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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囚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上)

       1931年末顺兴戏楼门口,午时刚过,张得全便将戏楼的门掩了,然后瑟缩个身子往阳光充足的门柱子旁蹭了几步。热河的寒风有自己的个性,总想挒开人们身上本就不太厚实的棉袍子钻进去,看你打着哆嗦,自己在一旁偷着乐。好在日头还挂着,趴在云端看着那风,才不至于让他如此放肆。

       张得全跺着脚呵着已裂了口子的手,嘴上也不闲着,一句接一句地埋怨王五儿这个毛头小子办事不牢靠,说好的立马、马上、即刻就把戏楼客满的牌子取来挂上,可都劝走三、四波客了,还是没见着他人影,一定是又偷跑去后台听许老板的戏了。下回,可不能再全靠着他。下回?这兵荒马乱的,还有没有下回也真是不好说。正寻思着,门口就又来了两位,吵嚷着要进去,张得全劝不动,怕人硬往里闯,就不得不整个人贴在门上,硬撑着等王五儿出来能帮衬上一把。

       好不容易王五儿来了,又你推我搡一阵子,两位才耷拉着脑袋,认了命,消失在冰寒的街道上。张得全转头数落了王五儿几句,之后抢过他手里的牌子挂在戏楼门口,又退几步细细打量,生怕挂的歪斜损了颜面。看并无不妥之处,才将手隐进袖里,望着顶高的朱漆大门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承德的街头巷口传着一句话:将承德一分为二,各成一番天地并不难。不需要漫天炮火,不需要铁壁铜墙,仅仅顺兴戏楼的一扇门便足够了。

       只要这大门一关,任凭门外何等野风哭嚎、何等枪炮冲天,是走了皇帝还是进了外贼,门内的皆是充耳不闻,与己无关般,依旧沉浸于咿呀管弦声所造的一片醉生梦死。而这个渡化了门内人一切厄,断了一切苦的活菩萨,正是台上唱着《西厢记》的许一霖许老板。

       王五儿一有空就跑到后台偷听他唱戏,就连登台前吊嗓子他都不放过。别人都以为王五儿要么是个戏痴,要么就是个爱占小便宜的,可张得全知道,不敢说整个承德,只说这满戏楼子找,就属王五儿的耳朵最刁。王五儿是个天津人,天津人听戏向来挑剔的很,唱得有板有眼,台下的叫好声能掀出浪来,冲的台边的花篮都要倒;唱的稀松平常,台底下的倒彩也是不含糊,让你硬着头皮下不去场都是轻的,赶上官大脾气大的,直接一个盖碗飞上去,湿哒哒的茶叶沫子粘在头面、戏袍上,三年内,除非真长了大能耐,否则甭想再站在天津的戏台上。多少名角都是从天津这块地儿上唱出来的,所以要是想出名就不得不“闯天津。”

       许一霖自不例外,当年在天津唱出了名气,后来连王瑶卿都亲自提点过他。他爱戏,可心思又不全在戏上,从南到北,每个地方也就唱上一两场,还没等人认个清楚,便去了别处,加之为人又不善张扬,因此除这个行当里大家都知道有他这么号人物外,旁人便知之甚少了。不然当年北京的《顺天时报》上,五大名伶恐是有人易主。

 

       许一霖本出身于苏州大户人家,后来连年战火家道没落,家里人变卖宅子田地去乡下避难,半路的时候八岁的一霖被家里的一个使唤婆子骗出来,卖给了昆曲班子。那时的许一霖因恨成活,他恨骗他的婆子、恨逼他练功的师父、恨不公的苍天。豆大的泪珠滴在布卦上,同汗水一道浸透了衣衫。再后来,他大些的时候才明白,也许根本就不是婆子一时起了贪念,一个失了娘、在家中吃闲饭的懦弱无能的大少爷怎能敌得过父亲宠爱的二娘怀里的那个奶白娃娃。不如拿他换些钱,还能多维持个下人伺候他的二娘和弟弟。然而,这些胡乱的猜想,真假与否,终归是迷了。即便事实果真如此,许一霖也不会再恨了,他没有时间,更没有气力去恨。为挣活命的钱,戏班子每天都只做两件事,赶路和唱戏。每日里大家轮流休息,谁累了,就横在拉道具的大车上眯一会儿。许一霖性子软,看新来的小师弟们可怜,总让他们先歇着,而自己往往一天只能睡上两个时辰,因此自然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清瘦些。后来戏班子还是没能维持下去,班主不得已散了班子,让大家自谋出路。他看许一霖是块唱戏的料子,便给他一个他蛰居在上海的师哥的名帖,让许一霖去找他学京戏,不敢说成名成角,起码以后能混口饭吃。

 

       班主可能想不到,今日的许一霖,本事可不仅仅是混口饭吃,而是成了享誉热河的角。戏台上的崔莺莺牌子身段儿都是一等一的让人倾慕。可谓盈盈款步风拂柳,潋潋眉妆照水柔,平日本就炯炯有神的一双眼,让水纱一勒,跟着往上吊得媚,任谁看了登时就在椅上软成一摊水儿。台下边,除了承德当地的富贵人,就是北平天津等地来的些贵富王孙,听腻了梅程尚荀,跑到承德寻个新鲜,没曾想还有这么个角儿,便隔三差五的往这儿跑。于是戏楼子里只要有许一霖的戏,尤其是他扮的闺门旦,必然高朋满座,一票难求。甫一开场,北平的彩儿、天津的好儿、东北的吆喝便混作一团,没个清净的时候,到台上检场时,台下倒比台上还热闹。

       既有名声在外,也不是没有人请许一霖出去唱。有一次北平的马三爷请他过府在他爹的喜寿宴上唱几出,装礼的箱子堆得门厅都快堆不下,可许一霖连个正眼都没瞧,只说了句他有他的规矩,哪怕是玉皇大帝亲临,许诺长生不老、金殿凤辇,他也是不去的。

       承德城小,芝麻大的事儿不需两个时辰便能从城东传到城西,成了街边一帮闲人咂吧着嘴儿议论的谈资。不少人闻过许一霖的作为,即便是上海这等名仕辈出之地,他也只停留了二月余就离开了,之后一路北上,北平、天津时间则更短,谁料他偏偏看上了这儿,在承德这个没落帝国的陪都扎了根。让人费解之余,总忍不住去探寻,可到头来,这各中缘由始终像是正月十五里最难解的字谜,无人猜透。

 

 

       1927年。

       许一霖提着个斗大的牛皮箱子,箱肚鼓囊囊的,被撑得油亮,像癞蛤蟆圆滚的肚皮。提手上细白的腕子眼见要被坠折了似的,却依旧卖力将箱子向上拉。眼看镜和踮着脚扒在吹糖人儿的旁边挪不动步子,许一霖干脆择了个路边摊儿,将箱子往地上一立,递了几个散钱给卖杏仁茶的伙计。

       镜和打老远看师父端着两碗茶,嘴立马就咧开了,眼神也不再追着街边的干果蜜饯,身子一颠,身后的蓝皮包袱跟着往上窜,左胳膊一使力,精瘦的小臂都崩出了筋,拽紧了手里的花布包就往许一霖那跑。

       镜和站着喘,许一霖也不气,将杏仁茶放在桌上,从白绸长衫的袖里掏出块帕子给镜和沾了沾鬓角的汗。

     “你这孩子,这杏仁茶又不能长腿跑了,奔这么急干吗?”

     “我是怕师父等急了。”

       镜和忽闪着对儿大眼儿试图掩盖自己贪嘴儿的行径。

       许一霖笑道:“你跟着我时间也不短了,怎么正经的没学会,这油嘴滑舌倒是使的溜。”许一霖将杏仁茶递过去,看镜和眉开眼笑的,心里渗着甜。

       而这甜又多半是将镜和当成了当年的自己,巴望着有人疼着哄着,受不得许多苦。

 

       收了镜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年上海艺成后,许一霖辞别了师父第一件事就是回苏州。嘴上跟师兄师弟们说只是为了回去看看,可谁都清楚许一霖这些年还是没对那个家断了念想,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还是要去寻的。

       镜和便是许一霖在苏州遇上的。起初许一霖本不愿理会,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还没有着落,更何况身边再带个娃娃。可当他下午再路过那条窄街时,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追过去。那孩子还在,约莫八九岁的年纪,身上紧裹着件褪了色的蓝布褂,小半截手臂露在外边,被袖口勒出道印子,下身的裤子倒是肥大,一双脚没在卷了好几折的裤脚里。他倚着墙角站着,明显失去了上午的精神,额角的青紫亦是之前不曾见的,定是因无人问询,那贩子就把气撒到他身上。

       许一霖正要挪步子,就听那贩子嬉笑道:“哟,葛老板?!又来挑人啊?您看看我这个怎么样。品相不错吧?调教好了,绝对能帮您勾来不少好买卖。”说着,又把男孩往前推了推,力气大了些,那孩子差点跌出去,贩子横眉立眼,一巴掌拍上他瘦削的肩背:“你个贱东西!给你逢个好出路,你这无精打采的模样是给谁看!告诉你,能进葛老板的戏班子那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

       许一霖听贩子几句言语,心下便已了然。于是扒开包袱,用近一半的盘缠再又允了那姓葛的白唱五天戏,才将人抢下来。五天一过,许一霖再不敢宿在他处,连夜带着镜和逃了。

 

       吃了茶,许镜二人接着往戏楼赶。走到二道牌楼下面,镜和眯着眼望上去,磕磕绊绊的念着牌楼上看不真切的几个字:“九……功惟……”

     “九功惟叙。”

     “师父这什么意思啊?”

