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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战闻录 镜之章 入围作品戊 《而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
幻想战闻录 2019-08-08

1

射命丸文从梦魇里惊醒,她惊恐万状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黑夜里黑色的云,像一群展翅飞行的黑色的鸟;窗帘像是被托出池中的鱼,深色的、巨大的尾部无力地搭在窗台上,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味。在岸上干渴而死,濒死时连神智都不清晰的鱼会不会梦见干涸的河床,会不会记起它曾是条潜游的鱼?她想着那个混沌而黑暗的梦境,列车,火光,手稿,灰烬,黑色的鱼和黑色的鸟。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对她说话,她引以为生的语言令她反常地全身颤栗,在混沌中她仿佛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封锁,被扼杀,被抽空,像黎明的灰色长手指渐渐扼上变得黯淡的月光。

(或许不止语言,而是全部。)

这很反常,因为文习惯于亲自安排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睡眠。这个反常的黑暗世界黑暗仿佛正要吞噬她,将她溶化,于是她作出了自己的抵抗:她在混乱中随手一抓,左手手腕的手表“砰”的一声磕在床脚上,彻底唤醒了射命丸文混沌中的大脑。她撑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手表的表盘在黑暗中显示出荧光数字:24:00。

必须向各位读者提起的一个反常设定是,那实际上并不是不是手表,而是一个定时炸弹——准确来说,是她的手表在前一天突然变成了一枚无法拆卸的定时炸弹。在一小时的焦虑、无助与坐立不安后,她认定浪费时间没有用,于是放下幻想出前的准备工作,抽出时间去拜访河城荷取请求她帮忙。很不幸的是,荷取也束手无策:“真的很抱歉……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炸弹……这太反常了,就连JLB炸弹都并非无迹可寻,至少有那么多根电线。这个炸弹……我没有任何办法……”

安慰荷取就花掉了她一些时间,所幸冷静下来的荷取还是给了她一些建议,比如认真思考一下应该去做些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去做些什么——因为找出炸弹的拆解方式已经几乎没有希望了。结局几乎已经确定了,因而她毫不慌张。这大概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的心境吧。

但实际上文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在结束生命之前弄明白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射命丸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生命体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可能是因为妖怪的生命实在够长,对于生的渴望和留恋没有人类那么病态;比起纯粹的延长寿命,她们更在乎自己存在的所谓意义。

去外界的旅途没法轻易取消,文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出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也没什么不好,或许还能给她一些启发。

想到这里,文突然想起今天早晨原本安排的计划:整理自己写作的房间,把那些塞在角落里的稿件和文具找出来放好,试图在不用外出采购的情况下给自己找出一整套完整而崭新的写作工具:新的文件夹、新的笔记本、新的活页纸、新的钢笔和墨水,准备在明天的旅途中撰写一篇重要的新闻稿。那是一篇关于人间之里米斯蒂娅·罗蕾拉的烧烤店倒闭的报道。如果文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一年前文在人里尝试开酒吧时她的生意还算不错,那时她的烧烤摊刚刚升级为烧烤店,店铺紧临文的酒吧,两人一起愉快地垄断人间之里的夜宵。后来文文酒吧由于竞争者出现、生意变差而被迫倒闭,业余调酒师射命丸文回归新闻界及小说界。没想到米斯蒂娅的烧烤店也已经倒闭了——这份震惊的心情和记者的本职促使文迅速去得到了所有第一手资料。什么才能击溃在人间之里卖了这么多年烧烤的米斯蒂娅?这应当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完全没有被宣扬出去。因而文准备去认真撰写一篇深度报道,发送回编辑部。如果可以的话,还能完成一篇小说作品。

(我们可以看出来,这些都是能体现“射命丸文”一直以来生活的价值的事。现在的她不会意识到,可能在许久之后才能明白。此时此刻的她只是凭借第六感为自己安排了这些事情。)

可惜,最后写作工具没能配齐,因为活页纸没有找到,哪怕一张也没有。虽说反常,可这和那些意外惊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翻出了大量没能完成、没有发表,同时也早已被她自己遗忘的废稿,故事的主角都顶着她自己的名字。她把所有废稿贪婪地读完,纸页间的射命丸文的生活原比她本尊精彩得多了:她在人间之里开酒吧,和米斯蒂娅·罗蕾拉一起垄断整个人间之里的夜宵;也有不那么不愉快的经历,譬如在去外界的旅途上被强迫撰写某篇并不公正的新闻报道——她想起来那阵子《文文。新闻》碰到了些小困难,心烦意乱之余写出那个故事的那天她读了篇外界的中篇小说,叫《羊脂球》还是什么;将那篇小说的情节与她的手稿比对时她不禁想,那时记者的工作在她眼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成堆手写的采访稿下面垫着一沓用过的活页纸,似乎还是文最喜欢的款式。她把它们干脆利落地抽出来,发现那些事古明地觉和古明地恋的通信,其中恋写给觉的信件还有着大量的污迹与损毁,仅能读出只言片语。大概是上次她去空无一人的地灵殿调查时顺手作为资料带走的,记者的敏锐直觉告诉她它们很重要。可惜后来那篇关于地灵殿的报道胎死腹中,但它们免于被塞进碎纸机的命运,而是被射命丸文放在了她书房的这个角落。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它们有某些特殊的含义,因而值得保留吗?还是因为那些是她的友人与妹妹的通信,她并没有随意处置它们的权利?

她仅瞥过几眼,记得那些信件里充斥着两个世界:外界、觉、线条分明的现世,与地灵殿、恋、色彩交织的梦境。恋活在梦一般的世界里吗?在文这样的人看来确实是这样,觉过去和文说起过,但她们两人毕竟不同。那天她们俩、藤原妹红、稗田阿求在人间之里一家叫『Lutopia』的酒吧畅聊了一整夜——那时妹红喝着易拉罐装鸡尾酒,觉用指尖摇晃着一杯冰雪莉,阿求喝着红茶,而文前一晚同样一夜无眠、通宵写作,于是便要了咖啡。顺便一提,这家酒吧曾经是文文酒吧的竞争者之一,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办酒吧实在只是射命丸文的消遣,如果写成一个故事也只能是一个虎头蛇尾的片段吧。

闲谈之中,她们偶然提到了文长久以来总是和友人们说着点子却写不出东西的状况(或许应该说,文想她可能快要疯了,而这一条仅是她的症状之一),阿求说“哎呀,或许随意地写写东西描述一下自己的感觉会好些?”,妹红也抿了口酒说,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也不要急于完成故事,随便写点什么都可以,写成什么样也不重要。

似乎有些东西被她们有意地避开了,比如阿求即将面临的转生、博丽巫女去世后幻想乡的动荡。下代御阿礼会遗忘她们的友情、而符卡规则被颠覆后幻想乡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得不说这场面并不常见,她们的讨论几乎从不冷场。因而她们都不善于调动气氛,这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第三次尴尬的沉默后,觉提议:“我们干个杯吧。”

“好呀,但干杯总需要个理由吧?”

“真是的呀文,你没感觉到小觉又用能力看剧本了吗——”

阿求还在强颜欢笑,文无言地看着她端庄的侧脸,她还能说什么呢?御阿礼背负的一切是她不能想象的。另外两人也都没有接话,于是沉默再次蔓延开来。

“这样吧,”妹红把胡乱堆在吧台上的几张稿纸放到一边,那都是她们带来和彼此分享的作品,“为我们已经写下和将要写下的一切干杯。”

“如果无视是那些稿纸唤起了妹红碳的灵感这一点,真是个好主意。”

“觉,有意思吗?”

“我觉得挺好的,觉也不要毒舌啦。”

“那既然阿求同意了我也没有意见,就这样——”

文举起咖啡杯,那里面深褐色的液体荡漾出沉郁的颜色。

其余三人也举起各自的杯子,四只杯子在半空中触碰。

“为我们已经写下和将要写下的一切——”

“干杯!”

