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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仁妮/路易丝，含少量伯爵/阿尔贝，短篇。

Summary：关于遗传这一棘手问题的三个场景，这在伯爵的仇人和仇人的子女身上得到了体现。

授权翻译，凹3原名《Heredity》，作者elstaplador。喜欢的小伙伴请也多多支持作者！

 

I.

“告诉我，巴甫斯汀，你对遗传怎么看？”

“遗传，伯爵先生？”

伯爵眼皮一跳，表现出他的不耐烦：“你相信恶人父母能生出善良的孩子吗？”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巴甫斯汀机敏地答道，“因为，即便孩子天性不坏，他的父母也会把他培养成恶人。”

“嗯！但是，如果把他从父母身边带走，让他成长于一个高尚的家庭，培养他的善心呢？”

“那就取决于孩子自身了，先生。”巴甫斯汀用最真诚的怀疑语气说。

“确实如此。那么，如果父亲是全天下基督徒中最卑鄙的恶棍，而母亲是最纯洁的天使，你怎么认为？”

“那不可能，先生。一个天使怎会和恶棍为伍呢？”

伯爵扬起眉毛，但他说：“纵容我的异想天开吧，巴甫斯汀，告诉我这孩子是好是坏。”

“我想，这将取决于他与哪方相处的时间更多。”

“或者母亲的意志是否比父亲更强？……但是，”伯爵补充道，几乎是自言自语，“我相信情况不可能是这样。”

“这是有可能的。”巴甫斯汀承认，“或者——”

“或者？”

“我想说的是，如果孩子更爱母亲——因为父亲是如此糟糕，那很有可能。”

“嗯！有道理。”伯爵坐着思考了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巴甫斯汀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出声，也不要以任何方式打扰他。最后，伯爵说：“好吧。那么，让我们想象一下，我们假想中的孩子长大了，娶了一个恶徒和一个冷漠女子的女儿，你认为在这种结合下诞生出一个好孩子的机会高吗？”

巴甫斯汀说：“非常低，先生。”

“的确如此！然而纵观欧洲，每天都有数以千计这样的匹配。”

“这是真的，先生。”

“人类总是如此卑劣！”伯爵感叹道，“那么，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有责任阻止这样的结合吗？不！我执行的是公义，而不是预防。你可以出去了，巴甫斯汀。”

巴甫斯汀转过身，像潜行的猫一样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II.

欧仁妮·丹格拉尔的悲剧在于，她是一个比她父母更正直的人，但嫁给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或者，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则会破坏这种正直：因此，伯爵那通过只允许好人结婚生子来改善世界的巧思，在这种情形下注定要失败。既然如此，让我们也承认，在普世意义上，比起对敌人的复仇，为了社会利益而插手敌人的事务（或至少是敌人后代的事务）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此，直到伯爵认为有必要提高警惕之前，他都放任了丹格拉尔家族和莫尔塞夫家族之间纠缠的阴谋诡计，对欧仁妮·丹格拉尔来说，这自然不甚圆满。

欧仁妮从小就意识到，她蒙受上帝召唤进入了艺术的殿堂，正如一些人被召唤到宗教中一样；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对异性的陪伴毫无兴趣。她是独生女，或许于她而言这是件幸事，因为男爵在家教、书籍和物质方面从不约束她，如果她有个兄弟，这种慷慨可能就不复存在。即便如此，欧仁妮也能看出，自己的才华和日渐进益的技艺在父母眼中并无实质意义，老丹格拉尔对艺术的光辉和学习的荣誉毫不在意，他把女儿完成和掌握的每一幅画作、每一个知识点、每一首咏叹调，都视作那场名为婚姻的有趣游戏的砝码，而欧仁妮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傀儡。

十三岁时，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与钢琴教师贝尔罗斯女士的谈话，不禁打了个寒颤。男爵说，“你得明白，”他压低声音，“不存在——关于公开表演的问题。我的女儿必须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只为她自己高贵圈子里的人展示美貌和才能——当然还有她的丈夫。你会明白的，我亲爱的女士，她必须只学习最体面的作品。”

这句话出自一个连《马赛曲》和《金发女郎》都分不清的人之口！更糟糕的是，贝尔罗斯女士也同意他的观点，贝尔罗斯女士会同意雇主的一切观点：“当然，男爵先生。您可以放心，我只教最合适的音乐，其中没有任何会玷污年轻心灵的成分。”

“不会永远年轻，”男爵说，“一个女孩不会永葆青春，她的父母需要考虑她的将来。”

事实上，关于欧仁妮的家庭教师大军，最令人愤慨的是，无论他们是男是女，都和她的父母一样，关注的是她本身。贝尔罗斯女士在意的并不是她能否将乐曲演奏得完美，而是她的演奏是否美丽动人；相比她的画技，勒克莱尔老师更关心她画作的主题表现是否高贵圣洁；蒂博特博士原本只教她古希腊文学和欧洲史中“适宜”的部分，是因为她的坚定决心和优异表现，才最终教给她相关的全部内容。尽管如此，在遇到路易丝·达米利之前，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在欧仁妮十四岁时，男爵夫人聘请了达米利小姐作为她的声乐教师，此前她曾为赶走贝纳德夫人作出长久的努力。（“她的水平太低了！你怎么能指望我跟她学呢？”）考虑到最近发生在波利欧家的小女儿阿曼丁身上的不幸，男爵夫人坚持认为，即使换掉贝纳德夫人，那替代者必须也是一个女性。

于是路易丝来了，她还不到十八岁，金发碧眼，纤细脆弱，但拥有一副与外表不相称的、纯净有力的嗓音，只不过这样的嗓音偶尔会被低弱的咳嗽声破坏。

男爵说：“她永远都管教不了欧仁妮。”

“那又如何？”男爵夫人耸了耸肩，“我们聘请的所有家教都无法管教欧仁妮。”

实际上，路易丝发现欧仁妮相当容易管教，因为她的桀骜只是精益求精的表现，而路易丝自己和她的学生一样对发现新的音乐和作曲家感兴趣，而且她们都乐于尝试这些新作品。欧仁妮对自己能找到同类欣喜不已，因此表现得比在贝尔罗斯女士、勒克莱尔先生或蒂博特博士面前更柔顺得多。

因为路易丝是与众不同的，她很年轻，年轻到可以保留她的理想主义，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音乐中去。尽管在生活的一次次打击下，她已经变得足够圆滑，能够将音乐作为谋生获利的手段。（一个人必须衣食无忧，才能不折不扣地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艺术。）而路易丝的圆滑还让她意识到，如果她顺从欧仁妮而不是欧仁妮的父母，她的职业生涯会更加成功。与此同时，她的理想主义让她可以发自肺腑地欣赏她的学生对缪斯女神的执着追求。

很难说路易丝何时不再被称为欧仁妮的教师，而是被视作她的朋友。欧仁妮坚持认为这没什么区别，从路易丝教她开始，她们就是朋友了；而因为路易丝一直教着她，所以被正式认定为朋友。

过了一段时间，老丹格拉尔不再付给她薪水，转而为她提供高规格的食宿——因为她总是待在丹格拉尔宅邸。

不过，这已经是欧仁妮要求以亲吻作为唱出完美音调或颤音的奖励之后的事——而路易丝屈服了。

无论欧仁妮·丹格拉尔想要什么（至少，除了在歌剧院或音乐厅演出为生以外），她都会想方设法得到。所以，当她想要的仅仅是音乐教师的吻时，谁能阻止她呢？毕竟，这是路易丝能给予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这很正常，”欧仁妮向她保证，“我所有朋友的教师都会亲吻她们——至少，女教师都会这么做。男教师不会，那不合适。”

可怜的路易丝不得不向欧仁妮的想法低头。因为，虽然丹格拉尔家族只是新贵，但他们权势也远超过路易丝梦想中自己能达到的最高点。而且，为了对学生表达自己的满意和好感，一个纯洁的吻算得上什么呢？

为欧仁妮说句公道话，最初向达米利小姐索吻时，她并没有什么不正当的想法，她的理由非常简单：她既希望在音乐方面出类拔萃，也希望达米利小姐吻她。至于为什么？为什么女人都希望被亲吻？欧仁妮不喜欢纠结于为什么，她只会考虑如何得到想要的一切。同时，达米利小姐也希望欧仁妮能不断进步，现在有一个有趣的方式来奖励学生的进步，而且不需要用她微薄的薪水来购买小礼物，何乐而不为呢？可怜的欧仁妮，在她短短的十几年生命中，亲吻她的人少之又少！

与此同时，她的父母就像所有好家长一样，想为她寻觅佳偶，找一个显赫的人把她嫁出去，然后夫贵妻荣，诞育后代，让丹格拉尔家成为熠熠生辉的星辰，永远闪耀在天穹的最顶端。

欧仁妮知道这一切，但她选择了忽视，这是如俄狄浦斯一般不可避免的命运，她知道这无法逃避，也没有推迟它的希望，所以她决心尽可能地享受她剩下的时光。因此，她把书房当作了避难的圣所，而非放松的家庭港湾，在这里，她可以找到短暂的平静。

她有她的钢琴，琴凳宽得足以容纳两个人，书架上摆满了装订精美的乐谱，她还有颜料和画架，她有书（其中有《俄狄浦斯》，还有索福克勒斯、荷马、萨福和其他希腊名家的作品）——还有路易丝。当然，未来的达米利小姐只可能在舞台上歌唱，她不会听命于男爵夫人，但也没有资格和丹格拉尔小姐一起出席社交场合。不过现在，欧仁妮宁愿她的教师永远留在书房里谈论她的作品，如同从不离开神庙的虔信徒，正如欧仁妮对自己的愿望一样，她希望她的路易丝不被外面肮脏的世界所玷污。

每天，当她被母亲告诫，或者听父亲讲述他在交易所的成就之后，她就会逃离到她的钢琴、音乐、绘画和书籍中去（不对，是撤退！因为欧仁妮不喜欢做逃亡这样不体面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会躲到路易丝那里，就像躲进她的艺术和学业中一样。因为当她和路易丝在一起时，外部的风雨都被隔开了，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人——以及音乐。

“我希望能和你结婚。”欧仁妮说。那是某天晚上，她们并肩坐在钢琴前。

路易丝笑了：“这可不行，亲爱的，我身无分文。”

“我希望，”欧仁妮说，“这无关金钱，金钱多么肮脏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它很重要？”她的左手覆上路易丝的右手，她觉得她的前教师有点脸红，尽管在烛光下难以分辨，“刚才我弹得很完美，”她继续说，“你看，我不该得到一个吻吗？”

“只有唱得好时才有亲吻，”路易丝无力地抗议道，“因为我被雇来教你声乐，你的钢琴有多么优秀与我无关。”

欧仁妮的心脏跳得很快，已经超过了节拍器：“你已经不再得到报酬了。来吧，路易丝——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渴望永远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然后……”

“然后？”

欧仁妮牵起她搭在琴键上的右手，抚上路易丝的脸，把她拉近：“吻你，就像你从未做过我的教师。”

毕竟，路易丝现在的确不是她的教师。门被锁上了，距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她们要抓紧时间享受匆匆飘过的幸福片段。

读者可能会说，欧仁妮从她父母那里继承了某种在寻找和索取梦想之物时的冷酷气度，但她表现出的品味比他们都好得多。

 

 

III.

两年后，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这位备受小姐们喜爱的优雅浪子和无畏绅士从意大利旅行归来，重新熟悉了他未来的新娘。他对这一未来相当乐观，尽管他很享受他的单身生活，但他认为婚姻是接下来的有趣冒险，而且，无论如何，他预见到自己哪怕将此前的生活方式延续到婚后也并无大碍。他与丹格拉尔小姐相识已久（这一点让他非常满意），他对自己说，尽管他在罗马这座永恒之城的努力没有收获结果，但他现在至少有了归宿，而且他未来也绝无必要终止对爱神的殷勤。实际上，几乎没人会这样做，我们的巴黎远没有把婚姻视作具有排他性的契约，而是把上帝提到的“多多益善”训诫视作与情人而非子孙的数量相关。在今天，一个新潮的丈夫会有像所罗门一样多的情人。

数月后，莫尔塞夫子爵带来了他的新朋友基督山伯爵，我们已经听过了后者对这种婚姻结果的思考。如果说阿尔贝对把伯爵介绍给巴黎社交界的兴趣超过了他对待自己的婚姻，那实在有失偏颇，毕竟，虽然每个富裕家庭都有漂亮的女孩（家庭越富裕，女儿越漂亮），但一个有吸血鬼之称的百万富翁的家庭显然具有极高的威名。

但实际上，伯爵身上的某些东西远比欧仁妮的冰冷美貌更让阿尔贝兴奋。世上一些人有种磁铁般的特质，在让部分人感到强烈排斥（如弗朗士·德·埃皮奈）的同时，以同等的强力吸引着另一部分人——阿尔贝就是被吸引的人之一。四分之一个世纪前，母亲曾爱过这个水手，现在儿子也被这个神秘的贵族迷住了，自从在罗马冒险以来，阿尔贝不止一次地梦见是自己，而非弗朗士，参观了基督山的迷人山洞，并且在服下药膏后陷入昏沉，当他闭上眼睛时，看到弯腰吻他嘴唇的不是性感的雕像，而是伯爵本人。他带着某种不情愿的心情从这些梦中醒来，而且莫名感到心慌气短。

然而，也仅限于此。我的读者知道基督山伯爵后续引发的事件：它阻止了这场婚姻，把欧仁妮·丹格拉尔送到比利时，然后再送到米兰的拉斯卡拉歌剧院，她忠实的路易丝一直在她身边；它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逐出法国，把他的母亲送到修道院。我不打算再重复这一切了。

但我相信您会想知道这个：很久以后，他不再是莫尔塞夫子爵，而是普普通通的阿尔贝·埃雷拉，用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带给他耻辱的华服和头衔，换取了他诚实的外祖父的姓氏。当他的脸被晒成褐色、他的手因辛勤工作而长满老茧时，当他通过纯粹的能力和奉献精神晋升为上尉时，他仍然在乎着基督山伯爵，仍然爱着他，即使伯爵如此对待他的家庭，即使他的父亲因此死去，他的名誉也化为飞灰。

遗传真是奇怪。

——End——

大家的反馈就是鼓励，感谢！

我上一个号丢了，新开的号只玩了两个半月，确实不争气，在这种时候也没办法做到什么，但是在看大家伙儿整理的时候感觉到了好像有点纰漏，恐怕会有一些东西被遗漏。

接下来举例的是游戏里的一些细节，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人整理，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还有一些整理时候的建议，我不是全图鉴，手头只有29个魂没什么办法就先提出来

我是个不争气的荆粉，一下有些地方的举例都直接用老王

接下来是看到的比较少有人整理的东西

1.点进【墨魂～心相】

前两天才发现其实原皮也是有名字的（比如老王的原皮叫【其介如石】），旁边附的诗句是抽到魂时候的诗句（老王的就是【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2.在魂好感度升级的时候其实会有一句话（比如老王的是【这条路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走下去】）和语音里的祝语是样的，所以没有语音的魂基本上只能靠截图

3.在少数开花的时候也会有句子，比如成为司斋的时候之类的，基本上一晃就过去了，反正当时我是没想着去把这个玩意截下来

4.西园雅集里

每一个魂有一句开场词和五个辩论话术，一共有三个论题六个论点，再加上对面每一个观点的开场词和辩论话术，一个是3766+6*6=1368句，非常非常的多，真的很多

5.浣花草堂里有开始答题，结束答题还有答对和打错共四句

6.各个魂的技能和技能之下的诗句

7.还有魂成为司斋时的互动不是有一些在语言档案里没有的话，（这里有一个点要注意【为表述清楚设说话魂为a魂，语言中涉及魂为b魂】，a魂在语言中如果有涉及b魂，好像只有在抽到b魂后才会触发，比如老王的【但愿今日所为，能稍加弥补我对少陵先生的亏欠】就是在我抽到子美后才出现的，Jeff是我的司斋一天能戳他八百回，子美这两天才抽到，应该不会出错。所以这种工作基本上只能交给满图鉴的人，（之前子厚提到了老王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比较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和谁有关

8.西园雅集和临境书在点进去之前是墨魂的左上角有句话（比如老王在西园雅集里是【予祁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8.每天开头进去会有一点话，（比如老王的是【终于来了？今日功课我已经整理好放在桌上了，给你三个时辰，之后我回来检查完成情况】），一天只有一次，一次只能一人

接下来是一些整理的建议

1.能录视频先录视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服了，先把素材存着，转文字的事情关服之后也可以做，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素材

2.可以和七八个人进行合作，每个人负责五六个魂，这样扣细节比较好操作

3.像是溯源还有档案什么的，打开B站一次性可以刷到3.4个人发，别再重复了

4.感觉两个整理群可以招募5，60个比较有条件的（时间空闲，账号成熟）人，比较系统的分配任务，尽量包含所有内容

5.像是和各魂答题的时候的题目可以先录下来在做系统整理，录个两三天基本上就可以包括所以的题目了

希望没什么遗漏，如果有也希望大家补充

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们不能单单沉浸在悲伤中，总得想办法救下我们的墨痕斋

吃了断肠刀，煮点暖胃饭。

是缺德中文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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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办公室一贯是文学院最热闹的办公室——虽然它坐落在院楼的最最最边角，在学院人丁凋零时还曾充当过杂物间，但也不能掩盖他而今的辉煌。它的热闹不同于韩老师的201室里签假条和成绩单的那种热闹，也不同于李主任的305室里领导往来的那种热闹，照某毕业生论文致谢里的话来说，它是“物质之凌乱与精神之圣洁的大和谐”。

这种和谐的主要来源是雄踞了108室的李杜二君，兼他们往来的桃李。李老师来到108的缘由并不甚光彩，作为文学院德不算高但望重的老教师，李白曾被安排在距院楼大门最近、面积最宽敞、采光最灿烂的105室。某日领导视察，点名要来拜访文学院“最受欢迎的”李老师，李主任满脸堆笑地将人迎进院楼，推开105大门，便闻见冲天的酒气，紧接着在摄影机和反光板的注目下，李白以趴在办公桌睡大觉的姿态赫然现身。因为嫌窗户太亮，他甚至在脸上盖了一份诗歌作业。

校领导见了此状，大怒拂袖而去。李邕没生气，就好像文学院的所有人对此事都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了然，但事发第二日，李白还是和他的全部家产一起，被流放到堆满纸箱和拖把的108去了。

彼时满腔热血的小杜同学对此颇为愤愤，帮着李白收拾完纸箱和拖把，挽起袖子就要去找主任讨说法。李白说你急个啥，又不是搬你宿舍，说着把他揪回来，把一个看起来像是祖传的大红热水壶塞进杜甫手里，差他打热水。108的好处是离热水锅炉很近，近到推开门就能看见它。小杜打完热水回来，被李老师灌了一杯菊花茶，美名曰清热下火，从此对搬办公室的事情闭口不提。

等到杜甫从小杜同学熬成了杜老师，披着一身新秀光环重归文学院的时候，竟如同昨日重现一般，被安置在了如日中天的105，甚至还是当年李白坐过的那个位置。然而事实证明杜老师在这旧事面前心眼着实不大，还没搬进105，就先打了要去108的报告，理由是这位置“老师坐不得，学生更不敢坐”。李邕那时候还没经历某ppt的毒打，只当是他俩师生情深，无奈准他过去，于是108室的黄金年代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以上，就是108办公室有记载的全部历史，而我来到108并非为了它光辉灿烂的过去，我只是来找一份期末作业，一份全班所有人都拿到了而我却没有拿到的期末作业。

而今看来，这份作业的一生真是充满了命运的不堪，其中最大的不堪就是在期末周火烧屁股的两小半时里被我所创造。至于它所归属的古代汉语课，则属于是每个中文系学生命中的一场劫数。在我们反复的恳求下，杜老师终于答应把那篇五千字以上的论文改成三千字的手写论述题，我在这头晕眼花的三千字里拳打诗经，脚踢诸子，写完后一眼都不敢多看，立马上交。等到期末周结束，作业照例批改发回，全班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份写满了批注的作业，除了我。

我当然没有胆大包天到一开始就上门质问。我先是咨询了各路学长姐，问问杜老师有没有这种扣押作业的先例，得到的答案一律是不可能。杜老师这样君子坦荡荡的作派，就算改到人神共愤的烂作业，也是拎过去当面教育，不至于暗戳戳扣押下来pua学生。因而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收作业的时候助教出了纰漏，少送了我的那份，助教却告诉我她把每一份作业都全须全尾地送到杜老师的办公室里，连个角都没缺。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战战兢兢地给杜老师发邮件，每个字都极尽婉转，末了还做作地加上一句顺颂时祺。点击发送后没到五分钟，杜老师就回了个电话给我。他说，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哆哆嗦嗦地捧着手机，说：好的老师，收到。

挂断电话之后，我给杜牧杜学长，也就是我的主要咨询对象发了条消息，我问：杜老师办公室在哪儿？

他回得极快：108。

我说：行，我碑上就写这个。

杜学长回：？

我实在有些伤心过度，谁让古代汉语是一门必修课，在入学第一年就挂了一门必修课等于是给自己方兴未艾的大学生活判了半个死刑。我关了手机，决定找个地方买醉到明天下午三点。事后看来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因为杜牧当晚又给我发了几十条消息，事关他千辛万苦打探来的作业真相，但，我一条都没看到。

我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半，被室友摇醒，魂不附体地冲向院楼。文学院是这所学校里最古老的学院，文学的宝贵与廉价都在这一个最字中浮现。它具象化地表现为一座三层高的红顶小楼，被富丽堂皇的经济学院和朴实高大的物理学院夹在中间，像个戴红帽子的佝偻小老头，好在四周还有茂林修竹簇拥，略添颜面，不至于光裸到磕碜。我便从这样一条葱茏的小径里蹿了进去，经过几处碑，几条标语，几个黄铜脑壳，再穿过生锈的大铁门，就此抵达中文系的殿堂。期末已过，学生们走得七七八八，老师们自然也不大爱来，偌大一栋楼里连个人声也没有，冷冷清清的。我急匆匆右转，数着五六七八，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走廊尽头那台很有年代感的热水炉子。一个人站在那里，穿白衬衣且卷了半截袖子的背影，正提着一个我奶奶爱用的那种红色热水瓶打水，热气上浮，像梦穿过思绪一样穿过了他头顶上的那道阳光。

可能是我的脚步声在这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显得太响亮，他拎着水瓶转身，探询地望了过来。那种八十年代的旧梦氛围忽然破裂，因为我发现面前这人就是我敬爱的杜老师。他盖上了热水瓶，冲我微笑，说：“你来了啊。”

我一时间没想起中国话怎么说，啊啊地叫唤了两声。

杜老师两步迈进了办公室，给我留了个门，示意我进来。我唯唯诺诺地跟过去，看见那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禁止携带食品进入办公室”，那一派肃然的笔风，显然是杜老师的手笔。这时候的我尚且不知这张纸条与我失踪的作业的关系，只是想着杜老师不愧是治学严格，师风严谨，连在办公室里吃东西都能忍住。一推门，便觉得眼前一亮——是真实的一亮。办公室里唯一的那一面半月窗正对着大门，阳光从窗户投进来，斜斜的一长条，直打在我眼睛上。以这窗子为分界，左右摆了两张办公桌，桌子都是统一的木头桌子，但桌面上的情形则是天差地别，整洁的极其整洁，混乱的极其混乱。但只要把视线下挪，就会发现两侧的地上都摞满了试卷、书籍和学刊，除此外还有没有花的花盆、四川特产箱子、铁锹和酒瓶。

其中最令我难以理解的东西是那把军绿色的铁锹，我呆看了好一阵子，引来了杜老师的解释：“这是小岑老师落在这里的。”

他大概也料到我并不知道小岑老师是谁，又道：“就是地理系的岑老师。”

我嗯嗯地应着，没有追问为什么地理系的老师连串门都要带着铁锹。每个人都应该有他的怪习惯，何况这帮大学老师。

杜老师用红色热水壶里的热水泡了两杯茶，我不敢不喝，接过来捧着。他又拉出一张凳子让我先坐，我实在不安，说：“我站着就好。”

杜老师瞥了我一眼，点点头。我以为这是训话的铺垫，谁知道他就此也再没坐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文件袋，又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封面写着我的名字的东西。我感到一种死到临头的安宁，我甚至在想，他的抽屉滑轮锈了，应该上点油。

然后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宕机般站着，杜老师大约是觉得我俩的身高落差让我没听清，又弯了弯腰，十分之诚恳地说：“对不起。”

我啊啊地叫了两声，不用听也知道那声线极尽扭曲。

他将那份作业翻了一页递给我，于是我看见了满纸斯文洁净的钢笔正楷字，那感觉像看见三千个杜老师同时站在纸上讲课。而我面前这个立体的杜老师摘下了眼镜，叠好收起，让我不得不毫无阻拦地面对他真挚的眼神。

他仍带着那样不卑亢的歉意，说：“你交来的那份作业被我不小心弄脏了，我又重抄了一份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一时消化不了这样柳暗花明的剧情，机械地展开手里那份新作业一看，只差两眼一黑晕过去。杜老师先是把我那三千字狗屁不通的论述题全部重抄了一遍，再用红笔勾画后详尽地批注了一遍，连一个别字也没放过。一股强烈的羞愧感像辣椒油一样从我的天灵盖浇到了脚后跟。

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嘴巴张着，又忘却了中文。这时候，一只手从外边拉开了窗户，一个长发男人支着窗台，娴熟地越过台子上那两盆多肉，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翻进了108办公室。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我意识到翻窗的那位乃是大名鼎鼎的李老师，他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和一双绿眼珠子让人很难忘记。如果忽略他手上提着的一袋生煎包的话，这个翻窗的动作会让我想起阳台下的罗密欧。

罗密欧将他英俊的眉毛轻轻一挑，问：“吃生煎包不？”

朱丽叶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短短的舌根塞音，但碍于我在场，这个塞音声母转瞬就被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句：“……去外边吃。”

罗密欧转而朝向了我。他那双绿眼睛逮住我一通打量，忽而恍然：“噢，是你啊。”

我压根没上过他的课，上辈子也不是绛珠仙子，实在不明白这句话是怎么来的。罗密欧凑过来，瞟了一眼我手里的作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杜老师把方才的话改换结构、加重语气后，重复了一遍：“外边吃去。”

李老师耸了耸肩，长腿跨过书山字海，蹲走廊里吃他的生煎包去了。

而我颤巍巍地捧着那份作业，接受了杜老师关于作业内容的教诲之后，轻飘飘地走出了108。李老师还蹲在那儿，支着下巴发呆，生煎包吃得只剩一个，还装在小袋儿里。

我此刻仿佛转世投胎再世为人，走在路上见了神仙就想磕头。我甚至鼓起勇气向李老师打了招呼：“李老师，我走了。”

李老师抬了抬眼睛，一道绿幽幽的萤火窜起来。

“啊。”他顿了顿，“好。慢走。”

直到此刻我都还没能领悟他目光中的真意。走出院楼，只觉阳光灿烂，万物蓬勃，我久违地打开手机，看见了杜学长发给我的七十八条信息。

首先是一个长定语句。他说：我室友的女朋友的学生会同事的上司是杜老师的研究生，我们可以先称他为a君。

紧接着他说：他那天去杜老师办公室送资料，看见李老师在吃麻辣兔头。

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罗密欧揣着生煎包翻窗的画面，一种不详的预感隐隐在升腾。消息记录下翻，所有线索点滴汇聚，指向我早该发觉的真相：首先得从小岑老师从四川挖矿回来，给李老师带的那一箱麻辣兔头说起。

李老师虽有半边身世归属西伯利亚，但祖籍还是四川，奈何天高路远，难得回去一趟，所以特意托小岑老师走南闯北之时别忘了帮他带土特产。a君进入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辣椒的香气，那是李老师正在啃第一个兔头。等他交完资料准备走人时，李老师拆开了第二个兔头，真空包装袋被撕开的瞬间，袋子里的红油也随之飞溅而出，像丘比特的真爱之箭一样穿越万水千山，精准地扎在了杜老师的那摞作业上。

却见那杜老师错愕了片刻，将作业纸一把抢过，可奈何纸上红油已然入木三分，再无挽回余地。杜老师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喝一声李白！可怜李老师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从书堆后探出半个无辜的脑袋，说咋了？嘴里还叼一只红彤的兔头。

