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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则
边城诗社 2018-10-18

文/王淇生

上篇


“消费不算太高”,兴许是这间咖啡馆引人光顾的首要因素。除此之外,若隐若现的轻松音乐,被控制在好似一副茶色镜片便能抵除的程度。我常坐在那块透出斑驳暗光的米色防水布下,它拢住了布置在二楼的整片吸烟区域 —— 一处远离了区块链接,天使投资以及带孩子妇女的“世外桃源”。望向窗外夏日余威几欲控制不及的最后墨绿世界,立式空调机旁狭长的玻璃映满风中招摇的枫树枝叶,“马鞍COFFEE”正对着居民区绿化林带铺展开还算明敞的窗口。

简直是都市里的一片森林风貌,我正想着同身旁西装革履的同僚们齐齐端起二十元一杯的美式咖啡,向绽放在这清闲午后井底之蛙式的别有洞天致敬。

只可惜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已经饮用净尽,咖啡此刻凝结在杯底,扭捏出一道道干哑的棕红色螺旋。而洁白的瓷碗如同一个干涸的隘口,图腾一般的波纹上支开风帆,“看这里,我消费了”。

用玻璃杯接取为顾客提供的免费饮用水,暖瓶比我想象中要满,应当是新近烧好灌装的-雾汽从壶口烟斗似地外涌。

灌满的水壶相当沉,我勉强绷住的右臂钩成九十度,提得愈发吃力。而我左手正端着玻璃杯,形成一幅骑虎难下的驾态。身处狭窄的过道的我,下意识地向后倚靠,而当时这个与我擦肩的女人显然未能觉察这场发生着的危机。约莫一秒钟以后,这个“重型武器”将不管不顾地下坠并砸断我右脚的大拇哥,作为整个泼洒过程中的唯一受害者。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右耳持续地嗡鸣着,只因那毫发无损的女人在惊吓中发出尖叫。

二十几年的磨练,使我的大脚趾在随时准备承受冲击这方面,也算是家庭主妇般的驾轻就熟了。过往磕绊在桌角墙角上,或是因绿茵场上一次不规范的触球动作被戳痛肿成脖子,我只需单足着地,不停跳着便足以含咽那第一口火辣的痛感。而这次沉闷的冲撞,仿佛将我的整只右脚死死地钉在了地上,无法弹动。

壮烈牺牲的脚趾和它身旁的四个同胞小弟一样,悻悻地从黑色皮质拖鞋里探出头来。只是它颈椎叫人扭断似的,面目狰狞歪斜着脑袋。往日披挂的盔甲也终于碎裂成两半,正滴答得鲜血淋漓,半遮半掩中表露出红粉柔情般的本来面目。

而剩下的四个脚趾,像是刚躲过场抽样检测的劣等生,沉默着在一旁罚站。

真正痛击我感官面门的,是这壶方才止沸的开水。好在不得不为微寒的秋日初晨备上长裤,我的皮肤并没有首当其冲地成为火山口之下倾泻熔岩的直截甬道。而热水,终究蒸发成阵阵灼痛漫过我的整条肢干。

这种濡毛化骨的热感,仿佛在一时之间将我的头一猛子按进了记忆的冲水马桶,忽地窒息在了一片烈阳之下。这一刻,仿佛又一次倾躺在铄金的盛夏沙滩,厦市正午的烈阳从脚尖烧灼至头顶,我不自觉地眯起双眼。海边纤瘦的遥远月牙,毛毛枯槁的银白色胴体。我的双脚深陷在沙堆里,双唇微微张开,喉咙轻轻发颤。

“嘿,你不疼吗?”...对,就是这句。

“什么?你说什么?”米黄色的布面穹顶隔阻了烈日,沙滩潮汐般退却了,露出此刻我丑陋不堪的脚趾。在满是刻痕的棕色木制地板上高调地卖弄伤痛,不停流出的血液含混进一片漫开的清水。眼前的女人微微耸起肩头,显然受了惊吓,正用一只净白的左手捂住了刚刚尖叫的嘴巴。那些关节分明的,一节节微弯着纤长竹梗般的手指,正中悬着一枚指环。