 

回忆到此为止。至于那些信件,文也没有时间细读下去了,她还有不少行李需要打包。于是她把那沓活页纸放进文件夹,和那些手稿一起收进行李,仿佛那里面有什么与她自己也切身相关的秘文。手表上的荧光数字:23:57,在夜色中和她眼底若隐若现。

 

■■■■■■■■■■

藤■妹■

恋恋:

离开幻想乡的第三天,我决定给恋恋写一封信。或许我在书信里的语调和生活中的我截然不同——当然是拜这该死的外界所赐!好了,只是玩笑话啦,这些确实都是在外界养成的习惯。无论在恋恋眼里,它最终是一封怎样的信,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我正在给恋恋写信。对恋恋来说也是一样,在信里感受到了什么,它们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无论反常与否。

离开幻想乡后,我成了精神上的流浪者,那种感觉和无意识是不一样的,唔,我自己也暂时难以解释清楚。我在外界的公寓里醒来似乎只有一瞬间。我的眼睛和觉之瞳一同睁开,妖怪贤者说在外界我仍会需要它。(顺便一提,这封信也是她捎给你的。)

我从橱柜里翻出一大沓证件,把它们仔细地阅读了一遍,那些只有实用价值的字句在我面前描绘出一个世界,充斥着我闻所未闻的科技、车辆式神的轰鸣和人们在水泥森林里奔走的身影。说起来,我记得阿燐有段时间对外界的城市格外感兴趣,我那时几乎把幻想乡所有能弄到的关于那些的书都买空了来给她看对吧?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只觉得城市新奇,同时由于它在繁华下荒芜颓丧的本质而格外可爱。

于是我去大学里学习,学的是心理学,最初开始的时候因为不适应有些累,后来我做了心理咨询的工作,工作的过程就顺利多了;扮演一个稳重的心理咨询师有些吃力,但觉之瞳的作用帮了我很大的忙,不得不说贤者大人真是很有先见之明。

总而言之,我在这里已经安定地生活下来了,恋恋不用担心。那么,我给恋恋讲一讲最近遇到的一件怪事吧。

我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心理咨询室,在整个诊所里就像是人间之里夏日祭时的一个个摊位那样。我总会有种错觉,仿佛我并不是来对患者们提供帮助的咨询师,而是在接受他们给我带来的测试。那时我面对的那个女孩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如果仅看外表,她是那种扔进外界的人潮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女孩,还算得上清秀,只是形貌憔悴。

我通常不会使用外界这里的医学理论,即使在大学里花了几年勉强理解了,我仍然不相信那些东西,在我看来那些都是无法窥知彼此内心的人在研究此道时所做出的无谓尝试。我还是习惯于使用读心能力来给那些人们看病。

于是当她向我讲着她的状况时,我一如既往地去探知她的内心,令我惊奇的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悲伤的空无——与无意识也不一样,我从未感受过。这不是故作玄虚,而是我真切地感到的东西——也就是说,我束手无策。

最后,我只得凭借我学的那些外界的知识给她开了些精神类药物,并约定好了复诊时间,但我仍感到迷茫。在外界我不理解的事很多,可我从未遇到过读心的能力都不能参透的、他人的内心世界。发呆的时候我在心里给那种心灵的疾病(我只能这样子向恋恋解释外界的这种疾病)取名为『D』,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觉得莫名地很合适。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恋恋又是怎么看的呢?

还有啊,在外界成功安顿下来以后空闲就多了,所以我有一个重拾纸笔的打算——恋恋知道的,在幻想乡的时候文、阿求、妹红和我是一同写作的朋友。最近我有一个点子,和在人间之里开酒吧的文有关,过去就和她们说起过,只是最近才想起来。如果能写成一个故事,就寄来给恋恋看看吧;要是可以的话,说不定可以请恋恋捎给文本人。

我没怎么写过信,所以也不知道该怎样结尾才算是得体。但我想说,恋恋,无论世界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子,要一如既往幸福地活着呀。

你的姐姐 古明地觉

 

姐姐:

(模糊)

姐姐看上去对她很担心。恋恋不明白这是不是外界的那份职业带给姐姐的影响。如果可以的话,姐姐以后再多给我讲讲她的事吧?

(模糊)

昨天恋恋看见姐姐了。披着风衣,在人流(恋恋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姐姐知道的,姐姐走后恋恋就没有离开过地灵殿)里穿行,在外界(是吗?)的那些陌生的人里却可以一眼找出来。

(被撕去)

妹妹 恋恋

 

2

如今的幻想乡早已扩展到了难以想象的广袤,天晓得妖怪贤者把那个薛定谔的大结界放到了什么地方(没有选择前往外界的人是不被允许知道这件事的),去外界的列车要行驶整整一天还要多,射命丸文准备完成一篇新闻稿并阅读觉恋的通信;而手表上的倒计时刚刚来到18:58。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时,旅客们在站台上聚集起来,红褐色板砖和电线蓝天组成的空旷空间被朝雾和无言的寂静填满。文隔着薄雾认出了稗田阿拾,随后为阿拾推着轮椅的本居小铃也过来向她打招呼,并短暂地聊了几句。御阿礼之子良好的教养和礼貌的谈吐让她放松了些,但又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在她体内蔓延——她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仿佛她面前的还是她认识的稗田阿求——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她们都换下了和服,文知道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样子,红色衬衫,白色背带裙,她之前拜托爱丽丝——魔法之森的那个魔女——帮她把翅膀藏了起来。为了融入外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列车驶过时很安静,尽管它厚重的外观总让人觉得这机器该发出巨大的噪声。车门开启时的缝隙像是凭空在光洁的车厢外壁上裂开的,为数不多的旅客们靠拢过来上车(早晨的第一班车旅客很少,尤其是通往外界的列车)。文拖着行李箱走进去坐下,小铃扶着阿拾坐在文左边的座位上。车门关上后门上的指示灯再次亮了两次,随后列车就启动了,乘客们借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好奇地互相打量。

除了方才遇到的阿拾和小铃外没有人认出文,毕竟她作为记者也没有名气大到公众人物的程度,又换了身衣服。更何况坐在她右边的乘客远比她更引人注目——藤原妹红,曾经是与阿求、觉和文一同写作的友人,只是阿求去世、觉离开幻想乡后,由于幻想乡如今的形势,长久以来她们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文在今天之前最后一次听到妹红的名字,是听说了寺子屋选出的人类教师取代了妹红的消息,在那之前由于慧音去世,妹红担任了一段时间寺子屋的代课老师。当时在场的人说藤原妹红当时的样子像是要从紧握的指缝中喷出火来。后来又有小道消息说她去找妖怪贤者申请了外界签证,那大概就是她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她应该算是人类,但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比妖怪更像妖怪,即使是现在染了头发、摘掉头发上的符咒、换了衣服也是一样。她似乎有意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倔强的五官和平静的神情在她脸上形成微妙的对比。

对面的座椅上坐着森近霖之助和朱鹭子,香霖堂的店主和雇员。那家叫香霖堂的杂货店起初在幻想乡居民了解外界的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但当它不再是人们获取外界知识和商品的唯一渠道后,就渐渐没了声音。当时文采访过香霖,在一通充斥经济学和工商业术语的对话后他说决定为自己换一种活法。于是现在他坐在这里,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有一种故作平静的神色,人们在感情复杂时常常会挂在脸上。

香霖后面是两位人类,以略显局促的庄重气质和考究西装来看应该是人间之里政府的中层官员,既然会乘车前往外界,应当是身负调查任务。他们在西装胸前别着名牌,上面是他们各自的姓氏:橘和西园寺,姓橘的那位是男性,身材瘦削,正用透着些许不友好的神色看着藤原妹红——妹红回敬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后他就将目光移开了——另一位年龄相仿的女性官员盘着发髻,微低着头,眼神里有更深的东西。

他们对面的位置坐着八云橙,外表还像是年轻少女的猫妖式神,妖怪贤者深居简出后常露面的就是她。不过反常的是,她怎么会想去外界呢?如今的她拥有八云蓝般的气质,在各种场合都游刃有余,再也找不出年幼的影子。她坐下后那两位人类官员向她微微点头行礼,她也点头回礼。其他人只是简单地相互问好。

话说回来,今天的天气说不上很好,列车开动不久之后覆盖天空的阴云落下来变成了雨。雨把灰暗的色调和人们的喜怒哀乐都冲洗干净了,只剩下天与地之间最本真的东西,幻想乡的苍翠山林、草甸幽花。雨水在车窗上斜斜地划下晶莹的水痕,流淌下来的时候把所有景物扭曲成混乱的、梦境里的形状。人们纷纷扭过身去看窗外的景色,车厢里短暂的舒适给了他们这么做的条件,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当旅途开始一个多小时后,最初的这种舒适气氛不知不觉地从车厢里溜走了,一成不变的风景逐渐褪去美感。雨小下来以后,闷热在空气中像速溶饮品一般弥漫开。沉默也不再是由于闷热和放松,而是因为人们懒得打破它。当列车驶过又一个山谷后,射命丸文突然把行李打开,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打开,开始试着撰稿。大概是在列车上打开电脑的行为算是显眼的,有好几位乘客向她的方向侧目。

这时藤原妹红起身,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去长长车厢的另一头接列车上的水泡茶。她从文身边路过时放缓了脚步,文感受到她身上清洁的气味,和茶包在热水中散发出的、寡淡而温热的气息。她的目光在掠到文电脑背面时,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狐疑而紧张,但很快就放松开了。

她开口:“您是射命丸文?”

