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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香远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第三章《嚎叫》第二节
赵香远 2019-06-19

2

阿飞出狱的消息传开后,原先的哥们三三两两找来诉苦,他们说:“这社会难混啊,钢城的二流子越来越多了,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全都成了二流子。阿飞,你原先是我们的大哥,现在出来了,继续带领我们混社会吧,我们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阿飞答应过老娘要争口气的,这二流子的事业是不能再干了,他毫不犹豫拒绝了朋友的请求。可是要过一种新生活是非常困难的,最先摆在面前的是生存问题,以前一伙人混社会,今天东家做东,明天西家做东,一起吃吃喝喝,对钱这东西没什么概念,现在一个人过活,吃喝用度都是要钱的,没几天就逼到了窘迫的境地,看来要做个有出息的人,必须先拥有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才行。这些天,阿飞在街上东瞧西逛,就是为了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可一个刚从监狱出来的人能够干什么呢?他只好去应聘那些不要多少技术含量的简单工作。

阿飞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保安,招聘的人问他什么学历,阿飞的初中学业还是跌跌撞撞过来的,他胆怯地问招聘的人:“当保安需要很高的学历吗?”招聘的人指着招聘栏说:“现在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我们招聘保安的学历最低要求是高中。”这样的应聘当然没戏。第二次,阿飞去应聘一家物流公司的搬运工,这次阿飞学乖了,他一再向招聘的人强调自己能吃苦耐劳,搬运工经常跟公司的物品打交道,对员工的品德要求非常严格,招聘的人好奇地看着他手臂上的刺青,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阿飞把自己先前的一些经历讲了出来,很快被查出有入狱的历史。那人很有兴趣地问:“你是因为什么进监狱的?”阿飞觉得被人揭了伤疤,心里虽然恼火,但是他需要这份工作,他已经厌倦了在街头流浪,厌倦了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他如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人听完满意地笑着说:“你这人还算诚实,可我们公司从来不招有案底的人。”阿飞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后来,阿飞去应聘生产线上的工人,组长嫌他年纪太大,手脚不够麻利。去应聘商场的促销人员,销售主管嫌他的嘴巴太笨,不讨人喜欢。去应聘饭店的服务员,饭店只招聘女工,被拒之门外。现在才知道找一份工作原来这样艰难,他只有垂头丧气地在街上继续游荡,好在幸运之神很快降临,阿飞无意中看到墙壁上贴着一则招聘启事,一个建筑工地在招人,一百几十元一天,还管吃住,条件竟然只要身强力壮。阿飞在这方面有绝对优势,他顺着启事上的地址找过去,工地老板五十来岁,大家叫他钱总,一张黑脸,一口黑牙,满身横肉,粗短身材,脖子上戴条金晃晃的项链,手指上戴个硕大的金戒指,看样子是个老大粗,但人很精明强干,性格也很强悍,他要的是一群拼命干活的骡子,当然不问学历出身。钱总选人的方式也很特别,他让应聘的人扛起地上一包水泥绕房子走一圈就算过关,阿飞一抬手把水泥撂在肩上,绕房子多走了一圈,钱总见他有这般力气,当场就确定了下来。

