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十一）

不到一个月，王聪竟然真的带回了好消息。那天连兴桐正趴在桌子上午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哐”的一声门响彻底把即将进入梦乡的连兴桐吓了回来。他抬起朦胧的眼，看到王聪正兴奋的站在桌前，手里还拿着一叠纸，语气带着倦意道：“王聪，什么事啊，你这么兴奋。”

“连书记，有机肥的免费试用合同，我搞到了！”王聪说着摇了摇手上的纸。

“真的？”连兴桐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你跟你爹……不是，你跟村长说了吗？”

“还没有，我一下车就先跑来告诉你了。连书记，这次咱们村有救了！”王聪把手里的纸摊在桌子上，连兴桐定睛一看，正是高产有机肥的合同书！

连兴桐难掩喜悦之情，他仔仔细细地翻着合同，头也不抬的对王聪说：“快去把你爹找来！咱们研究一下怎么实施！”

等王聪叫来村长时，连兴桐已经开始拟定施肥计划书了。村长看到连兴桐又在奋笔疾书，笑着说：“连书记，你这爱做计划的习惯不错，得让王聪跟你学学，把他毛躁冲动的毛病给改了。”

连兴桐有点不好意思，他放下笔，三人围坐在一起，准备着手有机肥的安排工作。

水寺村有一半的村民都能种的起地，而且种的都是好活的玉米。但就是干旱缺水，上天不下雨，地里没有水，庄稼长的矮小萎蔫，颗粒也不怎么饱满，产量一直上不去。王聪这次新找来的有机肥，据说是针对提高产量，对于土地要求不高。再加上他追的姑娘玉清家也用这肥高产了，所以成功的把握又大了许多。

三人商量了一下午，最终决定只要是种了玉米的，都给分肥，能提高多少是多少，能救一家是一家。

当卡车把肥料拉进村子时，连兴桐看着正在认真清点的王聪，张口问道：“王聪，你当时是怎么谈好这么多肥，还免费运来这么偏远的水寺村的？”王聪嘴里正数着数，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笑着对连兴桐说：“书记，这便是我的本事，外人学不来。”

连兴桐抱着胸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如果成功了，管他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脱贫才是终极目标。

村民们得了免费的有机肥，一个个乐的干起活来都有劲了不少。连兴桐作为书记和组织者，自然不能掉队。于是，他每天和王聪挨家挨户的转，看到哪家需要人手了就下地帮忙。每次帮忙，王聪从不干活，他本想说上几句，可王聪虽然不干活，却殷勤地给他端水，换毛巾。连兴桐想了想村长捧着瓷缸的样子，也不像一个会骄纵儿子的人，但既然他不愿意干活，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在脸上抹了一把汗，继续埋头苦干。

连兴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活生生在地里修炼成一匹黑亮的骏马。他站在田垄上，甩了甩头发，低头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臂，心想：只要丰收，皮肤黑点算什么，这是劳作的印记，是他为水寺村出力的证明。

没想到这次的新肥真的不负众望，刚一入秋，村民们纷纷表示自家的玉米穗长粒大，结的好。照这趋势下去，今年玉米一定能丰收。连书记听到消息，脸上不动声色，只说“那真是再好不过”，可心底里已经乐的开了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觉得自己的黝黑皮肤晒得值！

这天王聪拿着两个橘子，跨着大步走到村委会门口，望见屋里正收拾准备下班的连兴桐，便举起手里的橘子，朝窗户里的连兴桐挥手，道：“连书记，先别急着走，我给你带了两个橘子！”连兴桐闻声抬头，看见窗户外正挥舞的王聪，觉得有点好笑，便示意他进来。王聪一进来就将两个橘子往连兴桐手里塞，说：“我前几天去了一趟镇上，看见这橘子又大又亮，卖橘子的说是从省里的农业基地收来的，数量特别少，我想着带给你尝尝鲜。”

“唉不用，我家里有水果，上次在镇上买的还没吃完呢。”连兴桐看这橘子的外观就觉得价格不低，他本能的回绝道。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连书记，你这不是天天帮着村民劳动，我看你为村子做这么多事，自己也没帮上忙，这两个橘子就当我感谢你的，快拿着。”王聪不容拒绝的将橘子塞到连兴桐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村民们月末要是丰收了，还得给你摆一桌感谢宴呢！”

连兴桐一听，一下子收回刚要迈出门的脚，挺直了身子说：“谢我什么！肥是你找来的，地是他们自己种的，要谢也该感谢你才是！”

见连兴桐突然激动，王聪笑得更开心了，“连书记，这脱贫的头是你起的，种地分肥也是你安排的，怎么，只出力不拿好处，做雷锋啊？”连兴桐刚想反驳，王聪又说：“不过有机肥确实是我找来的，连书记要是想感谢，我可以单独接受你的诚意。”

