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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玉米丰收，冬小麦下种，眼见着水寺村的经济就要宽裕起来了。在这个冬天，水寺村的人们头一回感到自己手里有了结余，有底气过年。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来年的生活好像有了希望。“好日子”这三个字，在部分村民们的心里逐渐有了雏形。

这天连兴桐正在村委会写年终报告，村长突然敲门，“连书记，咱们的脱贫先锋奖申请了没有啊？”

连兴桐放下笔去开门，边迎村长边说：“上个礼拜已经把材料申报上去了，月底应该就有答复。”

“唉，咱们村的生产总值，连镇子的零头都算不上，村子面积大，但一片荒地，也没人开垦的了。”村长刚坐下，就开始为这事儿发愁。年过花甲，村长的白发已经褪到了发梢，他的头发比别人长些，也许是为了显得有点文化。脸上的皮已经松弛，堆叠在一起朝下坠，沟沟壑壑周围都是深褐色的老年斑。

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劳模，连兴桐坐在对面，看着村长一脸愁容，忍不住在内心感慨。可其实村长最在意的，就是能不能通过这次脱贫先锋，让自己参选上感动北国十大人物。这样，他40年的村干部，也算没有白当。退休之后还有拿得出手的成绩，说不定在水寺村的历史上，还能留下一笔。

“村长，这事儿我们努力争取，结果谁也说不好，但是至少今年村子里光景比去年好太多了，大家也能踏踏实实过个好年。大家生活幸福，不比得一个奖来的值嘛。”连兴桐看村长不停叹气，忍不住劝慰道。

“连书记，你要知道咱们这次，可不是所有人都丰收了，还有那十几户，家里连地都没种呢！”

“是，村长，我也正想找你商量这事儿呢。”连兴桐正在报告里思索这剩下的低贫户该怎么办，村长就把问题直接抛上了台面。“我们今年丰收的人家，都准备继续用高产肥，但这次再用可不是免费的了，人家要收费呢。具体的价钱我还打算让王聪过完年再去谈一谈，实在不行，我跟他去一趟。”

村长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现在村子里都认准了玉米，高产肥可不能断了。”

“那咱们村剩下的低贫户，他们可连买玉米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再买高产肥了……”连兴桐说出了自己目前最担心的事。

“诶？脱贫先锋要是得奖了，政府给补贴不？”村长夹着烟突然灵光一闪。

“好像就是个奖状，不过市里的政府那说不定能多要一些补贴。这钱够不够给他们买粮？”

“嘶……不好说……咱们村平时还有祭祀的开支，这是个大头，剩下的我看悬。”

谈话又陷入了沉默。当一个村子连自己的低贫户都资助不起时，可以见得这个村子整体的经济水平有多么低下。连兴桐发现，眼下除了等脱贫先锋奖下来，还能稍稍有点希望，这之外再没有什么好方法，能平白给低贫户买上粮。

思索了一阵，村长觉得没什么进展，于是便从一片烟雾中起身，“连书记，我去看看谷仓里的存粮，今年好不容易攒上了，可别出什么岔子。”临关门还留下一句：“你要想到什么好法子，记得来找我商量。”

“好嘞。”连兴桐嘴上答应着，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哪来的什么好法子，除非老天掉上一卡车粮食下来，否则凭这十几户的经济能力，攒钱买粮基本是天方夜谭。

月末，评选结果寄到了水寺村，他们落选了。

村长拿起水缸想喝口水平复心情，刚递到嘴边又放下，如此反复。连兴桐手边是他写过的几版补贴申请，如今也被揉成了一个个纸团，胡乱地躺在桌上。王聪坐在门口，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撑在身后，眼神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谁也没有料到，水寺村竟然会落选。他们过半的村民都丰收了，而且谷仓里竟然还有了结余，这些成绩，难道不足以证明他们的脱贫步伐相当快吗？

整个祁玉市，都以贫穷出名，可就是这个贫穷中的贫穷，温饱难以解决的水寺村，好不容易卖了粮食，以为有了点希望，却因为没有后续资金而眼睁睁看着要黄。搁谁谁不心焦，村委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已经愁得额头冒汗，却仍是没有一点办法。

