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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战闻录全明星】次锋战B2《100sec Daydream》
幻想战闻录 2018-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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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从古明地恋想起姐姐给她做的那道算术题开始。算术题记载在一张纸上,轻飘飘地摆在隔开她俩的桌子上。恋恋问:“姐姐,我该怎么做?”

    她拿起笔在纸上开始书写,每一笔都落在不同的位置,起初似乎是某种自成体系的符号,可是她接着画下去,让古明地觉惊奇地打断了她:“恋恋,你是对的,你写下的就是完全无误的答案。”

    “不对,姐姐,这不是正确的。我读不懂它们,而它们也没有读懂我。”

    觉笑着对她说:“对了。所有的一切都要从理解开始。”回忆走到这里有了很奇怪的一幕,她忘了姐姐接着说的什么,而是想起她看见的一面奇怪的钟表,钟表走一圈不是六十秒而是一百秒。那表在回忆里没有走动。

事情从她开始在意这段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开始。她有时觉得那些话语中的一字一句的发言都是那样真切,随着换气而逃逸出来的热气停留在了她脸上的哪一个位置也能原原本本地还原。可是对于细节的穷尽反倒令她怀疑整件事本身的真伪——姐姐见到她不过是苍白地笑一笑便走过去了,哪里有空给她讲这样的寓言。如此怅然地琢磨了几个白天加上几个没什么印象的梦之后,她终于确定那是发生在梦里的事情,不是平时被她呼来唤去的比生活更琐碎的梦,而是更重要和宝贵,像间歇泉边的彩虹那样难以见到的梦。

    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彩虹实在是太难得一见,即使是长寿的觉妖怪见到都要觉得新鲜。恋居然牢牢地记着那个梦的内容,还生出想要解释它的念头来。要是说平日执掌恋的举止的永远是完成目的便匆匆离去,无意识派出的执行者的话,这一回的执行者竟然并不知道它该做什么,就那样在恋空荡荡的心室里住下了。

    是啊,我该怎么做呢——她很少有问自己这种问题的机会。有时,她坐在床边把眼珠尽力往上翻,想要回到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直到安静的清晨被地狱鸦归巢的声音划破,我回不到原先那自在漫游的位置了——恋摁着自己的下唇一字一句地念。她的手指感受到了声音,是从那柔软的唇的流动中吐出的。周围是这样实在。她从床边站起身子,扑进她使用了不知多久却从未感受过的被子中间。可是她又隐约感觉到不能耽误——那感觉是什么呢?总之她没多久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找她的姐姐,旧地狱更下方的古明地觉。

    恋穿过狭窄得宛如墓道的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地方。那地方连接着她和姐姐的居所。四周昏暗得好像连光都没办法挤到这里面来,恋一次次推开贴在她身上的墙壁,以便有足够的空间将门打开。上面的光没能落进来,屋里另外点了灯。她的姐姐站在一堆杂物中间。

    “晚上好,恋恋。怎么突然来找姐姐了?”她把手上的袋子丢在了地上,袋子里露出了某件衣服的一角。

    “姐姐。你的桌子呢?”

    “搬到外面去了。”

    “那这些东西呢?”

    “也要。”

    白瓷砖的地板上散落着觉从地灵殿的各处拿来的东西,将觉的房间围成了一副水泄不通的垃圾场的样子,而脆弱的觉站在那中间就像一个在垃圾的迷宫中迷路的旅人,不知是饥饿无力,还是惊恐高声言语将推倒附近摇摇欲坠的垃圾山,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像晚风那样微不可闻。恋不免地感到呼吸被什么阻塞。她开口半是为了继续对话半是为了喘气,也许出于喘气更多,因为那问题对于觉来说实在是无缘无故:

    “姐姐,你记得你以前有给我做过一道算术题吗?”

