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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战闻录 镜之章 入围作品乙 《大水从天而落》
幻想战闻录 2019-08-08

她在冷水中已被冻至麻木,虽说麻木,可每次移动仍像剥皮一般痛苦。琪露诺拉着铁链游动,尽力让它规规矩矩缠在女孩身上。可这只是徒劳,锁链杂乱无章,看上去像从昏暗水底伸出无数只胳膊,牢牢抱住那一动不动的躯体,一起被淹没。

  琪露诺已经换气五次,铁链只剩最末两截。除了湖水、金属与皮肤接触时的冰冷、流连星光透过冰面的半昏半明,她的世界只剩血泵与胸腔冲撞出的急速鼓鸣,飞快震颤着血管和鼓膜。她不想再在这水底多呆一会儿,不知道会不会有夜行者好奇湖中破冰而发现自己,更不想多一次体会上浮的折磨。心理和生理都在力劝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踏入犯罪领域后一往无前的愚蠢执着却硬将她留在阴影中。她很冷静地,至少自以为很冷静地反复思忖着自己的计划,确定毫无纰漏。她几乎要咬碎了牙,妄凭本能蛮劲压制住窒息的痛苦,两眼死瞪着沉在水下的女孩。虽然她的皮肤周围一样毫无温度,她仍不确定她的心跳是否已经停止。但就算那样也无所谓。就算和过去一样能死而复生,她的肺也只会再次被呛满湖水,跌回长眠。她用力打上第四个结,也是最后一个结,接着将遗骸缚在湖底的巨石上。心脏在狂乱抗议。她待在原地看着那石头与女孩由灰黑铁链捆在一块,在提前清理干净的空地上格外显眼。一旁高低的水草间若隐若现的鱼影。她转过头,伸长手臂,用力往下划水。

  上浮途中的温度愈发降低,那比下沉更为痛苦。娇嫩的肌肤仿佛暴露于夹着冰雹的狂风,每一次前进都像在冰渣里拨拉。疼痛与冰冻在神经上缠斗,这种胜负难分中更诞生出了新的苦痛。

  她在湖畔木屋里醒来时心跳仍是那样激烈。她扭头看向闹钟,只觉头疼。太阳已高升,床侧窗前的桌面十分明亮,蒙蒙微尘在光束中翻滚,就像水下的鱼。琪露诺打了个激灵。

  她抹了抹发梢,指尖上没有任何异味。梦一般真假难辨的记忆,狂乱的心律,快被涨破的脑袋,这个早晨似乎有些异常。她坐起来,掏出窝在脚边的套头毛衫(这样能保持毛衣暖和)往里边拱,模糊意识中有点儿无名火。

  穿上放在床边的椅背上的短棉袄,她还不想起床,便将手塞进暖烘烘的被窝里,拱起腿撑着下巴。她想着昨晚那个梦。按梦里的剧情,她昨晚溺死了那个新来的妖精,然后把尸体捆在湖底的石头上。这种寒冬腊月,谁会半夜去潜水?而且杀死一只妖精,我的天,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啊。

  她忽然被这念头逗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接着慢慢停下,想起自己的确曾想让她消失。可那不过一念之间,未想过付诸行动;更没有这么残忍,只是想让她去别处生活而已——不,那也不只是一眨眼的念头,她是一直这样渴望,现在也想;真的现在也想吗?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可无论如何,自己怎么可能真下手呢。那只是一个被怪异念头给扭曲了的梦。她如此安慰自己。自己好像断片了一样,实在奇怪。

  虽说她是新来的妖怪,但也已经定居雾之湖畔一年多了吧。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断有新的妖精出现在这附近,然后凭空消失,她好像是唯一留在这儿的。所幸她和湖边的妖精们相处得不错,甚至琪露诺也很喜欢她。

  她却被这个突然的想法震怒了,鼻息猛地粗了许多。谁会喜欢她,那个只会模仿自己的跳梁小丑?

