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时分,月色淡漠。
青州城东悦来客栈中,舒红夜就着桌边暗淡的烛火,细细翻阅自孟家堡中搜寻到的摩尼教典籍。
古旧斑驳的羊皮卷轴,用西域文撰写着摩尼教原初的教义,舒红夜自小长在教中,又得大明尊器重,对这些文字尚懂得几分。
混沌之初,太初之始,虚无之间诞生光暗,明暗相交,善恶混淆,纷扰不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争斗持续了亿万年,永无止息,两者之间相互吞噬,在这场永无止息的斗争中,诞育了天地万物。
而摩尼教的最终目的,便是引导众生战胜恶念,摆脱将魂灵禁锢在此世的枷锁,同归光明世界。
舒红夜指尖划过卷轴上铭刻的古老文字,恍然似有灵光一闪,摩尼教本身教义禁欲、食素,认为摆脱躯体的束缚,归于极乐世界才是最终解脱,对当权者而言,实是邪教无疑,但从这些简单的文字中,她隐隐感到大天魔掌最高层的要义便隐藏于其中,端看自己何时能发觉。
舒红夜正自凝眉苦思,忽而门外响起轻巧的敲门声,带着一丝犹疑的意味。舒红夜从沉思中回神,略顿了顿,问道:“何人。”
门外一声沉稳的男子声音低声道:“是我。”
舒红夜想起烟雨儿禀告日间的经过,闭眸静了静神,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略略稳定下心神,将羊皮卷轴收好,起身拉开门栓。
房门推开,明若海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两日未见,明若海毒伤初愈便立即赶来此处,又乍闻当年真相,心力交瘁之下人也似苍老了几分。
明若海盯着舒红夜不错目的看了一会,继而伸出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
舒红夜一愣,却也没有躲开,任由阿爹这般静静轻抚。
明若海一路上设想过两人见面种种可能,本待见到女儿就立即追问当年之事,只是见到明净本人,却忽而有些说不出口来。
两人这般相对默然了片刻,舒红夜伸出手牵着阿爹的衣袖,将他领入房中,掩上房门,给明若海倒上一杯清茶。
明若海凝望着茶盏上方氤氲入空中的阵阵白气,默了一会方开口道:“日间是你为了掩盖秘密,指派烟雨儿毒杀了孟家堡阖堡及前来贺寿的一众宾客?”
若是常人这般追问于舒红夜,她笑着认了也就是了,这世间唯有那两人,她并不希望被他们误会了去,便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却也不希望被亲生爹娘指摘责难。舒红夜开口淡淡解释道:“孟啸天真名孟萧,是昔日摩尼教中。教主摩罗天最得力的长老,我此次北上来青州城,一是为了带回明笙,二便是为了防备孟萧对我莲华宫不利。所以寿宴上本是预备好了迷烟等物,防备孟萧有何举动,不想他却。。。。。。烟雨儿自作主张,改放了毒雾,不过若我当时在场,只怕仍是这般决定。”
即便不希望他二人误会,舒红夜也不打算扯谎蒙骗于阿爹。
明若海静静听完,心想这便都能对上了。他攥紧双拳,咬牙问道:“那么,明笙果然便是?”
话虽未说完,舒红夜已然明了其意,顿了片刻,缓缓点头应是,随即偏过头去。
虽早已从他人口中听闻真相,在得到当事人承认这般不堪的事实之后,明若海仍是泄掉了全身的力气,埋首于双掌之间,铁骨铮铮的一代大侠,忍不住从指缝间,溢出了几声压抑的啜泣。
即便被世人误会,被武林同道苛责,他那一柄闪耀着熠熠寒光的长剑从不曾有半分摧折,然而现在不堪的真相却彻底击倒了他,他与爱妻的一双儿女,那般童稚无辜的幼冲之龄,便被迫与身生父母分离,失去了记忆,在那般黑暗惨淡的修罗场上长大,及至长成,又遭遇这等人伦惨事,长子当年究竟是如何死去,女儿更是眼睁睁看着好友阿青被所谓的名门正派刑囚加身,生生折辱致死,只为了所谓的摩尼教遗宝。
所以明笙,便是唤作明笙!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即便明知女儿无辜,明若海仍是觉着,这巍巍世间,真是太污浊了。。。。。。现在想来,当初给一双儿女的起名,本是怀着美好的愿望,如今想来,尽是讽刺,她说的没错,她何尝有错,这污浊世间,哪来什么净土,不过是痴愚之人,被一叶障目罢了。
舒红夜听见阿爹的啜泣之声,心中微微一颤,阿爹阿娘从未负过她兄妹二人,不过是叹一句,造化弄人。她转过脸颊,看着昔日的一代大侠,被沉重不堪的现实彻底击倒,泪湿衣襟,舒红夜终是忍不住,倾过身子,搂住阿爹。
渺淡的月色下,父女二人静静相拥,直至此刻,在真相大白以后,二人方略为明了对方的心。
许久之后,待二人平复下来,舒红夜给阿爹换了一盏新沏的茶,两人就着手间清茶,讲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我总也在想,哥哥那时候,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与大明尊摩罗天决一死战,到底是怀抱着何等心情。”
“不管他作何想法,他的愿望,只怕是唯愿你们母女平安,可以堂堂正正自由的活着罢了。”
“多得哥哥与一干同胞的奋战,将摩尼教一夕覆灭,后来的事情,阿爹都知道了,幸而明笙顺顺利利长成了,也没有落下什么毛病,唯有此一事上,我是感激命运垂怜的。”
明若海经此一事,许多事上也看淡了,便道:“笙儿那日被你打的不轻,再将养几日下得了床了,你便带走她吧。”
舒红夜见阿爹转了态度,便道:“摩尼教中的疗伤圣药是极好的,您没给她用么,怎么这会还下不了床?”
“你自己下的手自己没个分寸么,哪是那般容易好的?”说至此,便是心疼女儿遭遇的明若海,话语里也带上了一丝怒气。
舒红夜却未曾听出,恨恨道:“烟雨儿从我这里偷了药走,给明笙那丫头用,那死丫头忒也没用了些,这几日了还不能下地。”
明若海觉着女儿嘴硬心软的性子和妻子一模一样,嘴角略抿了抿,也懒怠说破。
两人对桌而谈,直讲了一夜昔日往事。
昔年,摩尼教中的明使是她的竞争对手,除之而后快的敌人,而如今回忆起来,却带着淡淡的暖色与无尽的哀伤。似一层晦涩的光,停驻在了血脉相连的父女两人心间,成为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遗憾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