    她的眼只是被不解占据了一瞬间。接着她低下头,那里面又是什么色彩,恋便再也看不见了。“……你要问以前的事吗,我还真的记不清了。这四年已经快成了我人生的全部了。”觉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像是平时读取别人心思的最后小声说出口的评价,但说不准她又是有意讲给被读心者听呢?就像她现在讲给恋恋听一样。觉指着地板上的垃圾,它们躺在第一次积尘到如此地步的地板上是那样安静。

    “我想我们过去的东西,应该就在这些中间了。自己找找看吧。我该出去了。”

    觉踢开挡在前面的袋子,现在那件连衣裙从里头完全脱出来了。她没有从恋走来的狭窄的过道离开,而是从另一个恋也不知道的地方出去了。

    恋站在姐姐的房间里。往日的回忆似乎早已从被熏黑的墙壁上剥落,变成一地碎屑,变成她觉得有必要抓住什么的一点痕迹。她走近那个袋子,没有了那件裙子,里面便什么也不剩了,像饿死的妖怪那样贴在地上。恋恋揪住裙子的领口,把它从妖怪的肚子里彻底地拖出来截断,她现在可以看清这裙子的样子了。那是件淡黄色的裙子,缀着白色的花纹。纹路绘制的方式很怪异,像是哪个油漆工人工作时随手把它弄脏了,但是又刻意给被剪开的地方留出了空隙,因此可以看出这并非是无意之举。

    剪开的几道口,恋是明白它们的用处的。这是让第三只眼上连着的线伸展到外边去的地方。所以这是她的衣服?或是姐姐的衣服吗?她隐约觉得这是她小时候穿过的,因为领口处别着的那个黄色笑脸徽章,冲她笑着,就像与她熟识已久的人一样。

    恋小时候对笑脸图案感到相当困惑。她现在想起这件事实来。她不知道为何这相互疏远的线条便可以代表笑容,每个人都不一样的笑容,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表情,这副面孔后面什么也没藏着。她把手指放在黄色笑脸上,它还是那样笑着,只是表情有了一些变化:它迅速地吻了恋的手指一下,甚至不等被吓到的恋恋把它扔在地上就自己跳出了她的手掌。接着恋看见了那个一百秒的时钟,已经走动了四秒。

    原来我已经睡着了吗?恋急于醒来,可是又兜兜转转,直到做完了另一个平常的梦才离开。她的脸埋在姐姐的床上,膝盖则跪在地板上。地板上已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如果我再回来的时候,我亲爱的妹妹还没有醒来的话,我就把她叫醒。”恋读出她身旁的纸条上写着的话。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要立刻去找姐姐回来。但是我不能置这个梦于不理啊。

    她有些不确切地发现,梦和姐姐也许是同一道算术题。她想要写点什么来开始,可是唯一合适的就只有记下梦的内容而已。恋第一次翻箱倒柜地寻找一样东西,翻出一本能够记下她的梦的笔记本。第二个平常的梦的内容是姐姐任由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抚弄着她的头发,她没有把这个记下来。再一次回到觉的房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火焰猫燐站在房间中央,像是在等着她到来,此外一切布置都像昨天一样,那张纸条还摆在床上,写着她已经看过的话,关于她回来的预期。

    她问:“姐姐昨天没有回来吗?”

    “是的,恋小姐。觉大人离开了地灵殿。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根据记录我们看到您昨天与觉大人有过会面:她告诉了您什么?”

    没有等恋回答她的问题,燐接着说道:“恋小姐。我想觉大人并不是像往常一样,为了给您寻找什么玩物或是发掘小说的灵感而离开了。觉大人的离开很突然,像是永远也不要回来一样。也许您并不清楚,但是我还是得告诉您,觉大人的离开就像周围的改变一样突然。”

    “地灵殿也改变了。它没办法不改变。”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恋。“请去把觉大人找回来吧。只有您可能做到了。”

    “燐呢?你不去找吗?”

    “我必须留在这里,恋小姐。”

    于是恋告诉了她那个共计一百秒的尚未完全的梦的事情,也许那和姐姐的失踪有关呢?燐没有指出她抱着的是多么侥幸的想法,只是说,月亮上有能通晓梦的意义的智者,如果那真的是一个隐藏着觉的去处的谜题,她应该能给恋答案。恋不甘心只得到这样的回答,追问说:“燐呢?你相信梦吗?你相信梦的线索可以牵出不知去向的姐姐来吗?”

