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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城荷取知道这是每个河童工程师的必经之路。那枚人尽皆知的炸弹如今即将摆在自己面前。学徒们热衷于从各种渠道探听每年因拆弹而死的人数，师傅们则称这是河童流水线能够批量制造的最精巧最伟大的产品，虽然这样的溢美之词中不乏刻意夸张和洋洋自得，但毕竟只有成功拆除炸弹的学徒才有机会成为师傅，其他人都在火光和巨响中化为碎块和尘埃。畏惧它而放弃工程师之路的河童们称之为“鬼”，师傅们私下里不无轻蔑地叫它“天魔”(河童家长们常用不曾发生过的天狗劫掠故事吓唬小孩子——注)，而它的官方名字——JLB——更是引人遐思。一种受到师傅和学徒普遍认同的解释声称JLB是Just a Little Bomb的缩写，但多年以后河城荷取向相识于一次采访、后来成为她最可靠的朋友的射命丸文讲述她的拆弹故事时，这个名字使那博识的鸦天狗想到一位名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人类作家。Justa Little Bomb也好博尔赫斯也好，所有的猜想都随着设计者的辞世变得无可证实，连每年花费巨额资金、炸死几百位优秀学徒的缘由都已被忘记，老师傅们各执己见，莫衷一是，最终只好作为一项危险系数过高的传统活动继续举办下去，直到这枚打上了长长的数字编号的炸弹样本从妖怪山深处秘密工厂的生产线出发，盖了十二个公章、签了四十七个名字，最终摆在接下来三天都专属于河城荷取的那个工作台上。

对每个即将毕业的学徒而言，拆弹都是一场盛大的仪式，一局俄罗斯轮盘赌，一次战役，赢了光宗耀祖，输了灰飞烟灭。河城荷取提着自己的工具箱，像个紧握长矛的斗牛士，穿过狭长曲折的石廊。她听见迟到者与守卫争吵，几个壮实的师傅把一个过度兴奋而昏倒的学徒抬进温水池里。后来她作为监考员再度站在这里时，她将认为他们是幸运的，然而此刻她感叹他们的不幸。工作室位于石廊的某个尽头，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工作台，一把转椅，装有食物的箱子和放着电话的矮桌，正对工作台的石墙上挂着河童的族徽，族徽左侧是河童的领袖的照片，右侧是炸弹设计师的画像，据说是设计师本人亲手绘制，每个工作室各不相同。正对门的一面不是墙，而是流淌不息的瀑布，水声轰鸣如雷，隔绝了其他声响。后来某年河城荷取负责组织拆弹活动时才知道，那些工作室有几百个，遍布整个九天瀑布背后，这是河童与天狗三年艰苦谈判的结果。

每一位师傅都会在学徒学习生涯的最后一天叮嘱他不必在拆弹时紧张，然而当河城荷取坐在工作台前，右手拇指和食指微微捏起盖着十二个红章的封条的一角时，她还是感到心脏加快的搏动顺着神经直抵指尖。后来她向射命丸文承认，她掀开起爆装置上沉重的金属盖子时期待的是精巧的机械结构与电子电路的完美结合，然而纷乱地缠绕在一起的各色导线、样式老旧的液晶计时器和裸露在外的蜂鸣器让她有些失望。但跳动的灰色数字和三十秒一响的“嘀”声让她不得不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多年以后，她带的唯一一届学徒不止一次求她讲述当年拆弹的经历，但她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她只对射命丸文一个人坦白过自己当时的恐慌、无助和绝望。假如她对博尔赫斯有一点了解，她就不难联想到那方用文字织成的土耳其挂毯，从而发现这些导线的排列蕴含着某种隐秘的、似有似无的分形性质，但那时她只能在一个小时无果的尝试之后承认，这个传言中神乎其神的伟大作品对于它的受害者来说只是一个装着导线和计时器的铁皮箱子，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八小时倒计时结束，等待自己的自信与骄傲和身体一起被炸成碎片。在这最初的八小时里，她谨记师傅的教导，没有剪掉任何一根她不知道用处的导线，于是只能在等待死亡的百无聊赖中胡思乱想，有时疑心那些拆除了炸弹的师傅们是在工作室的某处找到了设计师留下的电路图，有时又觉得那个好捉弄人的怪老头只会给他的受害者留下写遗书的笔和纸。她神经质地观察墙上画像的每个细节，想从设计师眼角的皱纹或者额发的排列里寻找炸弹构造的信息，又摘下族徽和领袖的照片(如果她被人发现在除了这个房间以外的地方做这件事，说不定会遭到最严厉的惩处)，检查照片和相框之间的缝隙。她安慰自己这只是打发时间，即便她真的依靠工作室里找到的提示成功拆弹，那也不是荣耀而是耻辱，足以切腹的那种耻辱。