杜老师举起那份作业，令卡在门口进退两难的a君和李白都看到了纸上的杰作：一个偌大的油斑连带着二三僚斑一起躺在老子和庄子中间，恬静地散发着麻辣兔头的芬芳。a君目瞪口呆，不想李老师却不以为然地坐了回去。

“小事，”李老师恋恋不舍地舔着手上的红油，“你就说丢了，让他再交一份。”

杜老师确实不知道在此之前有多少学生因麻辣兔头无辜冤死，但决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手下。a君看见杜老师起身关门，送客的意思展露无疑，拔腿就跑，膝盖还磕在了热水炉子上。

等到a君噙着热泪将此事告诉他的学生会下属，他的下属再告诉同事，同事再告诉男友，男友再在宿舍夜聊会里拍着大腿讲给杜牧听时，已经是昨天夜里两点，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见。但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挂科，而我那无聊到幸福的暑假即将开始。

我握着手机，想着该说点什么为这场荒唐作结句，抬起头，看见院楼发锈发得合不拢的大铁门，常青藤爬在铁门上，两只白头翁飞进了绿叶里，阳光花了八分十八秒来到地球，把这一切都照得亮堂堂，我突然觉得生活又在变好。所以到最后，我只问了一句：

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前文请戳→【管鲍】绿衣（上）

因为临终前无人陪伴，数日之后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鲍氏为她主持了简单的丧礼，他们中尚有人知道管庄子的墓门所在，倒也能做到准确的下葬：这可称是管氏孺人平凡而坎坷的一生中最顺当和缓的一件事。等到她英勇的儿子从薄姑回返，他们给了他一瓢水和一箪麦饭，叹息道：“去瞧瞧您母亲吧。”管夷吾撮起一掬麦子放进嘴里，怔忪着咀嚼了几下，问：“她在哪里？”答曰：“在您父亲那里。”这便是管氏孺人最后的音信了。此后，她将一心一意作为诸史中管夷吾贪婪又怕死的借口和旁证而继续存在着。

 

朝中认为这场战役的结果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和气节，于是鲍叔牙和管夷吾从军旅进入了宫廷。公子纠十七岁，公子小白十五岁，不再适应泮宫的基础教育，齐侯需要遴选合适的师保在政治和立身等多个方面引领他们。国君宠爱幼子小白，深知他性格里烂漫乖张的一面，有意要为他找一位沉静稳重的师傅加以约束，于是选择了鲍叔牙；公卿们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但管夷吾贪图小利、胸无大志、谋事难成的名声实在是过于响亮，纵使他长得漂亮又精通六艺……年轻的公孙隰朋因为资历的缘故很少在公族的朝会中建言，这时却开口了：

“贪图小利总比沽名钓誉容易对付，胸有大志对于公子之傅来说反而不是好材质。对于这样的人，国君只要让他吃饱穿暖、安于职位，他自然会为公室尽心竭力。再者，公子纠性格温厚但过于内敛，正需要一点天赋灵明来打通。”

“照你看来，”齐侯禄甫对他的话很感兴趣，“管夷吾竟是十分合适了？”

“下臣愚见。”隰朋欠了欠身。

“你说得很对。”齐侯笑道，“最聪明的公孙都说有天赋的人，齐国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他安排了召忽和管夷吾一起辅佐次子纠。召忽是忠直耿介更甚于鲍叔牙的人，此后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会为他的主人付出生命。

最初鲍叔牙对这一任命非常不满，然而他无法推辞，因此抑郁了很久。

“听说小白是个笨蛋。”鲍叔牙在去打猎的途中对好友说，“我真不想教一个笨蛋。”

“听谁说的？”管夷吾正衔着生丝的一端、将另一端绑到箭矢尾端上，含含糊糊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也都说我是个笨蛋。”

鲍叔牙冷哼了一声。管夷吾遂趁势道：“我曾经与小白有过两次照面，再加上一些别的听闻，总的来说……虽然他没什么小聪明，但警醒而且胸襟长远，应该是个可造化的笨蛋。”

确如管夷吾所言，小白并没有那么无可救药，而且他非常依赖鲍叔，信服地听从他所有的安排。鲍叔牙说起这个学生的时候渐渐有了笑容，每当此刻管夷吾就会非常得意起来：“怎么样？还得是我的眼光。”这句话在后世君臣相得的传说里演变成非常具体暧昧的措辞，尽管一称心就兴致勃勃、甜言蜜语也确是他一贯的风格。小白骄纵，所以鲍叔牙会有意识地减少褒奖的次数；管夷吾可管不了那么多，他更习惯鼓励纠，连带着对小白也连哄带夸。有时候偷懒把公子们放在一起教，管夷吾总是负责带他们斗鸡走狗的那个。在那个著名的谋杀事件发生以前，小白不出意外地热切地喜爱着管师傅。

 

周庄王十二年，夏。公子小白立于戎车上，师保鲍叔牙为之御。此时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经死了，国都临淄正虚位以待，而管夷吾挡在他和临淄之间。小白和师傅对视一眼，后者认命似地闭了闭眼，露出了痛苦但坚定的神色。权力斗争本质上是生存斗争，生者获得一切，死者万劫不复。再胸无大志的候选人都知道到了拼命的时刻，更不要说管夷吾对生存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容易被激起。就在一刻前、管夷吾尚未神兵天降的时候，小白问师傅：

“以您对管仲的了解，他会怎么对付我们？”

“以我对管仲的了解，”他的师傅牙关紧咬，“他一定会来对付我们，但我不可能料到他会怎么对付我们。”

应该说他当时表现得笨拙但一如既往地沉稳，无论管夷吾如何嬉皮笑脸、花言巧语，他始终大声地叫他走开——毕竟他们曾经一起长大、一起操练过辞令的技巧，和他敌对不可能真正给他带来性命交关的实感。实在是太危险了，鲍叔牙被这种感觉逼得几乎呕吐，甚至数度想要率先发难。鲁国和莒国的旗帜在双方身后猎猎飞扬，似乎预示了这场玄虚的交涉必然会以戈矛相向告终。

“好，好。”管夷吾眯起眼睛，晶莹圆润的瞳仁配上微尖的眼角，类似在猎人面前佯装妥协的狐狸，“我们回去。”

他背起手，悠闲地走回戎车边去，燥热的暑风缓缓牵动他的裳摆。管夷吾微笑着扬起面庞，默默测算风的方向和速度。当他和鲍叔牙对峙的时候，双眼便开始不住地打量小白的站位和身体，且思忖：等下他立于车上，脖颈喷血太多，恐溅着叔牙；心口也许容易被肋骨卡住，那么就射腹部好了。

他既欣然拿定主意，已然走到了车边。公子纠的师傅迅速解下弧矢，没有给任何人以反应的机会，拈弓搭箭回身便瞄准了小白……鲍叔牙面上血色尽褪，也只来得及大汗涔涔地扑到吐血倒下的小白面前。管夷吾克制住没有笑出声，因为好友的缘故他无法靠近去检视小白的生死，遂跳上车，率师扬长而去。不曾注意到身后抬起的那双真正的猎者的眼睛。

双方的距离不算很远，昔年管夷吾端着他的手教他射箭时，小白也曾领教过他的臂力。那一箭不偏不射断了他腰间的玉钩，虽则捡了一条性命，致于血肉脏腑的猛力冲击还是痛得他久久弓起脊背。

“公子，请沉下心来看准了。”他曾替他扣紧弓筋，引他看向远处彩绘鹿纹的垛心。清亮的声音似又在他耳畔回响，“只有您看得准，才能射得中，而猎物和仇敌不可能给你再射一箭的机会……”小白啐了一大口装死时咬出来的舌尖血，这下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和临淄之间了。

 

“看着像鲁国的箭镞。”隰朋看着新君手中把玩的铜矢，“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管师傅所赠。”小白抬起眼睛，“搭在长弓上送过来的，射断了寡人的带钩。”他将碎成两节的白玉掷在隰朋面前。

隰朋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他居然如此能干？”

“你还挺欣赏他？”小白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您知道，”隰朋正色道，“一名合格的卿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来明辨当下最需要的做的事，并运用决心和强力将它推行下去。管夷吾很出色，只是……”他又忍不住兴奋起来，“他的运气未免太差。上天要绝一个人的时候真是逃也逃不掉。”

“你觉得我应该杀他吗？”小白用那支箭在地上漫漫地涂写着，意外地有些心事重重。

“停一停。这是新铺的簟席。”隰朋拦住他。“随便您吧。”他摊了摊双手，“鲍夫子应该是很不希望的，但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们现在需要遣使去警告一下鲁国人，顺便给我兄长和他的好师傅传个话。”小白将箭矢一搁，懒洋洋地倚在凭几上。

“请务必将这份殊荣赐给下臣。”隰朋忽然规矩了起来，“臣实在想看看聪明人得知自己棋差一着时是什么脸色。”

 

公子纠的外家不肯轻易放弃拥立之功，但乾时战败使鲁人的图谋彻底成为泡影。鲁侯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方过弱冠，却已经被迫在三位舅氏之间周旋许久……现在轮到齐侯小白予取予求了。

当日小白咬自己的舌头咬得太狠，不仅连日无法食用咸辛，连继位告庙饮下泲酒时都被激得眼泪直流。管夷吾的作祟使他原本应当十分得意的这段日子变得极不痛快。

“寡人明天就要看到管夷吾！”新君回到他的宫殿，怒气冲天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寺人和女御在外室间伏首跪了一地，“寡人明天就要看到细细切成脯醢的管夷吾、装在笾豆里呈上来！”

“那样就看不出是管夷吾啦，还怎么解气呢？”国君的师保冠服俨然，罕见地不告而入。

“师傅，师傅，”国君委屈地拉着他来到席上坐下，“您那时也是在场的，他要杀我，我怎能放过他！”

“那时管夷吾心中只有公子纠，未曾有公子小白；如今国君得了天命，他为社稷苍生的缘故，岂能不乾乾以奉明主？”鲍叔牙循循道。

“寡人不稀罕那个笨蛋的事奉，寡人要杀了他解恨。”

鲍叔牙笑出了声。

“师傅笑什么？”齐侯一脸狐疑。

“臣笑管夷吾看得清国君，国君却看不清管夷吾。”鲍叔牙拈了拈须。

“此话怎讲？”齐侯正色道。

“国君先答应不杀管夷吾。”鲍夫子讨价还价，“臣再据实以告。”

“那寡人不想知道了。”齐侯拂袖而起。

中夜，国君望着帐顶辗转反侧，倏然坐起：

“请师傅来，就说寡人答应啦。”

 

鲍叔牙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鲁国的旅程，鲁侯派施伯与他们谈判。

“公子纠是与寡君为敌的主谋。”鲍叔牙道，“但他毕竟是齐侯的兄长，所以请贵国杀好以后将尸体交给我们。”

“公子纠还是寡君的舅氏呢。”施伯没好气道，“我们凭什么代齐侯沾这个血？”

“无所谓。”鲍叔牙笑笑，“反正这里是鲁国，我们也可以自己动手，然后到处嚷嚷是鲁侯干的。现在来说说管夷吾和召忽吧。”

于是公子纠和他的师保们诀别。也许就死前他也曾遥望满目山河之外的临淄，多年前他从政变的兵燹中仓惶逃离，而今再不能见它一眼、就要将血流干在异国的土壤上。鲁人以石臼醢之，粉身碎骨、只在瞬息，倒也没有多余的痛苦。

召忽对管夷吾说：“我听说人生于天地之间永远在找寻位置——不独世人眼中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心中自许。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此停止，而您的旅程远远没有结束；我努力过了，也请您继续努力吧。”管夷吾尚且浑浑噩噩没有听真切，召忽便夺剑自刎了。

施伯领着齐人来验收他们要求的东西。齐使与他行礼，唤过三声“管子”便向着他走去。管夷吾坐在囚笼内，面上沾着主君同僚的血以及秋风卷起的异邦的尘泥。鲍叔牙见他如此，心中酸苦，一面走一面落泪，最后放声大哭。

“鲍子，您已经长大了。”囚徒叹息道，“况且大家都看着呢。”

“这是您的过错。”鲍叔牙抽抽噎噎，“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担忧呢？”

“要是我真的死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鲍叔牙含着眼泪怒目而视，于是管夷吾识趣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鲁国的施大夫在笑，”他凑过去些，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笑得好开心。”

“他才不是在笑我，”鲍叔牙抽噎着，挤出一个冷笑的表情，“就算是在笑我又如何？鲁国人很快就要开心不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管夷吾本来正试图从槛车里伸出手去为他拭泪，但发现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还是脏兮兮，于是讪讪地放弃了，旋即笑道：“这也是国君的心愿吗？”

“……是的，国君还是睚眦必报的小孩子。”鲍叔说。

“你不能总把小白当成小孩子。睚眦必报是国君的生活准则，并非全然是没有长大的缘故。” 管夷吾摇摇头，“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应该还是处死我，比如把我扔进大鼎里煮熟或者分尸喂他的猎犬？”

“不会有那种事，”鲍叔吸了吸鼻子，“我会说服他让你做卿。”

管夷吾又笑起来，笑得比施伯都大声，鲁国人甚至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朝他们注目。他们看见囚徒附在齐侯师傅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是他们之间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桩阴谋。

然而鲍叔只是听见那人说：

“叔牙，叔牙，那你可真是一个厉害的笨蛋。”

 

他们经由堂阜回到都下，鲍叔牙用香篙和蕙兰煮过的汤泉为他沐浴、用甘草与白芷制成的香料涂抹他的肢体，又命巫觋日夜无歇地进行了三天祓禳的仪式。在重巫好卜的齐人之中，鲍叔牙一向对通灵不那么热衷，这次算是把他半辈子迷信活动的份额都用光了。他下狠心要磨洗好友身上所有关于死亡的、厄运的、公子纠的痕迹。“已经够香了。”管夷吾香喷喷地穿着洁白的新衣，被强迫着在发上戴一只桃柳编结的花环，“入汤镬都不用再加佐料。”

鲍叔牙轻轻给了他一巴掌：“不许说这种话。”

国人都知道国君将要拜他的师保作卿，国懿仲和高傒来给鲍叔道贺，但鲍叔不但不高兴，反而充满了抑郁的神情。

“我国应该有三位卿士，幸得国子和高子奉天子之命为二守，”鲍叔心事重重地向他们行礼，“但我属意的第三人并不是我自己，所以无法感到欣慰。”

后来齐侯出人意料地拜自己的仇敌为执政，于是国懿仲和高傒又来给鲍叔道贺：“这回鲍子应该要满意了吧。”鲍叔欣然执爵，饮至中夜，尽欢而别。

无人知晓这对狼狈为奸的好友如何迷惑了齐国的新君，后者态度的转变甚至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恨过管夷吾。在两个笨蛋达成精神默契之后，这对不肖的君臣终于走到了一起。国君占卜吉日，祭祖筑台，向庙廷师旅、百工黎庶昭告了相君的名位。在周室革先代命之初，齐姜的始祖曾经以师尚父的名号佑助过文武二圣，又作为王朝之藩屏世代镇守着莱夷所踞的海国东方；春秋驱驰、日月代序，现在轮到姬姓后人将获麟的殊荣交到姜侯手中了。

“鲍子。”公孙隰朋满面春风与他见礼，珠玉的冕旒和环佩在他们举止之间泠琅作响，“好好享受这一天吧。”

“你拜错了人，”高傒故意取笑他，“今天最得意的人当属我们的相君和国君。”

隰朋和鲍叔牙笑着交换了一个莫逆于心的眼神。如今两人一个是公室中最富有名望的宗亲，一个差点成为齐国最有权势的卿士，今天他们全要向昔日装在槛车里带回来的囚徒行礼。在玉钺白旄的仪仗之间、在窈眇如云烟的钟鼓诵诗声中，鲍叔牙热切而含笑的凝望永远跟随着他。他目送挚友身着六旒六玉的玄纁冕服一步一步走到台阶的最高处，正如他曾经在琴声中看着树上的敝衣缊裳的管夷吾、在彩帗白羽之间翩然起舞的管夷吾。

——依照国君的敕旨，现在应当称他为管仲了。

 

齐国的执政立刻开始按照自己的设想整理这个世界的秩序，虽然没有人否认召公奭曾经将征伐监理、夹辅周室的职责交托给师尚父，但仁信的感召和强力的保障才是比钟鼎彝器上的铭文更为坚固长久的存在。在会盟开始之前，齐国的土地、人口、工商业、军旅、司法都修缮了原先的旧法：士人们各自供奉于职业，战时则按照三军的编制应征入伍。除了小部分产出国祭谷物的公田，土地按照肥瘠厚薄的等级阶梯决定缴税多少，禁止贵族侵吞农民的田地、禁止在农时征发徭役。在国君专利的时代，各种鱼类、食盐和铁器由奴隶或者承担徭役的士农进行采集，他们的劳动成果自然也全数归于国家；现在相君允许百姓们私人煮海和开矿，由国家进行采购和销售。法律的执行从国君和贵族开始，不触及统治基础但伤害他人的罪行，即便再微小、也一定实施惩罚以警告犯罪……通过地缘、税收、礼法、军政和律令的维系，所谓“海王之国”真正联结为富裕强盛的整体。

于时齐侯与卿大夫们驾御田车在苑囿之间游猎，或相与于三月间放春，观看农人在田畝上劳作，风中的麦苗伏偃招摇，像青翠的河流漫溢绵延到远方。海盐颗粒在日头下闪烁着冰晶般白亮的光，组成涛声浩荡的蓬瀛之外的雪山银阙。矿石汁液带着火的颜色从风炉中汩汩淌进陶范，铸就工女的针剪、匠师的斧凿乃至农人的耒耜。如水飘拂的青纨的车幔间，去国远适的宗女身披紫草、茜草、黄柘套染的纨锦，皓腕玉颈间点缀着远洋的珍珠水精，墨车上载的妆奁里满盛商船从南海运来的砗磲与珊瑚。

当管仲还是贫穷的少年、失败的商贾、困窘的囚徒时，没人想到他会这么擅长治理一个国家。

“这世上最明白仲父的首先是师傅，其次是寡人。”国君脱掉雪白的狐裘，高兴地在正坐的相君身边坐下。小白当然有资格说这话，他将自己的国家托付给他，全心全意地敬爱他长达四十年之久。“但即便是我们也不晓得，仲父究竟有什么秘诀。”

“完全只是我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罢了。”管仲谦卑地回答，“政治的兴盛在于顺从民心，律令的废止源于悖逆民心。人情没有不贪生恶死的，免不了因为恐惧背离礼义，到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用道德教化、用法律威吓他们吗？”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相君摇摇头，“如果可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让他们陷入如此绝望抉择的境地。这就是臣认为不言而喻的原理了：人们都厌恨忧愁劳苦，我们使他们快乐安逸；人们不想陷入贫贱，我们便给予他们生活。若使国家富强，粮食财富自然不能仅仅充实了国君的仓廪，否则就还是冠冕堂皇的搜刮而已。人们害怕危险和灭绝，我们就使他们在安定生息繁衍。禽兽尚且不会把幼崽生在封冻或急流之中，如果您需要人口来扩张齐国的霸业，就必须放所有人一条生路。”

“最后，您也会明白，”他微微一笑，“做逸民们的圣君自然比做独夫要快乐得多。”

平心而论，齐侯不可能像他的两位师傅那样自觉，但他贪恋快乐的滋味，也更喜欢统治一个快乐的国家。只是依照节气去罘山、莱山和琅琊这些地方祭祀八神的日主、月主并星辰四时已经不能牵绊国君的心了，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频繁的会盟。齐国长久以来是享有声名的大国，却并非强国。小白的父亲在世时已经开始了渐进的图谋，据说小白的长兄杀掉妹夫并不完全因为争风吃醋……总之小白的阿兄阿姊们虽然各自有奇异的结局，但不可否认，僖公的儿女们都是为了政治而生的。

起初他们举行的第一次会盟并不顺利，诸侯们以为这还是从前那样各取所需、可有可无的照会，然而成周和临淄之间频繁往返的鹭车和齐人的戈矛兵车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齐国的执政善于用各种手段使得大家就范，虽然管夫子并不喜欢打仗、也始终在竭力避免用兵，但他的谋算从来不曾落空。当召陵的会战最后变成盟约的时候，宁戚曾经问他：“这是您一开始的打算吗？”

“我们能灭了楚国吗？”相君问他。

“不能。”

“我们带领诸侯的军队远道而来，就算攻占城池又该怎么分、怎么统占？”

“无法分配，无法统占。”

“对了。”相君道，“我们只要它臣服，让他们明白齐国时刻能够集结诸侯来对抗楚国的野心。同时，要警告汉阳诸姬不可援异族而自攻，也得让他们意识到中原尚且有能力来主持公道。”

让这个世界维持在原始的、运动的、兵戈不兴的状态，以天子礼法为象魏，齐国的强力和政治权威牵住牲牛的耳朵；团结诸夏的公侯，用钟鼓馔玉来维系联盟、用戎车甲兵抗拒夷狄的攻略，这就是管仲认为的最省力最完美的生活方式。在他本人活着的很长时间里，确实一直发挥着显而易见的优势。甚至在比他年轻十岁的齐侯小白谢世数年之后，人们尚且缅怀桓管时代，虽然不必讨论其中有几分拙稚的真心，但正如神祇本身就是人欲的投射，那种生活的确让两周之交的人们尝到一丝理想的鲜甜。

 

当管仲和鲍叔牙穿着深衣、戴着不那么高的冠相携走在临淄的道路上，没有人认出他们就是当朝的执政和大夫。昔日他们居住的里巷发生了重大的格局变化，鲍氏在那之前就已搬离。道路尽头的门户似乎依然是当年的模样，《咸池》的琴声乘着南风回荡，硕果累累的桃枝探出了庭院的长墙。

“想吃吗？”管仲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作势卷起了衣袖。

好友拉着他规矩地叩响了门扉。暮年的史官将两位大夫让进堂上，命童子去摘两个桃子来招待客人。鲍叔牙看着小孩子搬了竹梯，熟稔地从树上折下一对果实，管仲先行礼了：

“您还记得我吗？”

“不要轻易质疑史官的记性，那只木铎还是拜您所赠。”须发苍苍的史烨夫子指了指屋下，当时为他的母亲主持了出丧的仪式，管夷吾用木铎和檐铃拜谢他的恩义，“同时我还知道，您身边这位夫子从我这里回去之后，经常转授您一些东西。”

鲍叔牙伏拜。

“不要紧。”夫子摆了摆手，“由今观之，若是当日说的事情能对您有微末启发，倒是我的荣幸。”

“您的教诲使我受益匪浅。”相君恭恭敬敬地奉上肉制品，“语言无法表达我的感恩之情，财帛也只会唐突地玷辱您的道义，如果您不是非常厌弃我的话，请重新接受我当年缺失的礼数。”

“您的束脩是献给当年机缘巧合的恩惠，还是为了完成礼乐所规定的秩序？”夫子问。

“如果我说是前者，您还愿意接受吗？”管仲道。

“恐怕还是不行。”夫子摇了摇头，将肉干推回他面前。这时童子用盘呈上桃子来，夫子看着新摘下来的果实，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记得您那时是个禀赋出众但不怎么尊师重教的孩子。”

“我是的，只是您不肯给我别的选择。”管仲轻轻地说。

“我并没有要您选择。”史官讶异道，“您自己原来是笃信礼义廉耻的，难道不觉得礼乐是源于人们内在的需要吗？”

“我的家里留有父亲留下的冕服和佩剑，我的母亲虽然不再信仰这些东西，但却依然用心照料着它们的整洁和体面。直至她自己的躯体腐烂在室之一隅，那剑身上依然一丝锈色也看不见。”相君凄凉地笑起来，“您不觉得好笑吗？当我们数度觉得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古老高贵的姓字和父亲的谥号还在昭示着我原是大夫的子嗣、天生就该过着比士庶都尊荣的生活。若是穆天子征伐纵游的时候不知道车前轧过的旅葵实则可食，他又怎么能指望我们这些人保持姬姓的自觉？”

 

在会盟台和庙堂之上见过仲父的人无不认为他是高贵而且骄傲的，但没有人意识到旧时困苦的黥记深深烙进了他的血肉里。如果一个人曾经近乎一无所有，那他更不肯放弃唯一的所有物。对权势煊赫的齐相来说，那曾经是回家之后母亲放进他嘴里的焗熟的蛤肉，那曾经是孤独的青年时代鲍叔牙看向他的眼神。管夷吾不仅是礼乐的强盗，还是情感的强盗及奴隶。他以笨拙的方式爱着所有他珍惜的人，用很多越界的、甚至恶劣的行为反复确认。好笑的是小白在这种事上也不聪明，虽然他的细腻与体贴确实很大一部分花在了他的相君身上。

周襄王四年，为了弭定王子带之叛引发的戎难，齐侯派执政管仲和公孙隰朋前往周、晋主持议和。“您去绛城吧，这样就能让仲父去洛邑了。”他对隰朋说。国君原本以为应当使相君回到他姬姓的族人中去看一看，也应当给天子一个拜谢仲父的机会。事实上，王朝的卿士们确实紧急检阅了卷帙浩繁的宗谱，虽然那上面必然查不到这位伯叔的确切辈分。“还是按齐侯那边来叫好了，反正按礼也应该是这样，”他们向天子建议道，“王可以称管仲为舅氏。”

后来听从人们说，仲父在洛邑的时候，私下里常常表露出忧悒的情绪。天子要用上卿的礼节来招待他，而他言辞谦卑地拒绝了。君子们由此赞美他的高尚，私下里皆传说管氏必将飨有世祀直至地久天长。他的学识与风仪放在成周的公卿当中也毫不逊色，足以与德高望重的太师太史们较量音律和礼法，说起周原故事也颇为谙熟，但那些神主林立的、更为幽深的廊庙与明堂还是莫名地使齐国执政感到呼吸窒闷。天子时常召见他，试图殷切地想要与他说些表示亲近的闲话，却每每以辞令的标准程式告终。那真是一种尴尬而奇怪的感觉。虽然这种忧郁说明管仲对那些血缘疏远的宗族曾经抱有一些不曾外道的幻想，或者说他也肖想过那世俗的归宿说不定能疗愈一些与生俱来的孤独。尽管对辞令有着丰富的技巧，但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管夷吾都不是一个虚伪的人。权势、封邑和尊位，这些都是齐侯给他的。离开了那些爱他的人，他依然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去过洛邑。”他后来对好友说。

“为什么呢？”鲍叔牙总是不自觉地为他的郁结感到担忧。

“这样的事很难向您言说呀……”管仲定定地看着他，最终笑着将目光移向别处，“也许我始终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公卿，我的家门也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公卿的家门。”他花了后半生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陪伴国君，没能仔细地考虑自己的家族——事实上他们对他来说不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相君不可避免地衰老了。距离他登临齐国卿位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殚精竭虑地操劳终于耗尽了他的生命。

“我要走了。”最后一次参加完朝会，他对好友说，“这是一个秘密，现在只有您知道。”

“您要去哪里？”鲍叔牙上前拉着他的衣袖，“何时再回返？”

那个黄昏他穿上当日学习翟籥时用过的礼服。衰败的肉体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地听从精神的役使，在他的眼角、腮边和指尖，时间不留情地留下密密麻麻风化剥啄的痕迹。当齐国的相君青春年少之时，也曾是国子们当中最为雍容善舞的。他们冥想着钟磬笙箫的乐调，管夷吾拈着翟羽舒展手臂，飒飒秋风在他襟袖之间穿扬如缕。鲍叔牙正坐在他身侧充当赞者，在拊掌击节的间隙，他衰迈但明亮的眼睛始终含笑追随着好友的身影。那支翟羽在夕晖淋漓中淡褪了花纹与颜色，渐渐变幻为白色大翎的形态。管夷吾颤抖着松开手指，白翎便从他掌中浮起，变成一只扑振翅膀的黄白色大天鹅飞走了。他眺望着黄鹄扶摇而逝的姿影，眼神温柔得如同送别亲昵的旧友。

“就算是我自己，有时候也不能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这么不愿让我死在鲁国。”很久很久，鲍叔才听见他缓缓开口。

“那样对所有人都好。”鲍叔不假思索道，“尤其是对齐国和小白。”

“可是纠死了。”管仲长吁一口气，抬手捂住了眼睛。

“纠是一定会死的。”鲍叔牙道，“很不幸。你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话，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我的罪孽。”

