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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香远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第一章《集中营》第七节
赵香远 2019-06-18

7

三年后又到一起来了,报到出来,我们找了家餐馆叙旧。现在王小铁又变了,身上穿的文化衫像块抹布,上面印着的图案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毛发飘逸,身形憔悴,眼神幽邃,略带忧郁,活脱脱的一副街头术家形象。我问王小铁:“这几年干什么去了,人都没影了。”他耸了耸肩膀说:“搞艺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这年头还有人搞艺术,稀有动物呀,有什么成绩没有?”他说:“研究过美学,画过画,谈过恋爱,搞过行为艺术,跑了不少地方,暂时还没成就。”我嘴巴上这样说,骨子里对艺术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况且我大学的经历也不简单,搞过创作,当过文艺青年,寒暑假下乡体验过生活,最主要的是也谈过恋爱,勾引过文艺女青年,中间又研究过哲学,对历史也颇有兴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不合时宜的东西,看过学过一大堆,自认为有几分深度,很少正眼看人,遇到不顺眼的事情爱品头论足两句,外表不再像以前那么讨人喜欢,内在的心思又有些怪诞激进,是个不怎么合时宜的人,只是当文学青年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行为言谈上收敛了些,不再动不动以文艺工作者自居。我问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又耸了耸肩膀说:“毕业了,合适的工作太难找,我爸说钢铁厂招人就回来了,没想到是到产线见习当工人。”我自嘲说:“我在锅炉房,强不到哪里去。”王蛋蛋一脸笑容,估计他又有向他老爸炫耀的资本了。我又问王小铁:“你不是有很多女人吗,她们呢?”他摇头说:“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一个哭哭啼啼的,我以为她会跟我回来,她却说咱们大限到了,还是各自飞吧!”王小铁还是和当年一样表情夸张猥琐,我听了摇头苦笑,大学毕业我也跟女朋友分手了,重新做起了孤家寡人。故人相见,我和王小铁特别亲热,王蛋蛋被撂在一边,他瞧着不顺眼,插话时还是直呼王小铁的小名“铁头”,王小铁听了皱眉头,一个搞艺术的,一个学电子信息的,能扯到哪里去?

