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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确实是跟着飞流出了门，在金门酒店那里他看见尾随在飞流身后正准备进去的两个日本人，便抽身去了另一条街，这条街白日里全是做小生意的摊贩，晚上多是流浪汉的聚集地。明台刚进了巷口便知道自己的衣着是多么显眼，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就在将要走到另一头的巷子口，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腿，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流浪汉本想拔腿就跑，却听那人问道：“飞流还好吗？”明台心里一紧，低声将流浪汉搀扶起来，半拖半拽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见老人家头发凌乱，头上有几处很深的伤口，忙道：“我们去医院吧。”

“我不能去医院。小少爷。”老头笑笑：“你是明家小少爷么？”

“我姐姐是明镜。”明台点头。

“我姓万。”老头看着明台，使劲笑笑：“小少爷，我想跟你换一件东西。”

“要什么你说就是，我肯定给你找来。不如我们现在先回明公馆。”

“小少爷，我不能去明公馆，这样日本人会把你家翻个底朝天。”老人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自己的棉袄递给明台：“把你的大衣给我，这个给你，回去交给你大姐。记住一定要交给明镜。”

“我记下了。那你怎么办？”明台隐隐听到巷子口的吵闹声，急道：“我们换个地方。”

“我已经走不了了。”老人指指自己的腿，明台才发现有两个黑乎乎的血口子：“你快走，走啊。”

“爷爷。我…..”

“告诉飞流，我回南京了，以后不用给我送饭了。快去吧。”老人用了所有力气将明台推到巷子口旁的街道，“快回去。”

“我找大哥来救你，爷爷。”

“好。”老人挥挥手，“我等你。”

明台怀里抱着那件又腥又臭的棉衣抄小路回到明公馆，才到门口便看到了奔出来的阿诚与飞流。

“你去了哪里？”阿诚心里徒然冒出一股无名火：“我们是去做事，你以为是去玩么？”

他并没有接阿诚的话茬，刚走到门边，明楼已经打开门对几人做了噤声的手势，一起去到书房。明台直接栽倒在沙发上，脸上全是汗水，或许还有泪水，全身微微的发抖，怀里死死的抱着那件棉衣。

“这是爷爷的。”飞流指着棉衣：“爷爷呢。”

明台闭着眼，很痛苦的摇摇头，他才出了巷子口就听到了后面的枪声，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此刻觉得内疚又觉得恶心，还有些恐惧。

明楼轻轻将飞流拉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走过去将明台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大哥在，不害怕。”阿诚见状带着飞流走了出去。

“大哥，哥……”明台伏在他怀里，默默流着泪，听着压抑的抽泣声，明楼大抵已经猜到了结局。“哥，爷爷可能回不来了。”

“他有没有什么交待你的事情？”

“爷爷给了我这个，让我交给大姐。”明台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件棉衣。

明楼将棉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知道从何入手，想了想说：“你和飞流先回去歇着，明天让阿诚一早过去看看，能找到爷爷，就把他带回来。”

明台摇摇头叹道：“爷爷不会来的，他说日本人知道他在哪里就会把哪里翻个底朝天。而且，我走的时候听见了枪声，爷爷是再也找不到了。”

“相信大哥。”明楼拉着明台的手：“不管他是死是活，大哥找遍上海滩也要把他找出来。去找飞流，把阿诚叫进来。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飞流，”明台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少年：“爷爷让我告诉你，他回南京了，以后你不用去给他送饭。”

“爷爷，还好吗？”

“挺好的。他把棉衣给我让交给大姐，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回南京了。”

“哦。”“飞流，你害怕吗？”明台想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我不怕，有你在我就不怕。”少年忽然起身坐在沙发上：“苏哥哥在就什么都不怕。”

“我不是苏哥哥。”明台叹口气，扯过被子盖住头。

“名字不一样，心里坚持的是一样的。”飞流跳到床上，撤下被子瞪着明台。

“心里的坚持？是，是什么？”明台疑惑的看着少年。

“正义，坚持做对的事。”

“飞流，”明台朝沙发示意：“先去休息吧，天亮了还有事情要做。你说的坚持，我得想想。”

一夜没睡的不仅仅是明家。汪府也是彻夜的灯火通明。

“汪先生，你不要辜负大日本帝国对你的希望。花本找不到，我会重新考虑今后的合作方式。”

“山本先生，我一定尽力。”汪芙蕖擦着脸上的汗，勉力笑着。“您先回公使馆，明天一定有消息告诉你。”

送走山本，汪芙蕖便接到了电话，带着汪曼春匆匆赶到宪兵司令部，只看到老万的遗体。

“在他身上有没有发现什么？”汪曼春一面监视尸体一面皱眉。

“发现了这个。”一个士兵拿了一件大衣递过来。

汪曼春看了一眼，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前几日看明台有这么一件大衣，这种巧合……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衣服。”汪芙蕖摇摇头，拿过大衣开始搜寻。

“叔父，放下吧。”汪曼春笑道：“这件衣服必是哪家贵公子不要了扔给他的。经过了这么多人的手，哪里还会留下什么。老爷子身上有没有遗失什么？”

“这个不清楚。”领队的日本侍卫应道：“我们并不知道他来上海的时候带了些什么东西。”

“他最后遇见的是什么人？”

“汪小姐，我们是在南京路旁边一条巷子找到他的，里面全是流浪汉和酒鬼。”

“查，一定要查清楚万先生最后一个遇到的是什么人，有没有东西交到其他人手上。”