“也许我们都没有资格也不必要说这样的话。”管仲说，“不论谁登上君位，我们之间都必有一人犯下这样的罪孽。”

 

相君终于一病不起。他躺在榻上细细回想自己的一生，突然变得惊悸不安起来。

“有一件事我必须向您坦白。”他恐惧地握着鲍叔牙的手，衰弱地喘息着。

“有什么不能等您痊愈之后再说呢？”鲍叔牙连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不！不能再等了。”管夷吾觳觫起来，不自觉捏紧他的手指。

鲍叔只好沉默着等待下文。

“我揣度人们的想法，以便使自己快速找到适宜又有利的位置。我让高氏和国氏掌管士乡和军旅，使他们几乎享有超越僖襄时代的尊位，故而不会再对我得到的事权心生不满。”管夷吾急急地叙述着，“我役使人们的感情，将一道长大的同乡的士人编伍在一起，如此他们就会在战争中因为同伴惨死在眼前而奋起杀戮的戈矛……您对我太过偏爱，由此甚至忽视了我的卑鄙。而上天对我做的残酷的事，莫过于使我看见朝日、又使它变成夕阳。我不独是为齐国和小白啊，我们的世界下沉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你我很快就会不认得它的模样了……”

纵使百年之后齐国公室的姓氏都被改写，学宫中较量学术的士子依然虔诚地用他的尊称来标记所在流派及著作，用那位先君和那位卿士的名号指代所有说理情境中的明君贤相……无论多么睿智公正的后来人，在文字之间窥见他们赤忱的愿望与沉思时都会忍不住心头一颤，尽管这理想的胚胎因为托生在过于古老的母腹而注定先天不足。他们执拗地相信有人能带来幸福、大家蹚过坚冰和野火之后一定能获得幸福；而所有被认为不言而喻的、现实存在的渴望终将得到正视和保护。伟大应只是生活本身，没有人会被理所应当地献祭给任何恢廓的历史目标。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他们热烈寄寓过的那位先贤自己、最后陷入了怎样清醒的绝望。

鲍叔牙目睹了一切，变得震惊又心痛。“我当然一直明白您的企图，但由于我认同着您，所以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也理解您的痛苦和挑衅，但由于我喜爱着您，所以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至于你担心的事，我只能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有齐国，还有小白！”

“您知道让我最担忧的事情就是小白吗？”管夷吾闭上了眼睛，“我们试图用来迷惑他的关于快乐的方法很快就要失灵了……因为他生来就属于高山和朝阳，他的心不是我们能够完全掌握的。让我们觉得适应和敬畏的道德原理，对他来说终有一天会变成辛苦的束缚。”

“所以你就用纵容和默许来安抚他、试图将他与彻底的堕落和冷漠隔绝开来？”想起管仲劝阻了小白封禅的意图，却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赐予的三归，鲍叔牙辛酸地摇了摇头，“你，你……”

“既然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辩白的。”管夷吾这样说着，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就算再亲密的关系也离不开经营，我既然需要操纵他的心意，就不得不让他感到安全。”

“叔牙，叔牙，无论如何，”他说，“求求你，不要忘记我啊……”

大家都不会忘记你的。鲍叔牙最后忍住了没有这样说，以免显得自己不肯原谅他似的。

“当然，当然。”他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我认得你、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你。”相君急促的呼吸舒缓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松开眉间顽固的川字印结。“并且也不会原谅我了，而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他阖目微笑着，一道泪痕倏忽自眼角蜿蜒流下，“你们都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齐侯和公孙隰朋来看望他。

“我想再去看一看大海之东的日出，赤足在白沙碧沫之间走一走，正如四十年前我们初次去祭祀琅琊的四时主那样。”他对小白说，“您还能再恩准吗？”

小白走到外间，医师们都说相君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也许他不待抵达就会在路上死去。国君看向鲍夫子和公孙隰朋，两位大夫只是端坐不语。

“如果是仲父想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齐侯回到榻边握住仲父的手。

 

他们启程的那天鲍叔牙没有去送，隰朋对他说：“您会后悔的。”

半个月后国君带着相君回来了，于是众人又请鲍夫子前去迎接。

“夷吾，夷吾。”他伫立在棺椁前，很小声地。眼前一片模糊，却怎么也落不下泪来。

鲍夫子，切勿过哀啊。他们对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鲍叔牙喃喃地答应着。一边这样说一边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什么是“悲伤”，只有某个地方像朽烂的窗纱被烈光刺破，呼啸地透漏着寒风。究竟是哪里呢？是耳边、眼前还是心上？他仓皇而徒劳地到处寻觅，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国君夜以继日地在宫殿里徘徊了三天，有时拿着一支箭坐在长阶上出神，有时在钟磬荀虞之间穿梭、用苍老的手指拂响那些冰冷的悬石，有时在珍宝琳琅的库藏里漫无目的地寻觅……最后他终于憔悴地出现在葬礼上，颁赐了许许多多殉葬的器用和仪制——毫无疑问已经远超过逝者身份匹配的规模。

“求您不要这样。”鲍叔牙跪倒在他面前，“如果您觉得这样就能昭显相君的德泽和功烈，那就这样做吧。若唯有如此才能寄托哀思，那就这样做吧。”

 

一个月之后隰朋也去世了。在管仲还活着的时候，人们称他为圣人，而隰朋是辅翼他的智者。同样行将就木的公孙是对仲父之死最释然的人，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马上会和他在蓬莱烟水之间重逢，甚至还表现得兴高采烈。小白拜鲍叔牙师保，但召回了管仲非常忌惮的三个佞臣。

鲍叔牙愤怒地闯进国君的宫室，非常罕见地不告而入了。

“师傅呀师傅，您不能指望什么事都顺遂您的心意，对吗？”小白用一种亲昵语气对他说，“即便寡人身为方伯，也尚要被告知有不能做的事呢。”

那一刹那鲍叔牙只觉强烈倾诉与发作的渴望浸填胸臆，而有如千万条迅疾奔涌的溪流直汇心脏。同样难以解释的是何以仲父去后，鲍夫子彻底失去了与国君虚以委蛇的耐心。国君不再能感受到从前的快乐，柔软璀璨的丝织物的触觉变得与粗葛无异，醴酪不再能够像从前那样安抚他的味蕾；睡眠蜕化为通向梦幻的入口，进食沦为机械地吞咽。越是如此，齐侯越是急于寻找新的刺激来唤醒他认为尚且还存在的身体和心灵的官能。而常羲的舞袖和六龙的骖驾早已将所有人都抛弃在原地。

“您是在抱怨一个死去的人么？您怎么能抱怨一个死去的人呢？”鲍叔牙迅速从他的言语中品味出一丝令他难以忍受的指责，不自觉变得疾言厉色起来，继而竟大吼，“当然，您与日俱增的愚蠢也有我当年教导不善的缘故，一切都是下臣的错误！”

说完他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去，连脱在阶前的乌舄也来不及穿。宫门前、都城中、通衢上的尘泥玷污了新相君的素袜。他走过流淌着火红矿石汁液的工场，走过海盐堆砌的雪山银阙，又狠心又决绝；他走过青翠的麦苗的湖海，走过所有春风浩荡的三月，走出所有闪耀着珍珠纨锦的、破碎一地的幻想和忏悔，又像逃离又似追赶。富有而充盈的鲍叔牙啊，难道他就没有一直握在手里但又猝然失去的拥有么？

齐侯的陵寝已经修了十年。相君身故后，国君在离自己未来长眠之地不远的地方为他遴选了一处坟茔。

小白的言语和墓门前席卷枯叶的冬风使他意识到管夷吾的确是死了，死得干净又沉重，一如堕入流沙的砥岩；年迈的国君变得松懈，任由遗忘的风沙长驱直入地磨洗了相君留下的碑碣，好似奔马般的洪潮摧垮扎驻在水中的鱼梁。密密麻麻的细鳞因此自樊笼中逃逸，摆动尾鳍，浩汤游向远洋。鲍叔牙麻木地举起空洞的双眼，捧出掌心去想要拢住它们，然而触手只有碑额上湿软的苔草。他到底还是使他伸出的双手落了空。

* 6.22 第1次更新 

6.23 第2次更新 

6.25 第3次更新 《却扫篇》《东坡志林》（小苏相关）

6.26 第4次更新 《萍州可谈》《老学庵笔记》

6.27 第5次更新 小苏相关06

6.28 小苏相关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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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麈（zhǔ）录》（南宋）王明清

01

东坡先生自黄州移汝州，中道起守文登，舟次泗上，偶作词云：“何人无事，燕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太守刘士彦，本出法家，山东木强人也。闻之，亟谒东坡云：“知有新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邪！切告收起，勿以示人。”东坡笑曰：“轼一生罪过，开口常是，不在徒二年以下。”（张唐佐云）

02

九江有碑工李仲宁，刻字甚工，黄太史题其居曰“琢玉坊”。崇宁初，诏郡国刊元祐党籍姓名，太守呼仲宁使劖（chán）之。仲宁曰：“小人家旧贫窭，止因开苏内翰、黄学士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守义之曰：“贤哉，士大夫之所不及也！”馈以酒而从其请。 

03

宣和中，苏叔党（苏过）游京师，寓居景德寺僧房，忽见快行家者同一小轿至，传旨宣召，亟令登车。叔党不知所以，然不敢拒。才入，则以物障其前，惟不设顶，上以小凉伞蔽之。

二人肩之，其疾如飞。约行十余里，抵一修廊，内侍一人，自上而下引之，升一小殿中，上已先坐，披黄背子，顶青玉冠，宫女环侍，莫知其数。弗敢仰窥，始知为崇高莫大之居。时当六月，积冰如山，喷香若烟雾，寒不可忍，俯仰之间，不可名状。

起居毕，上喻云：“闻卿是苏轼之子，善画窠（kē）石。适有素壁，欲烦一扫，非有它也。”叔党再拜承命，然后落笔，须臾而成。上起身纵观，赏叹再三，命宫人捧赐酹酒一钟，锡赉极渥。拜谢而下，复循廊间，登小舆而出，亦不知经从所历何地，但归来如梦复如痴也。（胡元功云）

04

苏过字叔党，东坡先生季子也。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靖康中，得倅真定。赴官次，河北道遇绿林，胁使相从，叔党曰：“若曹知世有苏内翰乎？吾即其子，肯随尔辈求活草间邪？”通夕痛饮。翌日视之，卒矣。惜乎世不知其此节也。（赵表之云）

05

东坡先生出帅定武（定州），黄门（苏辙）以书荐士往谒之。东坡一见云：“某记得一小话子。昔有人发冢，极费力，方透其穴，一人裸坐其中，语盗曰：‘公岂不闻此山号首阳，我乃伯夷，焉有物邪？’盗慊（qiàn）然而去。又往它山，治方半，忽见前日裸衣男子从后拊其背曰：‘勿开，勿开，此乃舍弟墓也。’”（徐敦立云）

*拿伯夷叔齐这样的古之贤者讲鬼故事，坡叔也是没谁了hhh

想到子由在《志》的最后也用了伯夷叔齐的典，很明显是一种对坚守的隐喻：“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

  

《邵氏闻见后录》（宋）邵博

01

子由云：“子瞻读书，有与人言者，有不与人言者。不与人言者，与辙言之，而谓辙知之。”世称苏氏之文出于《檀（tán）弓》，不诬矣。

*《檀弓》为《礼记》篇目之一，“语极简而味长，事不相涉而义脉贯穿，经纬错综，成自然之文”。王应麟《困学纪闻》：“东坡得文法于《檀弓》”，而根据《邵氏闻见后录》，苏辙文章从于苏轼，亦学《檀弓》。

02

东坡《江行唱和集序》云：“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花实，充满抑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邪？故予为文至多，未尝敢有作文之意。”

时东坡年方冠，尚未第，其有发于文章已如此。故黄门（苏辙）论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也。” 

03

曾子开（曾肇）论其兄子固（曾巩）之文曰：“上下驰骋，逾出而愈新，读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盖天材独至，若非人力所能，学惫精思，莫能到也。”又曰：“言近指远，虽《诗》、《书》之作者未能远过也。”

苏子由论其兄子瞻之文曰：“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又曰：“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

子开之言类夸大，子由之言务谦下，后世当以东坡、南丰之文辨之。 

04

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邪！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予谓此文章妙诀，学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 

05

或问东坡：云龙山人张天骥者，一无知村夫耳，公为作《放鹤亭记》，以比古隐者，又遗以诗，有“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澡”，过矣。东坡笑曰：“装铺席耳。”

* “铺席”为宋人俗语，意即“门面”。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06

陈希亮字公弼，天资刚正人也。嘉祐中，知凤翔府。东坡初擢制科，签书判官事，吏呼苏贤良。公弼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其吏不顾，或谒入不得见。故东坡《客次假寐》诗：“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又《九日独不预府宴登真兴寺阁》诗：“忆弟恨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雨难开。”其不堪如此。又《东坡诗案》云：“任凤翔府签判日，为中元节不过知府厅，罚铜八斤，亦公弼案也。”

东坡作《府斋醮（jiào）祷祈》诸小文，公弼必涂墨改定，数往反。至为公弼作《凌虚台记》......公弼览之，笑曰：“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邪？”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

后公弼受他州馈酒，从赃坐，沮辱抑郁抵于死。......东坡特为公弼作传，至比之汲黯，曰：“轼官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 汲黯，西汉名臣。为人耿直，好直谏廷诤，汉武帝刘彻称其为“社稷之臣”。

07

欧阳公谓曾子固云：“王介甫之文，更令开廓，勿造语及模拟前人。”又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谓梅圣俞云：“读苏轼之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又曰：“轼所言乐，乃修所得深者尔，不意后生达斯理也。”

* 欧阳修《与梅圣俞书》（嘉祐二年）：

某启。承惠《答苏轼书》，甚佳，今却纳上。《农具诗》不曾见，恐是忘却将来，今再令去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罚金未下，何害？不必居家俟命。因出，频见过，某居常在家。

吾徒为天下所慕，如轼所言是也。奈何动辄逾月不相见？轼所言乐，乃某所得深者尔，不意后生达斯理也。

08

苏仲虎（苏符）言：有以澄心纸东坡书者，令仲虎取京师印本《东坡集》，诵其中诗，即书之，至“边城岁莫多风雪，强压香醪（láo）与君别”，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惊惧，久之，方觉印本误以“春醪”为“香醪”也。 

09

苏东坡既贬黄州，神宗殊念之，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又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为检讨官，先进《太祖总论》，已不当神宗之意，未几，罢去。

东坡自黄岗移汝坟，舟过金陵，见王荆公于钟山，留连燕语。荆公曰：“子瞻当重作《三国书》。”东坡辞曰“某老矣，愿举刘道原自代”云。 

10

李伸言：东坡自海外归毗陵（常州），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 

《野老纪闻》（宋）王大成

子由代兄作中书舍人启，称“伏念某草茅下士，蓬荜书生。”子瞻以笔圈“伏念某”，用“但卑末”三字。

 

《梁溪漫志》（宋）费衮

01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隐有诗云：“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今时亦有画此者，然多俗笔也。

* 东坡的前世又多了一位：苏武。

02

建中靖国元年，东坡自儋北归，卜居阳羡，阳羡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之游，独士人邵民瞻从学于坡，坡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访山水为乐。

邵为坡买一宅，为钱五百缗，坡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入新第既得日矣。夜与邵步月，偶至一村落，闻妇人哭声极哀，坡徙倚听之，曰：“异哉，何其悲也！岂有大难割之爱，触于其心欤？吾将问之。”遂与邵推扉而入，则一老妪，见坡泣自若。坡问妪何为哀伤至是，妪曰：“吾家有一居，相传百年，保守不敢动，以至于我。而吾子不肖，遂举以售诸人。吾今日迁徙来此，百年旧居，一旦诀别，宁不痛心？此吾之所以泣也。”坡亦为之怆然，问其故居所在，则坡以五百缗所得者也。坡因再三慰抚，徐谓之曰：“妪之旧居，乃吾所售也。不必深悲，今当以是屋还妪。”即命取屋券，对妪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迎母还旧第，竟不索其直。

坡自是遂还毗陵，不复买宅，而借顾塘桥孙氏居暂憩焉。是岁七月，坡竟殁于借居。

前辈所为类如此，而世多不知，独吾州传其事云。

* 《梁溪漫志》的作者费衮正是常州人。老婆婆不会写字，东坡也不为自己表彰，但这件事情却被常州人口口相传。

03

葛延之在儋耳，从东坡游，甚熟，坡尝教之作文字，云：“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词藻、事实，乃市肆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晓得此，便会做文字也。”

又尝教之学书云：“世人写字，能大不能小，能小不能大。我则不然，胸中有个天来大字，世间纵有极大字，焉能过此？从吾胸中天大字流出，则或大或小，唯吾所用。若能了此，便会作字也。”

尝为作《龟冠》诗送其行，葛以语胡苍梧，苍梧为记之。此大匠诲人之妙法，学者不可不知也。

* 作文以立意为先。文笔要用立意去换。——东坡

04

东坡镇余杭，遇游西湖，多令旌旗导从出钱塘门，坡则自涌金门从一二老兵，泛舟绝湖而来。饭于普安院，徜徉灵隐、天竺间。以吏牍自随，至冷泉亭则据案剖决，落笔如风雨，分争辩讼，谈笑而办。已，乃与僚吏剧饮，薄晚则乘马以归。夹道灯火，纵观太守。

有老僧，绍兴末年九十余，幼在院为苍头，能言之。当是时，此老之豪气逸韵，可以想见也。

05

东坡既和渊明诗，以寄颍滨使为之引。颍滨属稿寄坡，自“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其下云：

“嗟夫！渊明隐居以求志，咏歌以忘老，诚古之达者，而才实拙。若夫子瞻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事业见于当世，其刚信矣，而岂渊明之拙者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于人则然。”

东坡命笔改云：“嗟夫！渊明不肯为五斗粟、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

此文，今人皆以为颍滨所作，而不知东坡有所笔削也。宣和间，六槐堂蔡康祖得此藁于颍滨第三子逊（苏远），因录以示人，始有知者。

06

陆宣公谪忠州，杜门谢客，惟集药方。盖出而与人交，动作言语之际，皆足以招谤，故公谨之。后人得罪迁徙者，多以此为法。

至东坡，则不然。其在惠州也，程正辅为广中提刑，东坡与之中外，凡惠州官事，悉以告之。诸军阙营房，散居市井，窘急作过，坡欲令作营屋三百间（*一件）。又荐都监王约、指使蓝生同干惠州纳秋米六万三千余石，漕符乃令五万以上折纳见钱，坡以为岭南钱荒，乞令人户纳钱与米并从其便（*二件）。博罗大火，坡以为林令在式假，不当坐罪，又有心力可委，欲专牒令修复公宇仓库，仍约束本州科配（*三件）。惠州造桥，坡以为吏孱而胥横，必四六分分了钱，造成一座河楼桥，乞选一健干吏来了此事（*四件）。又与广（广州）帅王敏仲书，荐道士邓守安，令引蒲涧水入城，免一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之患（*一共五件。单这本笔记记下的在惠州一地东坡干的事就有五件，而且事事涉及官事）。

凡此等事，多涉官政，亦易指以为恩怨，而坡奋然行之不疑，其勇于为义如此！谪居尚尔，则立朝之际，其可以死生祸福动之哉？

07

东坡平生宦游，多在淮、浙间。

其始通守余杭，后又为守，杭人乐其政，而公乐其湖山。尝过寿星院，恍然记若前身游历者。其于是邦，每有朱仲卿桐乡之念。

谪居于黄凡五年，移汝。既去黄，夜行武昌山上回望东坡，闻黄州鼓角，凄然泣下，赋诗云：“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寻上章乞居常州，其后谢表有“买田阳羡，誓毕此生”之语。

在禁林，与胡完夫、蒋颖叔酬唱，皆以卜居阳羡为言。

晚自儋北归，爱龙舒风土，欲居焉，乃令郡之隐士李惟熙买田以老。已而得子由书，言：“桑榆末景，忍复离别！”遂欲北还颍昌。作书与惟熙云：“然某缘在东南，终当会合，愿君志之，未易尽言也。”至仪真，乃闻忌之者犹欲攻击，遂不敢兄弟同居，竟居毗陵以薨。

“缘在东南”之语，乃尔明验。古之伟人，自能前知，所谓有开必先者，不假数术也。

一些宋人笔记少有但有必要摘录下来的小苏相关

01

苏黄门子由熙宁二年以前大名府推官上书论事，神宗览而悦之。即日召对便殿，访问久之，面擢为条例司属官。故事，选人未得上殿者，自此遂为故事云。

——《却扫篇》（南宋）徐度

* 也就是说拉子由进条例司的可能不是王安石，而是宋神宗。

02

苏黄门子由南迁既还，居许下，多杜门不通宾客。有乡人自蜀川来见之，伺候于门，弥旬（满十天）不得通。宅南有丛竹，竹中为小亭，遇风日清美，或徜徉亭中。乡人既不得见，则谋之阍（hūn）人（门人），阍人使待于亭旁。如其言，后旬日果出，乡人因趋进。黄门见之大惊，慰劳久之，曰：“子姑待我于此。”翩然而入，迨夜竟不复出。

——《却扫篇》（南宋）徐度

* 子由颍川时闭户不出“过于决绝”的具体体现。最近偶然读到子由暮年的《管幼安画赞》，很能体现他在徽宗那个傻皇帝统治时期的处世方式——一轮岁月之外的明月，或许这样的形容并没有夸张。

“幼安之贤，无以过人，予独何以谓贤？贤其明于知时，审于处己，以能自全。幼安之老，归自海东。一亩之宫，闭不求通。白帽布裙，舞雩而风。四时烝尝，馈奠必躬。八十有四，蝉蜕而终。少非汉人，老非魏人。何以命之？天之逸民。”

管幼安是三国时人。“少而遭乱，渡海居辽东三十七年而归。归于田庐，不应朝命，年八十有四而没。功业不加于人，而予独何取焉？取其明于知时，而审于处己云尔。”

又有子由的两篇“自画像”：

“心是道士，身是农夫。误入廊庙，还居里间。秋稼登场，社酒盈壶。颓然一醉，终日如愚。”（《自写真赞》）

“颍滨遗民，布裘葛巾。紫绶金章，乃过去人。谁欤丹青，画我前身，遗我后身？一出一处，皆非吾真。燕坐萧然，莫之与亲。”（《壬辰年写真赞》）

（虽然但是，同乡大老远从四川跑到河南来见还这么放人家鸽子好像不太合适吧_(:з」∠)_）

03

子由之达，自幼而然。当先君与某笃好书画，每有所获，真以为乐，唯子由视之漠然，不甚经意。

——《东坡志林》（北宋）苏轼

 子由尝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见人物，皆吾画笥（sì）（装画的方形竹器）也；所不见者独鬼神耳，当赖画而识，然人亦何用见鬼。

——《石氏画苑记》（北宋）苏轼

* 李一冰先生的《苏东坡新传》对此毫不留情地评论道：“苏辙非但没有这个嗜好，而且根本否定绘画，充分表现他的天分中毫无艺术细胞。”

但其实子由还是懂一些绘画的，不然也不会在颍川怀念李公麟的画技“有顾（顾恺之）陆（陆探微）遗思”，也不会对苏过的画有“一看落笔生精神”的赞语。他好像纯粹是......不在意而已。

（而且“人亦何用见鬼”噗哈哈哈哈哈——这位偶尔蹦出的一两句金句是真的萌）

04

世多藏余书者，而子由独无有。以求之者众，而子由亦以余书为可以必取，每以与人而不惜。昔人求书法，至拊心呕血而不获，裸雪没腰，仅乃得之。今子由既轻以余书与人，何也？

——《清虚堂记》跋 （北宋）苏轼

* 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意藏东坡书法的人：苏子由。

05

“急景归来早，穷阴晚不开。倾杯不能饮，留待卯君来。”

今日局中早出，阴晦欲雪，而子由在户部晚出，作此数句。忽记十年前在彭城（徐州）时，王定国（王巩）来相过，留十余日，还南都。时子由为宋幕，定国临去，求家书，仆醉不能作，独以一绝与之。云：“王郎西去路漫漫，野店无人霜月寒。泪湿粉笺书不得，凭君送与卯君看。”卯君，子由小名也。今日情味虽差胜彭城，然不若同归林下，夜雨对床，乃为乐耳。元祐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书出局诗》（北宋）苏轼

* 大东坡肘子。

另外东坡有一首《沁园春》词，据说是写给子由的（据说啊据说），我当时读到人都傻了，一度以为是不是柳永词误录到东坡集里了，要不就是秦观代作（？）（但秦观词好像也少有悱恻到这个程度，放到《红楼梦》里都没有任何违和感我的天哪）。不过从“泪湿粉笺书不得”的诗句看，坡叔好像也不是写不出这样的词

能让东坡在诗词里心甘情愿如“痴牛騃女”般苦情的，大概只有子由了。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

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与旧愁。

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

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沁园春》

想到子由暮年各种“九日无人共一樽”“谁与开尊共一杯”，再回望元祐时那个雪日煮酒等待他回家的人，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剩心酸了

06

予年十八，与兄子瞻东游京师。是时张公安道守成都，一见以国士相许，自尔遂结忘年之契。公晚事裕陵，君臣之义初不浅也。既而与用事者异议，拂衣而出，初守宛丘，次守南都，予亦以议论不合连从公游。

元丰初，子瞻以诗获罪，窜居黄州，予谪监筠州酒税。公凄然不乐，酌酒相命，手写一诗为别曰：“可怜萍梗飘浮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挂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后七年蒙恩召还，复见公南都。自是又八年而有升沉之叹，时公薨已数年矣。

及自龙川还颍川，侄过出子瞻遗墨，中有公所赠章。览之泣下不能止，乃追和之。

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幕下宾。

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追和张公安道赠别句》（北宋）苏辙

两诗皆哀而不怨，使人至今有感于斯文。今世薄夫受人异恩，转眼若不相识，况于一死一生，拳拳如此，忠厚之至，殆可端拜也。

——《容斋随笔》（南宋）洪迈

[注]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东汉隐士。少而通晓文学，家贫务农，自食其力。陈蕃为豫章太守，不接待宾客，特为他设一榻，去则悬之。

* 一生知己有斯人。

联想到了醉翁与东坡。“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欧公谥“文忠”，张公谥“文定”。两代文忠文定，师生情谊的至深处，莫过于此。

  

07

（以下译文，为他处摘录）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苏辙为南京留守张方平的幕僚。四月一日，苏辙大病初愈，在床上静养，忽然闷闷不乐，因此起身在庭院里独自散步。

当天风和日丽，于是苏辙命仆人将书籍拿到院子里曝晒。苏辙无事可做，随手取来一本《山海经》放在案上阅读，不知不觉中打了个盹。

苏辙梦见自己散步闲游，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楼宇巍峨，金碧辉煌，处处有奇花异草，夹杂着红霞紫烟。

苏辙进门，看见门匾上题写着“神府”二字。然后穿过中堂，堂前匾额上题写着“朝真”二字。从中堂来到大殿，殿前匾额上写着篆体字，难以辨识。苏辙随即走到一处阁楼下，匾额太高，看不清阁名是什么。

苏辙左边是一处碧绿的水池，右边是精雕细琢的栏杆，中间有一个亭子。亭中备好了一桌酒席，席上摆满美酒佳肴，有九个人聚在席前，他们披着紫鹤氅或白鹤氅，戴着铁冠或鹿皮冠。他们中有的做五禽戏、有的弹琴、有的下棋，欢声笑语，对苏辙视而不见。

苏辙嫌他们傲慢无礼，于是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呼唤，回头去看，原来是一名青衣侍女。

侍女对苏辙说：“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了这里？我奉灵君之命请你过去。”

苏辙跟着侍女来到庭中，有一人说：“将他带着这里入座。”

苏辙推辞不得，于是坐在他们中间。

其中有一名鹤发童颜的老翁问苏辙：“你是尘世中的人吗？”

苏辙回答：“是的。”

老翁又问：“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苏辙回答：“散步过来的。”

老翁笑道：“你不是散步过来的。难道不是心有所求，意有所感而致？”

苏辙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问老翁：“这是什么地方？”

老翁回答说：“金泉洞天。”

苏辙说：“孔孟之道，颜冉之学（即儒学），是我心中所求，意中所感。而神仙之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而我之所以来到这里，真的是散步而已！”（“孔孟之道，心有所祈；颜冉之学，意有所感。若夫神仙之事，了未尝撄虑。而至于此者，真信步耳！”）

