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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蛋泥

《荒野听潮生》文案


  

       

  乾南羽毛球省队总教练顾千潮,话少,嘴毒,心也不软。

  

  体育世家,还没学会用筷子就先会拿拍子,训练时间比睡觉长,十六岁入选国家队,十八岁斩获国内外男单大满贯。

  

  职业生涯巅峰时期却因伤退役,回省队执教,体育界唏嘘不已。

  

  

  记者想宣扬正能量:“带伤参赛,虽败犹荣!能不能谈谈您对体育精神的理解?”

  

  顾千潮脚步未停,嗤笑:“什么精神?输了还谈什么体育精神?神经吧。”

  

  十八岁前,他以为输赢便是天。

  

  直到撞见那个趁月黑...


  

       

  乾南羽毛球省队总教练顾千潮,话少,嘴毒,心也不软。

  

  体育世家,还没学会用筷子就先会拿拍子,训练时间比睡觉长,十六岁入选国家队,十八岁斩获国内外男单大满贯。

  

  职业生涯巅峰时期却因伤退役,回省队执教,体育界唏嘘不已。

  

  

  记者想宣扬正能量:“带伤参赛,虽败犹荣!能不能谈谈您对体育精神的理解?”

  

  顾千潮脚步未停,嗤笑:“什么精神?输了还谈什么体育精神?神经吧。”

  

  十八岁前,他以为输赢便是天。

  

  直到撞见那个趁月黑风高偷摸在球馆留宿的野孩子。

  

  狗都嫌弃的阴冷器材室水泥地,是向野近年来睡过最安稳的床榻。

  

  ———————————

  

  小圈训诫文。

  

  羽毛球,竞技体育,成长。

  

  主线是非亲兄弟。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顾千潮和苟且偷生的野孩子向野。

  

  久别重逢,时间线穿插,依然是小甜文混和微量玻璃碴。

  

  人物没有原型,羽毛球私设和现实省队国家队管理制度无关,故事背景和个别情节受现实案例启发。


  野孩子是真野孩子,出生即毒婴,不知道生物学意义的父亲是谁,妈妈说太多可能性了,家暴算小事,没人养没人教,就更不谈三观了,生理心理都有缺陷。

  

  不知对错,只认好坏。法律也不是底线。

  

  接受不了这个设定的请自行避雷~

  

  

  

  

米酒蛋泥

1. 球拍

 


  乾南市羽毛球青年锦标赛,男双16进8,现场解说慷慨激昂。


  “比分拉开差距。这边是顾千澄顾少,双数区发球。”


  “好球!好一个反手四号位!可以看出对手根本招架不及,这个回球质量不算高。”


  “这边轮转换位……许浩然后场起跳扣杀!”


  电子计分牌眨眼间跳出11:8,顾千澄和搭档许浩然并肩走向教练区,从起身的刘绍恒手中接过矿泉水,仰起脖子滚动喉结。


  第一局是21:10拿下的,第二局打得吃力些。可悬念还是不大,16进8的预选赛,对来自省队的专业选手而言,更像来熟悉场地。


  胜券在握的刘绍恒笑意盈盈,“保留体力,放开去打。”


  顾...

 


  乾南市羽毛球青年锦标赛,男双16进8,现场解说慷慨激昂。


  “比分拉开差距。这边是顾千澄顾少,双数区发球。”


  “好球!好一个反手四号位!可以看出对手根本招架不及,这个回球质量不算高。”


  “这边轮转换位……许浩然后场起跳扣杀!”


  电子计分牌眨眼间跳出11:8,顾千澄和搭档许浩然并肩走向教练区,从起身的刘绍恒手中接过矿泉水,仰起脖子滚动喉结。


  第一局是21:10拿下的,第二局打得吃力些。可悬念还是不大,16进8的预选赛,对来自省队的专业选手而言,更像来熟悉场地。


  胜券在握的刘绍恒笑意盈盈,“保留体力,放开去打。”


  顾千澄喝完水,“嗯”过一声又笑了下,两颗洁白的虎牙闪过一道白光,凭这温和从容的笑意来掩饰悬着的心。


  他湿答答的脑袋埋在团成一团的毛巾里左右蹭汗,眼神却往刘绍恒身侧始终坐着的男人身上瞟。


  男人的双手懒懒插在藏青运动外套的衣兜里,拉链拉到了顶,半个脸埋在衣领里。脊背削直,鼻梁英挺,细长锋利的眼眸还盯在绿色的橡胶场地上出神。


  神情淡漠,没有任何表情,无端让顾千澄紧张。


  ……其实是被迫营业,快睡着了。


  刘绍恒碰了碰顾千潮的胳膊,他才将眼神收回,在球拍上稳了稳调整情绪,看向一袭白色短裤短袖的顾千澄。


  修长,飞扬,蓬勃,挑高封闭的比赛场馆都掩不住的朝气,让人不禁想起自己的十六岁,还有——


  悬崖勒马般的,顾千潮强行扼住思绪。


  轻轻碾出几个字,“稳着,别骄傲。”


  带着期待的心绪重归平静,顾千澄顶着闷闷的表情俏皮道,“知道啦。”


  漫不经心一句话,比刘绍恒磨破嘴皮子都好用,刘绍恒无奈撇了眼顾千潮。


  这祖宗,总算想起今天被架来观赛的最大用途。


  乾南省队是羽毛球强队,每年往国家队和国际赛事输送的人才都不少。


  顾千澄是顾家二少。全国上下只要和体育相关的产业,包括又不限于基础场馆建设、赛事运营、运动员经纪、附带旅游,十有八九是顾家涉猎的范畴。


  不容小觑的身份,外加技术娴熟,打法张扬,步伐和球路都算数一数二的流畅精准,被国家队明里暗里猫着很久了。


  可惜,赛事表现不稳定,国家队大忌。


  近年有好转,相较之十二岁刚从国外回来空降省队那会,赢一场、输一场,好像可以无限循环,比内置编程的机器更可预测。


  后来,教练组意外发现,让他亲哥顾千潮坐镇赛场,能很大程度上扭转他的内置程序。


  不该出现的失误少了,不该输的比赛也不会输。


  一分钟间歇很快便结束,少年回到场上挥汗如雨,响亮好听的击球声穿梭在观众的惊呼中,此起彼伏。


  刘绍恒被顾千澄丢球后往这边看来的眼神逗笑,胳膊肘拱了拱身边的顾千潮,揶揄道,“你弟究竟多怕你啊。”


  顾千潮不说话,只抬起眼皮,看场上少年反弓起跳,腓肠肌线条分明,彰显力度,可吊球的动作不够隐蔽。


  后场一致性太差,顾千潮在心底给弟弟按了个戳。


  刘绍恒见他不答,换了个更直接的问法,“你在家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着?”


  顾千潮收起百无聊赖的眼神,说,“我对他很温柔了。”


  “?”刘绍恒突然有点反胃。


  温柔?


  顾教练温柔?


  刘绍恒来省队执教不算久,他永远记得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听见顾千潮随口罚一个迟到三分钟的队员跳一万个双摇。


  况且,体育生有几个没挨过教练揍的,别说教练是自己亲哥了,刘绍恒不信,“他输了你不收拾他?”


  顾千潮一双漆黑的眼睛被场馆顶部的白织灯照得透亮,坦诚道,“我都没和他动过手。”




  今天的最后一场男双比赛落幕,教练和运动员从狭长的通道中走出,刘绍恒争分夺秒和二人输出着刚才最后几个球的球路。


  顾千潮人高腿长走得快,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浑身洇出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气息,几个年轻男孩儿女孩儿背着球包小步追上顾千潮索要签名,他也不拒绝。


  作为曾经国家队的男单主力,顾千潮十六岁到十八岁的两年里,是所有羽毛球运动员及爱好者眼里遥不可及的神明,媒体称他为“驭羽而行的猎鹰”、“以神之姿横扫羽坛的王者”、“国际男羽的绝对统治者”,持续占据体育版头条的同时,也将羽毛球这项运动在国民中掀起从未有过的浪潮。


  那些天花乱坠、精妙绝伦的赞美堆得多高,他带伤参赛、在三年不间断的连胜后终败北的骂声就有多狠。


  月圆月缺、潮涨潮落,呼吸一样简单的规律。


  如今晃眼八年,荣耀也好、谩骂也罢,不过尔尔。


  冷空气将至,顾千潮却只着一套单薄的运动装,站在停车场门口等落后的三人。


  顾千澄套着长款羽绒服,企鹅似的蹦跶过来,虎牙在冷风中哆嗦,“哥,你看我比赛了吗?打得怎么样?”在场也并不一定会看,毕竟被拍到在教练席打瞌睡也不是没有过。


  顾千澄那双眼睛很亮很圆,双眼皮的褶子很深。顾家兄弟二人不在一起长大,这像铜钱一样圆的眼睛,是分离前顾千潮对弟弟最深刻的印象。


  夜里起了风,顾千潮也有点冷了,下巴埋在衣领里,声音很闷,“不怎么样。”


  顾千澄微怔,又立即用笑容来掩饰失落,声色却不如刚才清亮了,讪讪道,“哦,刘教练说我打得不错来着。”


  顾千潮点点头,没说话,不予置评。


  碰壁的顾千澄并不显意外,面上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树影遮挡了他紧紧攥住背包而泛白的骨节。


  刘绍恒走近,看见已经站在车旁的兄弟二人,又抬手扫了眼时间,问顾千潮,“总结会什么时候开?”


  顾千潮随口道,“等明天录像出来吧,我还要带他去一趟大学路。”


  刘绍恒诧异,“大学路球馆?你要去和那个小孩儿打?”


  球队里这几天传开了,大学路球馆有个小孩儿,传闻连续三十七场男单连赢,破了球馆老板的馆内记录。大学路临近体校和体育大学,球馆里优秀的业余选手和专业队员混杂,不乏高手,确实是个值得吹嘘的记录。


  顾千潮原本并未在意,直到上周,二队的几个队员跑去凑热闹,居然也带回了可观的评价。


  省队的专业运动员,和民间球馆的爱好者,说不上天壤之别,实力也应该相较甚远,二队几个小队员的评价让顾千潮生出猎奇之心。


  “不是我。”顾千潮用下巴像顾千澄的方向歪了歪,“让他去试试。”


  刘绍恒更惊讶了。


  汗水和滚珠似的流入顾千澄的衣襟里,比赛的消耗量不小,体能又素来是顾千澄的弱板。可顾千澄听闻,也只是抿嘴笑着,很得体,很乖,无懈可击。


  刘绍恒犹豫,“可是,小澄刚打完比赛啊……”


  顾千潮挑眼,所以?


  “大后天就是四分之一决赛,明天不是还要练专项,让他休息会吧。”


  顾千潮眉间冷了几分,用眼神命弟弟上车,“没这么娇气。”


  刘绍恒:“……”


  真,温柔。


  

  

  大学路上的这家球馆开张很多年了,最近新装修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浅浅的橡胶气味,狭长的设置,两排共十六片场地。刚进门,挥拍的呼啸声和清脆的击球声便充斥了耳道。


  前台守着一个中年大妈,新烫的方便面卷跟随她抬头的动作颤了两下,“有预约吗?”


  顾千潮说没有,直接表明来意。


  “哟,还真不巧。”大妈对像顾千潮这样慕名而来的挑战者并不感到陌生,“他平时都要呆到关门的,今天线打断了,就先走了。”


  顾千潮问,“只有周五来吗?”


  “对。”大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的男人挥手,“哎,那小孩儿的拍子呢,说让我们给穿的,放哪儿了?”


  “这儿呢。”男人从柜台下拿出一把剪了线的羽毛球拍,“你给他写一下,28磅,说是耐打的线都可以。”


  顾千潮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眸光像深不见底的井,压住一些被轻易挑起的情绪。


  视线的焦点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球拍静静躺在近在咫尺的桌面上,旧版VTZF,白色的手胶磨损严重,深墨绿色的拍框在球场白光的照耀下,泛起幽暗而深邃的光。有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又看得出,被主人保护得很好。


  顾千潮突然回神,“请问,要怎么称呼他?”


  “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


---------


  突然想写个乖乖巧巧不桀骜不执拗的弟弟

  


  

  

米酒蛋泥

2. 劳改犯

 


  用同一支球拍的人,在整个乾南不计其数,巧合而已。


  时隔四年,音讯全无的旧人,不应当周而复始在自己脑海里盘恒。况且,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也没亏待过他。


  顾千潮这么说服自己。


  他撤回那道隐秘的目光,恢复镇静,带顾千澄离开了球馆。


  可人流如织、霓虹闪烁,顾千潮的车在高挂的红灯前缓缓停下时,向野抱着那谁都不给碰的新球拍酣然入睡的画面,又不可阻挡地闯出记忆的栏栅。


  第二天脸颊上满是球线勒出的网格印,眼底却还有清晰的光和雀跃。


  “哥?”顾千澄出声提醒,“绿灯了。”


  顾千潮轻轻皱眉,目不斜视,在后车孜孜不倦的鸣笛声中扬尘而去。...

