次意识到,长这么大,他竟然还没去过祖国的心脏——没爬过万里长城,没看过颐和园的花季,更没在广场上高歌过一曲我爱北京天安门!

距离明台从飞机上看到长安街如通天大道的灯火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踏上京城土地的那晚,在阿诚哥车上,他心满意足地嚎了一路的五环之歌。

堵在五元桥的时候,他甚至想发动明诚给他唱合音。

夜幕中明台第一次来到了他的哥哥在北京的住处。这个地方最早是大哥的窝,明楼离开以后由明诚接着住下去。房子离明诚和明台的单位北门不算太远,推开窗,能看到一大片沉重而安详的建筑剪影。

不过要说起他们的这个单位,就算是北门,和他们的办公室的直线距离也足有一公里。更因为单位太大,分别在西边工作的明诚和在东边实习的明台一天下来难得能见一次面。

明台的夏天,便将要在这座城中度过。



七点四十分,明台和明诚惯例在景山前的广场上分别。

“阿诚哥,中午等我吃饭啊。”

“你啊,放着近的食堂不去,非得顶着十二点的大太阳长途跋涉,就因为西边食堂更好吃?真是服了你了。”

“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是为了追求更好的食物,我觉得这样很符合逻辑。你问问大哥,他如果是我,肯定也去找你吃饭。”

明诚想了想:“这倒是真的。”

明台忽然意识到自己给自己讨了份狗粮吃,赶紧叼着豆汁儿挥手跑远了。

看着那个沿着高耸的红城墙一溜烟就跑没的背影,明诚又一次佩服了明台那尝遍各国料理、十分兼容并蓄的味蕾。



七点五十五,明台准时等在了东华门下。

也不是不能和阿诚哥一道从北门进院,但明台坚持自己从东门走的原因,除了这个门离他的办公室更近之外,无外乎是由于他想多贪恋一刻盛夏城墙外的风情。

沿着护城河向南走,一路上有波光、柳叶、雀鸟的叫声,还有总是在同一时间遛狗和下象棋的人们,这一切风景在每个清早拨开晨雾,像一曲闲适的口哨歌。

这样的场景让人很难去回想起来,这里曾是一个帝国的心脏,一片禁地,一座围城。

明台的实习到今天正好满一个星期,不过证件还没办下来,所以他得等王天风来带他一起进门。

按院里规矩,明台得喊王天风一声师父。但这泼猴儿嘴犟,背地里都直呼全名,要不就是学隔壁组的宁老师喊他老王。都说文人动口不动手,不过王天风揍起人来……

明台后来才知道,老王练了十几年咏春拳。

那么“王老师”这三个字,也就必须得叫得顺口了。

等待王天风来上班的这期间,小明同学和已经相识一周的门岗大爷唠出了天南海北。接着上周从北京的雾霾聊到上海的梅雨,今天从烧饼讲到了粢饭糕。一通话毕口干舌燥的时候,有只手从后面拍了拍他。

“跟我走吧。”

说话的这位是常常进出明台他们院子的一个小丫头。今天她盘丸子头,穿淡青色衬衫,露出一截秀气的手腕来。她不施粉黛,不过明台眼尖,还是看到她裤兜里露出半截唇膏管,还有一根……棒棒糖?

这位姑娘并不是古建部的人,但她也喊王天风老师,刚毕业,比明台还小一岁,王天风正指导她发论文。听说她从前就年年来院里实习,在宫门小道里熟门熟路地跑。明台听前辈老师们喊她小于,后来听同事姐姐喊她曼丽,这才好不容易凑出了她的大名来。

明三少爷实习数日,也和这位同门攀谈数日,然目前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于曼丽接了明台,一面对门岗大爷招手:“今天我带他进去,辛苦您。”

话毕那姑娘自己飞飞扬走出十米远,丝毫没等着明台的意思。等明台回过神来的时候,玲珑人的身影已经拐进一扇偏门里,他赶紧三两步跟上去,边跑边问:“老王呢?一直都是他领我呢。”

小姑娘抬头瞟他,似乎对他的称呼不甚满意。

“王老师今天从西门进,跟科技部的人要开个会才回来。他怕你在大太阳底下烤干了,让我来接你。”

“这样啊!”一听说王天风早晨不在,明台立马放飞自我,满嘴歪理:“那句话怎么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曼丽,今天你领我进门,那你可算我半个师傅了。”

于曼丽一脚跨过办公大殿的门槛,随手给了明台一记爆栗:“别没大没小的,喊我师姐大人。”

明台大概是被王天风打出抖M体质了,倒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谁大谁小啊,身份证拿出来咱俩比比。”



八点零五分,西三所一间院子的树荫下,明诚放下两碗猫粮。

“一上班就撸猫!不务正业!”苏珊打了热水从另一扇门里过来:“师兄,南大库挖出来那个墨地珐琅彩的釉成分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明诚抱起一只金被银床的小黄猫,低头给它摘身上挂住的苍耳。

“出来了,就是雍正的。本来就有年款,器型、纹样也都像。晚点器物部的老师会过来看,商量做考古修复还是陈列修复。”

苏珊低头把热水冲在茶杯里:“我觉得能展,碎片找得挺全的。师父说我们院这种藏品挺少的,那个盘烧得也好。”她也伸手来摸猫咪,小心翼翼地揪住它的尾巴:“你今天忙什么呀?”

“我啊,有一只龙泉的青瓷在做色。几天了,釉色调不出来,我再熬两天,实在耽搁就只能交给师父看看。”

“做色呀!真好,这可是技术活。我呢,又得蹲在院子里刷瓷片……老幺真惨,师父也不怜香惜玉,我都要晒成碳了。”

“都是技术活,我刚进来的时候也刷了大半年瓷片,一个夏天回去我大哥大姐都不认识我了。你可别跟我抱怨。”

苏珊听到这儿,抬头问明诚:“对了,听说你大哥今天来咱们院里?”

一声勾心入魂的凄惨猫叫。

明诚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了,只剩苏珊手里握着一截猫尾巴。

吓得苏珊也哇哇乱喊起来,同院的人都探头出来看。

“谁说的?”

至少那位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可没有半点预兆。

苏珊失魂落魄地望着逃远的宫猫,半晌才转头看明诚:“写在办公室黑板上的啊,WMF的访问团今天早上来参观,明教授陪同。”



八点三十分,午门放游客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金水桥,穿过太和门广场,穿过北京的中轴线,像心脏中奔流的血液。

同一时间,由院办公室和外事的大批人马陪同,一团来自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的代表和学者们来到了西三所文保科技部。

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还有几个开口闭口都是We Europeans的土耳其项目代表,明楼夹在他们其中,转换着语言模式悠然闲聊着。

客人们巡视过书画组、钟表组,浩浩荡荡的几十号人又试图挤进明诚他们那间巴不得在整面墙上都糊满“易碎”标签的屋子。

“给各位介绍一下,明诚、苏珊,我们文保部陶瓷组年轻有为的苗子,老师傅们退休以后这未来都靠他们了。”院办的梁仲春抢着话引见,又瞥着他的小眼睛劳驾明楼给翻译。

明楼不动声色地站在大队伍后没吭声,只拿眉眼笑望门里的那个青年。

明诚也不动声色——飞去了一个好大的白眼。然后他摘了口罩探身握手,向领队的法国人用法语抛出一串专业又体面的介绍。

这是明诚来到这里的第五年,也是明楼离开这里的第五年。

对于一方是惊喜、对于一方是突击的这次重逢,就这样隐秘地没入了庞大而混乱的来访中。在中外专家们热火朝天地研究起修复室里的新款树脂胶水的时候,明楼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青年身边。

“大哥。”

“嗯。”

一只手短暂地握了握明诚挽起袖子的手臂。

他们都抿着嘴消无声息地笑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西三所大门口的气氛怪怪的。

大猫小猫跑得没影,连树上落下的杏子都滴丢丢滚得远些。

怎么了?

王天风来啦!

古建部的王主任、王工程师,在这人人性子都磨得像是遁世隐居的宫墙里,这一位本就是个脾气大得会让人觉得跋扈的存在。而自从他接了乾隆花园修复项目组长这个任重而道远的活,更是让胆子小的年轻一辈见了他绕道走。

更何况,今天,千八百年撞上一次的概率,王天风在西三所门口,撞上了明楼。


“怎么了?”书画组的朱徽茵怯生生躲在杏树后面问苏珊。

“明教授来了,然后王工也来了,然后就轰的一声,好像哪儿爆炸了。”

“哪儿?”