老翁又与苏辙热烈地讨论儒学和道学的异同，……命人敬酒和苏辙共饮。这时有人拍手唱歌：

纷纷扰扰繁华的人间世界，却不知白云深处有清幽的仙境。仙境中的春色持续亿万年，这里的蟠桃芬芳甘甜，有成对的鸾鸟相拥而眠，北看仙山瀛洲近在咫尺，西看仙山方壶不过三百里。逍遥无为的仙境啊，存在已经很久了，却无人到此。

酒酣，苏辙告辞。老翁不舍地说：“何不多留片刻，尽兴欢谈？”

苏辙允诺，然后接着说：“人生在世，不能没有形骸，有形骸就会受尘世牵累，那么烦恼忧患就会接连而来。”（“有生则不能无形；有形则不能无累。故物色之际，相仍而不停。忧患之来，有进而无已。”）

老翁回应说：“你知道人有形骸，而不知道为何有形骸；知道人有牵累，而不知道为何有牵累。如影随形，如响随声，都是自己招致的。”（“子知有形而不知所以有形，知有累而不知所以有累，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者，皆有以招之故也。”）

苏辙道谢说：“受教了。”

过了很久，苏辙被家人惊醒，于是写了《梦仙记》。有人认为苏辙是借梦写文章，所写之事未必为真。我因为窃爱其语而记下它。

——本自《夷坚志》（南宋）洪迈

* 《夷坚志》是一本鬼神故事大合集，其中有好几则东坡向后世人托梦的传说。这里姑且录下与子由有关的一则。

《梦仙记》现在不载于《栾城集》，可能是轶散了，也可能是这样的鬼神事本身就入不了苏辙的法眼，没有选进集子中。不过洪迈记述文章向来尊重前人，故而十分详细且少有删改，《梦仙记》确为苏辙所作基本没有疑问，里面的内容也基本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作苏辙的原句。事情玄奥，大家看看就好，大可不必信以为真。只是素来不在意神仙事的苏辙竟会做游仙境的梦，也确实有些奇特。

《萍洲可谈》（宋）朱彧

01

东坡元丰间知湖州，言者以其诽谤时政，必致死地，御史台遣就任摄之，吏部差朝士皇甫朝光管押。东坡方视事，数吏直入上厅事，捽（zuó）其袂曰：“御史中丞召。”东坡错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门，家人号泣出随之。弟辙适在郡，相逐行及西门，不得与诀，东坡但呼：“子由，以妻子累尔！”郡人为之泣涕。下狱即问五代有无誓书铁券，盖死囚则如此，他罪止问三代。东坡为一诗付狱吏，他日寄子由，其诗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狱吏怜之，颇宽其苦楚。狱成，神考薄其罪，止责散官，安置黄州。

元祐中，复起为两制用事。绍圣初，贬惠州，再窜儋耳。元符末，放还，与子过乘月自琼州渡海而北，风静波平，东坡叩舷而歌，过困不得寝，甚苦之，率尔曰：“大人赏此不已，宁当再过一巡？”（父亲大人觉得很开心对不对？要不我们别回中原了，再回岛上过一回吧！）东坡矍（jué）然（惊吓）就寝。

余在南海，逢东坡北归，气貌不衰，笑语滑稽无穷，视面多土色，靥（yè）耳不润泽。别去数月，仅及阳羡而卒。东坡固有以处忧患，但瘴雾之毒，非所能堪尔。

* 被儿子倒着管的老父亲hhh。以及因为最后一段想起之前一个很强烈的想法：虽然为当地人做了许多好事，虽然开了海南的文脉，播下了中原文化的种子，东坡还是从没到过海南比较好。

诗案那段就有问题了，当时子由在南京，不可能有“相逐行及西门”的桥段——虽然想想画面是真的虐心

02

东坡在黄州，手作菜羹，号为“东坡羹”，自叙其制度，好事者珍奇之。

* 据说东坡自创的菜式够摆一桌满汉全席（而且荤素搭配非常均衡）

《老学庵笔记》（南宋）陆游

01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 同为豪放派的陆游的记述还是有些说服力的。东坡词不协声律只是因为宋词变态的格律束缚不住他，并不是他不能唱歌——至少没到晁以道听不出他在唱什么的程度（？）

另附宋人所作《古阳关》，不敢保证就是这首，但或许与东坡南迁所唱异曲同工：

渭城朝雨，一霎浥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

弄柔凝、千缕柳色新。

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

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

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

莫遣容仪瘦损。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02

渊明之诗，皆适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见南山”，东坡所以知其决非望南山也。

* 《老学庵笔记》里记述多与诗家事有关，此为一例。我记得关于是“悠然见南山”还是“望南山”曾有争议，这里是东坡的想法，陆游的解释也很有道理。

03

僧可遵者，诗本凡恶，偶以“直待众生总无垢”之句为东坡所赏，书一绝于壁间。继之山中道俗随东坡者甚众，即日传至圆通，遵适在焉，大自矜诩，追东坡至前涂。而涂中又传东坡《三峡桥》诗，遵即对东坡自言：“有一绝，却欲题《三峡》之后，旅次不及书。”遂朗吟曰：“君能识我汤泉句，我却爱君《三峡》诗。道得可咽不可漱，几多诗将竖降旗。”东坡既悔赏拔之误，且恶其无礼，因促驾去。观者称快。遵方大言曰：“子瞻护短，见我诗好甚，故妒而去。”径至栖贤，欲题所举绝句。寺僧方砻石刻东坡诗，大诟而逐之。山中传以为笑。

* 画面感极强。只能说才华是一方面，有些人的诗传不下来不是没道理的。

04

东坡先生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云：“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梅圣俞为小试官，得之以示欧阳公。公曰：“此出何书？”圣俞曰：“何须出处！”公以为皆偶忘之，然亦大称叹。初欲以为魁，终以此不果。及揭榜，见东坡姓名，始谓圣俞曰：“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及谒谢，首问之，东坡亦对曰：“何须出处。”乃与圣俞语合。公赏其豪迈，太息不已。

* “何须出处。”看《清平乐》时就很佩服，一句话就把典故问题解决了，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本，而且和演的几乎完全一致。

陆游无论是笔记还是日记，对东坡的称呼都是很尊敬的“东坡先生”。尊崇之情可想而之。另外有游眉山写的诗一首，简直就是我的跨时代嘴替：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高台老仙谁所写，仰视眉宇空峥嵘。

百年醉魂吹不醒，飘飘风袖筇（qióng）枝横。

尔来逢迎厌俗子，龙章凤姿我眼明。

北扉南海均梦耳，谪堕本自白玉京。

惜哉画史未造极，不作散发骑长鲸。

故乡归来要有日，安得春江变酒从公倾？

——《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

前注：

· CA无差+垃圾上司组。时间线混乱，依稀在S1后。私设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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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吗，”过了很久，克劳利才说。“我渐渐觉得，咱们可能就是跟人类幼崽不对付。”

        长椅的另一头，亚茨拉斐尔欲言又止。如果每次跟人类幼崽打交道都能得到一枚硬币，他们就有两枚硬币了，在这个物价飞涨的时代连块小饼干都买不起，更别提形成坚实有力的论据。

        他本该立刻反驳，但在阳光下，克劳利看上去非常英俊，让他舌头有点不听使唤。21世纪的鲜亮与浮夸好像黑森林蛋糕上的樱桃，完美地装点了恶魔那不太明显的邪恶气息，让他显得格外堕落，充满诱惑。亚茨拉斐尔暗自警惕，这不关自己屁事，主要因为：a）恶魔选择这副皮囊一定别有用心，他作为上帝仁与爱的战士，不应该被其轻易引诱，以及b）他们现在真的不能分心。

        “咱们这次要处理的绝对不是‘人类幼崽’，提醒你。”亚茨拉斐尔说。“呃，上一次其实也不是。亚当是敌基督，他跟人类的区别，就跟，就跟……”什么东西闪过他的脑海，让他打了个寒战，“就跟蟑螂和电子蟑螂那么大。”

        一丝恶毒的微笑浮上恶魔的嘴角。“哦，所以你看了。你看了我发给你的视频——”

        “那东西让我做噩梦了，克劳利。”天使轻轻地说，“我信任了你。我知道我不该的。现在，我没法责怪任何人了。”

        他有些伤感，因为他本来完全没必要弄一部手机的，他的书店有很好的座机，古典，优美，还有拨号转盘，会发出喀哒哒哒的美妙声音。是克劳利，将刀片般又薄又硬、闪闪发亮的现代怪物滑进了他的衣兜，施展了他小小的诱惑，等亚茨拉斐尔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挤着酸痛不堪的眼睛，一连四个小时在互联网上搜寻可爱小猫的恶搞视频了。

            目前，他手机里有七个联系人。克劳利完美地排在中间。恶魔对此嘶嘶作响，闹脾气，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最后失踪……整整好几个小时！但是天使认为，如果他给自己起了个以c开头的名字，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他会呆在所有人通讯录的中间，仿佛一种社交上的阶级固化。除非他再做一次安东尼·克劳利（Anthony J. Crowley）——那也不行，我们亲爱的女巫朋友安娜斯玛（Anathema）还是会排在他前面的嘛。

        总之，亚茨拉斐尔没有去哄他。这是个美妙的周末，他有他的计划，在社交障碍与孤独的双    重夹击下，他发现自己谨慎地站在新开的猫咖啡馆中央，手足无措，闷闷不乐，没有任何一只猫乐意搭理他。就是这时候，大天使长加百列忽然出现。他一如既往用紫罗兰色的双眼恐吓四周，洪钟般威严的声音在毛茸茸的小动物间来回弹射，震耳欲聋：亲爱的……同侪（他显然忘记/不屑于称呼他的名字），作为天堂驻人间大使，你该去干活了。

        具体的工作要求是，找到一个流落人间的小孩。这个幼崽，根据情报，很可能是地狱宰相别西卜的后代。

        这种说法听上去有点点可疑。

        而且耳熟。

        “我以为——我已经被——放逐了。”亚茨拉斐尔结结巴巴地说。自从交换身体那事儿后，天堂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他每天祈祷时才会稍感安慰，能察觉她恩典的淡淡回音，仿佛一次垂落的注视，让他感到万能的主依然与他同在。天使有点哽咽。不属于天堂的想法依然让他不安。加百列好像才想起来这尴尬的情况，匆匆地打量了他一下，露出一个假笑：

        “喔，特别时期。”

        他说，随即消失在乱飞的猫毛里。这就是全部解释了。

        “如果别西卜搞出个崽，我会注意不到吗？会有任何人注意不到吗？”稍后克劳利问。说真的，亚茨拉斐尔不知道他是啥时候出现的。反正他回来了，若无其事地瘫在书店的软沙发上，那副景象引诱额外的客人走进来，在店里长久地徘徊。亚茨拉斐尔默默地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他太焦虑了，没功夫跟克劳利生气。

        “魔王会怀孕吗？”他反问。

        克劳利沉思了一会儿。

        “咱们这些生物，似乎对性别都没什么概念。”他慢吞吞地说。“你知道吗，别西卜用过男人的身体。但那是，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儿了。她偏爱女人的身体。但她依然可以……呃……让别人怀孕。我猜。她可以吗？她可以吧。没准怀孕的不是她，是她对象，这谁知道。撒旦怀过孕吗？”

        这句话在亚茨拉斐尔的心中唤起了可怕的影像。他打了个寒战。

        “无论如何，都会是她的后代。”他喃喃着说，“她为什么要把它送到人间呢？”

        更重要的问题：这和加百列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站在猫咪咖啡馆里的大天使长显得很疲惫，紫色的双眼暗淡无光。这非常少见。加百列有一万种风味迥异的假笑，没有一种不是光芒万丈、充满神意的。说实话，有点恶心。

        亚茨拉斐尔猜不出他到底想干嘛，希望不是想威胁别西卜——地狱摄政王也许不在乎那个小幼崽，但八成不会放任自己遭受挑衅。第二次大战也许就要开始了。可是，他刚才发现了互联网啊！那上面不仅有小猫，还有蛇，哦，不，不是那种吓人的大蟒蛇，就像他的恶魔朋友一样，而是可爱的、能够缠在手腕上的小玉米蛇……充满创造力的人类给它们画上舞动的四肢，加上字幕和搞怪的配音，让天使那圣洁的内心被叽叽咕咕的喜悦填满，无疑是真正的第九大艺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千万别让世界这时候毁灭啊！

        他想得太入神了，喘不过气，恐惧地攥紧了双手，没注意到一双金黄的眼睛落在他脸上。

        “行啦，别担心，天使。”克劳利说。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咱们解决这事儿——现在就去。”

        

2

        不幸的是，昔日寻找敌基督的旧经验，在新的挑战中完全没派上用场。“旧经验”，换种说法，一本精准无比的预言书。一本，已经烧成灰的预言书。天使和恶魔再次走上人生的考场，然后才意识到这次自己没带小抄。

        他们在城里闲逛，假装在调查，最后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边吃刚刚从面包店打包的甜点，一边感到些许的绝望。

        亚茨拉斐尔想要尽力表现得乐观一点。

        “上次，我们能够拿到那本书，是因为向一位无助的女士——被你撞到的女士——提供了善意的帮助。我们的善意得到了回报。我觉得我们这次还可以那么做。”

        “行，天使，你说了算。”恶魔温和地说。“我还负责开车撞人的部分。”

        “没必要冷嘲热讽。”亚茨拉斐尔嘀咕，脸红了。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克劳利明显有点后悔。如果他想让亚茨拉斐尔把他的号码在通讯录里置顶——没错，天使已经就此问题进行了详尽的调查，感谢互联网——他就不该这么愤世嫉俗。他是个乐观的人，甚至非常善良，胜过大部分天使，亚茨拉斐尔不知道他为什么永远不肯承认。

        “这不是解决的办法。”最后克劳利说。“我们得，开拓思路。那可是别西卜的后嗣啊，撒旦在上，总得有点特别的地方吧？”

        “可我们就是这么调查的啊。”天使无助地说。“刚刚咱们沿街问遍了每一个活人，有没有看到一个格外邪恶的——”

        “肮脏的——”

        “喜爱苍蝇的——”

        “诡异的——”

        “也许是灰色皮肤的小婴儿。所有人都说没有！”

        “但这孩子到底是别西卜跟谁生的？有没有可能，孩子长得更像孩子它爸……它妈……它……随便了！你懂的。”克劳利挥了挥手，提出一种崭新的可能性。但如果说“别西卜的幼崽”是某种奇妙的东西，“别西卜的对象”听上去就更难以言喻了，亚茨拉斐尔无法想象。忽然，看到了什么东西，他身边的恶魔弹簧一样猛地同椅子上直起来，发出一声吼叫。

        “你们的破楼蠢透了！”克劳利暴躁地咆哮。

        几个小孩正在公园的沙地里玩，天使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被埋在沙子里，其他小孩在往她身上搭沙堡，搭到了第二层。一瞬间，蟒蛇的竖瞳和獠牙一起从人类的皮囊里冲出来，几个小孩尖叫一声，作鸟兽散，恶魔咕哝着什么，瘫回了椅子里。

        “非常英勇，我的朋友。”亚茨拉斐尔夸道。克劳利摇头晃脑，很不高兴，发出种种奇怪的声音，假装自己没听到刚才那句屁话。噢，诱惑是一回事，可爱又是另一回事了，天使感到自己的心融化了一些，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可怜的孩子身边。

        小女孩的头像个萝卜一样嘭地从沙子里冒了出来，耳朵缝隙里塞满了泥土，看上去有点凄凉。

        “你还好吗，亲爱的？”天使柔声问，伸手推开沙子，帮她站起来。

        “我没事。”女孩抽噎着，但是哭得很娴熟，很矜持，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丧气。天使的心又融化了一点，为完全不同的理由，他憎恨霸凌，克劳利也一样，他是个坏家伙，发明了增值税和撒在蛋糕上、以呛到人为目标的抹茶粉，但决不会欺负小孩……亚茨拉斐尔帮女孩拍着裙子上的土，对方转过头，眨动着紫罗兰色的宝石般的双眼，瞬间夺去了天使的呼吸。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熟悉的眼睛。

        在他们身后，克劳利发出被噎住的声音。

        “我操。”他简短有力、饱受震撼地说。亚茨拉斐尔缓缓点了点头。

3

        一个天使、一个恶魔和一个幼崽走进了酒吧。亚茨拉斐尔看上去有些愧疚。

        “我不该来这种地方。”卓达（Dreda）说。对于她这样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皮肤白皙、薄薄的头发被扎成两个小辫子的中产阶级小孩来讲，“卓达”这个名字有点过于邪恶了，就跟班上成绩最好的小书呆子起名叫“路西法”一样。毫无疑问，她的家长品味独特。

        亚茨拉斐尔感觉后背上冒出了冷汗。天使会流冷汗吗？显然是会的。恶魔呢？他偷偷看了眼克劳利。噢，显然也是会的。可怜的家伙。

        “所以。”恶魔慢吞吞地说，金黄的瞳孔在颤抖。

        “所以。”天使赞同道。

        “这是……”

        “嗯。”

        “看在地狱的份儿上！”

        “哦，的确，的确，看在地狱的份儿上……”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卓达缩在高脚凳上，可怜兮兮地说。她那天使般的——耶稣在上——紫色眼睛让所有人如坐针毡。“我是被拐卖了吗？我觉得我是。根据日内瓦条约，请给我果汁。我还不能喝酒。”

        “我恨那个条约。”克劳利说，给她点了果汁。紧接着，卓达从兜里掏出一只小虫子：“我能跟我的朋友分享吗？”

        “那是——”

        “一只小果蝇。”卓达说，畏缩了一下。“我给她起名叫蜜蜂（Bee）。我的同学们都说我是个怪胎，养这种东西，但我很喜欢。她很可爱，而且其实很干净。”

        亚茨拉斐尔在对基因的敬畏中说不出话。克劳利沉默了一会儿，扭头对酒保说：“威士忌。给我大量的威士忌。”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计划。”天使无助地说。“你不能现在喝醉，克劳利。”

        “哦吼，你看我能不能。”恶魔愉快地说，施展小小的奇迹，瞬间吸空了吧台后的一排酒桶，然后醉醺醺地一头倒在台面上。那场景令人痛心，但亚茨拉斐尔完全能够理解。实不相瞒，面对此刻的情况，他也有种划十字的冲动。卓达静静地看着他们，和她的小苍蝇——小果蝇——一起嘬着果汁，最后她说：“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

        “什么，亲爱的？”

        “我也许已经被闷死了，你们是带我去天堂的。”卓达说。“我能看到你的翅膀，你知道吧？”

        “我可不是天使。”克劳利怨愤地嘀咕，打了个酒嗝儿。卓达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你也有翅膀啊，黑色的翅膀。”

        “那听上去可太圣洁了。”恶魔说，皱起了脸。“——这小崽子到底怎么回事？”

        卓达没说话，这个问题非常耳熟，已经有不少人问过她了。你瞧，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你有一双紫色的眼睛，而且长得很可爱，那你就是大草海的小卡丽熙，或是其他什么可以被炫耀的东西；如果你是个干巴巴、灰扑扑、常年穿着廉价衬衫的小鬼，在头发里养小果蝇，把指甲咬得破破烂烂，还有点不爱说话，哈，那可就完蛋啦。还不如规规矩矩长一双棕眼睛呢。

        卓达身上没有什么规矩的地方。很怪。因为她是个脾气很软的小东西。没有反抗精神，甚至没有顺从的精神——仰人鼻息也是很花心思的，但凡她有点瞧人眼色的天赋，就不至于沦落到被两个怪人绑架到酒吧的地步。她用自己天然的精气神儿吓跑了不少寄养家庭，在福利院里七进七出，按照怀特先生的说法，每次有苍蝇飞近时卓达都会伸出手臂，那场景就跟创造亚当的巨型壁画一样，令任何基督教的信男善女深感不安。这些卓达统统不懂。她就是存在着，八岁半的心里隐藏着某种很深的伤感，以及很坚定的信念：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她正试探着在其中找到她自己的位置。

        目前，她的位置在第八百个寄养家庭，间歇性上学，常态性逃课。所有人都恨她，包括她自己。但这种憎恨非常深奥，让她常常陷入沉思，最后她决定，要问一问上帝，为什么自己是个小傻瓜，却有着这么特殊的紫色的眼睛。为什么她的命运，让她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鸭子，无人引导，独自前行。

        实际上，被其他小孩埋进土里的时候，她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正值此刻，有两个天使带她上天堂，那就太好了。其实地狱也行，卓达不太挑剔，她挺确信那儿肯定有个通道直达天堂的，要不然有人在天堂犯了错，该往哪儿扔呢？撒旦又是怎么从天堂掉到地狱的呢？

        “给我也来一杯吧。”天使用一种堕落般无望的语气说。“雪莉酒就够了。”

        

4

        “咱们不能把她送回去。”之后亚茨拉斐尔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在书店的二层，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小阁楼，堆满了暖呼呼的毛毯和枕头，那是克劳利偶尔滑过来睡午觉的地方。此刻，那里躺着一个有着紫色双眼的小孩子，洗过澡，膝盖和手肘上贴了很多创可贴，吃过甜品和果汁，睡着了。

        如果没猜错，她就是地狱宰相别西卜与大天使长加百列的孩子。

        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天使的脊梁一阵颤抖。

        “要我说，送得越快越好。”克劳利焦虑地震动着，像是一支正在拨号中的手机。自打从天堂回来，或是更早——自从书店被焚毁，他就有点神经紧张。亚茨拉斐尔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能想象吗，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使斥责地看了他一眼：“在亚当的事后，我们至少应该明白了，血统并不能决定一切——”

        “撒旦的血统也许不能。”克劳利嘶嘶作响，“而且，撒旦超叛逆的，好吗，他的儿子当然也一样，要我说，血统简直准得跟……跟……跟所有特别准的东西一样。这个，别西卜和加百列的小幼崽——咱们得赶紧把她处理掉，在她长成全宇宙最装模做样、残暴不仁的垃圾老板之前。相信我，她会的！我有直觉！”

        “你有醉昏掉的蛇脑袋。”天使说，满怀喜爱之情。克劳利凶狠地看了他一眼。

        “通讯录。把我置顶。”他阴沉地说。“我们得……随时保持联系了，天使，直到这破事儿结束。我要你闭着眼睛都能给我打电话。随时。”

        “你为什么不搬过来住呢？”亚茨拉斐尔脱口而出。

        脱口而出的要旨在于，一脱口就后悔了，正是眼下这种情况。两界大战的闹剧结束后，克劳利就……消失了，挺长一段时间。也许是睡了一觉。然后他回来，隔三岔五地闲逛，显然对现状十分满意，他没有提过住所的事，显然对常年在狭小陈旧的书店的老地毯上滑动不感兴趣。亚茨拉斐尔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羞愧地发热。“啊，我是说……”

        “我明白。”克劳利随意地挥了挥手，笑了一声。“天使，恶魔……什么的。最好别住一起。但是，通讯录——”

        “好的。”天使说，急着从刚刚的尴尬中解脱出来。

        “好的。”恶魔重复。

        片刻后，他挑了挑眉毛，亚茨拉斐尔回过神，赶忙从兜里捞出手机。他拒绝单手操作，用一种过时的优雅划开屏保，没想到之前播放了一半的视频立刻继续播放，一只用简笔画画上了手脚的玉米蛇在对着一只老鼠狂舞。恶魔瞥了一眼，有些阴沉的脸上露出微笑。

        亚茨拉斐尔感到自己的脸更热了。“别这样。”他轻声说，不失尊严地把视频关掉，打开通讯录。

        “很有品位。”克劳利评价。

        “当然。”天使有些高傲地回答。

        他极有慷慨的骑士精神，不仅把克劳利置顶了，还设为紧急联系人，只要同时按住屏幕和侧面的按键两秒钟，恶魔就会从别的地方——任何地方，说真的——风驰电掣地赶来。少了山羊头、血蜡烛和献祭的少女，这不失为一种现代社会更精准高效的召唤，不知为何，这想法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高兴了？”

        “喔……非常。”

        克劳利近乎低鸣地说，那声音能把圣徒所有高洁的想法粉碎殆尽。恶。这真的毫无必要。又不是说这里有哪个可怜人可供他引诱。亚茨拉斐尔阴暗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回以坏笑。

        他清了清嗓子。

        “所以，现在怎么办？我是认真的，克劳利。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能想象把她送给加百列养吗？”

        “我更好奇的是，她是怎么流落到人间来的。她显然来了有一阵了，而且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没有任何记忆。你觉得这是那种一时兴起的事儿吗？”恶魔若有所思。“加百列也许随便把这小孩扔掉了，现在又想捡回来。听上去很像他会干出来的事儿。”

        “这孩子名叫‘卓达’。我挺确信这名字是别西卜起的。”

        “她才不在乎什么小幼崽呢。她可是地狱王爵，如果想要，早有一窝了。”

        “没错，这就是证明！”天使坚持地说。“而且，我不觉得加百列能做出那种事。他的确有些……让人恼火，但他是个天使，不管你有什么看法，爱是他的本能。那是他的小宝宝。如果真是他生的，他肯定注视过她的双眼，看过她小星星一样的小手，摸过她的小鼻子——”

        “我吐了。”克劳利用唱诗一般的语调说。“我需要再来一杯。”

        他蛇一般从沙发上滑了下去，瞬间开始折腾亚茨拉斐尔的酒柜。他们开始心照不宣地碰杯，尽管三个小时前才在酒吧里大醉了一次，最后，天使觉得自己终于渐渐放松了。他发现自己和克劳利靠在了一起，他的头舒服地放到了好友的肩膀上。这感觉很奇妙，就像回到了天堂，唯一的区别是他当初真在天堂的时候，没人想搭理他。这种感觉是双向的。

        他只见过一颗真正璀璨的明星，当然，跟着路西法一起掉下去了。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儿，天使喃喃。“别西卜，和加百列。加百列！我不明白。”

        “呃，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她俩有点什么。”克劳利说。他又开始发出咕哝声，轻轻挪动着，如果亚茨拉斐尔理性尚存，他就会羞愧不已地从恶魔身上爬起来，因为明显自己让他感觉不舒服了。但他没有。喝醉的天使具有人类的一切特性：懒散，迟钝，自私。更妙的是，在醉醺醺的幻觉中，克劳利的手开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我闻到过气味。”

        “气味？”

        “别西卜的气味，在那个大天使长身上。恶魔就爱干那事儿。”克劳利轻蔑地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好像自己不是个恶魔似的，“我以为俩头头儿干架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喔……”亚茨拉斐尔说，脸红了。

        忽然，什么东西在他心头一闪而过。

        “是你！”他愤怒地大叫，原地扑腾了一下。克劳利被惊动了，低下头，睁大眼睛瞧着他。啊哈，那双金灿灿的蛇眼睛，但它们迷惑不了亚茨拉斐尔。他想通了。

        “是你的味道，你这条见鬼的蛇。”他说。“所以那些小猫都不让我摸！”

        “你真的喝多了。”克劳利满怀同情地说。

        他打了个响指，血液里的酒精猛地蒸发，亚茨拉斐尔愣住了，他依然很生气，但是略感羞愧地从恶魔身上爬了起来。“总之，你得承认，这很不同寻常……”他咕哝着说。

        “小猫？”

        “不！别西卜和加百列。”亚茨拉斐尔说。“他们，他们……”他说不出口，捂着心口，有点激动，感觉圣洁的精神在人类的皮囊里化成了汤糊糊。

        克劳利安静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一个天使爱上了恶魔，你真觉得有那么难以想象吗？”

        “我更惊讶的是，恶魔会爱上天使。”亚茨拉斐尔轻声说，伤感地微笑着。“我听说恶魔没有爱的能力。你们用爱交换了永恒燃烧的硫磺火。”

        “你听谁说的？”

        “呃，加百列。”

        “加百列是个连自己幼崽都找不到的蠢货。”

        “啊……那倒是。”天使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克劳利坐立不安。他烦躁地挪动着，把靠垫拽到手臂地下夹着，好像觉得冷。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他不喜欢烦心的事情在冬眠前发生，虽然他压根儿不冬眠。他的心像是被圣水泼了一样。

        他强迫自己开口：“你真觉得——恶魔——我——”

        “当然不，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急急忙忙地说，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地毯上旋转。“帮我想个法子。总之——咱们不能让加百列把她带走。”

        