原来是这样。虽然她换掉了衣服、电脑挡住了脸,但她的电脑背面有河童制造的标志,和写着“文文。新闻”字样的贴纸,是她自己贴上去的,凭借这些大概就可以认出她了。尽管猜到了这些,这次突兀的搭话和“她不记得我了吗?”的疑虑还是让文紧张了一瞬,特别是另一侧的八云橙也闻声向她们这边望过来。

“是我,妹红……”

“没事,我只是一问。抱歉打扰您……你了。”

妹红又去接了一次水,回来时在文桌上放下一个装着速溶咖啡的纸杯:“你喜欢这个的吧。”随即走向自己的座位,甚至没有给文道谢的时间。文想着“真有妹红的风格”,重新投身于新闻报道中。思路被短暂地打断了,再接续下去当然会有些困难——文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她从未在撰稿时遇到过瓶颈,尽管写小说的经历让她对此相当熟悉(顺便一提,她几乎没有多少完成的小说成稿)。而现在的她面对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句:

“本报记者 射命丸文

据悉,人间之里知名烧烤店已于近日关店,店主米斯蒂娅·罗蕾拉小姐……“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甚至并没有弄明白米斯蒂娅的店铺倒闭的真正原因,米斯蒂娅本人对此闭口不谈,她自己也没有从那些调查资料里找出任何线索。这太反常了,她怎么就动笔了呢?即使勉强写下去也做不到,方才文思泉涌时想到的所有词句片段都从她脑海中溜走了。这比写小说时不知怎样组织文字更令她感到无助,就像这些文字从不属于她。

文情不自禁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以至于直到香霖礼貌地请她一起去玩纸牌的时候,她才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这时才发现车厢里的气氛早已热络起来了,其他乘客正围坐着,等着朱鹭子洗牌发牌。看见文时阿拾抬起头来对着她一笑,随即有礼地邀请人间之里的那两位官员,以代替不会玩牌的她自己和小铃,用一种谦恭却优雅的声音。西园寺点点头坐了过来,随即正犹豫的橘也同意了。只有藤原妹红婉拒了邀请,坐在远些的位置观望这场游戏。“真是个怪人”,文听到朱鹭子嘟囔了这样一句。

“各位……都是为什么想离开幻想乡的呢?”文尝试开启话题,虽然只是个生硬的尝试,但比起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玩牌还是好多了。

“霖之助想出去找找更多的生意,我觉得在乡里看店好无聊,就跟着一起出来啦。”

香霖有些嗔怪地看了朱鹭子一眼,后者吐吐舌头,移开了视线。

“诶,我也是呀。铃奈庵开不下去了,正好阿拾也想去外界看看——御阿礼之子的工作也没那么繁重了——我就陪她出来了。”

“话说小铃,你那些藏书呢?”一直一言不发的妹红突然开口。

“啊,妹红不用担心这个啦。都和阿拾的藏书一起捐给人间之里新成立的图书馆了。”

“啊,那还真的不错。”文忍不住说。她想起来以前拜访稗田家时所见的藏书,壮观堪比河童基地外的瀑布,当时的御阿礼之子阿求说铃奈庵的藏书足以与她的媲美。而妹红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说实在的,其实文开启话题时根本没有想过怎样向其他人解释自己想离开幻想乡的原因,所幸话题早已转移开了。这种心情就像是写小说时面对不知该怎样处理的角色和情节,选择将其巧妙地避开。

于是乎她把注意力转向一旁的橙和两位人类,同时手上出牌的动作也没有落下来。那三位始终用一种对文来说很陌生的语调聊着天,谈论着人里政府的发展、他们各自的打算、这一次去外界进行的工作。出乎文想象的是,姓西园寺的那位在只面对另外两人的时候表现出了意料之外的开朗性格(或者说,没那么难以接近了),橘则看上去拘谨许多,常常当他只说到“西园寺前辈……”时就被打断。在此之前,他们的交谈声在文听来像是背景音一般,衬托出小铃等人的欢声笑语。

而橙的变化更让文惊讶,但她仍有些无所适从。她脑子里的橙仍是幼女的模样,会在得到八云蓝允许后扑上来用她特有的可爱方式向来客打招呼,而不是像任何一个成熟的外界外交官那样和人类融洽地聊天——虽说文也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作为记者,文本不该是什么脑子里塞满成见的人,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仔细回想起来,对于这类人物的采访文通常都会交给在时下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后辈天狗记者去做,是潜意识里在回避什么吗?说不定,文为人类官员西园寺和橘拥有迥异个性感到惊奇也是类似的原因;她在潜意识中早已将他们划为了龙套角色,尽管这只是她满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臆测。就像在蹩脚的作者笔下,只有与主角切身相关的一切拥有仔细揣摩过的设定,其它东西都只是背景板而已——这个想法令她颤栗了一瞬间,随即被她自己放弃。

文委婉地请求退出了欢乐的纸牌游戏,尽管她明白这一行为已经有违“活泼开朗的天狗记者”的设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起电脑,拿出那一沓信件。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手表:17:02的数字在黑色的表盘上看着她,

 

恋恋:

那个女孩子来复诊了。说真的,恋恋,或许你是对的,我对她的确有莫名其妙的担心,在此之前我在外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一次我没有对她使用读心的能力,而是一反常态耐心地听她倾诉,听她讲改革改革再改革的考试制度、施压施压再施压的家长老师;老实说,拓展了我的知识面,同时我也弄明白了她的病因。

才怪呢。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外界人总会为这些烦恼。这在我眼里很反常,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幻想乡吧,我想。我从来没有在人间之里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到了外界,我也没有放下过幻想乡;妖怪贤者和我说过,如果真有幻想乡还可以重新接纳我们的一天,我就可以回来了,大家都一样。有了这个期望,在外界过得像个庸庸碌碌的零件的生活也能有意义,更何况我还可以重拾纸笔写小说。文字和故事是可以给自己创造意义的东西。

那个女孩,或者说以她为代表的一大部分外界的人,没有这种意义,也很少想去创造意义;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共同组成的城市系统夺去了他们的意义、他们创造意义的权利——这么一想似乎还是他们的错啊,可幻想乡外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维持着某种平衡。

那个关于开酒吧的文的故事,我没有写完,只写了一个片段,不过我还是很满意。它没能成为一个故事,虽然也足够有趣了,但还是别寄给恋恋看了,更别捎给文小姐本人了;等我完成故事再说吧。正巧有一个关于幻想出的文的点子更让我期待,期待我自己把它写出来。

恋恋在信里写的地灵殿,我相信是恋恋亲眼见到的样子,虽然妖怪贤者等我看过以后就笑眯眯地把恋恋的绝大多数字迹都涂抹掉了,真是■■。恋恋活在一个梦一样的世界里呢?诚实地说,恋恋,作为姐姐我也不知道。你会怪姐姐不理解你吗?如果是的话,我只能向你道歉了。我实在不懂无意识的世界,就像我也不懂那个女孩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我的能力会为我打开别人内心世界的大门呢?和没有这能力的人比起来,或许我不理解的事会更多;和我比起来,恋恋不理解的事也更多吧。

但是恋恋,别在乎那些事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行尸走肉般活着要好;开心地在你眼中的幻想乡和地灵殿生活,偶尔给我写写信,还有阿燐和阿空陪着你。和上次说的一样,一如既往幸福地活着。

你的姐姐 古明地觉

 

姐姐:

(模糊)

姐姐怎么会这么执着于治疗一个病人呢?这不是姐姐的风格。姐姐的作风应该和姐姐写作时对待自己的点子一样喜新厌旧才对。

——啊,抱歉。恋恋在开玩笑啦。

(模糊)