工地上干活是非常辛苦的,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穿衣洗刷吃早餐半个小时,然后一直干到上午十二点,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再开工干到晚上七点,任务没完成还得加班加点,城市的高楼大厦就是靠这些人起早摸黑建起来的。阿飞干的是装卸原材料的活,这些原材料有时是钢筋,有时是水泥,有时是砖头,他生性自由,从小喜欢赤脚在集中营上跳下窜,大了喜欢胡乱发脾气,到城里四处游荡,跟人打架闹事,吹牛胡说,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管束呢。和他一起做事的人大多来自异地的农村,按年龄算得上阿飞的叔父辈了,在家乡,这些人是简单粗旷的农民,到了城市,他们的生活习惯仍然没有改变,大声说话,随地吐痰,一刻也不能安宁下来,城里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群来自外地的乡巴佬,他们丑陋的外表影响了城市的容颜,他们粗俗的言行破坏了城市的和谐,他们只配躲在矮小的窝棚里,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文明的城市哪能容纳这么多粗俗的人呢?所幸的是,这些人也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资本在城市里长久生存下去,他们唯一值钱的是身体,有一天,他们的手脚停止下来,也就是要离开城市的时候了,所以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工地转战到另一个工地,不停地为城市建造高楼大厦,像一台台发动的机器。这些人的感情是粗旷的,精神是乐观的,也是容易满足的,他们有自己的乐趣,他们的乐趣是在日晒雨淋中用粗俗的方言讲着乡下的黄色笑话,在尘土扑面中嘲笑那些达官贵人,在电话里问候千里之外的老人小孩,偶尔还朝天空吼几句家乡的南腔北调,发泄乡愁,这可是劳动人民真正的歌声,比文人矫饰的诗歌,比奶油小生唱的流行歌曲,比蛋白质哼的靡靡之音,有生命力多了,动听多了。下班后,再几个人聚在一起赌博喝酒,或是钻进一条小巷找个女人鬼混一晓,有些人索性还在附近找了老乡或者谈得来的结成临时夫妻,这些男女在远方也有自己的家庭,此刻或是为了解决生理需要,或是为了打发寂寞无聊,或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走到了一起,必要的时候就分开,谁也不影响谁,也不感到多少别扭。有点思想的人在这种地方是不可能长久呆下去的,阿飞四肢发达,全身充满力量,头脑并不简单,他是个有思想的人,别人的思想是用语言、文字、艺术作品来表达,他的思想是用拳头来表达,这样的表达方式更加直接,更加有力量,只是现在到了人穷志短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这些思想,还有那任性的脾气都隐藏起来。他仿佛被这些人的乐观气息感染了,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这些人并不知道阿飞的过去,只是把阿飞当作普通的一员看待,阿飞忍受着,像个有信仰的人一样坚忍,认为这是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天终将有一天降大任于他。阿飞一直相信自己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骨子里永远是个草莽英雄。

这群人中间有个叫小虎的,年纪比阿飞小,身体没阿飞强壮,但小虎已经是工地上的老油条了,人很机灵,他走路轻飘飘的,像得了道的神仙,说话飘忽忽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脸上常挂着琢磨不透的笑容,一副什么都懂,什么都看透的神气,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经常会用一些夸张的方式吸引别人注意,别人为之侧目,他却为之得意。小虎的爱好是每天到附近的彩票店买几注彩票,做着百万富翁的美梦,偶尔中个五块十块的,欢天喜地,工作之余还喜欢到网吧通宵达旦上网,与其他人踏实安分比起来,无疑是个异类。大家都说小虎这人不着边际,是个不安分的家伙,除了工地上的事情与他分工合作,平时跟他走得远远的。阿飞觉得小虎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对他并不厌恶。

晚上,阿飞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心里想着马花花。小虎坐在旁边,脚上穿着崭新的运动鞋,身上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牛仔裤,头发梳得油光滑亮,一点不像在工地上做事的。他用新买的手机给网上认识的女孩子打电话,对方要么是不接,要么是说两句就挂了,小虎自觉无趣,朝阿飞说:“这个手机是几千块钱买的,花了我个多月工资,还是排队抢购来的呢。”阿飞没有搭理他。小虎接着说:“前几天我在网上吹嘘自己是有钱人,不少女的跟我要电话号码,有一个差点上手,可惜最后说漏嘴让她跑了,现在的女人真势利。”阿飞还是没搭理他。小虎见状开始玩一个“钓鱼”的游戏——路边只要有年轻的女人经过,他就大声招呼,“嗨,美女,请你吃夜霄”,“嗨,美女,请你看电影”。十几次过后,没有鱼儿上钩,小虎越觉无趣,于是清了嗓子开始唱歌。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阿飞说:“老掉牙的歌,唱得鬼哭狼嚎似的,你烦不烦。”

小虎说:“烦啊,我怎么不烦呢?阿飞,你有过心上人没有?”

“没有。”阿飞说的是假话,昨晚他还梦见了马花花。

“我有过,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姑娘,以前在附近的一家工厂做事。”

“她漂亮吗?”

“不漂亮,脸上有麻子。”

“不漂亮你还惦记她?”

“我和她谈过好几年恋爱,我答应过她,等有钱了就娶她。”

“现在呢?”