上班后,我们三人分配在同一间宿舍,王蛋蛋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出门进门又是口哨又是歌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有时还在我们面前伸伸懒腰,“办公室工作好累呀!”王小铁在产线见习,工作不重也不多,只是里面温度高,噪音大,有些枯燥乏味,他整天黑着脸庞进去红着眼睛出来,没干多久就怨气冲天了,到处找倾诉的对象,可搭理他的人很少,这年头张口闭口跟人家谈艺术,很容易被人家误会的,人家要么说你是疯子,要么说你居心不良,当然还有人会说你矫情。可怕的是,王小铁倾诉的对象与众不同,非得找些大姑娘不可,他以前跟女人厮混惯了,在男人面前闷头闷脑的,在女人面前就滔滔不绝,开始王小铁那猥琐劲儿偶尔还能吸引几个好奇心重的女工友,大家围成一圈听他艺术讲座,可听过几遍之后,理会他的人就绝种了。为什么呢?因为艺术和文学一样,跟“性”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文学反映人性需要弄些性描写,艺术表现张力也需要些性元素作点缀,文学中的性描写顶多帮助读者意淫一下,闷在心里克制克制就过去了,艺术中的“性”直白而热烈,往往容易制造澎湃不止的性冲动,王小铁见那些女工友个个面孔茫然,就忍不住产生了用艺术拯救她们的想法,在解释艺术的本质时,常常对“性”不经意有绘声绘色的描述,虽然没有直观的视觉效果,但是听觉上的冲击力还是有的,那些大姑娘对艺术的理解本来就不深,是凭着一片好奇心才来的,听了之后满脸通红,以为王小铁在耍流氓,她们说:“王小铁,你不正经,欺负人!”王小铁一脸委屈:“我哪不正经欺负人了?”结果传道授业解惑的目的没有达到,反惹了一身臊。其实这事情不能全怪王小铁,搞艺术的人性格一般比较单纯,越是单纯的人感情越真挚,理想越崇高,性情越淳朴,也容易头脑发热,他谈“性”的出发点是相当纯洁的,这个我可以作证,因为我旁听过他的艺术讲座,每次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些大姑娘,诚恳地问“是吧?”,那种不耻下问的精神让我特别感动。还有,稍微对艺术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正常不过的举动——如今哪门艺术不是先脱光了再说?电影里少了几个赤裸裸的床上镜头,那肯定不是一部成功的的电影;导演家不整得大小姑娘乳房外露,那肯定不是成功的导演;如果有人打着艺术的名号玩裸奔拍写真,那就更吓唬人了,因为那不叫色情,而是富丽堂皇的人体艺术。所以说,性跟艺术的关系如同绿叶跟红花的关系,根本不用佐证。当然,王小铁也是有错的,他没有弄明白大师和小人物之间的区别,大师即使是在电视会堂这样的大庭广众谈“性”,不管多么直白露骨,言论多么古怪,那也是艺术,观众还可能露之一笑,说:“大师是性情中人,幽默得很呢。”小人物即使是躲在角落里谈“性”,那也是猥琐,如果角落很偏僻很黑暗,听者还是群大姑娘,那就越发显得猥琐不堪了。王小铁见大姑娘围了一圈,于是自信爆棚,产生了我就是大师的错觉,难怪会闹出这样的糗事。就这样,王小铁散播艺术的那颗种子在钢铁厂不但没能生根发芽,发而落下了不好的名声,他只能耸肩摇头苦笑:“艺术成之也性,败之也性!都是些俗人。”炼钢厂的厂房后面有块大草地,上班时许多工友常去那边坐坐谓之放风,王小铁用艺术醒世救人的崇高理想破灭后也常去那边,他放风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有说有笑,他盯着地面发愣,别人以为他在研究艺术,谁知他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泥灰,饱含感情地说:“这些蚂蚁真幸福啊。”大家听了差不多晕死过去。

