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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不再颤抖
新月的歌声
星光在墨黑的夜空闪烁。新月和几个年轻女子走在乡间坑坑洼洼沙土路上，路两旁起伏的山坡上是旱田，山洼里是水田，冬天水田也是旱田都种上了麦子。新月把脸缩在大衣的毛领子里面，毛绒绒的领子上有淡淡的樟木味，她想到城里的马路和路灯。
“水是白的，路是黑的，”讲话的女子叫桂花，囔囔的乡音在她的鼻子里打滚。冷风吹来，新月闻到梳头油的香味。桂花有两条很沉重的长辫子。昨天和前天桂花在新月的屋里坐到好晚，她借新月的灯光绣帐沿。长条形的白布上已经绣了四朵芙蓉花、两只水鸟。桂花说还要绣三片荷叶和两个莲蓬。再过一个月桂花就要出门嫁到人家去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跟着她们，她们向东转了一个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向东转了一个弯，远处有微弱的灯光，听到狗叫。
“还有多远？”新月问。
“没有多远，就在前面。”梦霞的声音像天上的星光一样微微抖动。
梦霞是老知青，二十六岁，有两个小孩，女孩六岁，男孩四岁。梦霞十九岁的时候同一个城里的工人结婚了，那男人比她大七岁，梦霞说，这叫“七巧”。新月没有见过梦霞的男人，那男人到乡下来的时候，新月回城去了。
梦霞说到自己男人的时候，眼皮上和嘴窝里全是笑。
一个女学生十九岁就同男人结婚了，新月觉得不可理解。新月明年才十九岁，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是女孩子的心情。
刚来乡下的那天，新月看梦霞喂猪，那猪哼哼地叫着，细细的尾巴在圆滚滚的屁股上扭动，一个脏稀稀的男孩坐在门坎上晒太阳，男孩的棉袄是用红卫兵袖章拼做起来的，男孩穿开裆裤。
“猪咬小雀雀喽，猪咬小雀雀喽！”一个中年男社员从门前过，弯着细细的眼睛冲着小男孩喊。小男孩赶紧并拢两腿。
“不要脸，下作！”梦霞翻了翻漂亮的大眼睛脆生生地骂了一句，脸颊上的酒窝很深。后面过路的几个社员哈哈大笑，他们用调笑的目光斜视新月，新月也想笑，但是她忍住了，不笑。
上了一个坡，下了一个坡，又上坡，又下坡，还是没有到亮着灯光的房子。这里是丘陵，村上的人说，知青插队插到这落地不会太吃苦，没有太多的水田。
新月看到亮着灯光的窗洞变大了。
“快到了吧？”。
“不多远了。”
“乡下的夜真黑。”
“今晚停电。”这搭话的是名字叫燕青的知青。燕青的嗓子有点沙哑，白净的鹅蛋脸上两抹弯弯的细眉，弯弯的眼，不论走路，还是站立，胸铺总是挺挺的。
“今晚上怕是人到不全了。”桂花担心地说。
“你不烦，别人不到，那人一定会到的。”一个名叫华彩的知青说。
那人是桂花的未婚夫八财，徐塘村的团小组长。
华彩样子不算漂亮，身材瘦小，但皮肤像玉一样白润。燕青说六月天的太阳都晒不黑她。华彩正和一个外号叫颗颗的上海男知青谈恋爱，颗颗在黑龙江插队，村上有他家的亲戚，他想从黑龙江迁到南方来。因为谈了恋爱，华彩一双褐色的眼珠变得像玛瑙一样光亮。
上了五个坡，下了五个坡，总算上了沙石路，到沙石路的尽头，她们走进了一间点着罩子灯的大房子，里面全是黑黑的人影。
新月闻到煤油燃烧的味道、梳头油的味道、脑油的味道、还有房子里的霉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浑浊、浓重、刺鼻。昏黄的灯光，昏暗的墙壁。黑乎乎的人影，所有人的脸都是土黄色，眼、鼻子、嘴的周围印着深刻的、更黑的阴影。有人让出地方让她们坐，她们挤坐在一根粗糙的树段子上。
一个高个子男青年开始讲话，浓重的本地口音。新月看到他的鼻翼旁边有一颗痣，这颗痣随他讲话的声音不住地跳动，他高大的影子印在房梁和墙壁上。
男青年语气严厉地讲完了最后一句话，把脸转向一个扎羊角辫的女青年：“下面是你做检查。”
扎羊角辫的女青年站立起来，走到男青年旁边，站住。她拿着一叠纸，用夹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念起来。
“她是谁？”
“回乡知青，明蓝。”桂花在新月耳边小声说：“我们这里的女娃只有她念过书。”
“初中？高中？”
“高中。”
“讲话的男的是什么人——”
“团支部书记。”
明蓝念完了检查，团支部书记说：“我看你态度还没有放端正，没有挖思想根源，回去端正思想，重写。”接着他提高嗓门宣布：“我们大队来了一个新知青。”
新月把头往大衣领子里又缩了缩。
“新知青来了没有？”他大声问道，眼睛却朝新月看，他知道新月来了，刚才他看到新月进来的。
“来了，”华彩替新月回答。
“站起来，站起来，给大家看看。”
梦霞桂花都推新月站起来，新月就站了起来。
“这是前天刚从城里来的小知青，叫——”他记不得新月的名字。
“宋新月”华彩高声回答。
黑暗中几十双眼睛朝新月看，新月觉得很不好意思，幸好有夜色挡住。
“我们请新来的小知青宋新月唱一支歌好不好。”他鼓动道。他把新月的名字读成了‘索月’。
新月一阵眩晕，耳朵嗡嗡响。
华彩、燕青、桂花、梦霞，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都催她，推她，哄她唱歌。
新月喉咙发紧，说了句：“我不会。”想坐下。
“大家叫你唱，你就唱一个。”团支部书记又发话了，语气带着非唱不可的强制。
“我不会唱。”新月坚持这么说。但她已经被推到前面去，站在刚才明蓝站的位置。新月抬头看到房顶上自己的影子，有点像妖怪。
“来一个《闪闪的红星》。”
“冬子妈唱的——”
黑暗中有人嬉笑地喊道。
新月拗不过去。想唱，张张嘴，觉得冷，腿发抖。
“唱呀！”团支部书记再次催促她。
新月知道唱歌很重要，这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堂课，得给贫下中农一个好印象。于是她开唱，声音从嗓子里憋出来，细细的，罩子灯里颤抖的火苗在她的双眸中化开：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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