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漠的天气总是很干燥。
蒲公英还未完整地开出来,就风干成一团死掉的种子,散在空中随着风飘往风吹的方向,落在战场中央堆成山的死尸脸上。
卷在风里的还有大漠的沙,粗砺,坚硬,刮在人脸上特别生疼,就像军人手掌上的茧。
卫庄全副铠甲,坐在一块快风化的岩块上,轻轻拭着一口剑。
动作很轻,也很缓,手里的布一寸一寸捋过去,上头的血迹就一点一点多起来。
布是从某个死人衣服上撕下来的,而血就是战场那堆死人的。
作为大将军,又生在乱世,他要做的就是征伐,杀人,将途经的每一块地标记。
而这一次他要标记的,仅是一块茫茫戈壁,却本是这个国家曾经恢弘过的版图的一角,但已被现在这个已经腐烂的国家割出去送人了。
但卫庄不管这块地现在是谁霸着,那个国家是有多强,只要曾经是他母国的国土,他就要冲对方甩出去一句话:虽远必诛!
然后所有自认为比卫庄那个国家强的国家都骚动了。
所以这个地方,一定将会有一场十分惨烈的战仗。
“小庄!我跟你讲,这里有我撑住真的就够了。”荆轲一把掀开营帐垂挂的帘,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走向卫庄,“你赶紧回去!”
卫庄毫无表情地回头看他一眼,然后把剑收了起来,没说话。
荆轲挑眉:“哎,我说你……”
“她就快生了。”卫庄说,“我知道。”
语气很平淡,怎么看都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荆轲就更急了:“哎,我说你……”
“荆轲。”卫庄叫住他,然后从岩上站起来,认真无比地盯住他:“只要再赢一仗,西疆就归我们了。”
荆轲愣了愣。
卫庄目光凛凛:“只要赢了这一仗。”
荆轲当即用力一把拍上他的肩,咬着牙瞪住他:“你小子脑袋里能不能装点别的东西?红莲到底是嫁给你做老婆的人,何况人家现在都要给你生孩子了!”
荆轲很激动,但卫庄看起来倒好像没什么反应,连眼神都很是平淡。
“哎!我说你……”荆轲准备来一场苦口婆心,可他还没说完,就被卫庄又截去了话头。
卫庄甩头就走,边走边说:“三天后,整队出发,我要一举拿下西疆!”头也不回。
荆轲瞪着卫庄的背影,气得大叫:“我看阿聂都比你开窍!”
走进营帐里,卫庄才立住脚步,握住剑柄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然后又松开,缓缓举起。
盯着生满厚茧的掌心,卫庄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那时候虽然是隔着一层的距离,但他完全能感受到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对他的回应,而那种微妙的回应好像种子已经埋在他心里,每当想起总能令他愉悦。
——因为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家人。而有了家人,才算有家,才值得回去。
毫无疑问,卫庄其实是很期待那个孩子的。
但很快,他的眉头就皱到了一起,因为想起孩子同时,他不得不想到另一个人。
有些事情,就算想着刻意回避,该面对的时候还是必须面对,不管情愿不情愿。
卫庄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没准备好。
于是他把拳头一握,打算那就先不想了。
(二)
所谓打仗,就是死人,西疆大战,死人无数,活人也未必好受。谁能料到本来预计十天就能结束的战仗竟拖了整整一月,成了一场不可预知的血战!
而就在那一个月里,那孩子出生了。
对任何人而言,这件事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就像春去秋来,瓜熟蒂落,很多事情本来就会发生,没什么好意外的。
卫庄心里其实是希望能亲手迎接孩子落地的,但那只能想想,何况那个时候,卫庄连想都不能想,不能分一瞬的神。
那一次在西疆的战役,他和荆轲误入敌人圈套,成了落单的孤雁,生死完全由不得他们。
数万大军层层包围,砍死一个,就紧接着再围上来十个,影影绰绰,没完没了。
所幸他们都是骁勇的战将,又极有默契,四只手两柄剑硬生生是杀出一条血迹斑斑的生路,气尽力竭之前总算撑到盖聂领着他的将卒杀入战圈来助阵,同时还带来了『母女平安』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时候,卫庄正在杀敌,浑身都是血,白色的发丝染成一片血腥,身后是一条由尸体层层叠叠铺成的血路。
所谓浴血,大抵就是如此。
听到消息的瞬间,卫庄手里杀敌的剑没有一点停滞。如果慢一点点,他很有可能就见不到那孩子。
但他明显还是很高兴的,也很急躁,原先疲惫的剑锋一下子精神无比,势如破竹,恨不得快点结束。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关于那天的事,卫庄已经忘得快差不多了,但他鲜明地记得,那时他头脑里的念头就一个:「生了?」
那个念头一诞生就让人很难受,卫庄从没那么强烈地想着要回去,而那时候他恨不得能立刻就回去。
不知浴血几场之后,西疆的战事终于有了让人得以喘息的机会。
盖聂告诉卫庄,他可以顶替一阵子,毕竟是公主产子,驸马临阵返家探望,君主应该不会发怒。
边关的将领若要返家,必须先向宫里投书请君主批准,当中的等候既漫长又煎熬,总之很是浪费时间,如果不被批准,连等待都是白费的。
边关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在外正打着仗的。
卫庄一向恪守军令,但那一日,他立刻星夜赶回,连一句对下属的嘱托都没有。
盖聂目送卫庄策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一直很沉默,眼神也是。
他是个寡言的人,说他一白天不开口都有人信,等完全看不见人了,盖聂就沉默地转身欲入营帐,这时候荆轲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神有点怪:“我现在想起来,蓉儿好像差不多也是这时候生。”
盖聂敛了敛眸,沉默地开启了口:“比红莲早一天。是儿子。”
荆轲当即跳起来:“赶来这里少说需要五天,这么说,你其实也一样没见过你儿子?!”
盖聂坦言:“当时的情况,你们很危急。”
“可是你难道就不想回去?”
