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风雪夜归人
魏无羡裹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帽子上有一圈柔软的风毛,他觉得很是可爱,动不动就要抬手摸一下。蓝忘机只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和他肩并肩走着。
魏无羡右手拉着蓝忘机,左手刷刷地转着笛子,鲜红的笛穗在空中甩出一道道红影。
玩了一会儿,他把笛子横到嘴边,悠然地吹了起来。
令世人闻之色变的“鬼笛”陈情,曾是夷陵老祖手中驾驭鬼兵鬼将如同千军万马的至邪之物,而此刻,它仿佛只是一管普通的笛子,随着魏无羡指尖起落,发出清丽动人的声音。
蓝忘机听出来了,是《鹧鸪飞》。
吹完上半阕,魏无羡停了下来,看着手中的陈情,笛身漆黑,上面刻着的字娟秀而有风骨。
当年他被温晁丢下乱葬岗,醒来时身边跪着一具莹白如玉的白骨,仿佛刚从地里爬出来。他被满山的鬼魂邪祟追着跑的时候,那具白骨还帮过他护过他。后来,他在白骨出土的位置旁,挖出了一个被下了禁制的铁盒。那咒术以血为媒,他研究了一宿,手上的伤口被折腾的裂开了也浑然不觉,可没想到流下的鲜血淌过咒纹,竟意外地打开了铁盒。打开之后,一管黑色的笛子,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当时的魏无羡没了金丹,剖丹时留下的那道大口子还没愈合,又被温晁弄了一身深深浅浅的伤口,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地儿。就算他能躲过凶尸鬼魂的撕咬,但是寒冷、饥饿、尸毒、失血过多、伤口感染……随便拈来个理由,都足以让他死在那里。
无路可退,无法可解,孤注一掷。他全部所有,只不过一身一魂一腔血。
第一次尝试吹笛御鬼的时候,那种撕裂神经般的疼痛刻骨铭心,险些要了他的小命,让他稍一回想就一阵肝儿颤。
在乱葬岗的那三个月,真特么不是人过的日子。
人间炼狱?那可真是恭维它了。
他这样想着,神色不由自主的森寒起来。
“魏婴?”蓝忘机察觉出他神情有异,有些担心地问道。
魏无羡被他拉回现实,定了定神,道:“啊,我想起当年在乱葬岗过的那三个月了。”
蓝忘机眼神骤冷。魏婴回来这么久,他从未问起过那段经历,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知道。
“单是降住这笛子就难为死我了,”魏无羡还没完全从回忆里出来,自顾自地道,“这东西认血,胃口还大,我都记不清它从头到尾费了我多少血,真是,活活被养熟的。”
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抬头撞上蓝湛的眼睛,忽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换成一副玩笑的语气道:“诶蓝湛,那会儿我还梦到你来着,真的。醒了之后我还在心里庆幸,说幸好蓝湛没来,那地方又脏又臭,湿黏得很。如果让你这么个纤尘不染的人儿到那种地方去受罪,倒不如是我。你是不知道,我在那儿摸爬滚打,脏死了,要是你瞧见当时的我,绝对一点人样都看不出。”他没心没肺地笑着。
这笑容揪着蓝忘机的心。
他当然知道,他怎会不知道。当日在温晁藏身的监察寮看到地狱归来的魏婴,那一身玄色衣裳,早已说不清是原本的颜色,还是数月来被鲜血浸染了太久的缘故。
魏无羡见蓝忘机依然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眼神中的伤痛和冷冽几乎要把他挂在脸上的笑容戳穿。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舔了舔嘴唇,有些心虚地道:“蓝湛,你……”
话未出口,一只有力的手揽过他的腰,往上一提,魏无羡突然感觉双脚离地了。
他被蓝忘机这么抱着悬在半空,视线与蓝忘机平齐。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
“蓝湛!你放我下来!”魏无羡扒着蓝忘机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叫道。刚才还沉浸在惹蓝忘机不高兴了的愁绪之中,正酝酿着怎么道歉怎么哄,结果下一秒却突然被他反将一军。
“不放。”蓝忘机语气中透出难得的蛮横,魏无羡甚至能感觉到他极力克制的情绪与呼吸。
“嘿,那你要干嘛?这可是在外面,你不怕被你家小朋友们撞见?”魏无羡两手圈住蓝忘机的脖子,手指搅绕着他身后的抹额,笑得甜丝丝的。心想:又想跟我比谁脸皮厚吗蓝湛?好啊我可还没输过呢。
“把你拎起来,抱走。”蓝忘机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声音温热低沉,在魏无羡胸口微微震动。
“什么?”魏无羡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若是让我见到那时的你,我一定会把你拎起来抱走,谁也别想和我抢。
“当时不在你身边,现在补上。”蓝忘机道。
他垂下眼睫,在怀中人的额头上,印下了韵短而味长的一吻。
蓝忘机原本打算散席之后带魏无羡去后山转转的,然而远远地听到半山腰的小亭中,传来款款琴音。
“是叔父。”蓝忘机道。
“叔父?他这会儿在那里做什么?他在弹什么?”魏无羡有些惊讶。
“《潇湘水云》。”蓝忘机道。
他遥遥望着亭下的蓝启仁,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那曲音,却是难得的陶然。
蓝忘机默默地转身,牵着魏无羡的手,往山下走去。
“铮”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蓝忘机停下脚步。
叔父竟然弹错了。
魏无羡虽然不懂琴技,但也大抵通晓音律,自然也听出了方才那一声的古怪。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叔父他,这是在思念什么人?”