“现在我没钱,她嫁给别人了。”小虎补充说:“村里的小芳都跑到城市里来了,稍微漂亮一点的,在外面找了好人家嫁了,村里跟我一般年纪找不到女人的光棍一大堆。”

“你烦这个?真没出息!”

“我烦的不是这个,我烦的是什么时候赚到钱,赚到花不完的钱。”

“有钱又怎样,你能把她要回来吗?”

“这种破鞋我才不要了呢,到时我要娶一个比她漂亮一千倍一万倍的,活活气死她。”

“你做梦吧!”

“我是在做梦呀,阿飞,你难道不做梦吗?”

阿飞转过身去不再搭话。沉默了一阵,小虎又开始玩那个“钓鱼”的游戏,还是没人理睬,小虎又开始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劳累一天的晚上实在太无聊,尽管话不投机,第二天下班后两人还是坐到了一起,地点仍是那片草地。草地不远处是一栋即将竣工的高楼,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施工建设的房子,白天在高楼上面干活,整座城市都在他们的脚下。

“阿飞,你还活着吗?”

“废话,我当然还活着。”

“你确定自己真的还活着?”

“你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刚才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别人会把我埋葬在什么地方。”

“看来你脑子真的是出了毛病。”

“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日子过得特别乏味吗?”

“乏味又怎样?”

小虎没回答,而是望着高楼发怔,过了一会,突然猥琐地笑着问:“阿飞,你看这座高楼的形状像什么?”

阿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随口回答:“像什么?”

小虎指着自己的裤裆说:“像我们男人的这里。”

小虎这么一说,阿飞还真觉得高楼的形状怪怪的,越看越像男人勃起的阳具,一个巨大无比的阳具,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小虎,你这人真坏。”心里却佩服小虎奇特的想象。

小虎也为自己的比喻洋洋得意,他指着前面一块广告牌又问:“阿飞,你的梦想是什么?”

阿飞脑中闪过马花花的身影和笑容,心里一阵甜蜜与酸楚。

“我的梦想是……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这就是你的梦想?我不相信。”

“做个普通人。”

“你现在不是普通人吗?我还是不相信。”

“这也不相信,那也不相信,那你相信什么?”

小虎眨眨眼睛狡黠地说:“我什么都不相信。”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梦想是赚钱,赚很多的钱,然后买房买车,找漂亮的女人……”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说实话,阿飞也在为钱而烦恼,可是他不愿意把这个字眼经常挂在嘴巴上。

“没有钱,你能活下去吗?过节回家,同学聚会,大家嘴巴上客客气气的,比的还不是钱?没有钱,谁瞧得起你?你知道现在农村娶一个女人要多少钱吗?没有钱,谁看得上你?这个世界,有钱就是成功,没有人管你钱是怎么来的。”

“问题是你有这个能耐吗?”

“既然是做梦,为什么不把梦做得美一点呢?阿飞,我不相信你的梦想是这些。”

“我的梦想是……”马花花太珍贵了,阿飞反而很难说出口。

小虎指着阿飞手臂上的刺青说:“阿飞,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阿飞身上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以前那些事情埋藏在心里,确实像一个个故事。谁能想象眼前这个安分踏实的人,曾经是个风云一时又蹲过好几年监狱的混混呢?谁能想象一个混混的心中,拥有一份纯洁无比的爱情呢?这些故事在心里藏久了,阿飞的眼神举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谁的身上没有故事?”阿飞昔日的豪情被激发了出来,他赫地站起来,脱掉上衣,露出背上的疤痕,那是他在监狱留下的。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故事。”

从集中营的孩子王,到街头混混的大哥,再到铁窗生活……这一连串的故事说出来,阿飞身上立刻有了一层传奇的色彩。

“阿飞,我早看出来你不简单,以后我也叫你做大哥好了。”小虎崇拜地说。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了。”阿飞幽默地回答。

“大哥,如果我是你,我会带着弟兄们继续混社会的。”

“不,我再也不做混混了,我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出息?在工地上做事能有多大的出息?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

“那不一定。”

“不是不一定,而是一定,这个我比你清楚。”

“凭什么这么肯定?”阿飞被小虎说得窝火,但是也没更多的底气反驳。

“凭我的经历。”小虎指着那些高楼说:“来钢城的时候,我和你一样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转眼六七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在多少这样的高楼里面干过活,现在仍是两手空空,连个安身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我也是一无所有。”

“不,你比我强,至少你有集中营,你有家,你是这个城市的人。”

“是啊,我有集中营。”阿飞心中一阵温馨,“难道你没有家吗?”

