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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红(二)
井鲤 2018-07-30

乱红(一)在这里~

  

  空气中蝉声阵阵。

  太阳西沉,园中一道人影袅娜娜溜向书斋的大门。

  门锁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在这几近无人的园中特别亮。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是谁?是谁闯书斋?”

  那人被擒住,一个没站稳,瘫在地上,被灯笼的光照亮了脸。

  “夫人?怎么是您啊?”侍从们笑。

  “啊,老爷托我到书斋里拿本书。”瘫在地上的女人赔笑。

  侍从们眨了眨眼,其中一位说:“不对啊夫人,按道理,范大人不会让您进书斋拿东西。”

  “凡事都有个万一嘛。”瘫在地上的女人苦笑。

  “这样吧,”其中一位侍从说,“我们带夫人您去见范大人核实核实,若您真是范大人叫来拿书的,小子们以后就给您当牛做马。”

  “不是,你们不用这样,我就拿个书,很快的。去见老爷……来来去去的多费事……”

  “夫人呐,这事儿倒是不急,可不能坏了规矩……”

  

  “然后呢?”范先生晃了晃杯中的冰块,问。

  女鬼默默地抿了口热茶。

  “然后,”她慢悠悠地开口,“范公很生气。老夫人知道了,也很生气。再然后,我就被禁足了。”

  “不就进个书斋吗?”范先生疑惑。

  “亏你还姓范。”女鬼双手捧着玻璃杯,笑了一下,“你们范家,向来都不允许女人和下人进书斋。”

  “可你连书斋门都没进去啊?”

  “有什么区别吗?”女鬼慢慢地喝了口热茶,双手摩挲着玻璃杯。

  气氛有些尴尬,范先生连忙喝口冰水来掩饰。

  “呃……禁闭的日子,不好过吧……”范先生试图转移话题。

  “还行吧,习惯了就好了。”女鬼笑着说,“谢谢。”

  范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谢我干嘛。”

  “就一声谢谢,你就紧张啦?”女鬼乐了。

  “啊,没有。我,没啦,你笑起来挺好看的。”范先生又挠了挠头。

  “滑头!”女鬼又乐了。

  气氛突然冷下来。

  女鬼收敛了笑,捧着玻璃杯手足无措。

  气氛静默。

  “你……要不要再加点水?”范先生指着水壶问。

  女鬼点点头。

  温热的水滑进玻璃杯,女鬼捧着杯子,让水汽升腾到脸,脸上仿佛有了气色。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冬天会这么冷。后来我知道了,那会的冬天,就是比其他时候的冬天冷的。”

  “那天冬至,天黑得很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几个孙儿辈的要玩打雪仗,还要范公陪他们玩。范公兴致好,也就依着他们。”

  “谁知道呢,他躲一个雪球的时候跌了一跤,那一跤跌了,后脑勺硬生生地就砸向雪下面的石头尖儿……”

  女鬼哽咽。

  范先生忙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女鬼接过纸巾,把眼泪擦了,极力恢复镇定。

  “呃……你活着的时候没法进书斋看书,所以你现在就来我店里……看书吗?”范先生看她情绪平复了,便小心翼翼地提问。

  “嗯。”

  “这样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你每晚都来看书?”

  “嗯……差不多。”

  “你……真的只是看书?”

  “不看书,我还能干嘛呢?”女鬼抬眼看向范先生,被眼泪洗过的眼睛清清亮亮。

  “啊,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范先生赶忙摆摆手,“就是……”

  “嗯?”女鬼歪了歪头,看着他。

  “就是……你可以晚上过来看书……”

  “真的?”女鬼脸上露出很明显的喜悦之情。

  “真的。不过,你得在天亮之前离开。理解一下,万一被人看到了……”

  “这我知道,放心吧。”女鬼已经乐开了花。

 

  夜晚,窗外蝉声阵阵,屋内空调凉风。

  还是那张餐桌。

  女鬼试了一口面前的饮料。

  “味道怎么样?”范先生问。

  “想听实话吗?”

  “当然。”

  “没有味道。”

  “怎么会没有味道?”

  “哎呀,我没有味觉啦。”

  “啊,对不起。”范先生一下子有些尴尬。

  “没什么啦,你会请我喝咖啡我已经很高兴啦。我还没想过喝咖啡呢。”

  两个人都笑了。

  “嗯,那个,你我之间到底该怎么称呼啊?”范先生问,“总不能每次见到都‘你’啊‘我’的。”

  “这还不简单?你叫我祖奶奶,我叫你孙子呗!”女鬼咯咯直笑。

  “啊,真的要这样叫啊?”

  “和你开玩笑呐。”女鬼手捧着咖啡杯,笑得乐不可支,“你啊,看着就不乐意叫我祖奶奶。罢了罢了,爱咋叫咋叫吧。”

  “你真是我祖奶奶?”范先生惊讶。

  “不然呢?”女鬼一脸调皮。

  “那我来问你,店外边那个牌坊纪念的节妇叫什么?”

  女鬼突然严肃起来。

  “你在试我?”她说。

  “不然呢?”

  “你信不过我?”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好吧。”女鬼说道,“既然你有备而来,我也就不遮掩了。我姓薛,叫婉莲,旁人都叫我婉娘。生于万历十五年,死于万历三十五年。这些对得上吗?”

  “呃,我只知道那节妇姓薛……二十岁就死了,是自己殉节上吊死的。”范先生低下头,“其他的不知道。”

  “是吗?你在哪看到的这些东西?”