 


  用同一支球拍的人,在整个乾南不计其数,巧合而已。


  时隔四年,音讯全无的旧人,不应当周而复始在自己脑海里盘恒。况且,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也没亏待过他。


  顾千潮这么说服自己。


  他撤回那道隐秘的目光,恢复镇静,带顾千澄离开了球馆。


  可人流如织、霓虹闪烁,顾千潮的车在高挂的红灯前缓缓停下时,向野抱着那谁都不给碰的新球拍酣然入睡的画面,又不可阻挡地闯出记忆的栏栅。


  第二天脸颊上满是球线勒出的网格印,眼底却还有清晰的光和雀跃。


  “哥?”顾千澄出声提醒,“绿灯了。”


  顾千潮轻轻皱眉,目不斜视,在后车孜孜不倦的鸣笛声中扬尘而去。


  何止是没有亏待,是当作弟弟一样养着、教着、护着的孩子。


  到家后兄弟二人分头洗澡,顾千潮没忘记刚才立下的温柔人设,很有良心的记得顾千澄还没吃晚饭,下厨煮了一小锅方便面。


  顾千澄擦着头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顾千潮正手肘撑在料理台上,在给他挑葱花。


  不吃葱却一定要放蔬菜包,挑食的莫名其妙。顾千潮经常这么骂他,可每次又都会撑在那里挑到面都快凉了。


  顾千澄坐等端上桌,原来还窝了两个灿黄的流心蛋。


  铜钱似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忍不住歪着头笑开,“还有溏心蛋啊,谢谢哥。”


  ……


  好歹也是顾家二少爷。


  “……”顾千潮窝进沙发,生硬地道,“平时是虐待你了?”


  顾千澄抿嘴笑笑,吃面吃出“咻咻”声。


  省队的训练从早上七点开始,夏天有晚训,结束都要将近十点了,顾家别墅离开训练基地太远,兄弟二人平时都住在这通勤时间不到二十分钟的公寓里。当然,也是顾家名下的房产,作为家世显赫到能够媲美豪门文男主的顾家长子,省队提供的宿舍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顾千澄吃完回屋,留顾千潮一个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


  肌肉轮廓鲜明的胳膊搁在沙发后沿,双腿交叠搭在茶几边上,不经意露出的疲态掩不住凛凛气场。


  半小时后,房门开了,顾千澄手里握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出来,迎着这股气场走到沙发前,抬手递给顾千潮。


  “哥。”


  顾千潮低头,幽黑的眼垂着,看见了纸上的字,他将双腿放平坐正,顺手把电视调成静音。


  是赛后检讨。


  赛后总结会既往一直叫做检讨会,去年省体育局推广素质训练,才更名为总结会,说是能帮助建设运动员的心理安全,有利于直视并分享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每个教练都有自己带教的风格,男双主教练会要求运动员在赛后自行先写总结。顾千潮没这个习惯,他当然不会在弟弟面前多嘴评价,可内心深处又觉得,总结队员强弱并帮助其提高的责任,在教练本身大于运动员自己。


  顾千潮没接,仿佛不明就里地抬起眼睨他,提醒道,“总结会是明天。刘导和冯导会和你说的。”


  言下之意,顾千潮不会出席。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和你总结的。


  刘绍恒和冯冰是男双的两位主教练,刘导年轻新颖,冯导沉稳老练,都对顾千澄很好很关照,也比顾千潮更有礼貌。会鼓励他,会给他提出建议。


  可不一样。


  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顾千澄说不上来。他中文不够好,无法调动足够的语言去形容那种微妙的不一样。


  舔了下嘴唇,目光里同时怀着失落和期待,想再试试,“可是哥也看比赛了。”


  顾千潮究竟没忍心再言其他,接过检讨低头看了起来。


  昏暗的客厅一角,落地灯打在顾千澄黑绒绒的后脑勺上,顾千澄轻轻松了口气,抿着嘴,幅度轻微地笑了一下。


  还是害怕被拒绝的。


  自小练球,是所有人眼中的“童子功”,知事后便对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哥哥心生崇拜,一步步从电视银幕和记者口中见闻顾千潮走向巅峰,再到如今,那些冠军台上的张扬感和王者气息蜕变成内敛沉稳的气质,让顾千澄更加心生敬畏。


  漫不经心的一句“打得不怎么样”,顾千澄可以难过很久。


  屋内很安静,电视屏幕还在放映哑剧。


  站在沙发前等哥哥检查作业只会让他更焦灼,顾千澄佯装忙碌,转身走去玄关,蹲下身整理球包。湿透的毛巾和赛服拿出来,球鞋要晾一晾,毛巾胶也要换了。


  检讨还算全面,知道自己体能短板、网前反应速度不够,二次启动慢,步伐和球路虽然精准但不飘逸,训练痕迹太重。


  还有些问题,是自己很难看到的。


  顾千潮看完,将检讨放到茶几上,扭头撇了一眼跪坐在球包边撕手胶的弟弟,鼓励道,“写得不错。”


  “哥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顾千澄立刻从球包里抬起头。


  顾千潮没有立刻回答,隔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说,“第一局开局和第二局中间几个后场吊球,整个上身核心都是收着的,引拍的时候明显没有蓄力,就差拿喇叭广播告诉对手:这拍你不杀,赶紧来网前,你要吊球了。后场击球一致性的问题,我记得和你说过的吧。”


  顾千澄一下咬上了嘴唇,手里的动作变得迟钝,“嗯。”


  顾千潮目光淡淡的,“你改了吗?”


  顾千澄心脏收缩,新拆封的毛巾胶又湿了,眼睛都不敢眨。

  

  没有改。


  至少,远不及顾千潮的标准。


  他仿佛一个顽劣的、屡教不改的顽童。在这一刻,迟钝的想起检讨里的许多问题,都是顾千潮从前和他提过的。


  顾千澄不说话,顾千潮就一直凝着他。


  黑沉的眼眸像枪口。


  “明天开始……”身体太紧绷,膝盖像要钻入地板一样传来刺痛,顾千澄犹豫地艰难地开口,“后场正反手高吊杀,我各加一百个,可以吗?”


  外加直线斜线的变化,开口就是一千二百个球。


  顾千潮轻笑一声,语气却陡然严肃,“这是想让我罚你?”


  顾千澄从小在美国接受运动员的启蒙教育,罚这个字眼,每每都会让他感到窘迫羞愧,他耳朵涨的通红,低头闷声不响。


  顾千潮继续问,“你现在的训练量接近饱和,先不说自己身体是不是能够承受,谁陪你练,刘导还是冯导留下来陪你?”


  顾千澄硬着头皮,他一直很努力,不惜汗水,“可以用发球机,不用教练喂球。”


  “教练不在,你的回球质量又怎么保证?”


  少年也有些着急了,不假思索,“录下来,自己回看。”

  

  如果重复练习和自行摸索是有用的,每个爱好者都能成为冠军。训练并不保证结果,而对于大多数运动员而言,输赢就是结果。


  而顾千澄其实并不属于这个大多数。


  这一千二百个后场球,并不会影响到他是否会被国家队选中。甚至,一时的输赢起伏,也不会。


  这个弟弟还是太天真了一点。


  “可以。”顾千潮也笑了,点头,“那好。假设你每天多练一千两百个后场球,动作一致性有改善了,比赛就不需要我坐在那儿才能赢了,是吗?”


  顾千澄思绪突然卡顿,想了想,捏紧手指道,“我会尽力的。”


  顾千潮没再发问,从沙发上起身,走到跪坐在球包前发愣的少年身后。


  问他要来理出来的脏衣服,去洗衣房扔进了洗衣机里,顺手将他放在一边的球鞋拿去阳台。


  回来后,抽过顾千澄手里缠到一半愣在那里的手胶,低着头垂着眼,站在身侧很认真得帮他缠好,放回球包里。


  发心还略微有些湿,顾千潮轻轻揉了下便收回手,叫他,“顾千澄。”


  少年抬头,跌跌撞撞掉入井一般的黑眸里。


  “我不罚你。但你要是敢在比赛的事上跟我耍心思你试试。”


  顾千潮等了会,突然沉声,“说话。”


  顾千澄心一紧,“我知道了。”


  


  街角拐弯处,五金店老板正在摆货。男人将箱子里的五金工具一一陈列到铁质货架上,顺手清理着板面上的铁屑。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阳光洒在街道上,微风轻拂,吹散空气中浓浓的金属气味,店里的老旧电视机播放着体育新闻。


  门口蹲着一个身材削瘦的青年,清晰的脊柱弧度从被洗得发白的薄款卫衣下凸显出来,头上带着防护面罩,手持电焊枪,一束明亮的火焰从焊接枪尖喷射而出,发出嗞嗞声响。


  “向野!进来吃饭了!”


  老板娘的叫唤声,第四五六次从店铺深处传出,蹲着的青年却纹丝不动。


  老板无奈,拎起空纸盒向内走去,“哎哟,别叫啦,他在干活,听不见的,我们先吃。”


  电焊枪的噪音在宁静的街道格外刺耳,向野握住焊枪的手很稳,隐约能从远处看见右手手腕处的青筋分明。


  没有征兆的,突然间,尖锐的响声戛然而止,街道恢复宁静。


  向野将电焊枪放在地上,摘了手套,脱下防护面罩。


  乌黑的发丝压在额前,后脑勺的头发扎成拇指长短的一簇,脸颊削瘦,眼睛很大很圆,瞳孔却显得浑浊,没有一点光。耳边有一撮短发在风中倔强的立着。


  向野面色如水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助听器,娴熟地塞进左耳,单膝跪在地上,扭头向电视画面凝去。


  “……这是一场汇聚了各大训练中心的年轻羽毛球运动员盛宴,运动员们不仅展现了出色的技术实力,更彰显了青春活力和奋斗精神……来自省队的男子双打种子选手顾千澄和许浩然不负众望展现出了绝妙的配合……退役至今八年、同样也是顾千澄哥哥的顾千潮,也作为指导教练出席了本次比赛……”


  午后的五金店不算忙碌,店里只有一对年轻夫妻在挑选门把手,女生拉着丈夫的衣角,指向电视的方向,“诶,你看,顾千潮怎么又出来了,还记得我们上学那会翘课去看他比赛吗?”


  男人用眼尾撇了一眼,目光又回到货架上,不屑地点评道,“垃圾!装受伤装的这么好,怎么不去演戏。”


  “也不一定就是装的……后面有医生出来辟谣过。”


  新闻切到下一条,笃信画面中不会再出现顾千潮的身影,向野才将助听器摘下,戴起防护面罩。


  他手腕微微调整角度,橙红色的火焰光弧便向那对年轻夫妻的脚边喷射而去。


  融化的金属溅在地上,只差两指的距离,就要触及男人的小腿。


  女子吓白了脸拉着丈夫躲开,“哎你小心点啊!没长眼啊!吓死人了……赶紧走赶紧走,别在他们家买了,真是的!”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护着妻子从店内退出,喷溅而出高温金属追了他们一路。


  

  五金店的工作包吃包住,能帮向野节省下很大一笔开销。


  不论住还是吃,他都不挑。


  关门时分,老板老板娘坐在撑起的简易小饭桌边吃饭,向野将自己的大碗盛得满满的,大半都是米饭,上面铺了几筷子菜,蹲到墙边角落,埋头吃自己的。


  倒不是老板老板娘嫌弃他,他自己不乐意。


  老板买了新酒,邀请向野尝尝,杯子还没递出去,就被老板娘一巴掌拍在手里,骂说医生不让向野喝的。


  老板尴尬笑了笑,想聊点开心的,“昨个怎么没见你挥拍练球?”


  向野的声线低沉,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拍子断线了。”


  “那得要送去修?是不是挺贵?”老板不懂,他只知道这个少年来店里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衣服都没有一件替换的,风雪大作的冬天用路边捡来的纸板御寒,球拍却宝贝的不得了,护在胸口,谁都不可以碰,应该是很喜欢的。


  向野嘴里伴着饭,含糊说,“球馆说帮我穿,不要钱。”


  老板呵呵笑道,“也是也是,你打得这么好,我听老王说,你可给他们招揽了不少生意啊,那叫什么……踢什么……踢馆!”


  向野不说话了。


  他寡言,不擅聊天,如果不是问句,是能不回则不回的。


  老板娘也道,“可惜了你混在我们这犄角旮旯,你咋也不去找个球馆当教练啊,可赚了。”


  “不要的。”


  老板娘没听清,疑惑地从喉间发出了个询问的象声词。


  向野淡声解释,“他们不要劳改犯的。”


  时隔上一次在电视上看见顾千潮,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上次也是陪弟弟比赛。


  眼神好像更锐利、认真了,气质仍旧出众,人群中一眼就能识别的出众。


  以前向野打比赛,顾千潮只要在现场,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


  酒精有些上头,内心的思绪翻涌不停,向野还是趁洗碗的缝隙偷偷喝了一口老板新买的酒。


  他住在五金店的阁楼上,上楼需要爬梯子,可现在手脚不稳,只能坐在地上醒酒。


  意识却不受控制地从肉体抽离。


  他又进到了那片整洁的训练场,又听见顾千潮训斥他没立腕没侧身发力太长,又感受到了棍子隔着训练服在屁股上抽出的一条条肉檩。


  可这些都不真实。


  他知道这都是梦。


  就好像过去四年无数次出现的梦境一样。


  让他无数次怀疑,那几年的相处是不是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真实的是老板娘逐渐惊恐的呼喊,近在咫尺,“喂!老头子你快过来!!向野又发作了,快打120!”


  --------

  


  也是没想到弟弟第一章就拥有了可可爱爱的昵称,替千层谢谢各位姨姨们!