“全宇宙呗。”

说话间俩姑娘的后领被谁提了起来,转头一看,是实验室的贵婉正好来送釉成分的数据。

“……你们啊,修修补补写写画画的太寂寞了,所以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姐,你比我们来得早,那时候明教授和王主任还是同事吧。他俩,什么渊源?”

贵婉穿着实验室大褂,兜里悄悄地露出一个烟盒的轮廓。她望着院子那头两个为了学术观点和私人恩怨在国际友人面前互开嘲讽模式的大专家,淡然道:

“他俩啊,有毒。”


王天风和明楼最早都在古建部做研究,明楼决定离开博物院去巴黎读完博士的时候,王天风嫌他这是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明楼有鸿鹄之志,我是小燕雀。”王工程师这么说。

明楼当王天风是酸,两人最后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然而,因为王天风负责起乾隆花园修缮的这个项目,旧同僚又相逢了。

这个十几年前就开始的项目,合作方是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简称WMF。基金会邀来了大批西方专家参与修缮工作,而明楼即是基金会请来负责这个项目的特别顾问。于是,工程师嘲教授纸上谈兵不实战,教授讽工程师顽固不化还撒泼,硝烟味就是这么漫上来的。


那……私人恩怨是指的是?

贵婉一摊手,指着院里的丝瓜棚。

当年在古建门口的院子里,王天风也这么种了一堆西红柿。

然后呢?

被明大教授撸下来吃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九点,乾隆花园的最深处,郭骑云又一次按下了快门,为VR程序进行取材。

“VR和360度全景游览有什么不一样的啊?”明台和于曼丽正跟着几个前辈摆弄一台三维激光扫描仪,作为实习生他没有太多动手的机会,而电脑也把传统测绘的记录数据之类的活给干完了,他这会儿正站在边上干看。

郭骑云看着相机预览里刚拍好的一扇屏风回话:“VR是全面建模渲染,360度是用特殊相机拼接拍摄的,而且有视角限制,以用户体验肯定是VR好。不过以咱们院的项目来说,室内细节得在3D上再贴照片,算是二者结合吧。”他挠挠头又说:“我也不是内行,我就是个摄影师。这种技术问题啊,你得问曼丽。”

于曼丽显然没空搭理明台,埋首对付着她的高端设备们——她显得轻车熟路多了,毕竟是人称资料信息部的小黑马。

明台听着她嘴里蹦出什么标靶精度、平滑算法、空间转换等等一堆有的他听得懂有的他完全听不懂的术语,看她殷切仰着一张脸和前辈们热忱对话着,眼里像泛着白日的星光——有时她是在听师傅们指教,有时又是她在对老一辈说明,明台突然间感觉心跳加速。

莫非,这就是,恋爱的感觉?

明台来到院里跟着王天风实习的事情,其实一直没太被明楼看好过。小少爷是被大姐捧在心尖上长大的,脑袋瓜子聪明,不过也变数奇多。就说读一个大学吧,好好的在巴黎读法律还没整满一年,就转去港大读了金融;金融读一半,又福至心灵要当一个伟大的现代建筑师,说什么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两样。明镜明楼拗不过他,折腾半天终于让他把建筑学院考进去了,结果小半年以后他又悄悄地把专业改成建筑文物保护。

以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五分钟热度,明楼无法打包票这次在院里的实习他能坚持多久。不过另一个方面来说,导师是王天风的话,说不定能收拾收拾明台被惯坏的性格。

于是几天前,人在上海开研讨论坛的明教授试图和明诚打赌:“以明台的性格,你说他能呆满几个月?”

明诚回头看了眼微掩的卧室门,当时房里的明台正捧着能把脚砸折的大部头资料埋头苦读,连说要带他去簋街吃饭都严词拒绝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明台想要做好的事情总是能做到最后的。你先别急着给他泼冷水。”

“他耐不住寂寞,真的进到里头,和他想象的都不一样。比方说那个花园,已经修了十几年了,加固一块壁画等两年,研究一个窗框的工艺又是两年。枯燥却紧张、日复一日的工作,还有和家里完全不一样的条件和待遇,你是都经历过的,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知道啊。我熬过来了,我耐得住寂寞。”明诚答得爽朗。

电话那边沉了一口气,然后那个声音说:

“我倒是希望你耐不住寂寞。”

这边厢耐不住寂寞的明教授,于是悄悄压下了两天后他就要去北京访问的这件事情。

他倒是要看看呀,有些人,是不是寂寞寂寞就好。



十点半,西三所外的杏树下撒着一片斑驳的日影。明诚盯着一叠资料低头踏过那片琉璃光,对立在树下的另一片影子毫无察觉。

“看路。”影子的主人在身后终于出声。

阿诚被惊了一跳,他以为明楼还在陪基金会的人往深宫里逛大殿。

“我闭着眼都能从这儿走出神武门。”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伸手拉平了衬衫的衣角。在工作台前埋首小半个早晨,腰间的衣料褶皱有点定了型。

但明家人一向是清爽整洁的。

弟弟在哥哥面前更是如此。

……好吧,明台不算。昨天晚上小少爷下班后换上高中时的破烂Tee,在客厅沙发上“北京瘫”了一个多小时。


两人并肩沿着红墙走起来。明楼不知道明诚要往哪个方向去,只是随着他。小的那个把手上的资料拢好卷在手里,视线里只剩下这个一声不吭就落到自己眼前的空降兵。

“这么快就忙完了?”

明楼对上对方探究的笑眼,四两拨千斤地正经答题:“遇到了汪曼春。她乐得接手,我乐得一身轻,正好争取了一点自由时间探探亲。”

“正好?”提问的那个笑意更重。

明楼一摊手:“好吧,是我发消息告诉汪大小姐这次WMF的接待会由梁仲春全权负责,汪科长哪能让这种抛头露面的好机会被梁科长吃干净,所以我乐意卖她人情,把这陪同的重任交给她。”

“用公务时间走私人行程这样不太好吧……”

“那你就当我请了探亲假吧。”明楼显得坦然:“跟领导说探望我爱人。”



十点五十五分,两人的步伐从围城的这一头到了另外一头。

明诚看了表,比他自己一个人走慢了不少,两个人嘛,路上总是挺耽搁的。

从西到东,明诚算是难得来明台的地盘,不过他的目的地不是古建部,而是和西三所相对的南三所。明诚的论文导师在这里,他和姚老师约好了时间。明诚在文保科技部做修复工作,而姚老师是器物部的研究员,即使他们的研究对象都是古陶瓷,因为工作性质不同,场所也就不得不相隔两端。

南三所的小院前,有一个老人正弓着身子在看一缸荷花。

明诚迎上去打招呼:“耿先生好。”

这位是他的师爷爷。老爷子退休返聘回院里的时间都快能再退休一次了,每天照旧准时打卡,而且进院第一件事是拿扫帚扫他的办公室门前那片方寸小院,是为养生之道。老爷子听见人来的声音便把身子拉得笔直极了,拄着拐杖的身影纵使不再是一张饱满的弓,也依然像是一棵扎根于土中的树。

一棵扎根在这座城中的大树。

耿老师拍着明诚的肩,接着看到他身后的明楼,眯住眼又认了一遍才叫出声——“明楼回来啦!”

明楼上前,颔首笑着应:“耿先生,好久不见,您看着一年比一年精神。”

“听说你之前…之前上哪儿去读博士了?”

“法国。”

耿先生点头:“哦,欧洲!很好。现在回来了?”

“回来了,留在国内工作。”

“更好!”老爷子中气之足,说罢转身指着缸里的荷花:“我和小姚前几年移来的,每年都开。今天是今年第一次开花,你们挑着好日子来。看来是托明楼的福。”

明楼也笑,对耿老爷子说:“是托荷花的福。它不开,您也不会出来赏花,我不是您的学生,来也是不敢叨扰您的,要不是荷花一开,我怎么能这么巧见着您一面?”

老先生听完抿着嘴打量明楼一会儿,又转头看看明诚,然后对小的那个说:“我算是知道你嘴甜都是跟谁学的了。真当是一家人。”

明诚乐了,哈哈笑出声:“我们家还有个小的也来院里工作了。耿先生要是碰上他,大概凭他那张嘴就能认得是我们家的兄弟。”



十一点零五分,明台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昨天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空调吹太久了吧,他想。

夏日的北京用炽热,重复一遍,炽热,的阳光来表达对他的热烈强烈猛烈欢迎已经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程度。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中,明台透过树叶的缝隙抬头瞄太阳的方位,然后忽然被来自正上方于曼丽的一记眼刀幻想性地正中脑门。

条件反射地一缩,明台才想起来:“你无缘无故地瞪我干嘛?!”