“您…您没事儿吧?”嗓音中带着恸哭。

“哦...哦,”我的目光在这个女人纤长的身躯上来去摩挲了一会儿,她起码有一米八十,看上去比身长平平的我高出了不少。一双轻描淡写过的双瞳大而殷切地闪动着,那本该在短发下开诚布公着的小巧面庞被这样一只修长的手背荫蔽了,引人不自觉地拨弄那些纤巧的枝条。而这时彻骨的疼痛匕首般直直地插了进来,一瞬间失了平衡的我几乎要跌撞到地上。这时才意识到,她正用那仿佛成双打磨出的白皙右手托扶着我的左臂,食指与中指间淡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没...没事。”我看到自己的手指短而粗,冒失地生出毛发,手背上青筋凸现。便不住地退了退,淡然的面目之下竭尽着全力尝试扳动脚趾,而如今仿佛已经成了旁人的物件,它的冷漠使我中止了努力。

一旁的男顾客连忙木讷着起身,甚至于顾不上为正写着的什么点击保存,女人连忙点着头将我搀扶进去。佝偻着塌陷进坐垫的柔软与烧灼着的疼痛间,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正以难以体察的速度闪烁屏幕,粉红色的一次性火机斜躺在一盒中南海香烟上。她面朝我欠下身子,棕色衬衫的肩头印有“马鞍咖啡”的LOGO,黑色平纹围裙上领口紧闭,托举起微微隆起的喉头,这大概是一次已经被极力避免的引诱。我看见她眼中的海洋,腾跃着的鸥鸟不是在哭泣,那却是一幅让人心碎的急切神情。

几秒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旋涡般的风扇声休止了,报表被卷进漆黑的液晶深处,我的心脏却无声地悸动。

我不确定当时影印出了如何的面部动作,她连连道着歉,我一味吐出没关系。而这定然是我人生当中最为全神贯注的一次敷衍,我看着她双手相互交叉,粉红色的双唇轻轻开合,洁净的皓齿若隐若现,真诚得像是牙膏广告里小朋友咬着苹果的清脆。我只好敷衍她,也敷衍自己的感官,“没关系”这三个字条件反射般从我嘴里一串串地囫囵滚了出来。

不远处的街角便是一家简陋的社区医院,她和刚才的男顾客一齐将我半扶半抬了过去。许是男人的力气终究大些,几次颠簸我都只好向着她身上倚靠。我的上臂拓印在她温润而柔软的腰间,这纤长的汉白玉般的身体,却不是一片冰冷的荒原。一路上,水的热气被秋风吹散,在丝质长裤上汇聚,结成一整座冰川。医生没好气地接待了我,在诊室门关闭之前,我对这个女人微笑然后道谢。

我倾斜在一张消毒水浇筑般的白色病床上,医生戴着床单一角般的灭菌口罩,隐匿了那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眉目。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门外的女人一定在边鞠躬边道谢,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指环。而丢下报表的男人也一定正凝视着这双手,思绪流汇进这双眼睛,久久深陷于这副唇齿...

麻醉的计量也许不大,我却昏沉着闭上眼,她那样礼貌地笑着,那纤长的小臂.....


 

受惠于新近出台的社保政策,大爷大妈们恨不得在各大医院门前敲锣打鼓。而加之社区医院宽松的床位设置,不仅负伤的大脚趾感受到了国家举措温暖的一吻。我也成了医改新时代里头一批不幸负伤的幸运儿,竟因这“不下火线”的轻伤住进了疗养区的单间病房。

本来是不喜欢占公家便宜的,有限的社会资源就应当分配给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就算不能造福吃不上饭的山区人民,最起码也应该先让为社会建设添砖加瓦的农民工兄弟就近解决医疗问题,而不是我这种无业游民。可是一听说不仅管吃管住,还有误工补贴,我便安逸地办理了住院手续。

毕竟这也是我的自由撰稿人身份,第一次为我提供实质性的经济价值。

许是药物的作用,我一觉睡到了翌日中午。在这座城市居住了二十五载有余,我没让任何亲友知道我负伤之事。这种告知,终究不免有些乞讨之嫌。何况因为这样的小事儿住院,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用双手勉强支撑着身体,缓慢地从病床上佝偻起来。右臂上隐约还氤氲着那女人腰间的余温,我微微靠向枕头,以图依稀地还原昨天,却只有疼痛愈加分明。