盖聂习惯性地又沉默了,而且沉默得有点久,直到荆轲差点按耐不住要揍他的时候,盖聂坚定地道内心最真实的渴望:“想。”
听完后,荆轲是真的想揍他。
可是盖聂已经背过身开始往营帐走了:“这里必须留下两个人,我和小庄必须留下一个。”
这是事实,也是无奈。
荆轲垮了肩。他突然想起天明出生的那年,他也同样是出征在外,同样没能成为孩子第一眼见到的人。
那是一种遗憾,正因为经历过,荆轲才清楚经历那种遗憾时的那种无奈,所以他总是极力苦劝他两个兄弟回家要紧,但世上总会有与愿违的事情。
“想不到我们三兄弟,还真是难兄难弟。”最后荆轲苦笑地自嘲了一句。
(三)
卫庄快马加鞭赶到家的时候,孩子还在睡。
亏他硬把五天的路程压缩到三天,马都跑死了四匹,结果都不能让孩子看他一眼。
也就这种时候,卫庄才会想到和红莲说说话。
他和红莲是没有感情基础而结合的夫妻。他的出身注定他大男子主义还特别不懂风情,而她的出身注定她娇蛮高贵胆大妄为不以夫为天,所以比起一开始两人因不合常常动手那段时光,现在他们之间的相处已经改善太多了,至少总算有了孩子。
在这个奢靡的国家还未完全虚弱之前,红莲是众所周知最受宠的公主,但当这个国家病入膏肓之时,她不过就是一项交易的商品。
就是不廉价而已。
她的父王发出告示,只要有人能担任大将军之位,他就将红莲下嫁,不论出身。
在当时,担任大将军就意味着送死,因为对这个国家虎视眈眈的敌人一个个都是比这个国家强上百倍的强国,他们一支百人的军队都很有可能因为训练有素而抵得上这个国家千人的队伍。强弱实在太悬殊了,何况大将军就是要亲临前线,准备第一个战死的。
所以除了告示,宫中还安排了一场至死方休的角斗。
所谓至死方休,就是直到一方死了才算输赢。
有能从中胜出的本事,那上了战场就有能抵挡的本事,至少不会太快就死了。
花了近三个月的选拔,终于有人踏着其余人的尸体胜出了。
那人叫姬无夜,年约五十。
那时红莲才不过豆蔻。很多人都替红莲感到惋惜。但君无戏言。
于是又花了近三个月的筹备,将军府建成了,婚宴办妥了,红莲出嫁了。
令人奇怪的是,不管是当初选拔的三个月里,还是后来筹备的三个月里,一向娇蛮高贵的红莲公主都安安静静的,先是没有哭闹,埋怨她父王居然将她的终生大事牺牲掉,后来也没有哭闹,埋怨她父王居然把自己真的下嫁给一个壮年男子,而是就好像没有脾气似的,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着。
可就在出嫁路上,一直安安静静的红莲公主竟因为不经意在人群中看到的一双眼睛而彻底崩溃般地哭了。
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眼神让红莲感到委屈。
——那双眼充满了鄙夷。
不甘心与羞愤交织在一起,变成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后实在委屈得无处辩清白,就化成一滴接一滴的泪了。
其实早在六个月前,红莲就意识到自己被交易了,包括身体和自由在内。但她下了觉悟,她知道她所嫁夫婿不是普通男人,而是必须一肩担起整个国家在这吃人乱世蹒跚前行的大将军,只要能挽救这个绝望的国家,让她嫁给谁都可以。所以当别人一脸惋惜地看着她时,红莲在心里其实是嘲笑的,对那些人是轻蔑的,对他们那种不实际的同情更是非常不屑的。
同情有什么用,难道就能用来杀敌吗?
她很坚强地过了六个月,以为可以与脆弱的内心斗争到底最终胜利,却在与那双眼睛接触的刹那,崩溃了整个防线。
到底还是假装不下去了。
同时,红莲更是讨厌起那双眼睛的主人来了。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同情自己,或者羡慕自己?
像这样的婚礼,除了公主,谁能举办得起!
不管是什么理由,当做迁怒也罢,总之红莲就是很气愤。
通情达理的同时,她还是一个极端骄傲的公主,若不是身在出嫁的马车上,她一定喊停,然后跳下车亲手挖掉那人的眼睛!那双像狼一样的银色眼睛!
(四)
刚刚生过孩子的身体很虚弱,红莲要靠着靠枕才能勉强坐起来,但她还是坚持要抱孩子、看着孩子入睡。
卫庄就是这个时候迈着大步抢进房中的,但很快他就愣住了。
红莲抱着怀里酣睡的女儿哼着歌谣,视线始终停留在孩子圆润的小圆脸上,嘴角无意地扬着,眼里噙着无尽的爱意。
卫庄看到这一幕,愣住的同时也放轻了脚步。
红莲没注意到他,等到光被人挡住,她才抬起头。
眼里微微有些惊讶,但更惊讶卫庄的表情。
说实话,卫庄发呆的模样实在蠢透了,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的精悍神威,倒像个刚进城手足无措的憨农夫。
卫庄当时其实是浑身僵硬的,他已经朝孩子抬起了手,可一个问题突然不知道从脑海哪个角落跳出来,困住了他。
「我真的能做好一个父亲吗?」
他很怀疑,也很害怕。
卫庄记得,在将红莲压下身的那一晚,他好像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
「我真的能做好一个丈夫吗?」
卫庄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成家,至少也该像他师哥盖聂那样,先和女方相处好几年再成家,尽管盖聂的温吞个性一向是卫庄嘲笑他的最大笑点,瞧瞧人家荆轲那速度,先上车后补票什么的……但盖聂在处理男女之事的手法上,卫庄还是很保守地认同的,毕竟那是要陪着自己过一辈子的女人,不能马虎对待更不能随便挑一个吧。
第一次见到红莲,是在红莲出嫁的路上,那时卫庄一个人站在人山人海的背后,亮着他那双狼一样银色的眸子,用不屑的眼神冷冷地观着,看着浩浩荡荡、趾高气扬的仪仗队伍从王宫一点点挪向新建不久的将军府,心里想着两个字:可笑!
碰巧,那一天也是卫庄下山的头一天。
他很快就很鲜明地了解到,他将要效忠的国家是个奢靡、腐烂、无药可救的软弱国度,宁可演绎这种劳民伤财的儿戏灌醉自己,也提不起胆量从敌人手里将被迫割出去的城池给抢回来。
满腔难抑的少年豪情硬生生被扑返同时浇灭,卫庄从未感到那样心凉,眼神就更冷了。
主车从他眼前行过,他莫名其妙地对主车上的红莲公主产生一种厌恶。
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准还洋洋得意着呢。
就这么想着,卫庄冷冷地朝红帐中的红莲觑去一眼。
他白发银眸,生来气场就很独特,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人忽视不了他的存在,何况他现在还表达着愤怒。
然后……用卫庄当时的想法来讲,就是他把红莲给惹哭了。
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惭愧,他承认从这么一件事还不足以定论一个人,但他就是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他很不满,对麻木的百姓,对昏庸的宫廷,对整个国家都很不满,他想改变当时的现状,哪怕采取极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力挽狂澜之前,就必须身入狂澜当中!
看着主车缓缓驶向气派非常的将军府,卫庄脑海里产生一个想法,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下定了决心。
同他一起下山的盖聂看到国家如此萎靡,内心也是一番惆怅,一向面上平静的他都露出了微微沮丧。
盖聂从人群另一头走来拍了拍卫庄的肩,问他接下来想去哪里。
所谓去哪里,就是去另一个国家。
卫庄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要去杀一个人。
盖聂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一日卫庄的表情,脸上没有一丁点的温度,连一双发亮的眼睛都变成了死灰色。
若不是真的热血到了极点,又怎么能冷血到这样的尽头?
