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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二天，村长和连兴桐商量了许久，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与其看不到未来的等自家发财，不如放手一搏，试上一试。

可是新粮提供的数量有限，加上原先的玉米又该下种，去年已经丰收，今年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所以，连兴桐提出只让所有低贫户来种新粮。村长说到底是个保守派，他嘬着烟，皱眉问连兴桐：“你说他们万一失败了，会不会找咱们村委会赔钱啊？”

连兴桐也有点拿不定主意，“赔钱应该不至于吧，本身这新粮就是免费给他们的，种失败了，他们也还有每个月政府发的补贴，应该不会到出人命的地步。”

“唉，我是怕给了他们希望又失望，伤了村民的心。大家一代代穷惯了，眼瞅着能致富，最后浇下一盆凉水，心死了，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一下子戳在了连兴桐身上，他想到了那个清瘦颓唐的人，已经如此悲观厌世，如果再雪上加霜，不知会是什么状况。

可是，新粮一天不种，他们就一天看不到脱贫的希望，可能变好和一直坏下去，他选择前者。

“不如，我们把去年种玉米的高产肥，也拿来给他们用。”

“好主意！连书记，要么说年轻人，脑子就是活泛！”

事情敲定下来，连兴桐签字盖章，把合同交给了王聪。王聪高兴得眼睛都笑没了，他临出村子前，作怪的向村长和连兴桐敬了个军礼，“二位领导放心，王聪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王聪蹬上三轮车渐渐远去，连兴桐身上的担子不减反增，他越来越觉得，没等他干完这三年，头发就要愁光。

愁着愁着，王聪把粮食带回来了，低贫户被动员组成生产小队，在这一亩三分的沙土地上红红火火的种了起来。连兴桐也身体力行，到华发河他家帮忙，一切就这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现在的水寺村，人人好像都有事干，人人都在劳动，这让心系水寺村的连书记感到些许欣慰。

不过，华发河自从在村委会被村长和祭司教训一顿之后，情绪就一直不太高，原来还能在聊天的时候偶见笑容，现在完全是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模样。

还没等连兴桐想好该怎么疏解华发河，任鹿倒是找了上门。这天，连兴桐正准备出门去华发河家的地里帮忙，刚迈出家门就看见任鹿拿着两个包子站在外面。

“任鹿？你怎么来了？”

“连书记，我后天就返校了，有点事，我想找你聊聊。”说着她把包子递上去，“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妈一大清早刚蒸的，你一定得尝尝她的手艺！”

不容连兴桐拒绝，任鹿把碗塞进连兴桐手里，顺势就坐在了连兴桐他家的门牙子上。

连兴桐一时有点措手不及，他看了看任鹿，索性也在她旁边坐下，“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这么着急，到底有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连书记，咱们村今年种的新粮，你心里有几分底？”

连兴桐没答话，这正是他最近思来想去所担心的事，任鹿这一问，直接问到他心疙瘩上。任鹿见他没说话，轻叹了口气，又说：“连书记，你也是大学生毕业，我倒不是怀疑什么，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不过，发河他……”

“发河怎么了？”连兴桐扭过头问。

“我从小跟发河一块儿长大，他小时候就闷闷的，爹死的早，家里光景也不好，后来越发的沉默寡言，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可是他这种人，外表越是冷漠，其实心思比谁都敏感，也比谁都脆弱。上中学时，我爹就跟我说了一句，华发河连中学都上不起，你跟他玩耽误学习。不巧被他听见了，从此以后见了我就绕道走，再也不像以往那样熟络了。”

连兴桐听着任鹿的描述，脑海里仿佛出现了华发河小时候的模样，瘦瘦小小，却有着比同龄孩子成熟的神态，又倔强又执拗。

“所以，这次种新粮，发河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结果村子里现在热火朝天，还月月祭祀，我是怕好不容易让他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最后落了空。发河他……唉……他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任鹿，你说的我也考虑过，只是，我觉得你也别太过悲观。我们刚迈出去第一步，就在想以后的几十步，几百步，那我们这第一步还怎么下脚，又如何走得稳？发河虽然看起来颓丧，但自从我去他家帮忙，跟他相处了一阵子，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坚忍的人，他才二十出头，就遇到了这么多苦难，可是他从来不对他娘抱怨，该做的事一样没少做。他只是悲观了些，给他一点时间，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连兴桐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任鹿。她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连书记的决心，没想到连书记不仅对种新粮意志坚决，就连华发河，也了解得如此细致。