这间病房的窗口正对着一个繁茂的街口,林立的写字楼涌出三三两两的上班族,有说有笑着。像是肖申克救赎里交易香烟的囚犯,他们的兜里掏出“利群”和“黄金叶”,而不是“Lucky Strike”。

隔过喧嚣的人潮,隔岸相望正是绿化林环抱中的“马鞍咖啡”,我平时坐着的那块区域正被米黄色的防水布笼罩着。门外几个身穿棕衬衫黑围裙的服务员正蹲住聊天,嘻嘻哈哈。沸沸扬扬的正午是冒菜馆和西洋快餐店的主场,咖啡馆的厅堂里多是一坐一天的办公党。我将眼睛眯缝成大张的窗叶,人群里没有她。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不等我回应,一个小护士推门撞了进来,像是在酒店冒充公安抓嫖的犯罪分子。而我被各种导管捆在床上,逃无可逃。

面无表情的声音透过口罩传了过来。

“苏辞。该换药了。”听口音是本地的郊区女孩儿,年龄和毛毛相仿,想必在这里实习。

 

一个人的生活里,许久没有人唤我的名字了。

好不容易坐起来的我又得直直躺好,双眼紧盯天花板,任凭这个女人要对我的下半身做什么。这样说话似乎于我而言也有些太过下流了,而她终究粗心大意又笨手笨脚,像是一个出卖贞操的农村女孩儿,平日里的爱好是掰棒子和割韭菜。我任凭她做,也不觉得恼,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约莫十分钟,她把我的脚重新包好。

“不臭吧?”我打趣道。

她没有回应我,再厚实的口罩也遮掩不住她在病房里熏陶出来的,对于年长男性那种自以为是幽默的自然烦厌。

“那些东西是早上一个高个儿姐姐送来的,你瞅一眼是不是你的。”

从她的话语里不难听出,她对于这个“高个儿姐姐”有着一丝欣赏,抑或是羡艳,最起码也是好感。一时间我有点后悔自己油腻的自讨没趣,又不好道歉,只得说声“谢谢。”

门砰地关上,顺着那根胖乎乎手指曾经的位置,从病房的窗口划过瓷砖地面,投射出一个金色的梯形。阳光的终点正蹲着一个低矮的铁皮柜子,上面摆了白色的陶瓷花瓶,孤零零得像是一个墓碑。一旁笔记本电脑和写诗用的札记正摞在一起,仿佛被什么赋予了温度。

笔记本用不多的余电待着机,风扇正轻轻打鼾。札记的黑色植鞣皮封面上没有留下指纹,依旧原封不动地缠绕着。微微松动的皮绳之下,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可以在厦市的沙海里沉淀得密不透气。

假如这个迷魂的女人没有读我的诗,一时之间不免让人有些失望。可倘使她真的翻开了,又仿佛是敞开了我最深重的罪衍。

这本诗歌中的秘密,她的纤细指尖与我泛黄书页的秘密。

这本札记似乎也成了旁人的物件似的,和我的脚趾一样,不听使唤。我的思想做着这般毫无意义的辩论,打得不可开交。

翻开札记,第一页便是我极力着工整又显出卖弄的字迹。

“献给亲爱的毛毛”

指尖穿插过泛黄沙滩的留白,第一行文字居中在荒垠的月空“女人的身体像海边的一片沙”。我的手指滑过泛黄的纸页,正像是揉捻着毛毛枯黄的皮肤。

 

她在月光下一丝不挂,皮肤冰冷得发烫。夏日的海洋徐徐吸气,呼出不带有一丝腥咸的凉风,月光下,颤抖的躯干衰败成一片阴翳的土丘。毛毛环抱住我的脖子,用凸出的手肘凝视天空。我及肩的长发摩挲着她的肩头,她的发丝蓬乱,嶙峋的胸口缓慢起伏。

“进来吧。”

我终究迟疑着,像是在月夜掏出了行凶的匕首。涓涓鲜血滴落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我像榨汁机一样将少女破壁,然后粉碎...

“疼吗?”