  

  这篇属于心血来潮之笔,前十章左右不会放文在彩蛋里,大家喜欢的话请多多点赞留言,不需要送礼物。大纲有两个版本,长和短的区别,会根据大家的反响看选哪个写,不管哪个都会给到完整的故事。

  

  更新频率,和既往不会有太大区别,三次生活繁忙琐碎,多谢谅解,多谢陪伴。

  


  




  

米酒蛋泥

3. 别作



  执教的运动量没有做运动员时的大,顾千潮八年来都有晨练和晚训的习惯,才得以保持少年时期的身体机能和场上敏捷度。


  顾千澄盘腿坐在餐桌边,裹着短绒的浅色条纹睡衣,露出的一截脖颈白里透粉,直溜溜的,精致得不像个运动员。

  

  咕噜圆儿的眼神瞟在顾千潮换衣服时露出的清晰背肌上,整个后背像一尊精美的体育雕塑,挺拔有力量感。


  “是我不想填吗?是我这里就没有人!”讲电话的情绪稍稍激动,几颗汗珠就顺延脊柱的条状凹陷流进裤腰。


  每年一度的国家队选拔赛在即,省队教练有推举的职责和权利。昨天是队内截止日,行政效率高,今早就提交省羽协了。


  乾南省队男单组是唯一...



  执教的运动量没有做运动员时的大,顾千潮八年来都有晨练和晚训的习惯,才得以保持少年时期的身体机能和场上敏捷度。


  顾千澄盘腿坐在餐桌边,裹着短绒的浅色条纹睡衣,露出的一截脖颈白里透粉,直溜溜的,精致得不像个运动员。

  

  咕噜圆儿的眼神瞟在顾千潮换衣服时露出的清晰背肌上,整个后背像一尊精美的体育雕塑,挺拔有力量感。


  “是我不想填吗?是我这里就没有人!”讲电话的情绪稍稍激动,几颗汗珠就顺延脊柱的条状凹陷流进裤腰。


  每年一度的国家队选拔赛在即,省队教练有推举的职责和权利。昨天是队内截止日,行政效率高,今早就提交省羽协了。


  乾南省队男单组是唯一的名额空缺。


  清晨六点,省队总教练兼任羽协副主席的傅云一个电话打到顾千潮手机上。


  顾千潮单手攥着浅蓝色的大赛服,往冒汗的发根处抹了一把,解释了许多遍了,微微透出不耐烦,“陈立清,王恺,还是佟予舟?哪个能拿得出手的?”


  电话那头的傅云安静片刻,微微沉声,“你冲我吼什么?带了这么多年都拿不出手是我的问题?”


  顾千潮紧绷的背肌抽了一下,湿透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认真承认错误,“是我的问题,傅主席尽管追责。您罚我我也没有候选人可以推,他们三个总体水平相近,各有长短,积分相持不下,我没有偏向,让国家队自己挑是最公平的。”


  赛场上的竞技体育确实是最公平的,21分定胜负。


  赛场下,强势的教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顾千潮很强势。


  当众喊话得罪主教练的佟予舟,被顾千潮晾了整整半年。半年内没给他讲过技术、没喂过一颗球,和助教打对抗时连眼神都没给过一个。


  队内人尽皆知,有人指点顾千潮权势压人,他也毫不在意,他道德底线不高,就开诚布公地晾,不遮不掩地晾。


  傅云语重心长,“千潮。”


  两个字威力不小,顾千潮微怔片刻,扭头看见顾千澄飘来飘去的眼神,“师父今天进队里吗?”


  “下午过去。”


  顾千潮终结了话题,拖延道,“那见面说吧。”


  专注偷听的顾千澄一片面包还没啃完,看顾千潮挂了电话走过来,心虚地往嘴里塞,团在脸颊处薄薄一层皮肉之下。


  顾千潮没好气,“你敢不敢吃得再慢点。”


  顾千澄一着急,差点噎住,“水,给我倒点水,太干了……”


  顾千潮看了眼餐桌上除了打开的切片面包袋之外空空如也,揶揄道,“明天开始给你脖子上挂块饼挂个水杯。我不倒你就别喝了。”


  说着打开冰箱,“牛奶还是豆浆?”


  顾千澄笑笑,晃着头,“都行。”


  顾千潮又顺了两颗鸡蛋出来,“煎蛋还是白煮蛋?”


  “随便。”


  就着牛奶咽下面包舒服多了,顾千澄手撑脑袋刷手机。


  他从小随母亲在加州富人区长大,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刚来时被顾千潮勒令逼着扫地洗碗,不然就送去球队宿舍,眼泪掉的比洗碗的水还多。


  家务是学会了一些基础的,但习惯是改不掉的。


  顾千潮架起锅,“你今晚回不回家?”


  每周六,是他们回顾家的日子。


  那其实不能算是顾千澄的家,他和顾千潮同母异父,那个家里并没有他的亲眷。


  顾千澄手指点在屏幕上,静止片刻,不动声色地装腔作势,“我都可以啊。”


  顾千潮听出了回答中的迟疑,不禁扭头笑着模仿,“都行、随便、都可以。有点主见吧,顾千澄。”


  “好啊。”少年邃然笑着抬头,答地干脆,“那我要打男单。哥让我打男单吧。”


  与少年对视的那束目光突然敛起笑意,变得幽深而难以捉摸,眸心蓄积的冷调逐渐渗出,遮掩了本就不多的温存。


  意味不明。


  顾千潮看他,“十六岁眼看要进国家队了说要变赛道,你怎么不说你要去扔铅球。”


  顾千澄还是笑,语气却很严肃,紧张的时候语法就会错乱,“哥,你知道我认真是的。”


  顾千潮挪开视线,声音沉了沉,“别作。”



  

  总结会开完出来,顾千潮就远远看见弟弟蹲在角落带负重,他眉眼微敛,一颗球喂得重了,直逼底线,打在陈立清的反手区。


  陈立清被动回球,高位过网,落在顾千潮脚边,连中场都没到。


  赛场上早就被对手拍死了。


  顾千潮淡淡扫了一眼,没继续喂球。对面的一米九大高个只能捏紧拍子支棱在原地,虚虚对视,顶不住顾千潮严厉的气场,惭愧低下头。


  顾千潮没训没骂,绕过场地到陈立清身边给他做示范。


  告诉他确认步要到位,已经被动了握拍要如何调整,顶肘朝来球的方向,力量怎么传递。


  青年站在旁边,咂摸着顾千潮的动作,边模仿边点头,等打出几个质量不错的反手高远,顾千潮的拍子才朝场边不远处的方向指了指。


  陈立清耳根略红,小跑过去,弯腰撅屁股站好。


  顾千潮随手抛球,手指手腕用力,一个平抽,时速两三百的羽毛球便精准击落在陈立清挺巧的臀肌上。


  呲牙咧嘴“嘶”了一声,抓抓头发继续训练。


  休息时,顾千潮走到男双组场边,把正在练专项步伐的顾千澄叫下来,居高临下睨着气喘吁吁的他,和腿上五公斤的负重,“是刘导要求带的吗?”


  汗水刺得顾千澄睁不开眼,他甩甩头,承认道,“不是,我自己要带的。”


  顾千潮眉目蒙上一层凉意,命道,“拿下来。你还没到这个程度,会受伤。”


  精准刺中这个十六岁少年久经胜负锤炼而筑起的自尊。


  顾千澄喘得脸颊通红,顶撞,“我不要。”


  顾千潮确实从来没和弟弟动过手,也不需要。


  十岁的年龄差和十公分的体势差摆在眼前,他又话少性子冷,沉默不语看顾千澄的时候,气场和威严是压制性的,足够让少年心颤。


  顾千潮后撤半步,蹲下身,抬手要去解。


  顾千澄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顾千潮冷脸抬头,警告意味很浓,“我不想在队里凶你,顾千澄。”


  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个词戳中心坎,顾千澄没了方才的坚定,徒劳挣扎嘴硬,“不会受伤的啊……”


  顾千潮耐心逐渐耗尽,轻巧拽过顾千澄不如他胳膊粗的脚踝,没好气地威胁,“你说不会就不会?受伤了谁照顾你?我请不出假就把你送回顾家,你自己考虑。”


  “……”顾千澄心里一酸,也是,受伤还要劳烦哥哥照顾。


  转念又觉得不太对劲,后知后觉想起。


  “……不是说脖子上挂饼吗?”


  

  

  顾千潮开始懊恼昨晚一时没忍住,和顾千澄说后场一致性的问题。


  轴什么轴。不知道你弟也容易犯轴吗。


  他就应该闭嘴,应该和其他教练统一口径:挺好,不错,继续努力。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傅云来找他,开门见山地问顾千潮,“你弟想打男单?”


  顾千潮:……


  男单主教练和省队的总管教练,上下级的关系,顾千潮恪守礼仪,俯首用敬称,“什么时候和您说的?”


  傅云正对着镜子拔白头发,漫不经心地答,“就刚才。”


  顾千潮夸了一步试探,“师父,您不会心动了吧?”


  这时候知道叫师父了。


  傅云轻轻一笑,隔着镜面看了顾千潮一眼。


  把顾千潮看急了,“师父,其他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您不会看不出来。他不是这块料。”


  顾千潮不长不短、二十六岁的人生里,有将近二十个年头是在群英云集的体校、市队、省队和国家队度过的。


  执教八年,带领乾南省男单从历史成绩最低打到最高,国家级优秀教练员的荣誉当之无愧。


  他知道怎么出成绩,也知道什么样的运动员会出成绩。


  顾千澄很努力,但努力、刻苦,拿命在训练的运动员太多了。


  就拿后场一致性的问题举例,顾千潮教向野的时候教了五分钟,向野练了一个小时,后来的两年里,所有参赛时的后场动作就像一个模板里刻出来,被其他省队偷偷录下来拿回去当教学视频。


  竞技体育和任何商业模式一样,以结果为标杆,讲究投资回报率。


  在最短时间内、投入最少精力,产出最好成绩的运动员,才是所有教练争相竞争的对象。


  反之,就会被边缘。


  ——如果顾千澄不姓顾的话,同样会被边缘。


  傅云挑眉,“你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装糊涂?”


  “现在勉强可以。”顾千潮认真想了想,“他真打男单的话,就不行了。”


  从傅云办公室出来,顾千潮去器材室溜了一圈,翻箱倒柜,找出了几个一公斤的负重沙袋。


  下午的训练已经结束,场地还没有走空,顾千澄和搭档在和另外一组男单打对抗。


  体力明显跟不上了,可机会球在眼前,顾千澄还是双脚起跳,眼神如鹰!狠狠一记重杀,白色的羽球如闪电般劈下,越过球网,钉在对方球员的脚边。


  这一杀球犀利又精准,欢呼声和起哄声四散而开。


  队内比赛,顾千澄不用装酷耍帅拼气场,得分后和搭档击掌,眼底像是有珍珠,咧嘴笑了,露出两颗不太对称的虎牙。


  犹如朝阳穿透云层般热烈的笑,掩不住的雀跃和斗志昂扬。


  顾家能给顾千澄的不多,就这个简简单单的乌托邦也不错。


  让他去打会赢的比赛,让他看到自己的成长和进步,让他永远向着成就和希望前行,让他能单纯地挚爱这项运动。


  前提是不需要顾千潮揣着明白装糊涂、对顾千澄说“很好”、“不错”、“特别棒”。


  这些顾千潮做不到,从一个教练的眼光出发,顾千澄就是一个很努力但没天赋,浑身上下都是毛病的运动员。


  他没办法纵容他手下的运动员实力和名誉不相符,即便顾千澄自己也不知道。


  


  手机传来震动,来自本市的陌生来电显示,顾千潮在枪响般的击球声中接通,走到球馆角落。


  “请问是顾教练吗?”


  开口叫他顾教练的人太多了,顾千潮并无察觉到异常,“是。”


  中年男声继而道,“我这边是乾南省人民医院急诊的医生,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向野的男孩子吗?”


  握住沙袋的手一紧、一松。


  顾千潮的心像腾空被放在万里悬崖。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听电话对面催促,“顾教练?有在听吗?”


  顾千潮喉咙发紧,“在听,你说。”


  医生语速很快,“是这样的,向野昨晚因为突发的癫痫和意识丧失送到我们急诊,他好像没有家人,是他工作的地方的老板发现了打120的。”


  “情况不太稳定,我们这边需要一个能做决定的人。老板去他的随身物品里找,找到了这么一个号码,写在纸片上用保鲜袋包着,看样子保存的挺好,所以才有了这通电话。”


  “请问顾先生和向野熟吗?”


  熟吗?


  曾经是很熟的,现在,不知道了。


  大概是猜到这么说很容易让人产生心理压力,医生补充道,“顾先生也不用太紧张,这种情况很多的,我们也报警了,等会户籍警到了也会试图再找找他有没有家人的。”


  “方便的话,麻烦顾先生先过来一下,老板说他在他们店里工作了一年多,不了解他,不愿意参与治疗方案的抉择。”


  顾千潮舔了下瞬间被抽干水分的嘴唇,哑着嗓子道,“他没有家人的。我过来。”


  “那行。”医生说,“还有,如果顾先生知道向野有什么既往病史,也麻烦告诉我,方便我们诊断治疗。”


  数年来,顾千潮第一次逼自己撕开回忆的封印。


  “他以前是运动员,膝盖有过积液。”


  “左耳听力有缺陷,是小时候受过的伤,需要带助听器。”


  “不记得有过癫痫史了。”


  “还有——”


  电话那头的医生似是和别人说了一句什么,没听清顾千潮的话,手机再次贴到耳边,问,“抱歉,你说还有什么,我没听到。”


  顾千潮轻声重复,“他吸过毒。”


  ----------


  未来有一天的顾千澄(眼泪汪汪却还是努力笑着.jpg):原来我打得一点都不好。


  难以想象写这一章的我会有多快乐。


  


  


  


  

米酒蛋泥

看文需知


Hi


向野这个人物设定极端,身上一定会有很多争议,所以文案里就放了预警。

  

他的故事会一点点展开,还没办法一言两语讲清他的过去和动机。

  

我只能说,本文立意积极励志,健康向上。绝无不良引导。作者坚信各位小圈读者们都能成为为国效力的有为青年,有宽广开阔的弘大格局。

  

为大家都能拥有良好的追文体验,也为避免重现《安歌》时期因为我的不成熟和不专业而从角色蔓延到个人的骂声,先把规则讲清楚。

  

  

✅欢迎一切对角色的示爱和厌恶,可以骂角色,可以讨厌角色(例如,季杭就是个渣哥!除了自我感动啥也不行!小远就该和他BE!走远点让他后悔去吧!)