  愤怒为理性开路,清扫意识中的迷雾。她清楚记得那家伙刚来时是多么怯生生地缩在树荫下,是她把她拉到阳光下领进本地妖精的交际圈。她当时确以为她们能做朋友。可然后呢,她竟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开始学自己的一举一动,像她一样给妖精们翻来覆去讲同一批笑话(而且不仅是琪露诺讲过那些,还有不少从她出生地带来的新鲜笑话),故作狂妄地挑衅路过的行人或妖怪,最终渐渐取代自己成了雾之湖边妖精们的笑料和头领。“等等那个新来的吧。”妖精们总会这样说,直到“那个新来的”出现才一块活动。这曾经是琪露诺的待遇,可如今要是她迟到一会儿,在林边等自己就只有大妖精了。

  而最终夯实其地位的,就是她能够给妖精在人类那儿找到工作。虽然只是几天的短工,但无论如何都能填饱肚子。

  琪露诺曾向大妖精暗示过对那家伙的不满,可大妖精却给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但她和你一样可爱啊。”

  她的单纯太过耀眼,让琪露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可在众妖精面前,她还是忍不住要明朝暗讽一番。“新来的”并无太多表示,可其他妖精对她的言辞颇为不满,于是她离社交中心便愈发遥远。这样也好,一个人乐得清闲。

  她看到乡里发生了许多变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可从未想到就连她也被改变。

  捋清令她不快的往事,琪露诺从被子里抽出双手和下半身,套上夹绒棉裤,吃过两口坚果,就出门前往妖精们的空地。

  “琪露诺今天起的好晚啊。”

  “嗯,多睡了会儿。”她回答大妖精。已近正午,此处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小妖精。就快到春节了,这个时段的妖精们是不缺工作的。

  大妖精偶尔自言自语,琪露诺没有搭话。大妖精的视线从湖上掠过,望向对岸。往日几乎无人涉足的茂盛森林已被砍倒大半,方块状的野蛮建筑极不协调的嵌在村子与森林间。听说路过此处的妖精就有大半来自那里。她们旧居被毁,无家可归,不得不四处流浪。大妖精一直听别人说,她们后来都被红魔馆收留,可她从没见过从那儿出来的妖精,所以没法证明传言真伪。

  大妖精最近有些不安。她知道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却没法说清究竟是什么。本以为会和妖精一样永存的东西消失了:森林被砍倒,原野被开垦成田地,新建起的大楼昼夜不分地轰鸣,传说中潜藏在水底的巨鱼已成一具搁浅在水边的尸体,还有原本独一无二的巫女……就连妖精都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一切都进行得如此理所应当,似乎应该有极其合理的解释,可是从来没有人向她说明。而且,就连琪露诺都变得闷闷的,不像以前那样和她亲密。

  “琪露诺?”她许久没听到琪露诺的回应,扭头问道,却不见她的踪影。

  她站起来四处张望。此时已是正午,空中没有一丝云,难得的艳阳高照,几个妖精都躺在空地上晒太阳,可那里面没有一点蓝色。她正犹豫是留在原地等待还是去找她时,有一个妖精从村里回来休息。她刚要凑上去问有没有看到琪露诺,却被抢先问道:

  “哎,她来了吗?”

  “哎?”大妖精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说的是谁,“没有诶,今天上午都没看到她。”

  “噢……”

  “那个,你有看见琪露诺吗?”

  “啊?没啊。那家伙好久没来找过我们了。”

  “嗯……那没事了,多谢啦。”

  大妖精最终决定去树林里采集食物。仍和她一样收集食物的妖精已经不多,毕竟进村打工换取的收入更为客观,而且现在正冬天,野外植物稀少。好在妖精饭量小,小小一筐就够一日食用。直到落日西垂,妖精散去,夕阳将湖水的冰面映得涟涟泛红,琪露诺都没出现。

  大妖精却在回家路上瞥见了那头蓝色短发:湖边有一道垄。琪露诺就靠在那上边。

  “琪露诺?你一下午都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冰精毫无反应,仍然凝望湖面。大妖精坐到她身旁,却坐上一团水草。

  “琪露诺?你在听吗?”她将其丢到一边,有些奇怪这水草的来历。

  “啊。”

  “你下午都在这里吗?”