所以盖聂忘了阻拦,他就看着卫庄头也不回地没入人潮,等他反应过来时,卫庄已经不见了。
(五)
初生的孩子,小小的,软软的,卫庄一只手便可以完全拢在怀里。
一向习惯坚硬铠甲的胸口熨帖着一条一碰就碎的小生命时,一向胆比天大的卫庄居然连呼吸都不敢太深,生怕起伏的胸膛弄醒了她——他的女儿,延续他血脉的家人……
他不敢动,全身僵硬在那里,嘴角却扬得很高噙着略蠢的微笑,银色的眼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爱意。红莲轻轻偷笑,她想到,方才若不是她主动把孩子捧到卫庄怀里,卫庄估计还会一动不动的跟木头似的傻傻愣在那。
她也不管卫庄会不会听她说话,就轻轻告诉卫庄,孩子很健康,吃饱了就睡,睡醒了也不哭,乖巧极了。
说话间,婴儿圆圆短短的手指蜷曲,勾上了卫庄的衣领。
卫庄浑身颤了一下。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把他的胸膛灌满,卫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而悍然。
而后,孩子睁开了圆圆的黑眼睛,将眼前那高大的人影完全纳入了眼底。
那一刻,卫庄才觉得自己的胸膛是如此的饱满,饱满而甜蜜。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当一名好父亲,也不知道怎样才算一名好父亲,但他发誓为了怀中这个孩子,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红莲看着卫庄,笑得越来越沉默,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将所有时光都让给那对父女,自己静静地揪皱了被子的一角。
她明白,她和卫庄说到底还是没有太多感情。
她是金枝玉叶,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将军夫人」。
所谓独一无二,就是只有她能成为将军夫人。她只能嫁给当上大将军的人,不管大将军换做谁来当,她就必须嫁给他,死了一个将军,就再嫁下一个将军,所谓「将军夫人」就是这种荒唐的身份。
所以她和卫庄,纯粹的只是政治上的需求罢了,因为她的父王需要利用这层关系套牢掌握着比王权更有用的兵权的大将军。
如果卫庄死了,她就当即会改嫁,谁管她愿意不愿意,谁叫她是独一无二的「将军夫人」。
所以就算卫庄对她没感情,红莲也觉得很合理,就像她自己对卫庄也不敢投入真感情一样。
卫庄征伐多年,恢复了太祖曾打下的半壁江山,让这孱弱的小国看起来有了一点好气色,就冲这一点,红莲对卫庄是十分感激的。
当然她也有过感动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应该还属那一年,她差点嫁给姬无夜那件事。
宫廷的礼节一向很繁琐,更遑论公主大婚,到了明月偏西的时候,她才坐上婚房的新床。
可以说,整个人都累坏了,但又不能躺下,因为她那一身沉甸甸的红妆要是没有人从后头帮她一把,根本无法轻易解下。
而解下那身红妆,就意味着她要准备好成为人妇。
在还未情窦初开的年纪,居然就要嫁给一个年约五十的男子,怎么想都像是一个噩梦。红莲明白,这个噩梦从姬无夜踏入那扇门起就要永远地开始了。
然后她抬手摸了摸贴在腰际的匕首。
红莲一点都不想解释为什么她会带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进洞房,总之,如果到最后她忍受不住,那么这把匕首要么插在姬无夜心脏上要么插在她心脏上,就这么简单。
但她忽略了她的力气比起姬无夜,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姬无夜很厉害,比红莲见识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悍,只是甩臂一推,她就像被牛车撞了一样毫无余地地倒在了地上,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更是被他一折掰成了两截。
看姬无夜气得简直已经像一只冒烟的火炉,红莲不用猜都能想到接下来她身上会发生什么。
太可怕了。
在姬无夜还未对她动手前,红莲想过很多过往的事,但太多了,完全想不起那都是一些什么事,到最后就剩一片空白。
她记得她好像有着责任,身为王室与生俱来的责任——为这个国家奉献一切。
于是红莲妥协了,向命运认输。她必须输了自己,才能让这个国家赢。
就这么简单。
姬无夜朝她大喇喇地迈步,伸手一把抓起红莲头上的凤冠,连带扯断少许头发,一并丢到了一旁,另一手扣住红莲的脸,将她提到自己眼前,瞪著她,似要用眼神吞了她。
真是太可怕了。
刹那间,红莲倏然明白,原来自己还在期待,期待出现一位救世主,不管谁都好,快来救救她。
卫庄就是那个时候从屋顶上直接破瓦而入,一剑刺穿了姬无夜的心脏,再一剑削下了姬无夜的脑袋。
腥臭的血直接喷到红莲脸上,姬无夜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脚旁,她一动都没法动,因为姬无夜的手还扣着她的脸。
卫庄那两剑实在很快,姬无夜的身体都还没来得及倒下,姬无夜的脑袋就嗖的飞了。
红莲当即被吓得失魂,眼睛瞪得老大,别说脑壳,连视线都僵硬住了,怔怔地看着站在姬无夜背后的卫庄,过来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想到推开扣着自己脸的死尸。
那时候她脑子里已经想不了事情,这人是谁,他来做什么,红莲一概都思考不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面无人色,直到卫庄过去捡头颅的时候,才突然一把拉住他。
当时她脑子里具体在想什么,红莲哪里还记得,反正她就是拉住卫庄,两眼直愣地盯住,没多久就昏了过去,等她第二天醒来,她人已经躺在王宫的大床上,同时被告知,她将下嫁新的大将军。
大婚头一天,红莲就认识到卫庄不是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他是完全要把沙场当成家的人,娶亲什么的,就是个过场,拜完天地进洞房后,挑开红盖头见过新娘子,卫庄就连夜上了战场。
那段时期,北疆战事告急,接二连三失城,军心已经有点动摇,等姬无夜的死讯传开后,全国上下所有人差点崩溃。
所幸卫庄一举定下北疆,这才稳住浮躁的民众。
再后来,卫庄就成了民众仰望的战神,所有人心中的信仰:有他在,这国家就不会被灭!