于曼丽重新审视了一下目前她和明台一上一下在梯子上的情况,正色道:“你看我屁股。”

少年的脸明显一红,又窘又急的那种:“我没看你!谁看你!”

“你有前科。”于曼丽眨了眨眼。

“都说了上班第一天撞见你换衣服那是意外!”

于曼丽站在梯子顶端没再答话,明台的脸烧得更好看了。

哦,对,说到他俩为什么大中午的站在梯子上爬树这件事情。

时间倒回半小时,当明三少爷的两个哥哥在杏树下重逢时,三少爷和他暗恋的姑娘也在一颗树下。

他们捡到了一只幼喜鹊。

当时他俩跟着大组做完任务,郭骑云背着重重的器材奔着回空调房跑得飞快,明台和于曼丽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收尾落单的小组。从花园出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这只小家伙。

明家虽然地方大,但明台记事起家里是没养过宠物的,按大哥的话来说家里有明台就够了,所以对小动物他有点束手无策。于曼丽检查着明台小心翼翼握在手里的喜鹊,说:“这得放回去,院里猫太多了,这块又是非开放区,没别人救它。我们转身走了,它明天可能就在大黄肚子里了。”

明台仰头看那棵不知道是哪年种下的树祖宗:“放回去?”

于曼丽又眨眼:“放回去。”

“咱们不能带回办公室养到它能飞了以后……?”

对面姑娘指着头顶大树说:“它大姐大哥二哥都在树上等它呢。你会养这么小的鸟吗?养死了怎么办?它大姐来找你你怎么交代?”

明台脑子里顿时冒出了几个鸟拟人,或者说人拟鸟的画面。

得,不就是放回去吗。

他俩分工,曼丽就近去修缮工地取梯子,明台跑远些,去办公室找师傅们要鱼竿——师傅们午间休息时间没事就在金水河尽头钓鱼。两人再碰头时,于曼丽已经捡来了一截树杈,小喜鹊能自己站在上面。明台把树杈系在鱼竿一头,给于曼丽稳着梯子,少女摇摇晃晃地举着鱼竿载着小喜鹊,把它给送回了离鸟巢挺近的一根大树枝上。

于曼丽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明台眨眨眼。


第三次了。

明台心想:这姑娘老对我眨眼,单眼的那种。wink啊,是个好现象。

“完了!”

上方传来一声哀叫。

“我就说我今天左眼怎么总忍不住眨!隐形眼镜没戴好掉出去了!”



十一点四十,古建部门口,刚从南三所出来的明楼和明诚,终于遇见了明台。

具体的说,是像小李子搀老佛爷回宫一样让于曼丽搭着他的胳膊走在路上的明台。

“她高度近视,掉了一只隐形,我给她带路呢。”明台原想着给有阵子未见的大哥来一个热情的涌抱,但想着身边的姑娘在,还是表现得成熟稳重点好。

于曼丽闪进办公室,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戴上备用的框架,一副看着挺普通的黑框。

只有明台闪了一下神。

“完了……”

他心里传来一声哀叫。


明家三个少爷既然碰了头,也差不多是饭点时间,大少爷便提议一起去食堂解决午餐。

小少爷头上冒问号:“Excusez-moi?大哥你来一趟北京也不犒劳我就算了,你就带阿诚哥吃食堂?而且看着架势还是要就近吃我们东边食堂是吧……您行行好,王府井出门直走即到,带我开顿荤吧!”

明楼扭头问明诚:“你们食堂都吃素啊?”

明诚敲敲小少爷脑袋:“你听他胡说。食堂挺好的,这么热的天,要给他开荤下班再去吧。”

某人心里嘀咕:下班就不带他了吧。

老幺倒是迅速被摆平,一手攀过老大的肩:“行!大哥,我请你吃御膳房去!”


明台回办公室取他的环保自备餐具小套装,于曼丽还在他的座位上看数据。明台拿着他的不锈钢大盆趴在窗口喊起来:“于曼丽于曼丽,吃饭去咯!”

“你不是和你大哥二哥吃饭吗?”

“一起呀,人多热闹!”

“你们先去吧,我晚点再吃。”

“于曼丽,今天食堂有牛肉面和冰绿豆汤,你去晚了就没了!”

戴眼镜的小姑娘哗啦一声站起来,背后的椅子吭哧一声倒下去。



十一点五十五分,南三所门口的食堂外充满着各种寒暄。

几年不见的明教授明顾问回来了,各个部门的旧识们举着餐具推着自行车站在日头下叙旧,不知道的还以为食堂打饭排队处挪地了。明楼趁这个机会也把明台向各位前辈都介绍了一下,明诚自是不用太多引荐的,这一路收到的表扬已经足够多了。

落座后这接二连三的招呼也没停,明楼夹了一块鸡肉四次了都还没能放到嘴里。明诚坐在边上窃窃地笑着,把绿豆汤先推到他手边去。

“大哥来北京几天啊?”

明楼还在跟古建部的旧同僚聊得热火朝天,明诚替他答:“小半周吧。”

“哦……他住酒店是吧?”

“应该是吧。”

明台回头瞄了一眼于曼丽,那姑娘正埋头对付她的三倍辣牛肉面,热气漫上来,吃得眼镜片上一片白茫茫。他小声说:“你去跟大哥住不?”

明诚一筷子插过来:“管好你自己啊。”

明台撇撇嘴缩缩脖子:“那我不是关心你们嘛。是大姐在家念叨的,你说你们俩……是吧?但是住都不住在一个地方,这怎么是好!”

明诚一个无奈的翻眼:“大姐说的?”

“大姐说的。”

重新回到桌上的明楼插嘴:“大姐说什么?”

明诚看他一眼,做了个“咱姐又瞎操心了”的标准表情:“没什么。”

明台接话:“大姐最近操心异地恋。”

明大教授被刚喝进去的绿豆汤狠狠呛了一大口。

还好来北京前夕大姐就已经出发去纽约拍卖会了,否则怎么逃得过这防不胜防的亲切关怀,明楼边咳边捶着胸口想。



十二点整,王天风从西三所牵着自行车出来,在门口遇上了一个撑着阳伞的人影。

“请问一下,文保科技处是在这里的吧?我找明诚。”

那把眼熟的淡紫色阳伞向后倾了一个角度,伞下的面容竟然也是熟识的。

“明镜……明会长?”

明镜也一愣,伞又倾出一个更大的空间,正午的日光落在他们眼前。

“王先生,好久不见。”



十二点十分,京城的太阳毒却显得体贴。

同样毒却显得体贴的王天风说:“日头太晒了,打伞也不挡热气,进屋坐吧。办公室开着空调。”

明镜很客气,摆摆手:“别坐了,王老师这是要去吃饭的吧,我不打搅你的。阿诚可能也是吃饭去了,怪我没事先打招呼,想悄悄来看他们。”

王天风两只手背在身后,上身挺得笔直,器宇倒是轩昂,就是背后那两只手上不自觉地搓着——脑子里找话的时候的小动作。

“明诚好像是上南三所去了,明台也在那块儿,八成是在东边一起吃食堂了。”

明镜侧头望着快要看不到尽头的红墙小叹一声:“南三所是吧。那我穿哪条路过去好走呀?这里说是东南西北方正笔直,但是门也太多了,不问问要迷路的……”

王天风拿手摩挲后颈:“走是能走,就是得折回武英殿,从熙和门出去,横穿太和门广场……要绕挺大一圈的。大中午的这么走过去太折腾了。”

他顿了顿。

“……那什么,我正好也要回东边办公室,骑车去。你要是不介意,要不我带你?”