其实任鹿也发现了，她这次回来，感觉华发河跟以前不太一样，好像走路比原来挺了些，说话比原来多了些。这些细微的改变，究竟是种新粮，还是连书记带来的，她不确定，但发河的变化，终究是向好的，这让她在欣慰之时又夹杂了几分落寞。

送走了任鹿，连兴桐便不停脚的往华发河家赶，结果却扑了个空。华母说他去地里干活了，可地里全然没有他的身影。不知他会去哪，连兴桐便在村子里一边转悠一边找华发河。

远远的看到谷仓旁边的空地上蹲着一个人，连兴桐一眼就认出了他，快步上前。没想到那人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就起身要离开。“发河，等一下！你跑什么？”连兴桐眼看着他要走，急忙开口叫住。

“连书记，我没跑，我只是要回地里干活了。”华发河好似又回到了刚认识时的模样，神情冷漠，言语间带着疏离。

“那正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连书记，你虽然说是来帮忙，可毕竟是村支书，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不能总来我家。”

连兴桐有点纳闷，他不知道华发河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陌生，难道被村长骂了一次，就记恨到现在？不可能，以他的了解，华发河不是这么狭隘的人。可一时间连兴桐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来，于是他索性直接开口问。

“发河，你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不，我只是觉得连书记不用每天都专门跑来我这里帮忙，耽误了自己的正经事”华发河头也没抬，提起脚就准备往家走。

连兴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什么正经事？我的正经事就是帮你种新粮！”

华发河甩了甩手，没挣脱，当下情绪就上来了，语气不悦道：“我的新粮自己一个人也能种，连书记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

话音刚落，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更加重了力道，“发河，到底怎么回事，谁又跟你谈话了？还是找你麻烦了？”

“没有，连书记，你也老大不小了，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

“你这话什么意思？”连兴桐气的够呛，这个华发河说话从来不直接点题，总是弯弯绕绕，明里暗里的，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像连书记这样的大学生，只怕水寺村里没人配得上你，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任鹿是全村唯一一个研究生，家里也养着牛，以她的条件，和你正相配。等你村官做完回了城市里，和任鹿的距离就更近了，两个人交流起来……”

“发河！你打住！”不等华发河说完，连兴桐就忍不住开口打断。连兴桐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扳过华发河的身子，正视着他，想要看看面前这个人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可华发河一副淡漠又无所谓的样子，眼神飘忽，没有光彩。看他这样，连兴桐又打消了骂醒他的念头，他不忍心再看着眼前的青年继续灰暗下去。于是闭着眼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发河，你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讲，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认为，我们可以算是朋友吧？”

华发河抬起头，眼睛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还是开口解释：“真的没什么事，只是任鹿后天就走了，今早她还特地去找你告别。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她这样我最了解不过了，我只是想帮你们，仅此而已。”

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么几秒。连兴桐怎么也没想到，华发河是想撮合自己跟任鹿。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你是怎么知道她来找我的？”

“今早我看你没来地里，就去你家找你，远远看见任鹿和你坐着聊天，我就没有过去打扰。”

“…………”连兴桐实在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任鹿找我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你，并不是跟我告别，还有，我也并不着急解决个人问题，尤其对方还是任鹿。最后，你是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任鹿，她要是对我有什么心思，怎么可能只在我家门牙子上坐着聊天不进去。

越想越气，连兴桐没有说话，抓起华发河的胳膊就往地里走。

华发河突然被拽走，有点懵，还在执着地说：“连书记，不用帮忙了，我自己真的可以。”

连兴桐比华发河前一步，高大的背影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从漏出的阳光中，蹦出一句：“可以个屁！”

半个身子在连兴桐阴影里的华发河明显一愣，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任由连兴桐拉着他竞走一般的往家赶。日头越来越高，照在水寺村的沙土地上，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又斜又长，仿佛一场生动的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