能嫁给这样的夫婿,红莲自问还是挺心满意足的,只是她和卫庄就是为了政治需求而凑到一起的夫妇,怎么磨合也磨合不出感情。
成婚多年,卫庄除了南征就是北伐,抽空回家这种事,红莲想都不去想,那压根就不会发生在卫庄身上,但有时候各处战事停歇,卫庄还是会回来住一段时日,当两人相处尚算融洽,红莲就会想到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孩子。
算不上讨厌卫庄,可也没存多少好感,毕竟他俩就是陌路,就好像卫庄对她也只是最起码的对待而已,红莲在那方面并没有想法,但她的父王很急。
能牵制住大将军的人事物越多越好,她的父王在卫庄渐渐比他还要受人拥戴后,掌权者的多疑本性就开始暴露了。可惜那方面的事,卫庄同样也从来不提,就算明明都谈到孩子了,卫庄也会捡个不相干的话题转移重点,时间久了,红莲更不打算提了。
而这种毫无进展的日子一转眼,就维持了十年。
卫庄的征途好像永无止尽,他考虑最多的事就是失地的讨回和版图的扩张,十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热血满腔的少年晋升为一名更加执着国土固守的爱国大将,而她从一个才刚开始懂事的小女孩长大成一个依旧骄纵率性的柔媚女人。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还是没有实质的关系,直到盖聂成婚……
(六)
卫庄几乎不敢有什么动作,手臂上的孩子几乎没有重量,他怕他一个粗鲁给捏死了。
虽然这有点夸张,但卫庄就是怕。
他从没有碰过这么珍贵的宝物。
这是他女儿,因为有他,所以有她,很简单的关系,但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弥足珍贵了——他的家终于完整了!
孩子果然很乖巧,睡醒了不闹,就是定定地朝他看,时不时拉一拉他的前襟。
卫庄心里满满喜悦和满足,但他也没忘记这房内的另一个人。
“你辛苦了。”卫庄抬起头看向红莲,语气里是歉意、感激、小心翼翼。
红莲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这还是头一回从他眼里看到柔情,当他看自己的时候。但她确信,这份柔情不是给她的,是给生了他女儿的人的,这么想着,她的心就沉下去了。
卫庄看她不吭声:“你……”
红莲怕他看出来,紧跟着趾高气扬地出声:“一句辛苦就算了?我当时可是疼得死去活来!”
卫庄看着她的眼神变了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算了,和你说那些也没用!”红莲生气了似的别过头,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却握成了拳,“太晚了,我熬不住了,你带女儿去休息吧。”
卫庄没动,就是盯着她看。
红莲拳头握得不能再紧了:“哎呀!我刚生过孩子,最需要休息,你别妨碍我,快带女儿去休息啦……”
“我有些话想对你讲。”卫庄语气突然变得认真。
红莲怔了怔,握着的拳头松开又再握紧:“你说吧。”
“那晚是我的错。”卫庄带着歉意,轻道。
红莲心一颤,低头苦苦一笑:“对,就是你的错,那晚就是个错。”
他们本来不会有这个女儿,十年都没有什么实质关系,就因为盖聂成婚那一天发生一桩事而出意外了。
和提倡速战速决的卫庄不同,盖聂是个十分慢热的人,不管是战略上还是生活上,更别提和一名女子定终生的大事上,但很多事就是水到渠成,时间到了就会发生。
盖聂终于要成婚了,和那名出了名又冷又闷的女医者。
征伐就是要受伤,所以盖聂每回出征都会招募军医,但人人都知道战场无情,又有谁肯来应招,盖聂个性仁慈,不像卫庄会用强硬手段直接把人架走,他单单就是贴出军榜等人来揭,过了好久才总算被人揭下。
但新军医端木蓉貌似很讨厌盖聂,每每到了给盖聂治伤的时候,她都是板起脸给他上药,绑绷带时不知出自故意还是无意,又紧又疼,饶是一向面无表情的盖聂有时都暗暗闭目皱眉。
但盖聂一直没有换掉她,也不问她,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直到有天盖聂被人从沙场上抬回来。
那场仗,卫庄也在,整个过程和以前打过的仗没啥区别,同样是血肉横飞、尸山血海,每个人溅满血腥,但他们打得很辛苦,因为是败仗。
卫庄一身狼狈地寻到在战场上失散的盖聂时,盖聂身上正插着一柄刀锋。
卫庄把碍手碍脚的杂碎一一杀死在漫天的血雾中,总算靠近了盖聂,但卫庄不能立即带盖聂走,他是统帅,他走了,将卒怎么办。于是卫庄把盖聂扛上两个他信得过的副将肩上,叫他们赶紧带着盖聂撤退。
最后卫庄带着仅存的残兵杀出了重围,回到了营地,头一件事就是直奔盖聂的营帐。
然后他就明白,为什么他觉得又冷又闷一点都不好的端木蓉,盖聂就觉得特别好,还不肯换,还对他解释什么端木姑娘医者仁心,只是不忍心看到经历过风暴的身躯罢了。卫庄倒记得端木蓉说过这么一句话:不懂照顾自己的人根本都没资格就医,就是一种浪费,死了一了百了!
这算哪门子医者仁心?!
但当卫庄看到端木蓉双手颤抖地给盖聂擦血的时候,他就微微有些明白过来了。
端木蓉不是害怕而颤抖,因为她连死人都不怕,何况盖聂那时尚算活着,尽管盖聂那时候离死人也就一口气的距离。
卫庄就看着端木蓉擦完血,拿起银质的小刀在火焰上烫过又烫,银刀上那片烤火后的通红都蔓延到手了,她的手还止不了颤抖,最后一声呜咽出口,小刀就咣当落地了,但她又立马捡起,放进醋中清洗,整个人都乱了。
看她都乱成这样,卫庄真想把她轰出去,再换另一个人来,但意想不到的事紧接着就发生了——端木蓉拽起小刀往自己的手臂猛地一剌,血当即喷出,她又单手将其包扎!
