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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黎明】（十六）
（十六）
十五的月亮还没从天边落下，朝阳便带着茜色从水寺村东边冒了头。恰好村口也在东边，远远的，王聪蹬着三轮车出现在进村的小路上。悠扬的调子在晨曦微薄的雾气中弥散开来，王聪的嗓子极亮，他不唱词，只哼着旋律，调子里就满是愉快的气氛。
心想事成。这让王聪觉得自己在水寺村的地位翻了两番，说自己是给水寺村带来好运的人，也一点不过分吧？想到这里，王聪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连书记面前显摆一番了，于是他将三轮车蹬的飞快，直奔村委会。
清晨的村委会里，连兴桐拿着新粮合同，表情却没王聪进门时那么雀跃。
这合同里写着“本研究院授权’转基因高产水稻7号’给祁同市祁玉县水寺村，并作为第一批试种点。” “仅供试验用，不建议大范围推广种植，若种植失败本研究院不承担任何经济与法律责任。”
连兴桐再不懂种田，他也知道这几行字看似简单，实则埋在下面的是千钧重担。他将这几行字给已经老花的村长念了一遍，村长立刻拒绝。
“不行！不能种！这什么试验品，借咱们村试种，万一失败了还得自己兜着，连理都没处说！”
王聪一听，急了，“爹！我在人家研究院和主任谈了很久，他说95%以上绝对没问题的！他们在自己的实验室里都是成功的！”
“那我们万一就是那5%呢？谁能保证这个新粮我们就一定能种成功？你光在人家研究院瞎晃，你会做实验吗？你懂人家里面的门道吗？别人一说你就信了，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儿子！”
“爹！你！”王聪一下子气的说不出话来，要不是碍于连书记也在，他估计都能骂两句脏话。
“我什么我，咱村不当这第一批小白鼠，失败了赔不起！”村长言辞坚决，不容王聪再申辩，抄起桌上的水缸就要往屋外走。没走两步，碰上了任叔带着村里第二穷的张自成，二人正要进门。
村长立刻平息怒火，换上憨态可掬的笑容迎上去，“任叔，大清早的，你带着自成来村委会有什么事啊？”
任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往张自成肩膀上一拍，说：“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听说的，咱村今年又有新粮食种了？我不信，可他特别坚定，我就想着带他来当面问问。”
村长握着缸子的手僵住了，他的脸也稍稍僵了两秒，而后转向张自成，平和地问道：“自成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张自成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他被村长这么一问，竟然有点害羞，低下头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憨气十足的说：“我是听我妹易佳说的，她过年前在水溪洗衣服，王聪找她聊闲时告诉她，自己要让全村的人都发财，我妹不信，他就说他已经有了办法，就是新粮，而且过完年就能带回来。这不是今早听见王聪在村口唱歌，我妹就给我说救星回来了，有粮食种了。”
话音刚落，里屋一个大嗓门就先身子一步跳了出来，“对对对！这个人就是我，这个新粮我也带回来了！”王聪一把抢过连兴桐手里的合同，跳到门口向任叔和张自成炫耀。
“王聪！”村长转过身一声怒吼。
任叔和张自成被村长给吼懵了，片刻，任叔犹豫着开口，“那个……村长，王聪说的是真是假，真的有新粮吗？好种不？要钱不？”
王聪还想开口，被实在听不下去的连兴桐摁住了。连兴桐走出村委会，看了眼村长，已经气的满脸通红，于是他快速整理思绪，接了任叔的话。
“任叔，这个事确实王聪去做了，但是目前我们还在商量，要不要让大家种，因为这个新粮，没在别的地方种过。”
任叔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歪着脑袋，很是疑惑，“这个……没种过是啥意思？这是个新品种？”
连兴桐看对面二人都是满脸疑惑，索性简单给他们讲了新粮的来由和现在的顾虑。没想到任叔听完，竟然一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笑着开口：“连书记，村长，你们这就过分担心了，你看王聪既然能到人家研究院里去，就说明研究院的人相信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愿意免费分享给他，这是好事啊！你们生什么气！”
连兴桐生怕村长的暴脾气上来，把任叔也杠了，赶紧接话：“这不是担心，万一不成功，那村民们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哎！不会的不会的！人家研究院搞出来的东西，一般就没有失败的，我女儿就读研究生，她每次放假都给我讲他们做的实验，可高级了！”
王聪一听，再也沉不住气了，凑上来说：“就是！你们看看任叔，要么说能养出个研究生呢，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
连兴桐站在旁边有些不悦，冷声说：“听你的，我们种上这新粮，若是失败了，谁来担这个责任，谁又敢担这个责任？你能吗？”
王聪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得意忘形，一时失言，尴尬得不敢回答。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自成开了口：“连书记，村长，我觉得，这个新粮，可以种。”
村长和连兴桐同时惊讶地抬眼，道：“为啥？”
张自成被盯得耳根子窜上一抹红，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然后说道：“我家一共五口人，在咱们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穷，一年吃不上几次米，都是拿苞谷和别人家换的。如今，王聪找来这个新粮，还是免费的，这样一想，万一种成功，家里就有米饭吃了！如果是我，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愿意种着试一试！毕竟，这新粮给我妹，给我家都能带来好日子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连兴桐看着眼睛里闪光的张自成，就想起了那个清瘦颓唐的华发河。他家也是穷的揭不开锅，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境况好像比张自成还差些。如果华发河种上了新粮，而且还丰收了，那他能在华发河的眼里，看到像张自成这样闪烁的光芒吗？
连兴桐动摇了，村长也动摇了。几个人面对面站着，许久没有人说话。
最终连兴桐提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心中最后一个疑虑，“平白无故多了新粮食，我们怎么向镇子里汇报？”
王聪看没人说话，小心翼翼地开口：“就说作为新品种试验基地，然后帮镇政府写一份免责申请，他们一看不用承担责任，还能免费建试验基地，一定乐呵呵的签字。”
最后一个疑虑也被打消了，连兴桐还在心里思索着接下来怎么办，村长缓缓开口：“我和连书记再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们答复。自成，你放心，我还在水寺村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家变得更穷，我和连书记本意就是想让你们能脱贫，这个新粮，我们要是决定下来，一定先给你们种！”
“村长！您真是咱们村子的菩萨！”自成激动得就要上去给村长鞠躬，被任叔一把拉住。任叔看村长已然动摇，眼下这新粮应该是稳种了，便想给自家也捞点，“自成，村长这么多年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可别折煞了他。我还等着新粮来了，给我的地上也种一些，沾沾光呢！”
村长没再说话，回头瞪了一眼王聪，长长叹一口气，端着缸子走了。连兴桐还在想免责申请书该怎么写，王聪上来揽住他的肩，“连书记，你看你愁得都有皱纹了，这事儿你和我爹慢慢想，我的合同放你桌上了，什么时候签好字盖好章了找我，我随叫随到！”说完也甩着膀子一颠一颠地走了。
“连书记，我和自成也回去干活了啊。”任叔笑着说。
等连兴桐回过神来，村委会的门口只剩他一人。他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再看看脚下踩着的黄沙土地，脑海里又浮现出庆功会那晚，华发河冷漠的背影，以及自己喊着一定让他家种上粮食的样子。也不知这次试验是好是坏，比起能不能成功，连兴桐发现自己更在意能不能让华发河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