她一声不吭地流血。

随后当罪衍的雪从厦市的沙滩上纷纷着降下,落满毛毛的小腹和胸口,脸上却不见南方小孩初见雪花的激动。

她只是瘦弱地堆积在月光下,宛若荒漠里的一摊枯骨。轻轻扭动,腰身上嵌满或粗或细的沙砾,背影中留下道道沟壑。随后毛毛紧紧地拥搂着我,仿佛一副卖力的木锁,只锁住自己。

远处的灯塔正举目远眺,像极了一个人的凝视。

毛毛突然站了起来,走向广袤的大海,她枯黄的胴体在月亮下透出银白色的光辉。我慢慢起身,也赤着足行走。然而沙子远不如看上去柔软,那天夜里的每一步无不让我感到刺痛。望向远处的毛毛,她已经临近海边,脚步快而轻,仿佛一片飘零着的树叶。

“你不疼吗?”漆黑的幕布愈加深沉,我向着大海的方向呼喊。

午夜的沙滩沉默着,而风正在哭泣,一切沙砾盛装不下的秘密终要随着清晨的涨潮被拖拽进海里。毛毛从水中探出半截躯干,正将自己清洗着,她的背影像是个在海边寻找宝藏的小孩,塑料桶里只装满扎手的石子。

 

我的足部愈加疼痛了,便将书扔到一旁,床头正放着一板椭圆形的药片。我弯折了一下,“啪”地有五粒药片从金属质地的包装蹦跳出来。几粒分散在床单,剩下的掉到了床下,抓起一旁的纸杯,开水已经冰凉了。囫囵着吞咽下去,将我昏沉的头蒙进被子,只想一觉睡到天亮。

待我醒来,缠裹着的纱布已然解开,那重获新生的指甲盖正得意洋洋地生长出肉色的年轮。望向窗外,尚在午夜,而楼下的繁忙街口荒凉成了一片沙砾。“马鞍COFFEE”仿佛火箭升空般地不见了踪影,只在烟尘背后丢下一片凄清的大海。

我自然没愚蠢到把眼前的场景当成现实,终究也知足于能起身怀念怀念腿脚健全的幸福感。却发现我的身侧,白天的护士一丝不挂地睡着,树袋熊般搂紧我的臂膀。她的身体圆润而富有肉感,发黄的皮肤烘托出一对乳棕色的深晕。我讶异于这低级玩笑般的梦境,窗外却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成群的男女正在沙滩上放肆着野合。

咖啡馆的女人被几个男服务员团团围住,她棕色的衬衫平熨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粘满了欲孽的精。高耸的衣领被从中间撕开,露出的圆润乳上挺着两粒精致的,粉嫩的鹤莓。疲惫而深邃的瞳孔下,那副洁净的唇齿被粗鲁地塞满,纤长的双手反复而快速地抽动,那两个同胎般的胖子正翻出白眼。我挣脱着起身,身旁的小护士不见了踪影,窗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我因为右脚的疼痛重重地摔在地上,梦魇结束了,五味杂陈的欣慰之余我奋力地呼喊。却没有人回应,只好匍匐着出了病房的门。而医院狭长的廊道里,一排排的少女坐着,她们无不怀抱着哭泣的婴儿,我的耳朵因此又开始了嗡鸣。

毛毛坐在走廊的尽头,她怀里的婴儿血肉模糊着,眼睛哭成了两道黑影。

“疼吗?”

 

之后的两天几乎没怎么睡,沉沉死气的眼袋窟窿般抠出眼珠,让我没法不想起毛毛和那个婴儿。病房的窗帘整天紧闭,被窝里札记的牛皮封面被我用指肚磨得脱了相。护士依旧没好气,好似我真的对她始乱终弃似的。

“这么黑,属耗子的啊?”

我沉默不语。

一天之后,心力交瘁的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她却一反常态地希望我留下,看着那微微丰腴的身体撑满了白色护士服,却仿佛太平间里一具裸露的冷冻尸体。我终于开口,却只能说出一句。

“对不起...”