卫庄看得都愣住了,但端木蓉再转身过来的时候,他发现端木蓉布满泪水的脸上已经恢复些许冷静,手也不再发抖。
镜湖医仙这个名号不是凭空变出来的,经过一天一夜的治理,盖聂的命硬是被端木蓉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无论是谁都长长舒出一口气。
后来盖聂苏醒,能动弹后,首先当然是向端木蓉表示感谢,但话没说几句,就被端木蓉甩了一巴掌。
卫庄当时真想冲上去把人给绑起来直接发配边疆,这女人真是有病,明明那时候那么紧张师哥。
可谁知道盖聂挨了巴掌,就像被蚊子叮了似的,居然一点都不在意,微微停顿之后继续软着语气跟她道歉,而且是不断道歉。
卫庄愣了愣神,之后干脆转身走人,他发现他师哥其实也是有病的。
再后来,卫庄完全都懂了。他心底最秘密的心思也起了一丝变化。
盖聂成婚那天,来贺喜的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本来一个简单的婚礼竟成了举国欢庆的大喜事,而荆轲就像是要报复盖聂似的拉着卫庄非要灌醉盖聂。
卫庄平时很少喝酒,因为征伐之事要的就是谨慎,但那一日他很反常,居然还真的跟着荆轲一起找盖聂麻烦,在灌醉盖聂同时,他自己也晕得七荤八素,搭着红莲的肩才勉强走进房间的门。
他身躯沉重,走路还歪歪曲曲,红莲当然十分嫌弃,从架起他开始嘴上就一直没停下嘟囔与埋怨,都快把人放到床上了,红莲还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
可她没有察觉到,这一路,卫庄太安静。
就在卫庄即将躺上床的瞬间,他一个转身,反手一拿,捉住了红莲的手,然后将她推上了床。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此发生。
一夕失控,意乱情迷。
解开红莲的衣服前,卫庄其实有过犹豫。因为他没有当好一名丈夫的自信,也很不懂怎样对女人好。
但有些情绪经过长期的发酵,必定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但卫庄一向嘴硬,他不承认,可又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占有红莲。
兴许在明白盖聂与端木蓉之间交错的、看不见的、平淡如水的情网之时,他就已经想到他和红莲,当盖聂与端木蓉终成眷属时,他就更想到自己和红莲。
总之那晚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实在不充足,当红莲柔软光滑温暖的胴|体赤|裸|裸地贴上身时,卫庄压根就不想去思考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听着红莲因为他而痛苦嘶哑地呻吟时,卫庄就完全放弃了思考。
第二天,趁着红莲没醒,卫庄逃走了。
他觉得他有必要给红莲一个交代,可有什么必要,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他觉得他最少也要向红莲道个歉,可道歉也改变不了事实。
他觉得他这时候逃走就是最窝囊的逃避,可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逃走。
在刻意滞留战营八个月后,端木蓉有身孕的消息突然传来。
居然都七个月了才将消息透露给盖聂,卫庄明白那是端木蓉不想盖聂分心,毕竟战场之上分心就是找死,但这个消息——尤其对他们这种生来就如浮萍的孤单浪子来说,那是何等的大事件!
眼看盖聂面上保持不动如山,身躯坐立难安,卫庄以从西北方调来的两支队伍抵充了盖聂,让他返家。
没多久,盖聂归营,给另一名浪子带来另一个大事件。
——红莲有孕。
卫庄直接就脑子空白,愣在原地。他意识到,他的逃避比那一晚他对红莲所做的伤害更加大。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他想象都能想象得出来,当红莲醒来发现身旁无人时,那感觉一定就像忽然从万丈高楼上落下去的感觉,她一定伤心死了。
等他总算不钻牛角尖,归到家里时,红莲的肚子已经——用荆轲的话来讲,就是好像随时会爆掉一样大了。
而红莲看到他时,仅仅露出微微惊讶而已,但卫庄还是察觉出一丝拉的异常,红莲往常充满青春与欢乐的声音不再那样轻盈欢愉了。
这使得卫庄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然后,就当他脑袋被驴踢了,卫庄竟然提出要留家一段时间,之后再上战场。
卸下一身的血腥戾气,卫庄开始了一段短暂的居家生活。他很不懂怎样对女人才算好,总之尽量小心就对了,但问题是他过分小心,倒让人觉得他若即若离,有点冷淡,而他又不知道要怎么改善。
所以卫庄一直想找个机会与红莲好好交谈交谈,关于那一晚,关于他们,关于他们的孩子。
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握了。
(七)
屋子里已经沉默了很久。
沉默得很安静,好像雪花轻轻飘落到屋脊上的声音都听得到一样。
现在还未入冬,所以还没有开始降雪,但红莲忽然有了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早晨,寒冷寂静,身边没有卫庄。
一个人忽然从万丈高楼上落下去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红莲心里就是那样的感觉。
她平躺在床上,睁着眼,耳边没有任何声响,盯着床顶看了很久很久,才哭出声。
原来就算有了实质的关系,她和卫庄还是一样不会产生一丝丝的感情,她这个将军夫人说到底就是她父王用来套牢卫庄的卑鄙手段,他们之间终究注定会存在嫌隙,他们理所当然生不出感情。
就这样劝服自己的心情后,红莲决定好好继续当她的将军夫人,但事后第一个月,她便发现身体出现了问题,又观察一个月后,红莲确定下一个令她惊慌的事实,而后接连两个月,她都在挣扎,腹中的孩子留还是不留。看着同样有了身孕的端木蓉对自己腹中属于盖聂的孩子那样期待的深情,红莲只能躲在房中偷偷地哭啼。当肚子已经明显到小孩子一看都能指出变大时,红莲已经来不及将孩子拿掉。
孩子存在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红莲惊慌之余,也在想象卫庄得知这件事时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会不会期待这个孩子?所幸卫庄居家那段时日表现不差,她似乎有些懂得他笨拙的关心,但他们之间还是存在着距离。
所以红莲在等,等卫庄直面自己的时候,等自己也能直面卫庄的时候。
而现在,就是时候了。
卫庄抱着孩子,站在床边,看着红莲,先轻轻地道了一声歉:“对不起。”
红莲身子不动,眼中倒有了热泪,她闷闷地嘟囔:“这不是我想听的,本来就是你的错。”
卫庄被噎了一下,定定地想了想:“但我必须说。”
红莲紧接着哼声:“那只有一句话而已吗?”
卫庄又被噎了一下:“不是……”
虽然有很多话想讲,但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出口,这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矛盾,卫庄实在不知能怎么样摆脱。他沉默下来,开始斟字酌句,过了很久都没想出一套说辞来。
红莲都等得泄气了,把头一抬凝望住他,直言道:“卫庄我问你,这世上有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做玩物?”
卫庄一怔。
红莲瞪住他:“我告诉你,答案是没有!我也是人……”
“红莲……”卫庄想打断红莲,他看不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
但红莲是铁下心要把心底的郁结趁这一次全部砸出来:“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样对我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明白?”
“我……”
红莲不让卫庄说下去:“那天早上,我以为你会回来,我以为你只是出门办一件小事,可等待很久很久很久后,我就知道你不是,你是真的把我丢在一边!”
“我只是……”
“我以为在那晚之后你会开始在乎我,但接连八个月都盼不到你回来,我就知道你不会!”