蓝忘机转过身,习惯性地为他紧了紧斗篷的领口。
他一时无法作答,说实话,从小到大,叔父在他和兄长面前甚少有过情感上的流露。以至于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叔父。
“他这么多年,想必也是不容易……”魏无羡看着蓝启仁略显孤独的身影,“蓝湛你放心,我会努力不惹蓝老先生烦心的。”
蓝忘机看着他,眨了眨眼,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笑了一下。
魏无羡从淡淡的感慨中抽离出来,看到蓝忘机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笑意,心里好像一下子又绽开了烟花。他正沉浸在这如同月落寒山般的“美景”中,转念一想,气恼地笑道:“蓝湛你不信是不是?我这么真诚你居然不信!?”
蓝湛放下手,帮他拂去他肩头的雪,郑重地答道:
“信。”
雪地上,戳着两个挨在一起的雪人,一个头上系着条白色缎带,另一个腰间插着一根树枝,树枝的一端系着一截红线,被随意绾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在雪中一荡一荡。
不远处,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都弯腰在地上写着什么,背对着背往对方的方向退去。
魏无羡甩出最后一道笔划,正好和蓝忘机背靠背撞个正着。
“来来来,让我看看!”他跳到蓝忘机身边。
行至姑苏忽雪重,于吾心上生春鸿。
蓝湛的行楷俊秀端方,清雅的风骨中透出英气。
蓝忘机看着魏无羡专心默念的表情,他本来想告诉他:后山上的那座亭子,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弹奏《问灵》的所在。他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历经千磨万砺,痛痒自愈,雪藏一颗痴心。本以为余生无非如此,恍惚而逝,毫无奢求,渐渐地,这件事已经变成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习惯,可上天竟然让他在此时,无意间迎来了略微有些迟到的神赐。
可最终,蓝忘机还是没有开口。
如果说他的心如同一片苍茫雪原,那么魏婴就是衔着惊蛰飞落至此的鸟儿,所到之处,万物复苏。
另一边的雪地上,是笔锋更为潇洒的两行字:
行至姑苏忽雪重,雪霁渔篷入云梦。
蓝忘机看着这两句,表情依然波澜不惊,但心里却蓦然一片春暖花开。
雪霁。
雪下了这么久,就要停了。
“云梦今年的冬至好像还是没有雪。不过没关系,江澄那厮肯定又是臭着一张脸,巴巴跑去兰陵那边找金凌一块儿过的。他这个人,和江叔叔一样,明明最讨厌自己一个人,却又总是打死不说不承认。”回去的路上,魏无羡对身边的人边走边念。
“若想见他,我带你去。”蓝忘机拉着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的魏无羡,声音温热而低沉。
魏无羡笑了,这个人简直太了解自己了。
“那等开春了,陪我回趟莲花坞吧。”他停下脚步,握紧了蓝忘机的手,微笑着说道,“我猜我爹娘当年,也是很想再回去看看的。”
蓝忘机像一棵挺拔茂盛的树,张开枝叶,将久别归巢的鸟儿拥入怀中。
“好。”
——完——
By:鬼骨面君
PS:标题和文中作为线索的诗稿套用了《与尔忘机》的歌词;第二章乱葬岗夜猎中用到了同人文《白骨为花》里的一些设定(白骨、元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