但是,也不是说我眼里的世界和梦是一样的,就像姐姐笔下的世界和梦也是不一样的,即使它们都有着荒诞的情节,都是姐姐大脑活动的产物。

梦不是止于醒来的一刻,它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姐姐的小说也是,读心的能力也是,无意识的能力也是。现实中会窥见荒诞的片段,只是在恋恋的世界里,那些片段就是现实本身。同样,那些东西也有耀眼的现实性。对外界的那些人来说,在苦闷和无意义的生活中做出的梦,或许会不可思议的鲜艳呢?又或许仍是黑白呢?恋恋不知道。

(模糊)

恋恋没有责怪过姐姐,所以姐姐也千万不要自责呀。真是的,不停地劝着别人的姐姐,从来没有和恋恋真正说过自己开不开心。

(被撕去)

妹妹 恋恋

 

3

黄昏在嘈杂的雨声中渐渐覆盖下来,列车缓缓地驶入其中。车厢内部的暖橘色灯光在闷热的空气中溶解,成了让人倍感疲惫的颜色。那副纸牌所能提供的所有娱乐方式都已经被耗尽了,于是它被香霖重新收进了行李箱里。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亮起来,让大脑已然倦怠的旅客们得以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人间之里,曾经是村落,如今是城市。

射命丸文将意识从信件的世界中抽离,看到左手手腕处的荧光数字:10:04。她终于意识到临行前一晚她的第六感是正确的,那些信里面确实有与她自己切身相关的东西;同时,有一些事情正在朝着并不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

信件还剩两封,她决定今晚在旅馆安顿下来以后读完。

灯火渐渐密集起来了,文判断出列车并没有径直驶入市中心,而是在城市外围行驶,大概绕过人间之里就是大结界了。列车渐渐放缓,在一个站台边停了下来,但车门却久久不开启。几分钟的沉默后,乘客们开始惊慌地相互张望。朱鹭子和小铃最先沉不住气,提议去找驾驶员,橙说:“再等等吧。”

站台上走来一位女性,夜色下依稀能看见她斗篷下高挑的身材。似乎就是她做手势让驾驶员停下。但文看见她的半分钟后,车门就开了,人类驾驶员从驾驶车厢走出来,彬彬有礼地请乘客们下车,并说那位大人——他望向车窗外——正等着他们。

文从未听说会有人来接他们下车,其他人似乎也一样。但驾驶员以“抱歉,无可奉告”回答了所有提问。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阿拾率先表示同意,的确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来找御阿礼之子的麻烦。文也跟着同意,随即所有人都服从了,尽管妹红看上去还有些抗拒。他们提上行李,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依次下车。

橙向那名女性点头行礼:“蓝大人。”

对方也点点头:“橙、各位,晚上好。”

她摘下斗篷,金色短发和八云蓝的脸露了出来。

刚刚下车的疲惫旅客们礼貌地问候了这位意料之外的高贵来客,尽管所有人都在伴装镇定,但八云蓝似乎并没有恶意,“旅馆就在站台外,请各位去那里休息一晚。另外,请问哪一位是射命丸文小姐?”

文吃惊地转过头来说:“是我。”

“请留步。”

文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这等人物扯上了关系,这太反常了。她犹豫片刻,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现在不便告诉您,但确实有事。” 

那位姓西园寺的官员开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还是答应为好;否则,或许您会为您的旅伴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列车上亲切开朗的样子在面对文时荡然无存。

文没有看西园寺,把目光转向一旁,对上了阿拾担忧的神情和妹红关切的目光。

“好。”她向蓝点点头,走过去站在离蓝更近些的位置。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提上自己的行李往车站外走,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座复古装潢的建筑。

数十分钟后,所有的旅客围坐在旅馆的餐厅里,面前是冒着香气的菜肴和热汤。就在这时,方才被叫走的射命丸文打开门走进来,往直走向唯一的一个空位,脸上有努力平静但仍压抑不住的气愤。阿拾试着和她搭话,向她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但文坚决地摇摇头:“抱歉,我不能说。”

于是,所有人开始吃晚餐,他们在之前的旅行中仅用面包和压缩饼干充饥过。饭菜的味道不错,他们的脸上又有了放松和快乐的神情。正吃到一半时,那位驾驶员走进来,点头行礼后说道:“非常抱歉,再次叨扰大家。八云大人让我告知各位,明天不能按时启程前往外界。”

这句话起到的效果相当于在人群中投下一枚炸弹。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驾驶员发问:“为什么?”“那什么时候能走?”“啊,讨厌死了”当声音渐渐小下去时,他才再次开口:“八云大人说,除非射命丸小姐答应她的要求,否则所有人都不能通行。”

人们再次炸开。吵闹中文听见阿拾用高亢而冷静的声音说“这是无理胁迫!”更多的人则在意识到难以反抗八云蓝之后,转向文并质问她八云蓝究竟向她提出了怎样的要求,为什么她拒绝。只有藤原原妹红自始至终沉默着。而文本人早已愤怒到了极点,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

“她要求我把《文文。新闻》的头条写成‘朱斯蒂娅·罗蕾拉烧烤店存在重大安全问题,现已被迫倒闭’!这是污蔑!”

话音刚落,人们第三次炸开,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他们的恼怒之情。香霖说“跟本就是污蔑,我们都相信米斯蒂娅”;小铃说着“太过分了!”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连阿拾都按不住她;橘畏畏缩缩说不出话,西园寺皱着眉小声说:“怎么能胁迫媒体”;八云橙则站起身去询问驾驶员,是否能带她去见一见八云蓝核实消息真假?

对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而橙没有问出蓝的位置就出门去了。几分钟后她回来,对着愤怒的人们宣布道:“八云蓝大人的命令属实,并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文衷心地觉得可笑,不过这么一来橙反常地乘坐这次列车的目的就可以得到解释了:配合蓝的行动,并随机应变。她压根不在乎八云蓝的所谓请求,反正没几个小时射命丸文就要在炸弹的爆炸声中灰飞烟灭了;令她愤怒的只是八云蓝的无理要求。她无法忍受有人要求她利用记者的身份进行污蔑,这是对她职业的侮辱,更何况米斯蒂娅还是她曾经的一位好友。

“可这是污蔑!”阿拾不顾形象地叫道。

“不是污蔑,是人里政府的最新调查结果。”

“那么,射命丸小姐还不应当拒绝了?”小铃问。

“是的,除非您不相信蓝大人的智慧。”

他们沉默下来。朱鹭子和香霖小声说了什么,阿拾和小铃交换了一个眼神,而两位人类官员则迅速选择了接下来的努力目标。橘开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还是答应为好;否则,或许您会为您的旅伴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朱鹭子险些笑出声来,西园寺白了那位复读机一眼,被前辈鄙视了的橘尴尬地将目光移到地上。“砰”的一声,自始至终无言地观望着的藤原妹红直接离开了这里。阿若似乎想出去拦住她,但文把阿拾拉住了。

香霖说:“如果调查结果属实,那么射命丸小姐确实没有理由拒绝。”朱鹭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橙静静地看向文,问道:“射命丸小姐,您改变主意了吗?”

“明天早晨我在这里给各位答复。八云小姐,您满意了吗?”

“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但蓝大人说了她可以等您到明天。各位有意见吗?”