“我当然有家呀,我家在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偏僻的小村庄,我的父亲,我的祖辈,我的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个地方,小时候,我跟父亲挑水、种地、收庄稼,什么农活都做过,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钢城来。”

“你终究还是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是跟父亲来的,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你父亲呢?”

“死了,早死了,他在一家化工厂做事,每天跟有毒的化学物品接触,死于白血病。”

“家里没有其他的人了吗?”

“有老母亲,还有个姐姐,嫁人了,很少联系,现在逢年过节偶尔回去一次。”

阿飞想到小老头,还有自己的父亲,说:“你父亲真伟大。”

“不,他一点都不伟大,相反我觉得他很卑贱,只知道逆来顺受,从来不知道反抗。我记得他最后被白血病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工厂老板派人来探望他,他泪汪汪地念叨老板是好人,死前也不忘了叮嘱我要像他一样安分,受人器重。我说这是愚昧,他死不瞑目。”

“难道这是你父亲的错吗?”

“不,他只是愚昧,他没有错。”

“那是谁的错呢?”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这个时代对有的人来说是个好时代,有充裕的物质,有时尚的生活,有高楼大厦,但对我们这样人来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时代,我,我父亲,你,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注定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我和父亲会来城市吗?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我父亲会早死在化工厂吗?如果不是这样的时代,我和你会在满是尘土的工地上挥霍自己的青春吗?”

“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选择?你以为我们真有选择吗?如果有选择,我宁愿像我的祖辈一样安守故土。”

“那还不容易,明天你就可以收拾包袱回去呀。”

“说得倒轻松,你没在农村生活过,不知道农村的情况。”

“农村的情况是怎样的?”

集中营地处城郊,阿飞并不了解农村,他偶尔看过一些关于农村的电影和书籍,也到乡下玩耍过,印象中,农村的生活是自由的,闲散的,充满田园乐趣的。

“变了,变得没味道了,没生气了。城市像黑洞一样吸走了农村的年轻人,也改变了我们原来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以前我们勤劳淳朴,热爱土地,热爱自然,生活艰苦,现在大家怀着美好的梦想一窝蜂涌进了城市,只有被认为最没出息的人才会留下来,渐渐人心散了,人情冷了,传统没了,爱攀比了,乡土气息荡然无存。大哥,你看我嘴巴上说的是时髦的语言,身上穿的是时髦的衣服,手里拿的是时髦的手机,还像个农村人吗?我的身份虽然是农民,骨子里早没了农民的本色。”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我们不像你们,生来就是城市里的人,我们从小在农村长大,到了城市后,表面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方式,内心深处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片闲散的土地上。有时候,怀着满腔的乡愁回去一次,看到故乡到处是空荡荡的房子,又忍受不了那种荒凉和死寂跑了出来。美好的感觉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以前是我们抛弃故乡,现在轮到故乡抛弃我们,我们许多人宁愿在城市里出卖自己的尊严,出卖自己的肉体,出卖自己的灵魂,混得一无是处,老死他乡,也不愿意回到那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去了,我们的心灵深处被硬生生地撕裂了,我们的乡愁像我们的身份一样,今天是这家工地上的工人,明天是那家工厂流水线上的员工,后天运气不好,或许在大街上流浪,是毫无着落的。我们是没有故乡的一代,像一只只流浪的狗,我们的灵魂注定无处安放。”

阿飞想起了集中营,说:“是的,这个世界有人喜欢变化,也有人喜欢走在老路上,我们都被莫名其妙地卷了进来。”

“大哥,你的家人呢?”

“跟你差不多。”阿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发现小虎其实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成熟老道许多,觉得自己小看了小虎,于是问:“小虎,你懂得的真多,你读过不少书吧?”

