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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任鹿返校了，连兴桐也每天不管有没有活都来他家地里瞄上一眼，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时光。但华发河的心里总是有个莫名的疙瘩，硌得他好不自在。要是让他说具体什么疙瘩，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好像有什么变了，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树叶，飘摇不知落向何处。

这天中午，华发河正在家里看书，前村的张自成突然找上门来。华发河回头看了看在午睡的娘，便带着张自成出了门，走到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一棵杨树下坐着。

“怎么了，自成？”华发河的语气十分和善。上小学的时候，张自成是他唯一能玩到一起的朋友。因为家境相当，两人相处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只是时光渐逝，随着年龄增长的除了自尊心，还有默契的疏离。两个同样贫穷的家庭好似本该如此一般，变得越来越陌生。

张自成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发河，眼看着新粮就要抽芽了，咱们这几家贫困户，没有好肥料，我怕在关键期没养好，最后影响收成。”

“我家之前都没种过粮，别说什么好肥料了，就是牛粪，我家也没存过。”华发河以为张自成是了解自己家里的情况的，怎么突然跑来说这么一番话，让他感到有些莫名。

“我知道，咱们两家都是没种过粮的，可是这今年不一样了啊，今年咱种了新粮，眼瞅着就能脱贫，这放在眼前的机会不抓，不是傻吗？”

华发河更加纳闷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机会总不能在我这里吧？”

张自成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华发河正抱着胸看他，最终开口说道：“我是想着，你跟连书记的关系不错，你看能不能去问问他，村里的新粮能不能给咱们分点儿。”

“这话你怎么不能直接跟他说？”华发河听完是又纳闷又生气，这一句话的事儿张自成还要让自己去转告，到底有什么迹象表明自己和连兴桐关系好？

“发河，你别急啊，你仔细想，高产肥是村子里脱贫户自己掏钱买的，咱要是想用，那不是得再从他们手里买吗？可是说到底，咱有这个卖肥料的钱吗？”

“所以？”华发河抬了一下左边的眉毛。

“所以啊，我就想让你找连书记说说，看能不能从每家匀一点出来，给咱们贫困户资助一下，也不要太多，就把这抽芽的关键期度过了，就行！”

华发河听完站了起来，背对着张自成说道：“你这主意不错，确实，如果能在抽芽这几天浇上高产肥，咱们丰收的希望就更大。不过……你让我去跟连书记说，我不去。”

“为什么？”张自成一下子站起来，脸上满是不解。

华发河回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张自成：“因为我跟连书记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而且这种妙点子，你直接跟他说，我不去邀这份功。”

张自成一时间不知道华发河的这番话，是在褒奖他，还是在讽刺他，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曲里拐弯的，搞不清他的脾气。但老实的张自成依然坚持，因为在他眼里，没有比华发河更合适的人选了，“发河，你要是和连书记关系不好，他能天天往你家地里跑吗？我之前找过几次连书记，每次到了村委会，秘书都说他在你家地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干嘛要否认啊？”

华发河被问得无话可说，可他还是嘴硬道：“只是表面现象，他做好书记的工作而已。”

“发河……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好吗？如果有了高产肥，咱们后面种地，心里都有底气了。就算你和连书记关系不好，但你们最常接触，这话总没错吧？你就在他来你家地里帮忙的时候，跟他提一句，连书记这样为村民着想的人肯定会放在心上的！到时候你不问，他都会把后面的事准备妥当，连书记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华发河这次彻底被说的心服口服，他找不到什么合理正当的理由来反驳张自成，于是只好放下一直抱着的手臂，说：“行，等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跟他提一嘴，不过我一定记得告诉他，是你先想到的办法。”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执拗，但张自成听到他松口答应，也没心思多嘴，连忙告谢着要离开。结果刚转身，就看连书记迎面走过来。得，说曹操曹操到，华发河这下可真是说不清了。果然，张自成一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回头看他。

“自成，秘书说前几天你来找我，我没在，怎么了？”连书记在其他人面前总是一副自信老成的模样。华发河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日谷仓旁，气得急眼的连兴桐。

“连书记，没什么事儿，是发河有事儿，让他跟你说，我先回去干活了啊。”张自成怕被华发河抢了话头，说出自己来的目的，连忙搪塞两句走了。

剩下华发河略显尴尬地面对连兴桐投来的充满探寻的目光。“发河，怎么了，张自成来找你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他来找我？”华发河十分意外，他一句话还没说，连兴桐就知道是张自成主动上门。

连兴桐笑了笑，“我还不了解你，能自己做的绝不会找别人帮忙，嘴硬的都能挑水，怎么会主动找前村基本不联系的人呢？”说着走向华发河，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吧，他找你说什么了，还要让你传达给我。”

“……”华发河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思也算深藏不露，别人很难猜到，没想到这个连书记竟然如此从容地把自己正为难如何开口的事提了出来。真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个人了，华发河忽然觉得有点挫败。

一番思索后还是开了口：“事情还是有点麻烦的。这不是新粮快到抽芽期了，我们这些贫困户，尤其是像我和自成这种原来一直没种过粮的，家里根本没有存肥。抽芽是关键时期，肥要是跟上了，后面拔节抽穗就能稳很多，甚至最后收获率也能有保证。可眼下我们根本没有肥。所以……就想着……”

“把村里其他人的高产肥分给你们。”连兴桐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不等华发河结结巴巴说出下文，他就下结论似的说了出来。

华发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听到我们刚说的了？”

“那倒没有，其实这个问题，我之前也想到了，和村长特意商量过。”连兴桐难得看到华发河的脸上出现如此大幅度的表情，竟觉得有些可爱，他继续说，“王聪买新粮的时候，我就贴了一点村子里的经费，让他多买一些。不过买的不多，还得靠其他村民们再补贴一点。前两天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今天大家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村委会送。你和自成不用担心，既然种了这新粮，我们就把它种好，绝不能出一点岔子。”

阳光下的连兴桐神采奕奕，脸上的汗毛都被照成了金色，他的眉毛浓密锋利，鼻子在一半阴影的衬托下更显挺拔。最重要的是，连兴桐看向华发河的眼神里透露出无比的坚定。在华发河看来，连兴桐的周身仿佛有一圈光环绕着，一时移不开眼。

起风了。天气慢慢变得炎热，连风也带着温度。此时的风，吹过华发河薄薄的衣衫，吹起连兴桐额前短短的碎发，吹得人心也渐渐灼烧起来。

许久，华发河缓缓回道：“没想到连书记准备的这么周全，那我和自成就放心了。”

连兴桐咧嘴一笑，“我还是来你家种地以后才想到的，多亏了你的地，我也积攒了不少经验。”

明媚得有些刺眼的笑容，把这阵子以来，一直盘在华发河心里的疙瘩，彻底剪断了。他扬起头，对着连兴桐也回了一个，浅浅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