  “嗯,在晒太阳。今天好冷。”

  大妖精这才注意到琪露诺紧缩的身子在不断哆嗦。大妖精连忙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和塞在口袋里的手,只觉两手冰凉,前额滚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原来妖精也会生病了。

  “嗯。”琪露诺不置可否。

  “来,我先把你送回家,然后就去村里找医生。……”

  琪露诺却挣脱开,说道:“不,我没病,只是没吃午饭。我回去吃了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大妖精只能看着她摇摇摆摆地走回去,心中的担忧和影子一样越拖越长。

  第二天,琪露诺仍和往常一样来空地,却在下午离开。大妖精悄悄跟上去,发现她正蹲在路边等待什么。大妖精想起来,今天是灵梦在这块地区巡逻的日子。

  

  灵梦最近心情不太好,从她离开神社后、就任新职以来一直都是如此,所以魔理沙经常会陪她一起,原本就是走走形式的巡逻也就成了满乡漫步。在散步途中,灵梦最爱的消遣就是埋怨与过去大相径庭的种种现状。

  巫女过去那种与世无争的烂漫性格在她被赶出神社后渐渐消逝于日渐繁荣的市井。过去她悠闲自在,或者说懒散。清扫庭院是不需要体力的轻松活儿,招揽香火是有一出没一出的一时兴起,异变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绝不出门半步,唯有酒宴还算勉强吸引她挪窝的理由。可她懒得踏踏实实、理直气壮:神社的粮仓从不会短了粮食,从五谷时蔬到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出了啥异变最终也还是会解决。那时大家都觉得理所应当,村民这么想,妖怪这么想,她自己更是如此。所以当听差来通知灵梦,请她到村里共商神社运作及巫女工作事宜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又是哪只妖精在捉弄她。直到她发现已经见底的米缸不再变满,才开始察觉真的有了什么变化。

  “喂,灵梦。”琪露诺突然从半路冒出来。

  “啥。”灵梦的抱怨被暂时打断,有些不悦。

  冰精站在两人面前沉默不语,许久才问道:“你想过要杀谁吗。”

  巫女难以置信似的看着跟前的矮个儿,说:“杀倒不至于……不过确实想教训教训一些人,让他们别欺人太甚。”

  妖精面色凝重:“要是一时上头呢?”

  “那我咋知道啊……”

  她便点点头,离开道路。

  “这家伙,干啥子呢。”灵梦搔了搔脸颊,忽然问:“说起来,妖精现在也不是妖精了吧?”

  “的确呢。”魔理沙说道,“我听说不少无家可归妖精成了红魔馆的包身工,也有很多在村里干杂活,你没看到过?”

  灵梦耸了耸肩:“没注意。可能真和人类没什么两样了。”

  她还是没弄明白怎么许久不见的妖精会提起这种话题,这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琪露诺的风格。不过很多东西都和记忆不再相同。两年前,她被请上村长家。村长停下和其他人的议论,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旁人离开。两人简单寒暄后,村长先开腔。

  村长:嗬,灵梦,你来啦,神社最近怎么样啊?灵梦:没啥两样,咋突然提起这事儿。村长:咱们神社未来一段时间的运作方式恐怕得做些调整,所以要跟你谈谈。灵梦:跟我谈?你应该清楚,神社的事不是我说了算。村长却微微一笑,像是不置可否,也可能是满不在乎。你知道的,博丽灵梦,咱们村比以往大了不知一点两点,人数甚至比我二十年前刚上任时翻了两番,过去咱们村和刚成立的A村还能凑合着用两家神社,可现在又新建了两座,开分社是势在必行,可动了土木,神职也要跟上吧?咱们上哪儿去找?只能从新开始训练嘛,四个村子都没有空处,只能暂时先占用两家神社。

  嚯,敢情是在拿我神社的主意!灵梦猛地跳起来:那我再跟你说一遍,博丽神社的事儿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千百年来就从没轮到咱们来多嘴多舌,你就别费这功夫自说自话!