王老师和明会长的初次相遇,是三年以前的事情了。

三年前王天风刚开始接任乾隆花园修复的负责人,那时倦勤斋的工程已经几乎完美收尾,符望阁的修复有着前面的技术铺垫进展得很好。王天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符望阁的槅扇夹纱复原。那是乾隆时期工艺最高的苏绣作坊制作的双面绣,总共42幅,外加阁内坐垫上的织品刺绣也是出自苏州,要复原,必然要像百年前的乾隆一样,再下一次江南。

王天风带着项目组和织绣组的同事在盛夏去了一趟苏州,来接他们的人,撑着一把淡紫色的阳伞,是当时兼任当地非物质遗产保护协会副会长的明镜。

明家在江浙沪一带是有名的“文化人”世家了。明镜明楼的父母在世时都是活跃的学者,一个黄教授在上海博物馆做汉唐研究,一个明博士天天往全国各地的古瓷窑遗址跑。明家两姐弟自小耳濡目染,圈子里但凡有名望的叔伯辈先生们都教过他们三两句闲书。后来明楼搞研究,带着两个弟弟跑成世界公民;而明镜的生意做得很大,却几乎没有离开过苏州和上海。她把三分之一的钱拿去弄了赞助研究所和博物馆的基金会,以英年早逝的父母的名义。也因为这样,才三十出头的明镜,有了各种各样的头衔——人们想保护历史,要留住时间,没有钱是不行的。

明镜引荐王天风一行人见了七八年前参与倦勤斋修复的绣娘师傅。要完全复原两百年前的丝线颜色、图样、失传的针法,就算有先前的基础,整个项目在北京和苏州之间的来回又是大半年。明镜在这之间又和王天风见过十来次,吃过几次饭,很多人的场合,和单独的。明楼很自然地成了他们话题中的百分之五十,另有百分之十,是关于当时明台小少爷非要把专业改成建筑文物保护的那档子事。

明台后来总是想不通当时王天风怎么会在无数申请表中一眼选中自己。难道是因为我帅?他偶尔转着眼睛想。

殊不知,三年前姐姐就把自己给卖了。



十二点二十分,明镜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坐在某个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大学之后是再也没有的事情了。

更不必说她大学时载她的人也不是别人,是读高中的明楼同学。

说到底不就是搭个交通工具吗,你说在外面应酬,喝了酒的时候也搭别人的轿车回家,这是不是一个道理?

明镜侧坐得很端庄,单手攥在座架上,另一手还撑着她的阳伞,举在她和王天风的正上方。

骑车人在前面说:“大老爷们不打伞的。”

你遮自己就行,举那么高手酸。

明镜笑出声:“非不打伞就别老说日头毒。真觉得日头毒,打个伞又怎么了?”

王天风噎了几秒,只答:“我骑快点吧。”

他脚上使力,自行车拐进太和门广场,在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晃悠悠地吹起一阵清风。

在院里骑车上班的人,总爱开这么句玩笑:百年前,能在太和门广场上骑自行车兜风的,全天下唯宣统皇帝一人。如今看看咱们,人人都是万岁爷待遇。

王天风没头没脑地瞎想:那在太和门广场上骑车带人,坐着的那人算是什么待遇?

他低头要笑,余光里看见,明镜的裙摆正翩翩飞着。



十二点三十分,明台被刚走进食堂的同事拍了拍肩膀:“明台,你大姐在外面找你。”

“……大姐?”

“大姐?!”

“大姐!!”

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撇下筷子蹦了起来。


明台跑在头一个,冲出去就拦腰抱住明镜,也不管边上有人没人就扛起来转圈圈。明镜羞得慌,边笑边拿包打他:“快把我放下来!都多大人了还像个孩子,在这里的都是前辈长辈,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老幺一听,赶紧让姐姐安全落地,回头看大哥二哥的表情,自己自觉主动地缩到明镜身后,以防三倍批评教育。

“姐,我以为你还在纽约。怎么一声不吭的就来北京了?”

明镜也挂着惊讶:“明楼,我以为你还在上海。怎么一声不吭的就来北京了?”

那边耿直:“我来看阿诚。”

“我也来看阿诚。”

明台在旁边哭:“我呢我呢?都不看我?”

明镜一指头推在他脑门上:“你从家里到北京才一星期,这就要人看啦?我主要是想你阿诚哥,都多久没见到他了。”她嗔怪看明诚:“你也是,都不回家看看大姐。一心扑在工作上是好,可终归东西是死物,人是活人。我就罢了,你多久没见你大哥了?”


明台拿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对面哥俩,意思是:你看我刚才的预防针稳不稳?

明楼回了另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看你的乌鸦嘴欠人收拾。



十二点四十五分,明家四姐弟离开食堂,送明诚往西三所去。若说一早明台搀曼丽是老佛爷姿势,那这会儿明镜得是太皇太后的阵仗了——明楼和明诚一边一个,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被明镜念叨什么,想也知道是大姐作为一家之主又要插手别人的感情生活。明台头一回乐得不受关注,走在最后跟于曼丽插科打诨着。

于曼丽看着前方的背影,生出一些艳羡的语气:“你大姐对你们可真好。”

明台说:“我大姐当然是好,就是有时候瞎操心。我们家呢,情况复杂了点,但三个弟弟怎么说也都是成年人了,我大姐还总有操不完的心,尤其是我。”

于曼丽上下打量他:“嗯,尤其是你。”

明台吃瘪,正要回嘴,前面来了个师傅唤他:“明台!快来!你上周不是说打果子的时候喊你吗,这会儿他们要打了!”

“来了来了!”

让人操不完心的小少爷说着就迈开腿往前跑,一手拽着于曼丽,另一手向着已经被撇在后头的姐姐哥哥招呼:“大姐!快来!中午我们要打杏子吃!”

明镜苦笑着摇头问明楼:“你说他这是来学习还是来玩的?”

明楼弯腰在落在地上的杏子里仔细挑了一颗:“劳逸结合嘛。杏子过一阵子得接一次,不打也是落在地上。”他把杏擦了擦,顺手递给明诚,边对明镜说:“古建部院子里种枣树,也甜。”

明镜点他:“就想着吃。”



一点十五分,捧了一大塑料袋杏子回来的明台在西三所院门口撞见了汪曼春。

“曼春姐,你怎么在这?”

“哦,明台啊。我要去织绣组帮个忙。”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说。你之前是在织绣组的。”

汪曼春刚陪WMF一行人在建福宫吃了午饭,忽然收到以前师妹的一条微信,求助一种明代绳结的打法。正好梁仲春要带客人去御花园散步,汪曼春也不想大中午逛花园,就走到西三所来了。

其实原本汪曼春在织绣组的技术很出众,但做了几年,终于是过不了枯燥的那道坎。她汪家的人是骨血里都带着野心的,文物修复这份工作是一望无际的一辈子,若是调去外事处,则还有步步往前的机会。申请调动前她问明楼的意见,明楼回她“人各有志”,她当是支持,于是走得决然。尽管如此,调动后的汪曼春也还会时不时回到旧处帮个手。和现在每天都阿玛尼圣罗兰哗哗上脸不一样,从前在织绣组时汪曼春从来不化妆,因为化妆品的粉尘会影响文物。她后来养成了个随身带卸妆水的习惯,似乎也从来不见她嫌麻烦。

素着颜的汪曼春一边挽着长发,一边问:“倒是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明台降低三个分贝:“我大姐来了……你进院子的时候小心点,别撞上她。”

汪曼春翻个白眼:“我还能怕她?”

明台狠不能捂她嘴:“咱们就不能共创和谐社会吗?你说本来我大姐和你叔叔生意上闹得人仰马翻,不巧你那会儿正好追我大哥追得欢,殃及鱼池也是无辜,可你又回回非得跟我大姐顶嘴,生怕她看你不够不顺眼。要说您原来有百分之三十成为我大嫂的机会的话——”

汪曼春凑上去:“现在呢?百分之多少?”

明台回想了一下几年前目睹两个哥哥在全家面前坦白真相的一言难尽的回忆,心有同情地实话答道:“零……都没有吧。”

汪曼春忿忿捏住鼻梁:“懒得跟你说了。你以为我爱跟你大姐计较?我要是真跟明镜计较,当初你王老师来问苏绣专家的时候,我还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他?”

说罢汪曼春摆摆手进门去了,留着明台还杵在那儿缕着人物关系。



一点二十分,陶瓷组的办公室里传出一阵吉他声来。

刚进门没多久的明台又被发配去洗杏子,再推门进来的时候,这边阿诚哥已经弹上了。

明诚的吉他在办公室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不只是他弹,木器组的、钟表组的、书画组的,在遇到修复瓶颈或者需要舒缓的间隙就会跑来弹弹棉花。

“唱一个吧。“明镜笑眯眯地说。

明台倚在门框上啃着杏子耍心眼:“我要听大哥唱。”

“说来我也好久没听明楼唱歌了,那你唱一个。”

被拱的人一脸尴尬,灵机一动转个了靶子:“那要这么说,最久不唱歌的是大姐您自己。”

明台眼睛亮了:“大哥说的对,我上一次听姐姐唱歌,那是小时候用评弹给我唱摇篮曲。”

明诚抱着琴想了想:“好像也给我唱过。”

两人自动注视剩下的那个,那人不知道在臊什么,低着眼说:“……我应该也有吧?”