5

        克劳利憎恨回到地狱。那里又脏、又臭、又湿、又冷，毫无格调，缺乏性格。但别西卜在等他。他老远就瞧见她坐在王座上，看上去介于抑郁和狂躁之间，反正就是在地狱呆久后该有的样子。

        怪不得路西法要当撒手掌柜，人类社会也日渐文明。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工作氛围。如果没了他，安东尼·J·克劳利，没了他的夏日连环大塞车、消息已读提醒和正反不分的电脑U盘插口，地狱可怎么办啊？

        “别西卜大人。”恶魔说。

        “克劳利。”别西卜近乎和蔼地说，示意他可以坐下。

        这实在令人不安。如果她问起某个紫眼睛奇怪小孩的事，克劳利决定缄口不言，倒不是顺从亚茨拉斐尔那过度的白骑士情结，而是在他自己的道德观里，一旦你主动丢弃一个小孩，她就跟你没吊关系了。

        加百列当然不是个好家长，但别西卜只会更糟。目前来看，很可能就是她把小孩丢到人间去的。

        “我就直说了。”别西卜说。“之前你熬过了圣水。有些人说，那是因为你和天使私交甚笃。你们有彼此的……一部分。在身体里。”

        这不是他猜测的话题走向。或者分级。说真的，她应该比他清楚，但话又说回来，两个超自然生物间的繁育也许和人类不太一样，这谁知道。“嗯，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恶魔谨慎地回答，尽量不去多想她措辞中的暗示。

        “我们假设。”别西卜从王座上俯下身，竖起一根手指，“假设一个天使，因为某些事情而不高兴了。我是说，非常、非常地不高兴。当然，原因不明。而且跟我没啥关系。”

        克劳利洗耳恭听，但别西卜顿了顿，发出一阵烦躁的嗡鸣，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她帽子上的苍蝇猛地盘旋起来，仿佛被她脑子里的天翻地覆惊扰到了。克劳利不敢催她，他最近跟地狱的关系比较脆弱，如果今天能免于被剥下全身的肉洒满盐放到火上烤，他会很高兴的。但随着地狱摄政王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渐渐意识到，此魔鬼口中“天使”，所指似乎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操。

        克劳利像人间正流行的那种挤压塑料玩具一样，无法自控地发出吱的一声。

        “呃，他们的确是会不高兴的。”他说，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是说，天使，啊，你知道的，那些白色西装抱着竖琴的小东西，没错，善与美，但是上帝让他们很有脾气……”仅作参考：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会生气，然后就不跟你讲话——”

        “对。”别西卜大声说，铿锵有力地打断了他。“就是这个。不说话。不见面。生些鬼都弄不明白的闷气。所以这是某种——典型症状。”

        克劳利缓缓点了点头。因为这的确是，不然亚茨拉斐尔也不会用“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当成濒临灭世时的终极威胁。见鬼，真的管用，天使都是洞察惊人的恶棍，这就是为什么地狱永远赢不了。别西卜看上去忽然放松了一些，她靠回王座上，懒懒挥了挥手。

        “好吧。告诉我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

        “是的。”她不耐烦地说。“那个天使，我怎么——当然不是真的我。任何人。怎么让他高兴点。”她说着，露出一种恍惚的神情，很可能在反思自己的人生。克劳利也想反思自己的人生。恶魔生。随便了。

        他那聪明机灵的头脑难得跟不上事态发展了，而且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发条推特：lol星期一的美好清晨*wink emoji**wink emoji*#前上司刚刚问我怎么哄天堂的至高天使长#。

        这他妈是个多么魔幻的世界啊！

        他很想问问别西卜，这是否可能跟你把你们的小孩丢去了人间有关系呢，但他不能，因为他答应了亚茨拉斐尔要把嘴闭严实，绝对不能让可怜的小卓达落回龙腾虎跃的亲生爹娘手里。是说，她现在的生活糟心极了：怅然的心灵，贫困的环境，放到任何校园剧里都会被欺负死的小书呆子爱好，两百年前会被当成女巫烤成肉干的紫眼睛……但她还有希望，以及改变未来的意志与勇气。

        见鬼，她想质问上帝。她有足够的好奇。

        “吃的。”最后克劳利听到自己用无比自信的声音说。“寿司，也许。”因为他是个傻瓜。因为他真的只熟悉那么一个天使。别西卜看上去完全没有被说服，眼中的怀疑让人颇感冒犯，但她最终还是说了谢谢，用她这辈子能驾驭的最友善的语气。

        克劳利真的需要更多情报。他决定得寸进尺一下。

        “大人，你说的那个天使——”

        “管好你自己的事，叛徒。”别西卜说，打了个响指。克劳利回到了自己的车里。

6

         别西卜走进酒馆，坐到加百列对面。大天使长凝视着她，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假笑。

        “你不能坐这里。我在等人。”

        “省省吧。”别西卜狺狺。他确实知道怎么让她不爽，但她不打算计较。她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是我。别告诉我你没认出来。我只是换了张皮。”

        “喔——别西卜。”紫色眼睛的天使用最虚伪的语气说。

        “加百列。”别西卜回应道。主要是为了阴阳怪气。她们对视了一会儿，别西卜叹了口气，两个超自然生物一起站起来，去吧台点喝的。加百列这才注意到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那是什么？”

        “等会儿再说。”

        两人端着酒和薯片回到桌边，别西卜清了清嗓子，从超市环保塑料袋里把一盒保鲜寿司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加百列缓缓查看了寿司的保质日期，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道你把这东西掏出来是想干啥，但我不会吃的。我的身体是一座神主的圣洁的殿堂。”

        别西卜看了看桌上的酒和薯片，又想了想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觉得这座殿堂已经被里里外外地玷污过了。但她还是没说什么。她突然有点疲倦，不是为了此刻，而是为了分别后突然变得安静的那一瞬间。她经常感到无聊，但很少寂寞，高阶恶魔都是穷奢极欲的享乐生物。

        “告诉我怎么惹到你了。”最后她说。

        “你会道歉吗？”

        “也许。”克劳利这条蠢蛇。寿司没用！她得排队结账，现在还得卑躬屈膝。天使真是太可怕了。

        加百列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丢掉了那个……小东西。我以为你一直在养着她。”

        非常不幸，别西卜立刻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的喉咙变紧了。那个小东西。这是天堂那边的习惯吗？这么形容自己的幼崽？别西卜不知道。她是硫磺海里爬出的魔王，不是堕天使，未曾得见天国的荣光。

        她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先丢掉的她。丢在地狱门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刚开始，我甚至不知道那是我的后嗣。她不像个恶魔。她有你的眼睛。”

        “也许我只是想给你一个纪念。”

        “我听不懂。”别西卜诚恳地说。“你有毛病。”

        加百列低下头，开始吃寿司。那副场景还是有点吓人的，显然他已经准备好让自己圣洁的殿堂被生鱼片和红蟹子狠狠玷污了，如果亚茨拉斐尔有幸得见，他会说那寿司品质低下，不堪入口，但这真不是别西卜的错，她又没有养天使的经验！

        “恶魔不会爱。”大天使长低声说，使劲嚼着寿司，噎住了。“你们丢弃了主的恩赐，用爱的能力交换了狂妄与硫磺火。”

        别西卜感到一阵淡淡的茫然。

        “没准呢。你也许说得对。”她喃喃着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把她丢掉，傻天使。我把她送去了人间。”

        

7

        “你真的得去上学了，女士。”亚茨拉斐尔苦口婆心地说，因为这小崽子已经在他的书店赖了一整周，效果相当于两百位试图买绝版书的客户，几乎将他的善心消磨殆尽，让他感到淡淡的慌张。“翅膀，什么翅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卓达嗷嗷大叫。这么小的身体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简直不科学。“我不！我不！我不！我知道你们是天使！我不要上学，要去天堂！”

        恶魔弹动着他邪恶的舌头，在一旁看笑话。“瞧瞧她，已经有她血亲的样子了……”

        “求你别说这种话。”亚茨拉斐尔打了个寒战。

        他蹲在阁楼窗户投入的淡淡晨光中，艰难地给小卓达扎了辫子，搭配了仿佛儿童房地产销售般的衣服，往饭盒里塞满了蛋糕，这样她再被同学们埋进土里时，就能贿赂他们了——这显然是一种生存的技巧。她太瘦小，无法反击，太执着，变不成“酷小孩”，但克劳利预计过不了多久，她就能一个响指把他们都变成青蛙，而天使则希望那一天来得尽量晚点。

        “毫无正义之心啊，天使？”把卓达哄去学校后，克罗利又瘫回了沙发上。“不想来点经典的复仇崛起吗？”

        “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会更喜欢普通人的日子。”

        “贫穷孤单，被人欺负的日子？”

        “……我不知道。不。当然不……但有些事情不能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来解决，不是吗？”

        “那就得看很久很久之后，她自己的决定了。说到底，她是地狱宰相与天使长的女儿，生活不会太无聊的。”克劳利说。“哦，真安静……别踱步了，天使。坐到我身边来。”

        他心里懒洋洋的，很舒服，这件事结束得很平顺，亚茨拉斐尔硬着头皮告诉加百列并没有找到，而加百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究了。克劳利能想出一百种出岔子的情况，一种都没有出现。

        别西卜也没再来找他的麻烦。地狱放过他了。又一次。

        现在，他只有一点点不满足。

        “要我说，一个小小奇迹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很多的。”恶魔大声说。他若无其事地瞥了同伴一眼。“似乎一盘绝赞的帕芙洛娃蛋糕忽然出现在了楼下的桌子上。还有茶。嗯……一起吃点早餐？”

        亚茨拉斐尔笑了。“啊，亲爱的克劳利。”他小声说。这是个完美的早晨。

        

END

前言：喜欢梅欧两人应该差不多在两年前，偏偏就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学习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碎片一点点捡拾起来，就像为文物除去锈迹慢慢窥见真容一般，不仅走近了他们两人，更逐渐醉心于整个北宋，那个涌现出无数豪侠与文人的年代。

高三时候只是忙里偷闲翻翻书，等到上了大学、寻访过不少图书古籍之后，就渐渐想做一个系统的整理，不过因为学业原因和我鸽子精的本质一直没能写出来。前几日刚好和濯溪老师聊到怎么给刚入坑的朋友们安利cp，加上宅在家里也看了不少东西，于是终于动笔写了。

本文章主要是想给更多想了解梅欧的朋友提供参考，也顺便梳理一下我自己磕cp的思路，也许会持续更新。

全文+引用共7.5k，包括：梅欧两人简介、生平、部分酬唱诗歌与文章、一些逸话和梗的出处。并不全是学术方面的科普，夹杂了很多我的碎碎念。

关于文中引用或参考的资料，我会列在文后。如有存疑，我也会单独标出。不太清楚这样的贴子直接引用各位前辈、老师的论文原文是否不妥，如果有任何问题，我会立即修改并致歉。也许会有纰漏，大家可以随时指出或补充呀

 

这里是我之前整理过的一部分东西：

仁神哲主要文人年表➡这里

梅欧相关诗歌（欧阳修）/梅欧相关诗歌（梅尧臣）/欧阳文忠公年谱（整理校对版）➡这里（提取码u2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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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简介

梅尧臣（1002-1060）

字圣俞，宣州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北宋现实主义诗人。初以恩荫，补桐城主簿，长年转徙下僚，皇祐三年（1051）始得宋仁宗荐，赐同进士出身。以欧阳修荐，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故世称“梅直讲”“梅都官”。

文学上反对西昆体，为诗主张写实，力求平淡、含蓄，被誉为宋诗开山祖。参与编修《新唐书》，嘉祐五年，未奏而卒，年五十九。

欧阳修（1007-1072）

字永叔，吉州庐陵人，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被后人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天圣八年（1030）进士甲科第十四名，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文学上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同时也对诗风进行革新，是北宋词坛从婉约到豪放的转折人物。史学方面，主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熙宁五年于家中逝世，年六十六。

 

二、二人生平

这里是以时间段的方式来写，因为圣俞的年表不明，很多材料都是从永叔和其他人的文集，以及正史、笔记小说中推断。

 

1.洛阳幕府 天圣九年（1031）—景祐元年（1034）

 

“相比波澜壮阔的长江大河，我更喜欢小溪在汇入江河前那些快乐而不乏激情的时光；相比颓然坐在醉翁亭前的文章太守欧阳修，我更欣赏意气风发、心系天下的文学青年欧阳修。”

——李强《红袖添香夜读书：北宋文人往事》

 

天圣八年，欧阳修二十四岁，登进士第，授西京留守推官，他美好而短暂的洛阳生活也从此开始。

同年，梅尧臣也以主簿的官职来到洛阳。

 

“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

《邵氏闻见录》

 

没错，就是在这里，梅欧两人开始了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友情。

 

三月入洛阳，春深花未残。

龙门翠郁郁，伊水清潺潺。

逢君伊水畔，一见已开颜。

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

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

“大尹”就是钱惟演，这几句诗的意思就是，梅欧两人一见钟情，来洛阳连见上司的程序也不走，就直接私奔（？）了。

圣俞翘楚才，乃是东南秀。

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

离骚喻草香，诗人识鸟兽。

城中争拥鼻，欲学不能就。

平日礼文贤，宁久滞奔走。”

欧阳修《七交七首·梅主簿》

忆昔初识面，青衫游洛中。

高标不可揖，杳若云间鸿。

欧阳修《乞药有感呈梅圣俞》

青衫白马，玉山岑岑，虽然不排除永叔的滤镜，但此时的圣俞，也的确是才思满怀的风流公子。

之前看过一位老师的文章，他说永叔所言“映我觉形陋”也许更多的是指文学方面——他作为大宋王朝的新科进士，自然也处在当时科考的体制内，诗赋难免有西昆派的痕迹，而在此时和圣俞邂逅，为他简淡的诗风所倾倒，自然也会生出如此感叹。

洛阳幕府的文学青年们，登嵩山、游洛水，饮酒赋诗，似乎真是一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光景。

洛水桥边春已回，柳条匆蒨眼初开。

无人拾翠过幽渚，有客寻芳上古台。

林邃珍禽时一啭，酒酣红日未西颓。

知君最是怜风物，更约偷闲取次来。

梅尧臣《依韵和欧阳永叔同游近郊》

 

这段时光几乎如梦一般美好，以至于梅欧两人在今后的几十年里，都经常回忆起当年的洛阳：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曾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欧阳修《浪淘沙》

故相方来梦，分明接座隅。

只知冠剑是，不道死生殊。

西府看如旧，东山咏久徂。

遽然兴寤叹，不觉泪沾须。

梅尧臣《梦故府钱公》

在“诏书走东下，丞相忽南迁”之后，欧阳修在给梅尧臣的书信里也写道：

“河阳咫尺，顾足下若万千里。又曩日恨不得同者尹十二、王三，今反俱游，而圣俞独不至。人生不一岁，参差遂如此。因思百年中，升沉生死，离合异同，不知后会复几人，得同不得同也。”

欧阳修《与梅圣俞书》

 

他所不知道的是，洛阳挚友的离别不过是小小的风浪，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升沉生死，离合异同，便不是如此少年之悲所能囊括的了。

 

2.景祐党争 景祐元年（1034）——景祐三年（1036）

“如果说宋中道和裴煜是梅尧臣晚得的二友，梅尧臣对他们是亦师亦友，欧阳修对于梅尧臣来说就是那位身在天涯、但心无隔阂的知己，当然对欧阳修而言亦然。”

——冯婷《梅尧臣唱和诗研究》

 

景祐三年，因范仲淹劾吕夷简、吕夷简反讥范仲淹“引用朋党”，导致范仲淹罢知饶州。

仁宗下令戒敕群臣，但以青年欧阳修的性格，是不可能在权势和戒令面前低头的。于是继余靖、尹洙上书被贬之后，他写了那篇言辞激烈、后世也广为流传的《与高司谏书》，将高若讷痛快地骂了一顿之后，被贬夷陵。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欧阳修《与高司谏书》

 

这件事，当时任建德县令的梅尧臣当然是没有参与的。但是，他在听说欧阳修被贬后，直接表示了他的赞扬与肯定：

昔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

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

谪向荆蛮地，行当雾雨繁。

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

梅尧臣《闻欧阳永叔谪夷陵》

梅欧两人能走到一起，除了他们文学观点相近、皆为学识渊博的文人之外，还在于他们性格都孤傲刚直、有大宋文人的骨气与狂放。《与高司谏书》的酣畅淋漓自不必说，永叔的《与尹师鲁第一书》中提到的“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布在世间，沉默畏惧，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见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也是很好的佐证。圣俞虽然看上去是个标准的儒雅文人，但他亦自称：

间以辨谑每绝倒，岂顾明日无晨炊。

六街禁夜犹未去，童仆窃讶吾侪痴。

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

酒酣耳热试发泄，二子尚乃惊我为。

梅尧臣《醉中留别永叔子履》

也正是这样相近的性格与价值观，让他们即使身处两地，仍然能心意相通。

景祐四年末，欧阳修调任乾德令，而梅尧臣出知襄城，两人在短暂的重逢后，梅尧臣作诗赠别：

渊明节本高，曾不为吏屈。

斗酒从故人，篮舆傲华绂。

悠然目远空，旷尔遗群物。

饮罢即言归，胸中宁郁郁。

梅尧臣《送永叔归乾德》

 

3.庆历新政 庆历三年（1043）—庆历四年（1044）

 

“诗人或作家是眉眼流波的感性动物，他们只关注心灵的声音；而政治家必须匍匐在现实的大地上，触摸理性的质感。”

——夏坚勇《庆历四年秋》

 

这个在北宋年间尤为著名的新政，仅仅存活了不到两年，就因为各方压力和内部矛盾而迅速瓦解。我相信大部分人了解它，都是因为《岳阳楼记》里那句“庆历四年春”。

而欧阳修在此次新政中，是“四谏”之一，也是改革倡导者范仲淹的坚定拥护者。因此，在夏竦等人再次提起仁宗最忌讳的“朋党”二字时，欧阳修也自然而然被视作了范仲淹的朋党，被政敌大肆诬蔑与攻击，最终在庆历五年（1045）贬知滁州。

李强老师说，欧阳修的两次被贬，心境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第一次是出于文人的伉直意气，是一种自我完成的话，第二次则是带着一腔幽怨与愤懑，颓然地来到滁州。虽然他在这里写出了名垂千古的《醉翁亭记》，也因此得了那个“文章太守”的美名，但这次打击显然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疤，也使他在今后的仕途里逐渐趋于保守。

此时梅尧臣与他也有不少诗歌往来，显然都意在开导友人，就如：

仲尼著春秋，贬骨常苦笞。

后世各有史，善恶亦不遗。

君能切体类，镜照嫫与施。

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

不书儿女事，不作风月诗。

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

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此外有甘脆，可以奉亲慈。

梅尧臣《寄滁州欧阳永叔》

 

4.同仕汴京 皇祐三年（1051）—嘉祐五年（1060）

 

“梅尧臣浮沉下僚，欧阳修亦几经贬黜，阻山隔水、鱼雁不断，两人在互相理解慰安中发展着友谊，一直到嘉祐五年，尧臣被葬到宣城故乡柏山墓地的时候。”

——张仲谋《梅尧臣、欧阳修交谊考辨》

 

终于，在回京的欧阳修不懈举荐下，仁宗终于召见了梅尧臣，赐同进士出身、以太常博士之职担任献官。不久，又和欧阳修、宋祁同修《新唐书》。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担任礼部贡举主考官，梅尧臣为国子监直讲，充任点检试卷官。

分分合合二十年的两人终于能够在朝廷共事，这段时间两人酬唱诗数量也相当可观。最著名的也许就是被梅、欧二人同时赏识的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作者苏轼因此被点为第二，苏轼后来也在《上梅直讲书》中言：

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

让我们来看一下嘉祐三年圣俞的诗：

阶前去年雪，镜里旧时人。

不觉应销尽，相看只似新。

屠酥先尚幼，彩胜又宜春。

独爱开封尹，钟陵请去频。

梅尧臣《嘉祐己亥岁旦呈永叔内翰》

 

怎么回事呢？嘉祐三年，欧阳修以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

独爱开封尹……你懂我意思吧。

还有这首：

醉忆曩同吾永叔，倒冠落佩来西都。

是时豪快不顾俗，留守赠榼少尹俱。

高吟持去拥鼻学，雅阕付唱纤腰妹。

山东腐儒漫侧目，洛下才子争归趋。

梅尧臣《四月二十七日与王正仲饮》

醉忆曩同吾永叔……咳咳。

 

当然，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两人相约日后买田颍水、终老一生。

壮心销尽忆闲处，生计易足才蔬畦。

优游琴酒逐渔钓，上下林壑相攀跻。

及身强健始为乐，莫待衰病须扶携。

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

欧阳修《寄圣俞》

我贫尚不给朝夕，焉得负郭置稻畦。

筋骸幸且稍轻健，山水纵好无路跻。

傥公他时买田宅，愿以藜杖从招携。

吾儿诗书不足教，亦以助力於耕犁。

梅尧臣《依韵和永叔见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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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7补充

其实要补充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我都想开个新帖了23333先放点东西吧 不知道还有人看吗

长河秋雨多，夜插寒潮入。

岁暮孤舟迟，客心飞鸟急。

君老忘卑穷，文字或缀缉。

余生苦难厄，世险蹈已习。

离合二十年，乖睽多聚集。

常时饮酒别，今别辄饮泣。

君曰吾老矣，不觉两袖湿。

我年虽少君，白发已揖揖。

忆初京北门，送我马暂立。

自兹遭槛井，一落谁引汲。

颠危偶脱死，藏窜甘自絷。

但令身尚在，果得手重执。

闻来喜迎前，貌改惊乍揖。

别离才几时，旧学废百十。

残章与断稿，草草各收拾。

空窗语青灯，夜雨听霵霵。

明朝解舟南，归翼纵莫戢。

还期明月饮，幸此中秋及。

欧阳修《别后奉寄圣俞二十五兄》

“手重执”……（傻笑）

某再拜圣俞二哥。昨日贤弟至，辱寄书，并前所寄二书及梦中诗，又五百言诗，频于学士处见手迹，每一睹之，便如相对。别后虽尹氏弟兄、王三并至，然幕中事比圣俞在此时差多。盖东都兴造，日有须求，仓卒供办，未尝暂休息。职此，未始提从容聚首，独游嵩事一胜尔。然而历览中春之游，山水之状皆如故，独昔之青林翠壑，今为藁叶。

欧阳修《与梅圣俞第一书》

“圣俞二哥”……

这个称呼……

（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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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仿佛是一个从古至今都鲜有人逃脱的悲哀的咒诅。

嘉祐五年，汴京爆发疫病。同年四月二十五日（5月27日），梅尧臣病逝于汴京，享年五十九。

 

5.颍州终老 嘉祐六年（1061）—熙宁五年（1072）

 

“予迟久未有以应，岂不以先生之友欧阳公知之深、道之详、序其集、书其稿，死祭以文、葬铭其墓，而予之荒文，不能以有加也哉！世欲知先生之诗，读欧阳公之文而可之也已。”

——宋荦《宛陵先生文集序》

 

圣俞去世后的这十二年，欧阳修逐渐走上了政治的高台，最终以太子少师身份致仕。从仕宦的角度来说，这的确是当时的读书人所追求的完美一生了。

但他是孤独的。

 

余在洛阳，凡再登嵩岳。其始往也，与梅圣俞、杨子聪俱。其再往也，与谢希深、尹师鲁、王几道、杨子聪俱。当发箧见此诗以入集时，谢希深、杨子聪已死，其后师鲁、几道、圣俞相继皆死。盖游嵩在天圣十年，是岁改元明道，余时年二十六，距今嘉祐八年盖三十一年矣。游嵩六人，独余在尔，感物追往，不胜怆然。

欧阳修《跋唐韩覃幽林思》

 

宛陵先生文集宋序说“序其集、书其稿，死祭以文、葬铭其墓”，这几篇文章也都流传千古，其中深切的悲痛与凄凉，是我以如今的阅历不能完全揣度的。但是也正如大多数开始了解梅欧的朋友一样，那首《哭圣俞》至今还铭刻在我的脑海里，虽然它篇幅甚长，但我还是不吝笔墨把它重新展示出来：

 

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

汉声八节响石楼，坐中辞气凌清秋。

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思逸语更遒。

河南丞相称贤侯，後车日载枚与邹。

我年最少力方优，明珠白璧相报投。

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

三十年间如转眸，屈指十九归山丘，

凋零所余身百忧。

晚登玉墀侍珠旒，诗老齑盐太学愁。

乖离会合谓无由，此会天幸非人谋。

颔须已白齿根浮，子年加我貌则不。

欢犹可强闲屡偷，不觉岁月成淹留。

文章落笔动九州，釜甑过午无饙馏。

良时易失不早收，箧椟瓦砾遗琳璆。

荐贤转石古所尤，此事有职非吾羞。

命也难知理莫求，名声赫赫掩诸幽。

翩然素旐归一舟，送子有泪流如沟。

 

三十年间如转眸啊。他不仅哭平生挚友梅尧臣，还有张先、王复、尹洙、苏舜钦……无数离他而去的朋友们。

兴来笔力千钧劲，酒醒人间万事空。

苏梅二子今亡矣，索寞滁山一醉翁。

欧阳修《马上默诵圣俞诗有感》

《宋史》言欧阳修：“笃于朋友，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也许很多人并不了解圣俞的为人，但却听过那句著名的“穷而后工”，看过《六一诗话》中反复出现的“圣俞尝语予曰”，如果没有欧阳修，梅尧臣或许真的会含恨埋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这又并不是一种施恩和受恩的关系，在浩如烟海的两人酬唱诗歌、往来书信，以及最后欧阳修所写的墓志祭文中，我能读到的只是发自肺腑三十年不移的真挚感情。不论后世如何评说，这段友情是真实且无法泯灭的。

 

念昔河南，同时一辈，零落之余，惟予子在。子又去我，余存无几。凡今之游，皆莫余先，纪行琢辞，子宜余责。送终恤孤，则有众力，惟声与泪，独出余臆。尚飨！

欧阳修《祭梅圣俞文》

 

三、逸闻整理

说完了略有些正经和沉重的二人生平，终于到了我最爱的玩梗时间。

某些出自笔记小说、野史的资料，不知真假，玩梗虽然快乐，但想当成正史来看还需三思啊hh

 

1.关于永叔近视

欧阳文忠近视，常时读书甚艰，惟使人读而听之。在政府数年，每进文字，亦如常人。（《石林燕语》）

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独至帘前……盖意欲举人自理会得寓意于此。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默记》）

以前我一直以为近视是在玩“山色有无中”的梗，但现在看应该是真的……大家要爱护眼睛，不要整天读韩退之的文集（什么

 

2.关于啾

欧阳永叔自云：尝梦鸜鹆飞在树上，意甚恬怏，闻榆荚香特异。（《嘉祐杂志》）

 

鸜鹆就是八哥，某种意义上，永叔跟八哥真的挺像的（小声）

 

3.关于鱼

圣俞那首著名的诗想必大家都听过：

春洲飞荻芽，春岸生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属鱼虾。

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希文想必也特喜欢吃鱼，他写过“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还有“可以登庖，为笂豆之俎；可以升鼎，俟盐梅之和”，不过在没剩鱼面前，他应该还略逊一筹。

 

腥闻数十里，余臭久乃息。

始知百川归，固有含容德。

潜奇与秘宝，万状不一识。

嗟彼达头微，谁传到京国。

乾枯少滋味，治洗费炮炙。

聊兹知异物，岂足荐佳客。

一旦辱君诗，虚名从此得。

欧阳修《奉答圣俞达头鱼之作》

 

还有：

昔尝得圆鲫，留待故人食。

今君远赠之，故人大河北。

欲脍无庖人，欲寄无鸟翼。

放之已不活，烹煮费薪棘。

梅尧臣《蔡仲谋遗鲫鱼十六尾余忆在襄城时获此鱼留以迟欧阳永叔》

“留待故人食”，有鱼和酒第一时间想到永叔也太真了……

 

四、一些分析

1.关于“吹嘘可使高岑楼，坐令隐约不见收”

介甫的《哭梅圣俞》中有这么一段话：“贵人怜公青两眸，吹嘘可使高岑楼，坐令隐约不见收。”

这里的“贵人”，应该是永叔没错，但是对后两句的理解，就出现了一些误会。我自己甚至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以为这是在责难永叔身居高位却不汲引圣俞，坐视其潦倒终老，不过仔细一想，这完全没有道理。

第一，《哭梅圣俞》和永叔的《哭圣俞》用韵基本相同，都是柏梁体，既然是和作、且在哀悼作为介甫师长辈的圣俞，在诗中突兀地指责显得有些不合常理。

第二，“坐令隐约不见收”，其实是哀叹圣俞时乖命蹇，“不见收”的主体仍是有司，就算永叔如何揄扬称颂，假如有司不睬，那么圣俞最后的结局也是注定的，同在官场，身不由己。

关于更详细的分析，可以参考张仲谋教授的《梅尧臣、欧阳修交游考辨》。

2.关于以梅尧臣比孟郊的问题

梅、欧二人因为地位有别，和韩孟的确有相似之处，然而永叔言“郊死不为岛 , 圣俞发其藏”，以孟郊比圣俞，应也是赞扬与肯定，至于世人认为这是以韩孟相比而拉圣俞作陪衬一说，显然欠妥。并且，圣俞也自言：

昔闻退之与东野，相与结交贱微时。

孟不改贫韩渐贵，二人情契都不移。

韩无骄矜孟无腼，直以道义为己知。

我今与子亦似此，子亦不愧前人为。

梅尧臣《永叔寄诗八首并祭子渐文一首，因采八诗之意，警以为答》

以此也可以看出，圣俞认可以韩孟作比，是因为他们虽然一贫一贵，但情契不移，并且永叔的文章道义、行事作风与退之相比也毫不逊色。假如因梅欧二人社会地位的差别而认为永叔有居高临下之意，显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还是上面提过的张仲谋老师的论文，其中也有这样一段话：“从梅、欧二人的诗文唱和来看，社会地位的悬殊，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欧阳修没有在这个敏感的老诗人面前流露过优越感，梅尧臣也没有产生过自卑感。嘉祐间，尧臣在京任国子监直讲，居于城东汁阳坊，欧阳修曾多次偕同其他学士舍人登门拜访。周围邻居纷纷围观，相与议论：“岂料瘦老翁，能令贤达至。”梅尧臣在诗中多次记述这种情景，说明他平时在傲岸性格压抑下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我特地澄清一下这两段公案，其实就是想说 梅欧szd放心磕！！

 

五、后记

说是后记，其实是我自己在磕这对cp的一点碎碎念。

历史上肝胆相照、心意相通，情谊感人肺腑的挚友们有无数，我偏偏为他们二人所倾倒，应当也是一种缘分吧。我不敢说我的性格、行为方式乃至人生因为喜欢他们而改变了什么，但每当翻阅古籍、创作书法或者写点文章的时候，总有些微微的感动——我觉得这种跨越时空的交流不是徒劳的，在自己得到由衷快乐的同时，他们也许正在什么地方，为后人的这种理解和喜爱而欣慰不已。

高三一整年确实很忙，我在每次模考完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拿起那本翻烂了的宋史一遍遍地看，早读的时候拿出小本子悄悄背梅欧两人的诗，议论文夹带私货，翻开语文卷子看到诗歌鉴赏考了圣俞的《寄题徐都官假山》就能兴奋到当场傻笑……最后去许愿树上挂红丝带，我写的是永叔的诗：“予生本是少年气，瑳磨牙角争雄豪。”来北京上学，在没课的周末去了典博，站在《欧阳文忠公集》前长久地凝视，还有幸遇见了一位同样喜爱永叔的老先生，同我简短地聊了几句。

我觉得，能喜欢上梅欧两人也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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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写了这么多……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笑）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他们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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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M].四部丛刊本.

