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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弗丽嘉（Frigg）

 

“黑烟蔽日，朝阳陨逝；红土开裂，峦石崩摧；水漫金山，日星隐曜；冥雾腾空，青天不见；厉火燎云，万物归无。野火焚焦土，洪水掩白骨，地狱空荡荡，恶鬼走人间。”

 是一条蛇，它绞住我的脚趾，死死咬住我的脚踝，冰冷的芒刺扎进我的脚腕，千万针尖大小的创口血流如注，冰冷的红信舔舐踝骨猩红的血液，它一圈圈缓慢地攀上我的小腿，绞紧，再绞紧，直到他们僵硬而冰冷，汩汩流动的血液凝滞成冰蓝色，牵动着疯狂跳动着的心脏。

 砰——一声，天雷滚滚，火光乍现，参天巨木嘶吼着，撕心裂肺的咆哮响彻天际，磐石古木轰然中开。砰——两声，狂风忽作，野火滔天，滚滚烈火奔跑着，万物生灵的哭喊震慑云霄，森森白骨葬身火海。砰——三声，大地开裂，天摇地动，豺狼鬼魅逃窜着，光明最后的挣扎终归寂静，茫茫暗夜无际无涯。

 “奥丁！”

 天旋地转，汗湿的白裙贴在后背上，后背贴在冰冷的金属上。我伸直手臂，张开手掌，触摸英灵殿塔尖上伫立的太阳。我是神，头戴苍鹰之羽，腰束黄金玉带。我是神，一袭白衣蹁跹，手握美满之匙。我是神，轻摇珍宝织轮，指引人间伉俪。我是神，端坐英灵王座，辅佐众神之父。然而，我是神，却不许我乐享天伦。我是神，却不许我半世安宁。我是神，却要被命运疾驰而来的碾轮挫骨扬灰。我何苦为神！守护中庭阖家美满却看亲人血肉分离，指引人间伉俪重聚却看爱人死不瞑目，端坐万人之上却看万物随风而逝。我又何苦为神！

 “槲寄生！”

 那不是一条蛇，是槲寄生，是翠绿的，阴冷的，扭动着的槲寄生，是它钻进巴尔德尔的骨肉，噬尽他的生命，它如今也要来吞噬我了！

 “它来了，我看见了。”

 那不是一条蛇，那是连天的黑烟滚滚。战火烧灼着我的后背，冰凌刺穿了我的前胸。无数个日日夜夜，当汩汩心跳自胸腔将我吞噬，当蚀骨寒风卷着我在焦黑的土地中穿行，当烧灼般的鲜血滚过冰凉的喉管，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它来了。蛰伏的地狱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沿着山川河流一寸寸地吞噬光明。末日站起来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巨人，迈步即可从尼尔福海姆跨到阿斯加德，伸开双臂轻易地就可以掐死环绕中庭的耶梦加得，张开的血盆大口连芬里尔的獠牙都相形见绌。黑暗中的阴影一口将世界吞噬，战火四起，血溅英灵，狂风呼啸，将我托起送至冰冷的远方。

 那不是一条蛇，那是轰然的战鼓擂响，阿萨神族的战鼓震天动地。如雷霆万韵，地动山摇，伊达瓦尔德平原烽火连天，神袛金戈铁甲，短兵相接，顷刻间随即白骨露野，血流成河。我踏上白银之庭冰冷的地面，寒意像小蛇一样顺着脚踝篡去我的每一寸神经。我倚在至高王座炽热的金属上，汗珠像蚂蚁一样顺着额头爬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缓缓闭上眼睛，尖叫，疾呼，咆哮，呻吟，嘶吼，涌上来撕扯着我的鼓膜。野火，鲜血，汗水，战甲，白骨，冲上前阻塞了我的视线，恐惧，悲伤，痛苦，麻木，绝望，崩裂开扭曲着我的思绪。

 “不！”

我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而颤抖着的双腿无法支撑我的重量，又一个踉跄狠狠地跌了回去。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看见芬里尔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奥丁倒在了血泊中，金色的盔甲闪着猩红的血光。毒蛇挣破牢笼，在世间肆意逃窜。