    “恋小姐,我没法回答您。梦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该做的是将地灵殿保存下来,以便您找回觉大人的时候能够归来。”

    这是恋的决定:现在她可以清楚地决定自己的行事了,决定她垂下手,决定她落泪,决定她接过燐从觉的衣柜中找出的围巾与手套,迈出地灵殿潦草地修整了两次的小道,从自己没有亲历过的寒冷中向上层走去。燐在她走之前对她说:“应该在旧地狱之间找到觉大人,如果找不到,那么即使是恋小姐在今天的幻想乡中也很难找到了。”

    她不知道燐所说的改变是什么,但是旧地狱变冷了。变化不可能只是指这么简单的事情,她看着路边凝住又断开的冰面想。影子在表面弯曲,潜下去,让她突然觉得陌生。

    地下最缺乏的是风和光,相较而言风要更充裕一些。恋恋几乎就是跟着它们走的。两者都从过去开凿出来与地上相通的洞穴中灌进来,为了最大程度地让地下盈满光照,每一处洞穴的出口附近都设着大小各异的曲面镜,将光线反射到周围。但是它们的作用微乎其微,恋恋的身旁依旧被阴郁的黑暗包围着,不远处的行人们各自守着自己的灯赶路,把发光的那个亮点藏进自己的大衣中间。

    更近一些的地方,被照亮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没有找到从哪里爬到更高的地方,视线完全被墙壁上贴起来又被撕去,如此反复几次变得难以辨认的各类标语所吸引。她凑到离她最近的墙壁旁,还能认得出的字是:

   “……打倒古明地觉……”

    她有点被吓了一跳的感觉,但是又不是那种体验。这是觉得不真实的感觉,她总觉得上面的事情离她很远,是不应该发生的;像自己的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而身后没有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姐姐已经不见了吧。但是,我难道就知道什么吗?恋不自觉地把手藏进了姐姐的围巾里。周围越来越冷了,这也说明离通风口越来越近了。

    她注意到靠近另一侧墙壁的那群人,于是迅速地把头低下了,不想让人知道她在看这些标语。那群人并没有空留意她的举动,他们围在另一侧吵吵嚷嚷地争论着什么,似乎还有石头被凿开的声音。起初恋以为那里就是向上走的通道,想要走过去,又怕他们根据露在外面的第三只眼认出她就是觉的妹妹。可是她低下头才发现第三只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那样小了,足够藏在围巾的褶皱里;而连在上面的线也一同变细,在这样昏暗的地下是看不见的了。

    “请问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钻到那群人的中间。可出乎意料的那里并没有开口,而是被堵死的。说不清那是什么种族的妖怪,他们看起来相互之间都极其疏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锄头攥得紧紧的,不肯有一点交集。煤油灯只有一盏,大概在领头的人手里。

   “……夺回我们的热、食物与沟通自由。”

    一位嗓音细长的人不知道躲在人群的哪一处这样说道。恋隐约记得那也是众多标语的内容之一。随即有人解释;解释的声音更低沉。

    “这里原先有一条,通往旧地狱其他区域的过道。上面出了事情之后,古明地觉决定放弃旧地狱的四分之三,我们现在正是想要打开这里……”

    接着他看着恋迷惑的眼神(这是恋想象的)开始解释被提及的改变的含义。可恋并没有留意他接着说了什么,她看见灰色的人群的背后露出的两个相拥在一起的孩子:那两个孩子最开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左边的孩子试图把手中拿着的灯塞进右边的孩子的手中,却被右边的孩子拒绝。在两人如此推搡的过程中,两人的差异正在逐渐出现;恋看得越来越仔细了,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右边的孩子发梢上发出的光亮——

    两人像是在刚才悄悄约好了,或是早就发现恋在看着他们。他们一下子扭过头来盯着恋,右边的那个冲着她笑,摊开自己的右手:手心上画着那个一百秒的时钟,已经走到了第十二秒。

    愈到更高的地方,离地心的闷热愈远,恋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更高的地方了。这里的旧地狱成了更大和更陌生的地方,空荡荡的上方的暗青色不免让人怀疑那里面藏着什么面孔,藏着一位正在向远处逃走的趿拉着拖鞋的少女。不能称之为河的水流缓缓地伏在地上,把远方的幻想与现实分割,将被浸湿的“夺回热、食物与沟通自由”的传单冲到恋的脚下。

    “找到了。”恋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把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梦的结构已经在她的心里搭建起来。她是遇到那群家伙的时候改了主意的:她想要把自己对梦的理解写下来。与地下的改变相比,梦的改变反而更加清晰和容易预测。

    “嗯……最开始是算术题。最开始的启示分量最重,是无形的真理,要放在一切的梦的前面。一切都从理解开始。”