梅尧臣.宛陵先生文集[M].四部丛刊本.

李强.红袖添香夜读书：北宋文人往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张仲谋.梅尧臣、欧阳修交谊考辨[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2,4:51-54

李之亮.梅尧臣交游考略[J].文献季刊,2001,4:109-117

冯婷.梅尧臣唱和诗研究[D].兰州:西北师范大学，2018

杜甫:岑先生，你好你好你好，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的？    
岑参:我要说的事，你们千万不要害怕。    
杜甫:我们是执唐诗牛耳者，我们不会怕，你请说。    
岑参:我竟然和高适齐名了。    
杜甫:高适是哪位？    
岑参:不是哪位，就是那个边塞诗人，旗亭画壁过的，一说名字大家都认识。    
李白画画ing    
岑参:不是王之涣！和你认识，一起喝过酒，旅过游，可开心了……    
李白画画ing    
岑参:也不是王昌龄！写七绝写得不多，主要写歌行的那个。    
李白画画ing    
岑参:更不可能是我啊！！！高适啊，官至渤海县侯的那个，高常侍啊，明白吗！    
李白:明白了，你请说……    

等等，大家没有走错片场（尔康手）！！！

……虽然忍不住皮了一下，但这篇文章其实是很严肃……好吧不严肃的科普向小短文。

高适与岑参，是课本上经常出现的诗人，但其实涉及他们的资料不多，或许有些小伙伴对他们不太熟悉。这二位边塞诗人性格、诗风皆鲜明，也和李杜有深切的交往，我本来便很喜欢他俩，so希望大家能来更了解他们ww也希望能便于同人创作拉龙套。

学艺不精、无考据、闭眼乱来、结构混乱，如有错漏，欢迎指出><

此篇主要论及高适我以为我能一口气写完的……

1、生平简介

一个典故：旗亭画壁

▶生年不详，或许生于700年；这是一个学术界的争论热点。无论如何，从诗歌史、文学史的角度上，高适是属于盛唐的第一代诗人，即与李白、王昌龄、王维等人一同启发了盛唐后续的诗歌审美。

▶字达夫，排行三十五。所谓一字仲武，疑似与《中兴间气集》的作者高仲武混淆，具体不可考。

▶自称郡望是渤海蓧县。祖父高偘为唐高宗时大将，家族中也频出武将，或许对他的志向有一定影响。

（杜甫的祖父不必多说，岑参曾祖父是名相，王维、王昌龄二位更不必说，这么一看没点背景的好像就是总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世的李白同学2333）

▶早年贫困，二十岁左右第一次来到长安，求取功名不得。此后躬耕于宋中。

▶开元十九年（731）北上幽州，出征边塞。后来返回宋中，继续种田，渔樵耕读，生活还是很困窘。

▶天宝八载（749）及第，作封丘尉。对此官职并不满意（万恶的李林甫），自言“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任职期间，曾出使边塞。

▶天宝十二载（753），入河西投奔哥舒翰，受哥舒翰赏识。重点标出，此后高适总算是摆脱“作吏风尘下”“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的命运，向“公侯皆我辈”、“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的未来进发了。

此后官职升转，资料详细，我不赘述，挑几个重要节点w

▶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天宝十五载（756）六月，潼关攻陷，唐玄宗出逃，高适于河池郡面圣上，陈述利弊，得到唐玄宗信任，升谏议大夫。

（制曰：“侍御史高适，立节贞峻，植躬高朗，感激怀经济之略，纷纶赡文雅之才。长策远图，可云大体；谠言义色，实谓忠臣。宜回纠逖之任，俾超讽谕之职。可谏议大夫，赐绯鱼袋。”

由中书舍人贾至起草。没错，就是那个《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杜甫）里的贾侍郎，《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李白）里的贾舍人。

和杜甫、李白均有来往，诗名、文名也不赖的贾至也曾被我在文里拉过龙套也很有意思，有兴趣的小伙伴可自行了解。）

▶天宝十六载（756），哇这一年真的很刺激：

七月，李亨登基，是为唐肃宗，没有告知已入蜀地的唐玄宗；七月十五日，唐玄宗下令诸王分镇。

此后永王李璘与唐肃宗矛盾爆发。唐肃宗曾召高适谈论对策，高适进谏曰：永王必败。十二月，高适任淮南节度使，讨伐永王李璘。未达广陵，李璘败死，高适转而试图救睢阳（即梁宋一带）之围。

（此间有一著名公案，即高适与永王幕下的李白一事。目前普遍认为，高适接到了李白求救，但并未理会。个中缘由，个中争议，并非此文重点，略去不论，如果有对此好奇的小伙伴，欢迎与我进一步讨论w）

▶乾元元年（758），因直言上谏得罪权贵（或许也是被唐肃宗忌惮、排挤），被贬。此后升贬不定，任地方刺史时，复与杜甫有所来往。上元二年（761），率兵跟随崔光远平定梓州刺史段子璋的叛乱，似乎不甚成功。

▶代宗继位后，广德元年（763），高适代严武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成都尹。吐蕃进犯，高适率兵相抗，不成功。

▶广德二年（764），被召还京，任刑部侍郎、左散骑常侍，是以世称高常侍。进封渤海县侯，食邑七百户。

▶永泰元年（765）卒，追赠礼部尚书。

2、诗歌风格

“事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自远。然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赏其文。至如《燕歌行》等篇，甚有奇句。”——《河岳英灵集》

“方驾曹刘不啻过。”——杜甫《奉寄高常侍》

▶据说二十岁始作诗，但由“二十解书剑”来看，不可靠。晚年身居高位之后，诗文反而变少。

▶边塞诗较为出名，是为边塞四诗人之一。诗风雄浑悲壮，感情沉厚，有建安风骨。

与岑参齐名，但好像只是因为都写边塞诗，高、岑二人诗风并不类似。（“唐人齐名，如沈宋、王孟、钱刘、元白、皮陆，皆约略相似，唯李杜、高岑迥别。高悲壮而厚，岑奇逸而峭。”）

其浑朴老成之特点，在后来似乎也被杜甫吸收了。

▶偏向现实主义。高适的诗文偏向于反映现实，一定程度地描写民生与边战疾苦（固然比不上杜甫），同时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兵策谋略。

诗中无甚神佛道之语，也不常写景。

▶怀才不遇、奋昂不满的激扬之言常有。但并未清晰地将自己与权贵、世俗对立起来——在这一点上最鲜明的是李白。

3、形象特征

笔者也通读了高适全集虽然读完就忘，故而试图来还原一下自己从200多首诗、若干文赋，以及可信的史料记载中揣摩到的高适。如有不同的理解，欢迎与我讨论ww

▶是一个鲜明的盛唐形象。

“事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即行事放荡旷达，不拘小节；不愿意像普通士人那样，考古板、简单的“常科”，想要平步青云，一朝得成功；赌博、浪荡、仗剑、游侠之类的事，想来都做过。

志向很远大，渴望身居高位、建功立业，搞个很大的事（？）。同时，又对实现自己的理想、对自己的才干有强烈的自信，“公侯皆我辈，动用在谋略”“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其实是盛唐气象之下，士人普遍的一种性格特征与形象风格，尤为鲜明的便是李白。杜甫固然如此，王昌龄、岑参、王之涣等人，乃至王维、孟浩然等人，都会有这种——要概况的话，或许便是所谓的盛唐性格——的色彩。

……虽然真正实现了理想的可能就只有高适（。）

而且，研究者们普遍认为高适的功利心会更重一些，即和“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纯粹理想比起来，他或许更希望的是求取功名。

▶是现实主义者。

高适的诗歌风格是更偏于现实主义的，白描、直抒胸臆、脚踏实地，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悲壮而深沉的。

从这种特征，从诗文及行事风格推断，他的性格或许更近于杜甫，更内敛、更沉郁一些，同时冷静自持，傲骨铮铮。

▶是武将。

或许受家庭影响，高适的尚武、节义倾向很浓厚，也确实出过塞，确实领兵打过仗。他兼具武与侠的特质，可能更偏向武。

▶也是政治家。对现实形势有冷静、清醒的判断。

先前说过，高适和杜甫一样偏向现实主义。但是，比起杜甫描述民生疾苦、表达对战争的痛恨 , 高适更关注的是如何减少人民的负担，及战争对整个国家的影响。

在描写现实的同时，他往往作议论，写自己的政治见解，也写一腔才干无法实施的不满。

有研究者认为他更务实、更有政治才干，也有人认为他看似关怀民生疾苦，其实不过是显露自己对功利的渴求。

无论如何，“永愿拯刍荛 , 孰云干鼎镬”是他的理想，他确实通过自己的“经济策”，通过自己绝伦的政治敏感度和政治能力，身居高位、荣华富贵之后，也干出了一定的惠及民生的事业。

虽然时常被嘲发达之后写诗不好，不再反映底层苦难了……事实上，和“诗是吾家事”的杜甫等人不同的是，高适恐怕非为作诗而作诗，诗在他这里，或许也只是一种求取功名的道具。

▶感情真挚、厚重。

虽然看上去很郎心似铁政治家（。但高适或许也很看重感情。

他交游广众，朋友圈很广，交游诗占相当大的一部分比例。在《赠任华》里，他表达了对真挚不移、意气相投的友情的向往。

晚年作诗不多，但很深厚动人的一首诗，便是给杜甫的《人日寄杜二拾遗》。在其他为友人作出的诗里，他也一向感情厚重，或悲相别（“丈夫不作儿女别，临岐涕泪沾衣巾”），或宽慰友人（“劝君更尽一杯酒”），或抒发自己与友人共鸣的身世之感（“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看高适作的《送杨山人归嵩阳》与李白作的《送杨山人归嵩山》，或许可见一斑。至少，能品味到他独特的雄浑与悲壮，用开阔的调子，唱沉郁的悲歌。

▶矛盾复杂。

——事实上每个诗人都矛盾复杂，因他们首先是人，是独立的人格，其实才是诗人；一些标签，或几句话，永远永远无法概括他们。我此时总结的，都是很片面、很浅显的东西。

他任侠、尚武，立志入仕，同时也有一定的归隐思想。

他直言上谏，有气节，有风骨，但也曾屈己干人，向李林甫之流阿谀奉承。

他重感情，重友谊，但似乎也曾不得已作出决断，抛弃一份友谊。

他怀一份远大的理想，这份理想太远大了，超越了现实，因而他一生都在与现实挣扎。即使在晚年身居高位时，他也无法得志，复而向老友感叹“龙钟还忝二千石”。

——这种出世与入世的矛盾，这种同现实的挣扎，是几乎每位诗人，几乎每个个体都体味过的。李白说行路难，“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杜甫说“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与这种意难平挣扎着，立志要拯救苍生，“谈笑安黎元”，然而“出门悲路穷”，却只能如阮籍面对当朝的昏暗一般嚎啕大哭了。似乎身为腐朽、合棺归去的时候，也不得解脱，也不得放弃，也不得屈服。

有什么办法呢？

4、一点牢骚

dbq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试图用吐槽拯救！

高适哥哥他，其实，或许，并非耿直大傻子人设。纵观他晚年生涯：毫不犹豫地辞官归哥舒翰幕下，争取到哥舒翰的赏识，又抓紧了安史之乱时的机会，前取玄宗信任后讨肃宗欢心，短短一年从八品官升到三品……瞅瞅，简直像拿了BOSS剧本（？）

一位在权力斗争中爬出头的大将、大官，一定能审时度势，偶尔也会圆滑世故。他有自己的底线，为此直言、坦率，但不代表他耿直ky到讨打……更别说他是和杜甫类似的，现实、内敛、沉郁、悲抑。

_(:з」∠)_或许是我的错觉，现在某一部分同人里的高适，好像渐渐偏离到一个有点奇怪的方向了。

而变成各式挨打担当，ky担当，等等各种担当，……其实也很正常啦！！！_(:з」∠)_墨魂中的人设固然是如此的，衍生人设的逆流不可避。但还是希望，如果是在写历史同人的话，或许最好能和真实历史贴近一些~

另外，目前一般认为，安史之乱之后，高、李、杜三人，选择了三条不同的政治道路，因此走出了三种不同的命运。

▶“忆与高李辈”中曾畋猎游山、携妓共饮，有过一段纯粹快乐时光的高适与李白，最后是“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世途多翻覆，交道方崄巇”，好像一生都不再相见；

▶高适与杜甫在政见上有一定的对立、分歧。抗藩失败的高适，似乎后来也被杜甫指责。

▶关于李白后来为什么不给杜甫回信这一经典问题，目前也有人认为和高适是有一定关系的。

高适、李白、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期的关系，由于史料的缺乏，事实上没有定论。但我能够总结的或许是，他们三人的关系并不止好朋友那么简单，一些更复杂的，观念的相似与相异，命运的照应与分歧，是始终存在的。由此，也成为史书上令人叹惋的一笔。

……怎么气氛又沉重了起来……

5、最后是一些岑参相关及预告

和高适其实很不同，岑参或许是更好奇、更活跃、更浪漫的，若要比较的话，更贴近于李白的一位诗人。

历来由于很可能是杜子美同志写出来的齐名，高适和岑参的相似与相异，都是学术界讨论的热点；似乎一般认为，在诗歌的艺术性上，岑参的地位要高于高适（陆游：nsdd！！！）。

在真实历史上，他们也算是相互认识：或许曾在李士曹家里一起观过壁画；曾与杜甫、储光羲、薛据等共登慈恩寺塔，吟游赋诗，留下一段神仙打架的佳话。

而若论关系，从和诗的数量和质量上看，二位似乎都和杜甫更熟一些（虽然在杜甫的笔下，他好像和谁关系都很好，对谁都很真情实感）。杜高情谊已经可以不用论；而岑参和杜甫，身世感慨相似，出生年岁也相近，大概会很有话题聊吧w

高适和李白的散伙人式关系，同样历来是争论热点，“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即使相处到有过裂口”。很遗憾的是，如今我们似乎找不到确凿的岑参和李白相识的证据，但是从岑参的诗文中，从他追求奇绝的诗歌特性里，可以清晰地读到李白的回响，可以看到盛唐诗坛的一种传承。

关于更详细的，且听下回分解（x）

 

参考文献大致如下，没有写全，格式不对，由此可以看出这篇文章的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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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c.

私心打tag，一些资讯整理与个人杂想。

献给我心目中永远美好的孙郎与周郎。

孙策受朝廷诏书，讨伐表术、刘表，这份诏书成为江东日后出兵荆州的法理来源。

策被诏勑，与司空曹公、卫将军董承、益州牧刘璋等并力讨袁术、刘表。军严当进，会术死。 ——《江表传》

建安四年夏，孙策准备奉诏讨伐袁术、刘表，怡逢袁术病亡，孙策的目标便剩下刘表、杀父仇人兼刘表大将黄祖，同时攻略荆州借机扩展势力范围。此次出兵以周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继续完成张纮提出的战略蓝图——“荆扬可一，雠敌可报。据长江、奋威德 ”。全部战果有攻克皖城，占据庐江郡，表李术为庐江太守；拿下合肥，任顾雍为合肥长*，掌握北上咽喉要地，江淮之地纳入孙策势力范团；在寻阳击败刘勋与前来支援刘勋的黄射、进夏口于沙羡击败黄祖；派虞翻劝降华歆，拿下豫章郡，表孙贲、孙辅为豫章、庐陵太守。建安五年初，扬州几乎全在孙策势力之中，荆州三郡孙策势在必得。

对荆州作战，目标是江夏黄祖，第一进攻对象却是庐江太守刘勋。

刘勋占据皖城，入江口皖口，是长江下游北岸重要港口，因水势平缓，当时长江往来船只常在此停泊，是联络长江中下游两地的交通要冲，控扼长江东西航运。袁术病亡后，他的臣下部将们至少分成三派，一派袁术长史杨弘和将领张勋欲投奔孙策，途中被刘勋拦截俘虏，一派主张前往投奔刘勋，代表为袁术从弟袁胤、女婿黄猗等，一派于江淮郡县閰拥兵自重，代表约为梅干(梅成)、雷绪(雷薄)、陈兰(陈策)等。

后术死，长史杨弘，大将张勋等将其众欲就策，庐江太守刘勋要击，悉虏之，收其珍宝以归。 ——《吴书一》

术从弟胤、女婿黄猗等畏惧曹公，不敢守寿春。乃共舁术棺柩，扶其妻子及部曲男女，就刘勋于皖城。 ——《江表传》

术前为吕布所破，后为太祖所败，奔其部曲雷薄、陈兰于灊山，复为所拒，忧惧不知所出。 ——《魏书六》

庐江梅干、雷绪、陈兰等聚众数万在江、淮间。 ——《魏书十五》

刘勋的行动，表明刘勋对孙策来说是敌非友。刘勋不只接收袁术遗留的大部队，约建安四年初还在刘晔的帮助下获得庐江豪强郑宝部曲，在江淮间形式强盛，因刘勋在卢江势力的增强，对图谋天下的孙策来说，刘勋是近在的威胁。倘若孙策进攻江夏，对位于江北皖城的刘勋不得不防，或许刘勋有可能会趁机阻挡江东溯流而上的船队或截取军队后勤补给，因此孙策必须消除刘勋这个隐患。孙策的应对方式是对刘勋设局，伪装与刘勋结盟交好，给刘勋送礼并以上缭为饵诱其离开皖城，迅速夺刘勋城池。

策闻之，伪与勋好盟。勋新得术众，时豫章上缭宗民万余家在江东，策劝勋攻取之。勋即行，策轻军晨夜袭拔庐江，勋众尽降。勋独与麾下数百人自归曹公。 ——《吴书一》

勋粮食少，无以相振，乃遣从弟偕告籴于豫章太守华歆。歆郡素少谷，遣吏将偕就海昏上缭，使诸宗帅共出三万斛米以与偕。偕往历月，馋得数千斛。偕乃报勋，具说形状，使勋来袭取之。勋得偕书，便潜军到海昏邑下。宗帅知之，空壁逃匿，勋了无所得。时第西讨黄祖，行及石城，闻勋轻身诣海昏，便分遣从兄贲、辅率八千人于彭泽待勋，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即克之。 ——《江表传》

从攻皖，拔之。 ——《吴书九》

后刘繇亡于豫章，士众万余人未有所附，策命慈往抚安焉。一一《吴书四》

策谓慈曰：“⋯今刘繇丧亡，恨不及其生时与共论辩。今儿子在豫章，不知华子鱼待遇何如，其故部曲复依随之否？卿则州人，昔又从事，宁能往视其儿子，并宣孤意于其部曲？部曲乐来者便与俱来，不乐来者且安慰之。并观察子鱼所以牧御方规何似，视庐陵、鄱阳人民亲附之否？卿手下兵，宜将多少，自由意。 ”⋯慈见策曰：“华子鱼良德也，然非筹略才，无他方规，自守而已。又丹阳童芝自擅庐陵，诈言被诏书为太守。鄱阳民帅别立宗部，阻兵守界，不受子鱼所遣长吏，言'我以别立郡，须汉遣真太守来，当迎之耳'。子鱼不但不能谐庐陵、鄱阳，近自海昏有上缭壁，有五六千家相结聚作宗伍，惟输租布于郡耳，发召一人遂不可得，子鱼亦覩视之而已。 ” 策拊掌大笑，乃有兼并之志矣。顷之，送定豫章。——《江表传》

时勋兵强于江、淮之间。孙策恶之，遣使卑辞厚币，以书说勋曰：“上缭宗民，数欺下国，忿之有年矣。击之，路不便，愿因大国伐之。上缭甚实，得之可以富国，请出兵为外援。 ”勋信之，又得策珠宝、葛越，喜恱。外内尽贺，而晔独否。 ⋯勋不从。兴兵伐上缭，策果袭其后。 ——《魏书十四》

几则记载合看，刘勋接收袁术大数部将部曲，实力增强的同时也出现隐患，皖城粮草供应即将出现不足。

孙策得知刘勋截住张勋等人的消息，派遣使者送刘勋礼物，假装与刘勋结盟，说上缭宗民扰乱江东多年，因道路不便难以还击，希望借助刘勋的力量讨伐上缭，且上缭地区富饶，得到上缭可以让国家富强，请求刘勋出兵作为外援，劝说刘勋拿下上缭。上缭有宗民在江东，孙策应当以此来做为与上缭联系桥梁；刘晔看穿孙策计谋反对，而刘勋并不听从。

得知刘繇身亡，孙策派遣太史慈侦测豫章状况，他希望获得刘繇余众，先问起刘繇家人情况，华歆待之如何。顺势请太史慈招抚刘繇余众，愿意归附江东便与太史慈一同前来，不勉强不愿意的将士。太史慈回来后告知华歆虽有良德却不善筹略，仅能自守，丹阳童芝自署庐陵太守、鄱阳民帅别立宗部，不听从华歆所派遣长吏，海昏上缭的宗伍，只有将田租与算赋、口赋折算成布等缴税于郡，拒纳徭役。知晓华歆无法控制当地势力并组织军队，那时孙策已打算招降华歆，并决定军事部署。

正因为华歆能够稍行使作为豫章太守权力的地方唯有上缭，刘勋派遭从弟刘偕向豫章太守华歆求粮，华饮自己粮食也不够。便遣官吏陪同刘偕到海昏上缭让当地宗帅共出三万斛米给刘偕。刘偕费时一个月才获得数千斛，向刘勋报告详细情形，让刘勋来攻打上缭取粮食。刘勋秘密行动来到海昏，当地上综宗帅已得知刘勋率军前来，早已清空粮食并逃匿，刘勋及其将士什么都没得到。

孙策得知刘勋动身前往海昏上缭时，正行军至石城，旋即部署孙贲、孙辅率八千名兵士在彭泽埋伏等待刘勋，白己则与周瑜率两万人步袭皖城，根据《吴书十》的记载，一同攻皖的还有周泰、董袭*。

刘勋回皖城途中遭遇驻扎埋伏于彭泽的孙贲、孙辅兄弟击败，刘勋由楚江(长江)前往寻阳，在这时候刘勋得知孙策已经攻破皖城。刘勋前往西塞(约黄石城)重整阵势，并向刘表、黄祖求救(刘表与刘勋、刘晔同为汉宗室)。黄祖派儿子黄射五千人帮助刘勋，孙策偕同麾下将领周瑜、程普、孙权、韩当、董袭等再一次对刘勋获得胜利，使得刘勋和从弟刘偕携数百名属下投奔曹操，黄射逃走。孙策继续进兵夏口，于沙羡大胜黄祖，斩杀刘表从子刘虎及将领韩晞，黄祖只身逃走。参战江夏沙羡的将领有周瑜、吕范、程普、孙权、韩当、黄盖、周泰、董袭。随后孙策派遣虞翻劝降华歆，将豫章郡纳入势力版图。

贲、辅又于彭泽破勋。勋走入楚江，从寻阳步上到置马亭，闻策等已克皖，乃投西塞。至沂，筑垒自守，告急于刘表，求救于黄祖。祖遣太子射船军五千人助勋。策复就攻，大破勋。勋与偕北归曹公，射亦遁走。策收得勋兵二千余人，船千艘，遂前进夏口攻黄祖。时刘表遣从子虎、南阳韩晞将长矛五千，来为黄祖前锋。策与战，大破之。 ——《江表传》

策讨黄祖，旋军欲过取豫章，特请翻语曰：“华子鱼自有名字，然非吾敌也。加闻其战具甚少，若不开门让城，金鼓一震，不得无所伤害，卿便在前具宣孤意。”⋯翻曰：“…今夫军已次椒丘，仆便还去，明日日中迎檄不到者，与君辞矣。”翻既去，歆明旦出城，遣吏迎策。 ——《江表传》

孙策选择派遣虞翻前去劝降华歆，正是因为虞翻曾经有说服候官长商升接纳固陵战败后，逃向东冶的王朗，并为王朗起兵的往事。

孙策征会稽，翻时遭父丧，衰绖诣府门，朗欲就之，翻乃脱衰入见，劝朗避策。朗不能用，拒战败绩，之走浮海。翻追随营护，到东部候官，候官长开门不受，翻往说之，然后见纳。 ——《吴书十二》

时王朗奔东治，候官长商升为朗举兵。 ——《吴书十五》

孙策渡江略地。朗功曹虞翻以为力不能拒，不如避之。朗自以身为汉吏，宜保城邑，遂举兵与策战，败绩，浮海至东冶。——《魏书十三》

虞翻完成任务，华歆投降，孙策兵不血刃拿下豫章郡。华歆素有名望，陈登曾言“德行清高，如玉般洁白者，最敬华子鱼”，可以侧见华歆于当世的评价。孙策第一次同华歆见面时便亲执子弟之礼，以上宾之礼对待华歆，藉由华歆作为名士的名望，为江东再次聚集人才，巩固政欋。在华歆传记里，孙策礼敬华歆以“独坐” 的三公之礼，原先避地江南的名士因华歆归附孙策而投入江东势力。