连兴桐看着笑眯眯的王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被人堵了一通，于是便扭过头，揣着两颗橘子，大步朝家走去。

（十二）

立秋过后，北国边陲的水寺村立马凉了下来。褪去酷热的暑气，沙土地早晚的温差更加明显，人们白天还能穿穿短袖，太阳一落山就要加件衬衣或者马褂。

蛋黄似的夕阳刚刚裹挟着晚霞离开，月亮便迫不及待的领着群星爬了上来。天空变得高远而深邃，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徐徐拂过水寺村，吹散了白日热气带来的烦躁。

星空之下，村委会的灯还亮着，向里望去，村长正一脸兴奋地抓住连兴桐的手，止不住的夸赞：“连书记，今年我们村有救了！你说这25户村民全部丰收，我们光粮食就能卖多少钱啊！”连兴桐也难掩心中兴奋，只是他想到了后续的问题，较为冷静地回答：“村长，咱们之前，村子里产的粮都是怎么卖的？”

村长愣了一下，他思索了片刻后，端起桌上的茶缸，咋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以前全村产不了多少粮，内部消化不了的，就找任叔赶个牛车去镇上换点东西，不挣钱……”话音刚落，村长忽然放下茶缸，两眼矍铄，“但是，今年不一样了，我们富裕出来好多粮食，去镇上借辆卡车，咱这质量起码也能卖个市价！”

有销路就好，连兴桐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如果拼了这么久最后粮食卖不出去，亏的不只是粮食，更重要的是全村人的精力和心血。

从村委会出来，天已经变成了幽暗的深蓝，今夜的水寺村仿佛笼罩在群星的朦胧白光中，雾一般包裹着村落。脚下的土地走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此时也变得让人心安。

远处，连兴桐隐约看到有个人蹲靠在树下，仰着头，手上似在比划什么。他走上前去，就着月光，发现是村子最西边，最贫困的一户家的儿子，华发河。

华发河家里的贫困程度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找到高产肥，准备分发的时候，他走访了全村每一户，唯独进到华发河家，吓了他一跳。用一贫如洗形容再不为过了，要命的是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二人，劳动力也低，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连兴桐进了他家，打量一番后，压根就没提有高产肥的事儿。连地都种不起，要肥有什么用呢？

眼下既然碰了面，连兴桐作为书记，还是打算和他套套近乎，进一步帮华发河想点办法，看能不能帮他们家改善点生计。于是他上前一步：“是华发河吧？”

华发河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在外面，而且还会主动找他打招呼，正比划的手在空中一滞，转头愣愣地答道：“对……你是……连书记？”

“哈哈，是我，我都来水寺村一年了，你怎么还跟不认识我似的。”连兴桐有点尴尬。

“没有，晚上黑，我确认一下。”华发河说完便又扭过头去，望着夜空比划。

连兴桐看他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本打算离开，但是他突然瞥到华发河眼里的星光，细细碎碎的，好像是眼泪。于是他走到华发河旁边，一屁股坐下，和他一起靠着树，抬头看着星空。

华发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转头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看着连兴桐，然后朝左边挪了挪。“连书记……你这是做什么？”华发河语气不善。

“看星星啊，我见你这么专注，想必今晚的夜空一定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连书记，我一个人随便坐坐打发时间，没什么特别的。”

感受到了华发河的不悦，连兴桐倒也不在意，他一手撑着膝盖，转头问道：“华……哎我就叫你发河吧，看你比我小不了几岁，咱俩也算同龄。发河，我看你刚对着天空比划，你比划什么呢？”

华发河看连兴桐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放弃挣扎，开口给他解释：“没什么，连几颗星星画画。”

“画画？”

“对。”

“怎么画？”

“就是把星星连起来，在心里画。”

“那你刚在画什么？”

“……”

“嗯？怎么不说话了？”

“我爹……”

连兴桐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有点尴尬的挠挠头，“呃……发河，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人死了而已。”

连兴桐这下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坐着了，他起身拍拍土，“太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吧，那个……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村委会找我。”

华发河没说话，也没看他，盯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连兴桐看他并不想理自己，也转身朝家里走去。边走边回想刚才华发河的状态，这小子，性格还蛮古怪的。

树下的华发河，手缓缓放了下来。他连了一晚上，想要把爹的样子极尽细致的描摹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爹笑着的时候眼睛怎么弯，嘴角怎么咧。脑海里的轮廓，竟慢慢随着时间淡化模糊了。这种挫败让他眼里挤出几丝泪光，结果好巧不巧，还被连书记撞见了。

华发河起身准备回家，临走前他又抬头望了眼今晚的夜空。星星还是那么闪耀，亘古不变，可大地上的人们却不停地被岁月冲刷，最终没了痕迹。也许星星也不是永恒的，总有一天，会在时空的某个节点，消失地了无声息。不知那时会不会有人发现，一颗星星，已经默默走完了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