拄着拐走出医院,绿茵中“马鞍COFFEE”生意不错,往日门童般的服务员通通在空调房里汗流浃背。楼顶上弯腰站了三两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日头下眉头延展出黝黑的面门,他们正忙着给那块防水布刷上颜色。歪斜着杵在马路对面等的士,一对穿着白蓝色学生装的年轻男女耷拉着脑袋走进医院,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正竭力着躲闪。

回到家里每天靠外卖度日,我的生活俨然成了吃饭和睡觉的交叉舞步,不过平淡与荒废之余也终究恢复了元气。便想着要整理那本札记,从厦市回来一月有余,诗歌的统汇与录入工作依旧进度寥寥。然而早在住院那几天,笔记本电脑就早已沉沉睡死过去,打包东西时寻电源适配器不得,想必是落在了“马鞍COFFEE”。

我望向窗外,昏黄的午后正摆弄着黄昏的脸色-夜晚就快要来了。夏天也终于不再挣扎,像个清闲的老人正在一习习凉风里零落,他从天上静静地俯视下来,整个城市都显得心事重重。


下篇

 

过去的夏天里,两件大事发生了。

头一件要数红万宝路换了新的包装,十来年的老伙计,摇身一变似地迈步挺进二十元一包的行列。

得知这个消息时,并不替他高兴,我正站在便利店的柜台前,身后的白领们正大排长龙。西装革履着,却像一个个备宴的太监,手里的盒饭和好炖闷闷地冒烟。

收银员面无表情,耷拉着脑袋,并不催促。右手的拇指不停摩擦扫码枪,好似帝王盘着玉佩般。

我紧紧盯着他背后的香烟专柜,眯缝起眼睛。

“哥们儿,来包点儿八。”

“说号儿!”帝王的声音却有气无力。

“啊...”我的眼皮再一次紧张起来,0.8mg的中南海旁用细细的红字标注着【No.55】。“...五十...五号儿!再来个火儿。”

问也不问,收银员便取了个黄蓝相间的一次性火机给我,纸盒里几十只打火机糖纸般色彩斑斓,而我俩都懒得选择。“一共10块。”

付完款,我给一位身着白缎衫的女士让了门,她向我点了点头,左颈上露出一粒细小的朱砂痣,轻薄布料下,粉色内衣囚牢般困着的什么正呼之欲出。

拆封香烟与点燃的动作一气呵成,我站定了对着玻璃室内的众人吸烟,刚才的女人正站在卫生巾柜台前抱着手咂摸。

我没了兴致,穿行过马路时烟蒂弹在地上,径直走向街角的曹记烩面。老(烙)乡(响)般点菜,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烩面,接着是羊蹄儿和小碗的棒骨。羊蹄儿已经炖得稀烂,筷子一碰筋骨都泄了气般散开。

上个菜的功夫儿,十几平米见方的馆子已经吵闹得满满当当。七月的北京,热得正当时,白领和农民工满头大汗地挤进冷气室,喝了一碗滚得扑脸的面汤又满头大汗着出去。此时我并不算饿,便慢条斯理地吃着,和别人仿佛不在一个次元,而他们或许也不如看上去饿。

一大拨人涌了出去,桌面上堆满擦过嘴和鼻涕的餐纸。

一碗白汤,对桌剩下几根面条,像是旱灾之后河床上只趴着水草。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让一屋子参差的咀嚼声硌了牙,自然没了食欲。正要招呼柜台上的老板结账,刚才穿白衬衫的女人端着一碗羊杂汤走了过来。她的大臂带得双手摇摇晃晃,汤在碗里摇摇晃晃,她胸前的那一对也仿佛汁水满胀,摇摇晃晃。

想起往日里斜躺在床上,指尖滑过硬挺的小小肉芽,仿佛摩挲从平坦胸口上生出的趾骨。我忙把身旁椅子上的手提袋抱到腿上,招呼她坐过来。门口三个工人分别搂着蓝,黄,红三色的安全帽寻找着座位。黄帽子的双眼最先盯住女人的屁股,随即他用胳膊肘拐了拐身边的蓝帽子,蓝帽子又接力般地挥肘,拐醒了放在童话里要被大灰狼吃掉的小红帽。

女人将碗摆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波涛汹涌,随后俯身冲着我笑了笑,像在桌子上磕了三个响头。我也笑笑,她转过身去拿餐具,高耸着晃出一对紧实的臀部。有两个工人在临近门口的位子面朝我们坐下,小红帽正捂着嘴笑,却没有用沾满泥灰的胳膊肘拐我。

看了看碗里奶白色的烩面汤头,一旁的盘子上,羊蹄放得有些凉了。汤汁里晕开了深棕的颜色,软糯着滑我的舌,咸咸的。

 

“在这附近上班儿?”