第一个八小时结束时河城荷取几乎睡着。蜂鸣器急促的嘀嘀声将她从成功拆弹的美梦中惊醒。她揉揉眼睛，看到液晶计时器上的倒计时显示七小时五十八分十八秒，又从头顶摸到脚尖，确认自己毫发无损后，才相信自己居然熬过了第一个八小时，这使她略微有了一点信心。说不定拆弹活动和天狗劫掠的故事一样，是师傅们编出来作弄人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死掉，她想。然而不久之后她的幻想就被完全打破。正当她即将进入下一次睡眠时，她听到设计师的画像背后传来冰冷的合成语音：“出于设计者对人道主义和绝对公平的追求，在恭喜各位完成第一阶段拆弹任务的同时，也要提示大家，之后的每个阶段结束时炸弹会自动检查本阶段被拆除的导线数目。无论你打算对你面前的炸弹做什么，请务必每八小时剪断五条导线。祝各位武运昌隆。”

在七个小时五十八分十二秒的踱步、凝视、沉思、愤怒和哭泣之后，河城荷取赌气似的随意剪断五条导线，然后瘫进转椅里等死。急促的嘀嘀声再度响起，计时器再度回归八小时，一阵强烈的震颤惊得她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碎石和烟尘从天花板和墙壁的裂缝中落下。附近想来有一个遇难者，她想，说不定她就是下一个，但至少自己逃过了这一次。她毫不明白自己随意剪断的五条导线如何能刚好命中答案。如果说此刻她还相信自己运气过人，那么下一个八小时结束时她不得不疑心自己拿到了一枚哑弹。这样的怀疑事后看来十分荒谬——她后来从负责炸弹生产的老师傅那里得知，送进工作室的炸弹都经过严格检测，防止意外发生——但随机剪断十条导线还没有引爆炸弹这样的小概率事件都能出现，使河城荷取对前辈们宣称的精密可靠的坚信和崇拜产生了动摇。她不愿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炸弹能够爆炸，但也不想让一枚哑弹为自己的学徒生涯收场，于是她重新坐在工作台前，在蜂鸣器单调的嘀嘀声中再度开始思考，即便她自知八小时或许远不足以让自己得到结果，下一次剪断导线时运气或许不再会给她下一个八小时，但总比不经尝试就不明不白地死掉或离开要好。

多年以后，河城荷取对炸弹研究的记忆只剩下瀑布的水声。她丝毫不想记起那堆构造近乎病态、如魔女的头发一样缠绕在一起的导线和工作台前摆放的一尺见方的、装满特制炸药的立方体。水声掩盖了自以为失手剪错导线的学徒的惊呼，掩盖了祈求神佛护佑的河童的低语，掩盖了试图向隔壁同窗口述遗言的可怜人的啜泣，掩盖了布满整个石壁洞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嘀嘀声。后来河城荷取作为监考员在石廊里踱步时，那所有的声音从四面冷硬的石头里压迫而来，她几乎强忍着走完整个巡查路线，没有抓着头发一边尖叫一边冲出考场。水声掩盖了可怖的声音，也掩盖了她不愿想起的残忍的发现。在第九个八小时迫近结束的时候，她终于自认为弄清了起爆装置的基本工作原理，此前她已经剪断了三十五条不同颜色的导线，逃过了八次致命的爆炸，然而她的发现依旧使她剪断第三十六条导线的右手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来进行拆弹作业。她依旧随机剪断导线，不过不是因为看不懂或者时间不够，而是出于她自己的理解。虽然她难以接受这一点，但她无法推翻自己穷尽全力得出的残忍的结论。当时的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学徒们用性命做筹码拆一枚完全是随机引爆的炸弹，每一条导线引爆炸弹的概率都各有不同，不过似乎从外部无法知道。走进工作室的那一刻，这个完全非理性的怪物就接管了受害者的生命，无论基于怎样的考虑来剪断导线，学徒的生死都寄托在一系列随机数的取值上。这个可怕的结论浮现之时，她如同遭受电击一般浑身颤栗，随即对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次拆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三十七。一分三十八秒。快了，快结束了，快点结束吧，她对自己说。三十八。三十九。十三秒。四十。五秒。结束了。地狱还是天堂——

急促的嘀嘀声最后一次响起，计时器归位到负一，巨大的震颤再度传来，河城荷取瘫倒在转椅上，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清醒的存活者一无所有，虚脱和无力一同将她拖向睡梦的渊薮，那里或许有死里逃生的狂喜、幸运儿的自得和成功的无上荣光，是值得用一生的假寐来换取的眠者的特权。

河城荷取终究错过了授予工程师资格的仪式。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工作室回到家里的。高烧和谵妄同样持续了三天。河城荷取曾对她身边的所有人声称，拆弹的经历除了工程师资格证之外对她毫无影响。然而在她独居的漫长的一百二十年里，她总能从西面的窗户看见那永不止息的九天瀑布。平整如绸缎的瀑布上有时会爆出一团团球形的水雾，如同一觉醒来颊上肿起的脓包一样惹人厌烦。这样的时候，河城荷取总是希望射命丸文能够在身边，好向她倾诉延续至今的疑惑、焦虑和痛苦。她会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弄清炸弹的秘密，不知道她拿到的究竟是不是一枚哑弹，不知道与那些死者相比自己究竟算是什么。然而她终究说不出口，也无法指望对方的理解，她只能起身凝视窗外，许久，叹口气，坐回工作台前，把写到一半的文书或是设计稿一下一下地撕碎，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黄瓜，嘎嘣嘎嘣地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