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乾晖帝方回寝宫不久,就被太后和妹子找上门来。
太后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那年你妹妹方产下羽儿不足一年,就被外派蓟州苦寒之地,数年我们母女不得团圆,现今哀家好不容易盼了这么些年月,以为盼来了好日子,你却还要学你那狠心的父皇么,羽儿比宸儿那时候还小上两岁,你...如何忍心。”说至先帝那时的情景,陌太后几近落下泪来。
乾晖帝被逼的无法,解释道:“母后也知儿子这幅身子骨实天不假年,羽儿日后必然贵极,故而儿子才作下这等决断,熟读兵书不如亲上战场,总得经历些世事方知世道艰难,我大历的君主哪一个是暖室里将养出来的呢。”
“皇兄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来推搪,羽儿日后如何还早,现只论当前,反正这事我和母后是绝对不许的,她若敢去我打断她的腿。”
“你不许动哀家的羽儿一根头发丝,还有你,撤回旨意,否则我和你妹妹今日就不走了,看我们谁熬的过谁。”
是日大历朝最尊贵的三人吵了一日一夜。
到底乾晖帝好口才,终是说服了母后妹妹,只是沐静宸回府对着沐梓羽就没几分好颜色,动则呵斥数句,沐梓羽忍了两日再忍不得,索性处处躲着娘亲,偏沐静宸也不许,每日必要将她捉到跟前盯着方才放心。
这日沐静宸又遣人唤来沐梓羽,梓羽以为娘亲又要骂她,万般不乐意的去了。侍从却没有领她去娘亲常在的书房,反而领她去了偏厅。
沐梓羽诺诺的过去,赫然见自己的骑射师傅凌无人、数理师傅姜宓在座,沐静宸示意女儿向师傅们行礼后,便道:“小女顽劣,劳烦诸位多年悉心栽培,此次北上之行就拜托诸位了。”言罢躬身一礼。
慌得两位赶忙侧避开连称不敢,梓羽略明母亲的意思,一时惊喜的望向娘亲。
凌无人见之便道:“信王殿下一片慈母之心令人感念。”
沐静宸叹了一声未接话,转而与凌无人、姜宓研讨些路上行军路线、进军方略等,因梓羽此路大军目的是北上骚扰突厥边境,缓解柔然本土压力,大军赶赴北地后由驻守朔州的武安侯宁清悠统帅,故而担子并不如何重。
大历自军制改革以来军中将领呈现青黄不接之势,此次不少京中武将世家都将族中子弟塞入此路大军,好经些历练磋磨,赚取些许功勋。故而此路大军又被戏称为少爷军,现在看来可称为少爷小姐军了。
梓羽在一旁乖顺的听着诸位长辈参详沿途事宜,只在不懂时觑空问上一两句,凌无人、姜宓俱都耐心解答。稍时,诸人商议毕,两人告退出去。
梓羽看娘亲神色淡淡,不似两日前那般动辄恼怒。恰这时有侍女过来添茶,梓羽接过水壶给娘亲添上,又跑到身后给娘亲捏肩打扇,做小伏低。
沐静宸恼了两日也不想临出发前还与女儿怄气,嘴角噙出一丝笑意,由着女儿服侍。梓羽将那峨眉山上学来的奇经八脉穴位手法运用起来,指腹力道或轻或重,拿捏有度,力求伺候好娘亲。
沐静宸不妨女儿还有这等手艺,倒有些意外,待梓羽这般按捏了少顷,向后伸手握住梓羽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细细看了女儿姣好的眉眼一会子,方开口殷殷嘱托道:“在外一切听你两位教习师傅的话,万不可任性妄为,到了北地一切听武安侯调派行事。”
“嗯,女儿知晓的。”心知自己这帮子人去了朔州,约莫只有让武安侯头痛的份,武安侯原只想接收自己的女儿宁秀致,不意天降大礼,来了一帮子大小姐小少爷,想想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何事这么好笑。”沐静宸不解道。
梓羽未作答,只抬臂圈住自家娘亲道:“阿娘,给我讲讲你那时外派戍守蓟州的事情吧。”
这声软软糯糯的阿娘听得沐静宸心中一软,只是仍是道:“陈年往事罢了,有何好说道的。”
“可人家想听嘛,要听要听要听!”
梓羽闹的沐静宸没法子,失笑道:“都做偏将军的人了,还这般闹腾。”
“我这杂牌将军不过是皇伯父封了好看的罢了,怎比的了娘亲的昭烈武威大将军名号,可是真功勋上挣来的。”
“呵,小嘴今日是甜点吃多了吧,似这般抹了蜜一般。”
“人家本就钦慕娘亲和武安侯巾帼不让须眉,建立了这般偌大的功勋,所以...所以那日才向皇伯父奏请从军得嘛。”
“还耍了一手好心机,避开为娘让你皇伯父允诺下来,嗯?”