没有人表示异议,虽然这可能并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人们沉默地离开餐厅,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天色还没那么晚,但一天下来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

射命丸文没有休息。她回到房间,倒在沙发椅里短暂休息了一阵,就站起来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相机和手电筒,熟练地检查部件、更换底片、挂好在脖子上,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人间之里规划地图放进口袋,文出门去工作了。

她比对着地图在刚被夜色覆盖不久的街道中穿行,找到车站,刷卡搭电车,当时妖怪贤者为了鼓励妖怪搭交通工具在人里出行,给妖怪之山有名有姓的每人免费发了一张通行卡。虽说她们几乎都没怎么用,除了文这样的活跃记者。她在人里市中心附近的夜宵一条街下了车,踩着潮湿的砖块从这条喧闹的街上穿过去,对五花八门的食物香气和霓虹灯光交织下的热闹景象不闻不问一一那些总让她想到从前的时光,那时妖怪可以混进人类的祭典游玩,也可以自己举办盛大的宴会,一同把酒言欢的上至贤者巫女下至草根妖怪。那些都是回不去的事了;听说幻想出的居民们在外界有空时也依然能聚会,大概在外界扎根以后还是会想着以前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果然还是回乡里比较好,总有一天幻想乡还会接纳她们吧,妖怪的生命应该足够坚韧,不会被时代的洪流永远地冲走。

其实要真是那样,文也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不得不永远留在外界,过上无意义的、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灰暗而巨大的城市里一个灰略而渺小的零件,她也会生活下去。或许有些人,特别是曾经是幻想的子民的人们最终会放弃生活吧;但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不会,他们会自己创造一个世界,像一个迷你的幻想乡,在那里面为自己创造意义。文就是写下故事的人,作为记者,作为作家,作为■■。

就像现在,文清楚地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径直走到街道的末尾,两边灰暗的墙壁上零星地嵌着几家店铺的彩色灯箱,在水雾弥漫的潮湿空气中晕得色彩迷离,手表在黑暗中闪烁着4:02的荧光数字。她借着这些照明找到一条小路,摸索着打开手电筒照向身前,墙角里赫然躺着“米斯蒂娅烧烤”的旧招牌,已生了些锈,墙上有绚丽的涂鸦,颜料已溶掉了一些,大概是某位流浪艺术家的作品。她举起相机,调整灯光,拍了两张照片,向那里走去,在身前摸到了门。她打开走进去,有雨水倾着屋檐滑落到她身上。

她借助手电筒找到店里灯光开关的位置,摁下按钮,店主临走前忘记拆除的灯管亮了起来。她提着手电筒,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过生锈的桌椅,来到柜台后面,应当是后厨的位置。至少现在她已经清楚,自从那天她和另外几位记者来过之后,从没有人来过这里;由此可见,八云蓝的谎言是多么荒谬。但现在不是在心里嘲讽蓝的时候,因为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蓝不惜使用撒谎、胁迫这么拙劣的手段也要掩盖过去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写成报道,发送回编辑部,让真相大白——她就得以完成作为记者工作的意义,即使她几个小时后就会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残骸。

文站在后厨门前,为店里的景象拍了照片, 随即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门。

门锁了。不过射命丸·我要搞个大新·文是不会被这些所阻挡的,她伸手在柜台上摸索到一个坚硬的金属零件, 应该是什么店里的设施老化时掉落下来的,不过还足够细也足够坚韧。文用它撬了几下,生锈的锁应声而开。这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枝能,文也很少用,但她想起以前前辈天狗记者的教导:如果做不到还原事件真相,她们的行为就与为猎奇心理而行窃无异。

推开门的那一刻,文用手电筒向前照去,白色的光束照射在了一个巨大的水箱上,她几乎为眼前的奇诡场景屏住呼吸——那个早已死去的、巨大的蓝绿色透明长方体在久违的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极其微小的粼粼波光被映射在灰暗的天花板上。这让文想起有一次地去拜访河城荷取时,荷取给她展示的,从外界弄来的全自动循环水箱——当然,早就被荷取从里到外拆了几遍。米斯蒂娅摆在这里用来贮存食材的这个水箱应该和荷取那个一模一样。文竭力追忆着那时荷取的展示与介绍,她记得水箱壁上有一个供投食的窗口可以打开。于是她凑近水箱,借着手电筒的光自下而上任细查看,她看见箱底的水藻、鱼鳞,水里浮动的灰尘,而箱壁的右上角有一个方形的、可以打开的窗口。她伸手推开,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铁锈的气息——这种反常的气味对她而言很陌生,因为幻想乡没有海,她自然也没有见过海,但来自外界的书籍让她知道了有海这种东西,以及只有海水才会有浓厚的腥咸味道。这种陌生而强烈的嗅觉刺激让文感到了一瞬间的恶心。她抬手关上窗口,做了一次深呼吸,鼻腔里那种腥咸的气味都仍然挥之不去,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射命丸文已经得到了答案。

既然米斯蒂娅后厨水箱里的是海水,那么就说明她烧烤的食材是外界弄来的海水鱼,而不是幻想乡里可以捕捉的任何水产。米斯蒂娅可没有从外界进口任何东西的自由,只有得到妖怪贤者八云紫或八云蓝的允许才行;而如果她们不许她再进口食材和海水,那么她的烧烤店自然只能被迫倒闭了——这就是新闻事件的真相。是幻想乡管理层对妖怪的打压造成了这一切,而米斯蒂娅只是受害者之一,文也是。而她们拙劣的手段和表面上的温和政策表明,她们根本没有什么“让幻想乡重新接纳妖怪们”的方案,只是在顺水推舟、苟延残喘。

说到底,她们自己也是妖怪,可能这也并不是她们的愿望;但她们是幻想多的管理者,大概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吧。今天在列车上遇到的其他人也是一样,都是洪流中无力的小石子。那么,她自己呢?就算这个爱搞大新闻但永远实事求是的记者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在业余时间里孜孜不倦地写作的不人气小说家算是什么?没有任何头衔和身份、仅仅只是射命丸文的射命丸文又是什么?她自始至终都只是幻想的子民,如今却被幻想乡排挤。多么反常而荒谬的情节啊。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位挚友,阿求、妹红和觉。阿求转世成为阿拾,只留下了与《幻想乡缘起》有关的记忆,如今连御阿礼之子存在的唯一意义都被无穷地淡,尽管阿拾与小铃欢声笑语,文仍能看见她眼底的落寞。如果那些自由自在的创作时光有悉的记忆留了下来,她会不会好些呢?亦或是忧伤更甚呢?

而妹红,她变回了将自己与所有人隔绝的状态;文能理解她失去慧音、失去寺子屋的教师资格时的感受,那是找寻到生存价值后再次失去的绝望。看着妹红时,文总觉得有种东西正将她与她周围的一切分离,只要她不去主动地制造与别人的联系。那是永生的生命与其他生命天然的隔阂,还是从童年里带来的孤僻?无论是什么,那种有如藤原妹红的血脉一般的东西正在蚕食她,从她的眉梢眼角和执笔的指尖渗出来,渗入周围的空气和她自己的大脑。文以前向妹红提起过这种感觉,而妹红半是自嘲地说:“我就活该这么活着呗。”这是妹红眼里的自己。至于更多人眼里的妹红,或许一句“真是个怪人”就足以概括了。

(后来,文才意识到,每当想到妹红,她的思绪便如洋洋洒洒的文字般涌出,这并不是偶然。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继续来读下面的故事吧。)

至于觉,尽管她最先去了外界,但或许是她们中最坚定的一个了。她的信中也充分分说明了这一点, 文那套“用创作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意义”的理论就是从大哲学家古明地觉那儿学来的。这么想来,她们还真是一群为所谓的“意义”而活着的人。而因为被创作出来的东西永远不会被真正抹去,只要它是作者发自内心的创作;所以创作出的故事成为了意义的绝佳载体。而作为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之一的文,正想着是否应该回去读完觉恋的通信,或许当她不得不面对反常的一切时,那些词句能给她一些启示。

 

恋恋:

很抱歉,恋恋,这或许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想再说一次,无论在恋恋眼里,它最终成了一封怎样的东西,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我给恋恋写了信,虽然写下的是一堆我自己都难以确认其真假的、反常至极的东西。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对恋恋来说,在信里感受到了你的姐姐,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那天我的病人——就是那个女孩——她失联了。准确来说是人间蒸发,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再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包括我,虽然我只是一个并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的所谓心理医生。确认完这一切的那一刻,浑浑噩噩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大脑,那种感觉和无意识是不一样的,我自己也暂时难以解释清楚。从我离开我工作的诊所,到我发现我自己正瘫在公寓的沙发上似乎只有一瞬间。

我桌上摊着一堆证件和生活手册之类的东西,那些只有实用价值的字句在我面前描绘出一个世界,我已经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很久,但我知道我从未属于这里,它充斥着我闻所未闻的科技、车辆式神的轰鸣和人们在水泥森林里奔走的身影,由于它在繁华下荒芜颓丧的本质而格外可笑。我属于幻想乡,虽然我在乡里也并不那么受欢迎,但我毫无疑问属于幻想。可我回不去了,恋恋,求求你不要怪我,离开幻想乡■是我所希望的,我是被■■■■■■离开的,我明白那里也已经容不下■。