“红莲……”卫庄实在无法反驳她的话。
红莲看着他,热泪夺眶而出,语气却忽然软了下来:“但我不怪你,一点都没办法怪你。你的确用不着对我好。”
卫庄一愣。
红莲摇头苦笑:“你替王室担起重责,父王非但不感激你还想尽办法牵制你,这样算起来,是我先对不起你,你对我只有这样已经算很好很好了。”
卫庄定定地看着她。
红莲喃喃:“我没资格怪你。你对我真的已经太好了。”
卫庄皱眉:“红莲,你听我说……”
红莲摇摇头:“但我宁可从没有嫁给过你,这样,你对我的好和对别人一样的时候,我就不用伤心。”
卫庄愣了愣。
红莲痴痴笑着:“所以我也宁可从没有给你生过孩子,这样,你对我更好一点的时候,我就可以认为,我对你来说是不同的。”
卫庄沉默了。
红莲真的是累了,她慢慢靠上靠枕,闭上眼,泪水就从眼角滑落:“因为像你这样的男人,对身边的人本来就很尽责,何况我给你生儿育女,你会对我好一点也不奇怪。”
她的话里有很多悲伤,脸上的表情憔悴疲倦,但她偏要笑着把话讲完,仿佛这样做能将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在灯下看来,她的模样实在太过苍白虚弱、疲倦。
“你是这样想的?”卫庄突然出声,声音有点低沉。
“那一晚你只是喝醉了,我原谅你。”红莲一动不动,仍闭着眼,眼泪却流得很多很快。
她真的觉得好累,就把头转向了里面:“现在我真的需要休息,你就当做好事放过我吧。”
卫庄肃然道:“我说过,我有话想对你讲。”
“明天讲不行吗?”
“不行。”卫庄很倔强地答道,斩钉截铁。
红莲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拗不过卫庄始终落在她身上的眼光,回过头来重新看他。
卫庄凝视住她,语气沉凝:“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其实一件事都没有说对。”
红莲心里突然一跳。
卫庄态度冷静而认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看错了我?”
红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首先,我不是对每个人都好,尤其对别的女人。”卫庄很平淡地说着。
红莲眼里却又涌出了泪花。
“其次,我确实不爽你父王钳制我,因为他把我最重要的女人当做工具。”
红莲的呼吸停止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停止了。
“再来就是那天早上,我不是丢下你,我是太害怕,头一次那么害怕,只知道逃走。”
红莲眼里渐渐露出惊讶。
“最后我要解释一下那个晚上。”卫庄说,“那不是意外。”
红莲脸上露出说不出的惊讶,身体四肢也忽然僵硬:“你……你说什么?”
卫庄正视她的眼睛:“我那时候没有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我是真的想要你。”
红莲的神情已经从惊讶转变成震惊,怔愣许久之后,她忽然从床上跳下来,跳到卫庄面前,抬手想给他一个巴掌但又下不去手,就保持着那样的动作。流着泪直直地看着卫庄,嘴巴抿得紧紧的。
卫庄有些吃惊,他不明白红莲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但他又好像能够明白,就像当初盖聂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端木蓉却先打了他一个耳光一样,大概都是因为所爱之人太过任性而感到生气吧。
但他不知道,盖聂那次是差点让端木蓉失去他,而他这次是做错了一件事。
——因为红莲是他的女人,他就以为她应该知道他对她是跟别人不同的,但他不懂,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让她知道。就因为这种要命的误会,他险险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有过孩子,因为红莲险险熬不住内心的哀伤,险险就要拿掉这个孩子。
这些他就全都不知道了。
红莲的手在发抖,她实在很生气,但女儿正张着大眼睛在看自己,她只好把手放下,然后含着泪瞪住卫庄:“我是真的很生气!”
“我知道。”
“你应该对我讲的!”
卫庄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但你没有!”
“我知道。”
“你都知道你还不讲!”
卫庄握住她的手:“我是军人,我会想的只有绝不失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照样会攻城略地。”
“你这样很过分!”红莲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
卫庄伸手环住她,双额相抵,语气平淡而轻柔:“我知道。”
红莲真是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揪着他的衣服:“你知道你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啊!有什么事你是知道的啊!”
他们的女儿被围在他们中间。
卫庄抱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微笑地回答:“喜欢你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
【END】
【番外1—《取名》】
当荆轲得知盖聂他儿子叫「盖无伤」的时候,他正在吃早饭。
然后一口白米饭就很直接地喷到了对面低头正扒着饭的天明脸上。
他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这名字一定是端木蓉取的!
因为那时候西疆刚被收复,在让所有国家对这个国家都刮目相看的同时,荆轲与盖聂自然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他们都受了极重的外伤。
背上、大腿断了肌肉,胳膊、脸颊全是刀伤,铠甲受损,战马横死,总之是体无完肤。
但也所幸只是外伤,在驻扎的营地多停留了三天作为养伤,荆轲与盖聂就决定班师回朝了。
而在动身前一晚,盖聂特意找了件深色的内衫换上,穿着衣服的时候,荆轲大喇喇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就明了盖聂的用意,指着他翻着皮肉的胸口大笑三声并告诉他,你这招,嘿嘿……
——顶个屁用!
那时候不管盖聂也好,荆轲也好,身上伤口没一个是愈合的,血继续在流,常常沾到衣服上,但对他们这些粗豪的汉子来说,流血原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荆轲就是最不把这种事当回事的人。
大丈夫生在当世,连死都不怕,还会计较这种小事?
盖聂也同样,但又有一点不同。
当端木蓉尚在军队里担任军医的时候,她对流血就有着排斥,每当看到,她都会有那么一瞬间,不自觉地把头转向一边,尽管面上表露不多,但很多人还是能察觉出她镇定严肃的脸上浮现出的一丝悲痛。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她作为一介女流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沙场。女人容易紧张,充满悲悯,通常时候还比男人多事。可端木蓉很会隐藏情绪,总表现得一副淡定。
后来在所有人都了解到端木蓉只是看起来又冷又闷又凶的时候,端木蓉对有一个人却是仍区别对待。
只要是盖聂受伤,端木蓉脸上的表情就绷得紧紧的,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她钱没还,连下银针时,眼睛里的表情都凉凉的,好像盖聂受伤是因为他调皮。
甚至直接扬言:上次墨字营的兄弟的狗受伤也是我治好的,在我眼里,你和狗没什么分别。
真是冷淡至极,听完心都寒了。
所有人都认定盖聂一定得罪过端木蓉,因为他们听说端木蓉出身镜湖,在那有个『镜湖医仙』的美誉,医庄门口挂着个牌子,名为「三不救」。所谓「三不救」,就是三种人她不救,只要符合一条就不救,其中一条就是「姓盖的不救」。
你看你看,果然有仇,这仇恨还拉得大大的!