  灵梦回神社后没几天,又有人提着礼物上门来找她。前头来的那个自称是雾雨家长子,想和她套近乎,接着劝她审时度势,要是肯进村,好歹是区长起步,比他还高一级;

  后来的两人,一个在村里公安办事,开门见山就说他能托人说服村长让她留在神社;另一人一副巫师打扮,声称绝对尊重巫女大人,只是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假如不通融通融,受影响的是四村百姓,想必神明也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保证,这段过渡时期里灵梦负责训练新巫女,完事后博丽神社仍按旧制运转,而条件就是保证那些巫女足够可靠。

  灵梦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仍像之前那样回绝,还将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写下寄给村长。不久,村里派来一队人马,由一名差役领着。他向灵梦鞠了个躬,递上一份委任状,然后招呼众人进了神社。

  灵梦杵在门旁默默看着几个壮汉进进出出,把她的家什扎成一捆捆抛到驴车上,然后车夫挥舞鞭直接送进村子。它们像是被神社抛弃似的扬长而去。

  她在两年前的春雨、燕鸣和杏花雨中搜寻那些妖怪。那些应许自己一生衣食无忧的老妖婆一个个躲到哪儿去了?她用了大半天才走出高楼林立的村子,站在村郊她放眼望去,谷地间已是遍野积满皑皑白雪的农田,中间偶尔矗立着一座大棚。而在平原另一侧,她看到了另一片高楼。那应该就是新建的村子。

  在一些老地方,灵梦见到过去残留下的影子:广阔的太阳花田只剩太阳广场中的一片花坛,无名之丘被开垦成田地,森林外围建成了工业区。它们像是老友的陵墓,向灵梦默默哀叹沧海桑田。

  入夜后,她按着委任状上附的地址找到那栋状如危房的小楼,走进二楼那间宿舍,原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五个姑娘霎时住了嘴。她看到自己的行李都在一张下铺的床上。灵梦展开状子凑在暗黄色的灯泡下仔细查看。妈的,怎么村子越修这灯反倒越暗。她看着公文中夹杂的那些不明其意的新鲜名词,心中愤郁无处排遣。

  第二天兜兜转转溜回神社,只见十多名少女穿着巫女服坐在殿上听一老神官训诫。见此场景,她登时背过气去。

  刚从昏睡中苏醒,她就直冲村长家理论。他叹了口气。

  灵梦:我的神社,我的巫女身份,你得给我个交代。村长:村子接管神社手续齐全,也早早跟你商议过,就连你往后的工作和住处也都比其他人优先安排,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灵梦:你就不怕妖怪找上门?村长:我倒希望见见他们,看他们能出出个什么好主意。灵梦:要是她们真找上门来,恐怕就不会给你出什么主意了。村长: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我觉着你最好还是回去睡一觉,休息几天,在街上走走看看,下周再来上班。博丽灵梦:我上你XX的班,老子原本在神社过得好好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却突然要老子滚蛋来当个什么巡查,这是闹哪一出?你还要你那些胎神巫师拿我的神社当教室?你是把神明当做什么狗屁?村长:这是大势所趋,民众需要,其他的事先往后排排。巫女:你莫跟我鬼扯什么百姓民众,这套空话不就跟那什么狗屁委任状一样,少给我玩文字游戏,耍弄字句换谁都会。还是那句话,你这么放肆,八云紫她们能答应吗?我对得起历任巫女吗?你怎么就只考虑了你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不为神社想想?村长:我们少谈点理想少谈点主义,不说那些虚的,看看问题怎么解决不好吗?事实就是事实,事实都摆在眼前,要是对隐患装聋作哑,将来出了事你能负责吗?灵梦:行,就算你说的是实情,凭各位大人的聪明脑壳就想不出其他法儿?村子:的确,我们能力有限,这个决定已经是目前讨论出的最佳方案,要是日后能有其他让更多人满意的主意,我们一定照办。你要我跟你讲道理我也讲了,可你自己又不相信;我担心你以后没个出路,在村里给你说了多少好话才总算安排上工作,你又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再难,也好歹给我留点儿情面吧,行啦,你要是还不满意,也没人逼你留在村子,送客。

  这一举动确实惹来了一些非议。许多信徒相信新建神社是好的,但是神明代言人的选择不应如此草率。而且相比旧巫女灵梦的出尘脱俗,新来的姑娘身上烟火气太浓,他们那敷衍的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像是在侍奉神。但这有什么办法,她们的伙食起居仅仅满足最低下限,上头收的钱比发的更多,神事做起来自然像是生意。