女人在我身旁狭窄的圆凳上盘起双腿,她紧实的黑色长裤微微撑开。我想到新近购买的Muji懒人沙发,柔软得想要一股脑儿往里扎,在最深处睡死过去。

“是的,您呢?”从屏息般的想象里浮起头,现实的水面上正映着一副面容,姣好得理所应当。

“我么,身份很多。”一句话,几乎要将自己都拧巴成了麻花。“不过,倘若以诗人的身份和你相识那再好不过了,这说明我们的起点是浪漫的。”

“那这个一定适合您!”

她掏出手机,一闪而过的壁纸是张自拍质量的写真。急速翻着相册,随后她让印有苹果标志那侧躺在杂乱的餐桌上,画面右上角的圆弧中有细致的裂痕,可能来自屏幕,钢化玻璃膜,又或者别的什么。

那是一张滤镜下的宽广海滩,塑料般蓝色洋面上好似油漆涂抹过的蓝色天空,白云,海鸟,以及几个大字:“诗意海滩,阳光厦市,周年价,7399元。”

“还有最后一个名额,给您八折。”女人直起上身,绽出一张乳沟式的殷殷笑脸-是挤的,但往往有用。

“您要是觉得行,可以晚上慢慢聊,我请您喝酒。”

说着她拧开便利店专供的矿泉水,大口地喝,解一解油腻。“晚一些街角咖啡厅见怎么样,我五点下班。”

“好的,到时聊。”说着我递上一张纸巾。

女人接过来擦了擦嘴,又补满唇上的春色,坐在椅子上她的裤兜绷得很紧。

我埋过二人账单,撩开乌蒙的透光胶帘,她向我道谢。屋里工人正用力吸溜着烩面,一对安全帽在桌面上高高挺起,红色那只倒扣过来,像个空空的椰壳。

转角是个规模尚可的社区医院,平日里午后多是清闲。许是对新近公布的医保改革方案不满,这里聚集了大批示威的老头老太,多少年前的熟悉配方,只是白发遮了红颜。高档居民区的平整街道却早已不是坦克车发挥作用的地方,日头正盛,扛枪拿炮的军人换成了医护人员,生怕哪个老家伙折在当场。

围观的白领们满头大汗,眼看近了上班时间,不舍着纷纷退散。我随人流方向看去,葱郁的墨绿林带正拥搂住一座八音盒般的透明建筑。漫天的米色帷幔面朝烈阳,低垂臂弯,静谧地将楼中时间荫蔽在这炽热季节的脖颈之后。

“欢迎光临‘马鞍COFFEE’!”一楼几个新来的员工在接受培训,表现出十二分殷勤,却也显得吵闹。

“一杯冰美式谢谢。”

走上顾客和服务员都零星的二楼,方听见空气里有乐曲在低声吟唱。寻了一个临街的角落,我靠进两枕之间的褶皱,舒展眉头,望向窗外。

双层玻璃朦胧地阻隔着,一眼看去各色的车辆都失焦般没了声响。

一个老人晕倒了,医护人员忙将它抬进医院。远处,一片片的无声喧嚣也都在夕阳下丢了样貌。示威的,旁观的人忙作一团,最后纷纷四散离去,仿佛都是来看别人的热闹。

那天的午后与夜晚仿佛都被正时的日头灼尽,不知是短斤少两了还去得过快,甚至于记忆也变得模糊。

日后想起来,确切的只有三点。

 

那晚我喝得很醉。

在后来的新闻上听说,社区医院示威事件中晕倒的老人,因现场条件有限,抢救无效死亡。此事引起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责令有关部门对受害者家属尽快展开赔偿与安抚工作,针对本市市民的新社会保险政策即日开始起草。

三天后,我坐上了飞往厦市的航班。

 

 