  “我去查了县志。”

  “我上县志了吗?”

  “嗯,县志里有记载这么一位节妇,你说的和书里描述的很像。”

  “我就是她。”女鬼苦笑。

  “这样吗?那么,薛……”范先生顿了顿,“薛……”

  “叫我婉娘或者婉莲都可以。”

  “啊,婉娘,那你真的是自己上吊死的吗?”

  薛婉莲愣了一愣,喝了口咖啡,“我那时才二十岁,是万万不想死的。”

  “那么说你是被逼上吊的?”

  “我都不记得,我上过吊。”

  “……”

  “我只记得,那天守完范公的头七,我就回屋睡了。睡觉的时候,突然就被人用绳子勒住脖子,我没挣开。”薛婉莲说着,伸手摸了摸脖子,脖子上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勒痕。

  “那牌坊纪念的人并不是你。”

  “你说什么呢?”

  “我说,那牌坊纪念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你,对吗?”

  “怎么会不是我呢?”

  “那牌坊要纪念的,是节妇薛氏,但你是婉娘。”

  

  暑热散去,夜晚渐渐变长。

  薛婉莲习惯了天黑在范先生家等待书店打烊的日子。除了那只猫,其他都让她很有安全感。范先生也很照顾她,书店开门的时候就把猫哄到书店,书店打烊的时候又把猫哄回家,尽量让猫的行踪和薛婉莲错开。

  天气渐渐冷下去。

  薛婉莲却感到生活慢慢暖起来。

  她看书乏了,就走动走动。出于好奇,她上了楼。

  楼上灯开着,范先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拿起挂在门上的大衣,把大衣盖在范先生身上;又蹑手蹑脚搬开边上的椅子,坐下来,托着头,盯着范先生的脑袋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她有点渴,就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坐了回去,继续笑着盯范先生的后脑勺。

  “喵~”角落里传来这么一声。

  薛婉莲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起来。

  “喵~”一只黑猫从角落里踱出来。

  “大……大咪……你叫大咪……对吧?你主人……在……在睡……你别吵……”薛婉莲哆哆嗦嗦,尝试和黑猫交流。

  “喵呜~”黑猫跃上桌子,面对着薛婉莲,叫了一声。

  薛婉莲大惊失色,脚下一不留神,连滚带爬地出了屋,“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这一声把范先生“砰”醒了。

  范先生一脸懵地揉了揉眼睛,“大咪,你还没睡吗?”黑猫细细地“喵”了一声。

  “我怎么在桌上睡着了……”

  “喵。”

  “啊,已经这么晚了?!”范先生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肩上披着的大衣滑了下去。

  “诶?这大衣……”

  听到屋内关灯的声音,薛婉莲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冬至夜。

“今天怎么会想到让我看电影?”薛婉莲坐在客厅沙发上喝着热水。

“你前几天不是说想看《倩女幽魂》吗?”范先生对着镜子打着领带。

“这么有心。”薛婉莲有些雀跃。

“也不算什么难事啦。”范先生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我今晚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在家,就让大咪陪你好了。”

薛婉莲笑容瞬间僵住,“能不能……不要啊。”

范先生笑着拍拍薛婉莲的肩,“别怕,大咪很乖的。”

听着外头的锁门声,薛婉莲心里忐忑。

黑猫闲庭信步地踱过来,薛婉莲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黑猫停了下来,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然后跃到沙发的扶手上,趴了下来。

薛婉莲定了定神,按了一下“播放”键。

 

冬至深夜。

范先生披星戴月地回到了家。

黑猫跳下沙发,扑到范先生怀里。

薛婉莲起身给范先生倒了杯水。

“谢谢。”范先生接过水,一饮而尽。

“那个,我问你,如果我是聂小倩,你愿不愿意做宁采臣啊?”

“你说什么?”

“就是,如果我是聂小倩,你愿不愿意做宁采臣?”

“那是电影,你可能把电影和现实搞混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你可能太入戏了,电影拍的东西是假的。”

“是吗?”

“是啊,你别去想这些啦。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今天向女朋友求婚成功啦。”

“啊?那,那恭喜你了。”

“你是累了吗?怎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啊,没有吧。我可能,嗯,可能有点累。”

 

屋内的灯关了,范先生去睡了。黑猫知道,今晚薛婉莲没有下楼看书。

她只是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盯着自己那双拿蓝线白线灰线银线绣了层层繁复纹样的灰色小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有着两道深浅不一勒痕的脖子。

天色破晓。

范先生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准备去卫生间洗漱。

突然他一个激灵。

“你……一直没走吗?”

此时薛婉莲端坐于沙发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还走得了吗?”

薛婉莲只是看着他,然后起身走了。

范先生钻进卫生间。洗漱完,突然一个激灵——

“婉娘!现在你不能出去!”

范先生奔下楼。

薛婉莲定了定神,接着走起路来。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探,腰一走一摆,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就这么向前走啊走啊,拉开书店的门,走到店门口的阴影里。再向前一步,就是阳光。

“婉娘!婉娘!婉娘!”

她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只是略微侧了一下头,又迅速地转了回来。

县志上的那个人,不是我;牌坊写的那个人,不是我;电影里演的那个聂小倩,也不是我……

一只用蓝线白线灰线银线绣了层层繁复纹样的灰色小鞋水灵灵地显出来,触到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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