❌但不接受骂作者(......


Hi


向野这个人物设定极端,身上一定会有很多争议,所以文案里就放了预警。

  

他的故事会一点点展开,还没办法一言两语讲清他的过去和动机。

  

我只能说,本文立意积极励志,健康向上。绝无不良引导。作者坚信各位小圈读者们都能成为为国效力的有为青年,有宽广开阔的弘大格局。

  

为大家都能拥有良好的追文体验,也为避免重现《安歌》时期因为我的不成熟和不专业而从角色蔓延到个人的骂声,先把规则讲清楚。

  

  

✅欢迎一切对角色的示爱和厌恶,可以骂角色,可以讨厌角色(例如,季杭就是个渣哥!除了自我感动啥也不行!小远就该和他BE!走远点让他后悔去吧!)

❌但不接受骂作者(例如,作者三观是不是有问题?心理扭曲吧!这都能硬HE?)

  

✅欢迎发表对角色行为的价值判断和喜恶(例如,不论什么理由,当众为外人打弟弟就是不对的,真让人恶心。)

❌但请不要在评论区攻击其他读者(例如在上一条评论的楼层下回复,你才恶心吧,我年夜饭也吐出来了。)

✅可以陈述事实和自己的认知(例如,还是同一楼层回复,但季杭已经警告过他了,而且也不算打吧,就是用手掌抚摸了一下?)

  

希望我表述清楚了。

  

违规的读者,初犯会公开警告,第二次则加黑。


很感谢各位小伙伴们追文、点赞、评论。

  

让我们一起携手创建和谐美好不会被封的评论区(千层牌眨眼睛露齿微笑.jpg)

  

  

  

  

  

米酒蛋泥

4. 你是人不是梦


  顾千潮也曾想过,自己或许会在某个夜黑风高、细雨连绵的夜晚,于人烟稀少的街角偶遇向野。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景假设,反正一定不是天高明媚的大晴天。


  落魄潦倒的痞气少年,眨着和顾千潮记忆里的弟弟几乎一模一样的圆眼,破烂的双肩包里却插了把斧头。


  被问及才指向训练馆背面绵延的苍山,说,他回家需要穿过那片山林,砍了灌木才有路。


  每次想到这里,顾千潮就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提前预知结果,还会捡孩子吗?


  可惜这样的如果从不存在。


  顾千潮将印有“教练“”二字的训练服换下,套了一件薄款修身的石墨色冲锋衣,鸭舌帽盖住小半张脸。


  气场严盛,步...


  顾千潮也曾想过,自己或许会在某个夜黑风高、细雨连绵的夜晚,于人烟稀少的街角偶遇向野。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景假设,反正一定不是天高明媚的大晴天。


  落魄潦倒的痞气少年,眨着和顾千潮记忆里的弟弟几乎一模一样的圆眼,破烂的双肩包里却插了把斧头。


  被问及才指向训练馆背面绵延的苍山,说,他回家需要穿过那片山林,砍了灌木才有路。


  每次想到这里,顾千潮就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提前预知结果,还会捡孩子吗?


  可惜这样的如果从不存在。


  顾千潮将印有“教练“”二字的训练服换下,套了一件薄款修身的石墨色冲锋衣,鸭舌帽盖住小半张脸。


  气场严盛,步伐过于理所当然,侧身闪进抢救室也没被拦,昏昏欲睡的保安只道是敬业的主任下班后来查房。


  刺鼻的消毒剂混合血腥味迎面扑来,顾千潮不自觉地凝起眉往里走,越靠近目标,那股陌生的熟悉感越发显著,地面和鞋底的阻力变大,双脚像是被黏住了,越来越沉。


  最里侧的床位前,仪器围了半圈,小巧的银色助听器,静静躺在床头桌上。


  床尾立着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手中举着一张影像胶片,对着头顶的白织光指指点点。


  病床上,向野毫无血色、灰暗的脸颊映衬在洁白的床单上,凌乱无序的长发被压在枕边,安静地闭着眼。


  瘦了很多,脸上就剩一层皮,几近透明的皮。氧气面罩松松垮垮地套在下颌,呼吸间,白雾打在面罩的内里,隐约遮住嘴唇上斑驳的咬痕。


  少见的温驯和乖顺。


  却也能闻到向野所到之处,那种独有的、弥漫着心死和阴郁的气味。


  其中一位医生先向顾千潮身边走了两步,“是顾先生吗?”


  顾千潮点头,问好。


  “刚好。”医生略带好奇的眼神在顾千潮身上扫了一个来回,介绍道,“这是神经外科的会诊医生。”


  神经外科?顾千潮的眼皮轻轻一跳。


  会诊医生收起影像胶片,语气轻松随意地表明,病情并不复杂,颅内占位引起的癫痫,大概率是脑膜瘤,需要做开颅手术。


  三言两语给出方案,“这个占位肯定不是两三个月内形成的,体积会不断变大,建议当机立断切了它,现在开颅骨窗还能小点。”


  肿瘤?


  开颅手术?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应该生的病吗?


  竞技体育运动员的气势凛人,顾千潮缄默不语思考时,眼神会不自主变得犀利,透出一股掩不住的杀气,刀锋亮剑。


  会诊医生大概是误会了。


  话音突然中断,再次打量起眼前的顾千潮。


  黑帽子、黑外套、黑色的休闲裤,帽檐压得很低,听说这个小患者从前还吸过毒,虽然如今的尿检阴性……


  怕不是什么黑帮老大。


  强势的语气变得柔软,医生迂回地给出其他方案,退让道,“实在想要保守治疗的话,就先吃抗癫痫的药,药不能断啊每天都要吃,这个小朋友的血清药物浓度一干二净,平时根本没在吃药的,这怎么行。”声音越来越小。


  顾千潮稍稍抬起脸,露出皱起的眉头,突兀问道,“这么小怎么会有肿瘤?”


  “年纪是小了点,不过脑膜瘤一般都是良性的,切掉就好,不影响以后生活。”医生看了一眼床上的向野,推断道,“可能和他的工作有关吧,电焊工会接触到很多有毒气体,电辐射之类的。”


  顾千潮不禁诧异,“电焊工?”


  两个医生面面相觑看了一眼,不答反问,“顾先生究竟和患者什么关系?”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


  什么关系。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关系。


  顾千潮有些不耐烦,又必须思量措辞,只能说,“我是他的教练。”


  医生:……


  “患者父母呢?”


  顾千潮不欲多言,“不在了。”


  “不在了?”神经外科的会诊医生显然没有从急诊得到可靠消息,惊讶地又看了一眼向野,“那他是孤儿吗?”


  顾千潮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脸色也冷了,落在旁人眼里就像是手起刀落的阎王。


  神外医生悄悄向后退一步,拉过身旁的急诊同事,放低声音抱怨,“怎么又是这种不清不楚的患者啊?这手术可不小,教练能做主吗?就算不说谁签字谁负责的问题,术后没人陪护肯定不行。没有其他亲属吗?旁支家庭的叔叔伯伯什么的?他才刚成年,之前都是谁照顾的呢?把照顾他的人找来啊!”


  没有。


  有也无济于事。


  顾千潮最清楚不过,向野至今十八岁,本应作为孩童、青少年被呵护的人生阶段里,从未出现过一个拥有基本社会功能的健全的正常人。


  除了自己。


  情况特殊,急诊和会诊医生商量后,说要等户籍警来确认,属实的话要上报医务科申请。


  顾千潮很理解。


  他脸臭,话少,举止像来闹事复仇的黑帮老大,但实际上是个配合的良好市民,第一时间去缴了住院押金,免得徒增猜忌和质疑。


  他只是有些烦,无所名状地觉得心烦。摸了口袋,发现没有带烟。


  电焊工,肿瘤,为什么不吃药,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又瘦成饥荒儿童一样?


  四年了,从来都没有想过来找他吗?

  

  还是觉得曾经的教养不过是一场笑话?


  太多疑问。




  

  药物作用逐渐消退,顾千潮回到病床前,护士正试图按住向野张牙舞爪的手臂。


  顾千潮加快脚步,单手就把向野两只手手腕拽成一股,捏在半空,开口就训,“别动!”


  没再动了。


  久违的训话声传入耳道,少年的身躯蓦然僵硬,死尸般的一动不动。


  滚圆的眼珠在眼皮下面翻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才颤颤巍巍睁开了一条缝。


  灰暗的眸子里探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丝缕波澜。


  向野安安静静、怔愣看了顾千潮几秒,旋即闭上眼,嘴边不知在嘀咕什么,顾千潮没听清。


  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的手指吸引了过去。


  左手小指的第二骨节,以畸形而骇人的角度向手背侧翻转,关节比其余手指骨节大出两倍。


  “他的手指是怎么回事?”顾千潮抓着护士就问。


  护士回头看了一眼,“哦,这是陈旧伤了,看着像是之前骨折了没复位吧。”


  那股烦躁的情绪再一次汹涌澎湃,顾千潮摔开了向野的手腕,两条没骨架似的胳膊砸在床边。


  细微的疼痛感是唤醒向野沉睡灵魂的导索,他骤然瞪开眼,眸心震颤,惊愕地看向立在床边的高大身影。


  五官更加锐利,气场更威严了,卸去几分竞技场上的凶悍和锋芒,多的是将领的气势。


  居然不是梦,也不是幻听。


  向野蓦地团坐而起,手脚并用,缩到了离开顾千潮最远的墙角,人都要融进墙缝里了。


  顾千潮:……


  四肢团在胸前,长短不一的头发没了头绳的束缚,却有静电的加持,凌乱炸开在脑后。眼神迷迷朦朦,又不乏警惕。


  像个受惊的松鼠。


  顾千潮垂着很黑的眸子看他,冷淡而凶,又有点无语,“……我吃人吗?”


  问话要答,才有礼貌。


  他教的。


  向野眨了眨眼睛,心砰砰的跳,紧张地攥住被角,手心都是汗。

  

  耳边嗡嗡的,都是抢救室的背景音。

  

  他为什么要问自己是不是人?

  

  向野不是很理解,但还是哑着嗓子很认真地答,“你是人。”


  “不是梦……”


  ----------


  向野:?不理解但尊重。


  助听器:没我戏我先走了。

  

  

  

  

米酒蛋泥

5. 为什么

  


  顾千潮并不知道,当时向野反应剧烈缩进墙角的动作里、攥紧床单的五指里,不单单有惊惶和无措,还有忍耐。


  他忍住了凶狠地扑向顾千潮,扎进他双臂里,索要一个迟到四年的拥抱的冲动。


  向野的动作幅度过大,床旁的仪器陆续响起警报,才走开没几步的护士又赶忙回来,“哟,总算醒了啊小朋友,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向野没答,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千潮,眨眼都不敢,通红通红的。


  顾千潮皱起了眉,手指在床头桌的助听器边敲了两下。


  向野立刻出现条件反射般的机敏,本就僵直的身体狠狠抽搐一下,手忙脚乱将助听器塞进左耳。


  世界忽然清晰明了了。


 ......

  


  顾千潮并不知道,当时向野反应剧烈缩进墙角的动作里、攥紧床单的五指里,不单单有惊惶和无措,还有忍耐。


  他忍住了凶狠地扑向顾千潮,扎进他双臂里,索要一个迟到四年的拥抱的冲动。


  向野的动作幅度过大,床旁的仪器陆续响起警报,才走开没几步的护士又赶忙回来,“哟,总算醒了啊小朋友,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向野没答,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千潮,眨眼都不敢,通红通红的。


  顾千潮皱起了眉,手指在床头桌的助听器边敲了两下。


  向野立刻出现条件反射般的机敏,本就僵直的身体狠狠抽搐一下,手忙脚乱将助听器塞进左耳。


  世界忽然清晰明了了。


  不等护士重复,他便低声回答,“知道。在医院。”


  护士忍不住朝向野那双太圆太深的眼睛多看几眼,又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的姿势,弯着嘴安抚小孩似的道,“那就好,这都是监护仪器,你身上也没有针,不疼的,你别害怕。”


  向野说,“没有。”


  ……他当然不是怕疼。


  护士不太相信地笑了,“那你躺好,我和医生说一下你醒了。”


  医生来给向野做检查的全程,顾千潮和一尊佛像一般森冷地站在床侧,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缄默不语。


  盖着被子的时候他看不分明,医生掀开向野的被子,顾千潮才看清他的穿着:贴身是一件领口起毛边的灰色T恤,外面是宽大的黑色卫衣,经久水洗到有些微微泛白,不像是能御寒的样子,浅色牛仔裤上布满金属飞溅出的污渍,两条腿竹竿似的细。


  医生让抬手,向野就很面无表情地将双臂举起来。


  说要用手电筒看他的眼睛,光很刺眼,可向野就睁着眼一动不动,漠然地看向光源。


  医生说听护士提起他的手指有些问题,想要检查一下,向野却蓦然藏到背后,僵着一副阴鸷的冷脸死死盯住对方。


  整个人于静默和无声中透出锋芒来。


  直到医生善罢甘休。


  查体结束,顾千潮小跑追上前去询问结果,又用磁卡打印了下午做的CT报告拿回床旁。


  从隔壁床位扯了个椅子来坐,面色冷凝地低头读报告。


  “……左侧颞叶区域见大小约为 3.5cm x 2.0cm 的不规则形态低密度病灶,考虑脑膜瘤可能性较大。建议进一步行MRI检查……”


  他对医学知识了解甚少,专业的术语和概念如同擂鼓重击,沉闷的、酸涩的烦躁和不安缓慢而清晰地挤进心脏。


  一遍遍看名字,确认是他认识的那个向野。


  明明曾经颠沛流离的野孩子,在他还算精心的缝缝补补后,跌跌撞撞,也算能跑也能跳了。


  四年后的重逢,竟是这般境地。


  当年的分离仓皇凌乱,经不起推敲的细节太多,他有他二十出头的偏执和傲气,小孩儿也该受点教训。


  当下显然不是追究的时候。


  顾千潮想得认真,被床头传来的带着试探的话音突然打断思绪,抬头确认,“什么?”