我没有归宿,没有意义,也没有愿望。我的大脑像是被封锁,被扼杀,被抽空。

起先我以为是掌管感性和理性的部分各自瘫痪,无法思考,无法集中,没有情感,没有念想,失去感知,失去意义,最后失去希望。后来我感觉是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我的头颅,控制,压抑,挤压,最后是放弃挣扎与随之而来的窒息,眩晕感凝结在感知神经的每一寸成为自太阳穴弥漫开的痛楚,像是被禁锢在过去,可又被碾碎弥漫在现在,没有未来,连想象未来的能力也被剥夺了。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淡去了,只剩下意识在出窍,从我的颅腔里脱出,抽离出色彩和变形融合的声音。

因为我被被封锁,被扼杀,被抽空。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写什么给你,恋恋。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所以我把能写下的一切都写了下来,希望能在纸页里给你留下一个姐姐。

我要离开了,不会回到你身边,我得去找她,我猜那才是我的归宿,我唯一可以去的处所,我已经是被放回池中的鱼。

求求你,恋恋,求求你别责怪我。在地灵殿好好地生活下去,有阿燐,有阿空,有更多宠物,有更多朋友,你不会孤独。请别为我太难过,也请别忘记我。要一如既往地幸福下去,拜托了。

你的姐姐 古明地觉

 

姐姐:

恋恋明白的呀,姐姐,恋恋一直都明白——姐姐一直都很难受对吧。虽然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恋恋,但恋恋从姐姐的信里猜出来了。从姐姐写第一封信的那个时候开始,姐姐就已经失去了读心的能力,对吧?

(模糊)

昨天恋恋又见到姐姐了,披着风衣,低着头在人流里被裹挟着穿行,在那些陌生的人显得泯然众人。恋恋只把注意力移开了片刻,姐姐就不见了,恋恋却在面前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中捕捉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青发的矮个子女生低着头走着,绿色的巫女服裙角被裹挟在涌上公交车的人群里,金发的、魔女般的女孩在远处的人海里一闪而过。那种地方不可能存在,恋恋心底的某处明白着这一点。

(模糊)

回到我身边好吗,姐姐,留在我身边——

如果不行的话,恋恋只有去找姐姐了。

妹妹 恋恋

 

4

夜色已经很深,射命丸文再次走在人间之里夜晚的街道上。

觉没有给她答案,而是留下了更多的谜给她。觉的信里说到的那两个与她有关的故事,文采是巧合;如果她真是觉笔下的人物,那也不错。可惜,觉是文本尊的朋友,虽然她有着恶趣味的能力,但她是一位认真负责的作者,不会让自己的角色,感到前路渺茫,像现在的文一样。但要是这样,信中反常的内容就更多了一一先不说那两个故事,觉和恋的结局究竟怎么样了?那是不祥的隐语,还是一位拙劣的作者笔下的开放性结局?总之,觉的“创作为了生活”意义论似乎没能拯救她本人的生活,同时也否决了文认识到的、关于写作和生活的意义。在文眼中,觉和恋甚至从未将心意成功地传递到彼此身边。连“恋活在梦一般的世界里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觉都未曾窥见分毫。那么,对于即将在几个小时后在炸弹的爆炸声中化为粉末的射命丸文来说,谁来为她解惑呢?

在这个时候,她只知道一个还能给她答案的地方。

看地图的话,那家酒吧应该还在那个位置..……就在附近吧……

数十分钟后,射命丸文拉开了酒吧的玻璃门,她头上『Lutopia』字样的霓虹灯招牌在夜色里映着颓废的褐色灯光。她径直走向银灰色的吧台,吧台后是被各种改料环绕的调酒师忙碌的身影。这里的一切都熟悉而陌生:包括吧台上的四杯软料和台前的两个身影。

“妹红!阿求一一”文坐上座椅,面前早已摆上咖啡,她又仔细地看了看两位友人的脸,改口道:“阿拾。”

“说真的,文,你还是叫我阿求吧,不然真有些不习惯——不知道‘阿求’把记忆留给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个。”

在这个幻想乡真是不能用常理思考,文心想。“慧音她们帮了不少忙吧?”

“是呀。妹红大姐头还去竹林里找了蓬莱山小姐帮忙——”

“能不能别提那家伙,更别提慧音啊。”

“抱歉啦妹红。”

她们沉默了几分钟,任由酒吧里音乐的旋律在周围的空气中流淌。

“妹红,阿拾,”文看着身旁本该属于觉的座位,那前面摆着一杯冰雪莉,“一直以来你们都是为什么活着?”

“文怎么了?又开始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了?”似乎是为了活跃些气氛,阿拾开了个玩笑,“我的话,很简单,就是《幻想乡缘起》”。

“没记错的话,以前阿求遇上过一次很艰难的创作瓶颈吧?”

“对呀。就是那段时间,想了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调节自己、让自己更好地去完成《幻想乡缘起》才去写小说吗?还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作为御阿礼生活下去、去写小说,才去写《缘起》?你们明白的,只有当这两方面都不顺利的时候我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那,阿求得到答案了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啦。不过我后来想这两方面也没有什么矛盾嘛。无论是容连写小说,还是在写《缘起》,我都是一个写下故事的人。这一点就让我很满足了。写出小说和你们分享,写下《缘起》作为御阿礼被尊重着,我就更幸福了。

后来快转生的时候,想着‘失去和朋友、小说有关的记忆的话,也太可惜了’,就找了她们帮忙把记忆留下来了。“

“干嘛不告诉我们啊。”

“诶呀,想到时候给你们惊喜的——但幻想乡出了这么多事,我真的没有料到。”阿拾的笑颜在红茶里映得很明媚,“那,妹红呢?”

“我吗?”妹红自嘲地笑了一声,“还不就是死不了。什么‘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过讨厌的生活’,这种烦恼我可没有。所以我也不怕什么,又没有人能真的把我怎么样。”

“但这样活着,很空虚吧。”

“嗯。所以我才会来幻想乡,认识了你们,接任了寺子屋的老师,开始写小说现在又准备去外界。反正也得活着,还不如找点有意思的事做。行了,文,轮到你来回答了。”

“诶……诶?我吗?妹红你这个语气,是不是做老师做得太久了啊……我猜,说不定是阿求和妹红的结合。既是为了做记者而写小说、为写小说而做记者,又有‘反正也要活下去、不如找点乐事的心理’。”

“是这样吗。”妹红点点头。

“其实……我问这个问题,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有觉的原因。”文低下头,她并不习惯这种拐弯抹角的、引入话题的方式,但在这个她不明情况的世界观里,为了不被友人当成疯子,这还是必要的。

“呃,觉?”

“是……我找出了她和妹妹之间的一沓信。”

于是她向友人们说了,说了自己手腕上的炸弹,觉与恋的通信内容,以及她们俩的故事那个晦涩莫名的结局。

“首先,文笔很奇怪,比起觉和恋的亲笔,更像是另一个有着不同文风的人模仿她们写的——顺便一提,由于古明地恋太难以模仿,那位作者或许为了偷懒,在文章中编了个借口把锅丢给了八云紫——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莫非是为了用这种形式创作小说?这也太拙劣了,连主旨都很模糊。起初我以为核心问题是‘恋活在梦一般的世界里吗?’,那位作者想借觉与恋之口探讨梦;后来我才意识到‘梦’的命题可能只是个障眼法,牠真正的创作目的是探讨不同的生活方式与它们的意义。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设计一个那样的结局,把之前的一切悉数否定?”

“这么看,要是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觉还真是有点可怜……她没了读心的能力,也回不了幻想乡,同时因为那个病人的原因感到自己认定的‘古明地意义论’并不能帮助所有人。”

“其次,信纸,那些信纸都是我最喜欢的款式的活页纸,而我临行前没找到一张活页纸。如果说是觉上次来我家的时候顺手带走了我的纸,离开幻想乡时留给她妹妹一半、自己带走一半,专门用来写信,这又有什么意义?觉不是喜欢做无用功的那类人啊?”

文一口气说完,咽下一口咖啡,深褐色液体苦涩的味道在她喉头打转。“我又想到她的信里出现的、那两个关于我‘的故事,那些点子她走之前和我们聊起过吧?和她的文风一样,应该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于是乎,我得到了一个把我自己都吓一跳的结论:要么,我们都是觉笔下的故事角色,而觉为了推动情节让那几封信被身为角色的我发现;要么,觉的那些信都只是一篇书信形式的小说,是我们中的一个人用我的纸写下的,尽管这并不是一篇成功的小说,炸弹这种拙劣的设定就是证据。我个人偏向第二种解释啦……虽然我也没有证据什么的。”

“但是文,我想我得提醒你一点——”阿拾沉思片刻之后说:“听你的叙述你似乎并没有关于那沓信的确切记忆,炸弹也是,就像是为了推动情节而强加的设定一样。”

“是呀,所以我得出的结论都——”

“说真的,文,你是不是久违地开始收集小说素材了?”