 “奥丁！”

 我终于跌了下来，我不想再看了，猩红色的画面充斥着我的每一个白天与夜晚，现实与梦境。够了，我已经看得够多的了，恐惧无法剪断命运三女神的丝线，绝望无法冲进地狱挽回我的丈夫。我站了起来，仍旧颤抖着，耳边轰鸣，视线模糊，我扶着王座边的台阶，迫切地将手指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顺着黑灰色的纹路一路上爬，任由冰冷冻结我的血管，凝滞汩汩流动的热血。呼出的水汽模糊了双眼，垂落的发丝遮挡了视线，我站了起来，仍然颤抖着，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一步一顿地拖着麻木的身躯，双眼死盯着紧闭的殿门。我站了起来，仍然颤抖着，惝恍迷离，混沌不堪，双手触到了屹立的金色大门，我疯狂地摇动着雕花扶手，四肢精疲力竭而大门纹丝不动，浓烟淹没了我的身体。我迈出了一小步，仍然颤抖着，火光映在我的脸上，猩红浸透了我的瞳孔，毒蛇扼断了我的喉管。是夜风雨，大殿无人，狼烟四起，无觅孤魂。

 “让海拉来见我，阿萨神族会投降。”

 “让海拉来见我！”

 死亡，是吐着红信的毒蛇，是一个熟悉的梦境，又是个遥不可及的圣城。悲歌四起，我听见自己凄厉的声音回荡在伊达瓦尔德平原的上空，刺穿狂风和火焰，如同利刃刺穿血肉筋骨。风起云涌，我看见自己脸上狰狞的血污模糊了空气中的血雾，混合灵魂与骨灰，如同金苹果树脚下红色的土壤。血雨腥风，我闻见尸骨的腥臭无孔不入地钻入我的身体，撕扯心跳和内脏，如同带血的钝器痛击我的胸膛。海拉阴沉的脸带着死亡的阴霾，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形同鬼魅的半张脸，我死后也会变成这幅尊容吗？又或者，我的儿子，我的丈夫，也已经变成了这等丑陋的模样了吗！而我也就要来了，不仅仅是我，所有的阿萨神族，华纳神族，亚尔夫海姆的精灵，米德加德的人类，约顿海姆的巨人，瓦特阿尔海姆的侏儒，甚至海姆冥界的海拉，也要来了。彩虹之桥断壁残垣，世界之树满目疮痍，世间万物灰飞烟灭，传世文明荡然无存。

 “你过来。”

 随风飞扬的金色发丝上沾染着无色的油，顺着发梢低落在洁白的衣裙上，烧出一朵朵无色的火焰。火把烧红了云朵，天空染红了火焰，大地剧烈地摇动，火焰顺着峦石的裂缝爬上我的双腿，缠住我的裙摆，仅仅地咬住我的心脏。这时我明白了，那不是一条蛇，那从来都不是一条蛇，那是火焰，是勇气，是最后的希望，是传世的信仰。它缠住我的手腕，攀着我的神经，钻入我的灵魂，给予我千钧的力量。我干枯如白骨的手死死地扼住海拉的脖颈，看着火焰连天而起，炽热的红色蒙蔽了我的双眼，狂风掀天，带走不知谁的尖叫和狂笑。我站着，抑或是跪倒在地上，又或者，是跪倒在火焰上，一片火海，黑烟茫茫中，我看见了海拉扭曲的半张脸，火焰是她的发，也是我的眼，末日是我的终途，也是我加于她的厚礼。野火连天，焚尽万物，我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不曾放手。

 野火焚焦土，洪水掩白骨，地狱空荡荡，魔鬼走人间。

 “我心中的烈火仍然在熊熊燃烧，身体却满心欢喜地扑向死亡，精神消散在平原的狂风中，灵魂奔向了盛大的末日。”

 

“我不惧怕死亡，而借此来告诫自己，万物皆虚，万事皆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