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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游记 （6）
这些年李世真越来越喜欢冬天。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翘首期盼着夏天的到来，夏天意味着风扇、冰棒和冷柜里的汽水，意味着昼长夜短，意味着出门玩耍的时间可以大幅度地增加。那时候她讨厌冬天，觉得太没意思，一切都光秃秃灰蒙蒙的，不够敞亮干净。
但时至今日，她开始期盼冬天了。李世真把自己对季节的爱好变化归因于年龄的增长，她开始迷恋把自己裹在羊毛大衣里，用厚手套和毛线帽迎接冬天的感觉。她变得喜欢雪，也喜欢雾蒙蒙的月亮。
或者也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徐伊景，归咎于她第一次遇见她的寒冷冬夜。李世真转头看着副驾驶上正在看书的徐伊景，她带了金丝边的眼睛，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前方不远处有座红顶的建筑物，似乎是一座无名的神社，所有景物在灰调的天色里都显得宽容而温柔。
从初秋拍到寒冬，电影在十一月末终于宣告杀青。这两个月她们的联系频率大概超过了过去两年的总和。李世真甚至做出了一件严重超出她们不明不白关系范围的事，徐伊景杀青那天，她去了那座小城接她。
她有幸在绝大多数观众面前看到了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她赶到片场的时间稍早，低调地站在一众工作人员身后看徐伊景拍戏。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徐伊景是个天赋极高的演员这件事，那个镜头没有什么过大的动作。她只是躺在地上，直视着面前逐渐拉远的镜头，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天晚上李世真和徐伊景暂住在拍摄期间她的房间里，李世真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主题曲作者来拍摄地找找灵感，她给出的理由无可辩驳。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那首曲子早在上个月就被她自己在心里敲定下来。
“我发现”
徐伊景洗漱完毕，靠在床头，还在看那本书。
“从这里飞到日本很方便。”
“嗯，是离得挺近。”
李世真想了想回答到。
“你想去玩吗？”
徐伊景点了点头：
“就当是，最后的单身旅行，不可以吗？”
“单身旅行怎么跟我去啊？”
“怎么了？”
徐伊景的语气里充斥着不满。
“我还没和你看过雪。”
“还没有下雪……”
徐伊景放下那本《伊豆的舞女》，有些可惜地望着窗外枯干的田地。
李世真小心翼翼地开着她们在当地租来的车，日本右舵行驶，她有些不太习惯。
“快了吧。”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
李世真知道她为什么开始焦急，她们回国的飞机是隔天下午——她看了看时间，那一块小小的蓝色字体在仪表盘下方闪动。
18:37
她们离回国，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前几天伊豆半岛的天气都格外好，来这里的第二天，她们甚至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地看到了隔海的富士山，和她们一起游览的地陪大赞她们运气好，看到冬天伊豆难得一见的景色。
李世真一边附和着他，一边看着手机里当地天气预报连续几天的下雪图标腹诽。
她们到达修缮寺那家颇具盛名的温泉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十几间独立的房间环住水岸上方的能剧戏台，落地窗后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那些光投在夜幕中黑暗的湖面上，反射出交错奇异的光彩。李世真拿着行李从岸边经过那些房间，不知怎么的想起来徐伊景厨房冰箱里的灯。
这里是最后的舞台了，她想。
“最后”这个词无论发生于何时何地，在何种语境下说出来都显得有点悲伤。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高中的最后一堂课，外婆临走前对自己讲的最后一句话。
或者是，她和她的最后一夜。
徐伊景留在房间吃东西，李世真没什么吃晚饭的胃口，她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穿过阳台进了露天温泉。她把自己的肩膀沉进水里，舒展自己因为开车而变得僵硬的四肢。
她环顾四周，这处温泉依山而建，高大的松柏斜插入云，天空在这里显得很低矮，被灰色的积云盖满。时间有些晚，天气也冷，偌大的露天温泉此刻竟只有她一人。
她闭上眼睛小憩，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突然落在她鼻尖。李世真碰了碰鼻子，摸到一滴冰凉的水。
下雪了。
身边的水波动起来，她睁开眼睛转头，看到了徐伊景。
她大半个身子沉在水里，仰着头看夜空。漆黑的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脸颊和睫毛上。一些融化后的雪水挂在她眼角，看起来像一颗寒夜里透明的眼泪。
徐伊景低下头，几滴水顺着脸颊的弧线滑落，与此同时她看向李世真。
“听说伊豆的山上有很灵的山神，虔诚许愿就可以成真。”
她又从脸上抹下几滴水来。
“我刚才许了个愿。”
“什么愿？”
“别人都说伊豆春天的樱花也很漂亮……如果可以的话，明年想再来一次看看樱花。”
明年春天啊，李世真想。
明年春天她是别人的妻子了，也许徐伊景可以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来，她幻想了一下朴先生站在樱花树下的样子，徐伊景应该也会觉得温馨的。
“那时候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朴先生一起来。”