阿拾关切的目光让文意识到她没在开玩笑。说不定“喜欢把周围的事描述成小说”也是文在这里的设定之一。

“好吧,好吧,大概是。”

她们各自抿了一口饮料,思考着自己的或是友人的困境,似乎“炸弹”这个词给人带来的心灵震撼太大了一些。

“我说呀,文,我有个主意,”妹红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文,“我们先假设,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小说故事——你有什么感想吗?”

“啊,我想想看——先不说世界观设定的问题,这人物塑造也太糟了点,角色都像是把标签贴在脸上的一样。虽说很失礼,但不得不说,香霖和朱鹭子两位如果作为小说角色,也没有特别典型的性格。”

“霖之助先生的身份比较具有代表性吧。”

“如果阿求你指的是作为商人的身份,那不就可以算是和小铃重复了嘛。”

“好像是。另外啊,我感觉要是把文作为主角的话,那这些情节的设计应该是致敬了一部外界的中短篇小说吧?好像就是文以前推荐给我的,叫《羊脂球》吧?”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很像;但先不论这个模仿有多拙劣,我得先声明我是很热爱新闻职业的,要真是这样,我的这个记者的职业在那个作者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啊——”

“看,如果站在一位读者的角度,可以分析出很多东西来;反之如果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就只有茫然。所以说,我猜文的第一种结论是正确的,但这位作者是不是觉,似乎需要继续探讨一下。虽然说这真的很荒谬——”妹红低下头说着。

“但为了将角色们的讨论引向错误的方向,这是必需的。对吧,‘作者’?”

 “哈,文……”

妹红把目光从手中的易拉罐上移开,对上了文的目光,文看不透她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妹红。永恒强韧的生命从来不是她可以理解的,即使她们是可以交心的写作挚友。“你从一开始就有预感了,是吗?”

“是,毕竟连河取都对付不了的炸弹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诡异了。” 文说着,对妹红晃了晃手腕,对方眼中仍没有什么波澜。

“我知道作为实事求是的记者,我一般不会去考虑这种最不可能的情况;而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才会这么想,我毕竟写了这么长时间的小说,无论写得怎么样,meta这类题材我也算是有所接触。更何况觉的那沓信给了我那么多暗示。没记错的话觉写给恋的第一封信上方有一片墨迹,依稀能分辨出被涂掉的是像是标题和作者署名的两行字,而第二行勉强可以看出‘藤’和‘妹’两个字。‘觉’真的只是一个假托,那些信同样只是这位作者的作品。”

“而调查米斯蒂娅事件得到的真相则为你揭示了如今这个幻想乡的本质,因而你更加确定这里存在于小说中;你又一直在试着探求创作和生活的真正意义,为了在炸弹爆炸前找到答案,就来到这里了。”

“真是的,妹红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正在使用读心能力的觉耶。”文用指尖一下一下地轻轻掠过咖啡杯壁,无论天气如何她都会点热咖啡,她喜欢咖啡杯温热的触感。

“不过,我承认你基本上是对的,只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更复杂些。我有种预感,它告诉我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们——想起来我们上次聚在这里的时候,真是——像梦一样。”

虽说这重聚是在小说里。这么想来,小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文又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写下故事的人”这个问题有了更深的理解。小说能安放很多没有归宿的东西。写下党与恋之间的通信的即位作者,在借觉之口写下我没有归宿”的时候是多么选茫而孤独呢?想到这里时,文不禁对这位上带”产生了一些同情和怜悯。

“别这样说啦。”阿拾的笑容仍是温暖而完美。这笑让文意识到,阿拾也是自始至终都知道实情的。但她不由自主地也对阿拾笑了笑。

 “我说,妹红,”文转过头来盯着咖啡杯,有细小的液滴顺着杯壁缓缓流下,在酒吧的灯光下泛着光泽,“那位作者,是不是很痛苦呢?”

“是。你读出‘D'、橘、西园寺还有‘炸弹’的隐喻了?‘D’是‘Depression’的首字母;橘氏和西园寺氏是外界历史上藤原氏的后裔;至于紧箍在手腕动脉血管外的炸弹——这个就更明显了吧?”妹红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牠近乎疯狂地尝试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描述进故事里,是奇怪的偏执,最匪夷所思时甚至尝试过把身边的人作为性格模型塞进别人创造出来的角色里。不过还有一点要说明,这位作者≠我,只不过是一个笔名而已。”

“随便妹红你怎么说啦——这些还是挺好猜的,仔细想想,很多点子都是我们以前聊起过的。”

“对大记者文来说,找这些线索当然很容易啊。”

“自从觉去了外界,妹红就渐渐胜任了毒舌役的角色诶——顺便一提,觉和恋的书信的点子,其实是觉自己的来着。当时她和我们分享的时候,那位‘妹红’非常爽快地容应把它写出来。显然,确实没有鸽掉。

“幻想乡的变化——也就是世界观设定,也是基于现实的吧?”

“当然,要不是在幻想乡真的被挤兑得待不下去了,谁会来写这种东西啊!说不定真正的‘我们’的境遇,比我们现在还惨呢?”

“阿求,请停止你的卖惨行为!有御阿礼之子的身份在, 怎么着都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群聚在一起写故事,用故事和朋友来保护自己的人。就算现在我们只能算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也是一个探讨创作者与创作的意义的故事,多少有点意义吧。”

“带哲学家藤原妹红出现了!”文开着玩笑,继续盯着咖啡杯壁上的褐色小液滴(它已经在自己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发褐色的痕迹),语调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仿佛真的为自己直以来的生活归纳出了一个答案。

“感觉文心情好多了——是不是因为觉得因扰你很久的事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啦?”

“嗯,想明自了以后也就是这样子。一一对了,妹红,这让我想起来你以前写过的一句什么话来了,被阿求称为‘古明地意义论的高度概括’来着……”

“‘生活下去为了写下去,写下去就是生活下去。’”

“对,就是这一句——可是妹红、阿求,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只是一个怪圈?”

答案再次土崩瓦解,它被文自己推翻。

“嗯……"妹红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在那样子的循环里,每天都会沉淀下什么来,久而久之,总有一天会沉淀出真正的思想,对创作者来说就是一个答案。”

“妹红.....你的意思是,我们创作与生活的意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一部那样的作品?”

“我想是的,我已经给出了答案呀。对我来说,《幻想乡缘起》就是那样的作品。所以,无论我正在写《缘起》还是写小说,我都很快乐,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呀。”

“可是,‘我们’呢?”

作为“我”——“射命丸文”,我没有永恒的生命与绝对充裕的时间,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也没有御阿礼的身份与职责,我没有天生就被赋予的意义。我没有信心,相信自己一定有一天可以完成那样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之后呢?”

就算完成了,在那之后呢?我的生命已经完成了它的意义吗?我还是记者,还是个幻想的子民啊。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呀,文。”

“对不起,我也……”

妹红看向文时的眸色已经很深很深,是鸡尾酒的微醺还是黯淡下去的泪光?文从来没有见过妹红这样的目光,没准妹红上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已经是慧音去世时了。我刚才的样子有这么歇斯底里吗?文惶恐地看向阿拾,她才感到泪水已经滑到了脸颊下方。我已经哭了吗?阿拾低垂着头,额前的紫发把眼睛挡住了,尽管文可以想见她的神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这样对你们说话的……”

“没事,没事,"妹红晃了晃染成黑色的长发,“说不定这样发作出来还好些。”

“是吗……啊,谢谢——”文接过阿拾递来的纸巾,擦了擦跟睛,“我想,还是先完成现在这个故事吧。不管怎样,这个废话连篇的故事需要一个像样的结尾了,而我是它的主角,说不定它的结局能给我答案。”

“嗯,文想明白就好。”

“也谢谢你们啦。”

她们渐渐地重新平静下来,静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酒吧里播放的蓝调悠远地拉得很慢。灯光下的三个身影和吧台上四只杯子的影子一起被拉得很长,在光与影之间缓缓地移转。文感到它们都是那样恍惚,与到现在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一样,真假莫辨。这就是明确了自己‘角色‘身份后的感受吗?模糊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同时细想起来会发现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她本不需要这样。既然有一位“作者”已经安排好了剧本,她只需要遵循着自己模糊的第六感和身边人对剧情的推动,被操纵着走下去就好了,那些东西都是作者给予她的提示;但她不愿这样,“射命丸文”这个名字包含的所有内容,让她敢于挥动着手中的笔冲上前去,在一片虚无中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紧,她要为自己与那位作者找到答案。而在此之前,有一份友谊还需要纪念。

“我在想,当有一天真正的‘我们’都去了外界,投到了觉,我们四个是不是还可以聚在一起,怀着对幻想乡的怀念和希望,像一群放回池中的鱼?”