    “后面是那个笑脸。这有些像幼儿认知的形成,又是我小时候的事。说实在的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呢。但是那个笑脸变成真正的笑脸了。”

    “第三次梦见的两个孩子,是梦里的那个人长大了吗?他们开始学习给予,而给予过后,区别也产生了,面目成为了孩子。梦的时间先后也在这里形成。”

    按照倒计时的数字,这个梦不过展现了它的冰山一角而已,恋也不敢把话写得太过绝对,虽然她曾拥有理解梦境的天赋,如今却随着她自我的产生而不复存在。写完两页以后她不知还能写什么,想要记下自己的第三只眼变小的事情。一滴水滴在了她的笔尖,接着掉在纸上。

    恋合上本子,仰头看着水滴下来的地方。只比皮肤温热一些的水,从周围的墙壁中渗透出来,附在上面。如果把手指放在上面,就能隐约感受到岩石后面土壤的柔软。这里已经很靠近旧地狱的地下水了吧,恋想道。地下水是地上的几个间歇泉的同一个根源,比它们大上数倍,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下的黑暗中,偶尔翻个身,那就是地上的泉水一齐鸣奏的时候。恋面对着潮湿的岩壁想到了多年前的妖怪之山,那是间歇泉第一次打破地面的时候,高高跃起的水柱向天空带去忘恩之地的风与讯息。不久以后这些裂开的地方就被当作温泉,成了附近一带最热闹的地方。她在那时悄悄跑到上面去过,在名为守矢的神社的鸟居投下一道道阴影的石子路上穿梭,在谁也察觉不到的地方参加了她们的宴会,她就站在水边,蒸腾的雾气把她包裹在里面,虹彩围绕着她,抬起她的手指,擦去她眼睛上的雾霭,不远处的人群就像泉水那样沸腾……

    水滴仍在滴着,比回忆中要冷上许多;又或许是因为旧地狱的气温变了。恋恋打了个寒颤,发现她已经走到了这一层的尽头。她的前面只有一个衰老的地精,坐在石头上像是在打瞌睡。

    “劳驾,请问这里从哪儿可以到上面去呢?”

    那个地精艰难地睁开眼睛,他拿自己的灯朝恋的位置晃了晃,之后在黑暗中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儿。”他说。在恋开口请求他复述一遍之前,他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不过,小姑娘,我要提醒你,你这样往上走,总要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那里离地上还差一大截。”

    也许是太久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猜测起恋的目的地来。

   ——你要去哪儿?去地上吗?

   ——不,我不去地上。要是我做完了我该做的事情,兴许会到地上看一看间歇泉。不过我还是要问您:难道现在旧地狱通不到地上了吗?

    他这会儿看起来像是完全醒了。他笑起来,但又像怕费了力气一样轻轻压抑着,发出一种无论如何也不像笑声的动静来。接着他把灯放在地上,在石块中间卡牢。

    “通不了,当然通不了。不然我就不会有这份差事了。”

    “从前那些阶梯呢?”

    “已经没有那些阶梯了。”

    “那么,爬梯呢?”

    “它们也已被撤走。”

    “安置爬梯的通道呢?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有那些出口就能出去。”

    “可用的通道早就被堵死。”

    最后恋说:至少,我们还可以钻进地下水里,从泉水中向上游,游到地上去。

    “但愿你做得到!但是实际上,从来没有人找得到地下水的位置。”他这回不加抑制地放声大笑起来,但声音依旧很刺耳。

    “别胡思乱想了,小姑娘。想要到地上去,只能通过我守着的这个东西,这部电梯。”

    他的话语里带着吹嘘的意思。恋借着灯光看向他的身后,那里的确有一个凿通的井,吊着一只大铁箱子。“电梯接通地上与地下,一年只启动两次,用来沟通外界;通常来说只有得到地灵殿主人的批准才能使用这部电梯。虽然这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几个通往地上的办法(据说电梯井总共有三个),但是自我来这里,还没有见它开动过一次。”

    “为什么?”恋追问道,“为什么它一年只启动两次?”