歆葛巾迎策，策谓歆曰：“府君年德名望，远近所归；策年幼稚，宜修弟子之礼。”便向歆拜。 ——《吴历》

孙策略地江东，歆知策善用兵，乃幅巾奉迎。策以其长者，待以上宾之礼。 ——《魏书十三》

策遂亲执子孙之礼，礼为上宾。是时四方贤士大夫避地江南者甚众，皆出其下，人人望风。 ——《华峤谱叙》

如果不是因为陈登偕同严白虎余党扰乱江东后方本营，孙策应当持续对荆州的进攻。建安四年进攻荆州，形势对江东极为有利。起先孙策并没有要离开西线，只派遣部将率军前去，两次派去攻打陈登的部队皆败于陈登，使得孙策决定亲自率军回吴对付陈登，使得周瑜留镇巴丘。

策前西征，登阴复遣间使，以印绶与严白虎余党，图为后害，以报瑀见破之辱。策归，复讨登。 ——《江表传》

广陵太守陈登治射阳，阴间使以印绶与严白虎余党，于会稽图取策。策密知之，讨登。 ——《建康实录》

孙策西击黄祖，登诱严白虎余党，图为后害，策还击登。 ——《资治通鉴》

孙策遣军攻登于匡琦城。贼初到，旌甲覆水，群下咸以今贼众十倍于郡兵，恐不能抗，可引军避之，与其空城⋯乃闭门自守，示弱不与战。将士衔声，寂若无人。登乘城望形势，知其可击⋯贼遂大破，皆弃舩迸走。登乘胜追奔，斩虏以万数。贼愤丧军，寻复大兴兵向登。登以兵不敌，使功曹陈矫求救于太祖⋯城上称庆，若大军到。贼望火惊溃，登勒兵追奔，斩首万级。 ——《先贤行状》

孙策回吴前，将豫章纳入势力版图，分豫章郡为庐陵，但当地主要两大盘据势力鄱阳宗帅与庐陵童芝，原先并未听从豫章太守华歆指挥调遣，这表示孙策还需讨平当地不服势力，原本随从的西征将领们大多部署在这两地及其附近要地。所有军事计划交接妥当，孙策前往丹徒，准备讨伐陈登，周瑜依照原定计划协助孙辅，正留镇巴丘。

*孙策拿下合肥的记载，在《读史方与纪要》：“建安四年，孙策取合肥，以顾雍为合肥长。”

顾雍传记记载顾雍“州郡表荐，弱冠为合肥长”，建安四年孙策拿下合肥，顾雍当时约三十多岁，再次安排有过治理合肥经验的顾雍为合肥长，可能是要尽快安定当地民心，并避免九江郡被曹操全部纳入势力版图。

曹操在建安三年九月进军下邳对吕布用兵并围城三个月，期间河内太守张杨支持吕布而出兵牵制曹操，曹操击败吕布后率军从下邳前往河内，建安四年二月，张杨为部下杨丑所杀，当时曹操军队在昌邑。在这段时间内曹操曾派遣使者到扬州，刘晔借此机会斩杀郑宝，很有可能曹操原本的计划是在解决吕布后，准备进一步对付盘据淮南的袁术，为攻略扬州做准备，只是张杨的行动让他主力转向北方并引发一连串事件，刘晔将郑宝部曲交付刘勋，除了本身不通军务，可能也有曹操同刘勋有旧这一份原因在。

九月，公东征布。 ⋯进至下邳，布自将骑逆击。 ——《魏书一》

建安三年，太祖自征布⋯太祖堑围之三月，上下离心。 ——《魏书七》

杨素与吕布善。太祖之围布，杨欲救之，不能。乃出兵东市，遥为之势。 ——《魏书八》

会太祖遣使诣州，有所案问。晔往见，为论事势，要将与归，驻止数日。 ⋯晔因自引取佩刀斫杀宝，斩其首以令其军，云：“曹公有令，敢有动者，与宝同罪。”——《魏书十四》

勋字子台⋯中平末，为沛国建平长，与太祖有旧。后为庐江太守，为孙策所破，自归太祖。 ⋯勋自恃与太祖有宿，日骄慢。 ——《魏略》

杨丑打算投靠曹操，而张杨另一个部下眭固杀了杨丑替张杨报仇后，打算归顺袁绍。同年袁绍已灭公孙瓒，势力范围有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四州，倘若袁绍拿下河内郡，势力将再向南方推进，距鸡曹操本营许都已经不远，曹操立即派遣曹仁和史涣前往阻止，后曹仁、史涣顺利击杀眭固，曹操夺得河内郡，八月，曹操进军黎阳，黎阳是冀州领地，由此曹操与袁绍之间的同盟平衡正式瓦解，九月曹操回到许都，但分兵守官渡，著名的官渡之战揭开序幕。

四年春二月，公还至昌邑。张杨将杨丑杀杨，眭固又杀丑，以其众属袁绍⋯夏四月，进军临河，使史涣、曹仁渡河击之⋯交战，大破之，斩固。 ⋯是时袁绍既并公孙瓒，兼四州之地，众十余万，将进军攻许⋯秋八月，公进军黎阳⋯九月，公还许，分兵守官渡。冬十一月，张绣率众降，封列侯。十二月，公军官渡。 ——《魏书一》

其将杨丑杀杨以应太祖，杨将眭固杀丑，将其众，欲北合袁绍。 ——《魏书八》

袁术在建安四年六月身亡，从弟袁胤与女婿黄猗畏惧曹操，不敢守卫寿春，带着袁术棺柩及部曲等离开寿春投奔袁术故吏刘勋；曹操虽然与袁绍争夺河内，暂缓对淮南攻略，但听闻袁术身亡，依然以严象为扬州刺史布局扬州，严象当时很有可能进驻无主的寿春。曹操取得河内后，经营重心都在北方无暇他顾，兴建合肥新城的刘馥，是在扬州刺史严象被孙策所表庐江太守李术所杀后，才被曹操任命为新任扬州刺史，到任时间已经是建安五年，这段时间合肥的归属很可能一度确实属于江东过。

是时袁绍方强，而策并江东，曹公力未能逞，且欲抚之。乃以弟女配策小弟匡，又为子章取贲女，皆礼辟策弟权、翊，又命扬州刺史严象举权茂才。 ——《吴书一》

后孙策所置庐江太守李述攻杀扬州刺史严象，庐江梅干、雷绪、陈兰等聚众数万在江、淮间，郡县残破。太祖方有袁绍之难，谓馥可任以东南之事，遂表为扬州刺史。馥即受命，单马造合肥空城。 ——《魏书十五》

五年，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时扬州独有九江，馥单马造合肥。 ——《读史方舆纪要》

象字文则，京兆人。 ⋯会术病卒，因以为扬州刺史。建安五年，为孙策庐江太守李术所杀。 ——《三辅决录》

孙策在攻皖前先拿下合肥，刘勋大概率不会放心亲自前往上缭取粮，会留在皖城同孙策展开城池攻防战，且刘勋粮食有限，将可能重演当年孙策庐江攻城一幕。孙策与周瑜取皖城到江东军队于寻阳同刘勋展开会战，中间有军队集合及部署时间，参与寻阳会战的江东将领有周瑜、程普、孙权、韩当、董袭等，刘勋则有黄射五千人援军，由此孙策应是在与周瑜一同拿下皖城后、并在同刘勋寻阳会战之间的空档时间，顺势拿下合肥这重要的战略要地。史书记载孙策、周瑜、周泰、菫袭攻打皖城，其中唯有周泰没有参与寻阳对刘勋会战，猜测攻取合肥的将领有可能由周泰领军，当时仍在合肥未归来，最后赶上江夏沙羡对黄祖之战。

孙策在建安四年取得合肥，那么《三国志》载建安五年孙策欲意北上袭许的规划一事就不难理解。

从进攻的角度来看，从合肥进则“西问申、蔡，北向徐、寿”，孙策如欲北伐中原，与天下争衡，必须要控制准南，作为北进的出发基地和跳板；从防御的角度来看，退则减轻江东北方敌对势力的威胁，淮南是江东的外围屏障，若是没有占据这一区域做空间上的缓冲地带，仅仅隔着长江与北方之敌相持，可倚仗的长江天险则失其半；且合肥“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若被北方敌对势力拿下这个关键据点，对江东政权来说相当于被扼住咽喉要害，将被按住在长江之南难以北上。建安五年，曹操派刘馥成为扬州刺史，刘馥直扑合肥造新城，就其结果来说，确实扼守住江东北上之路，日后江东在濡须口造坞垒，堵住曹魏南下，避免曹魏对江东都城建业造成直接威胁。

曹操早先派遣使者前往扬州经略，袁术病亡后表严象为扬州刺史，孙策趁袁术新亡，曹操与袁绍彼此势力矛盾爆发，一时无暇全力顾及南方扬州时，率先攻估对于江东日后争衡天下来说相当关键的合肥。时日未久，孙策便遇刺身亡。曹操可能是这时间点派遣刘馥前往合肥造新城，做战略布局，合肥脱离江东势力范围。庐江太守李术不肯事权，接纳叛离江东之人，在孙权索要这些叛离之人时，以“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的内容回覆孙权，由此触怒孙权，孙权讨伐李术并成功后，还徙李术部曲及皖城人民三万人至江东。宗室孙河被孙权表为庐江太守，但孙河实际驻屯在京口，直到赤壁之戢前，江东都没有北向经营江淮。

*随孙策西征参战将领，以史书记载内容如下：

从攻皖，拔之。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复进寻阳，破刘勋、讨江夏，还定豫章、庐陵，留镇巴丘。 ——《吴书九》（周瑜）

征江夏，还平鄱阳。 ——《吴书十一》（吕范）

从讨刘勋于寻阳，进攻黄祖于沙羡。还镇石城。 ——《吴书十》（程普）

从征刘勋、破黄祖，还讨鄱阳，领乐安长。

——《吴书十》（韩当）

行武锋校尉黄盖等同时俱进。一一《吴录》(黄盖)

后从攻皖，及讨江夏，还过豫章，补宜春长。 ——《吴书十》（周泰）

从定豫章，调授葛阳尉。 ——《吴书十》（蒋钦）

从策攻皖，又讨刘勋于寻阳，伐黄祖于江夏。 ——《吴书十》（董袭）

从策征庐江太守刘勋。勋破，进讨黄祖于沙羡。 ——《吴书二》(孙权)

贲与策征庐江太守刘勋，江夏太守黄祖，军旋，闻繇病死，过定豫章，上贲领太守。 ——《吴书六》（孙贲）

策西袭庐江太守刘勋，辅随从，身先士卒，有功。策立辅为庐陵太守。 ——《吴书六》

个人杂想

皖城、寻阳、江夏沙羡三场战役，是孙策和周瑜最为完整的一起并肩作战纪录，作战迅速漂亮，可惜史书上无论是孙策传记或周瑜传记，以及相关参战将领传记，都没有更多作战细节记载。 《江表传》虽然较为详述这几场战役，但主要是相关孙策动向，周瑜部分的记载较少。唯有在江夏沙羡击败黄祖后，《吴录》记载孙策上表时，周瑜为呈表上第一位请功者，肯定周瑜战缋功勋。

江夏沙羡之战的作战经验，九年后被周瑜运用来对付南下的曹操大军。当年周瑜居功第一，时隔九年的建安十三年，周瑜在赤壁战前于朝堂上除了评估敌我双方优势劣势，更笃定擒操之日就在当下，关键便是由江夏沙羡之战得知荆州长江沿岸冬季风向的特殊变化。隆冬季节月份与预估交战地点相近，周瑜在自鄱阳前往柴桑这段路程途中可能就想好要如何打胜这场战，实际记载于史书的，更有周瑜事先充足的准备，抢占有利作战的关键位置，迫使曹操被动应对。由此，总让人感觉，周瑜不曾忘记过孙策，不曾忘却曾经并肩作战过的那段时光。

孙策东渡之战，以兴平二年十二月驱逐刘繇获得袁术呈表，到袁宏《后汉纪》记载“六月己未⋯是月，孙策入会稽，太守王朗与策战，败续”，孙策攻占会稽的时间点在建安元年六月，孙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成江东三郡的平定。刘勋昔日坐收庐江，得刘晔之助获得豪强郑宝部曲，实力不弱，又同曹操有旧交，孙策先铲除威胁最大的刘勋；华歆无力控制豫章，等于豫章一盘散沙各自为帅。西征战役以《吴录》载孙策请功呈表时间为对照逆推，孙策最快是秋收的九至十月出兵西征，皖城之战约十一月，平定豫章约建安四年底到建安五年初，作战总时估算约半年，从皖城、彭泽、寻阳、沙羡、豫章、庐陵一连串的军事行动看下来，孙策事先收集情报、谋定后动，部署轻重缓急主次分明，规划缜密，刘晔说孙策多谋善用兵，虞翻说讨逆将军用兵如神。

这两场开拓疆域的军事行动规划与执行，看得出孙策作战指挥用兵迅速的风格，孙策似乎擅长以极精锐兵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作战，谋取最大的军事战果。陈寿对孙策“猛锐冠世”的评价、张纮说孙策“平定三郡。风行草偃”大约由此而来。

《三国志》记载孙策欲取荆州，就这三场战役与说服华歆和平转移政权来看，孙策此次出兵，更像是取荆州的前哨战。先稳定长江两岸的庐江郡与豫章郡、庐陵郡，将其纳入势力范围，之后才是真正的攻取荆州。比较有意思的是，孙策预先封周瑜、吕范、程普为江夏太守、桂阳太守、零陵太守，但是在江夏和桂阳、零陵中间的长沙太守从缺。

在孙贲傅记，写孙贲随同孙策于江夏讨伐黄祖，自江夏还师途中，得知刘繇病死，顺路平定豫章。 《吴录》记载孙策为将领上表的请功，并没有孙贲，这表示孙贲实际并未出战江夏。 《江表传》载孙策“闻勋轻身诣海昏，便分遣从兄贲、辅率八千人于彭泽待勋”，刘繇传记记载刘繇“奔丹徒，遂溯江南保豫章，驻彭泽”，刘繇生能仍有“万余土众”，倘若孙策方还不知晓刘繇已身亡，孙贲、孙辅在刘繇的势力范围仅率八千人狙击率军回城的刘勋，依然十分冒险。因此孙策得知刘繇身亡的时间应当更早，更甚者有可能太史慈已收服遗留士众，才能安排孙贲、孙辅进驻彭泽。皖城、寻阳、江夏沙羡三场战役，未见孙贲、孙辅、太史慈身影，很可能当时孙策安排他们对豫章与庐陵的作战准备。

出了垂拱殿，面对包拯略带问询的慈和目光，展昭不忍告知老者自己缘何上殿，又为何能上殿，便搀着自家大人的手臂耍赖：“有先生在，属下喝了药的，大人便饶了展昭罢。”

包拯叹了口气，握着展昭胳膊上下看了他几圈，倒也不再追问。

是啊，左右还有先生在。

仲夏的热浪裹挟着身体，驱散了殿中冰鉴的寒气，展昭的筋骨在阳光下也舒坦了不少，他尽量让自己的步子轻快而稳健，衣袂冠带飘扬得也极欢快。

包拯知道展昭是在安自己的心，也看出了那孩子怀着对自己的忧惧，难免心头一酸。他伸手抚了抚展昭瘦削但平直的肩，动作与话音皆柔和：“有先生在，回府好好调养便是。你心脉肺脉尚未完全恢复，行止间还是应该稍矜持些。”

​“是，大人。”展昭垂首相应，又抬眸看包拯。

​“这些日子，你压力太大了，实在辛苦。”包拯略扬眉，缓缓与展昭道，“精神紧绷，难免神思郁结。好在事情如今已经基本安定下来，回府好好洗个澡，去去寒，补一补眠。”老者笑笑，“旁的都不必想，只想想之后你想去什么地方。”

​展昭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与大人说的“天涯相随，生死与共”来，如今却也算成真了。

​“属下跟随大人便是。”言语一如当年赤诚。

​“孩子话。”包拯眉眼带着笑意，语调也略上扬了些，“若论起在山水林泉间的雅兴，开封府何人比得过你展大侠？到哪里去，自然是你说了算的。”

​展昭便真的认真考量了起来，他搀着包拯走下玉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包拯细数盘算。大人先生四十余年仕宦，如今卸下了家国的担子，又该何去何从呢？回庐州吗？展昭想起随大人返乡的几次，大人在庐州亲戚族人甚多，相熟的不相熟的，怕是难得清净，不宜安养。回苏州吗？那里是先生的故乡，但先生家中物是人非，虽说先生通脱，早就不在意了，但又何必徒增感伤？回常州吗？常州是他的祖产所在，人脉也广，但大人素朴，常州故园总显得奢靡了。

​他又觉得桐庐郡很好，桐庐潇洒，富春山与富春江，山青水碧，大人和先生在那里相遇，总是有些念想的，但大人如今身体有恙，桐庐寻医不便，可以过几年再说。

​杭州也不错，展昭想。他在西湖边有一处宅院，最末一进院子的房间，推开窗便能看见烟笼画桥、十里荷花。但杭州潮湿了些，偶尔小住还可以，长留的话，先生体寒，怕是身子会吃不消。

​兜兜转转，展昭甚至连大理都盘算了进去。大理四季如春，苍山洱海，如游云上，水天一色，本就是安养的好去处。大理段家的段家剑与一阳指在江湖上颇负盛名，大理国主段思廉在做世子时便与展昭有交情，后来在平定侬智高时，又与展昭有合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去年展昭听说他禅位为僧，此时正好可以相约游赏，也不会耽误国事，但汴梁到大理，属实有些太遥远了些。

​待大人身体养好些，若有机会，他还是很想一起走走的，他可以准备最软最宽敞的车，保证旅途都不会疲累。

​到底还是徂徕山最为合适，这是滋养他全部童年的山脉，是剑宗的所在，毗邻泰山书院，天然、峻爽与文质交织于此。四季分明的齐鲁之地，山间的气候只会更柔和些。山居清净，山中各方面的条件也一应俱全，冬有暖阁，夏有凉轩，又能依傍上自己的江湖人脉，求医问药也方便。侠士豪烈，自然不会有什么虚情假意的应答，又可保安全无虞。另外，孙玠先生还在泰山书院，想起自己这位老师，展昭不禁颔首一笑，老师与先生一定会有很多话聊。

​如今师妹继承了师父剑宗宗主的位置，自己回到山上，便只需做个闲人——悬泉飞瀑、林木岩峦间，实在是想想便觉开怀。

​展昭上殿时乘的是包拯那只能容下一人的小轿，退朝后，赵顼给他二人备了宽敞的轺车，仲夏炎热的天气，轺车虽不算合礼，但伞盖可遮阳，又比安车通风透气些。车马行过重重宫墙，碾过甫落的槐花，留下一路的清芬，时得那些服青衫朱袍的年轻士子们侧目一叹。二人并肩坐着，车舆外缓缓向后的景致已是邈远，更不值一顾。包拯听展昭说着江湖，说着山水，看着他眸中闪烁的风发意气，便也微笑。

展昭的少年心思，饶是入仕成人，娶妻生子，也一直是没有什么太多长进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当时看似跳脱活泼亦没什么长性的少年人，既明心立志，便克己奉公，不流不染，于初心正道永执不忘，宦海行舟整整三十四载。

​三十余年，言山便论开路，问水便谈治洪，对于这样一个钟情于山川草木间细碎光阴的少年人来说，确实是拘束了，包拯想。

但回望来路，这又如何不是幸事？他这一生，已足够幸运。求学之时，得遇恩师；仕宦之时，君明臣直。再有，便是在甫一启程、刚过而立之时，遇见了此生未渝的同命知交。以及在将将不惑之年，得到了一个能让他看到前路无限希望与光明的孩子。

“徂徕山很好。”包拯的目光越过层层宫檐投向远方，温和道，“老夫很早便想，若有幸，也能看看绍明的江湖。”

宣德门外，李定正被公开决杖，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如此耻辱，对于朝中文武来说，已足儆后效。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开了不少，今日的叩阙，不过是未来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那么一点点的谈资，算是官家圣明，能俯听黎民百姓的声音，也算是他们终于也为开封府做了一些事。

四大校尉正与开封府衙役们一起维持着百姓们的秩序。公孙策背着药箱等在宣德门外，水碧色的襕衫，看着极清爽。轺车驶出宫门，公孙策迎了上去，伸出手臂搀扶包拯，又向左右摆头、四处寻觅的展昭微笑。

“找什么呢？”公孙策言语中带着调侃，“早劈作柴了，回去给你煎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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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寿宫的水榭旁，曹佳早早便拢了细碎槐花烹了一炉香茶。

今日得月华报信，她请出了八王爷留的金锏，后来听得展昭上殿，方才心下稍安，便只是遣张茂则到宝文阁调了些旧档，而后烹茶等着赵顼。

茶炉中水汽蒸腾，鱼目蟹眼络绎迸跃，曹佳持牺杓分出两盏热茶，便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步声。

“皇祖母。”赵顼躬身一礼。

“仲针。”曹佳回首，慈和笑道，“来坐，尝尝皇祖母新烹的槐花茶。”

水榭下，荷花尚含苞，池中偶尔会有锦鲤冒个头，赵顼在曹佳对面坐下，吹了吹面前茶盏蒸起的热气，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

“皇祖母，包大人请致仕了。”年轻的皇帝虽知这事自己终归错处大些，但难免有些委屈，毕竟包拯，是朝中最后一位在仁宗朝便做到高位的老臣了。

曹佳虽早知事情最好的情况便是如此，真听赵顼说出口，难免有些喟叹，她将一碟栗子糕推给赵顼道：“希仁年纪大了，立于朝中想来有些力不从心，官家不妨成全。”

赵顼并不说话，只是握住了尚有些灼热的茶盏。

“不烫么？”曹佳轻轻拨开他的手，“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弥补的机会。虽说官家是天子，但是道理，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有所改变。”

“我只是……只是……”赵顼有些泄气，恨恨道，“没想到御史台会这么做事。”

“我知道，你下了密旨给沈括，教他重议永乐城一事，对不对？”曹佳道，“这件事，若不是御史台过犹不及，你也是要赦免展昭的。”

“但赦免与无罪，总是不同。或许你觉得这是天恩，但是对于开封府而言，这是侮辱。”曹佳一针见血道，“若是这般，开封府绝不会领你的情，与其到时生了隔阂，倒不如现在，好聚好散。”

“开封府不会与我生隔阂。”赵顼抬眼看向曹佳，“他们不屑于这种事，我今日已经知道了。”

想来必是希仁临行前，掏心掏肺教导了小皇帝，曹佳微微一笑：“官家今日知道，就不算晚，勤纳忠言，荣养老臣，名声总还是有的。”

见赵顼沉默，曹佳继续道：“为人君者，制约、平衡、收拢人心，是必须要有的能力，这无可厚非，但最重要的，是懂得识人，懂得适性别材，因材而用术，这才是驭人之道。”曹佳顿了顿，“像吕惠卿这种人，要戒独大，便要有人制衡；王珪这种人，要戒他奸猾推诿，就要给他放权；那么开封府呢？官家要戒开封府什么？”

“我……”赵顼嗫嚅着。

“是开封府，民意太高，声名过盛，以至陛下有些惶恐？”曹佳问道。

“我确实不如仁祖。”赵顼道，“我不如仁祖宽和大度。”

“人的秉性不同。”曹佳道，“希仁劝谏于你，劝谏的是什么？”

“多闻多思，兼听善取。”赵顼道，“不要苛责于表象。”

“你听进去了，这很好。”曹佳道，“你可知，他当时如何劝谏你皇祖父？”

赵顼摇了摇头。曹佳道：“旁的事，我倒也不清楚，但是你可记得你徽柔姑姑？”

楚国大长公主赵徽柔，是仁宗的长女，当年因与夫家有隙，夜叩宫门，教当时在宣德楼执勤的展昭拦下，但此事仍因其婆家的穷追不舍而闹得沸沸扬扬。当时台谏一片哗然，言公主不孝家姑，不尊驸马，难为天下闺德之范，纷纷请求治公主之罪。

赵顼追问道：“那，包大人怎么说？”

“他说，放在寻常人家，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情之一字，更是难分对错。父女天伦，官家可从心而断，但莫要失了中正，踞高凌人，厚此薄彼就好。”

“没想到包大人，倒如此近人情。”赵顼笑道，“他满嘴的圣人之言，我倒以为他只会之乎者也，三纲五常。”

曹佳想起赵祯那几日难得在自己面前说几句包拯的好话，又想起和离书拿到手中时徽柔脸上的笑容，便也笑道：“希仁信圣人之言、君子之道，那是律己。对外，他也只有律法这一条底线罢了。他做了汴梁数十年的父母官，与百姓的生息，最是切近，必然是朝中最近人情的。”

赵顼随手翻阅着摆在一旁的起居注所记的旧档，又听曹佳道：“你看，希仁可以劝你皇祖父独断，也可以劝你兼听，他所本的，也只是一个理字。”

“至于所谓名高震主。”曹佳笑道，“仲针到底年轻，君子如开封府诸人，何求名来？名者，不过是人主、国朝、黎庶所以报之罢了，官家实不该因此惶恐。”

“是，孙儿受教了。”赵顼合上一旁的旧档道，“我看皇祖父倒是经常赐花给开封府，什么芍药、牡丹、香兰，朕是不是也可以，到时赠花相送？”

这些旧档，虽说不过吉光片羽，但是却勾勒出了仁宗朝君臣和乐的风貌来。开封府是至诚君子，仁庙便也报以真挚的信任与爱重，尚方之物，如刀剑、弓弩、甲胄、骏马、文房、花草、书画，赐给开封府不知凡几。赵顼又想起自己幼年在章懿太后的慈宁宫中见展昭，年轻的侠客坐在太后榻边，倚在凭几上吃酪，行止起坐全然是宗室子弟的模样，若非后来听人提起，又如何能想到竟是外臣？

年轻的皇帝徒然生出感喟来，他已经多久没与王介甫下一盘棋了？

“罢了，我又不是仁祖。”赵顼喃喃道。

“官家美意，开封府必然领情，就算去国归田，他们也是记挂着官家的。”曹佳宽慰道，“不过他们既然要离开汴梁，与其送些花卉，不如赠些珍奇种子，更合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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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九年，五月初二。

官家下的罪己诏，引得黎庶纷纷称赞年轻的皇帝，闻过则改，从谏如流。开封府也收到了圣旨，赐包拯资政殿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以司空致仕，封信国公；赐展昭光禄大夫、镇国大将军、上护军，以同平章事随左右。

新任的开封府知府名唤刘知希，也是一位从外州县做父母官，一步一步升迁到京城的年轻人。他身形颀长，谈吐雅驯，为人极谦逊守礼，又谨言慎行，做事踏实稳重，看起来是一位能够埋头耕耘的官吏，性情温和，钻营之心不重，可惜欠些勇武，公孙策代包拯与他交接公务时，却也对这年轻人有了些了解。

今年未用尽的公使钱、官家给的一些不方便带走的赏赐，公孙策一并留给了刘知希，每一部分如何用，公孙策也交代得清楚明白。义学、慈幼局、安济院、漏泽园，诸如此类民生事业未来几年的预算与账目，公孙策也都整理成册，连着未来几年开封府对汴梁田垦、水利、商旅、制工、宦学等方面的兴助计划，历年的案卷提要，开封府上下吏员的名册及各方安排，以及一些民生的细节，全部交接妥当。

“名单上的这些老吏，已无家属，又有废疾，难以谋生，留在府衙不过是养老，若有行事不周之处，刘知府莫要苛责。”公孙策道，“义学的崔嶙先生年纪大了，有时精神会有不济。这些，是义学中读书较为精进的孩子。烦请刘知府，若得空闲，教导勉励一二。”

“是，知希省得了。”公孙策的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宣告着这位看似清淡的读书人，对汴京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深厚的牵挂，这让刘知希动容，他不觉对这位温和的老者执了晚辈礼，“先生不必叫知希官名，只叫姓名便好。”

“不敢，”公孙策微微躬身一礼，“刘知府表字？”

“在下字往之。”

往之，往之，倒也与他的性情相补。

但伤知音稀，但知希如何？独身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公孙策颔首：“好，往之，不知在下所交接诸事可有未尽之处？”

“先生条分缕析，一目了然，知希佩服。”刘知希道，“然包司空知开封府，清名有闻，宿功甚著，知希实觉惶恐，不知包司空未来会落脚何处？知希是否可致信请益？”