黑色半透明蕾丝,抑或鲜红的丁字,谙熟她们的模样,往往无需观瞧。拥吻从裙下浸润浮雕,纹路中绘满通往禁忌的盲道,闭眼,摩挲,缠绕,将叩开秘密的机关寻找。

高潮之后,结局的谜底就不重要了,无论卷裹进被子,落于酒店的地毯上,还是在梳妆台团成团儿。灯下一闪一闪,穿指而过是潮湿的冰凉,深入鼻腔氤氲成幽幽的暗香。

迷情还是禁欲,就算颜色错了,又有什么关系。

而眼前这只,米白里透出黯淡的浅黄,隐约中又带着些许血色。腥咸的海风中飘摇着,厦市的烈阳下曝晒着,这样残酷的答案,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趣发问。往日里将稳当舒适的内裤比作住宅的防盗门,如此这般,当然还有店铺的迎客门,一目了然的玻璃,要么是花枝招展着鲜艳。

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这恐怕是墓地的大铁门吧。”

缓缓躺下,脊背与竹椅的冰凉扣得严丝合缝,胸口上日头正炙烤着金黄的沙砾。山后,一架客机直冲云霄,不远处渔民们晾晒着各色衣裤,与上身赤裸的我齐齐缩成沙箱里的蚂蚁。客机越飞越高,只有蔚蓝色的大海依然宽阔无际。

手边小说中故事将近尾声,展开后伏在脸上,这几日抚触过的文字纷纷皱颦珠黄。银边般最后的寥寥几页不舍再读,而厦市的太阳已经起落了三次,天空刺痛得一如既往。

老年团,景点参观,集体餐,酒店合住...尚在北平时我就下定了决心独自行动,导游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提醒我不退任何费用。想着在海边找个公寓住下,每天看看书,晒晒太阳,生活倒也还算惬意。无奈书只带了供路上看的一本,老外习中文似地慢慢读,可故事终究这般短,每天日头亮着的时间那么长。

“你的书很无聊吗?”眼前的黑暗里钻进这话音,仿佛从译本小说里掉出来的,只是口音一听便知是个南方的小女孩儿。“拿来遮太阳的话,我用阳伞来和你换。”

日光正烈,我只能将这本“无聊”的书缓缓拿开。一页页翻面般,我们掀开彼此的样貌。尚未习惯光天化日下的明亮,眼前起先是个模糊的轮廓,一个肤色黑黄的少女正用伞把般纤瘦的双手撑起一把阳伞。男孩子般蓬乱的短发,嶙峋的肩膀,扁平的鼻子,嘴巴自然嘟起。最后对焦在那双大大的眼睛,微微垂低的眼角刻画出忧郁,淡墨的西洋卧蚕旁,眼神深邃而空灵。

这是一个枯瘦的少女,身着米色短裤,海风中宽大的白色背心时而鼓起,时而紧搂她的腰身。正午的风儿不算大,竟好似要将她连人带伞摇到海与天空的交界去了。

“这买卖我不做,我的书既可以读,又能遮阳。”

女孩儿“哼”地一声撅起嘴转身走了,迈着大步的样子,像极了卡通片里快乐的小鸭子。

“嘿!”我朝着她大喊“不过我可以借给你读。”

闻声立马半跳半跑过来,撅着的嘴巴咧开了,阴郁的眼睛眯缝成两条快乐的羽毛。

被拿了遮阳的书,我只好将视线投到女孩儿身上。那嶙峋的背驼着,薄薄的背心仿佛覆着沙砾中方才出土的脊柱化石。背心下抽出两条树枝般的腿,连着一双赤着的足,粉红色的脚底圆润而柔软。少女不时弯曲脚趾,抖擞足弓嵌着的粒粒沙尘。海风徐吹,烈日当头,这样的酷暑,万物潮湿。

那是一本中世纪的欧洲家族兴衰史,翻来翻去便丢到一旁。“果然无聊,还不如我的伞,”女孩儿说着把伞撑开,龟壳样背起来,伞面上绽放着各式花纹,在阳光下沐浴出一片荫凉。“读这么无聊的书,你肯定也是个无聊的人。”

“没看我也拿它遮阳吗,这样的书有助眠作用哦。”