       许一霖抬头睨了一眼,眼里多了几分嫌恶,对镜和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句屁话,你不懂也罢。你这脑袋瓜里记得我教你的那些就行了。”

 

       说到这,镜和心里还是有埋怨的,他觉得许一霖似乎并不想好好教他唱戏的本事。最初那段时间他常问许一霖何时能教他唱戏,许一霖总是一句话:无论学什么,都要先学做人。品行乃人之根本,根基不好学什么也是枉费光阴。

       后来许是熬不过镜和的死缠烂打,又许是起了兴致,许一霖便教了他几折,像是《长亭送别》、《霸王别姬》都是有唱的。镜和自觉学了新本事,加之孩童稚气未脱也图个新鲜,便总缠着许一霖指点一二,可无论他唱的好坏与否,许一霖次次皆赞其好、叹其妙。有一次镜和故意唱跑了调子,想看许一霖作何反应,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好。气恼之下,镜和竟摔了许一霖最爱的青花瓷杯子,许一霖怔在原地,却最终没责骂半句,只是深叹口气,在镜和哭闹过后又递去一堆碟子、颜料让他把明天要用的胭脂调好。

       镜和低头看着一地的青瓷碎片,这才缓过神来,见许一霖不曾责怪于他,心下愧疚难当。于是领了东西,自去一旁,借着半盏油灯虚弱的光亮,按照许一霖给他的那本胭脂方子,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那本胭脂方子是许一霖自己撰的,他向来喜欢研究这些。他隐约记得他四五岁的时候,他娘亲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总是引着他往怀里拱。后来他尝试过许多次,出自他手的胭脂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可他却依旧没能调出与之记忆中味道相符的。倒是戏班子里的那些师兄师弟们喜欢的紧,渐渐地也不去外边采,只用得贯一霖手下的这些。于是,他便把这些方子都整理好,装订成册。添了新的方子就往册子里夹,隔段日子连同这些一起再重新装订一遍。日子久了,册子越来越厚,前旧后新的,可许一霖依旧没能从万千的可能之中寻到令他日思慕想的那个味道。

       镜和手里端着方子,心里想着戏,他不愿和许一霖似的,在这些个红泥巴上花心思,他想成为许一霖这样的角,甚至想超过许一霖,在全国唱出名堂。他纳闷许一霖为何不教他,之前仗着自己的小孩脾气闹过几番,可闹归闹,沉下性子来细想,他何来质疑他师父的理由呢?一来,许一霖对他有救命之恩,待自己又如亲弟弟般,断不会害了他;二来他晓得许一霖自有他的道理。他了解自己的师父,所有的想法都被他闷在心里,若不到最后,谁也甭想看出些许端倪。

       渐渐的,镜和不再催促,心中多多少少存在的郁结也不再和许一霖念叨,学着许一霖的样子默默放在心里,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许一霖给他一个结果。

 

       二人到了顺兴戏楼,先是拜会了戏楼的老板杜秋华。眼前人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可骨子里却透着年轻人般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利落精神,架在鼻上的金丝边眼镜亦难以遮住眼神中的精明。许一霖的师父和杜秋华交情匪浅。当年他在承德唱戏时,杜秋华没少帮衬。后来即便他去上海授徒,两人的书信往来亦是常有。许一霖代师父探访故人,本以为只是客套一番,岂知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近了傍晚,戏楼内聒噪之声渐长,眼见又要忙活起来,杜秋华便不再留他们,派了车将二人送至早已备妥的住处。许一霖用司机给的钥匙开了四合院的门,院落不大,但方安静洁,连院内的石桌石凳都了无尘土。倒是自己和镜和,满身的风尘仆仆搅了这小院的清与净。

       休憩两日后,顺兴戏楼便挂了许一霖压轴的牌子。其他几个戏楼的老板听过许一霖的名头,却心黯这人不一定真有什么能耐,不然哪有不想出名的,不在大城市里唱,非要跑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于是擎等着台上出差子,几个人好背地里拾杜秋华的乐。可没曾想许一霖一上台,水袖慢拢,连同看客的心神一并笼了去,再一张口,这念白唱作,起承转合,无一不令人心驰神往。那几个戏楼老板乐子看不成,只剩一个劲儿紧嘬牙花子,愁自己的生意如何维持下去。

       那晚,一出《苏三起解》,震了许一霖的名,也转了许一霖的命。

 

       戏楼对面茶摊的老掌柜见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老爷车,旋即把毛巾往小臂上一甩,半玩笑着:“哟,石头又来听戏了,可是好久都没见他来过了。”

       哪个地方都有几个叫石头的,张石头、王石头还有家门口总流着鼻涕看别人画糖画的小石头,但在承德,不用点名说姓,大家就都明白这个石头指的就是当地大家荣公馆的大公子荣石。荣家祖上并非承德人,而是当年因其曾祖被提拔为热河总督才举家迁移至此。到了荣石父亲这辈,洋务运动进行正酣,加之他早看清大清命数已尽,于是断然拒绝了荣石祖父对他提出的官居仕途的要求,进而投身于商业洪流之中。从最初的小工厂至在北平开分厂、在天津码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光阴不过短短六载。荣父一直认为实业救国才是振国兴邦的唯一出路,以至于得罪了当时不少保皇复兴派,因此在一次参加商业会议的路上荣氏夫妇双双遇袭。临终前,除了嘱咐荣石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之外,荣父还叮嘱他千万守住家中产业,守住它,才有望守住国。受父亲的影响,荣石的救国热情亦深深渗入骨血,从不敢懈怠,生意规模也比父亲在时翻了一倍,可即便如此,他从未想过搬去北平或天津,只因这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家,有他的根。

 

       戏楼内,杜秋华得知荣石到了,从办公室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在荣石面前去了以往盛气凌人的气势,作揖行礼,像只煮熟的虾,背都要弓到戏楼的梁上去。短暂的寒暄后,杜秋华将人引到戏楼雅座,命人沏了壶自己珍藏的上好龙井,又反复嘱咐门口的小厮小心照顾,这才去继续忙他手头的事。

 

       虽说荣石自小听戏,可彼时年幼,跟着大人们听多有漫不经心,真正的戏瘾还是在北平上学的时候被勾出来的。北平是个戏窝子,闲来无事的时候人们就都爱往戏楼子里钻。赶上有名角来唱,更是人满为患。为了听出好戏,所有人也顾不得排场,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削尖了脑袋往前排钻,到时你再嫌挤,也没人会给你让让,反而落得埋怨,谁让你愿意来着。再者说这说不准左手边挤着你的就是个前朝的王爷,右手边用胳膊肘给自己撑出块余地的就是个带兵的将军,能跟这些人挤在一条长凳上,里外里算长了颜面。

       彼时,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每日除了上课依旧有可任其肆意挥霍的大把精力。荣石的几个同班都是京戏熏大的,听说谭鑫培要在正乙祠唱一整出《失空斩》,几人一拍即合。荣石兴致不高,可看他们闹得欢实,不好搅了兴,就任由他们闹,自己随着去便是。到了戏楼,荣石把大洋一拍,要了个顶好的池座。这池座顶着戏台摆,长桌两侧是长板凳,听戏的均侧向戏台。荣石他们二三成对,相向着坐了。几个人听得起劲,看得入神,也不晓得检场时互换个位置,整场戏下来,几个人全是梗着脖子。转天上学去,老师都没问,一看就知道,一准儿是听小叫天(谭鑫培)听的。

       打那时起,荣石算是彻底好上了这口,有时间就去听,没时间就挤时间听。一来二去,耳朵也被养刁了。回到承德后,也去过几次戏楼,可毕竟不如北平,大部分唱功平平,难以入耳。

       今儿荣石起了兴跑到顺兴戏楼,一来确实许久不听,随便听上几段磨磨耳朵,打发打发时间,二来,说是顺兴来了个名伶,受得不少追捧,顺便凑个热闹。可三出戏后,荣石扶着额头,昏昏欲睡,于是招手吩咐索杰备车,准备回去。至于那个什么新来的旦角估计也是哪个没见过世面的在流言中将他的本事夸上了天,不听也罢。荣石本已起身要走,刚要出厢,但听得台上一句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脆生生,情切切,直唱得荣石心里抖激灵,定在那迈不动步子。凝神看台上的人,头戴点翠头面,身着淡粉对花帔。头顶两侧的蝴蝶压条拱着一支正凤,衬得人端庄典雅,耳边侧凤坠下来的珠子随着崔莺莺的步调不停颤。

       荣石又倾耳听了两句,对身后的索杰道:“索叔,等等再备车。先帮我把杜老板请来。”

 

       许一霖下戏刚摘了头面,脸上的油彩还未尽数卸净,就听得门外楼梯咿呀作响,复又是楼板被几人踩得噼噼啪啪,声音由小渐大,终止于门外。

门扉处传来两声清脆的敲击声。

     “许老板,咱们这儿有位贵客想见您一面,不知您眼下方便与否?”低沉浑厚的声色显然是杜秋华的。

       许一霖素不喜应酬,虽亦遇过一两个爱戏懂戏之人,可大都是些纨绔子弟,无赖泼皮,久而久之,自不愿再见。于是借口尚未收拾妥当,不便招待,让人在门外侯着。他故意消磨时间,心里盘算那人等得久了,自会知趣离开。而善后事宜,以杜秋华的本事,绝对能处理妥当。

       可他只知杜秋华路子硬,若无他上下打点,承德城里还不知要再冒出几个顺兴戏楼。他不知的是,门外这位是几个杜秋华都惹不起的,别说杜秋华,热河省黑白两道的事只要牵扯上他,论谁都要给上三分薄面。也有职小位卑的逢年过节想拍个马屁和他攀关系,站在荣公馆门口敲人家大门,结果半个时辰过去,双手冻成两团子山楂,也无人来采。

       不多时,杜秋华拧着眉,口气中含了几分催促:“许老板,您到底好了没,荣爷这都等了好一阵了。”

       见屋内无回应,杜秋华伸手就要推门,却被一旁的荣石伸手拦住:“不急,再等等。”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许一霖向内拉开。一席月牙白的兰草暗纹长衫,一双眼蕴星子的明眸善睐,一个戏折子里走出的无暇璧人,门外的荣石凝着他望痴了神。

       杜秋华欲帮二人引荐,刚要张口,又被荣石抬手拦了。

       荣石从怀中掏出名帖递上去:“在下荣石,今日听了许老板的戏,特意央求杜老板带我前来拜会,多有叨扰,还望您见谅。”

       许一霖收了名帖,心中将荣石二字默念了数遍的同时,不禁叹究竟是哪个大罗神仙的鬼斧神工才能刻出如此才俊:噙齿戴发,凤表龙姿。乌发似墨染,眸光如点漆。一双剑眉嵌在骨上,威风凛凛的,透着精气神儿,通直的鼻管儿下抿着的那对薄唇此时正微微扬着,朝自己礼貌地笑。那笑仿佛有魔力般,一下就捆定了他的魂,许一霖不自主地盯着荣石看了好一会儿,才红着面颊避开那双眼。

       寻思着这位许老板兴许不善言谈,荣石开口道:“许老板的戏荣某领教了,配得上承德转着圈传的名声,果然令人敬佩万千。只是荣某还不知许老板尊姓大名,这日后同别人讲起,说我有幸见过您怕是无人信服啊。”

     “荣先生客气了,在下许一霖。”

     “只叫许一霖么?字呢?号呢?”

     “字?向来应是亲近之人叫的,可一霖无亲故,故无字。至于号,一霖一届平庸之人,不敢有号。”

     “当真没有?”