我这边的工作很简单,锅炉房属于后勤部门,主要职责是给上下班的员工烧点热水,日常工作就是往锅炉里铲煤,看管好锅炉的安全,够窝囊的。开始我跟王小铁一样心存怨气,混了些时日后,我就变得无所谓了,锅炉房与生产区稍有距离,环境还算清静,里面的师傅是北方人,年纪跟我爸不相上下,也是当年响应号召支援地方建设来钢城的,老早就是工厂的技术骨干,据说当年钢城闹革命时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又因性格过于耿直,不惹上面喜欢,错过了好几次升迁的机会,后来积劳成疾,不能继续呆在原来的工作岗位,才被安排到锅炉房的。师傅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心态非常好,认为自己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锅炉房这个岗位上又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现在年龄大了,临近退休,所以让我过来帮衬。他是条憨直的汉子,第一次见了我,就把乌黑的大巴掌按在我肩膀上,企图给我个下马威,我气沉丹田,硬生生给扛住了,他笑呵呵地说:“恩,不错,有力气。”以后又听说我是读中文的,平时玩弄的是笔杆子,对我尊重异常,开口是“大学生”,闭口是“文化人”。师傅思想老旧,还像过去那样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握笔杆子的又是读书人中的极品,用他的话说,那好歹是半个文艺工作者呢。我听了这样的吹捧,内心当然受用,可是也惭愧不过,说实话,铲煤这种体力活比的是臂力和体力,与有没有文化、是不是大学生根本扯不上关系,更要不得的是,我自从有了点文化,思想上就沾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看见扫地的阿姨拾荒的大伯,总要捂鼻子皱眉头,多少有点轻贱劳动人民的意思,文化反倒成了我的累赘。锅炉房地方宽敞,里面除了煤炭疙瘩还是煤炭疙瘩,我第一次到这地方干活,先按照《安全手册》把自己装备得很周全,脖子上围了洁白的毛巾,嘴巴上戴了洁白的口罩,可是身子骨终究嫩得很,装备再好也经不住折腾呀,鼓着腮膀才往锅炉里送两勺煤就累得喘粗气,师傅见我这样,饱含同情地说:“真是作践人才哟!这不是你们知识分子长久呆的地方,还是让我来吧。你们大学生见多识广,讲些故事让我开心好了。”说着随手脱掉外套,露出松弛的肌肉疙瘩,抡起铲子虎虎生风。师傅从此把粗活全包了,而我不再务正业,享受着五保户一样的待遇,为了弥补愧疚心理,我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半编半造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逗他开心,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显摆文化人的臭架子,于是偶尔发挥主观能动性帮着做些杂七杂八的精细活,如没烟了我去买,铲子坏了我拿去修理,每隔一个小时记录一次温度计上的水温,等等。师傅是北方人,有吃大蒜和粗粮的习惯,我又叫我妈时不时烙几个蒜蓉饼,熬几罐玉米粥孝敬,哄得师傅开开心心,师傅竟然为我叫起屈来,说以前许多握笔杆子的文化人下放到农村和工厂吃苦,怎么现在又流行这个了?我是哭笑不得,这样的老大粗哪里知道,当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是为了崇高的理想,现在大学生找份合适的工作糊口度日都千难万难呢。如今读书人没用,而最没用的读书人又数舞文弄墨的,写写划划谁不会,摆在哪里都是个“四不象”,身份跟要饭的好不了多少。闲的时间多了,拿本小说来消磨,小说看完了,又拿两本厚厚的哲学历史书来温故,有时还在本子上写写划划些长短句,越发显得深不可测,那情形看上去还真还有点卧薪尝胆、自强不息的意思,明白的人知道我是闲得蛋疼,嘲笑我们大学生眼高手低,是绣花枕头,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有鸿鹄之志,不可小觑。年轻的女工友到锅炉房打开水,见我那情形,都如马花花一样说我是个“怪人”,从此我是个“怪人”在工厂内传开了。王小铁见我如此逍遥自在,偶尔借抽烟上厕所跑过来发牢骚磨洋工,我只能安慰他:“艺术要为劳动人民服务,伟大的艺术家总是要经历些磨难和坎坷的,你现在勇于走到人民群众中去,算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了。”

后来,工厂又组织新员工开了两次会,我和王小铁以为还像大学里开会一样,都不肯坐前面,抢占了最后一排好打瞌睡。王蛋蛋则勇于表现,他大学在学生会混过,对各种会议深有研究,深晓其中门道,两次会议,他挺直身子在领导眼皮底下坐了两个小时,笔记抄到手抽筋,领导很是满意,点名表扬了他,说不像有些后进,刚进工厂就表现不积极,工作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和王小铁知道是在批评自己,散会后,我问王蛋蛋理解了那些会议精神没有,他搔搔脑门说压根儿没听进去,一句都不记得了。我想,看不出来呀,这小子居然学会了玩深沉。从此我对他是多了一个心眼,怀疑他在扮猪吃虎。工作一段时间后发现,工厂的会议简直多如牛毛,周有周会,月有月会,节日有联欢会,年底有表彰会,活动有动员大会,之后还有总结学习大会,领导口才一般很好,简单讲两句,短则半个小时,长则两个小时,王蛋蛋自从获得领导的表扬后,对会议的兴趣更加浓烈了,小会大会都踊跃参加,差不多成了个会议狂人,而且每次会议他去得最早,走得最迟,主动提问,带头鼓掌,表现得如鱼得水,久之,领导都认为王蛋蛋是个追求上进、有想法的年轻人。