他们这么说笑着,一时生出许多感慨来,选择彼此作为家人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能让一株小树亭亭如盖。在夏日灿烂的日光里,明镜满怀着快乐,因而心底深处,渗出一丝感伤。



一点三十分,午休时间差不多结束,明台赶着回办公室录数据,一溜烟又跑没影。明楼送明镜出城门,姐弟俩并肩走在金水河边的林荫里,脚下石砾子的声音细碎而安定。

他们享受这一小段路舒心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明镜果然开口了。

“明楼啊,你跟阿诚的事情打算怎么办?”

明楼笑笑:“我们挺好的。”

“这也都几年了,我看阿诚在北京都要住惯了。你呢,现在回国叫做出差。年轻人时兴异地恋还是怎么了?我看这几年国外环境好,虽然我也不想一家人离得远,但我想着,要不然你俩还是都住到欧洲去?”

“阿诚喜欢现在的工作。”明楼答:“世界上什么工作都能换个地方再做,唯独这里不一样。”

明镜停了脚步,她微微侧身,看着明楼的身后绵延出的那一片黄黄绿绿的琉璃瓦。

“大姐,这里的时间很慢很长,而这里的人正在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让世上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这世上,是会有不会改变的东西的。”

明镜一声清淡的叹息:“那时你们来找我坦白,我虽然气了好一阵子,后来细想,心里竟然是高兴的。高兴你们没打算一辈子瞒着我。其实就算你们兄弟俩打一辈子光棍,我八成也想不到那份上去。我呢,只要你记着,阿诚是我弟弟,不管最后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的弟弟。这世上不会改变,也不能改变的,唯这一件事。你答应姐姐这一件,其他我就不再管你们了。”

明楼握起明镜的手,拿大拇指跟她盖了个印:“答应您。”

做姐姐的拿他没办法,佯做生气,放了他的手就自己往前走。

明楼从后面三两步赶上去,搀上明镜的手臂,脸上挂着顺利通关的笑容。

明镜气不过,伸手拧他:“我还是得说说你了。明楼啊,我们明家是明天就要破产了吗!你好几个月才来一次北京,坐不起飞机吗?!”



两点整,明楼踱回西三所,也就还差几步的时候,明诚发了条信息来。

“我去延禧宫看瓷片标本。你要是没有事情要忙,过来一趟吧。”

明楼觉得自己这一天下来走的路快要能在朋友圈步数排前三了,等他终于踱到水晶宫,才发现这期办的是汝窑特展。

汝窑在台北和伦敦都特意看过许多次了,文华殿也常设着几件,明楼跨进那小小的配殿展厅,看到明诚就站在一件玉壶春前。

是从伦敦回来的老朋友了。

明楼凑过去:“借回来的?”

“嗯。”

明诚知道他跟展览里的好几件珍品都混得眼熟,看着也不像是以它们为目标的样子,只是拉着明楼往展厅的更深处去。

他们停在一只小小的天青釉圆洗之前。

雨过天青云破色。

汝瓷在任何地方都是特别的,不过当它们全都聚在一处,自然也显现出优劣之分。这是一只不如其他出众完美的圆洗,釉色显得有些黯淡。

明诚领着明楼看它的标签,念道:“1998年河南省宝丰县清凉寺村窑址出土。”

他看向明楼:“那年,你父亲在那里。”

明楼一怔,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虽然这只洗是不是他亲自找到的未可知,但记录上说它出土时残缺很少,虽然经过修复,但是补修不算多。98年时汝瓷御窑的中心区还没有被找到,这一只圆洗的出土在当时是很珍贵的标本,你父亲一定仔细研究过它。它后来一直在河南保存,这次做展,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明楼伸出手,又在展柜的玻璃前止住了动作。他脑海浮着一片温润的青色湖泊,湖面上结着薄薄的冰,裂出不可思议的美丽纹路。那是来自他很年幼的时候的记忆了。

明楼侧过脸,看见身边人温润的眼睛,映着釉色的光。

爸,终于雨过天晴了。他想。



三点,窗外有蝉鸣声。

逛完一圈汝窑展,明诚带明楼爬到展厅的二楼。这里是古陶瓷标本展,也许是标识不甚明显,游客人流不大,一直显得冷清。这里常年展有大批量的出土瓷片标本,明诚经常一个人来做比对研究。

明楼倚着小窗,看他的青年的背影是如此专注真诚。那些重见天日的历史碎片被分门别类码在墙面上,沉寂了千百年之后,它们依旧显得寂寞——毕竟比起那些美丽的完器,人们对残片的兴趣低得多。很长一段时间里,阿诚是它们最忠实的朋友了。

明楼站在他身后,闲聊起来:“上午陪你去见姚老师的时候,在他桌上看到些文件。姚老师要退休了?”

明诚嗯了一声,没回头:“是啊。你别听耿先生天天说小姚小姚,姚老师也都到退休年龄了。但十有八九他会再回来,这也是院里的常态。不过我们还是要郑重地给姚老师办一个退休仪式的。”

最近这几年是到了师傅们退休的密集年份,一下子好多组都变成年轻一辈顶梁。明楼想起汪曼春在织绣组的师傅也是去年退休,所以她近来才一直需要去帮手。

“那你以后也会变成明老师了。”明楼想象。

明诚苦笑:“我们的接班人数量可不乐观。院里还好,毕竟是国家级博物馆。但我上个月去江西出差,发现省市级的文物修复一块招人难度很大。况且,我还早呢。不像您明教授已经带起研究生了,我还是兢兢业业在这儿再拼个十年碎瓷片,再谈教别人的可能性吧。”

身后忽然有靠近的鼻息,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边来。

那人上扬一个问句:“十年?”

“至少十年吧。”明诚答得认真,“我今年才二十七不是。”

……还真是耐得住寂寞啊。

明楼靠得更近了些,明诚这才从他学术的脑瓜里感应到一些急促的心跳。

“下午大姐跟我说,她从前甚至想过我们兄弟俩兴许会打一辈子光棍。”明楼突然这么小声道。

“啊?”明诚能感觉到两人肩膀是紧挨着的,又为明楼这话题急转弯加快脑细胞的旋转。

“你猜我后来跟她说什么?”


一点四十五分,在西华门外,明楼给明镜拉开车门。

关门的前一瞬,他俯身对明镜说话。

“大姐,有件事您可以放心。我们兄弟俩,可不会打一辈子光棍的。”

他脸上挂着坦诚的笑容,一个明镜许久不见的,仅名为“弟弟”的笑容。


明诚不自觉地把脸往后缩了几公分,好能把明楼重复这话的表情放在眼底。

“啊……?”

明楼没正面回答,只继续笑着说:“大姐又说了,让我们要不就搬到欧洲去——”眼见着对面人要皱起眉头来,他赶紧把话接满:“——我当然也说这是很难的。”

“所以……?”

明诚终于明白了什么,勾起嘴角盯着明楼看。

“所以,明诚先生,你的公休还有几天?什么时候能请了?”

窗外的蝉鸣像支进行曲,小窗里洒进的阳光照着洋洋飞舞的尘埃,也格外有电影感。

“欧洲虽然不住,但你是得找时间跟我去一趟的。”明楼先生说。



三点半,于曼丽坐在冷气充裕的办公室里查bug查得犯困。

作为信息部的成员,自从被王天风借调到古建部支援新技术项目,于曼丽就半安营扎寨在古建的办公室里。但毕竟不是同一个部门,她本身又是个清冷的性情,来不惯北京人民直爽活络的闲谈社交,总有些拘束。于曼丽在项目组呆了小半个月了,部里还有个把人搞不清王工是从哪儿拎回来这么个小丫头。那王天风是个没心没肺的,常关照于曼丽的郭骑云作为宫廷御用摄影师,也不是时刻在她左右当护法。这么一来唯二在照拂于曼丽的两个人,都没空把她的职场人际关系看作严肃问题。

虽然也是,他们这个工作单位吧,可能是天底下最不需要费心处理职场关系的单位之一了。几世纪前天下戾气最重的地方,现在倒驻扎着一群每天养花撸猫弹吉他,读书写作修文物的宁静人。但也偏就是在这么个乐呵呵的环境里,于曼丽这一块千年小寒冰,多少是有些格格不入。

直到明台来了以后。


七天。一共也就七天。

于曼丽的笑容和说话的字数以指数函数的曲线往上飞。

郭骑云跟王天风说:老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小白菜,这么一星期就被拱走了。

王天风眼一抬:“你这说我引猪入室?”