     “不曾有。”

     “那……字‘泓澄’如何?‘泓澄冷泉色,写我清旷心。’”

       许一霖含羞抬首与荣石对立而视,任由自己沉在那两汪深潭里。自小到大,从南至北,他许一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唯有眼前这个人他看不透、望不穿,只知道自己的心思欢里裹着乱。第一面,就擅自为自己取了表字,本应恼人的事,心下却如何也厌不起来。

     “对不起,荣某太自作主张了。”

     “您多虑了,倒是一霖该道谢才是。‘泓澄’,采霖成泓……我很喜欢,谢荣先生。”

       自此,顺兴戏楼位置最好的厢座就改姓了荣,只要是许一霖的戏,抬头往二楼瞧,荣石一定正听得会神,时不时拿着根筷子,随着婉转的腔调敲着桌上的盖碗茶船。紧接着锣鼓点一落,许一霖入相,甭管后边还有没有折子,有没有名角,荣石起身就走,不带丝毫犹豫。不多时,后台许一霖的休息间就一定会收到当日里全场最大的花篮,大红缎带落款“荣庭毅赠”。

 

       许一霖原以为荣石只是蜻蜓点水留下的片点涟漪,短暂的一瞬过后生活就又会回复镜湖一片,却没想到这戏人与听客的关系因一事被牵得更近,而这颗石头被卷入他宿命的潭水,之后激起波、惊起浪,成为他后半生中唯一荡涤不去的痕迹。

       许一霖戏好扮相俊,少不得被人惦记。多少豪客一掷千金请许一霖去给他们唱粉戏,都被他严词呵斥,扫兴而去。这通情理的,见他几次三番不从便不强人所难,可偏有人钻着牛角尖一次接一次的去请,柴凤英就是首当其冲的一号。仗着自己姐夫是安国军第十三军副军长,家中又原本有些产业,一贯的欺行霸市,连承德市市长都要让他半分。平头百姓不愿招惹祸端,索性就在这无赖面前低个头保平安,日子长久了,柴凤英便以为自己有了通天的本事,承德地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顺了他的心意方肯作罢。他见许一霖是宁死不从,硬跟着较上了劲,心想若不能奈何一个低微的戏子,他这比天大的面子便没处放了。

       那晚许一霖下戏,还差几步到休息间时被两个魁梧的汉子捂着嘴从后门架了出去,塞入车中扬长而去。镜和端着给许一霖新煮的雪梨汤正往休息间走,却不料看到如此景象,扔了碗就往杜秋华的办公室跑。杜秋华早知道柴凤英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当真会在他的地盘上动手,可自己兀自去要人,以柴凤英向来的嚣张跋扈,他的面子姓柴的未必会给,到时人救不出来,说不准还会给许一霖平添祸端。看镜和在一旁跪着,急得泣不成声,杜秋华上前一步将人从地上捞起,拽着他开车直奔荣公馆。

       见了荣石,杜秋华三言两语说清事故,荣石不由分说直奔柴府要人。幸而赶去及时,许一霖并无大碍,除了戏服被撕扯的不足蔽体外只受了些皮外伤。荣石容不得有人在承德造次,见许一霖嘴角渗着血珠,加之早就想教训姓柴的一顿,于是留了几个手下有分寸的兄弟让柴凤英长长记性。

       一个月后,许一霖早已伤愈回到顺兴戏楼唱戏,可柴凤英还没好利索,一瘸一拐的上门赔罪,并送来了一套上好的水钻头面和一大箱苏绣戏服以及日常可用的胭脂油彩以示诚意。

       许一霖看着依旧肿着半边脸的柴凤英心中依旧忐忑,对于这些物件更是一再推辞,他断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瓜葛。刚想将人打发了,碰巧荣石从门外进来。荣石见许一霖面有难色,定是心软,想随便应付一下了事。他走到许一霖的化妆桌边,半个身子往上一倚,对柴凤英勒令道:“跪下。”

       柴凤英见荣石来了,额头汗珠直冒,听荣石让他跪下,更是没有丝毫犹豫,膝盖骨和地板都磕出了响。他跪在许一霖面前将所有的错忏悔了个遍,连小时候偷着把临院烟囱堵了这种事儿都没落下。荣石听得烦,腰上一用力,抬脚便踹,直踹得这胖子一下仰过去,揉着左肩肩头瘫在地上哎呦了半天。荣石从嘴里挤出个滚字,地上的胖子当即慌慌张张正过身子,连扣三首,手脚并用爬出了房门。

       许一霖见人走了,舒了口气,转头看了眼所谓的“薄礼”,对荣石说道:“最近真是劳烦荣先生了,只不过一霖还有一事烦请荣先生帮忙。您能否帮我将这些东西退给那柴凤英,我实是不想……”

     “许老板无须担心,这些东西您就收着,那日他如此折磨你,曲曲一些首饰衣物对他来说九牛一毛而已,着实大大便宜了他。”

     “可……”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放心吧,只要您在承德一天,有我荣石在,绝对护您周全。打今儿个起,您每日下戏坐我的车回去便是。”

     “荣先生,我、我许一霖何德何能,区区小事烦您如此挂心?您的恩惠,只要您说,我愿做任何事来报的。”

       倒是个重情义的痴人。

       荣石拿起桌上的笔沾了些锅烟,左手执起许一霖的下巴,仔细将他不及画的半边眉补全,之后又眯着眼认真端详了一番,才满意的将笔置回原处。

     “报答?眼下除了好好唱戏,荣某确实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您帮衬。不过日后若我真遇到了难处,一定不吝惜向您开口。到时您可别不认这话就成。”

       荣石朝许一霖抿嘴一笑径自离开,只剩许一霖盯着镜中映出的半边眉眼出神,想着今日下了戏这妆怕是舍不得卸了。

       两日后,柴凤英就带着底下的人离开了承德,据说是被他姐夫一个电话招回去的,而他姐夫也是因为上头的压力不得不对他加以管束,至于上头的压力是谁给的,军中的老人们提起大都嘴一歪应承句:还能有谁?磕在哪儿不好,非要往承德那块硬石头上碰,不碎的跟菜市场边上的破鸡蛋似的才怪呢。

       颈上刀去了,许一霖的日子安生不少,期间也向荣石提过,往后就不烦他派车来接了,可荣石只当是耳旁风,甚至此后更多时间都是荣石打发了司机亲自开车去,顺便到后台坐坐,同许一霖叙上一两句闲话。三个月内,许一霖对荣石的称呼一变再变,从最初的“荣先生”改为“荣爷”,之后又将姓氏省了单单只叫“爷”,最后又从“爷”变成了“荣兄”。

 

       许一霖倚在车窗上,听细雨打窗,劈啪作响,似要在每个人心上炸出朵花来才肯善罢甘休。他有些没底气,说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向前排开车的荣石,只是两眼懈怠的望着窗外,即便除了一窗烟雨,什么也瞧不见。

     “荣兄,下月我就该走了。承蒙照顾,这几个月给你添麻烦了。”

       与其说走,不如说逃。每月初,许一霖在戏台上看到厢座里弯着眼朝他抿嘴笑的荣石,总要斩断离开的念想。再多唱一个月吧,就一个月,他这么欢喜,自己怎么舍得就这么去呢。月亏月盈,然后盈了又亏,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小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许一霖此番前来只是尊师命探访故人、怀旧感恩,并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然而,心中的情仿若炽烈的酒,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浓烈就袭遍全身,晕眩之间,更分不清这情是戏是真。且看荣石一身英武,他值得找个好女子与他共度余生。而自己,曲曲一介戏子,自有等待他的半世流离。

       荣石只淡淡哦了一声,然后继续专注地开车,车内二人都不再多言,一时间除了雨声,就只有雨刷器滴答着节奏和着两人的心律。

       到了四合院,荣石撑起伞将许一霖送进屋。镜和被留在杜老板处帮忙,四下无人的屋内漆黑一片,一阵疾风刮得向内半掩的窗慌乱的开合着,许一霖赶紧跑过去关好,又摸索着找到窗台边的火柴盒,可伸手一捏,盒子就因浸了水化为满手碎屑。

     “荣兄,你身上还有火柴么?”许一霖转身朝荣石伸手,却未见他有任何回应,于是不禁又唤了一声。

       荣石依旧没听到一样,在黑暗中杵了半晌才沉着声开口说:“一霖,还记得你说过得么。你说你愿做任何事来报答我。”

     “看来荣兄是想到让我报答你的好法子了。”

       许一霖苦笑着,想必今晚一切都会有个了结吧。也好,走之前彻底断了这缘,此生不复相见,没有藕断丝连,没有来日方长,最好也没有令人辗转反侧的思念。

     “是。一霖,你不会反悔吧?”

     “怎么会。若不是你搭救,我恐怕早已不堪其辱,一头撞死了,又怎能完好无缺的站在这里。所以,荣兄吩咐的,只要我能办到,定当尽心竭力。”

     “当真?”

     “当真。”

     “别走。”

       许一霖握紧着拳,刻意忽视了荣石略带颤抖的语调,嘴角勉强勾出的笑僵持在脸上:“荣兄真是说笑,您见过哪个戏子不是浪迹天涯的命。您让我留下,难不成是想断了我的出路?”

     “一霖。我是认真的,你刚才……”

     “那好。给我个理由。”

       荣石的话被骤然打断,“理由”二字轻而易举地触到了荣石脑子里紧绷的弦。他三两步走到许一霖身前,看他脸上泛着滴晶亮,分不清是关窗时溅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本就属于他的泪珠儿,轻柔得用指节帮他拭去。

       那张令许一霖魂思梦绕的脸距他不足一寸,他难以置信的缓缓阖上眼睛,心中恳求上苍就算是梦,也请让他醒得晚些,哪怕代价是现实中的沉睡不醒,依旧再心甘情愿不过。

       唇上的温热顺着血液汇进心窝,心房似被捧在云端接受温柔的爱抚。许一霖不禁瑟缩下身子,之后便被那人箍得更紧。两人的唇相互依伴着,直至许一霖的两瓣冰寒完全被镀上了荣石的温度。

     “一霖,留下吧。”

       许一霖抬头望着荣石的眸,两颗晶亮的珠子里只映了他一人。他终于明白早在相遇那天,他便已陷入宿命的万劫不复。

     “庭毅……”

       吻比屋外的疾风骤雨来得更加狂烈,床上的帐很快落下。

       窗外,一蓑烟雨,洗尽世间铅华,窗内,一场情梦,荡涤痴人半生……


(中)

       半月后,许一霖带着镜和搬离了杜秋华为他们租下的四合院,住进了他新买的一处公寓里。整栋洋楼不算高,只有三层,许一霖喜静,遂置了顶层的,少人扰之。

       这处公寓是许一霖精挑细选的,地处三道牌楼西侧,与顺兴戏楼仅仅隔了三个街口,离荣石家也近,开车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荣石劝过他,说这番麻烦还不如直接搬去他家和他同住,可许一霖认死理儿,他决定的事儿那一准儿是板上钉钉,谁想把这颗钉子拔了,那比登天还难。荣石见劝不动,就遂了他的心思,可没曾想除了这,许一霖又提了两个条件:其一,之后下戏再不许荣石派车来接;其二,花篮照旧可送,但务必不能太过招摇。荣石找他理论过,然而许一霖压根不抬眼看他,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的胭脂颜料,待荣石说完了,就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同荣石提及此事。后来,荣石拗不过他,便只得同意。他明白许一霖在意自己戏子的身份,断不想让他落个玩弄戏子的名头,于是心中恨也不是,痛也不是,屈也不是,怜也不是,百味杂陈沁着五脏六腑,几天没睡个安稳。

       许一霖又何尝不晓荣石的心思。枕边人的眉头皱着,他拂上去啄了一口,将那片褶皱晕开,然后小心翼翼的钻进被里,攀上荣石的胳膊,轻声试探着:“睡了?”