直到那次盖聂重伤被人从战场上用马革裹着抬回来,端木蓉的淡定一瞬间荡然无存,所有人才了解到端木蓉另一个秘密。
——原来端木蓉对盖聂不同,是因为她喜欢他。
可是当时盖聂对端木蓉是怎样的想法,没人知道,但一个大姑娘对一个小伙子这么上心,这个小伙子怎么样也得给点表示。这种事倒是人人都知道。
所以在盖聂苏醒头一天的早上,给军营当了二十来年伙夫的班老头就挤眉弄眼地告诉他,一切都是蓉姑娘的功劳。
可惜自盖聂苏醒后,端木蓉就在回避盖聂。盖聂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期间,端木蓉一次都没来看他,只吩咐班老头按三餐送药。等盖聂差不多可以下床时,端木蓉就开始每天都去山里采药,早出晚归,忙得好像连过问盖聂情况的时间都没有。
班老头叹着气告诉盖聂,蓉姑娘这回是真生气。
盖聂是嘴唇动了一下。
第二天,就在卫庄的目视下,盖聂去找端木蓉道谢,被端木蓉打了耳光。
——多谢端木姑娘……的救命之恩。
——「啪!」
其实有些事情,盖聂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好似呆头鹅。在平时的相处里,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在听班老头讲他被抬回来后端木蓉的反应时,他就落实了想法。在他一句致谢换来一个巴掌时,他心中隐约又有了些别的想法。
端木蓉外柔内刚,悲悯情怀比谁都重,只是习惯掩饰,所以高兴、生气、愤怒常常不会表露于外,很多事她不会承认,感情上的事她更不会承认。但盖聂不需要端木蓉承认什么,光是端木蓉为他流的泪,盖聂就已经承受不起了,而她对他的恩情更难偿还。
所谓恩情,是恩又是情,所以「多谢端木姑娘的救命之恩」所欠的的是恩,「多谢端木姑娘」所欠的就是情。
当盖聂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便随即改了口。因为他将要还的也是情,而不是恩,所以他要把恩情分清,他要让她明白,他要还的是算清了恩之后的纯粹的情!
而端木蓉打他,是真生气,她本来就很生气,她以为她要失去盖聂了,尽管以前针对盖聂设立「三不救」,现在直接把人当成狗,但端木蓉其实有个从小女孩开始就存在的秘密,连她师傅念端都不知情。
在她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念端就讲给她听,在这纷纷乱世,她们医者是天下人的守护人,救得了天下人就是救不了自己,为能拯救他人于水火,医者必须远离纷争。
但小女孩的心思就是永远对未知充满幻想。在一次同念端外出的义诊中,端木蓉从几个病人口中听来了一个名字——盖聂。
所谓缘分,就是你突然间听说一个名字,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念念不忘了。
念端病逝后,端木蓉便外出游历,听来了更过关于盖聂的故事。
但令她很失望,所有故事都相关战争,相关死亡,没有美好,没有欢笑,只有死伤和悲剧。
作为救死扶伤的医者,盖聂这种人最可恨,于是「镜湖医仙」回镜湖后立即设立「三不救」。
但作为同样有理想的年轻人,端木蓉一点都不觉得盖聂让人生厌,她反而感觉盖聂很伟大——以青春正茂之身报效懦弱奢靡国度,在国家奄奄一息之际,救万民于水火。
从那时起,端木蓉对盖聂就像青春期迷恋偶像,虽不相识,但觉知心。
盖聂的队伍召不到军医,贴出了军榜,端木蓉想也不多想伸手揭下,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她违背了念端的劝告。
可军令如山,既然揭下,也就无法反悔。
端木蓉跟随门将见到盖聂时,盖站着聂背对门,脱了衣服拆了绷带,正在给上一场战斗中留下的一处箭伤敷药。
成为医者自然就会与男子接触而且不在少数,端木蓉没有转头回避,只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一副身躯,反而愣住了。
入眼尽是斑驳纵横的疤痕,旧的伤口颜色浅,新的伤口颜色艳,绷带底下的伤口更是深,血都还没凝固,还泛了黑。
而她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居然对这类伤口就是敷止血的草药了事!!
另一边,盖聂转身过来也愣住了,他未曾料到会是女军医,也未曾料到这名女子居然一直地盯着自己的身躯看,再淡定的男人都淡定不了。
——姑娘……
——坐下。
聂蓉就这样相识,简简单单,干干脆脆。
盖聂总觉得,端木蓉就像个认识他很多年的朋友,对他好像很了解很熟悉,好像知道他不少的事,很多年后他听端木蓉讲起那个有关她自小女孩起就藏着的秘密,才恍然明悟。
端木蓉很少和盖聂提起自己的事,她也不管她自己,只管盖聂是不是又受伤,是不是又隐瞒,是不是又不肯休养。
盖聂不是木头,尽管和卫庄一样都不懂怎么对女人好,但最起码别让她担心还是懂的。
他身上无血,至少看起来像是无伤,端木蓉也就能心安一点。
所以西疆大战之后,他就决定换一件深色的内衫,即便荆轲大大地摇头认为无用。
后来事实证明,那还真的是——顶个屁用!
西疆血战,诸国有目共睹,端木蓉都准备好棺材给盖聂收尸了。无伤?谁信!
本来还只是热泪盈眶的端木蓉一下子泪花收不住了,气得直叫盖聂傻瓜,盖聂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抱住她以及他们的孩子,让她哭让她骂。
最后端木蓉瞪着盖聂,抽噎道:“孩子就叫无伤!”
于是,「盖无伤」就这么诞生了。
【END】
【番外2—《竹马非青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等盖聂儿子盖无伤十二岁的时候,荆轲儿子荆天明已经十六岁了,两人一起长大,自称「竹马竹马」。
但竹马非青梅,就算以前常黏在一起,但当有一方到了容易悸动的年纪时,两人就会越来越不黏在一起。
“无伤,今天就不去捉鱼了,抱歉哈。”
“无伤,蛐蛐给你玩,你去玩吧,我还有事,抱歉哈。”
“无伤,我要陪月儿去放风筝,抱歉哈。”
“无伤,呃……哈哈,抱歉哈。”
时间一久,盖无伤就越来越感到孤单落寞。和他父亲盖聂同样,盖无伤的个性也是沉稳沉默,平静自若,又像他母亲那样习惯有事不说,高兴、伤心不露于表。
但独自思考某个问题无解很多天后,盖无伤还是犹豫着开始找他母亲端木蓉寻求解答:“娘亲,什么叫青梅竹马?”
那时端木蓉正在碾磨药粉,听完后头也不抬微笑着说:“就是一对一起长大的男孩和女孩。”
盖无伤沉默了一下,又问:“我和天明哥哥都是男孩,所以我们是竹马竹马?”
“可以这样说吧。”
“所以我们会一直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
“对啊。”
盖无伤终于忍不住了:“那为什么天明哥哥明明不是和月儿姐姐一起长大的,却和月儿姐姐在一起很久了?”
然后他就看到端木蓉眼里慢慢泛起了一线冷光。
盖无伤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一起很久了?”端木蓉一个字一个字问他,笑得很是僵冷。
盖无伤默默扭头,感觉——
好像捅了个不得了的娄子。
荆天明是个有理想的少年,他的理想就是除暴安良、帮助很多很多人、成为像盖聂一样的大侠。
为什么不是像荆轲一样的大侠?