    “听说这东西是靠间歇泉的动力驱动的。间歇泉活动得剧烈的时候它才开得起来——一年就两次,七月前一次,七月往后一次。”

    “怎么可能?间歇泉不是周周都要喷发的吗?它喷发的时候,附近都像起了雾一样,水边还会有宽敞的彩虹整日不散……”

    “哎,谁晓得。”他好像有些恼火起来,“谁晓得那个,我又没有去过地上。别人都挤破头想往地上去,但我对这个可不感兴趣。”

    “好吧,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是谁把地下和地上这样切割开来呢?”

    那地精合上眼皮,只有口中还叨念着:“是谁?还能是谁。当然是把我安排到这里的,地灵殿的主人,古明地觉啊。”

    恋所注视的电梯井中突然有什么动了起来,她的目光仿佛就此被带到地上。她看见上一个梦中的那两个小孩,如今长大到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水池边上,不远处似乎还有一些人——恋认出那个地方是妖怪之山的山脚下,那么那个水池是间歇泉;可是为什么——

    间歇泉缩小了一半以上,没有任何热气从那里冒出来浑浊的水面,被升上来的小小的气泡搅动着。也许是兄妹的两人站在已是死水的间歇泉边上这般说着:

    哥哥,我们真的能在这里活下来吗?

    妖怪之称的上面就是守矢神社的旧址,如果找到那里就能找到巫女小姐以前的东西。我们一定能活。

    后头似乎有人在催他们走。梦里做哥哥的人冲着恋摇了摇头,好像能看见她一样。他摊开手心,那里面的表已经走到第十八秒。接着他把表扔进间歇泉中,居然一点水花也没有。

    一年内恋的生活都完全是矛盾和破碎的。她曾以一个假名加入了某个反对古明地觉的集体,又以另一个假名参加拥护古明地觉的运动(如今甚至比当时还要少见),并导致前者最终遭到取缔。旧地狱的气温越来越低;她到处问别人,譬如相不相信真的有被放弃的四分之三个旧地狱的存在,一年前只有四成的人回答相信,不久后便翻了一番;再温和的妖怪,也不得不重新学习侵占的艺术,连她都似乎受此影响:有段时间恋的左眼变得完全看不清东西,直到她刺瞎另一个人的同一只眼睛后才恢复正常。她读到一本名叫《沉积岩》的小说中提到,世间立着一面一百秒一圈的钟,六十进一的时间在它周围完全停滞。每当它的时间走到一百秒时,便会向来访者揭露一件奥秘。她读完去看作者是谁,却正是她的姐姐。

    她于是接着读一样是姐姐写的《都灵之河流淌》,再是《抵抗》,再是《风笛》。《风笛》篇幅不长,文字突然拖沓了起来,不再有那标志性的克制的情感。恋只记得有一句话是“向生活追问的任何最终答案只会是死亡”,此外再无印象。《风笛》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睡着了,醒时才发现姐姐并没有写过一本叫这名字的书,她正在读的那本也已不知去向。这时她才意识到出了乱子,掏出那本记录梦的册子,开始区分哪些是梦,而哪些只是梦一样的现实。她对梦的解释写得越来越少,因为她已逐渐明白梦是在用一种别扭的方式向她展示人的一生,唯一不解的是开始时梦的主人公有两个,后来却成了一个。梦中的表在她离开地灵殿整一年的三个月之前就走到了九十九秒,她把纸页从书上撕下来,剔除无关的梦之后按照顺序装进一只布袋里,随身带着。之后三个月无梦;她又装了些写自己的第三只眼越来越小之类的日记的纸张进那布袋里,布袋越来越沉。当人们第三次在暗河边呼喊“热、食物、沟通自由”的时候,她知道该回地灵殿了。

    火焰猫燐重新见到恋的时候很惊讶,但显得没有力气表达。她明显地消瘦下去,就像她拖在地上的两条不再蓬松的尾巴。仿佛她在地灵殿里过的不是一年,而是两年三年,古明地觉出走前的四年。

    “阿燐,我没有找到姐姐。”

    恋后来才知道她的话让燐三小时前止住的哭泣重新爆发。

    几小时后燐从恋的住处把她引到了做好了晚餐的桌上,为她拉了椅子。那个位子是觉平时坐的地方,但恋不敢确定这举动有无特殊意义,因为接着燐就挨着她坐下,而平时燐作为宠物,是不会在这张桌子上坐下的。

    她坐在恋的旁边,但什么也不吃,好像她坐在这里就只是为了回答恋的问题。两人很快绕开无用的问题开始交谈。“古明地觉”被提到了四次,都是无心之举;她们默契地在提到她的时候就立刻跳过问下一个问题。晚餐结束前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灵乌路空在哪儿?