     “快了。”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别难受了。既然你都顺了我的,我总该给你点甜头不是。别的本事我没有,唱戏的功底倒还算过得去。从明天开始,你想听什么戏,差人把戏折子送来,我给你唱。以后这件事上我天天听你的。”

       自此,承德人都以为许一霖不知哪处得罪了荣大少爷,荣石不再像以前那般捧着他,两人的关系日渐疏离,保不齐哪天荣石一个不高兴就将姓许的撵出城去。而只有杜老板他们知道,台下的这帮人想听什么许一霖做不了主、他也做不了主、这些人更做不了主,全要看荣石的心情,仰仗着他每日派人送来的那份戏折子。

 

       许一霖一看王五儿的笑模样就知道荣石点戏的折子又送到了。

       王五儿褶着张脸皮,两眼挤成个一线天,双手一并将戏折子递过去,待许一霖一翻开,赶忙撩起眼皮儿,踮着脚尖,狠着劲儿往里瞅,想看看今天荣石又点了哪出许老板没唱过的新鲜玩意儿。若真如此,到时保准技惊四座,忙的他们来来回回搬花篮连喝口水的空档也没有。

       许一霖看了戏折子,嘴角勾个弯儿,啪一声把折子合了,嗔笑道:“又闹。”

     “许老板,荣爷到底点的嘛呀?我也好告全叔把牌子挂上。”

     “那还烦你告诉全叔,今天唱出《打金枝》。”

 

       许一霖到家的时候,见外间门关着,想是镜和已睡了,担心吵着他,故而将动作放轻些,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洗漱皆毕,换了里衣,掀开被角钻进去。许一霖半个身子偎在穿着缎面睡衣靠在床头读报的荣石身上问:“今天的戏听得还顺心么?”

     “不顺。”

     “哟,看来一霖的功夫还是不到家啊,让荣爷耳朵受委屈了。”

       荣石将报纸叠起,放到一旁,头一偏,搭在许一霖的头上:“这可跟功夫扯不上关系。我只是记得我折子上写的可是《盘丝洞》,怎么就唱上《打金枝》了,你这戏里有话啊,难不成真起了动我的心思?昨儿晚上还说都听我的,今儿怎么就反悔了。”

       许一霖思及昨夜之事,耳根一红,说:“昨天是你生辰,那都是临时应的,又没说以后事事都顺着你。你要是舍得,不就是《盘丝洞》么,明日起我连唱三天,自当是罚我,任凭我穿着个红肚兜在台上乱蹦,到时你可别急眼,拿枪把底下人全点了。”

     “诶,别别别。我哪舍得啊,我宁可舍了我这张脸上去唱,也不能把你豁出去啊。不过你也不舍得吧,你说万一我真上去了,把承德的大姑娘小媳妇迷个干净,天天托人去荣公馆说亲,你可怎么办?”

       许一霖一把拍下荣石在他腰上作乱的手:“那我就天天跟着那帮大姑娘小媳妇后边在你荣公馆的门口唱《金玉奴》,要是打不醒你,就再唱《秦香莲》,你要是还不回心转意,那我可真就只能回戏楼唱《盘丝洞》了,说不准还能有金主不嫌弃。”

     “你敢!”荣石直起身板猛一回身,一直靠着他的许一霖一个不稳就歪在了床上,抬头一看荣石,板着面,两眼瞪得锃圆,浑身的肌肉崩得厉害。许一霖不惊反笑,双手环去抱他,整个人挤进荣石怀里,一只手反复抚着荣石胸口,给他顺气。

     “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当真了。”

荣石被一语点破,肩头搭下来,将许一霖圈入怀中:“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一听你要跟了别人就…就…”

     “就怎么了?”

     “就心里唐突的厉害,怕你有一天真走了,我抓不住。老天让我遇见你,是我万世修来得福,可这福报太大,我总担心我消受不起。万一哪天老天想起来,把你从我身边收回去怎么办。”

     “庭毅,”许一霖两手攀在荣石肩上,半个面颊紧紧贴着他,“你知道吗,在我认识你之前我只活过六年。娘没了,我觉得我也跟着死了。之后浑浑噩噩这多年也终归是活个皮囊,直到你把我的魂唤回来,补全了,我才算是又活了。所以说这是我的福报到了,该担心的不是你,而是我才对。木无土不得生,鱼失水不可活,若没了你,我许一霖也决计是没有好结果的。如此,真要是哪日老天让你离开,我一定紧紧攥住不松手,缠你一辈子,到时只盼你别嫌就好。”

       荣石感觉肩头一片湿热,遂将那张陷在颈窝的脸捧到唇边,吻去两行清泪。

     “刚还说我,你自己也当真了不是,怎么还哭了。都怨我,偏生拿个戏折子逗你,惹出这么多有的没的。”

     “知错就好,若不是你勾我,哪能好端端的就哭出来,明天要是眼睛肿了,看我怎么罚你。”

     “是。”荣石尾音拖得极长,见许一霖已有笑颜,便变着调子哄他,省得他心生凝郁,睡不安生,“任你怎么罚我都行,就是别让我三天不见你就成。”

       许一霖眼珠儿一转:“嗯,倒是个好法子。”

     “不是说离了我不行么,现在怎么又把我往外推。眼下我可是离开你一会儿都不成,你把我推开,可要我怎么活。”

     “又不是三岁的奶娃娃,离开一会儿还能饿死呀?”

     “是‘饿’来着,确实‘饿’。”

     “饿了?正好我这还有两个馒头,是今早楼下姚太太塞给镜和的,我去给你热热,你好歹先垫垫,不然空着肚子睡可不舒服。”

       许一霖刚要下床,就被荣石从身后一把勾回怀里。

     “晚上吃得还好,现在是这儿饿。”荣石攥着许一霖的手往被里拽,许一霖岂能不知他是何意,双眉微蹙,嗔道:“这么大人,总没个正经时候。”

     “诶,不大不大,就是个三岁的奶娃娃。”

     “你见过哪个三岁的奶娃娃力气这么大?”

     “戏楼子里遇见了思凡的仙儿,点化成精了呗。”

       荣石吻着许一霖的颈窝,惹得许一霖浑身打颤,许一霖手上不断推拒着:“行了,快睡吧。再闹镜和该醒了。”

       荣石停下动作笑笑:“放心,我让索叔把他接回家了,他跟荣树玩的不错,就放他在我那多呆两天,正好给那臭小子找点事儿干。再说你不也想让镜和长长见识么。”

       话说到这儿,许一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荣石摆了一道,打那份戏折子开始就圈好了套,静等着他自己往里钻。

       许一霖窝在荣石怀里莞尔一笑,既是他之所愿,便俯首相从,斯谓命焉。

       于是,月在云中隐了身子,独留一抹细瘦,暗暗窥着一室的暖玉温香。

 

       日子日渐平顺,荣霖二人也都习惯了在商行、戏楼和住处间来回奔波的生活,两人不觉辛劳,反倒觉得这日子大罗金仙也求不得。

       眼下几日,除了每日照例折腾那些胭脂外,许一霖又多了件可研习之事:给荣石做糕点。荣石爱吃苏杭小点是他近日才知道的。一日,许一霖端坐在化妆台前正准备上妆,就听王五儿报,说戏楼对面茶摊的王头王老掌柜找他。许一霖纳闷自己和他并不熟稔,顶多是喝过两碗茶、打过几次照面而已,亦不知他来找他所为何事。许一霖将人让进来,只见那老人佝偻着背,将手里的油皮纸包捧给他。王掌柜为人老实,见了许一霖眼睛都笑没了,可就是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只是告诉许一霖这里面是他家婆子连夜做的糕点,荣石让他送来给许一霖尝尝。

       许一霖掩面而笑,这眼前的事儿怎么就跟个无头公案似的,哪儿哪儿都扯不出个头绪,荣石也没和他提过这档子事儿。烦人看了茶,把王掌柜安置稳妥了,许一霖向他一一询清,才算将事捋明白。

       说来,亦是段缘分,小时候荣石跟着家里人来听戏,王老掌柜那会儿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刚娶了一房苏州媳妇,媳妇手巧,做得一手味美色佳的苏杭小点,天天往摊子上送,看荣石可爱,就顺手给了他两块儿,没曾想这一尝就上了瘾,一直吃到现在。也难怪,到如今这个分上,王老掌柜还敢当着荣石的面喊他石头了,毕竟手里掐着荣石的舌头尖儿呢。

       次日,许一霖见了索杰,又求证一番。索杰惊异于荣石竟没同许一霖讲过此事,可转念一想,以荣石的性格见了许一霖没像二十出头那时候光是想到心上人就说话结巴已是一大幸事,现在这会儿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别说几块小点了,没准自家妹子荣意来了,都得先问问姓甚名谁,整天醉在一个“情”字里,所以这没提过也正常。思至此,索杰便耐着性子把事情原委又同许一霖念叨了一遍,至于让王掌柜的把糕点送来也是荣石的主意,之前定好日子去取可又恐怕腾不出空来,就提前跟王掌柜的说若是日头沾了柳梢还没人来,便让他直接将东西送去戏楼。末了索杰还是没忘揶揄荣石,说每次取的是荣家特供的大烟壳,哄得荣石半点戒掉的心思都没有,只不过以前是一样,现在荣石自己又找了一样,凑成一双。许一霖心慧,跟着噗嗤一笑,顺顺当当将脸上那抹绯色掩了过去。

       从那天起,许一霖算是把这件事当做头等一的大事放在心上时刻挂记着,一有时间就往王头家跑,找了王婆学手艺。荣石有几次回到住处见他人不在,以为他又去买调胭脂的材料,便未多问。可日子久了,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叫来镜和问,可问什么得到的结果都是摇头三次,再奉上三个字“不知道”,荣石没想到镜和的嘴早就让许一霖这些天尝着做的黏米糕粘得死死的。

       那日,许一霖早早下戏回来,顾不得身上寒气未退,几步迈到桌前,摊开个油纸包,推到荣石眼前说:“尝尝。”

       荣石瞥了一眼:“怎么了?这不是王掌柜他家的糕点么?马上就吃饭了,这个等等再吃。”

     “没让你多吃,你先取一块尝尝再说。”

       荣石随意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糊着说:“王婆年岁大了,手上没准头,挽的花不如以前齐整了。想我小时候举着块金鱼糕能美上半天,现在要求着实不敢这么多喽。”

     “别光盯着样子,先说说味道。”

     “味道?吃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个味儿啊,能有什么不一样?”

     “那就好。”

       细微的声音只在空气中粘了一下,可荣石还是听到了,随即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看来前几天不见人,指定没少去王婆那讨教。荣石又咬了一口黏米糕,把丝扯得老长,“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手艺。”

     “怎么猜出来的?”