“上过一所职业学校,里面除了学费昂贵,没学到有用的东西。”小虎继续说:“我父亲死在往城市的这条路上,也许有一天我还是要死在这条路上,不同的是,父亲为了生存可以忍受一辈子,我却不会了。大哥,告诉你吧,其实我还有一个梦想,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活得真的太卑贱了,我希望我们的下一代不要像我们这样活着,他们即使生活在城市里,也要有自己的身份,也要活得有尊严,活得有意义。”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只是一个梦想而已,像我们这样的人,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能有什么打算?我们根本不配拥有梦想,如果拥有梦想,那是自寻烦恼。有时候我也在想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可是除了想想又能怎样?以前呆在农村觉得自己不会有出息,到了城市后才发现自己更不会有出息。我们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没有一个好爸爸,成功的大门从来不会向我们这样的人敞开,我们的人生就像买彩票中大奖,成功了,那是个奇迹,不成功,才是正常的,规律的。”

阿飞想起前段时间找工作的遭遇,心里也很迷惘。

“在这样的时代面前,我们实在太渺小了,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们生活在城市的最低层,做着最繁重、最骯脏、最廉价的工作,我们的生存没有任何保障,我们的权利总是被一些不相干的人代表着,没有人了解我们的遭遇,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没有人为我们奔走呐喊,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弃儿,完全被忽视了。我们的人生像生产线上的产品被别人设计着,欺压了,委屈了,愤怒了,也找不到申诉发泄的地方。”

阿飞被说得血液沸腾,他握紧拳头,坚定地说:“不,总有一天,我们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们的生命如同庞大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只配当别人成功的土壤和下脚料,只配烂在枯燥无味的工厂里,烂在冷冰冰的钢筋混泥土堆中,烂在流浪的路上,默默无闻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们的人生从来没有精彩过,像一堆没有任何意义的尘土,就是死了也没有人注意。我们这个年龄,精力旺盛,值得去爱,能够去爱,偏偏得不到爱。很快,我们就会变成被嚼过的甘蔗,被榨取干净的垃圾废物,成为这个世界多余的人,我们注定老无所依,死无所葬。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批判。大哥,说句心里话,我来城市这么多年了,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城市。”

“那你还成天做那种白日梦?”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小虎指着路边一排排霓虹灯说:“记得刚来钢城,我站在这样的灯光下,觉得城市太吸引人了,这里就是天堂,这么多年过去了,城市变得更加漂亮了,而我什么也没有变,除了一身的疲惫与沧桑。我早想过了,总有一天我要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别人也许会嘲笑我不安分,我就是不安分了,又怎样呢?”

“你不是想犯罪吧?”

“犯罪?有时候我还真他妈的想犯罪呢!我在这个城市里做过保安,商场促销员,酒店服务员,产线员工,工地工人,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流浪过,被人骗过,被人欺负过,什么低贱的活都做过,就是没有犯过罪,我现在还真的想罪犯。大哥,我从来没有进过监狱,蹲监狱的滋味是怎样的?”

阿飞想起监狱的一个警察很变态,经常叫犯人脱光衣服站在烈日下暴晒,稍有反抗,抡起黑色的棍子一顿暴打,背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孤独,很孤独,天天跟一些变态在一起,如果没有一个寄托肯定会疯掉的。” 

“你当时的寄托是什么?”

“马花花!”阿飞脱口而出。

“马花花是谁?”

“马花花和我一起在集中营长大,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

“她现在呢?”

“我是为了她才进监狱的,她现在不理我了。”

“女人都是这样负心。”

“不是她负心,是我配不上她。”

“大哥,如果有一天我犯罪了,你会出卖我吗?”

“不会。”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永远不会出卖你。”

“我是一个无根的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牵挂,也找不到任何寄托,如果有一天我犯罪了,我一定不会让自己进监狱的。”小虎突然大声嘶吼:“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家?家在哪里呢?阿飞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看着小虎扭曲的面孔,突然觉得小虎有些恐怖。

作者简介:赵香远,湖南衡东人,2003年毕业于吉首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200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在诸多省市地区文学杂志报刊发表文章,现为深圳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有中长篇小说《孤独的行走》、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等,作品以视角独特、思想深邃、想象瑰丽、气势恢宏、高度深度、现实批判见长,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个性特征。

长篇小说《开在边缘的向日葵》具有明显的电影改编价值,欢迎洽谈出版改编事宜(邮箱:24598988@qq.com);转发转载,请向作者留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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