  “什么咒语、灵符,”灵梦后来幸灾乐祸地附和,“这些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东西不都是背背就能记住。要真是这样就能做巫女,随便去街上拉个人都成。”可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似乎自己做的事跟她们没多大区别,但她相信自己肯定和那些现学现卖的女孩不一样,努力搜刮些崇高的、神圣的、不容反驳的字眼来解释自己与她们的不同,比如高贵的血统,比如神明托梦。可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更不清楚博丽神社里供奉的究竟是哪位神明。这些昔日没人怀疑的不证自明的真理到了今天却行不通,真是怪事。

“……神明的事,还轮得到凡人质疑么。”她只能嘟囔一句,匆忙逃离这个逻辑陷阱。

 

  魔理沙听说灵梦从神社被赶出来,她立即将小店收拾干净,腾出够两人同住的空间。她知道灵梦混在常人之中讨生活讨到的只有不快。至于道具店,也没有再开的必要:村里新造出来的工具,那些家用电器远比魔法道具便宜实用,那些旧货就全部低价卖给了兴趣独特的村中巨富。

  早在神社易主以前,魔理沙接连几次收到家中来信和礼物。长大成人的魔法使早已恢复了和家里联系,但那仅限在节日或生日的简短通信与小礼品。这几趟下来,魔理沙的私宅中塞满了新种类粮食和新奇奢侈品,薄薄几张信纸反像是客套的陪衬——虽然不完全如此,雾雨的父亲第一次邀请她回家看看,甚至回去住几天。她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轻易被家人激怒,但如此亲昵的说辞和举动让她十分困惑。

  她在信上写定的日子进城,清晨的大街上只有几家早点铺正开张。她绕着雾雨宅的高墙徘徊,不留神撞上卖完早点回来的路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儿时的奶妈。

  奶妈:听说你要回来,家里忙活了快一个星期,又是预备酒宴,又是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就为了今天。阿妈,我记得以前不是你出来买早点啊。奶娘:噢,你大哥前不久置办一套新房,带了两个家丁去安顿家什,家里扫除又忙得很,我只好多干些活儿了。魔法使:大哥买新房了?他和大嫂不一直住东厢吗?阿妈:你是没在村里不知道,如今就连个开小杂货铺的都能买两套房分家住,更何况咱们家?啊,只不过在C村的田产出了点儿麻烦,你大哥就忙着赶过去,下次会来再和他见面吧。他们走过小巷子,两侧墙顶连绵起伏,上头铺着青瓦。魔理沙:什么麻烦?阿妈:穷山恶水出刁民,碰上户人家想多敲几笔,不过这点儿小事不消多久就能摆平。魔理沙:二哥呢?奶妈:二哥呀他就读了两年寺子屋,然后直接去上新学校,以后那些电器可都是你二哥造的,说起来你还记得你弟弟吗?小时候你还抱过他,只在咱们俩怀里他才不哭。魔理沙:啊,嗯。阿妈:他倒没你两个哥哥有出息,从小只喜欢舞文弄墨,好在后来你爸也同意了,给村长打了招呼,如今人在报社,时不时能发表些文章,新闻也好小说也好啥都能写,村长都夸他,说干大事还是得需要搞艺术的,来,咱们进去,咱们魔理沙回家咯。

 

  魔理沙为了给今晚的除夕宴加点儿花样,在中途与灵梦分开,转向老村。临走前她再次提醒灵梦,记得去见村长时带些礼物,无论烟酒,要是不知道怎么选,练着包装好看的买就行。灵梦紧了紧制服拉链,点点头。

  她走进村,穿过熙熙攘攘的大道——虽说是大道,但那只是过去遗留下来的称呼,现在它已疲于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和货物。就像是村落早已有了城镇的规模,但人们还是习惯称之为村子。魔理沙天生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而且趁此之便,雾雨家的生意也会越来越红火。她想不到也见不到,在数十年后,当所有旧时代的声音全部沉寂以后,会有许多生在新世界的孩子怀念他们从未见过的这条寂寥小巷。