     “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这点眼力再没有,那岂不是白在许老板身边侍奉了。”

       许一霖听了这话,唇角一翘,胳膊肘一弯,怼上荣石胸口,刚要起身去忙旁的,却看荣石半撑着桌子,捂着胸皱着眉头,喃喃说许一霖手重。

    “我可没用劲儿啊。”

    “疼。”

    “真疼啊?”

    “嗯。”

       许一霖怎会不知荣石诓他,只是不做声,抿嘴笑弯了对儿眉眼,轻身坐在荣石膝上给他揉胸口:“好些了么?”

      荣石一手搂着许一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则抚上在他胸口作祟的柔夷,调笑道:“不好,荣某这病怕是要劳烦许大夫一辈子,你可得好好给我治。”

      许一霖由着他闹,看荣石舒服的靠在椅子上,才想起跟他提正事:“明天的戏折子就别差人来送了,前些日子就应了冯老,和他搭出《辕门斩子》。”

    “那你们那还差不差杨宗保啊?”

      许一霖眉毛一挑,扭身往荣石怀里靠了靠:“怎么着,咱们荣爷戏瘾犯了,要上去开开嗓?不过这小生可不适合您,我呀劝您扮个焦赞,到时包您满堂彩。”

    “许老板这是骂我饭桶么?”

    “我可不敢。”

    “饭桶就饭桶,谁让我吃不够来着。王掌柜家的点心吃不够,你我也吃不够。现在你把人家的本事学来了,我这后半辈子的希望可就全都寄托在您许大老板一人儿身上了,您可大恩大德,把我这饭桶给喂饱了。”说着,荣石在许一霖的腰线上一顺,袭了他个猝不及防。

      许一霖不甘示弱,抓起桌上的一块点心,直接塞进荣石嘴里,道:“焦大将军赶紧吃吧,别饿着您,不然我这罪过就大了。”罢了,一拍荣石的大腿,起身去准备晚饭。

      荣石望着背对他浮动的水蓝色长衫,满口满心的甜。

 

 

      几番阴晴寒暑,到了31年秋。在日本人所谓扶持下,荣石从一个单纯的商人摇身一变成为承德商会会长。当初闻风日本人要立商会会长之时,荣石就动了心思。会长的名头他自然要拿去,毕竟有这重身份的掩护,私下办事更为便宜。然而他并不急于争得这个名头,行商多年,荣石自然明白,上赶着不是买卖,他要等,等日本人将它拱手送上来。

      日本人急于在此地立足,便开始活络各种法子哄荣石当这个冤大头。起初是让几个亲日的客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妄图说服荣石担了这职位,荣石未允,再后来日本人知道荣石极爱听戏,又跑到是来戏楼子里找许一霖,几经攀谈未捉得荣石什么把柄,又想让他帮忙游说,许一霖推脱道自己一介戏子人微言轻,说的话根本过不得荣石的耳,日本人闻言方才作罢。

       此事当晚就传进荣石的耳里,未免再生事端,牵连许一霖,荣石不再在许一霖的公寓留宿,加之商会事务繁多,去戏楼的次数自然减得大半,以至于二人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不曾见面。日子一久,荣石终究忍不住动心思想去看看,可又不敢明面上去,便只得扮成个拉洋车的脚夫蹲在顺兴戏楼门口,寻思着等人下戏远远瞅上一眼。

       平日,许一霖下戏都是走回公寓,可这日却在瞥了脚夫堆儿一眼后,招呼了缩在角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先去趟福成楼。”

      脚夫嘴上没应承,只点点头压低帽檐,顺手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等许一霖一撩长衫坐稳当,抬车便走。

       福成楼和许一霖的公寓一个处东北,一个位西南,两地间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饶是平常,无非多腿脚几步。可眼下,许一霖好整以暇地坐在车上,时不时捂着嘴笑,可惜这脚夫指定后悔他娘生他的时候,后背没多生出只眼来,错过无限好风光。

      福成楼折腾了一趟,许一霖膝上多了两包他家招牌的酥皮点心。脚夫又拉着人往回走,到了岔路,听得身后许一霖道:“走小路吧,绕是绕了些,但图个清净,大不了我多给你几个钱就是。”

       巷子里人不多,待又穿过一个岔口,许一霖才压低嗓子柔声说:“爷,慢点吧,今天天好,泓澄不急着回去。”脚夫听得这话,便放缓了步子,十几分钟的路愣花去近半个小时才走完。

      公寓门口,许一霖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来,抓过脚夫的手,按进他手心里:“今天这一趟你也辛苦了,多出来的算是打赏。以后能想别的法子过活,这行还是别干的好,看你这气喘的,只怕内里也是个娇虚的人,买点好的让家里人给你补补。还有,这帽子太小,别忘换顶大的。”

       脚夫弓着身子,把头上的粘帽艰难地往下按,在压着嗓子向许一霖道谢之后,便拉车走了。而他自然没看到,公寓门口久久未去的身影和那抹挂在嘴角的浓情蜜意。

       一路上,连着那块银元一齐塞到手里的小纸条,荣石一直没歹着机会看,好不容易挨到家里,刚关上门,这身脚夫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便赶忙把字条从怀里掏出来。四个馆阁体小字,荣石一看便知是许一霖的亲笔,估摸着是在福成楼临时写的:不像,皮嫩。

       不知一霖何时猜到的,荣石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心想这一路自己背着身子,不知一霖怎个笑他,还自得意的以为他辨不出,起码不会如此快辨出,奈何一霖沉得住心思,千里片言,心照不宣,直至泓澄一语,点醒痴人,只能暗笑自己呆傻,赞泓澄灵慧。

    “这位脚夫大哥,明天去学校,得劳烦您拉我一趟。我给您两个大洋,这活儿你是接不接啊?”荣树并荣意二人靠在楼梯扶手上,看自家大哥闷头笑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揶揄他。结果,迎来一只千层底儿的破布鞋,差点拍将在荣树脸上。

      眼见自家大哥三步并作两步要训他,荣树边往卧房跑边喊:“大哥!你要是打我,我就把你刚才的呆样告诉镜和,让他传给许大哥,看他不笑你!”

      暂不提兄妹三人如何一番打闹,且说许一霖回到公寓,镜和早已睡下,徒留自己坐在床边发呆。一霖感叹,多日不见,荣石瘦了,楼下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可要听从才好,不然诸事未尽,身子倒先拖垮了,实划不来。如今自己枕边倒是清净,可清净了却忍不住每晚胡思乱想,自要为荣石的安危殚精竭虑一番,本以为找机会见上一面自己相思之苦得以纾解,晚上便能睡得踏实些,可谁知不仅依旧睡不着,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忧思,待到白日已有悄悄爬上来的势头,许一霖才开始眼皮子发沉,安然睡去。

 

       晚照半帘,盈缺一轮,荣石只抽空来过戏楼两回。每每只听半折,到了后台,体己的话亦没时间说上几句,总是来忙忙去匆匆。许一霖知道荣石方是为他着想,毕竟戏楼里鱼龙混杂,藏了不知多少别有用心的眼睛,若被瞧出端倪,且不说自身难逃,恐是再牵连荣石,故不敢做越矩之事、妄偭规之言,眼下只能顺着荣石的说辞慰言几句罢了。

       是日,许一霖刚要踏入戏楼,却被茶摊的王老掌柜叫住进而收住步子。王老掌柜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道:“昨天索爷来我这拿婆子做的点心,他说拿得多吃不了,怕糟蹋了,特意分出来些让带给您,还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亲自给您。我这眼巴巴等了半天多,才给您盼来,您若不来,老朽这心算是撂不下喽。”

      许一霖听闻连忙弯腰致谢,又随意寒暄几句,买了两碗茶让王老掌柜给门口的张德全送去方才离开。他边走边寻思,往常荣石总嫌做得少,给荣意荣树的份都是克扣再克扣,今日倒一反常态,竟说吃不了。看来其中必有蹊跷。果不其然,关了休息间的门,拆了包,许一霖从最底下翻出一张去北平的火车票来。唯恐他人察觉,忙贴身收起来,连上戏都带着。

       然而等怀揣着这满心期许到了北平后,落得却终是场空。荣石并未同往,许一霖的心绪便似跌下九重天。但不得不说荣石确是有天大本事的,或是说荣石自是苍茫众世中最晓得一霖心思的人,一封信便足以平复许一霖的所有愁思。信是荣石特意托了北京的同学直接带给他的,除了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切勿惦念之外,就是告知许一霖这几日踏实在北平住下,平日中住行、用度皆已安排妥当,自有他同学代为照料。许一霖捏着信,来来回回读了三、四遍,才将它叠放回信封中,揣进胸口里。

       在北平的短短几日,许一霖终于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一日三秋。在承德,虽不能日日见面,但街巷总会有几个多舌的喜欢背后议论城中的人、城里的事,荣石的消息自然而然就飘进一霖的耳朵里。如今硬生生失了风声,许一霖便浑身难得自在,却又不敢在人前露出半丝惴惴不安之态。两日后,荣石一通电话更让许一霖心生疑虑。荣石说返程的车票已帮他订好,不过要委屈他在北平再待些日子,等手里的事处理完他想亲自去火车站接他。虽然嘴上应承着,但自打那刻起,许一霖的心思便不绝日夜悬思,片刻不得安宁。他太了解荣石,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掌置于他胸前温度,然后下一秒正是这只给予他所有温暖的手将他推离了他妄图纠缠一世,甚至永世的人。许一霖决定提前回去,他推脱说天津有故友要去探望,可能会在那边呆几日,而私下里买了回承德的车票,带着两张在北平灌制的唱片悄悄潜回了承德。

       一出火车站,街上到处是日本兵巡逻把守,许一霖心道看来只这不到半月的时间,承德怕是变了天。他攥紧手里的皮箱子,片刻不敢停留,直往戏楼赶。行至半路,却已被日本兵盘问了两次,许一霖心中焦急万分,顺路拦了一人才得以知晓承德为何今日这般情形。原来他离开没几日,日本一批秘密运输的军需物资就在承德郊外被人劫走,而这批物资正是借着商会的名头被运出城的。

       商会、荣石、去往北平的单程车票……一切都有了解释。许一霖显然不愿往最坏的方面打算,在去往索杰家的路上,一路念叨着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刻未曾停止。

       顾不得礼节与规矩,许一霖第一次急促地拍打着索杰家的门,可频率依旧赶不上他心跳的节奏。门刚被打开一道缝隙,他便推门而入,不住地问索杰荣石的情况。

索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盯着那双微红的眼,惊讶并瑟缩着:“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重要,快告诉我,荣石怎么样了?他到底怎么样了?!”

    “我……他……”

    “求您……”许一霖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攀着索杰肩膀的手失去气力,缓缓瘫坐在地上。索杰依旧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先将人扶到椅子上。那一刻,许一霖反而平静了,一路上的各种幻想被眼前的沉默轻而易举抹杀,他只能选择接受他不愿相信的一切。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是荣石将他的所有带走,那些因荣石而生的愉逸还有因荣石而起的困苦通通消失不见,许一霖想拼尽一切挽留住它们,却发现大脑根本不听使唤,所有努力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一霖,许一霖!听我说,虽然他现在生死未卜,但这件事不是没有转机!”