郭骑云护着他胸前的佳能镜头,赶紧撇清事实:“猪是您说的,不是我说的。小白菜这名字也是之前您起的,跟我没关系。”

这么说着,他们俩跨过朱红色的门槛,从后门进了办公室。

——于是亲眼目睹了明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捧棒棒糖,他面前姑娘支起下巴目光炯炯地挑起口味的全过程。

一声干咳。

“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呢?”

那一天,明台终于回想起了,读书时被班主任从教室后窗支配的恐怖。

而于曼丽一个激灵,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的速度拆了一根糖塞到自己嘴里。


王天风把明台拉去一对一谈心:“你是不是喜欢上于曼丽了?”

明台一副“这年头你们大人的业余乐趣都是操心年轻人的感情问题吗”的问号脸:“难不成组织上还有禁止内部恋爱的规定?”

这么一琢磨,明台突然觉得很有道理:莫非这就是当年织绣组女神汪曼春倒追大哥而大哥不能接受的原因?莫非这也是阿诚哥一进院工作大哥就马上离开的理由?

这是什么样的事业单位?上一个他听说内部不能谈恋爱的组织还是军统!

王天风背着手说:“你要做这行就心静点。成天想七想八的,连呼吸都聒噪得很。”

明台撇撇嘴,心想:得,就您心静,没对象可处的您心最静了。

王天风一记咏春拳过去:“不准骂我。”

“我没骂你!”

“腹诽也不行!”

王天风说完从大殿前门又出去了,走前没忘了找明台也拿了一根棒棒糖。



四点,明诚拿着在陶瓷展做完的研究笔记往姚老师那里去。

这位也是没能心静的,笔记里压根没记上多少字。

明楼看样子是要当一整天阿诚的禁卫军了,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姚老师坐在里屋瞥见明楼站在院子里的侧影,忽然想起什么,在讨论的间隙突然抬起头来。

“明楼结婚了哦?”

明诚脸一烧。

“啊?没有啊!”

姚老眨着眼想了想:“我听他们说的噢,讲明楼自己说有爱人的嘛。”

世界最大的宫殿建筑群,世界最小的八卦传播圈。

明诚要犯偏头痛了,扯出个正经表情说:“哦,有的。”

姚老又眨眨眼:“那是快结婚了吧?”

“据我所知……”明诚挠挠后脑勺笑,“快了吧。”


研讨结束的时候,离下班也近了。院里基本上从来不加班,因为五点锁各个院的大门是原则性命令。明诚说正好离得近,要去接老幺下班吃饭,于是两人又往古建部的方向去。

明台这儿正热闹着。

郭骑云在打包摄影器材,他下班后要上景山公园去拍素材。

明台想象了一下夕阳西下站在景山之颠俯瞰宫城的瑰丽壮阔,此情此景就差一句台词:“目能所及,皆是朕的江山!”

中二病史特别长的小明同学激动:“我也要去!老摄影师带带我!”

明诚看猴儿一整天闹腾,一直等他什么时候能断电关机,没想小猴精可能是装了南孚,一节更比六节强,连跟哥哥们吃饭都忘记了。

明诚捶他:“你上煤山干嘛去?老槐树上自挂东南枝?”

明台一个反扑,挂在明诚肩上嚎:“大明要亡啦——”

完他抬头想了想自己的姓,好像不太吉利,又哭:“大清要亡啦——”

于曼丽坐在边上凉凉的说:“小台子,大清已经亡啦。”

明教授冷漠,拍拍明诚干脆顺水推舟:“那就让明台去吧。”——然后咱们自己去吃饭,顺便合计合计欧洲的事体。

对小弟坚持不抛弃不放弃的明诚最后合计了一下,发现日落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先带明台去吃饭再上山也不迟,于是大家愉快地决定下班。



五点,各个大院开始一层一层地锁门,而明台还在院子里给大黄二黄发晚饭。

两个哥哥站在边上等他,明楼突然问:“王天风怎么不在办公室?”

皇家铲屎官蹲在地上倒猫粮,答:“他下午去开会,不回来。”

于是明楼背着手在古建部大院里兜了一圈。

等明楼再转回原地时,明诚的表情显得不太对劲。

明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大哥,你哪来的胸柿?”

明诚看明台:“你才来北京一星期这就学上北京话了?”

“阿诚哥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我学得可多了!咱一会儿上王五井儿吃饭,晚上回家看装垫儿台!”

明诚笑着推他:“麻利儿走吧小zei!”

他们一边磨磨蹭蹭出门去,明楼这又顺手悄悄把一个西红柿塞进明诚手里。明诚趁着小少爷追去跟于曼丽道别听不见,教育明楼:“你是不是又撸别人的西红柿了?”

明楼耸耸肩,说着抬手啃了一口。

“王天风养西红柿还是养得这么没水平。真难吃。”



五点三十,明家少爷三位已经到了王府井某排队指数五颗星的知名烤鸭店门口。

午饭吃完就已经预约好晚餐的明小少爷麻利儿报上手机号,三人绕过已经颇成气候的队伍,给服务生领进了内堂。

老少爷们儿中午都没吃饱。明楼那碗绿豆汤都没喝利索,明台明诚也是,面吃到一半呢,大姐就御驾亲临,哪里敢怠慢。后来倒是补吃了树上打的那袋杏子,明台下午也窝办公室里跟于曼丽窸窸窣窣吃了一堆零食,苦就是苦了今天一整天在紫禁城里刷微信步数的明教授——嘴上不说,身体却很诚实,明诚还在姚老师那儿搞学术的点儿,他就饿了。

当时明大少一个人站在小院里看耿先生的那盆荷花,光想着底下有没有莲藕。


明台来北京还没吃过烤鸭,正好这间店真动手点起来,价格还能走点魔幻现实主义路线。趁大哥来的时候拔草,那真真是极好的。

明台的小算盘打得响,明楼胃里也空也就由着他去。厚厚一本菜单砸给他,就听到明台在那儿跟单口相声报菜名儿似的和服务生点菜。

明诚从桌子那头丢一句过来:“你缓缓,撑不死你。一会儿还爬山呢!”

明台嘴一瘪:“可我想吃烤鸭嘛!”

“我看你像个烤鸭。”明楼说。



六点,欣赏师傅片鸭子的过程中,明楼惯例抽查明台的功课。问他这一星期多的实习都跟了什么项目,负责了多少进度,结果明台先从人物关系介绍起,活生生一副要展开一档70集大型宫廷电视连续剧的阵仗。

介绍到于曼丽的时候,明诚托着腮意味深长地评价道:“嗯,这个看来是女主。”

明台正色道:“人家是我小搭档。”

完又补了一句:“目前还只是小搭档。”

明诚挑眉:“嗯?上回你电话里跟我说,大哥在上海给你牵线搭桥的那个程小姐呢?”

明楼立马划清界线:“跟我什么关系?大姐说她是苏医生表妹,跟明台一个学校,认识一下无妨。人家医学院本硕博连读,还党支部书记。咱们家小爷换专业跟家常便饭似的,这朝三暮四的性子说不定有程小姐的觉悟熏陶熏陶,还能定定心。”

“我哪朝三暮四了?我现在不是朝九晚五了吗!”明台如梦初醒:“大哥原来你不是帮我非诚勿扰,你这是非法洗脑!”

明楼优雅地卷着面皮:“你这不是党性不足,没被策反成功吗。说你那个小搭档,不是,说你那个项目!扯这三百六十五里远……”

“哦,于曼丽。于曼丽特别牛叉!上得机房,下得库房,写得了代码,查得出异常——我还没问过她会不会下厨房。然后老王让她跟信息部帮忙搭个古建筑数据库,往后数据多了分析起来直观,还能推公式。我负责测绘完跟她录入。另外我们还跟郭骑云有个组,一起筹备花园的VR项目。不过这个工程就大了,还在慢慢拍素材呢。”

明楼低着眼听:“郭骑云…?刚刚办公室见到的那个摄影师是吧。以前也见过几次,王天风的学生,也不知道都跟着学什么,三流糖水片技术。”

明诚批评他:“说你毒舌你还不听。人郭骑云现在拍得挺好的,我们院微博上定期发他作品,你不关注一下。”

明楼撇嘴:“我不关注。”

明台说:“这又什么仇什么怨?”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阿诚也没有要助人为乐的样子,只剩明台把烤鸭嚼得嘎嘣脆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明楼只好气嘟嘟说:“都被人说是旅游风景区的街头画家水平了,你自己不回嘴,我说两句怎么了?反正我跟他们老王家的处不来。”

明台发出杠铃般的笑声:“一个拍糖水片的三流摄影师,一个旅游风景区的街头画家。阿诚哥,我看你和郭骑云能组队在颐和园门口出道!”