  他看见向野用牙齿撕掉了嘴唇上干裂的一层皮,闪躲着目光又说了一遍,“恭喜。”


  “……”顾千潮略带不耐烦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恭喜什么?”


  向野壮了胆子,对上顾千潮如炬的目光。他的教练很厉害,即便在地方队也带出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运动员,向野天真而诚挚地替他高兴,“恭喜你,评上国家优秀教练。”


  顾千潮思绪顿了半拍,眼神中的迷茫继而被久经压抑的恼怒冲散。


  现在是什么状况不知道吗?!


  还在恭喜他一年前的表彰。


  审问的口气不遮不掩得严厉着,“你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从惊讶和本能畏惧中缓过来的向野浅浅点了下头,目光平静地垂下眼,眼里毫无光亮,“知道。”


  顾千潮沉下脸,“医生有没有和你说过要坚持服药?”


  向野突然就很想戴上刚才护士撤去的氧气面罩,他张了张口,说有。


  “你为什么不吃药?”


  向野没有回答,也并不显露出被诘问的紧张。


  他就是低着头,面色死沉地盯着雪白的床单,眼睛一眨一眨的。

  

  仿佛置身事外的,吃不吃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向野。”报告单已经在他手里攥出了褶皱,顾千潮步步紧逼,残忍地揭穿,“你是不是没有钱买药?”


  少年轻轻点头,眨眼的速度变慢,“是。”


  顾千潮皱眉,“电焊工是义务劳动吗?”


  向野面色淡漠,不想骗他,也不觉得丢人,“工资500,我还要还债。”


  顾千潮忍着脾气,“你欠人家多少钱?”


  “七千五。”


  顾千潮:……


  他有些难以置信,“七千五什么?元?”


  向野沉默。


  顾千潮猝然炸了,手里的CT报告砸向向野垂落的脑袋,忿然训斥,“欠这点钱你他妈命也不要了!你怎么不想想你抢救一次多少钱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向野在心底笑,他的命怎么就值钱了。


  抢救室环境嘈杂混乱,身边不断有医护走过,人影灼灼。


  向野抬起头,眸心很黑,黑得湿湿的,他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喝水了,嗓音是哑的,“付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两束目光交汇在小小的抢救室隔间,像冰遇到火,像雷电劈在湖泊里,如同一场焦灼的拉锯,更似无声的对峙。


  顾千潮内心倏然平静,冷冷望着向野。

  

  想被打了一巴掌。骤然清醒。


  好像,是这样的。


  他沉溺于对向野如今生活状况的恼怒不休,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去纠正。



  “顾先生?”


  急诊医生突然出现在床尾,身侧跟随一位穿制服的年轻警官。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户籍警到了。


  迅速确认了向野的身份,单亲,母亲去世,找不到生父,继父也是名义上的。有个患有胎儿酒精综合征的妹妹在孤儿院,其他旁支亲属,不是吸毒就是在服刑,没有一个有稳定工作的。


  “精细排查后,确实也找到一个向野母亲姨夫家的小儿子,没有过吸毒和犯罪史,但智力不是很高,小学没毕业,现在在吃着低保,可能也没办法做这么大的决定,住院费用更是难以负担。”


  医生神色为难地看向顾千潮,“这……”


  顾千潮很快明白医生眼神里的含义,“抢救的欠费我已经补上了。”


  医生尴尬地笑了,“好……那行……那顾先生再考虑一下治疗方案,如果保守治疗的话,小朋友情况也稳定,我这边就开出院了。”


  顾千潮皱眉,“保守治疗治不好不是吗?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吃药只能控制癫痫发作的次数,肿瘤还是在的。”


  医生愣了一下,“是这么说没错。”


  顾千潮当机立断,轻轻一挑下巴,凌厉的眼神再次从乌黑的帽檐下露出一瞥,“那就手术,我签字,住院押金已经交过了,不会欠费的。”


  办理完入院手续,顾千潮没有第一时间回到病床旁。


  他去车上取了烟,靠在抢救室外的花坛边,低头点起火,夜风把火光吹得摇曳,顾千潮就着橙黄色的火星狠狠吸了一口。


  尼古丁钻入大脑,渗透到每个被回忆遗忘的角落,往事便历历在目起来。


  那向死而生的孤勇。


  那立在被告席时冷漠决绝的神情。


  那一只白底黑字的判决书。


  薄款的冲锋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顾千潮将燃到一半的烟咬在唇边,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仲纬,帮我问下叔叔阿姨,脑膜瘤是个什么病?严重吗?”


  电话那头传来夸张的讥嘲,“卧槽卧槽卧槽!顾千潮你不是吧你!你要被开瓢了啊!!”


  顾千潮:……


  仲纬的声音突然沉了,“小千澄?不能吧!人家才跟你呆了几年就被你这哥哥嚯嚯成这样了??顾千潮你是不是人!”


  顾千潮:…………


  好不容易被烟草的清香压下的烦躁,在仲纬两句话的挑逗中又熊熊燃起,顾千潮再次衔住指间的烟嘴,缓缓吸了一口。


  轻声道,“小野回来了。”


  电话那头顿然一片寂静。


  仲纬曾经是顾千潮的队友,年纪相当的时候进入省队,后来,顾千潮打进国家队,取得国际赛事的大满贯,因伤退役而回省队执教,仲纬变成了他的队员。


  严格意义上,仲纬也算向野的师兄了。外加他和顾千潮的关系,对当年的变故也不仅仅是略知一二。


  “不用问我爸妈,脑膜瘤小事儿。”仲纬收起他吊儿郎当的少爷样,他父母都是外科主任,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我爸他们科室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几台呢,算开颅的小手术了。”


  顾千潮不太信的样子,“那也是开颅了。”


  仲纬“啧”了一声,“脑膜懂不懂,什么叫膜?就是脑子外面包着的那层东西,那层膜长了个瘤,刀子都进不到脑子里。”


  顾千潮又问了几个问题,可对方在电话里咋呼的模样还是不够让人信服,他想让仲纬把手机交给仲叔叔的,余光却突然瞟见花坛侧手边,急诊楼墙面上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医院的窗户大多不能全开,可向野太瘦了,一个侧身就站到了窗台上。而后,他清晰地看见三米远处,双肘撑在栏杆上抽烟的顾千潮,即便立刻挪开目光,身体也免不住微微一怔。


  这也太倒霉了。


  顾千潮面无表情,挑眼扫了蹲在窗台上的向野一眼。


  语气不算凶,气场却很强,“回去。”


  少年充耳不闻,垂着眼帘将大半个身子翻出来,脚蹬在墙上准备落地。


  “少装聋,你带助听器了。”顾千潮神色阴沉,不怒自威,警告道,“现在滚回去,我当没发生过。”


  顾千潮身上散出的威严和气场,是整面墙都挂不下的冠军奖牌和八年间几乎绝对权威的执教生涯铸造起来的,无需眼神对视,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向野仿佛真的压根就听不见,死死咬住嘴唇,目光坚定决绝,轻巧落地,撒开腿就往医院的正门全力跑去。


  顾千潮气定神闲地将烟缓缓吸进肺里,和电话那头的仲纬三言两语结束话题,踩灭烟头,无奈向向野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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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蛋泥

有没有看梁王比赛了的

很气

但是不妨碍我代入脑补

……

国家队一双

又帅又拽又可以乖

队友精准犀利狠辣

而他……

全程……

都在……

失误……

送分……

没睡醒……

!!!

最后当然输了

这剧情不拿来写圈文太可惜

  

没有恶意

运动员输赢很正常

还是有几个好球的

粉丝轻点骂


有没有看梁王比赛了的

很气

但是不妨碍我代入脑补

……

国家队一双

又帅又拽又可以乖

队友精准犀利狠辣

而他……

全程……

都在……

失误……

送分……

没睡醒……

!!!

最后当然输了

这剧情不拿来写圈文太可惜

  

没有恶意

运动员输赢很正常

还是有几个好球的

粉丝轻点骂


米酒蛋泥

6. 初见

  


  八年前。


  全国上下的体育新闻,被顾千潮如陨石坠落一般的职业生涯遍布席卷、独占头条,乾南羽毛球省队也难免被彗尾的火星波及。


  顾千潮回省队任教的第一天,就被记者和黑粉堵了半小时才得以进门,训练馆外层的围栏爬满人群,入地更深三寸。


  可惜并没能因为近水楼头就蹲到独家新闻,顾千潮再也没有露过脸,只有陆陆续续因为训练不认真被罚出来围绕场馆跑步的小队员。


  训练不认真,倒也不能全怪小队员。


  毕竟几个月前的顾千潮,还是遥不可及的明日之星、国际男单的绝对统治者,连续两年代表国家参赛,从未屈居银牌。


  顾千潮的名字,就是胜利的象征,没人觉得他......

  


  八年前。


  全国上下的体育新闻,被顾千潮如陨石坠落一般的职业生涯遍布席卷、独占头条,乾南羽毛球省队也难免被彗尾的火星波及。


  顾千潮回省队任教的第一天,就被记者和黑粉堵了半小时才得以进门,训练馆外层的围栏爬满人群,入地更深三寸。


  可惜并没能因为近水楼头就蹲到独家新闻,顾千潮再也没有露过脸,只有陆陆续续因为训练不认真被罚出来围绕场馆跑步的小队员。


  训练不认真,倒也不能全怪小队员。


  毕竟几个月前的顾千潮,还是遥不可及的明日之星、国际男单的绝对统治者,连续两年代表国家参赛,从未屈居银牌。


  顾千潮的名字,就是胜利的象征,没人觉得他会输球。


  被媒体围堵的顾千潮迟到错过了晨会,傅云亲自带着,绕场馆做介绍。


  乾南历年都是羽毛球强队,在训练场地的投资上并不吝啬。


  草绿的低胶占据了视线的大部分色彩,通透明亮的白织灯高悬在顶梁上,二十四片场地规整划分,训练用的白色羽球密密麻麻铺了一堆。


  空气中交杂着清脆的击球声,和鞋底在地胶上摩擦的声响,偶尔还有因顾千潮的出现而分心的小队员,挨骂的训话声。


  “臭小子,你以为我溜你玩呢。”傅云停下脚步,扭头对身后漫不经心的顾千潮强调,“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顾千潮睁了睁眼,“听见了。”


  “我说什么了?”


  顾千潮嘴角一抿,咽下哈欠,眼神往远处轻轻瞟去,“……师父说中午请我吃牛排饭。”


  傅云正要抬手打,余光里看见侧面走来的人影,只得收手。


  扭头应承,“我正要带千潮过去,怎么好意思让蔡导亲自过来了。”


  来人四十岁左右的光景,鬓角却已生出白发,笑起来两颊褶皱密布。


  蔡宥俊面向二人,摇了头说,“没事,正好休息。”


  傅云陪笑,转身向顾千潮介绍,“这位是男单的另一位主教练,蔡导,之前在大马国家队执教,不管是实战还是训练经验都很丰富,你可要好好和蔡导请教啊。”


  蔡宥俊客气摆手,普通话略带口音,“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年轻人的风格更加犀利啊,我们这些人也是到年纪该退居二线了。”


  谁不知道蔡宥俊在大马国家队一直打到三十岁才退役,面对眼前十八岁的顾千潮,这两句话说得实在不好听。


  顾千潮没顺着他的话,形式化的点头打招呼。


  他的气质和眼神,都透出一种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模样,即便如今沦落为市井的谈资,底色里也有掩不住的傲气。


  傅云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两分,“蔡导多照应千潮,他能力是没问题,但年纪轻,做事总有欠缺的地方。”


  蔡宥俊低头扫了眼顾千潮的护膝,说应该的。


  媒体的速度很快,中午吃饭时,顾千潮流星陨落灰溜溜回省队的短讯已经上了头条,消息推送到顾千潮手机主屏幕,顾千潮嚼着牛排,刚要点开,就被傅云抬手夺去。


  傅云沉声,“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那些话,鹦鹉一样说了多久了。”


  顾千潮将顿在半空的左手收回,咽下牛肉,评价道,“说得也没错。”


  仲纬挤在傅云的办公室里蹭外卖,抬头就怼,“说得没错?你他妈十字韧带断裂是装的?”