    “生死未卜?你是说他还活着,对吗!?”许一霖抬起眼,那双在舞台上眼波流转的眸子里终于在听到这句模棱两可的安慰之后,像是捕捉到了黑暗中漏出的微光,紧紧锁住索杰。

      待两人稍显平静,索杰才迫不得已向许一霖透露了些许信息,他只说了一句话,当日方下令搜查居仁里时,荣石就有希望了。这是索杰第一次违反纪律,他本不应该向组织之外的人透露一丝风声,可许一霖的眼神告诉他,许一霖是真实的、温暖的,他做的一切都自然流露出莫名让人心安的情绪,所以你便愿意相信他、呵护他、甚至爱他。

    “那能告诉我荣石被带走几天了,你们有他的消息么?有没有拖关系进去看看他?他到底好不好?日本人有没有刑讯他?”

      索杰眉宇紧皱,摇摇头说:“已经四天了。别说见到,就连消息我们都无法打听出分毫,他被彻底隔离了,你说的我们也尝试过,但没人敢违反竹木纯一的命令。”

      指甲陷进肉里,许一霖的掌上多了四个惨白的月牙,再之后几点血色染红了指尖。那样的痛不是皮肉上的疼,更多是他因为无法救出自己所爱的无所适从和无能为力。他认识的达官显贵并不少,可荣石有他自己的计划,一但许一霖出面干预,哪怕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指点,都可能造成最后无法挽回的结果。

      似乎感到了索杰的不安,那些想法转瞬即逝,许一霖狠狠攥住索杰的手说:“索叔,看来荣石脱险之前我哪也去不了,这几日怕要劳烦您和嫂子了。我相信你们会救荣石出来的对么,还有如果有他的消息了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就此,许一霖在索杰家住下了,开始煎熬的等待索杰所说的那个讯号。幸而这样的煎熬比想象中的短暂,五天后,索杰接到电话,说荣石被日伪医院的人直接送回了荣公馆。就在他临走之时,许一霖拽了他的袖子,交代了一句话:“他不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他没让我回来,我便没回来。谢谢您,索叔。”

      当索杰看得到面色苍白,浑身是伤的荣石时,他犹豫过到底要不要告诉荣石许一霖的事,可几番思虑过后,他最终选择了替许一霖隐瞒此事。在很多事上,荣石和许一霖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这让他这个跟随了荣石数年的管家都自愧不如。虽然两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怀各的心思,到初衷却总是相同的。许一霖现在选择不出面,就目前的情形,对大家都好。

      于是在荣石养伤期间,索杰总是装作不经易的透露几句许一霖的消息,什么今天打电话来说在北京又看见了新鲜事,没几天发电报来说自己在天津会友,要不是每天回家看见许一霖就在那坐着,索杰自己都快相信这些屁话了。

      荣石底子好,加之那些皮肉伤在医院都仔细处理过,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可很快就不用只进流食了。索杰带了几块苏杭小点给他,说是知他爱吃特意去王掌柜家讨来的。荣石拿着那块金鱼糕摆弄了许久,突然把眼神转向索杰问道:“一霖怎么样了?”

    “啊?许公子啊,应该挺好的吧,这两天在天津忙着会友,没准晚点就来电报报平安了。”

      荣石哦了一声,尝了两口金鱼糕说:“有点咸。”

      索杰纳闷:“怎么会咸呢?给我块尝尝。”

      荣石一听,立马用胳膊护住纸包:“咸我也爱吃,想尝啊,自己买去。”

 

 

       许一霖心思慧杰,怎不明白索杰他们是怕日方以许一霖为媒介再生事端,何况他更是听说柴凤英当了日本人的走狗,难保不找他们二人麻烦。因此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荣石的安全打从回来那天起他只能选择呆在索杰家足不出户,直到荣石平安为止。当他知晓居仁里搜查过后,被逮捕的竟然是吕良彪,心里竟产生了一丝对荣石无可奈何的恨,恨他不管不顾,恨他以自己为饵,而其实许一霖更多的是恨自己,在荣石身边却无法为他排忧解难。荣石的这步棋,着实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因为他不仅要夺取物资,还要借此除掉他的死对头--吕良彪。谁人都知荣石一但有难,姓吕的必在此刻落井下石,而荣石就是要利用这层关系,让竹木纯一对他们两个人都产生怀疑,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死咬吕良彪就是地下党。所有的证据和铺垫他们早就准备完成,待日方他们下令搜查,那些所谓的罪证一一被摆在竹木纯一的面前时,吕良彪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与此同时,荣石就得救了。

       许一霖越想越恨,却也只能拿手里的面团撒气,捏合的手劲也比之前大些,恨不得把荣石一并捏进馅里,省的他再做这令人提心吊胆的事。他抬眼看了看时辰,加紧手下的功夫,想着后天荣石说要到火车站接他,自己可要小心谨慎,别露出马脚才好。

 

       荣石倚在车门上,刚燃上一支烟,就远远看见许一霖提着皮箱子从人海中钻出来,他踩熄了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揽过许一霖,一手想接过箱子,却被许一霖轻巧地闪过。许一霖道:“箱子沉,我来就好。”荣石听他这么说,也没应他,只是顺从的开了门,让许一霖上去。之后,车子一路向北,直接开到郊外,许一霖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才知晓荣石早把车停在河边坐到了后边来。

     “庭毅,上这来作甚,你身边也没个帮手,索叔怎么也不在?你不是……”许一霖赶紧咬紧了唇,怕自己一时激动将荣石伤刚养好这话说出来,白白浪费了之前的众多心思。

     “你说索杰啊?带他来干吗?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二心了,开始有事瞒我。”

       许一霖知道荣石这副半调子的德行,一定是因为什么事跟索叔闹小孩子脾气,可他自己又心里有鬼,所以眼睛总是刻意往窗户外瞟,回道:“索叔怎么可能有事瞒你,一准是我这段时间不在,你想我想昏了头,把烦心事牵到索叔身上。也亏得是索叔,换个人早就给你自己甩在荣家大宅里,让你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色。”

       荣石笑而不语,伸手抚上许一霖的脸侧,让他看向自己。眉是远山黛,目似双瞳水,荣石用唇轻轻一蘸,随即将许一霖揽进怀里道:“瘦了。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放心吧,我没事了。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别下厨了,把眼泪揉进去,金鱼糕都是咸的。”

       许一霖埋在荣石怀里,两只手攥得荣石的衣服,越攥越紧,却不知如何言语,只是眼泪一个劲儿的扑簌簌往下掉。末了,才挤出一句:“真咸么?”

       荣石本要把眼泪咽回去,可听许一霖一问倒好,自己笑起来眼皮子不听使唤,两颗眼泪直接就了落下来,怕许一霖看到自己的窘相,荣石又将他搂紧些:“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金鱼糕肚子上总是有道缝,我总觉得要有小鱼从它肚里游出来。答应我,以后别瞒着我了,好么?”

        许一霖不肯抬起头,用闷闷地声音回答道:“那也应该是你先不瞒着我,你若不告诉我,我就什么都瞒着你,然后哄你周围的人一起瞒着你,让你成个睁眼瞎,再然后把你脑子里塞满金鱼糕,让你比熊瞎子还笨、还傻!”

       经此一事之后,荣石果真不再瞒着许一霖,每每出去便对许一霖说自己有要事处理,许一霖也默契地不多过问,顶多在荣石出远门时帮着收拾行囊,然后平静的等他回来。而往往这几日许一霖通常是不睡的,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惦念荣石好不好,何时能回来,晚回来半日心里就开始担忧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荣石怎么才能得以脱身。种种种种,荣石看在眼里,可除了宽慰三言两语,能做到的便是完成任务尽早回来,许一霖心里这块石头着了地,人自然就精神。荣石说这是给许大老板回魂,这行当独一无二,被他这个承德商会会长垄断着,收的回报自然要高还要独具匠心,不过也不难,不要天上星,不要水中月,只要得谪仙始相伴,奕奕清光不移神。后来每次荣石倦怠,不走心神,索杰就用此事从旁敲打他,说还有人等他施展回魂之术,像他这般下去,猴年马月也不成事儿。而这话定比百八十杯咖啡还能让荣石提得起精神。


       荣石从不向许一霖说再见二字,每次都是许一霖乖顺地说我等你回来。每次,当然也包括最后一次。是日早,荣石拿了皮箱子等索杰来接他去火车站,临行前对许一霖说:“一霖,我想听戏了。自打当上这商会会长,耳朵边上飘得都是那帮鬼子的鸟语,等我回来你可得好好给我洗洗耳朵。”

     “上次从北平给你拿回来的唱片呢?我可是录了好几天,嗓子都快倒了,现在没戏听怨谁。”

     “这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听,自然是要高高供起来了,再说有许大老板亲自伺候着,我听个破机器给我唱什么。”荣石从身后搂住许一霖,在脸上偷了个香,“你录得什么我还是真不知道,下次去你那听你那张好不好,到时你就负责歇着嗓子,然后再敬我两皮杯就成。”

     “胡闹。”许一霖嗔怪道,顺势在荣石手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这没脸没皮上,让你绊在承德哪都去不了。说吧,想听什么,我准备准备,唱出整的,好好洗洗您这耳朵。”

     “《长亭送别》。”

       楼下车喇叭响了两声,想来是索杰催促了,荣石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对许一霖说:“我走了,等我回来。”

     “诶。”

       许一霖带上门,再次开始了令人无比煎熬的等待。

       然而谁知,自此一别,天上人间。

 

(下)

 

      1939年,承德西大街开了一家胭脂铺,老板姓许,不到三十岁,一头油亮的偏分齐整的向后梳着,没有一丝多余的乱发跳出来,显得分外精神。

       这日胭脂铺没什客,许老板拿了掸子在店门口掸身上的灰。落下掸子抬头西瞧,几展大幡无精打采的垂着,最西头那幅都快没了字,就剩个大白布条,像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再往远望,便看见了二道牌楼,当年日本那番狂轰乱炸之下硬是没塌,乍看还以为有几分骨气。可细瞧上书的那句“屁话”,便没人这么想了。几个大字将原本一身金衣近乎脱个精光,赤着身子悬在牌楼上不知羞。

     “请问,这里招工么?”

       许老板矮眼一看,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佝偻着背,面黄肌瘦,两颊深深的陷下去,恨不得让人往里面塞上两个大杏脯,把纸一样薄的脸皮子撑起来。就这么瞅着,却发现这人浑浊的眸子边莹动着光,最后汇成两股泉,划过干瘪的皴树皮。

     “镜和?!你是不是镜和?!”

       虽说许一霖是承德出了名的角,可很少有人认得他身边的这个小跟班,更遑论有人记起。镜和一路打量,从那顶破六角帽到身上混着灰码着各色补丁的豆绿色布褂子,再到脚上半蹬着的那双破布鞋,才颤着声音问他:“五哥?你是五哥!”