连兴桐拿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低头思忖。年关将至，转眼一开春冬小麦就要收了，高产肥还没下文，再加上这十几户低贫户，真不知该先解决哪一件事，仿佛都是一颗颗烫手的山芋，让人无法接手。

“村长，实在不行，我们让低贫户先种上粮，村里的经费还够买多少玉米？高产肥到时呼吁其他人补贴一些给他们。”连兴桐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村子里的经费……一直是镇上管的，你刚来的时候，他们交接给你是怎么说的？”村长终于抬起水缸喝了一口。

“我刚来的时候，镇上发的是五千，给祭祀的队长两千，剩下的就一直补贴村里人治病，之前我们拉到镇上卖粮的车，租了400。具体的还是在财务那里，我们马上就有下一年的经费了，但这次不经我手，好像是财务直接去镇上签字。”

“小孙啊……”村长有些欲言又止，“不过就算我们有了5000补贴，低贫户60亩荒地，他们买得起玉米，种的起吗？机器从哪来，高产肥从哪来？”

三个问题一下子把连兴桐问懵了，他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觉得，今年咱们还是先照顾已经种上玉米的农户比较稳妥。”见连兴桐没说话，村长总结性的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门口的王聪突然起身，进屋拍着他爹的肩膀道：“村长，我觉得，虽说先富带动后富，可咱们村已经是一水儿的穷了，把下面的人往上拉一拉，不是致富，是保命啊。”

村长没想到自己刚一总结就被儿子反驳，语气很是不悦：“那你说，怎么办！你去给咱们村再变出来个免费的粮食！？”

“诶？！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王聪一拍脑门，好像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

自从庆功会上和王聪闹的不愉快，连兴桐就再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但刚刚王聪的发言，让心系水寺村的连书记一下子又提起了兴趣：“想到什么了？”

王聪看连兴桐主动发问，稍稍思索一番，整理了思路，端起他爹的水缸猛咂一口，“当初我们用的高产肥，就是一个科研院研发的，他们为了推广和实验，免费给咱们试用。”

连兴桐和村长目光灼灼，更增加了王聪的表现欲，“那个科研院我上次去了，连书记之前不是好奇我怎么搞到免费高产肥的吗？我在人家的研究院里泡了三天，找他们的研发主任聊了两个晚上，介绍咱们水寺村的现状，和他又是叫苦又是卖惨，最后他们不但答应免费提供高产肥，还包了运送费！”

“王聪，我们不是来听你炫耀的，说你的办法！”村长就见不惯他儿子这副人来疯的样子，厉声道。

“我这不是正要说嘛！我看他们那个科研院，主要就是做粮食，搞农业的，他们在研究一种新粮，说是不用高产有机肥也能长得好，而且生存条件就是专门给缺水地区准备的！”

“真的？！”连兴桐眼睛都亮了。

“我骗连书记干嘛，他们这个研究应该已经做好了，我上次去要高产肥，他们门口就堆着好几袋新粮，估计是已经找到了实验的地！”王聪说完搓了搓手，感觉在连书记面前重新得到了关注，心里乐得不行。

“如果有免费的新粮……那所有的事就迎刃而解了……”连兴桐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王聪的话可信度有多少，但之前他带来的高产肥，确确实实把一半多的村民收入提了上来。眼下也确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看来只能让王聪再去试试了。

村长倒是沉稳，一是出于自己的年龄和经历，二是出于他对自己儿子还是不能百分之百的放心。虽然玉米丰收了，但这新粮可又是一个新尝试，水寺村现在，对于所有的新实验，只经得起成功，再遭不住失败了。若是新粮失败，那些低贫户的生活不就是雪上加霜，是要饿死人的啊。

但现在的水寺村，似乎已经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有任何可行的办法，都只能硬着头皮试。于是最终，村长缓缓说道：“王聪，你既然拍着胸脯说有这个新粮，那你就去把它找来，只不过，村里拿不出一分钱去买你这新粮。”

“爹，你总是不信我，不过没关系，这次我找来的新粮，比高产肥可厉害的多，你就等着看吧！”王聪双手抱臂，自信满满。

连兴桐没再开口，论种地他是个外行，而且风险这么大的新粮，他更是没有把握。眼看在水寺村就待满一年了，也不知今年一过，明年又是怎样的光景。连兴桐抬头看向窗外，他由衷的觉得，村官真是太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