  顾千潮阴着脸吃饭,隔了一会,才说,“输了就是输了。”


  竞技体育,输赢定天。


  宣布退役后的一个月里,顾千潮一直都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面对外界的质疑和谩骂波澜不惊,面对队员的关心和鼓励也波澜不惊。


  可仲纬从六岁就开始和顾千潮一起练球,同窗十年余,他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波澜不惊。


  傅云用眼神示意仲纬别再说了,顺势转移话题,“膝盖康复得怎么样了?”


  “就这样。”顾千潮垂下眼,“死不了。”


  傅云习惯了顾千潮这幅怼天怼地的死样子,并不和他置气,“这几天你先熟悉熟悉队员情况,观察为主,少上场,有需要就让助教去打对抗,没事就看看训练计划。”


  顾千潮嫌烦,甚至在傅云没说完前就皱眉回应,“嗯。”


  傅云无奈,“但明天也别迟到了啊,知道可能有记者就早点出门。”


  顾千潮笃定,“不会迟到。”


  冬天没有晚训,天色因肆虐的骤雨显得格外阴暗,省队一天的训练结束了。


  雨点如钢针般锋芒,树木瑟瑟作响。


  队员们匆忙往场馆外走去,衣袂湿透,和蹲守在门口孜孜不倦的记者交织一片。被自己教练警告过了不要乱说话,大多都闷头在雨幕中往前走。


  训练馆对面的苍翠山峦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顾千潮站在场馆二楼的窗口,侧头往外看了一会,将大毛巾搭回湿漉漉的脑袋上,拎起球包往教练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家徒四壁不为过,顾千潮坐到床边,将球包扔在双腿间,翻出洗完绞干的训练服晾到木质床架上。


  球包底层安安静静躺着一把被砸烂的球拍,那把曾经陪伴顾千潮走向金字塔顶端连夺29金的拍子,拍框扭曲断裂,拍线藕断丝连地牵扯着。


  顾千潮眼神不消停留,将球包推进床底。


  路灯透过窗户洒进房间,一缕缕银色光线投射在地板上,勾勒出淡淡的阴影。


  孤寂的空气被雨声渗透,将时间拉的很长。


  顾千潮那双沉黑的暗眸,在黑夜中睁得澄亮,毫无睡意。


  而原本应当静谧无声的球馆里,突然响起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动静,像隐约的脚步声,像球拍碰撞的敲击,像滑轮在地上拉扯的滚动声。


  顾千潮好不容易传来睡意的细胞慢慢觉醒,神经也微微绷了起来。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再努力勤奋的孩子,也不可能这种时候跑回来练球。


  想要说服自己是哪里跑来的野猫,可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像是害怕引起别人注意似的,带着明显的节律性。


  顾千潮去隔壁找来手电,孤身朝声音来源寻去。


  受过专业训练的脚步声很轻,顾千潮放低重心,借听觉输入顺藤摸瓜,停在了一扇闭合的木门前,手电的强光在门上一扫,器材室三个字映入眼帘。


  毫不犹疑,推开了门。


  器材室内一片漆黑,四周凌乱摆放球框,角落里的男孩用软垫当被褥遮盖住大半个削瘦的身体,惊恐慌张的脸孔被泼上手电射来的烈阳般的光晕,将向野戒备、警惕、畏惧的眉眼照得分明。


  顾千潮愣了两秒,自然而然将向野错当成队里的小队员。


  语声在空旷的球馆里显得深沉,“你在这做什么?”


  也许是顾千潮的低音炮实在吓人。


  也或许是顾千潮的脸色在手电的阴影下显得可怖。


  向野“嗖”地起身,双脚在球架上一垫,迅雷不及掩耳地跳上窗台!


  顾千潮这才看清男孩身上已经不能用单薄来形容的破碎布料,以及布料下淤血明显的皮肉,缀在本就削瘦的骨架上,单脚趿着一只球鞋,另一只脚上只套了个袜子。


  顾千潮洞察出男孩的意图,吼道,“跑什么!”


  向野的身形不带停顿,两手一撑,转身一纵,消失在雨夜里。


  球馆的层高很高,器材室也是,窗沿到外边的平地至少三米,等顾千潮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探出脑袋去看,男孩早已不见踪影。


  向野给顾千潮留下的第一印象:眼睛很大,启动很快,核心力量不错,心理素质太差。


  顾千潮很小就开始集体生活,几乎在球队长大,没有少爷的坏毛病,也不认床,可这晚就是没睡好。


  第二天早训刚开始,顾千潮就凭借昨晚模糊的印象,在一众小队员里搜寻,然而不论身材还是长相,都没有相近的。


  疑惑逐渐在心中蔓延开。


  不是队员为什么会在器材室?


  浑身的伤是哪里来的?


  看到他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惊恐和逃跑?


  傅云从办公室走进训练场地,手里拿着的是顾千潮昨晚发到他邮箱的男单一队队员综合分析,还没开口,就被带着两个队员走来的二队教练唐京尧打断。


  “傅导,你看!”


  顾千潮和傅云的目光同时聚焦到唐京尧身边的两个小队员身上,十四五岁的模样,嘴角带着结痂的开放伤口,眼皮红肿,脖子上有明显的抓伤,露在外面的小臂满是瘀紫。


  傅云怔道,“打架了这是?”


  “是被打。”唐京尧叹了口气,无奈抱怨,“昨天又碰上那野孩子了!”


  傅云恍然,“怎么又来了?你们没惹他?”


  挂彩的队员纷纷摇头说没有。


  顾千潮疑惑看向傅云,“什么野孩子?”


  傅云边比划边解释,“这附近有个小男孩,大概就这么高,打架却厉害的很。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反正看着不像是正常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无缘无故打过我们队员好多次,有时还来偷东西,队服啊球鞋啊都丢过,球馆晚上都锁了的,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顾千潮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他皱着眉看向两个小队员,脸上的伤离开眼睛很近,要是真的伤到视力,下半辈子就别打球了。


  外地的队员基本都住球队宿舍,真出这种事情,队内的责任不小。


  顾千潮疑问,“报过警吗?”


  唐京尧摆手,“来过好几次了,根本不管,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警察就让我们把场馆的防盗做做好,让队员晚上别单独出门。可没用啊,几个他都打。”


  顾千潮顿了几秒,扭头往回看了一眼,“器材室的窗户,晚上是不是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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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潮:初见,先卖个孩子。

  


  




  

米酒蛋泥

7. 像狗一样

  


  

  这场夜雨一下就不见停,裹挟着乾南的又一波冷空气。


  “嗒——嗒——”


  向野从角落的废弃材料中翻出被雨水打湿的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潮湿的柴草不见火星。


  对面的流浪狗听闻声响,大黄脑袋从爪子上抬起,百无聊赖看了一眼,又懒洋洋趴了回去,闭眼。


  烂尾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训练馆对面,石灰外墙被时间的侵蚀覆盖,一裸露出钢筋混凝土的骨架。


  这片无人监管的区域,本是不错的栖身之地,可墙面上大片的挖空,一旦雨水降临,楼层就被水淹了似的。


  训练馆临山傍水,正值晚冬,向野蹲在角落,背靠水泥墙,裹着破烂泥泞的毯子,睫毛上挂着水,依靠哆嗦来取...

  


  

  这场夜雨一下就不见停,裹挟着乾南的又一波冷空气。


  “嗒——嗒——”


  向野从角落的废弃材料中翻出被雨水打湿的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潮湿的柴草不见火星。


  对面的流浪狗听闻声响,大黄脑袋从爪子上抬起,百无聊赖看了一眼,又懒洋洋趴了回去,闭眼。


  烂尾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训练馆对面,石灰外墙被时间的侵蚀覆盖,一裸露出钢筋混凝土的骨架。


  这片无人监管的区域,本是不错的栖身之地,可墙面上大片的挖空,一旦雨水降临,楼层就被水淹了似的。


  训练馆临山傍水,正值晚冬,向野蹲在角落,背靠水泥墙,裹着破烂泥泞的毯子,睫毛上挂着水,依靠哆嗦来取暖。


  来货的那几天,向野会尽量远离那个男人,估摸着快消耗完了才回去一趟,如果妈能在,就更好了,这是他人生少有的期盼。


  回不了家的日子,他就在这烂尾楼窝着,天高云淡的气候其实刚刚好,如果恰逢阴雨寒风冷冽冻人时,便偷偷溜进对面的训练馆睡一宿。


  昨天之前,从没撞见过人。


  夜更深了,除了雨声,就都是向野牙齿打颤的碰撞声。


  毛毯的温存逐渐在流失,向野冻的脑袋像被砸开了一样疼,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么冷,额头却滚烫得像要熟了。


  万千的死法里,向野不是很想被冻死在这里。


  他想再赌一次。


  穿过后巷,跳上围栏,向野熟门熟路找到了器材室的窗户,玻璃透出一如往常的漆黑一片。


  削瘦的身板原地起跳,攀上窗框,双脚在墙面一蹬,毫不费劲地跳上窄小的窗台,贴住玻璃往里看了一眼,熟练地撬开窗门,转身跳进了器材室。


  吸取昨日的教训,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蹲在角落,静静闭起眼。


  雨水和冷冽被隔绝在窗外,身体逐渐回温。


  足够了,一个屋檐就足够。


  “哐”的一记巨响,器材室的大门被从外推开,不同于昨晚那试探的脚步声,人群轰然涌入屋内。


  糟糕。


  向野下意识想要原路返回跳窗逃跑,可来时的窗户已经被从外封锁,推了两下推不开,一阵天旋地转,就被拽倒按在地上。


  “就是他就是他!快别让他逃了!我都快睡着了没白等啊!”


  “保安呢去拿个绳子来!!”


  “臭小子!可总算抓住你了!省队也是你敢撒野的地方?!”


  滚烫的脸颊被挤压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蹭去一块皴裂的皮,屋内开了灯,向野不自禁地眯起眼。刺眼的灯光,照亮他眼底的仓皇和无措。


  “这……要怎么处置啊?”


  “报警啊!又是偷窃又是打人的!野孩子没人养没人教,只能交给社会!”


  纤细到皮包骨的手腕被反锁在身后,肩膀撕裂般地疼,后腰被人用膝盖顶住,力道之大像是要在他脊柱上钻个洞似的,本就破烂不堪的单衣被拉扯得只剩一块破布,露出遍布青紫的旧伤。


  肋骨一根一根地辇在水泥地上,向野挣扎着抬头。


  空洞、不知所措的目光越过很多人,最后,轻轻缀在人群最外层的顾千潮身上。


  


  顾千潮来省队执教的第一周都睡在训练馆的教练休息室里,围堵在门口的记者逐渐散去了,傅云开始觉得不对劲。


  “要不要给你申请个宿舍?”


  顾千潮将手里的一叠训练计划放到傅云办公桌上,自己走去沙发上坐,摇头并且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我改了些地方,师父看看。”


  顾千潮自己不准备说的事情,怎么挖都无济于事,傅云带了他十几年,早就悟出这道理。


  抽了几份训练计划翻看,随口问,“老队员你都很熟悉了,新来的几个呢,觉得怎么样?”


  十八岁的顾千潮即便刚刚跌落神探,身上依旧染了年轻人的傲气,“没有特别出挑的。”


  “霍方呢?”傅云试探,“这次华东联赛,蔡导推的他。你觉得怎么样?”


  顾千潮皱了皱眉,“不知道。”


  他刚回省队执教不到一周,毫无教学经验可言,日常带训都不算熟练,在举荐队员的事情上显然没有置喙的席位。


  见傅云“啧”了一声瞪眼,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来,“态度不错,训练认真,技术一般。”


  傅云追问,“具体指什么?”


  顾千潮沉默了一会,实在被逼的不得不说话的时候才道,“球路单一,反应一般,场上移动速度不够,变速也不明显。”


  傅云的回答有些无情,“都不是一时半会能练出来的,尤其速度,你看仲纬就知道了。”


  顾千潮和仲纬是同样的童子功,要论训练量,仲纬只多不少,然而结果是一个名贯全球后退役成了教练,一个仍旧在省队默默无闻,顾千潮和仲纬私底下不谈这些,但彼此的后路又都心知肚明。


  很多年后有记者问顾千潮,当今羽毛球赛道越来越卷,打球能有成就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说,天赋,努力,和细水长流的韧劲。


  他有前面两项,缺了最后那个。


  傅云的话像个开关,戳开顾千潮那晚的回忆,他话题跳跃,问起,“师父,那天晚上抓到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傅云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隔天就放了。”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当场撞见他偷窃斗殴。顾千潮猜测,“家长来接了?”


  “哪有什么家长,后山上的野孩子。”傅云摆手,“老吴说,他在所里强吞了一个打火机。”


  顾千潮骇人听闻,坐直身体,“什么?”


  “惯犯的手段罢了。”傅云解释道,“负责的片警怕出事儿,又是个孩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不好交代,就赶紧把人放了。其实之前也抓着过,都是无疾而终。不过,以往那孩子都会在所里待几天,至少有地方睡有东西吃,这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着急了,用这种极端的方法。”


  虽说不至于含着金汤匙出身,顾敬深这十几年来带领顾家在国内体育商业的发展,也足够顾千潮在金字塔顶端的阳光照耀下滋润长大。


  枯燥的体育训练占据了他十八年人生的大多数时光,输赢教育构建了他价值观的基底。

  

  顾千潮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生存环境。


  “那他吞了打火机怎么办?不用去医院?”