       王五儿只比镜和大几岁而已,而眼前的人竟看起来年逾不惑,镜和实难将这个明显营养不良,无精打采的人和当年那个走路生风、意气风发的王五儿联系在一起。不由分说镜和将人让进铺子,又命人看茶并拿了些早晨现买的隔壁桐古斋的点心来。

       王五儿起初不太好意思,搓着双手哪也不敢碰,镜和见状拿了块冰皮塞进他手里。王五儿抹不开面子,咬一口点心朝镜和笑一下,到最后忍不住这甜腻勾起来的饿,不管不顾的两只胳膊在碟子上不停的倒换着,一盘糕点急快的被他丢进嘴里,若不是镜和拦着,碟上的渣子也能一并舔了。末了,茶水尚温,王五儿端起杯,眼见他喉结一缩又一缩,几声胡噜后,等他把杯子放下,只剩了一底儿茶叶相互粘着。

       王五儿顺了顺胃,打了三天以来唯一一个饱嗝,然后红着脸看镜和,又朝他褶着脸笑。

     “五哥,你怎么落得这般?杜老板呢?我一回来就听说顺兴戏楼早就给封了?怎么回事?张叔呢?”见王五儿有了些力气,镜和便连珠炮似的将问题都抛过去,生怕这人吃饱了,没脑子在寻思这些个事情。

       王五儿一捶腿,娓娓道来年景中的跌宕。33年日本占了热河之后,他本打算收拾盘缠回天津,可岂料尚未出城,包袱里的细软竟被那些警察狗腿子洗劫一空。不得已,这才又回去奔了杜老板那接着做些打杂的活计。35年的时候,张德全走在路上平白无故的就让日本人杀了,他们当然找过上面,可上面给出的解释说他是地下党,证据就是一份印着打倒日本的报纸。谁都知道,张德全天天捧着戏折子从来不看报,而且那份报纸的日期竟是张德全死后第二天的。杜秋华听说后直接去找日本的佐藤上将,后来事情虽是平了,警局赔了几个大洋给张德全的老娘,可杜秋华和那警察局长的梁子也算结下了。36年,杜秋华被发现保护两个地下党的当晚,就直接被接到局子去,再没能出来。

       镜和一提青瓷壶把,给王五儿又添了杯茶。王五儿平顺口气,接过杯子将它暖在胃上:“紧接着顺兴被封,我们也被遣散了,天天寻苦差事糊口。你呢,镜和,这些年你去哪了?许老板呢?是不是跑去北平啦?”

     “没,那年鬼子占了承德,我们俩……就走散了,我再没寻着他。”

     “没寻着?什么意思?许老板那么大名气,怎么也该有个信儿啊。”

       镜和顿了一下,重重地叹口气,两只眼睛空荡荡的盯着地:“可能是累了,不想唱了。你知道的,这辈子能点动师父折子的人只有荣爷。”

     “是,可惜啊!荣爷就这么没了。可要是没有荣爷当年领着手底下人把那几个什么搞毒气的弄死,还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要折在这几个狗日的手里。”王五儿说到这,气力大的似要咬碎一口牙,膝上的拳头也跟着气的抖。

       镜和却没心思再听下去,只是看着王五儿那两片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下张合着,说得一定都是上辈子的事儿。

 

       1933年1月,热河一带激战正酣,城里天天都传谁家败仗、哪里失守,而承德早晚会被姓汤的拱手让出去,于是老百姓们大都收拾了家当,携家眷投奔亲友,实在没得可靠的,便一脑袋扎到北平去,随便寻个活计,也不至饿死。

       夜中凉月照了承德半个城,街上连个人影也寻不着,尽是一片清冷。街角的猫白天隐匿了踪影,晚上倒是精神,窜来窜去瞎折腾,可折腾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于是生着闷气,嗷呜嗷呜的叫。

       镜和缩在床上,衣服没脱,只解开几粒扣子。日本人越来越嚣张,几乎每日都有战机从头顶划过去,城里人人心惶惶,什么都不敢做,全是畏手畏脚的,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生怕一觉睡去,闭上的眼这辈子就再不用睁开。许一霖知道镜和害怕,于是打从过了腊八就天天让镜和过来和他一起睡。镜和时常怕得睡不着,许一霖就给他唱他小时候他娘唱给他唱的小曲儿为镜和缓神。夜里,镜和睡不实,睁开眼悉悉索索的翻了个身,看旁边许一霖倒是睡得沉,心中不免担忧,这仗最好别殃及到这,万一真干起来,自己和师父可要往哪去啊。荣爷没了,师父这痴心的毛病怕是没法好了,真到了要舍家当跑的时候,只能骗他说是荣爷在城外边等呢。镜和叹了口气,又翻个身才闭上眼。

       断不出所料,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东北军节节败退,到了3月,距承德只区区90里。汤玉麟居然扮成个婆娘再次撇下承德落荒而逃。次日一早,这个饱经磨难的小城市还未彻底从黑暗中苏醒,人们刚开始战战兢兢的准备新一天的生活,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便尖利的叫嚣着划过每个人的耳膜。

       起先,人们都似被定在路上一般,只抬头盯着那些个绿蝇子看,突然间,人们看到一个物体从一架绿蝇子上掷下,爆炸声震天般响,烟尘四起,道路上人们一边尖利叫嚣一边四处奔逃。

       镜和被吓呆了,事先在脑海中预演的情形此时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倒看许一霖一派镇定自若。他转身打开衣柜,蹲在地上翻找着,在扔出几件不常穿的长衫后,从里面扯出一个旧蓝布包袱。他迅速走到镜和身前,将包袱两端套过镜和的背并在胸口处打了个结实的结。等许一霖做完这一连串动作,镜和才晃过神来,扯着许一霖的衣袖重复着:“师父,师父!我们快走!”许一霖眼角的犹疑转瞬即逝,他点了点头,随后推着镜和往门口快步走去。

       镜和满心以为将许一霖带出城如此轻而易举,却万料不到他迈出门的一刹那,许一霖从背后将他猛地一推,他便向前跌出去。旋即门被“邦”的关上,之后便是落锁声,等到镜和起身去撞的时候,门已被柜子顶住了。镜和伸着掌奋力地拍门,大声喊着师父,可回应他的唯有“快走”二字。顾不得尊卑,镜和开始在门外喝许一霖的名字,向屋内吼荣石早备好了车在城外等云云,而直到最后所有的泪都呛进肺管里,抽哒哒的说不出话来都不见屋中再有何动静。

       楼下姚太太出门时,已是说不出的狼狈,左手牵大的,右手抱小的,肩上背着早已备好的细软,听见楼上镜和的声音,似是多了分希望,忙朝镜和喊,望他跟着她赶紧逃,途中也多个照应。

       镜和抹了把脸,他看了眼那扇门,又看了眼两个哭的泣不成声的奶娃娃,最终实不忍心这两个娃娃在本不相干的战事中早早陨失了性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门外,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顿时额头上青紫一片,在大喊了一句“师父!您保重!”后,便起身飞奔到楼下,抱起姚家老大,跟着姚太太往外跑。

       跑出楼门,镜和在一片混乱中仍依稀听到了从自家窗子里传出的丝竹咿呀之声,留声机的声音被调到最大,伴着的是自荣石走后许一霖就再没唱过的《长亭送别》。即便多年过去,许一霖的唱腔依旧如同当年初遇荣石之时那般,带着崔莺莺的依依难舍和百转千回。镜和抬头望了眼那窗,仔细听着那段唱,字正腔圆,每一次转调都在空气中盘桓三刻再向天涌去。

       镜和望着窗棂,喃喃了句师父,便被人流冲挤着,向防空洞撤离。

 

       防空洞中,时间难挨,人们拥挤在一处、稀薄的空气里有一股难言的味道。镜和缩在角落里,盼着空袭能早点结束。从天上的大罗仙到南海的观世音,再到仙山上的太上老君,镜和心里通通求了个遍,只希望许一霖能躲过此劫,万不能出事。哪怕是他一心求死,也恳请苍天万万不要遂了他的心愿。

       两个小时,仿佛永年般长久。防空洞的门甫一开,人们便争相跑出去,镜和更不例外,心里直直念着他的师父还在等他回来。

       越过人群,跌跌撞撞了几条街后,镜和怔愣地站在原地。昔日的洋楼只剩一面墙孤零零的立在那片废墟里,说不定被什么一唬就躺倒了。他顾不得许多,多少人拉他的胳膊,拽他的衣角,都被他挣脱。跑到约莫许一霖房间的位置,他站住了,脚下的废墟中隐约传出的腔调让他头皮发麻。他趴下,耳朵嵌在裂开的石板上听,唱针划过唱片的声音分外刺耳,嘶嘶啦啦空转几声之后,随着一声“离人泪”便不在有些微动静。镜和锤着地上的砖快,透着缝隙喊许一霖的名字,继而又贴在石头上听,除了风的凄凉呻吟,没有任何回应。他徒手去搬,可也只是扔开了几块零散的砖块,那些层层叠叠的石板哪是他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说动就能动的。周遭的呵斥与警告,镜和皆充耳不闻,他盯准了一个缝隙,狠命的探下身去挤进一个肩膀,一只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突然碰到什么东西,顾不得手上被扎的刺痛,镜和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握住,可刚有了进展,随后他就感觉自己两条腿腾起,被人向后拖了出去,一道刺眼的白光掠过,下一刻后颈上一疼,便失了神智。

       将他拉出来的人是个算子,看上去文弱,没想到还有些手段。他手上的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镜和不多时就醒过来了。

     “醒了?松手吧,我给你包一下。”算子从肩上的褡裢里抽出块布条,掰开镜和已然有些僵硬的四指,将蘸着血的偏凤头面放到镜和腿上,接着说道:“小兄弟,刚才把你敲晕了,确实是情不得已。我总不能看着你躲过枪林弹雨又跑到石板下头送死。我本早就想把你的手包一下,可你昏迷这会儿这手我死活都没掰开。”

       那算子叨叨个不停,而镜和一字未入。手里的头面染着血,大半是他的,而剩下的究竟是谁的,镜和不愿多想,只是一味的盯着依旧轻微颤动的凤首垂下的珠子瞧,觉得手里的东西活了,那人也会跟着活,时不时拿纸胭脂方子按他怀里,让他仔细着点儿。

       算子见镜和不说话,怕是犯了魔怔,赶忙拍他肩膀。镜和回过神来,两眼空洞的瞧着他,愣了半晌,什么都没说,掀了搭在他身上的“一挂准”的幡,手里攥着那头面,站起身来就跑。身后的算子本想叫住他,却又迟疑了,最终半字也没喊出口。他垂首叹了口气,一推梁上的眼睛,口中念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镜和一口气奔到城外,泪随着风,向后急急的飞。直至没了力气,脚跟子一软,跌在地上。手中的头面跟着甩出去几尺远。他急忙爬起身跑过去,将那只偏凤捞进怀里,用胸前的布细细蹭着,之后举到眼前,见并无陨损才安心。然而干涸的血迹在靛蓝的头面上分外刺目,镜和顿时恍然大悟世上唯留他一人了,刹时大哭嚎啕,撕裂着心肺,冲向被硝烟迷蒙了的天,拼了命的要将那人从云天另一头拽回来。直至声嘶力竭,他才小心翼翼的捧着如今可能是唯一能证明许一霖于这世间存在过的物件,一路浑浑噩噩走到荣石埋骨之处。