  忽然响起哨声,原本拥挤的人海立即分开到道路两旁。运送建筑材料的工人将工地上的灰尘带进城镇。堆在小车上的木材、石材和沙石,小车一辆接一辆,整整走了近十分钟。那是为了在修建灯塔和码头,每天都有数百名工人为此劳作,不是穿过城市运送建材,就是在建筑上敲敲打打。在工地旁高塔上遮阴的巫师说这是神明的指示,声称其竣工之日便是新世界降临之时。灵梦常常远远对着蚂蚁般的人群冷嘲热讽,讥笑那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新把戏,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上当。魔理沙不以为意,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呢?每天乡里都有新东西出现,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她比灵梦更期待明天。

  买过菜,走出繁华的老村子,经过数十座新建的工厂,回到宁静的森林,这时她才听见,天边一直响着隐隐约约的滚雷声。她抬起头,却见群山环绕的深远苍穹万里无云。

  森林野径鲜有人打扫,其间积雪在白天融解,到了夜里便结成冰,牢牢卡在泥路上,接着又开始堆积新雪。这种路走起来没雪地费劲,但跟冰面一样滑溜,魔理沙小心翼翼踩在凹凸不平的冰雪路上,生怕滑倒。大概半个钟头,她走出林子,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正所在自己家门前。

  “大妖精?”她小心走近。大妖精闻声起身,向她微微鞠了一躬。魔理沙不禁微笑,她在村里与妖精并无接触,这是她头一回看到有妖精像人类一样向她行礼。

  “你在哪儿学会鞠躬的?”

  “跟其他妖精学的,”她也笑着说,“他们在村里打工,有时就会被要求这样做。”

  “这样啊。那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妖精眨了眨眼睛,说道:“您当然知道现在乡里的变化吧?”

  “嗯,了解一些。”

  “好像也有很多人因为这个心情郁闷。”

  “的确。”

  “比如……灵梦小姐?”

  “……嗯。”

  妖精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琪露诺也是,她现在跟以前比变化好大,身边都没有一个说话的人,而且好像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让人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抬头凝视着魔理沙的双眼,嫩绿的眸子已经湿润:“但是你和灵梦小姐好像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样子,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啊?”

  魔理沙弯下腰,将女孩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灵梦刚搬进她家时也是一样,似乎是对什么也不再关心,怨气却不断滋生,无处发泄,只好闷沉着脸憋在心里。她都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做的了。

  “……当然只有好好陪陪她,等她自己愿意说话啊。”她拍了拍她的脸蛋,“花的时间当然会很长,当时灵梦可是整整半年多都没开口说过话呢。而且要好好看著她,不能让她出去做傻事,知道吗?”

  大妖精点了点头,抹掉从眼角溢出的一滴泪水。魔理沙放开她,说道:

  “你干脆就和她一起住吧。要是缺钱或者有其他不方便的事儿,你可以去村里找我家里人。真的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收下吧。”她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又写了张嘱咐家人照顾照顾大妖精的纸条一块儿递给她。最后妖精收下赠礼,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两口火锅在桌上温和地燃烧,汤水的白色蒸汽在桌上升起一片氤氲,两荤一素三盘炒菜,还有几碟凉菜。自从魔法消失以来,魔理沙在家务实践中发现了自己在烹饪方面的特长和兴趣。不过对于两人而言,这分量还是太多了点儿。明天还得进村走亲戚,这一桌菜恐怕要剩到后天才能消灭。

  但如果能请几个家里人来自己家里吃顿饭……不,那样的话肯定还不够,还得多弄几样菜。她决定等灵梦回来了问问她的意见。

  她忽然有点儿小开心。屋里被火烧得有些热,她打开窗子,拿起一本菜谱,坐进阳光下翻看,想着日后可以试试哪些新菜品。这本书她才看过一小部分,后面还有厚厚几十页,每一页上都有一道全新的美味佳肴等她品尝。她依在沙发上,眼里是用料和工序,脑海里全是幻想与灵梦和家人的未来生活。温和的冬日夕阳暖着她身后,令她映在金色光芒之中。