明楼一个眼刀过去:“你也是老王家的,走走走,不要回来!”



六点半,糖水片摄影师发微信来问明台几点到景山集合。

适时桌上放着一壶鸭汤,明台正吸溜着来劲,明诚滑手机看了眼日落时间,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走过去太赶,叫个车太近。明诚拍板:“我看骑车过去,再过十五分钟走吧,我先结账。”

话毕,坐着没动,光看明楼。

“看我干嘛?”明楼也看他。

明诚朝他摊出一只手:“卡啊!不是说好你请吗。”

明大少委屈,一边掏钱包一边念:“我的你的分这么清楚干什么。”

抠门怪说:“亲兄弟明算账啊。”

马屁精笑嘻嘻:“阿诚哥是缀好的!”

冤大头看他:“你再说一遍谁最好?小白眼狼。”

明台说:“大姐!”

明楼给噎一口:“我竟无法反驳。”

明台猛烈摇头,手指左斜方正进来的两个身影,用一种自主静音和灵魂呐喊相结合的诡异声音指认:“大姐和老王!”

明楼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五雷轰顶。

明诚耐人寻味地笑:“怪不得大姐抛弃我们,说晚饭已经约了朋友——等等,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明台脑子里突然有一个下午碰见汪曼春时的闪回,然后像江户川小朋友一样,脑瓜儿被一道白线嗖一下过去。

“妈萨嘎……!”



六点四十五分,三名可疑男子扒在某知名烤鸭店的大堂柱子后面,暗中观察。

明台把他的宫斗戏大纲拓展了一下,给两位哥哥介绍完了下午汪曼春给的那段小剧本儿,然后问:“你们说,这是大姐请客还是王天风请客?”

明楼抱着手,脸朝着另一边,一副爱看不看的样子:“这在北京,东道主不付钱还有没有点待客之道?”说着瞟向刚刚让他出血的某两人。

明台震惊:“他这是下血本啊!你都不知道我王老师有多抠!”

明楼哼一声:“我能不知道他有多抠?办公室空调就没让下过26,花他家钱啦!”

明台泪光闪闪地看向大哥,难兄难弟团结在了一起。


明镜和王天风坐在他们后方几桌,桌上气氛妙得很。比闲话家常少一些,比公事公办多一些。

明台脑子里都是幼儿园家长请老师吃饭,他是那个幼儿;明诚保持中立,不过孤男寡女相约吃高级餐厅,这个四舍五入就是谈恋爱,没毛病。

至于明楼,心情复杂,心情复杂。

早些年他和明诚没招供的时候,谁也不敢上大姐面前提她的终身大事,搞这种自杀性袭击不如思考怎么战略性开房。后来柜出了石头落了,又还没到操明台的这份心的时候,于是明楼有了点底气关心大姐。

但不管怎么暗搓搓,大姐的鼻子一旦嗅出那个味儿来,每逢清明中秋冬至小祠堂,就要在上香的时候搞一搞“以身许家”的演讲。

等明镜跪完,明楼只好继续跪着跟爸妈说,您二老别生气,大姐我来劝我来劝。

然后又是一到姐跟前就秒怂。

所以眼看老房子可能终于要着火,明楼欣慰中夹杂着大面积杀伤性的暴怒,崩溃中蕴含着不辱使命的感慨,然后心里反复念叨——汪曼春啊汪曼春,你就是没安好心,没安好心你知道吗!

“可是……我们为什么这样躲着?”明台审视了一下目前他们的埋伏姿势,老明家的老脸是不要了。

明诚解释道:“过去打招呼吧,咱这位和那位得开战,影响不好。”但想想也的确不太对劲,“不过我们这么藏着,好像让大姐和王天风这顿饭的性质显得更奇怪啊……?我看我们先走吧,明台都跟人家约好了,一会儿赶不上。”

明诚一手一个拉起来,“再说了,天要下雨,姐要嫁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明楼炸毛:“嫁什么人!”

明诚赶紧哄:“哦哦哦不嫁不嫁,谁都不嫁啊!”

明楼满心沉痛地拂着两个弟弟的背:“My dear brothers, winter is coming啊。”

明台黑人问号脸:“这是哪出?”

明诚拽了明台往外撤退,边扯边说:“你就别问了。You know nothing,明台同志。”



七点整,明镜和王天风的晚餐吃得很宁静。

王天风不是没话找话的类型,明镜又刚从纽约长途飞行回来。略显喧闹的餐厅里,他俩的桌子上像开了张透明的伞。

世界留在了外面。

包括明明是来片烤鸭给他们看的师傅。

王天风还是说了点什么:“也不知道你刚从美国回来,一会儿早点回酒店休息吧。明会长不常发朋友圈,一阵子不见,也不太清楚你在忙什么。”

明镜眨着眼抚了抚脸:“我是不是看着特别累呀?”她笑笑,“不服老不行,二十出头的时候不知时差为何物,现在时差是怪物。”

王天风说:“各个都像明台那样上蹿下跳才是怪物。人的自然作息罢了。感觉得到时差,说明你生活规律。”

明镜笑出声:“我还叫生活规律啊?我这一个月来,今天还是第一天休息日呢。”

王天风有些微妙的窘迫:“唉,早知道下回再请你。你难得休息。”

“没有呀,“明镜摆手,“休息日就是看看弟弟们,会会朋友。挺好的。就是太难得了。”她叹口气。


明镜最近的确是累了。从前操不完的心让她精力充沛。想不完的宇宙,忙不完的事情,以前好像每天都很有话说。可就像王天风说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朋友圈都是除了给公司搞搞PR以外,就没有什么事可讲了。

偶尔偶尔,看到王天风发的一两张朱红的墙角,番茄开出的小花,她能戳开看一会儿,然后默默点个赞。

新世纪的社交关系当中有一个类别,叫朋友圈点赞友谊。

明镜不自觉,开始跟她这位点赞之交掏心掏肺起来。

“活到这个年纪,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的位置也都是曾经的梦想。关心的人,也一个个都过得很好。但为什么突然不会觉得快乐呢?以前觉得,不开心是因为想太多,而现在都没有时间想什么事情了,也没有变得更好,也不知怎样才行。”

王天风想了想:“可其实世界上开心的人一千个里大约也只有一个。你知道剩下的人为什么不快乐吗?因为他们都想着变成千分之一。”

明镜放下筷子:“那怎么样才能变成千分之一?”

王天风说:“你提这个问题就很难变成千分之一。”

明镜愣了一愣,过了一会,王天风才见她脸上终于露出些松了弦的笑容。

是,大部分人都是那九百九十九个中的一个。但即便如此,或许人生里还是有千百个瞬间,会接近那个千分之一吧。


明镜拿起茶杯,“那就敬九百九十九吧。”

王天风也举杯。

“敬九百九十九。”



七点三十分,向晚的天空抹上几撇玫瑰色,琉璃瓦与车流的反光交相辉映,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亘古史诗与走进新时代双声道播放的意境里。

景山顶上,郭骑云正见证着一场夕阳下的奔跑。

明楼也想起了他逝去的青春。

——因为在烤鸭店游击约会而迟到的明三兄弟,豁出了全身力气踩单车爬小山,要是外加一个横渡后海,能在零八奥运主办城市来一场铁人三项。

明台是猴精体质,明诚也每天绕皇城跑步,突击一趟也还都在阈值范围内。明教授吧,跟二十来岁的小花骨朵儿一比,回血时间长点儿。

明诚笑眯眯站在他边上:“大哥,一阵子不见,你体力变差了。”

明楼发狠得一点没有说服力:“嗯?你说谁体力差?”

明台从边上过,感觉这个对话他不应该加入,又忍不住跑进来犯浑:“大哥,我来点播一首《算什么男人》送给你。”

“臭小子,我不把你拎在身边管教,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明楼爬起来要揍他,明台一下溜得远,躲到郭骑云的机子后面去,拿大几万块当人质。

明台从小最会就是这招,无师自通,能挟持得一手好瓷器。明楼也一向有招儿对付他,就是板着脸站在那儿,不准阿诚去拉他——

“右手边那个瓶雍正的,左手边那个杯建窑的,随便磕了哪个,我明天就把明台抱去卖了。还不够赔大姐的呢。”

小明台才真正要哭,一嚎就要松手,明楼明诚吓得扑上去,正好一人抢救一个。

明楼抓着哭得仿佛被全世界亏欠了的小明团子叹气:“我的祖宗哦!”