“当然可以。”公孙策温声笑道，“希仁与我都会随展昭回兖州徂徕山，介时往之若有疑难，可致信过来，大家一起探讨。”

“多谢先生。”刘知希深深一礼。

公孙策笑着虚虚扶他一把，又回一礼，勉励道：“往之太客气了，开封府往后，策便都托付给往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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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的后院从未如此忙碌，仲夏的花木蓬勃生长，杂役与长风镖局的镖师进进出出。

​包拯的私物，除了经年的几件旧衣，大部分都与展昭有关，像一盏不起烟的灯，一块冬暖夏凉又形制刚好的臂搁，一方极温润的随形端砚，几支素朴却相当好用的笔，一张简洁但音色极高远的仲尼式琴，乃至保暖又质轻不至于有什么压迫的冬被，等等等等，还有展昭从十三岁开始，寄给包拯的所有信件。

​另有一些是与公孙策有关的东西，比如这个做成獬豸的兽形镇纸，是自家先生用当年打造铡刀时的边角料请人随手雕刻的；比如一支自己吹不太明白的竹笛；又比如腰后或是竹编或是蓄棉的靠枕，以及不知加了什么药物可以烘烤加热的护腰。

​这些东西，他都一并带走。至于仁庙赐的那些文房，比如在府库中还未用完的鸡林纸，还有那些从来没有沾过水的毛笔，便都留给下一任知府好了。

​公孙策也是这么想的，他除了带着自己的药箱、一竿“相天下士”的布招、一块和包拯在端州拾得用来做镇纸的顽石、一支竹笛、一把展昭送给他的写了雪赋的扇子、一箱这些年来自己整理的医书和博物手稿，以及展昭设计的、赵虎制作的一个可以同时容纳笔墨纸砚、印泥、小印及一捆银针的，且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盒子，便什么都没带走了。

​他还带走了官家给他的那一小包花种，再回头看一圈，又带走了展昭送给他的那套笔砚。文房这种东西，新不如旧。但公孙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眷恋确实多了些，本是转蓬之身的人，若放在几十年前，他只需要几件旧衣便能离开。

​展昭和月华的东西永远是最多的。便是他们这些年得的刀剑枪弩和甲胄，便能足足装满三辆马车。展昭自然是要把这些东西都带走的，虽然也不过就是换一个仓库落灰。

​但是意义终归不同。他从已经装上马车的箱箧中取出八贤王当年赠给自己的隙月，名器并没有因岁月的迁转而有所磋磨，映着阳光，透过镂空剑鞘，依旧能晃出自带雕琢的霜雪般寒芒。

​四大校尉中，王朝最为年长，跟随包拯前，就已在老家成了婚，他的长孙今年刚刚成亲，他想先回老家看看。

马汉的家业在汴梁，他的妻子高英在开封府后厨帮工，他二人的两个儿子俱已在汴梁成家立业，自不必担心，夫妻二人便简单收拾收拾，决定一起踏上了去兖州的路。

张龙也是在汴梁成的亲，不过他的女儿张中敏，嫁给了一位在汴梁义学中读书，后来考上进士的小伙子，如今跟着丈夫在宣州，已有好多年未曾回家，张龙想先带着妻子去探望。

赵虎性情内敛，话也少，平时总爱做些木匠活，像展骥展骐用的婴儿床，就是赵虎在工作之余动手做的，他的妻子，是汴梁城西一个木匠家的女儿，如今岳丈年迈，他想着，可以留在汴梁继承岳父的木匠铺子。

​王朝、张龙、赵虎在分别前，于堂中给包拯叩首，看着这些自少年时便追随自己的年轻人，如今俱有自己火热向上的日子，包拯既欣慰，又骄傲。老者走下主位，一一躬身搀扶。

​“如今解甲，终于可以多顾些家里。”包拯道，“得享天伦，这是好事，倒也不必急着会合，若是思念，通信也可。若有什么需求，也要记得和老夫讲。”

​公孙策取出了这些年三人受伤、治疗的脉案抄本递过去：“各自身上的伤损要有数，平时你们保养的方子，我也附在后面了，身体不是小事，切记勿忘。”

​“王朝，你老家天气湿，还是早些回北方来才好。张龙，这月给敏儿调理身子的药，便由你给她带去吧。赵虎，你做木工，给你留一个明目的方子，未来也要多注意眼睛。”

​临行的前一日，吴充到开封府蹭了一顿饭，与展昭小酌了一杯酒，酒是墨曜，也确实只有一杯，展昭并不能多饮。饭后包拯携展昭去宝文阁拜别了仁宗皇帝。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一些仁宗朝的旧档，还有仁宗皇帝的御容。而后展昭进了内宫，也与曹佳喝了一杯槐花茶。

​这位自己一向视如幼弟的臣子，自今上践祚后，便再未进宫了。如今再见，较八九年前，眉目间确实现了些岁月的痕迹——但岁月对他，已足够温存。

​“仲针要我告诉你，永乐城未胜未败，守军撤退及时，并没有太大的伤亡。沈括已经请辞了，归隐梦溪。”曹佳道，“新上任的环庆路安抚使，是章楶，他已经在固守横山防线，与民修养。”

​展昭正喝着茶，星眸越过杯沿看着曹佳。

​曹佳取出当日展昭奉还的卫青剑，置于案上：“仲针知道，你不会怨他，但是他也希望，你能原谅。”

​展昭笑了笑，拔剑挽出一个剑花，又转剑归鞘，双手奉还：“大将军剑到臣手里，不过是换个府库落灰罢了，臣不敢蹉跎名器。”星目闪过一抹少年人般的光华，展昭又道，“但官家赐的花种很好，待先生种出来，倒可寄送给官家瞧瞧。”

​鳞次栉比的碧瓦粉墙上镀了一层落日熔金，看着展昭的背影消失在宫廊之下，行过之处，花叶不动，再不是那走路带风的少年。曹佳知道，这次重逢，大概便是永别了，以后或许会有书信花木的寄送，或许没有，但故人长绝，想来也是必然。她忽生出隔世经年之感来，原来这宫城中，终于只剩她一人，原来一个时代，真的彻底过去了。

离别总是不可避免，汴梁城、开封府，已见证了这群渐行渐远的人，前前后后四十二年的光阴。

除去车马辚辚辘辘，一切都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天光未亮，白露未晞。鸣冤鼓前的玉兰伸展着，大堂的公正廉明依旧纤尘不染，吾足亭角的风铃清脆，西跨院院墙上的凌霄怒放着，草木也一片碧鲜，只是府衙后院的莲池开了今年的第一朵新荷，香远益清。

—————————文后碎碎念—————————

三千里完结撒花！八月二十六日开始动笔，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从be到he，flag倒了一个又一个，七万八千余字。

“星芒水茫掠眼去，天涯生涯炼劫灰”，这是一句歌词，出自贰酒《一口白刃》，网易云可以搜到。当时动笔时，只是想写一个带着点浪漫主义式的、轰轰烈烈的结局，但不知如何，最后写成了相对更温和的风貌。虽说不够狗血，满足不了我的狗血之心，但是平平淡淡也挺好，山高水阔，展护卫陪着大人宦海沉浮三十多年，大人终于也能去看看展护卫的江湖。

至于先生，他到哪里都一样，一个随时能够白日飞升的人，到底是展护卫和大人的赤诚，让他能够眷恋这红尘一二。

文章若说有一个主题，大概就是时代洪流下的变与不变吧，也有一些光阴的无情与温存。设置了一些象征，但是我不太会写，不知道能不能被get到，大概是出宫时，轺车的上与下，象征了时代的擦肩与车上车下两个世界的隔膜。

联动了一下《孤城闭》，如果包拯在，徽柔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獬豸镇纸要鸣谢徐小洌 的显微镜，发现了翻龙劫的时候大人抚摸着一个摆件在笑，这里用了她在文中的设定。还要鸣谢@天涯天涯 和我口嗨，感谢她把be嗨成he，我现在觉得he远比be隽永。

同人真好啊，只要我想，他们可以活二百岁来看这世界。但是我要努力学习了，输出确实有影响输入，太长时间不读书，觉得自己很没文化头脑空空。今年应该不会再有连载了，或许偶尔会掉落短篇。

评论区可以留下你想看的梗。

但是你知道，我一般不会写，但是万一呢。

多给点评论谢谢。

#阅读须知

·别西卜右位 上司组已交往

·时间是S2之后 私奔的两人

·内含加百列深情求婚（什

*标题是22年的中考语文作文题目 感觉挺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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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超自然生物的生命不会终结，人类眼里的重大事件，在他们这里只是漫长曲线中的一个点。所以，他们的开场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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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百列曾认为他人生开始的标志在于上帝创造了他。

 

但是在别西卜堕天后，他将自己对地狱的私心深藏起来，他认为这又是另一个开端。

 

可是末日战争被组织，两方相安无事，开启新生活好像又是一次新尝试？

 

 

星期五，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么这是人类准备下班，迎接美好生活的日子。

 

英格兰的天气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稀稀落落的小雨总是不由分说地到来。

 

这也导致一个晴朗的天气显得分外珍贵。

 

“多么好的天气啊！”“嗯。”

 

站在别西卜旁边的陌生人感叹道。别西卜应付似的回应了他，她原谅这些人类，毕竟这些天，雨水确实多得令人生厌了。

 

别西卜从地铁站走了出来，下意识地拿手挡住了太阳光。她的眼睛畏惧强光，好在不算太强烈。

 

见不得光，这应该是全恶魔都有的共性，也是克劳利为什么一直带着个墨镜的原因。

 

这时一把太阳伞撑了过来，别西卜抬头，正对上加百列笑脸盈盈的目光，对方关切似的问道，

“你出门都不带伞？”“这奇怪的天气谁知道下一秒会变成什么！”

 

别西卜生气地把帆布包扔给了加百列，加百列接过别西卜装满各种无用的零碎小装饰的包，背在了肩上，摊了摊手说道，

 

“我以为出门要带伞是在这里生活的共识。”

“你打一个响指就能解决天气问题。”

 

加百列从另一个包里拿出了一盒巧克力千层，递给别西卜后，顺着她的话继续讲了下去，

“我想人类应该不会把一个能操纵天气的男的当成正常人。”

 

别西卜似乎被逗笑了，她看着因为暴雨后初出晴阳的城市有了一道清晰的彩虹。当初上帝把创造世界时的七种颜色颜色都放进了彩虹里，每次大雨过后，人们都得以窥见创世纪时的一角。

 

如此这般，不管是人还是这座城，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加百列和别西卜在人间的真正意义上的家位于一个偏僻角落。靠近乡村，使得他们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不远处农场、麦田和小村落组成的风景。紧挨着城市，又使得他们不会在路程上消耗太多时间。至少他们不敢凭空出现在家门口，从而让邻居吓得报警。这便是如今最完美的状态。

 

别西卜回到家里，打开盒子准备享受美好的甜品时间。加百列就拿着个扫把在家里捣鼓来捣鼓去，气得别西卜直接捏碎了叉子，问道，

 

“你能不能安分点！”

“哦。”

 

加百列放下来扫把，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但目光还不忘盯着别西卜看。别西卜不想搭理脑子不定期抽抽的加百列，继续吃起了她的巧克力千层。但是当她拿起另一把新叉子时，却在蛋糕里戳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别西卜把蛋糕翻开来看，发现一枚银闪闪的戒指正躺在里面，与之相伴的还有加百列突然凑上来的贱兮兮的笑脸。

 

“Surprise！”当事人这样子说。

 

“加！百！列！要不是我会把千层分开来吃我就把这破玩意吞下去了！”

 

别西卜气愤地朝加百列竖了个中指，以表达她对大天使长糟蹋食物的强烈谴责，而对方则完美无视她的愤怒，把那枚戒指正正好好地戴在了别西卜那竖起的中指上。

 

“因为我知道你吃千层会分开来吃。”

 

别西卜脸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最后深思熟虑，她一把把蛋糕拍在了加百列脸上，并打算回房间去再叫份外卖。

 

“你这算答应了吗？”

 

回应满脸巧克力酱的加百列的只有别西卜重重关门声。

 

哦，还有随之飞出来的苍蝇们摆出了“I do”的字样。

 

“好吧，看起来成功了。”

 

加百列自言自语地说着，无视了那些苍蝇，继续做起了他的打扫工作。

 

同时没有忘记给别西卜重新点一份新的蛋糕。

 

 

一周后，别西卜终于答应了加百列的出门逛街请求，同时宣告原谅他的“浪费食物”行为。

 

加百列看着别西卜夹着可爱又奇怪的发卡，带着一副苍蝇造型的墨镜（或许是定制，但真的和她十分适配）她打扮得像是每个邻家女孩出门前都会打扮的样子。

 

大天使长见过很多上帝的近乎完美的造物，但看到移不开眼的，只有这一次。

 

“你脑子又出问题了？盯着我看干什么？”

 

你真的真的很好看。但是大天使长没有说，他只是这样子看着别西卜，看得对方都不禁害羞了起来。

 

蛋糕店里，别西卜看着加百列的目光依旧没从她身上移开，忍不住抱怨道，

 

“别再盯着我看了！！！”

 

这次加百列倒是开口了，他抓起别西卜的手——非常轻柔，指着那枚戒指说道，

 

“可你还是带着它。”

 

“从某种意义上，它还挺好看。”

 

别西卜把手举起来，不知道加百列用了什么奇迹，导致这枚戒指竟在阳光可以浮现出如他眼睛一般的紫色色彩。

 

别西卜给了加百列一个眼神，对方也读懂了她的示意。

 

“一个小奇迹。”

 

加百列摘下那枚戒指，郑重地把它再次戴在了别西卜的无名指上。

 

 

“哼。”

别西卜拿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给了加百列一拳，看起来下手很重，实际上只是轻轻一碰。

 

加百列的脸上沾上了些许奶油，他看着别西卜的笑脸，往事的疑问似乎都以烟消云散。

 

此刻他才明白，作为他们，是不需要一个确切意义上的起始的。因为只要他们想，生活处处都是新起点。

 

「如今，星辰各司其职，世间完满如初。无妨，仅是偶有脱轨。」

 

属于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场。

 

【完】

 

　　光速发展垃圾上司组

　　ca友情之上但也差不多谈了

 

　　加百列在摸鱼，他有问必答，并且从不说谎

　　亚兹拉斐尔大为震惊，努力让一切回到他认为是正轨的正轨

　　克劳利恐慌极了，与空气斗智斗勇

　　别西卜什么都知道，但她只是看笑话

 

　　预警:ooc，很多私设，比较沙雕，我流乱套时间线

 

　　在我的私设中，第一季和第二季之间，亚兹拉斐尔见过加百列，见了很多次，以至于当他见到没穿衣服的加百列时，他的震惊只是因为，他以为加百列终于在色情文学的熏陶下变成了色情狂，并且准备为他去往地狱的进度加加速

 

　　

 

　　以下正文

 

　　

 

　　在那场未曾开启的末日之战的一个月后，亚兹拉斐尔打开书店门，然后他看到了加百列。

 

　　亚兹拉斐尔发出了一声惊呼。

 

　　在那场未曾开启的末日之战的大约一两年后，加百列打开书店门，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巧克力，走到书柜前拿出一本书，拉把椅子过来坐下后打开它，顺着翻到上次读的那页，把书签拿出来丢到旁边桌子上。

 

　　亚兹拉斐尔头也没抬。

 

　　习惯是多么恐怖的力量啊，亚兹拉斐尔曾经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和加百列同时在一个空间内而不感到紧张乃至做出什么防卫过当的举动，如今他冷静至极，甚至轻松的挑起话题，“最近如何？”

 

　　“挺好的。”加百列说，“这本书写的还不错。但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洛丽塔可以控制火焰？”

 

　　亚兹拉斐尔告诉他这只是比喻而已，她是亨伯特眼中的欲望之火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女巫。加百列看上去完全懂了，但事实上，亚兹拉斐尔清楚，他又开始不懂装懂。

 

　　而且，他真的不该看这种书……鉴于他现在这个情况。

 

　　“你最好别看那本了。”亚兹拉斐尔说，“我说了很多次，天使也不能违反人类法律。”

 

　　

 

　　更久一点之前……也不是很久吧，那会儿加百列刚开始读圣经还有各地神话，而亚兹拉斐尔还没跟他很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没跟他提议最好先从科普书籍开始看，否则会对世界观造成不可磨灭的错误影响。后来他有心提醒，但又太晚了，加百列的世界观已经自成一体，天马行空，比乱麻更乱，除非他清空记忆重装系统，否则肯定是没救了……暴力或许也能管用，就像拍一拍破电视机一样，但亚兹拉斐尔显然不会这样做。

 

　　加百列开始翻书，亚兹拉斐尔继续思考他为何而来。根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因为在咖啡厅或者是餐馆读书会被人赶出来（“那你应该买点东西……买了也不能坐超过一整天，更不可能超过一周”），所以他需要一个地方，亚兹拉斐尔的书店就不错（“这甚至省去了我买书”）。

 

　　接下来这几次他只是走进来，和亚兹拉斐尔打招呼，找本书然后开始看，听亚兹拉斐尔的所有问题并回答，态度堪称友善。但是，亚兹拉斐尔真的能放心吗……他不能。

 

　　“加百列。”他颤着声，“最近如何？”

 

　　“好极了。”加百列说，“最近我总是在地球休假，发现这里比我以前认为的有意思多了。”

 

　　“以前？”

 

　　“公元前后几百年吧，那会儿事情比较多。”

 

　　那可是相当，相当久之前了。

 

　　亚兹拉斐尔试着把话题聊回最近，以找出加百列来到此处的真相，但加百列快速用话语打断了他。

 

　　“这本书是错的。”他把它举起来，好让亚兹拉斐尔能看到标题是《希腊神话》，“碰到地狱犬的唾液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除了很恶心。”

 

　　亚兹拉斐尔不想知道加百列是怎么知道的，“有时候书里写的不一定是真的。”

 

　　加百列若有所思，“你说的对。”

 

　　“没什么是真的……但我真的不想干了。”

 

　　天啊！亚兹拉斐尔大为震惊——

 

　　加百列居然也会有职业倦怠。

 

　　

 

　　他有，他可太有了。亚兹拉斐尔现在怀疑天堂其实已经炸了，加百列压根就没地方去，只好游荡在地球，以至于他都开始害怕克劳利哪天和这人在门口撞上，造成一次小型的末日之战——亚兹拉斐尔的末日。

 

　　亚兹拉斐尔准备去喊正在读书的男人，但是，天啊，他好认真，亚兹拉斐尔都有点不忍心打搅他（他们关系是好多了，亚兹拉斐尔甚至已经开始下意识照顾他）。

 

　　“加百列？”

 

　　“嗯？”加百列表示自己在听。

 

　　“克劳利，你知道吧。”他小心翼翼说出他好朋友的名字，同时观察着加百列的面部表情——谢天谢地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就好像克劳利还没有色情小说有意思。这让亚兹拉斐尔都快替克劳利鸣不平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们做了？”加百列轻松的说，“别担心，现在天堂不审查这个，而且真查起来大不了就是下地狱。”

 

　　亚兹拉斐尔被噎住了，他最近震惊的次数太多了，让他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得心脏病，“我们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加百列用一种大为震惊的表情望向亚兹拉斐尔，亚兹拉斐尔只想说你到底在震惊什么。

 

　　“朋友也可以做？”

 

　　“不能。”亚兹拉斐尔恍惚着回答他，“所以我们没有。”

 

　　我在说什么！

 

　　加百列反而来了兴趣，“我有一个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似乎有几千年……但我们其实只在最近一段时间有了比较多的联系。”

 

　　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亚兹拉斐尔想，他学真快，除了不往正道上学，真是哪哪都好。

 

　　加百列停了一会儿，尝试组织语言，“所以我想和她做。”

 

　　亚兹拉斐尔想报警，他的脑子里有很多问题，他得一个个问出来，以防其实是他冤枉了加百列，“她？”

 

　　“一个姑娘。”加百列微笑起来，不同于惯常的假笑，这是发自内心的，温柔的，让亚兹拉斐尔能闻到爱的微笑。他断断续续讲述着他们间的一切，亚兹拉斐尔也要跟着笑起来了，加百列居然也会爱上某个人……

 

　　“她的肉体年龄大概几岁吧，也可能更小。”加百列继续说，“但她发誓她的精神已经成年了。”

 

　　肉体年龄几岁……不行！至少两位数吧！就算精神年龄几千也没用！

 

　　不管警局管不管天使炼铜，他都得立马报上这个警。

 

　　警局肯定不管。

 

　　亚兹拉斐尔感觉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压着他，让他挑战天堂的权威加百列，制止他罪大恶极的行为。

 

　　“加百列，我有两件事要说，你好好听着。”

 

　　“第一件，克劳利是我的好朋友，时刻注意不要吓到他，如果他来了你就马上走。”

 

　　“第二件，把你手中的那本书先放下，去书架上把最厚的那本婚姻法拿过来……还有刑法。”

 

　　加百列照做了。

　　

　　“这很不好看。”

 

　　他评价道。

 

　　他已经读了很久这东西了，加百列感觉它们很没意思，但亚兹拉斐尔说要不看这个要不滚蛋。他很少这样硬气，所以加百列尊重了他，耐着性子继续一条条读。

 

　　直到他感觉有恶魔的气息靠近，那一定是克劳利了，也就他作为一个恶魔能天天往这里来。

 

　　他快速消失了，自认为在这方面他从未给亚兹拉斐尔添过麻烦。

 

　　他自认为。

 

　　

 

　　“这是什么？”克劳利把它举起来，“天使，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婚姻法了……怎么还有刑法……这什么味，像是个……很混账的人？”这味道很淡了，但绝对不能说是没有，如果再浓一点他肯定能闻出来，可惜亚兹拉斐尔在门口拉着他说了会儿话……等等，为什么不进屋说？

 

　　亚兹拉斐尔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脸红了，这是因为之前的那段对话。但显然克劳利没听，他就会把事情想去另外一边……更坏的一边。

 

　　“天使……”他的声音开始不自觉打颤，“你是想和什么人结婚吗，就是，除了我以外的那种？”

 

　　“啊，不是……”他开始语无伦次的补充，“不是说我会放任你个一个混账结婚……不对……我很高兴听说这个……结婚……呃……那个人是……罪犯？”

 

　　我在说什么！

 

　　亚兹拉斐尔疯狂摇头，他快把脖子扭断了，“不是我结婚，刚才有一个，一个……没有常识的炼铜癖……他离下地狱不远了，因为他说要和一个不超过十岁的朋友……做……我说我和克劳利就是很好的朋友……”

 

　　我在说什么！

 

　　“啊……”克劳利从喉咙里发出一些类似于机器卡壳的声响，“这人听起来比加百列还要没常识。”

 

　　他居然没对我这些话的真实性产生质疑，我自己说着都不信。亚兹拉斐尔眼泪都快下来了，克劳利，他此生最好的朋友，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了。

 

　　“是的。”他感觉轻松多了，他甚至笑起来，“别管他了，什么都没有你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想和朋友做吗？”

 

　　克劳利小心翼翼发问，全身不自然的动着，表现的像是似乎亚兹拉斐尔做了错误的应对时，他会就地自杀。

 

　　亚兹拉斐尔笑不出了。

 

　　“呃……按理来说这样不好……但……但……”

 

　　他下定决心。

 

　　“但如果是你的话，可以的……就先表白，然后……嗯……做。”

 

　　伴随着一个超级快的响指，克劳利跑路了。亚兹拉斐尔知道他不是不开心，他只是和自己一样，脸红心跳到快要就地爆炸。

 

　　

 

　　“你那天怎么没把书拿走？”亚兹拉斐尔发问，不指望得到什么让人不生气的回答。

 

　　“不告而取是为偷。”加百列正直道，“这是犯罪。”

 

　　亚兹拉斐尔想打人，这真的很少见。别生气，往好处想，他至少把书读进去了……

 

　　“从现在开始，我把它送给你。”亚兹拉斐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它呼出来，“把它拿走，并且永远别拿回来了。”

 

　　“亚兹拉斐尔，谢谢你，我会好好读它的。”

 

　　加百列真诚道。

 

　　

 

　　“我们做了。”加百列突然开口，“完全合法，感谢她，我差点就犯了罪。”

 

　　“……详细说说。”亚兹拉斐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我试着解开她的衣服，上面有很多小饰品，我跟你说过的，特别多，我就一个个拿下来放到一边……”

 

　　“停。”亚兹拉斐尔严厉呵止住他，“不要细节，讲合法性那部分。”

 

　　“她在一切发生之前拿了个证明，上面写着她其实已成年。”加百列说，“正规极了，她甚至往上亲笔签了个名，真的，她为我付出太多了，本来我都准备犯法也要做。”

 

　　亲笔签名？正规？亚兹拉斐尔想，这情况，签上帝的名都没用，撒旦说你太极端。

 

　　“你迟早会下地狱的。”

 

　　亚兹拉斐尔不想说更多，严厉的指控对加百列没用，他已经没救了。

 

　　“没事，她会来接我，反正就算没下地狱我们也会私奔。”加百列满不在乎，“说起来，你和你朋友怎么样了？”

 

　　“加百列！”亚兹拉斐尔忍无可忍，“你得出去，有多远走多远，接下来几个月不要靠近我的书店，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好吧。”加百列点点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还帮亚兹拉斐尔整理了桌子，然后他往外走，临出门前和回头亚兹拉斐尔告别。

 

　　“亚兹拉斐尔，再见，祝你好运。”

 

　　亚兹拉斐尔没说话，目送着加百列消失在他眼前。他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也不想知道。

 

　　

 

　　在那场未曾开启的末日之战的几年后，也是亚兹拉斐尔让加百列有多远走多远（他很想说有多远滚多远，但他是个好人，他没有这样说）的几个月后，亚兹拉斐尔打开书店门，然后他看到了加百列，全裸着的。

 

　　亚兹拉斐尔把尖叫卡在喉咙里，这比第一次还要可怕十倍，但他忍住了。

 

　　加百列裸辞了，真的裸辞了，不会更裸了。看来他真的准备要下地狱了……都够下八百回了，他的女友最好是去接他，因为这种算的上是重犯。

 

　　亚兹拉斐尔居然能分出心来想这个，他都佩服他自己。

 

　　“就……赶紧进来吧。”

 

　　他侧身把加百列迎进屋内。

 

　　end

 

　　

 

　　一点后续的故事:

 

　　亚兹拉斐尔头疼，当一个人在短时间被超量的信息冲击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他比在场所有人表现的都要严重，因为他的旧认知被推翻，并转化为新认知，它们有些相似但又大为不同，所以他被冲击了至少两次。

 

　　他往克劳利身边靠了一点，祈祷要是他晕倒了，克劳利能给他接住。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把别西卜和一个已经和加百列打过本垒，有点小脾气，咬人很痛，化浓妆爱戴首饰，深色皮肤，笑起来好看，矮个子的大概率未成年人（亚兹拉斐尔承认他错了，她真的已成年）联系到一起。她工作时（亚兹拉斐尔之后都没敢问她怎么会有工作）和私底下完全不一样，喜欢玩手指，会跟小动物聊天（苍蝇是哪门子小动物！），乐此不疲的叫加百列“天使”就跟克劳利一样。他们真的认识了很久，就像亚兹拉斐尔认识克劳利一样久，这居然不是夸张比喻，加百列很爱她，他们会私奔，或者下地狱。

 

　　趁着加百列还在回忆，大家都无事可做时，亚兹拉斐尔悄悄拽了拽克劳利的袖子，“你觉得加百列能下地狱吗。”

 

　　“他可想了。”克劳利小声跟他咬耳朵，“但不能，我刚看了，天堂不让他去。”

 

　　好吧，亚兹拉斐尔想，那他们肯定是要私奔了。

　　

　　别西卜拉住加百列的手，笑着去看亚兹拉斐尔，“我想亚兹拉斐尔对你的照顾，可能比我好得多。”

 

　　啊，她肯定全知道，因为加百列有问必答并且从不说谎……亚兹拉斐尔控制了下面部表情，最后，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为什么我们不问问，他们自己想去哪里？”

 

　　end

 

　　

 

　　惯例废话:

 

　　我的文章之间几乎都是有联系的，这篇可能有点过多了，但问题也不大，应该不影响阅读

 

　　关于亚兹拉斐尔和他最好的朋友到底做没做:

 

　　没，他们只是拉扯，继续拉扯，在暧昧的氛围中拉扯……属于是行动力不足，道德感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