她把身子缩进这片不大的影子里,只有两只脚在光天化日下一扭一扭,腥咸的海风正从她的脚趾中穿过。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书呢?”我将平躺着的身体侧过来,面朝着她问。

“你在这里等等。”

当我缓缓坐起,她已然跑远,金色海岸上枯瘦的身影像是一只小船,撑着白色的风帆。又好似一只空空的口袋,一不留神就要被吹向大海。

 

每每午后,我定然在咸咸的海水中煮时间。灌注进笔杆,墨水在纸上晕开,一日又一日,渗透过一张又一张。厦市的光热烘烤着原本稀疏的语汇,竟结晶出韵脚。

熬一熬文字,诗行背后天空海际如同翻展书页般开合,灿金的浮光潜入海底,白昼浑然的蔚蓝同心同德着阴郁。往日里我等着月亮赴约,它却升得一天比一天迟缓,似是对这沉闷的热厌倦了。直到夏至已过,今夜的晚风早早吹拂起来,我依然斜躺在这里,等那位少女。

一节未完,尖尖的半弯就爬上去。月光冷照着诗情,在洋面上闪烁着行行波澜,而漆黑中笔触已然对不齐了。

“这本书,看起来还蛮有趣。”这声音仿佛又是从书页中传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枯瘦的少女正站在海水里,浑身赤裸。

我忙脱了鞋向大海走去,潮湿的沙滩此刻却好似荒垠的大漠,生满刺人的植物。我步履维艰地走到她身边,这会儿月亮仿佛又高了许多,为她的皮肤刷上银白。

“你走得真慢,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许久未曾同谁交谈了,而还不等我张嘴。

“作为补偿,把你的书送给我吧。”她忧郁的眼睛闪烁起来,泛着银白色的月光。

我想对眼前的女孩儿说些什么,可是本就稀疏的语汇统统在海面上结晶成干硬的盐块。她紧紧搂住我潮湿的臂膀,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叫毛毛。”

远处的灯塔正举目远眺,像极了一个人的凝视。

 

当我从躺椅上醒来,正午的烈阳正将我从头到脚烧灼。小说盖在脸上,几乎看完了已不舍再读。临近夏至的天空太过明亮,我慢慢地张开双眼,空无一人的沙滩模糊地展开,不远处落下一把阳伞。

没有人对我讲话,耳边是海浪缓缓拍打的声音,以及不时啼鸣的海鸟。烈阳下海水正结晶出盐分,手提包中拿出空空的笔记,黑色的植鞣皮泛起油亮的神色。

翻开首页,我极力将字迹留得工整。

 

 

 后记

久不出门的我起了个大早,北京的天凉了许多,街上却还是依稀见得短衣短裤的倔强。清晨的上班族用眼皮清扫着早枯的树叶,混沌摊腾腾的热气似乎与食客们碗中的食物全然无关。

纵使一瘸一拐着走得很慢,我终究还是来早了,初晨的咖啡店清闲得如同正午的酒吧。一个大概没见过的服务员为行动不便的我推开玻璃门,赶紧向他点头致谢。慢步迈进这久违的门面,前台的中央妆点着一副姣好的面容,灯塔般举目远眺。

双肩微微耸起,她将手臂别在背后,黑色围裙垂坠着缠绕住纤细的腰身。女人用胸部迎接我的目光,棕色布料从中间紧紧拉直,肩头褶皱出我的眉头。卧床的一个月里,那个端茶倒水中引人注目的服务员已然出落成了正式的咖啡师。让人不得不惊叹这世间美丽事物的变化之快。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笑着说:“您好些了吗?喝点什么呢?”

“多谢关心,好多了。嗯...来杯冰美式吧。”

“好的。”她微微点头,唇齿间正绽着蜜饯。我挪动脚步,窝进一个靠近门口的墙角,头顶上是中央空调,五脏六腑吹得团团打颤。望向柜台后,她乌黑的短发恰好遮掩住纤长的脖子,肩膀锐利得如同要割开空气的刀锋。

 

窗外,林立的楼宇掩住了我的视线。

也许在遥远的厦市,海面上有一朵塑料袋飘荡着。

不对,那是艘小船,正撑起白色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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