小阿诚也抓着大姐的另外两个小宝贝们呼呼:“我的祖宗哦!”


明楼逮不到小兔崽子,叉着腰一副要指点江山的样子。他不远处站着个灰发疏眉的老人家,背着手站得气定神闲,似乎正乐呵呵地望着他们这边瞧。明楼端得收收站姿,没想定睛一瞧,这不是姚老么!

明诚赶紧迎过来问好:“老师,您怎么上山来了?”

姚老师挑着眉望那远处的明台,笑着说:“年轻人就是朝气蓬勃噢。怎么?你们几个下班都来运动啊?”

几米开外的那个远远鞠了个躬,乖巧得很的小样儿,趴郭骑云边上钻研设备去了。郭骑云抱着手拿眼角余光鄙视他:“瞧您怂的!”

明诚笑着指郭骑云的长枪短炮:“小郭上来拍宫城呢,我家那个小的还没上过景山,我和大哥也久没来了,就一起走走。老师这是……?”

“这不是今天院里来人商量退休和返聘的事情嘛。”姚老从明诚身上移开视线,心和眼都一起投向了面前的那片围城里。

“突然就这么想起来,好像不太记得这宫是什么样子了。你说是不是蹊跷得很?”

“啊?”明诚一时接不上哏。

姚老收回远眺,侧头看他一眼:“里头太大了。每天在里头走,它变成咱们一群人的世界,你变成它的一部分,你自然就不记得了。潜意识的东西,不去记的。

“要说也有意思,咱们在这么大的地方里,每天却又总盯着那些最细小的东西,翻来覆去的研究。你说咱们看那片哥窑的碎片,讨论了得有半个月了吧?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大半辈子。

“我七六年参加工作,在这里岂止过了大半辈子噢。

“但是我的大半辈子,也只来得及看那么些碎片。

我的一辈子和它的一辈子比啊,哈哈。”

姚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一如往常乐呵呵的。

“明诚今年几岁了?”他又问。

明诚答得谦逊:“二十七。来院里刚五年。”

“嗯。”姚老师眼角的皱纹眯成山水画里的皴法。

“日子还长着呢。”



八点,城市的华灯已上,下了山的兄弟三人刚踱到公寓楼下,明台的手机接到了来电。

“大姐!咋办!我说啥!啊!谁来接!”明台双手横捧电话,呈到两位哥哥面前。

明诚抬着一边眉毛看明楼,后者给弟弟们一人一个卫生球,边拿手机边看老幺:“抖什么抖?”

明台的振动模式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转念一想,诶,对啊,我又没闯祸,怎么谜之觉得做了亏心事?

“大姐。是我。”明楼这边厢已经接起电话。

明镜的语调听起来很放松:“明楼啊。你们都在一起是吧?那正好,回去了吗?我就在附近,过去家里看看两个小的。”


二十分钟后,北京市东城区某居民楼两室一厅的沙发上,明镜董事长被她三个弟弟的视线亲切关怀着。

明台挨着明诚耳朵窃窃说:“这是大姐自投罗网,不能怪我们,对吧阿诚哥。”

明诚也自我催眠:“翻身农奴把歌唱,五年催婚得解放。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对,这不能怪我们。”

明镜一拍沙发扶手:“你们两个在那叽叽咕咕的说什么呢?这是要干什么呀?你们三个是不是一旦天高皇帝远就不知道明家谁说得算啦?这一个个小眼神是什么意思?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啊。”

明台嘿嘿嘿地笑得诡异:“姐,你刚去哪儿啦?”

“和朋友吃饭去啦,怎么啦?”

“哪个朋友呀?”

“哪个朋友你打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呀?”

“哦!大姐!你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呀?我看是你心虚了吧。我是和你老师吃饭去了,你怕被打小报告吧,是吗明台?”

明台一愣,没想大姐突然坦荡,转头看两个支援军,竟然这会儿嘴皮子一个比一个紧。

完了,我被卖了。明台暗叫不好。

“你们两个叛徒!背叛兄弟,背叛革命,临阵脱逃,贪生怕死。我说呢大哥你那发型,真像个汉奸!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明台啊,你的牺牲将被历史铭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明镜火了,“革什么命?要推翻专制啊,我专制吗?来来来,明楼你说说,大姐专制吗?”

明楼忠诚一颔首:“咱们家民主自由平等博爱。”

明镜说:“那你们这是要干嘛?审我呀?我不就跟人吃顿饭吗,哦,看来我们家里唯一没自由的是我啦?”

明诚闻着风向不对,马上反水:“大姐,谁要审你呢。那是有事要坦白,忐忑呢。”

明楼一皱眉,侧目瞟他,这小子不会要自爆吧。

“大姐,我实名举报,明台八成是谈恋爱了。”明诚敲着核桃说。



八点四十,明台一个人孤军奋战,浑水摸鱼,等他把跟上海锦云小姐的革命友谊顺一遍清,再翻到北京篇的曼丽姑娘的时候,桌上已经垒起小半山的核桃壳。

没有半丁点兄弟爱了,没有!他在心中呐喊。

明镜记得明台口中的那个名字,中午跟他走在一道的那个小女孩。一看就是个好孩子,眉目清俊,就是伶俐里好像带着点儿哀苦。莲子一样的人儿。

明台跟狗一样似的撒起娇来:“大姐~八字没一撇,你就听阿诚哥坑我。你不是说是专门来看阿诚哥的吗~你也不关心关心他的事~”

明镜看着那两个静默半小时的,叹口气:“你阿诚哥现在哪是归我关心的?该关心的人关心去吧。”她说着拿起包,“就这样吧,我倒时差累得很,要回酒店去躺着了。对了,我看冰箱里都没什么新鲜的菜,平时少吃外卖知道吗?都是出来工作的大人了,自己要懂得照顾自己,不要让姐姐担心。”明镜招手,“明台,咱们走吧。”

明台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大姐?我要走去哪儿?”

“去睡你大哥酒店啊。这里可是你大哥的房子。明楼,房卡呢?”

明楼也还懵着:“不是,大姐,我说……”

“说什么说?明台跟我说了,这老房子热水器不好用,澡都洗不好。你做大哥的,酒店房间给他睡一晚,好好洗个热水澡怎么了?”

这三四十度的大暑天,全京城天然中央供暖,洗什么热水澡。“……那怎么不能阿诚去睡了?”

明镜看他:“你的意思是明台和阿诚都跟着我走,你一个人留下来啊?那也行。”

“恭送大姐。”

某人赶紧立正站好一鞠躬。



九点,老幺背着瞬间收拾好的过夜行李挽着大姐走了,一句狗腿子的“谢姐隆恩”还留在门里魔音绕梁。

屋里一时没下句话,明诚喘了口好长的气,半晌才说:“跟打了场仗似的。”

他边说边回里屋去:“我先把衣服换了,累死我了这一天。哦还得给你找一身。你一直有两三套衣服留在家里,好像在明台那屋的柜子里。”

明楼站在房门口摊手:“五年前的衣服了。”

明诚停下解扣子的手看说话那人:“哦,你自己也知道八成穿不下了吧。明教授,警惕,不要变成油腻的中年男人。”

“越来越没规没炬了你。”明楼凑过去,一言不合开始啃他,“中年男人你就不要了?我看我明天就得把欧洲机票买了。”

明诚箍住他乱扯衣服的手:“我没规没矩,你没脸没皮!没脸没皮你知道吗!”

明楼在他脖子旁边笑:“大姐一片苦心,我们得从善如流好吧。”


百来米外,明台刚从姐姐那里被分享了一个关于潜在的家族关系变动的消息。他冒出一个念头来:“大姐,你说,这西式婚礼,一般得带女伴吧?”

明镜看他:“你动什么歪脑筋呢。”

明台嘿嘿笑:“那啥,我想带曼丽去维也纳。”

明镜耸耸肩:“这回啊出钱的事别问我,找你大哥和阿诚哥去。”

明台哀叹:“姐,别啊,你不是不知道,他们俩一个比一个抠门,越有钱越抠门,越有钱越抠门啊——”


就这样,金色的北京城如往常一样,又度过了盛夏里普通而宁静的美好一天。



宁夏 完


(配图全是王玉平老师的作品,特别巧,宁夏写到中和下的时候工作里接触到王老师的这组写生。特别喜欢,当时就想好了发完结篇的时候跟大家一起欣赏。图片来源在图片的水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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