“肯定会有的吧。”

“肯定有。在那之前,我有个建议——今天在这里见面的我们不如干个杯吧。”

真不愧是妹红,文想着,露出了一个真正快乐的笑容:“好呀,还是‘为了我们已经写下和将要写下的一切’吗?”

“嗯,换一个吧.……‘为了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怎么样?”

“好。”

文一只手举起咖啡杯,另一只手举起本属于觉的酒杯,与妹红的易拉罐、阿拾的茶杯一同在半空中相碰。

“为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

“干杯!”

 

5

射命丸文走在回旅馆的路上,静谧轻柔的夜风里挟带看微弱的、雨水的气息,她的心情格外地舒畅。刚才离开酒吧前,妹红迅速写了张字条塞进她手里,叮嘱她回旅馆以后再看,现在它仍被文紧握在左手手心里。大概又是什么满带妹红风格的礼物吧,她想着,余光瞥见手表上00:58的荧光数字。啊啊,快了。

究竟是为什么,心情会这么轻松愉快呢?是因为与友人们的聊天,还是卸下心理包袱后的轻松?

直到一声呼喊划破夜空和这份宁静——

“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文一下子愣在原地,她看见若隐若现的火光和呼喊声都来自旅馆的方向。她猜想路灯下自己扭曲的表情一定暴露无遗,有人拍她的肩膀:“小姐——?”

她反手抓住那只胳膊挣脱开,转身冲进夜色狂奔起来,把脚底的砖块和路人惊异的眼神甩在背后,快,快,快,她还需要更快,她的行李,她的相机,她的手稿,都在旅馆里——她感到用魔法隐藏的翅膀几乎要冲破脊背上的皮肤和衣物,刺痛中天狗的翅翼重新在背后舒展开来,带着她腾空而起——她可是曾经的“幻想乡最速”啊!

她的脑海里一帧帧播放着反常的一切,去外界之前她被手腕上的炸弹束缚了所有的可能,决定投入最后一篇新闻稿的写作,觉和恋的通信又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一直以来都靠着第六感过活,第六感是上帝向她伸下的橄榄枝,她却想反抗它。说不定连这也是已经安排好的剧目,列车上的经历就是证据。

可现在,天狗射命丸文正飞越长长的街道,夜色里黑色的翅膀给了她天然的保护色,再加上零零落落的行人注意力都被火光吸引,她没有被发现。

她想起闲暇时写下的那些词句,它们存储着她最深层次的东西,里面沉睡着真正的射命丸文,就像幻想乡每一块岩石与土壤里都埋藏着绚丽的幻想。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除了文还有觉、妹红、阿求。他们都是一样的殉道者与空想家。

她看见人间之里那些黑色的街道和居民区,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光里前方的灼灼火光格外显眼。她大脑中理智的一面嘲讽着她自己,被蒙蔽了双眼的笨蛋,你飞得再快也没用,在作者安排的剧本里那些东西无足轻重!

可她没有听。她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飞行,在紧张、愤怒与恐惧的震颤中在旅馆门前降落,头也不回地冲进熊熊大火。

此前栖息在旅馆门前的树上的、成群的黑色的鸟,因火灾而流离失所,它们张开小得可怜的黑色翅膀向更黑的夜里飞去,火光映出它们的影子。射命丸文冲进旅馆,蓝、橙、香霖、朱鹭子、更多的人从她身边逆行穿过,在大火中像门外那些黑色的鸟一样惊慌失措,在文眼中像退场的一个个角色一般离她远去。

文冲到二楼,用最大的力气打开被火焰烤得滚烫的房门,窗外下起了雨,大概消防队也到了,消防栓里喷出大水,和雨水一同从屋檐和窗户里打进房间,火小下去一些。但已经晚了。

全部都烧掉了,什么都不剩了。

文想起今天清晨的雨,那雨把灰暗的色调和人们的喜怒哀乐都冲洗干净了,只剩下天与地之间最本真的东西;但现在她才明白,雨永远做不到那一点,它冲不走的东西很多很多;更多的时候它只是背景,只是渲染用的幕布。渐渐小下去的火里有细碎的纸屑掉出来,都是枯槁的颜色。她的全部手稿在火里化为灰烬,那位作者笔端轻摇在词句里燃起熊熊大火,毁去了它们的全部。

火焰噼啪作响,越来越大的雨淅淅沥沥,还有呼救声、尖叫声、脚步声、风声,所有嘈杂的声音弥散在深夜里。倾注了她所有心血、存放着真正的她的那些手稿刚刚被悉数毁去,她的世界里却无比平静。

 “河城荷取。”她的手指伸向它们,灰烬沾在她指尖上。“藤原妹红。古明地觉。稗田阿求。”她呼唤着这个故事里出现过的每一个名字,舞台上的每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无论他们登场时是怎样的面貌,是被批判还是被赞颂。

“本居小铃。”

“森近霖之助。朱鹭子。”

“西园寺。橘。”

她一声声呼唤着,虽然无济于事,但她不在乎。

火——火又回来了,走廊上的火焰燃烧着、咆哮着再度涌入房间,把灰烬和家具的残骸重新点燃,很快包围了文。火光里她看见手腕上的荧光数字:00:05。

“八云橙。八云蓝。”

她摊开左手,手表已经开始用电子合成音播报倒计时。妹红的纸条躺在她手心,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我说啊,那个用我的名字做笔名的恶趣味家伙——就是你啊!”

“00:04。”

“射命丸文。射命丸文。射命丸文——”

在黑色羽毛、水雾、火焰交织的光怪陆离中,她终于喊出她除了记者、小说家、天狗之外的第四个身份:

“写下这个故事的,射命丸文!”

她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熟悉又陌生,混杂着某种浑浊的杂音,像是她手稿里那些拙劣的字句,这个故事里她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画面。反常地平静到最后一刻的她,突然在此时此刻的水与火中爆发出了所有情感:她看到那个在一片悲伤的空无中疯狂地伏案写作的自己,那个在酒吧里和友人们愉快地聊天的自己,那个在幻想乡的蓝天中舒展羽翼尽情翱翔的自己;悲伤、抑郁、孤独、悔恨、禁锢、黑暗、空无,喜悦、快乐、幸福、欣慰、自由、光明、充盈,所有的那些在她笔下的每一个故事里流淌,在从她身边流过的每一寸光阴里蕴藏,在她舒展开来的羽翼上舞蹈。

她记得延续了不知多久的那一场长久的庸人自扰,起始于纸页间滴落的墨点,发酵于无星之夜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般的黑。她在圆睁双眼的荒诞世界里睡了很多晚,醒来时大脑都黏连在一起。

“00:03。”

现在她勘破了:创作出来的东西永远不会被抹去、失去意义,即使手稿会被毁去、作者终会离开人世,即使它们没有被欣赏过,只要它们是作者发自内心的创作。只有放弃能够真正毁掉它们。因而,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会用创作来安放流离失所的自己;就像只要射命丸文能够永远地写下去,作为记者、作为小说家、作为射命丸文自己——火焰的烧灼在文字的强韧面前就不值一提。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接下来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无论是作为角色的退场,还是作为作者的新生。

“00:02。”

她在火光的包围中抬起眼,恍惚间在盘旋落下的灰烬里看到了那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还有那些在无尽的孤独和挣扎中写下的只言片语,它们在光里盘旋飞起。那一刻她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那些文字幻化成实体将她托起来,从这个反常的故事、这个荒诞的意义世界中将她带离。

“00:01。”

射命丸文闭上双眼,把火光和大雨阻隔在眼帘之外,只凝视着自己眼底烧灼的黑暗;而那些写下故事的人们,当她们在未来的某一天重聚时,或许还会聊起此时此刻将射命丸文拯救的答案。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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