       那天,荣石的坟冢旁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小土堆前竖着一块不规则的石板,石板上浅浅刻着几个字:许泓澄之墓。墓前跪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唱着他师父曾唱给他听的歌谣。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桃花香,桃花香

蚕月柳絮随风扬

执手竹马越院墙

小儿郎,小儿郎

结伴嬉闹石凳上

坐看玉蟾卧荷塘

 

炙炎阳,炙炎阳

荷月蝉声扰门廊

一纸兵书唤渡江

痛离殇,痛离殇

尔执长枪随军荡

自此天涯各一方

 

叶枯黄,叶枯黄

玄月昼短夜微凉

满目清泪念悠长

思成行,思成行

切记吾身空守望

桥头等尔归还乡

 

霜满窗,霜满窗

腊月梅开瑞雪降

不枉忧思愁断肠

我的郎,我的郎

为尔今成新嫁娘

鸳鸯枕上蝶成双

 

 

       送走王五儿,镜和从胭脂册子里抽出那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纸上染着淡淡的红,似几朵初放的梅。这张方子他一直妥帖保管,因为当他第二次见时才知道,这是他许一霖的宝。纸上的字已显旧色,不及右上角的两字墨色深,明显是新添上去的。瘦金的笔法锋如兰竹,在泛黄的纸上舒展着筋骨:念荣。

       镜和捧着胭脂方子,不由自主的忆起经年过往。荣石没的那天,许一霖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却绝口不提,也不愿身边的人提,周遭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他疯了,试探着问他荣爷去哪了,他总是和善着笑,然后用他那不怎么纯正的京片子答:“去做他的本分事了。兴许明儿回,兴许后儿回,也说不准一会儿就回了。说好的,回来还要来听我唱的《长亭送别》呢。”

       何时问,何人问,许一霖统统如是说,一个字儿的错漏都没有。那时的镜和远不如现在这般通达人情世故,他只想逼着许一霖承认斯人已去的事实,甚至有一次他非要拉许一霖去城郊荣石的坟冢亲眼看看。许一霖骂他胡闹,巴掌举过头顶却始终没忍心落下来,最后揪着镜和的衣领把人和那纸胭脂方子一并丢入房中,整整五天后才把眼睛依旧哭得红肿的镜和放出来。

       镜和之前并没见过这张方子,许一霖并未将其与其它的一并装订到一起,方子中有几味用材怪得很,且镜和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很多次没找到名字。许一霖给每个配方都取过名讳,春晓、未央、墨晴,独独这张没有。想来就是张废的,不过是许一霖借此由头不让他再提起荣石的事而已。镜和替自己委屈,也替许一霖委屈,可见他师父神色如此,便不再多说什么,以至于此后都没再说过什么。

       直至那日葬了许一霖之后,镜和才再次见到那纸方子。

       包袱被许一霖紧紧绑在镜和背上,光是解开胸前的死结就废了不少气力。蓝色的旧布被平铺在被翻动过的新鲜土地上,东西不多,却几乎是许一霖的全部家当:房契、银票、一些散碎的银钱,以及那本用油纸细细包了三层的胭脂册子。

       那纸方子从册子里抖落出来。念荣——这个名字又一次激起镜和内心的波澜。他回想起荣石走的前几天,许一霖天天粘着他,嘴里总是那几句话:“快成了,快成了。这两天我把剩下的这几味都试过去,肯定能找出来。”荣石答道:“知道知道,一天都快把一年的话说了,”他给许一霖递上一杯茶,“天道酬勤,虽说这配方来的晚些,但也算不辜负你费的这多心思。其实,我倒是比你高兴,你天天对着那些颜料脂粉,入了迷有时连我都不理,那会儿我就恨不得生成那些碟儿、碗儿,让你瞅着我分不得神才好。”许一霖笑道:“没想到咱们荣大老板的心眼儿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连碟子碗的醋自己还要在心里咋么几回滋味,要不要我让镜和去帮你买二两饺子来扯扯味道,小心把自己牙酸倒。不然,万一成个没牙的老伯伯,成天抿着嘴,我可不稀罕你。”许一霖依旧摆弄着手头的活计,接着说道:“我记得小时候,四姨和小姨来我家,临走时总不忘找我娘要些她自己调的胭脂,其他女眷看着羡慕得很也想寻些,可偏偏这两人稀罕的要命,半点都舍不得。于是她们就背着四姨她们来要。眼下等我试好方子,以后不唱戏了,应该还能指着它做个营生。”荣石道:“那到时我给你开家店,你当老板,我呢,自是店里的内掌柜。敢问许老板,这方子可有名字没有?”

     “尚无,擎等着老板娘出远门回来,取个好听的。”

     “那我就勉为其难,路上抽空帮许老板想想。咱们事先说好,这名字无论入不入耳,许老板可都不能厌嫌。”

       然而荣石终究食言了。

 

       镜和不错眼珠地盯着方子,终是明白为何许一霖不教他唱戏。他不要他和自己一样成为一个戏子。他的人生,打从被买下的那刻起就被许一霖安排妥当。水平如镜,日暖风和。许一霖第一次告诉他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懂。现在他想通了,想明了,人却不在了。许一霖至终也没能过上他向往的这种日子。不求富贵、不求显达、不求事事无忧,但求成一事、遇一人、渡一生,同街上万万人一样普通就好。

       他重新绑紧包袱,带着许一霖所有的期冀踏上去往北平的路。从在胭脂店做学徒、做小工一步步熬到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一道看似艰难,却因许一霖早年的未雨绸缪而变得一帆风顺。他终是把镜和儿时的名角梦打磨的一丝不剩,而将他塑成一个普通人,让他能踏踏实实地活在世上,替他尝他尝不到的五味杂陈,过他不曾过的平顺无澜。之后找一个同他一样的普通人厮守一生,那人也许会是什么公司的小职员,也许是制衣厂的工人,再也许是有属于自己茶摊的小老板,天天为如何让人在他的摊上多买两碗茶发愁。总之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英雄便成,因为英雄注定是为别人活的。

       镜和也曾无数次假设如果许一霖爱上的不是荣石又会如何?佛说:万物讲求因果。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以许一霖的品性,他爱上的终归会是个心怀天下家国的人,爱他那一身清刚之正气,纯粹之茂质,又爱他操行端方,浩凛冰霜。只不过他遇上的人恰巧是荣石罢了。然而乱云衰草、沙场残阳年间的爱情又有几个能真正得偿所愿、与心悦之人携手余生,离散、死别终是大部分人难以逃脱的悲情结局,加之荣石身份特殊,二人的感情更是难跳脱定式之外。也许,许一霖早已料到最终的结果,可他还是想不顾一切爱得轰轰烈烈,因为荣石值得。

       世人皆叹戏子入戏多情薄,却不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按说许一霖本应天涯一生,岂料命数难测,终在承德被那一抹笑黏住了翅。在外人看来,这只金丝雀似乎失掉了所求之自由,但镜和却看得更为真切,许一霖本就是情正之人,如今少了颠簸得了君心,每日纵情在荣石造的雕花笼子里展翅和歌,眉目间透着似有似无的醉。生命中所有的苦变成了乐,所有的勉为其难变成了心甘情愿,所有戏中的卿卿我我皆化作现实的难离难舍,让许一霖紧贴着荣石,甘愿在他身边做只囚鸟。直到这只囚鸟失了主,雕花的笼子再没人能打开,而他自己分明有挣脱牢锁的能力,却执拗的在笼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再也撑不住,蔫蔫的倒下去。最终同荣石一道,化作动荡年间的尘与土,让人踩在脚下,垫平通往前方的路,之后便再没人记起。

 

       镜和默诵了遍那张方子,然后划了根洋火,眼看着那纸方子点燃、焚尽。火盆中余下的火光渐渐消失,飞扬的埃尘失去依托后落入该去之处,盆中又恢复一片死寂,镜和心下感念,该走的走,该去的去,任谁都留不住。

       那晚镜和又做了同样的梦,梦见那天许一霖和润的笑。

     “镜和,看,我把这公寓买下了,喜欢么?回去收拾了东西,咱们明日就搬来。”

     “喜欢!我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看的房子!不过,师父,你买它干什么?咱们就在承德不走了么?”

      “嗯,不走了。”

      “真的?!为什么呀?”

      “因为……师父有家了。”

 

——完——

 

附:

  1. 落红成阵——出自《西厢记》第二本 第一折

  2. 王瑶卿——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 。20世纪30年代初,王瑶卿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教。门徒众多,四大名旦也都曾在他的门下受业。

  3. 九功惟叙——承德西大街三座牌楼中二道牌楼的横额题字。喻吏治清正,国家安定之意

  4. 碧云天——出自《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

  5. 泓澄冷泉色,写我清旷心——宋林逋《和运使陈学士游灵隐寺寓怀》

  6. 入相——上台下台表演戏剧(京剧为主)的舞台里侧左右两边有两扇门,一扇门横梁上出书写“出将”,另一扇门横梁上书写“入相”。当剧目开始表演、锣鼓声响起的时候,演员从“出将”那扇门出来;剧目表演完毕,演员再从“入相”那扇门回去

  7. 粉戏——淫荡的色情戏。大部分内容黄暴,宣扬“淫毒奸杀”。清末大部分遭到禁演,保留至今的戏词也并不多了。建国前期部分曲目加以改造才得以留存。民国时期,不少男旦为了生计不得不穿着赤裸更有甚者裸着上身唱戏,这成为博观众的欢心的一种手段。《盘丝洞》算是一处比较有名的戏了,算不算粉戏真是不好界定,但是当时荀慧生先生唱这出戏时,上穿肚兜,下着肉色紧身裤,外罩薄纱的扮相可是迷倒了万千戏迷。

  8. 《金玉奴》——又名《棒打薄情郎》。

  9. 《辕门斩子》——故事梗概:杨延昭派其子杨宗保出营巡哨,宗保在穆柯寨与穆桂英交战,被绑赴穆柯寨。两人一见钟情,遂结为夫妻。宗保返营后,杨延昭大怒,要将宗保在辕门斩首示众。众人求情未果,穆桂英得知消息后,救夫心切,向六郎献上破阵急需的“降龙木”,并允宗保戴罪立功。六郎得知穆桂英智勇双全、才貌出众,加之佘太君、八贤王作保,遂免宗保死罪。宗保、桂英披挂上阵,夫妻二人大破天门阵。焦赞是杨延昭手下的一个副将,性格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个逗比,有句念白是他自嘲自己就是个饭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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