“阿城还没起床吗？”明镜在餐厅看着坐得规规矩矩的几人有些诧异，往日早早在忙的阿城没见，从来要三请四喊的明台倒是带着飞流拿着碗筷在布餐。

“阿城有事，一早就出去了。”明楼放下手里的报纸应道：“大姐，我们明家在南京有没有要好的世交或是亲戚？”

“亲戚倒是有几房远亲，不过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有事？”

“那倒没有。南京云锦制造有位万先生是否听说过？”

“万家？那可是不得了的。”明镜思道：“怎么无缘无故的提起他们？”

“就是帮着朋友打听打听。大姐给我仔细说说，我也好回了朋友。”

“万家在南京是做云锦的世家。当年江宁制造最有名的就是万家绣娘。江宁织造后来换了主子，可万家在南京云锦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康熙爷的龙袍就指明由万家绣娘制作，对了。我想起来，万家有一个龙袍花本是传了好几代的宝贝。”

“花本是什么东西？”明台忍不住问道。

“这说起来就复杂了。”明镜笑道：“云锦有经线和纬线，有了花本，才能织出图案和颜色。花本就是模板。这龙袍出了问题就是杀头株连的大罪，所以当年才有了这么一个龙袍花本。”

“那一定很大很沉了？”

“用的线不少，但是很轻，不到两斤重。你们几个不对劲啊，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明镜停下看看几人。

“先吃饭。”明楼笑道：“等阿诚回来。”

“阿诚与万家有什么关系？”明镜打量着几人，忽然看向飞流：“一定是你，只有你是从南京过来的，说吧。万先生是你什么人?”

“是爷爷。”飞流点头。

“莫非你那天说要见我的人就是万先生？他在哪里，带我去。”明镜说话已站起身来。

“大姐，我饿了。能不能吃完饭你再去查案呢。”明台拿了面包抹了芝麻酱递给明镜：“先吃饭吧。飞流也得吃饭。”

“就是。大姐，我们没有事情瞒着你。吃完饭，倒是有事情要请教你。”明楼递过粥碗给明镜。

阿诚看看表，在明家公馆外面估摸着差不多吃完早餐才走进大门。

“阿诚。这一早去了哪里，吃过东西没？”明镜听见大门声响，从卧房奔出来。

“阿诚哥。”明台与飞流已经迎了上去。

“我今天这么受欢迎？”阿诚望着几人勉力笑笑：“我先去给大哥说事。”说完匆匆走进明楼的书房。

“找到了吗？”明楼见门打开。

“在日本公使馆，已经去世了。”阿诚沉着脸应道。

“日本人干的？”

“日本人与宪兵司令部联合行动。”阿诚指指茶几上的棉衣：“大姐看过了？”

“还没有。在马场抓住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已经交给王天风立刻就转出上海了。”阿诚看向明楼：“我估计这事情不是马上可以解决的，先找大姐过来看看。如果东西真的在里面。我们走之前，得找一个妥善的地方保管。”

“嗯，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我看明台与飞流也憋不住了。”

明镜在听完事情的全部经过，拿着棉衣打量了半晌，对阿诚说：“你跟我来。”没一会，阿诚端了一大盆热水进来：“把窗子打开。”明镜说完，将棉衣直接扔进了那盆滚烫的热水中，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阿诚，你再把炉子上的水提进来，拿个这么大的盆。”

“水还烧吗？”阿诚走到门口停下问道。

“要的对了，再提一桶凉水进来。”众人只见明镜提着棉衣在热水里反复漂洗，待换了四五盆水，众人见那件棉袍已经变得雪白，都大为惊奇。

“这必定是万家的手艺了。”明镜点头：“能全部洗净的染料就是万家的白水料。”

“大姐，这件棉衣本来就是白色的么？”明台好奇。

“你再等着看看。”明镜笑道，将棉衣泡到凉水里，还让阿诚加了冰块，将棉衣提起来已经变作僵硬的一块，明镜四处看看，拿了明楼书桌上的镇纸照着平铺的衣服敲下去，就见到一片片碎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的油纸包裹的部分。这时，明镜方取了裁纸刀，一点点将油纸片开一小部分，才一掀开，众人见五光十色，华彩绚丽，禁不住连声赞叹。

明台看了好一会，方叹道：“怪不得日本人要这个？可是哥，这东西再漂亮，不过是一件织锦，中国比这好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他们非要这个。”

“英国有一位作家约翰拉斯金，他说过一句话：伟大的国家用三部书稿来书写它们的历史，一部写它们的事迹，一部写它们的言语，一部写它们的艺术。每一部都要阅读其他两部才能被读懂，但三部之中唯一值得信赖的是最后一部。你看到的是一段织锦，这里面有文化，有智慧，更有国家的历史凝结于其中。”明楼看看还是一知半解的两个少年继续说道：“明台，我知道你从北平回来后看了不少历史典籍，你说说，为什么华夏民族几千年，历经无数劫难，依然没有灭族。”

“因为我们的文化从来没有被消灭。汉字，泼墨山水还有青铜器，织锦。”明台说着，眼睛明亮起来：“我明白了，大哥。日本人是想通过窃取历史，实现文化上的侵略与占领。”

“能代表一个民族的不是土地，不是黄金财帛，而是这些记录了文化与智慧的艺术。”明楼指着面前的织锦，面色凝重：“万老先生既交与明家，我们必不负所托。”明楼刚说完，门外传来吵嚷声：“阿诚，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