下班了,王蛋蛋倒和我们齐心,三人没事常到附近餐馆喝酒,叼支烟在街上闲逛,碰见漂亮的工友叫美女,大家对我们侧目。尽管这样,我们都还是顺利过了试用期,转正后职位没有作出调整,只是工资象征性增加点,无所谓惊喜失望。一次喝酒出来,白眼狼正像没头的苍蝇在街上乱撞,他的工作清闲异常,腋下常夹着个笔记本,猫着腰在各个部门乱窜,美其名曰是统计数据,其实是暗地里寻找同志之士。白眼狼拉住我们问干什么去了,我们说喝酒去了,他气愤极了,说:“怎么不叫上我?再喝去,我请客!”我们又进餐馆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我和王小铁不胜酒力,喝吐了,是白眼狼和王蛋蛋扶回宿舍的。从此白眼狼缠上了我们,下班后成了联络员,今天约我们去喝酒,明天约我们去搓麻将,后天又说街上哪个女孩子漂亮,过去瞧瞧,忙得不亦乐乎。如此还不过瘾,他又找了借口搬到我们宿舍跟我们同住,四人凑在一起更热闹,有空跟王小铁搞搞艺术,当然是以行为为主,如穿破牛仔裤表示解放个性,摔啤酒瓶子表示发泄压力,在墙壁上挖孔打洞表示摆脱桎梏,画条状月牙状物体表示性器官,望着天花板发呆表示沉思,刺探小道消息表示研究人性,盯住豆腐西施的脸蛋不眨眼表示关爱女性,逛街调戏卖槟榔的小姑娘表示色即是空,回宿舍大呼大叫表示呐喊,上网看色情电影和时尚杂志上的裸体女郎表示性压抑。王小铁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但带领我们搞行为艺术,而且整天摆出一副先知先觉、忧国忧民的样子,又在宿舍的墙壁上贴了切·格瓦拉的图象,时而盯着他的贝雷帽、络腮胡、上帝一般的眼神发呆,时而臆想世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要他去拯救。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桎梏,等待他去打破。我们嘲笑他是塞万提司笔下那个嚷着要跟风车决战的疯子,王小铁坚持说这是关注现实。王蛋蛋经常帮领导写写总结报告发言稿之类的东西,也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时髦的文学青年,这小子似乎很有语言天赋,给领导写的那些东西动辄是比喻、夸张、排比句,弄得气势磅礴恢宏,很受领导赏识,让我这个学中文的自叹不如。他爷爷和老爸以前是大名人,不少领导是过来人,知道那些革命故事,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都有心来提携他。集中营里的大婶大娘见我们疯疯癫癫的,背地里骂我们是二流子,说我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也知道我们有文化,跟阿飞那伙二流子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时常找我们帮忙,写对联找我,涂涂抹抹找王小铁,电表水管坏了找王蛋蛋。白眼狼水平不高,他这份工作是“拼爹”得来的,只能跟着出谋划策,或出钱请客吃饭,大家对白眼狼的态度是既不疏远,也保持距离,白眼狼没水平,但是他老爸有钱,谁都知道他是那笔巨额财产唯一的继承人,保不准哪天要向人家借个千儿八百的,不好得罪。每次我们咒骂奸商嘲笑暴发户,他总是神经兮兮地在旁边搭讪着脸不说话——他爸那些钱是怎样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我们见他如此内疚,也替他出谋解忧,劝他遇见穷人多施舍点,多给我们的活动提供点经费,平时多请我们吃点喝点,算是支持慈善公益,繁荣文化事业。王蛋蛋和白眼狼则因为老一辈的过节,碰到一起难免公开揭短,这个说那个是暴发户的儿子,不配进办公室吃白食,那个说这个是阿谀谄媚的马屁精,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总之是谁也不服谁。

作者简介:赵香远,湖南衡东人,2003年毕业于吉首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诸多省市地区文学杂志报刊发表文章,现为深圳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有中长篇小说《孤独的行走》、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等,作品以视角独特、思想深邃、想象瑰丽、气势恢宏、高度深度、现实批判见长,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个性特征。

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具有明显的电影改编价值,欢迎洽谈出版改编事宜(邮箱:24598988@qq.com);转发转载,请向作者留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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