  过了许久,天色暗下来,魔理沙合上窗,搓了搓手。给火锅添了开水和酒精,把几盘炒菜搅了搅,尝了两口,发觉已经凉透。

  看了看墙上挂的时钟,没事,还不算晚,就算再等会儿也能在饭后去新神社参拜,说不定还能在那遇见家人。她又充满希望,开了火,把菜重新炒一遍。有点儿烫,但等灵梦到家时就是温热的了。摆好后,她站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忽而觉着不够亮堂,便打开壁灯,仿佛屋里也随之热闹了许多。

  天彻底黑了,魔理沙缩在墙角,看着窗外,透过窗玻璃能看到暗蓝色天空中的群星。但星光不够驱散大地上天然的黑暗,林间只有这一座小屋和房前空地沐浴在人造光芒之中。菜又回了两次锅,菜叶微微泛黄,几块肉有点儿发糊,火锅干脆关了火,等灵梦回来了再热。她重新拿起那本菜谱,却盯着一页,不再翻动。

  不知道确认过多少次时间,她听到门外有动静,还有熟悉的掏钥匙的声响,赶忙跑去开门。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脸色会如此苍白,而这样面色苍白的灵梦就站在门外。她犯困似的猛地向前栽去,她赶紧扶上去,带进屋。一只塑料袋从手中滑落。魔理沙瞥见其中装着一条烟和一瓶酒,价格不低。把灵梦领上座后,手忙脚乱沏了杯热茶塞在她手里,慢慢将冬夜里带来的严寒融化。

  “魔理沙。”

  “嗯?你说。”

  “咱们搬走吧。”

  “去哪儿呢?”

  “随便去哪,去外边,去森林里,只要是没人的地方,咱们重新搭房子,重新建神社,没有现在这么多烦心事,没有别人,咱们也能跟过去一样。”

  “好啊,我陪你一块儿。”魔理沙把火点上,“不过现在还在过着年呢,多少得等一阵子,收拾好东西才能出发不是。”

  她把几碗菜端到灶台上,系上围裙要重新热菜,却被灵梦从身后抱上来。她无奈,只好放下菜,解下围裙,回抱灵梦。

  “我知道自己以前的确不太勤快,也不怎么跟村里人交流,可往常都这样过来了,怎么到今天就不行了?就算行不通,我也可以改啊。巫女要做的我样样精通,他们不会的我也可以帮忙,而且过去的功劳大家都看在眼里,明明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做下去?”

  宝贝儿啊,看爱人如此执迷不悟,魔理沙也渗出泪水,心头有些绝望,就因为你这么懂行,就因为你的成就有目共睹,所以才他们绝对不可能这么做啊。

  除夕夜没有月亮,黑压压的天空沉沉压在屋顶上。沉郁中隐隐有踏雪声。远方开始放鞭炮。魔理沙恍惚想到,应该是到新年了。

  烟火冲天,炮仗巨响,那匆匆赶来的脚声被淹没。新年到了,两人松开拥抱,灵梦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五彩的光芒在天地间怒放。但即使在这毫无节制的花炮声中,她们还是听到了压在下面的欢呼声。灵梦皱着眉探出头,发现那是村里的人群在狂欢。

  “……今年怎么这么闹腾?”

  魔理沙摇摇头。她听到门被拍响,要去开门;灵梦颓在窗前,神情不知所措。正要打开门锁的刹那,两人分别想到了两位可能的来客,却没考虑到第三种可能。

  前任巫女猛地冲向房门。在她的身后,在灯火与星光都照不进的天幕中,汹汹潮水正翻越群山,淹没山洞、丛林与飞鸟走兽,直至码头脚下,在刚刚还在庆祝竣工的人们中掀起新一阵欢呼。他们立刻嗅到了大海的腥味,这种新鲜的味道。巫祝故作镇定,一旁服侍的童子却惊而失色,在狂欢的人群上空不知所措。——因巧合而实现的预言其实一文不值。

  这是魔法在幻想乡的最后一次显迹,一次无人施展的魔法;亦或是由全体村民实现的名为历史的大魔法,在这个除夕夜咒语终于吟唱完毕。巫师高高地看见,不仅是那些做工的劳力,还有那些村里的生意人、无事可做的农民、大户人家的家眷,也全都涌向海边,紧挨着大海,构成一片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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