  傅云撩起眼皮,奇怪的看顾千潮,“你管他怎么办,警察都不管,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了,正好提醒我,唐京尧说中午请你吃饭,替他两个小队员谢谢你,帮忙抓到那小子,估计可以清净一阵子。”


  冬夜来得早,雨势渐歇。


  顾千潮回家拿些衣服,他也知道一直住在球队不是长久之计,可自己的公寓呆不下去,落脚的地方都没,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缠绕的奖牌和砸烂的奖杯,看了就心烦。


  回到球队的时候已经过了饭店,食堂应该关门了,可训练馆门前的那条街上烟火味还是很浓。顾千潮停在一家炒面摊贩前,准备要一份打包回去做晚饭。


  几乎是抬头的一瞬间,他就看到了站在人行道上垃圾桶旁边的男孩。


  很脏,脸颊沾了泥泞,发丝打结缠在脖子上,露在外面的手脚冻的发紫。


  单衣湿漉漉的,贴在瘦的皮包骨的骨架上,风一吹就要散的样子。


  可向野的眼神却很直白,喉结滚动,不遮不掩地盯着站在路边分享一份炒面的小情侣。女生将炒面里的豆芽和胡萝卜挑拣出来堆到一边,男生翻开面条扒出肉丝喂到女生嘴里。


  两个人没吃完一份炒面,扔进垃圾桶的下一秒,就被向野掏了出来,抱在怀里飞奔而逃。


  动静很大,老板娘吓得咒骂了一句,“哪来的野种!”


  跑出没几步,雨水便倾盆而下。向野用身体护着怀里的一次性饭盒,就近躲到训练馆正门前的屋檐下。


  顾千潮走过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吃剩下的炒面。没有餐具,整个头埋在白色的塑料盒里,像狗一样。


  屋檐不算宽,劲风吹着骤雨,拍打在向野瘦骨嶙峋的身子骨上,一会儿就湿透了,发丝滴着水。


  向野眨眨眼,抬头,看见了驻足在两米远的顾千潮。


  训练馆门前围绕着一圈景观灯,照亮了向野脏兮兮的、畏怯的脸。


  深浅不一的擦伤和瘀伤遍布双颊,嘴唇开裂向外渗出鲜血,瘦得眉骨突出、眼窝凹陷。


  凝视在咫尺之外的眼睛很圆、很大,像铜钱一样,也像极了顾千潮记忆里,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的那双眼。


  如果弟弟还在身边,差不多也有这么大了。


  “几岁了?”


  向野抖了抖。


  顾千潮从上而下看人,急风骤雨的夜色背景下,视线极具压迫感。


  纯白的运动装修身整洁,被雨水打湿的裤管也不显脏。脊背挺直,脖颈傲然,下颚的弧线分明,透出一股独属竞技场上的匪气。


  很吓人。


  况且雨声这么大,向野根本没听清。


  团着膝盖哆嗦着往后挪了半步。


  “别抓我。”他声音颤抖,透着尚未发育变声的稚嫩,“别抓我了,我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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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千潮:又是无效沟通的一天,累了…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10·终


  事先灌下350毫升的蜂蜜水,不够季杭哭的。

  

  颜庭安出门倒水,听见颜星回房间里传来的轻微动静,进门一看,果然醒了。

  

  安抚后再回到季杭屋里,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碎纸还没有捡完,眼泪也没流尽。

  

  他无声无息地跪在零落、大小不一的碎纸中,不知从何下手,攥着不规则的边角愣神,能看好久,像是要烙进脑海里。

  

  眼泪、鼻涕坠下之前,会及时用袖口抹去,眼角被擦得通红。

  

  以后谁还说季主任洁癖,颜庭安第一个不信。

  

  偶尔也会来不及擦,泪水顺着紧绷的下颚,掉在了地上的某片碎纸上,晕开一些陈旧却仍然滚烫的字迹。

  

  季杭...


  事先灌下350毫升的蜂蜜水,不够季杭哭的。

  

  颜庭安出门倒水,听见颜星回房间里传来的轻微动静,进门一看,果然醒了。

  

  安抚后再回到季杭屋里,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碎纸还没有捡完,眼泪也没流尽。

  

  他无声无息地跪在零落、大小不一的碎纸中,不知从何下手,攥着不规则的边角愣神,能看好久,像是要烙进脑海里。

  

  眼泪、鼻涕坠下之前,会及时用袖口抹去,眼角被擦得通红。

  

  以后谁还说季主任洁癖,颜庭安第一个不信。

  

  偶尔也会来不及擦,泪水顺着紧绷的下颚,掉在了地上的某片碎纸上,晕开一些陈旧却仍然滚烫的字迹。

  

  季杭的眼神会瞬间变得肃冷严厉,和自己不开心起来。

  

  颜庭安有些挪不开视线。

  

  季杭很少哭,在外人面前根本没有过,而在颜庭安跟前,其实也就这么屈指可数的两三次。

  

  而这次,和以往,颜庭安在陈析面前以命相挟时,他要出国前,都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颜庭安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先起来。”颜庭安将水杯放在桌边,伸手去拽他肩膀的衣袖,居然没拽动。

  

  许是突然被触碰,季杭猛然抬头。

  

  眼眶里还嵌着水,不敢眨眼,水帘后面的眸子却无法遏制地颤抖,苍白的眼角迅速生出红色。

  

  季杭低哑的嗓音徐徐,“师兄去哪了?”

  

  好委屈。

  

  压抑哭腔的质问。

  

  毫无气势、威严。

  

  还以为师兄像刚才打完他一样,说走就走了。

  

  颜庭安在看清季杭的表情后,怔愣了半秒,而后突然就知道答案了。

  

  这一次季杭哭,不同于以往的震怒、激愤。

  

  是伤心狠了,难过极了。

  

  也许因为幼时身世的缘故,颜庭安在遇到季杭的时候,他身上那股雷厉风行的狠劲已经很突出了,像草原上的雄师,永远昂首,永远坚毅、正确。

  

  时至今日,作为三十出头的青年主任,他看起来,也太不容易被伤害了。

  

  若不是今晚这场难熬的训诫,连颜庭安都差点要以为他的小杭真的无坚不摧。

  

  “起来把水喝了。别捡了。”颜庭安故意不答,声音微微沉下,“一会儿拿扫帚来扫。”

  

  扫帚。

  

  扫帚是扫垃圾的。

  

  季杭一怔,心里涨开酸涩。

  

  他好像也明白,刚才质问的语气已经是越界,得不到回应也是自然。碍于颜庭安此刻的沉肃,只好咬牙忍痛站了起来。

  

  整整齐齐叠好在指尖的碎纸,放到离开颜庭安很远的那头书桌边,捧起水杯咕噜噜地喝。

  

  没有蜂蜜。是温水。

  

  远离了碎纸堆的季杭哭得更加肆无忌惮,好像半杯温水都倒进了眼里。

  

  喝完就迫不及待申请,“师兄,我自己会捡,能不能不用扫帚?”

  

  颜庭安扫了一眼地上,随意地道,“你不会还想留着吧?”

  

  季杭脊背发冷,咬住下唇。

  

  颜庭安冷淡命令道,“扔了。”

  

  季杭漆亮的眼睛倏地瞪圆,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庭安。

  

  “你是犯了错误挨师兄的罚,这幅样子还以为受多大委屈呢。”颜庭安一点表情也不给,语气温沉,并不严厉,“扔了。长个记性。”

  

  季杭嘴角一抿,眼神彻底暗淡下去。这些是他一点点变好变强大的见证,也是师兄一板一藤的训教。

  

  亲眼目睹他们碎在师兄手里就足以刻骨铭心,扔掉该多痛啊。

  

  可他不敢和师兄顶嘴了。

  

  不敢有恃无恐了。

  

  屋外的暴雨停歇下来,云层却还是很厚,低矮可及。

  

  颜庭安当着季杭的面,打电话给值班的安寄远,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骂得电话那头的安寄远鸦雀无声,毫无反驳的余地,和个鹌鹑一样缩在病区走廊的角落里,慌张地调低手机音量,连声道歉。

  

  可听闻季杭不舒服,一下就冷肃起来,“我哥怎么了?”

  

  不听话被打屁股了。

  

  颜庭安撇了一眼脑袋瓜子正在高速运转、想要怎么收拾那些碎纸的季杭,淡道,“需要休息而已,我给他请假了,周末休两天。科室有事按流程走,别找他。”

  

  颜庭安给他留好小灯,等季杭重新洗漱完、换好衣服上床,才出门。一直没有安抚、哄人的话,却也一直默默在屋内,在季杭睡衣的衣领没翻整齐时,轻声开口提醒。

  

  颜庭安回到客厅,惯例般的打开监控,看刚睡下时满脸倦意的那人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跪到那片碎纸边,用手指一张一张捻起纸片,归拢、叠好,如视珍宝地放进抽屉,才又光着脚爬上床。

  

  被子还是裹得很紧,脖子周围箍得牢牢的,只露出一刻黑乌乌的脑袋。脑袋在枕头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又突然探起来,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想要师兄来看看他,还是怕师兄来看他。

  

  手机频幕熄灭,黑暗中的颜庭安不再伪装,靠在沙发背上,轻轻抿起嘴角,弯了起来。

  

  季杭非常容易被颜庭安戳到痛处——这是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一旦颜庭安认真生气,季杭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回旋的余地,只能木头般的驻在原地,任凭凌迟。

  

  这种能力并不是颜庭安与生俱来的,他性情温沉、待人素来宽厚礼让。

  

  这弹指之间,便能将这个无坚不摧、如雄师般霸道强势的人,伤害到体无完肤的能力——是季杭赋予他的。

  

  颜庭安比任何人都明白。

  

  小家伙珍惜,他更珍惜。

  

  一觉醒来,天色澄亮,季杭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身后的隔夜伤随之苏醒,摸上去一愣一楞的,洗漱比平日多花了点时间。

  

  眼神清明的季杭站在书桌前犹豫片刻,本想尝试拼接昨夜的碎纸,却听见了客厅里唐文准备早餐的声音,不好意思在房间里蜗居太久,便准备出门。

  

  房门打开,季杭的脚步却顿住了。

  

  是唐文的声音,“你昨晚干什么这么说小杭,什么管的多了觉得添堵。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颜庭安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米糊,余光向下,瞥见走廊尽头半掩的房门,门缝里透出明亮的晨光。

  

  见他没吭声,唐文又说,“小杭生病的时候你白了多少头发啊,几夜几夜的睡不好,他有一点点好转你就跟个孩子一样盯着手机笑。”

  

  “有这样的兄弟多不容易,你干嘛说这种伤人话。”

  

  季杭在门后屏住呼吸,手指掐在门框上用劲。

  

  颜庭安一阵轻笑,“伤人吗?说不定是事实,他也不是小孩了,又要强,会这么想很正常。”

  

  唐文见颜庭安郑重的模样,也认真起来,“小杭和你说的?他说嫌你管的多了?”

  

  颜庭安沉默几秒,声音低下去,摇头道,“不知道。长大了,有时候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就好像空腹的胃酸反进心里,季杭心里一阵酸楚。

  

  唐文着急,“你们昨晚在房间里聊那么久,没说清楚?你是不是凶他了啊!”

  

  “可能有点凶。”颜庭安无辜,“被凶了肯定不会还说烦我的,这不是拱火吗。”

  

  唐文也不知怎么劝,“那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的呢?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给小杭添堵啊?”


  “很多事情吧。”颜庭安声音淡淡的,“阳奉阴违,习惯性撒谎,美其名曰不想让我担心、操心。”

  

  “他是说没觉得我烦,也说知道我是为他好。”

  

  颜庭安突然笑了,“可他以前也这样,说归说,答应的好好的,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是前科太多,劣迹累累,季杭眼底又要泛起水汽,但完全不觉得自己委屈。

  

  他会改的。

  

  会让师兄知道,他长记性了。

  

  会好好照顾自己,活得很好、很长。

  

  “嫂子早,师兄早。”季杭走出房门,微微躬身。

  

  唐文惊到了,愣愣看了颜庭安一眼,尴尬起身去厨房,“休息也这么早起来啊,你先吃药小杭,我给你倒点米糊。”

  

  电视柜前的便携式药盒是空的。

  

  季杭抿着嘴,眼神淡淡的,拿来印有B大附院的大号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不敢坐,就弯着腰,看医嘱单算计量,一颗一颗把药分装进药盒里。

  

  他撅着屁股背对餐厅,没有看见身后的目光灼灼。

  

  早餐后,颜庭安顺手从门口的矮柜上抽出一叠A4大小的报告,放到季杭空空如也恨不得舔干净的碗边。

  

  颜庭安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唐文就立刻感受到了季杭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嘴唇也紧紧抿住,只向上看了一眼,就触电似的收回眼神,低着头。

  

  报告是季杭最近一次复查的血象,是从颜庭安的电脑上直接打印出来的,排版和患者从机器上打印的不太一样。

  

  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数字的左边,跟着上上下下的箭头。

  

  血红蛋白、总蛋白、白蛋白,被苍劲有力的蓝黑墨水笔圈出来。

  

  都是营养缺乏的指标。

  

  “我会注意饮食的。师兄相信我。”

  

  昨晚哭得多了,眼皮还微微有些肿着,肿着就容易泛红,季杭认认真真眨眼,势在必得的道,“给我三个月,下次复查再有异常指标,您罚我。”

  

  颜庭安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低垂,没看季杭信念十足的表情,只是淡道,“不用敬称。”

  

  难教,没关系。

  

  不会,就按照他的方式来。

  

  颜庭安可以把台阶铺得整整齐齐,耐心十足的等你跨出第一步、第二步……

  

  跨上来了,也就退不回去了。

  

  为曾经的谎言而感到内疚是台阶,为反复的欺骗和隐瞒溃不成军也是台阶,一次又一次对试探的容忍和退让更是台阶。

  

  才不是脾气好。

  

  是要他内疚、要等他溃不成军,要他看见,自己的容忍和退让,只换来他的得寸进尺。

  

  季杭下定决心要好好吃饭,果然就吃的很认真。

  

  在家这几天没有一顿敢说咸了淡了,太烫的时候也不会再吹出声来表示抗议了。

  

  本来也不是挑食的人,白饭咸菜也能算一顿饭,就只是喜欢在颜庭安这里,要这儿要那儿,要你亲自去找他,要抱怨蜂蜜水太烫,要你能够识别他的不开心,也要暗戳戳的想你哄一哄。

  

  打一顿,什么都不提了,只知道埋头苦干。

  

  颜庭安不敢看他吃,那晚之后,自己的眼神好像就带刀,看他他就紧张。

  

  可又实在可爱,想看,只能装作看手机,偷偷看季杭把自己的塞得和仓鼠一样,认真咀嚼下咽。

  

  季杭回到科室刚好是周一。

  

  白大褂里面穿着材质优良的浅蓝色衬衫和藏青领带,深色西裤修身挺拔,步伐生风,目光冷厉,又是一副全副武装的冰冷面孔。

  

  颜庭安打电话来护士站,问季主任在不在科室。说是来找季主任有事,不知怎么就传到季杭耳朵里了。

  

  正在和顾平生开小会的季杭,起身道歉离开,安安静静站在护士站等。一如从前。

  

  “师兄。”

  

  颜庭安笑,“在忙吗?”