李世真挑了挑眉毛。
“挺好。”
徐伊景苦笑起来。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在娱乐新闻上看到你的婚期了。”
李世真干巴巴地说。
“十二月四号是吧？他生日。”
她假装潇洒地伸了个懒腰。
“双喜临门，选得挺好。”
徐伊景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意思，她低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有放不下的人…我听他提过几次，以前的朋友，在美国，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她用了“也”字。
李世真恍惚想到两年来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正式的表白，从第一次到后来每周两次的相聚，知道现在，徐伊景即将和别人走进婚姻的殿堂，她们依旧是从来没说过任何动听的情话。最过分的也不过是一句感冒发热催化下作用下才逼出来的“我很想你”。一切都发生的如此自然，好像一切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但一切终究要结束，在她们结伴旅行的最后一夜，在徐伊景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前，跨入全新的人生阶段之前。有些事情改在这里结束，这件事似乎已经变得很理所当然。
李世真有些艰涩地开口，她突然感觉嗓子干得很。
“那你呢？”
“你觉得呢？”
徐伊景低声说：
“我以为你应该很明白。”
“但是……”
“但是我会去结婚的，会对他好的。结婚的意义终究不一样，哪怕真的只是各过各的…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劝我的。”
徐伊景打断她，她对李世真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徐伊景还是应该要结婚，这样才最好。她应该拥有一个丈夫和一双儿女，不爱也没关系，因为亲情总会弥补这一切，是不是？”
李世真躲开了她的眼神。
“看来我猜对了。”
徐伊景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什么破绽，她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演员。
“这两年我跟你在一起，至少也算是了解了你一些。”
温泉还在冒着热气，越来越多的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融化成水，在顺着她的脸滑下来。徐伊景嘴角挂着笑，眼睛和脸颊却是湿漉漉的，沾满了水，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掺杂一两滴眼泪。
“我现在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徐伊景低下头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必须自己做这个决定了。”
“本来想给你发请柬的，但我仔细想了想，我结婚那天你还是别来比较好。”
徐伊景低下头，掬了一捧水洗了洗脸，甚至还开了一个玩笑。
“万一我婚纱一扯跟你跑了，那挺影响我未来星途的，你说是吧？”
这是李世真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的结局，在那些排练里，有的场景里她说“我们离开吧，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有的场景里她骂“徐伊景，你可真是个混蛋”，还有的场景里她和徐伊景没有再说话，她们就安静地躺在那一直到天亮，然后相拥着死去。
李世真突然想起来电影快结束时，主角写在笔记本上的一段话。当时徐伊景没有用替身写，自己完完整整地把那段话抄到了笔记本上。之后到躺在地上的最后一个动作杀青了，大家都忙着挤在导演身后检查镜头，李世真假装漫不经心地绕到那个笔记本前，把那一页撕下来，握在手心里。
那天她在酒店昏暗的床头灯下展开了那张纸，徐伊景清瘦的字体映入她的眼帘。
“那颗小小的星球，或者说，我。在宇宙里孤独地环游了一辈子，某些瞬间我也会遇到恒星，看见那些蓬勃的生命，看见自由，看见快乐，我也跟着一起快乐。可是太阳都会消失的，我也要离开的。但是我见过了，这样就够了。”
徐伊景的指尖突然戳到她脸上，李世真茫然地抬起头来。一瓣雪飘到她的嘴唇旋即融化，像一个冰凉的吻。
她还在笑，她的星球，她的上弦月，她的徐伊景。
“开心点。”
徐伊景仰头望了望天。
“我们看见雪了，我和你一起，这不是……”
她顿住，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又继续说了下去：
“也挺好的么？”
李世真又想起了两年前那天晚上，她冒冒失失地闯进天台，闯进徐伊景星球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对她笑的，眼睛在冬夜的暖灯里闪闪发光。法国人把“一见钟情”说成是“一记闪电”，现在想来，那确是致命的一击。
“嗯。”李世真回答：“挺好的。”
那一夜的她和此刻的她慢慢靠近，终于在李世真视野里汇聚成一个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视野里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的手指在空气里微微颤抖，但她执着地伸过去，把它放在李世真靠近嘴角的脸颊上。
一切都就绪了，只差最后一个暗号。
徐伊景勉强地对她一笑：
“戳脸。”
雪还在下，四周更暗，一切都在夜色中旋转下沉，只有岸边的一盏灯，孤零零地照亮她们最后的舞台。
李世真勾起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但她猜想那大概比哭还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