    燐叹了口气,她差不多知道恋在外面会听到什么消息,所以才怀疑阿空的情况。她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一下碗碟,说,:

    “走吧。”

    她们二人走到某一间普通房间的门口,在恋的印象里,阿空没有住过这样的房间。“她在睡觉。”燐说。恋试着敲了敲门,果然没有回应。

    “摸一下门把手试试。”燐又对他说。她伸手捏住门把手,扭了一下。门从里面锁住了。她不解地问:“阿燐,什么意思?”

    “你忘了从前被阿空房间的门把手烫伤的事了吗?”

    今晚她在地灵殿住下。洗澡的时候,她捧起自己的第三只眼,一年里它始终在变小,六月以前就已经可以藏在衣服内了,而现在它就像黏在恋身上的棉絮一样,看起来轻易就能摘掉。入睡之前她的手中仍然握着它,它与恋一同变小,小得足够通过被褥的间隙之后,从那里坠入了梦乡。

    梦是被粗暴的砸门的声音打断的;直到呀醒来那个一百秒的时钟也没有要出现的意思,但她仍觉得惋惜。她走过黑暗中蔓延的阶梯,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阿燐在那里,脸上和手上都沾了血;恋第一反应认为她杀了人,燐的第一反应却是否认。

    “夺回热、食物与沟通自由?”

    燐沉默了片刻才说:“恋(她好像已经不再使用恋小姐这个称呼了),我只能告诉你,不用再找觉大人了。我们找不到她了。去地上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可是,不找姐姐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个嘛,很难说。地灵殿不再是从前的地灵殿,幻想乡也不再是从前的幻想乡了。从前排斥你的地方,也许如今会毫不介意地接纳你,需要你。”

    直到恋黎明时分和燐分别的那时,她也没有再合上眼休息片刻。出了地灵殿她便径直朝记忆中电梯井的方向走,水声越来越大,电梯井前的那个地精已经不见了。

    整个旧地狱有这么多人在寻找向上离开地底的道路,可是却没几个人知道电梯井的存在。还是说,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电梯井的秘密,只是没人知道它启动的日期——其实我也不知道;更可能的是电梯只是那个地精编出来吹牛用的故事,而真正的电梯实则早已损坏。更重要的是那个地精去了哪里:他是觉得守着这样一件东西假装对外面不感兴趣已经不再有趣而离开,加入了探索逃离旧地狱的队伍,还是因为严格的保密而不为人知地在这附近独自老死……

    恋一边做着各种猜想一边跳上了电梯。那只是个用钢筋与铁板简单围成的小匣子。

    回声从四周的岩壁上被投射回来,藏在回声之中的还有一些别的声音。后来居上的是涌动的水声,裹挟着其他细微的响声冲向恋的头顶,间歇泉活动起来了,它活动的动静就像多年前那样没有一点衰弱。恋仰头望着头顶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脚下已经开始上升;几秒后,夹杂着金属相撞的声音,一种蒸汽或是其他动力制造出的轰鸣掩盖了一切,那种雷鬼乐般的响声中具有的力量会让人想起一切能够把人们带到远方的东西,出行时的季节,最后一节车厢窗外萧瑟的田园或乡镇。结了冰的旧地狱在上升中模糊,就连这种模糊也在恋的心中发出了声音,留下了痕迹;总而言之,那是万物都在疾驰的声音,恋也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跑到一个地方,那地方也在等她。随后十几种吵闹的声音慢慢化在钟表的读秒声中。

    那面一百秒的钟表出现在恋的头顶,他不是从九十九秒开始的,而是回到了一开始没有走动过的位置。

    接着,时过境迁,梦的每一秒与下一秒都像她一年中所过的生活那样混乱和矛盾,这个一百秒的梦的完整模样和恋记下的所有梦境都完全不相符。她想要在这些陌生的境遇中发现姐姐的去向:她始终坚信最后的梦应当为一切作出解答,可是一百秒很快就从眼前过去,觉最终没有露面。