那是因为自从荆天明得知他爹荆轲其实是先上车后补票才生下他后,荆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所剩无几了。
荆天明觉得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那种行为实在太不负责任,简直人神共愤,做儿子的都引以为耻。
但事实证明,有其父还真是必有其子。
高月是亡国公主,其父死前将她交托给盖聂,来到这个国家时已经十二岁。
那一年,荆天明十三岁。
在那种开始长身体的年纪,女孩会比男孩长的早。
所以荆天明和九岁的盖无伤走在一起时,两人看起来就相差了半个脑袋而已。
他们手拉手去田里捉田鸡,太阳快下山时,盖无伤无意提了一句:“今天家里要来客人。”
荆天明想了想,就把自己捉的那部分田鸡装进竹篓里全递给了盖无伤。
盖无伤拎着两只竹篓进门时,遇见了领着高月正熟悉府邸的端木蓉,一番礼貌地问候之后,举了举其中一只竹篓告诉她:“这是天明哥哥送我的,说给客人吃。”
“蓉姐姐,天明是谁啊?”
“荆轲的儿子。”
“荆轲?那名总是笑哈哈的大叔?”
“嗯。”
“荆天明……”高月默念。
荆天明回到家时,就看到丽姬正在整理打包他的旧衣服。
“娘,你拿这些旧衣服干什么啊?”荆天明问。
丽姬将包袱打了个结,笑着说:“这是给客人穿的。”
“啊?给客人穿旧衣服?”
“已经叫裁缝去做新的了,这些就穿几天。”
“哦。”荆天明一想又不对,“我们家来了客人?”
丽姬把包袱捧好:“是你大叔家。”然后她就捧着包袱出门了。
荆天明琢磨了琢磨:“原来是个小兄弟。”
所谓缘分,可能就是这么巧合加误会地开始。
高月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她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那住在盖聂家会很不好意思,所以常常扫地做饭,还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满足。
毕竟国破家亡,能有栖身之地,已是幸福。
盖无伤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来者是客,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但端木蓉告诉他,就让月儿找点事做吧,不然她一想起以往的事情就又要难受了。
盖无伤听完就告诉了荆天明,说家里的客人好像不大开心。
荆天明于是去买了只烧鸡,让盖无伤捎回家给客人吃。
那是高月第二次听到荆天明的名字。
她问盖无伤:“他为什么要送我烤鸡?”
盖无伤想也没想就回答:“天明哥哥说,烤鸡能让人幸福。”
答案虽然离谱,但高月听了却真的感到了一丝温暖:“他一定是个好人。”
她扬起一抹漂亮的微笑,圣洁如雨后的晴空。
盖无伤看呆了眼,第二天就告诉荆天明,烤鸡真管用!
裁缝把新衣服送来,高月抖开包袱一看,才发现端木蓉竟给她制定了十来套的衣裳,感动得都不知道怎么致谢好。
端木蓉揉着她的发丝,只是轻轻摇头,让她把这里当家就好。
高月没有立即换上,她早就打算要清扫一下横梁上的灰尘和蜘蛛网。
她将流水一样的长发卷起,用一块长条的粗布包好。
盖无伤从后面看着她,感觉就在看小号荆天明一样。
“月儿姐姐,我来帮你。”盖无伤注意到高月踩着凳子,拿着长杆鸡毛掸,还是够不着横梁。
高月摇头,努力地踮着脚。
这时候,荆天明来了,挥着鱼竿:“无伤,我们去钓鱼啦,谁钓得多就算谁赢!”
他一看高月穿着自己的旧衣服,就认出她一定就是那名客人,荆天明把鱼竿一放,从后面走过去:“你这样不行的,我来帮你!”
盖无伤喊停都来不及,荆天明已经一把抱住高月的腿,将人举了起来。
高月吃了一惊:“你、你放我下来……”
荆天明却仰头笑着看着她,目光很纯澈:“我举着你,你就够得到横梁了,快掸尘吧。”
“你……”高月回望着他,脸上直觉火烧。
荆天明使了点力气又把她举高了一点:“是觉得不够高吗?”
高月被突来的一晃吓得惊呼,两只手拽着鸡毛掸紧紧的,连忙回答:“够了……”
“那就掸尘吧,我不会让你掉下来的。”
“嗯……”高月小小地点了点头。
荆天明留意着高月的动作,扫完一段,他就往旁边走两步。
而扫灰扫到一半的时候,荆天明就开始和这名「小兄弟」聊天了:“我叫荆天明,你呢?”
乍闻这个名字,高月愣了一下。
荆天明看到她手停了一下,就问:“怎么了?”
高月小声说:“谢谢你的烤鸡。”
荆天明大喇喇地笑笑:“没什么,以后有什么不开心就来找我,我请你吃烤鸡!”
高月又愣了一下,而后便是微微浅笑。
端木蓉进来找高月时,高月刚清理完横梁,但人还被荆天明抱着腿举着。
她目光一惊:“天明你怎么能……”
盖无伤赶紧拉了拉端木蓉的衣角:“娘亲,天明哥哥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
高月一听是端木蓉的声音,脸上又开始火烧,低头对荆天明说:“你可以把我放下了。”
荆天明哦了一声,注意着松手,让高月能缓缓落下来,双手却滑到了她胸前。
正所谓前面提到的「在那种开始长身体的年纪,女孩会比男孩长的早」,那一年,高月的胸口已经开始变硬。
当胸前贴上一双手时,她眼里就开始涌起泪花,不一会就流下了两行不知所措的泪。
荆天明却一点都不懂情况,只觉手中异样,下意识地捏了一捏:“哇!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小,身体倒练得很健壮!”
盖无伤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刻,高月楚楚可怜的表情,以及荆天明那一张很灿烂的笑脸,还有——
端木蓉的怒吼:“荆、天、明!”
盖无伤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发生这样的事,大家真的都不想的。
所以当他无意间捅破那个篓子,使得荆天明很难能见到高月后,他就感到十分歉疚:“天明哥,我不是故意的,如果你想约月儿姐,我帮你。”
荆天明倒一脸不打紧地拍他的肩膀:“无妨无妨。”
盖无伤还是很过意不去:“天明哥,我、我请你吃烤鸡。”
荆天明望着他,笑道:“无伤,你知道什么叫『竹马竹马』?”
“两个一起长的男孩。”盖无伤说,“就像我们这样。”
“什么叫「青梅竹马」?”
“一对一起长大的男孩和女孩。”
“所以咯,竹马非青梅。”
盖无伤不懂:“竹马非青梅?”
“对啊,竹马非青梅。”
“那……是什么?”
荆天明淡淡一笑,握上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是兄弟!”
他十分爽朗地圈住盖无伤的脖子,笑哈哈地说:“所以说兄弟之间还讲什么道歉。走!天明哥带你去挖番薯!待会儿烤多一个,你替我捎给月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