“皇伯父本有让我历练会的心思罢了,否则怎会看不穿我这小把戏。哎,娘亲,还是说说你那时候的事情吧。”
沐静宸终是被女儿闹腾不过,低眉忆起昔日时节。
那年冬天,她诞下小梓羽不足一年,蓟州边关告急,安德帝一道圣旨下来,竟然命沐静宸做了主帅,领兵驰援东北蓟州,这道旨意对当时的陌皇后、沐敬尧、白宇廷来说,不外是晴天霹雳,也是那时,沐静宸对那自幼疼爱她的父亲,彻彻底底死了心,为了防止再有意外,几人商议后假借元启和尚的禅语将尚在襁褓中的沐梓羽送上了峨眉圣山照管。
君命难违,沐静宸终是拖着产后之身,冒着严寒北上,一路上种种艰辛,领兵的心酸苦涩只有自知,虽她自幼喜读兵书,私下心内常以太祖沐毓缘自比,真正领兵在外,才知诸事不易,万般难行。
待到了蓟州又是一番磋磨,清威侯肖潜自顾不暇,无能照管于她,沐静宸硬着头皮坚守城池,历经数番血战,方领着一帮兵士守住了后方城池,支持到了来年春暖花开时节。那时她一路上带来的兵士们已死伤了三分有一。
梓羽听娘亲略略讲了些昔时事迹,方大略了解为何娘亲那般反对驰援柔然。刻在骨血中的仇恨,并不是国家利益面前可以轻易抹去的。她对安德帝的记忆很淡薄,也就是回京那两年每次家宴上得见罢了,甚至不如从未得见的祖父淮宁侯白长善让她伤怀。
梓羽双手圈住娘亲,小心的探问道:“娘,您对皇祖父是何感情呢。”
是何感情呢?那人耽于国事,淡于家事,夫妻伉俪之情,父子天伦之情皆可利用的一个无情之人。也或许那人只是将自己最深重炽烈的感情投注给了这个国家罢了。
沐静宸阖目未予作答,梓羽也未再问,只是将头枕在娘亲肩上默默不语。
因着大军不日出发在即,匆忙赶制梓羽的甲胄却是不及,沐静宸将自己昔年出征的那套明光铠拿出来,军器监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大军出发前交付。
梓羽本也未报太大期待,却看那套明光铠前后光泽似镜,以细鳞甲片衔接关节处。虽经军器监悉心打磨,仍可感到岁月碾磨留下的痕迹,以及一股子隐隐的威严肃杀之气,不愧是甲胄之首,“见曰之光,天下大明”的明光铠。
府中侍女手忙脚乱的给郡主试穿铠甲,只是这等器物,侍女们也不大懂,只能依着穿衣的习惯给梓羽着装,沐静宸在一旁看的不耐,接过侍女手中的膝裙,蹲下身子亲自给梓羽穿上,梓羽惊的身子一动,沐静宸扶住女儿的腰身低声道:“莫动。”
梓羽低眉敛目看去,娘亲姣好清润的侧颜在日光下映射出一层光泽,这般看去沉静美好,不再如往昔般威严肃然。梓羽看身侧侍女们皆在帮她穿甲,忽而抿嘴一笑,低首偷亲了娘亲一口。
沐静宸正凝目仔细给女儿穿上膝裙,不妨被小东西偷袭得手,脸颊处湿湿润润的,明明已这般大的孩子了,嘴唇触及脸颊处却莫名的感到一股奶香气。
沐静宸嘴角噙笑,在女儿腰身上捏了一把,“这般大了,还是个奶娃娃。”
?梓羽不明奶娃娃一说从何而来,只疑惑的望向娘亲。
沐静宸瞧她这幅呆呆的样子,恍然想起女儿年幼时在锦城的种种趣事,虽那时母女两仅仅相处了数月,却也让她此后数年身处北地战场时,时时回忆在心间。
稍时,沐静宸帮女儿穿戴好铠甲,自己退开两步细细看了一会,见果是英姿飒爽,有自己昔年的风采,一时心生喜意,转而又想到这般出色的女儿,将来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儿郎,便又有些忧愁。
梓羽得了新甲,欢喜的很,半点不知娘亲心内千回百转的心思,寻摸出昔年师父赠予的名枪沥泉,扯着娘亲出得外间,在院中舞了一套枪法。
甲胄沉重,梓羽舞起枪法来便不似往常轻便,只一会子就出了一身汗,沐静宸却也不许她脱甲,逼着她日日穿着铠甲在院中练上一个半时辰方许她歇息片刻。
几日后大军出征在即,梓羽跨坐在自己的照夜白上,名枪在手,坚甲披身,好一副少年将军的英锐傲然之气。
此役乃驰援北地,规模不若前次突厥、柔然大举进犯两地边境之时危急,由兵部尚书裴举珉代圣上遥送大军出征,沐梓羽跨坐马上,频频回首,仍是未看见想见的人。
一旁宁秀致见状笑道:“征北小将军殿下在望什么呢。”
梓羽横了好友一眼,嗔道:“就你多事。”言罢打马上前不再后望。
兵部尚书裴举珉宣读完圣旨,大军立即出发兵分两路奔赴北地。兵部右侍郎白宇廷也在随同送行人员之列,他不顾仪制,亲自牵马给女儿、侄子白永送行。
沿途尘土飞扬,马匹辎重滚滚而去。
这般过了一会,裴举珉看大军队尾已几近不见,瞧了瞧左右奇道:“白驸马呢?”
左右面面相觑,无言以答。
裴举珉扶额叹道:“还不去把他追回来,莫送女儿把自己也送过去了。”
左右唤来乘骑快马追去。
皇城巍峨城楼上,一清朗威严的声音道:“宇廷也是好笑,送女儿就送女儿,这幅恨不得自己也跟过去的架势,也不怕羽儿被军中耻笑。”
半响不闻身边人回应,乾晖帝回首望去,那人眼眸含泪痴痴遥望远方,似要望穿这一片天地,他默然一叹,那日拿出种种利弊苦劝下母后妹妹,放侄女出外历练一番,也好建立一番功业,日后好接下这东宫之位。不知自己这副羸弱的身子骨还能撑几年,也不知这件事上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他抬臂将妹妹拉在怀中,沐静宸埋首在皇兄肩头,悄悄把眼泪蹭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