    然后,她睁开双眼,或者说她梦见自己睁开双眼,因为那面钟还在她的头顶,开始走向下一圈的第一秒。眼前是一个漆黑的空间,像在什么的里面。

    她的梦摇晃起来,这是出于现实的摇晃。旁观者的身份方便了我准确地记录下梦的那几秒外面发生了什么。电梯在即将抵达地上之前从井中断开,被甩向附近的岩壁。勉强修缮好的电梯井完全塌陷下去,无数的碎石像雨水掉落进地下,恋当然没有把它们一一梦见;她只梦见了飞向她的那一块。

    石头并不小,是一整块地掉出来的,它像子弹一样从恋的肩胛骨往下四指的位置穿过去。恋倒在她的梦里,那个袋子中的纸页一张一张地飘出来,在空中停留着,迟迟不落到地上。

    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解读根本就是错误的吗。为什么梦的第一百秒是这件事情。我的姐姐呢?在梦的终点等待的,我的姐姐呢?

    她动弹不得地仰躺着看着空中飘着的那些纸页,看它们化作星辰与火焰与她不认识的字母。痛觉于几秒后穿过梦与现实的边界,抵达她的身上,她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于是就不再出声了。

    梦里的自己越来越小,现在她的眼前只剩下别人的事了,譬如在旧式酒吧讲着自己的冒险故事的一对少女……画面越来越暗了,好像有谁打翻了水杯那样,液体漫过了她的口鼻。要死了,她想。她刻意不把“我”放进句子里,可那只是固执。两分钟后她又拼命地想,我要死了,好像害怕立刻就没有这样想的机会了。又过了两分钟,她终于梦见了姐姐,坐在她床边在写一张纸条。

    大概到头了,她想,姐姐回来的时候也再也无法把她叫醒了。但姐姐把纸条搁在一边,伸出手来拍她的脸。

    秦心(她晚些才告诉恋自己的名字)后来告诉恋她睁眼的日子离她被发现那天隔了四天。难道梦里的姐姐就是这个一头粉色长发的没有什么表情的人吗?恋一边摸着胸口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绷带,一边打量着她。那只第三只眼又变回原先一般的大小,垂在她的手边。

    “你是地底的人?”那个救了她的陌生人,也就是秦心问她,脸上的表情总叫人担心她是不耐烦了。

    “嗯,我从旧地狱来。”

    “电梯又坏了一部;这下你该是最后一个从地底到地上的人了。不过你也该失望:地下的传闻大多是假的,这里的混乱只比地下要好上一些而已。”

    “是啊,我很失望,但那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梦没有找到姐姐,没办法到月亮上去找那位智者。”

    她好像没有听懂恋的话,或者不想在意。她把自己的衣服,还有恋那身沾满血污的衣服拿来堆在恋的身上。原来地下变冷是因为地上变冷了,她想。她于是问了间歇泉的现状,得到的答复无需再写了。

    恋又问:“这里呢?这里是哪里?”

    “离人里比较近的废弃区。因为维持不下去放弃掉的地方——等你痊愈了我再把你带回现在的人里——还是神社吧。”

    “谢谢你。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能否解答,但我还是想说出来。”

    恋从自己叫古明地恋开始,讲了她一百秒的白日梦,讲了梦的结尾。还有不再潮湿的地底的生活,梦魇,逃走的姐姐,说她的姐姐与秦心的相似之处。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伤口又开始作痛,秦心为他换了药,可是疼痛没有止住。

    最后她说:恋恋,你的梦很美。

    “我不知道你对那个梦的理解是不是错了,我不太懂这些。但如果这些就是你经历的生活的话——”

    “有个叫《风笛》的故事写到,向生活追问的最终答案只会是死亡。至少你的梦很美,恋恋。”

    她看向恋充满惊讶的双眼,言语中听得出有些得意,但脸上看不出来。“你没有听说过吧?因为《风笛》只是我自己写的故事。”

    恋捏着自己的第三只眼,秦心坐在她旁边告诉她《风笛》的结尾也是两个人这样等待着夕阳。她没有听进去,自顾自想着秦心和她的姐姐古明地觉长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很像,两个人会不会成为一个人呢?想着想着睡着了。那面一百秒的钟再也没有回来,她倚在那列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末尾,火车没有开动,枯叶被卷到她的脸上。假如——假如这个冬天结束,接下来我该去哪里呢?可是她知道没有什么结束:就连那面钟也只是走向下一个一百秒而已。那样简单的结束是不会有的,全部都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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