  

  季杭摇头,一板一眼,“不忙。”

  

  “嗯。你嫂子给你带了点菜。”

  

  颜庭安手里拎着纸袋,和季杭并肩向办公室走去,走出几步,才发现季杭整整落后他一个身位。以为那三十下还疼,走路慢,颜庭安等了等,却恍然觉察,根本不是疼的。

  

  “第二次了,季主任。”

  

  颜庭安不太客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前,丝毫不在意身侧好奇的眼光,训了一句,“你是实习生吗,这么喜欢跟我屁股后面?”

  

  不是实习生。

  

  只是心虚而已。

  

  一进办公室,季杭就像又犯错了一样,立正坦白,“师兄,对不起,我今晚可能要值班,不能回去了。”

  

  颜庭安不负众望皱了眉。

  

  季杭后背更加僵直了,机关枪似的解释起来:原本的三线主任女儿出车祸了临时告假,一线二线都是能力很强的医生应该不会需要他出面,值班室的被褥今天让阿姨换新的了,病区患者情况都很稳定,明天早上就能下夜休息,三餐有好好吃……

  

  看颜庭安还是那副安静不说话的样子,季主任甚至努力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满怀歉意的陪笑。

  

  颜庭安一直很安静地听着,直到季杭耗尽所有措辞,才沉沉望着他,“季杭,这是师兄最后一遍问你了,能照顾好自己吗?”

  

  “能。”

  

  “还为了工作不顾死活吗?”

  

  季杭摇头,“要顾的。”

  

  “生病不舒服了,会主动和我说吗?”

  

  季杭闪着漆黑的眼睛,笑说,“我不生病了。”

  

  不论是人前的无坚不摧,还是在自己跟前的强颜欢笑,都让颜庭安无比怀念那个年少、迷惘,只能做挂件的季杭。

  

  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却能记住你对他的所有好的季杭,会在咯血后轻轻把你推醒的季杭,大概已经是为人弟最好的样子。

  

  而那样的季杭,终究只存在于他人生中十分短暂却珍贵的瞬间里,永远只存在于唯彼此所知晓的旧时光里。

  

  三个月后,季杭复查抽血。

  

  取报告的那个晚上,像个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进门后手里捏着已经皱巴的报告单,踟蹰在玄关,咬着嘴唇看在厨房忙碌的颜庭安。

  

  颜庭安擦手走出来,笑着看傻愣在原地的季杭,“怎么了,叫你也不过来,快去洗手。”

  

  季杭面露愧色,将血象报告递给颜庭安,“师兄罚我吧。”

  

  颜庭安其实早就看到了。

  

  总蛋白和白蛋白都有明显提升,可还是没能挤进正常范围。血红蛋白升的不多,比原先高了五个点,离正常值还有段距离。

  

  一下午都在研究前沿文献,又向心内科主任请教。可还是装作第一次看到的模样,仔仔细细翻阅。

  

  “有进步还不开心啊,季主任怎么这么贪心。”

  

  季杭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眉眼很低,看着地上的纹路,神里的低落毫无掩饰。

  

  颜庭安问,“安寄杭,这几个月,你尽力了吗?有没有努力照顾好自己?”

  

  季杭认真回道,“有。”

  

  他有好好吃饭,一口咖啡也没碰,作息尽可能规律,手术不排过八点,熬夜后一定会补回来,遇到患者情况危重想要往前冲的时候会三思而后行,只有一次拼碎纸拼得忘记时间了,后来就上个闹钟提醒自己,每天最多只能拼两小时。

  

  他在改。

  

  颜庭安笑得绚烂,狠狠揉了季杭的脑袋,“那很好,师兄很开心,你也要为自己开心,好吗。”

  

  他改了很多坏毛病。

  

  但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回报的。

  

  小学生都知道的,这么简单的道理。

  

  颜庭安却根本不忍心说。

  

  【彩蛋继续】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9


  

  唐文被持久不灭的手机银幕亮醒,揉着迷蒙的眼睛,瞥了眼床头的数字时钟。

  

  脚后跟在被子下踹了颜庭安一脚,翻过身去背对他,咕哝道,“你是网瘾少年吗?深更半夜了,还抱个手机。”

  

  手机屏幕里是主卧门外走廊的实时视频,衣冠齐楚的季杭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五分钟。

  

  右手持藤条,时而捏紧,时而磨搓。

  

  让颜庭安想起,从前刚来家里时,为等弟弟电话,就在客厅座机前傻愣愣站着等的少年季杭。

  

  不知道干等并不能等来电话,就像不知道杵在门口并不会等来芝麻开门。

  

  哎。

  

  真难教。

  

  颜庭安将手机屏幕调暗,附身...


  

  唐文被持久不灭的手机银幕亮醒,揉着迷蒙的眼睛,瞥了眼床头的数字时钟。

  

  脚后跟在被子下踹了颜庭安一脚,翻过身去背对他,咕哝道,“你是网瘾少年吗?深更半夜了,还抱个手机。”

  

  手机屏幕里是主卧门外走廊的实时视频,衣冠齐楚的季杭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五分钟。

  

  右手持藤条,时而捏紧,时而磨搓。

  

  让颜庭安想起,从前刚来家里时,为等弟弟电话,就在客厅座机前傻愣愣站着等的少年季杭。

  

  不知道干等并不能等来电话,就像不知道杵在门口并不会等来芝麻开门。

  

  哎。

  

  真难教。

  

  颜庭安将手机屏幕调暗,附身安抚妻子几句,在唐文半梦半醒的“别吵架”的叮嘱中,掀开被子下床,走向卧室门口。

  

  EVD导管通道出血并不是个常规问题,安寄远来电时的情绪已经十分克制,可季杭仍旧能听出他犹疑背后的紧张。

  

  给过紧急处置的意见,季杭却第一次在弟弟的求助面前,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季杭只说,他会尽量赶来。

  

  颜庭安的手劲不减当年,大概是有意要给他长记性,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后火辣辣的疼愈演愈烈,就连为辅助睡眠而购置的重力被,都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成了变相惩罚的工具。

  

  而师兄的字句训话,更像是全无办法规避的尖锐刺刀。

  

  每一遍荡漾在脑海中的回放,都闪着银光,刺进他破碎不堪的心脏。

  

  不可能接了电话就走。他深知,自己无法承受颜庭安再次震怒的后果。

  

  可该怎么做,季杭还没想出来。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

  

  季杭一怔,呼吸都滞住。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张着,写满无措。

  

  颜庭安身穿棉质的黑色短袖家居服,手机贴紧在耳边,屏幕在他的一边侧脸上打出亮白色灯光,另一边沉寂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表情。

  

  他轻轻对电话里“嗯”了一声。清明如镜、毫无睡意的眼神才扫了一眼面露惊惶的季杭。

  

  师兄是出来打电话的。季杭的心像是退潮一般,露出一片干旱。

  

  像是很认真的在听电话,颜庭安面无表情地在身后关上卧室门,举着手机从季杭身侧路过,时不时对电话里回复一两句。

  

  “我知道了。”

  

  “明天再说吧。”

  

  ……

  

  走到楼梯口,颜庭安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微微停住脚步,歪了歪脑袋,又黑又冷的目光,朝怔愣在原地的季杭凝视了一眼。

  

  季杭被看得冷汗倏然冒出,下意识小步跟上——颜庭安才又收回目光,抬脚向楼下走去。

  

  夜晚的家中很安静,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大概特别轻,轻到季杭完全听不见一丝除了自己沉重呼吸之外的声音输入,也就根本猜不出颜庭安是在和谁通话。

  

  他只是像个挂件一样跟在师兄身后,跟到恒温饮水机前。看颜庭安单手打开蜂蜜罐,用搅拌勺挖了一小勺到玻璃杯里。然后将水温调至五十度,放了杯温水。

  

  颜庭安低着头,一边听电话,一边慢慢搅动长勺,侧脸很认真,少见的严肃,就好像是电话里真的在说什么棘手的事情,直到蜂蜜完全融化成奶白色的蜂蜜水,才转身递给季杭。面色很淡,眼神低垂着,没有看人。

  

  颜庭安走回餐厅,拉开餐桌旁的木椅,斜着坐了下来,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另一手拿着手机,手肘搁在椅背上,双腿交叠。

  

  季杭在师兄面前站定,几秒之后,便感觉到一道逐渐冷峻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蜂蜜水上。

  

  颜庭安对手机里轻轻吐了三个字,“不像话。”

  

  季杭的手指一抖,捧起杯子,仰头咕嘟咕嘟把蜂蜜水喝完了。

  

  他像提线的木偶,任由一个表情、一个眼神而牵制。

  

  嘴唇上的干皮顺从地收敛起来,染上几分湿润的粉色,终于不像下一秒就要抢救的模样。

  

  等季杭把杯子洗完再回来,颜庭安已经打完电话,斜坐在餐桌旁边的姿势一点没变,仿佛很有耐心。

  

  “什么事?”

  

  “师兄。”

  

  季杭不动声色的深呼吸,唤出一声师兄后没有得到负面的回应,才敢一气呵成把前因后果和师兄说了。

  

  一个字没有隐瞒,半点不敢欺骗。

  

  颜庭安安静听,面色很淡,不掩疲倦,全程用平和且深的目光看着他,直到季杭说完最后一个字,才从上至下打量穿戴整齐的季杭。

  

  一点不严厉地问,“你是已经决定去医院了,来通知我的。还是,来征询我的意见?”

  

  季杭抿唇,屁股上一跳一跳的痛,垂目道,“小杭请师兄训示。”

  

  颜庭安意味深长地看他。

  

  真的,很难教。

  

  ——但也不是教不会。

  

  费尽心思的一顿训诫,打得不轻,话更是说重了,才换来微小的、颤颤巍巍的一步。

  

  不过没关系。

  

  季杭只要愿意跨出一步,剩下的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

  

  即便连这微小的一步,都是试探。

  

  颜庭安声音一沉,严厉,“那就跪着。”

  

  季杭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咬着牙原地笔直跪了下来。藤条用掌心托着,置于胸前。

  

  颜庭安太了解他,“安寄杭,你是想去的,对吗?”

  

  季杭不敢撒谎,“……想。”

  

  “刚挨完家法,晚上喝了酒,白天因为低血压输了液才能继续上台手术,出院不过一周。”颜庭安看他,平静地拷问,“这样也要去,对吗?只不过是因为刚挨了打,屁股还疼着,才有所忌惮,是不是?”

  

  是,也不全是。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障碍。

  

  季杭真正害怕的,不是这些。

  

  “师兄……别生气。”

  

  颜庭安忽然笑了,“安寄杭。”

  

  “你总是好像这么乖巧。”

  

  “口口声声让我不要生气。我生气了,也可以揍你一顿撒气。”

  

  他继续笑,很平静地弯着嘴唇,“可我认识你十八年,从来没有一天,比今晚更生气了。”

  

  季杭的心脏像是要撕开了一样的疼。

   

  餐厅的灯没有开,唯一的光线输入是厨房的壁灯,颜庭安的眸心很黑、很深,看不见底。

  

  深邃中透着无情,声音蓦然就冷透了,“是不是,从小没有给你立清楚规矩?”

  

  “听不懂,我前面说的,‘说到做到’是什么意思吗?”

  

  季杭心一沉。

  

  手却轻了。

  

  颜庭安拎起藤条,手腕在餐厅侧面的立式垃圾桶上轻轻一扫,垃圾桶盖子缓缓打开。

  

  在季杭惊恐的注视下,颜庭安毫无犹豫地将藤条扔了进去。

  

  “现在明白了吗?”颜庭安淡淡看他,“你可以去了。季主任。没有人拦着你。”

    

  季杭颤抖的双手并没有落下,窗外的雷雨像是吹进屋里来,他跪得摇摇欲坠,脸上浮现出痛苦,“师兄——”两个字刚落下,眼尾就红透了。

  

  “别叫我。”

  

  季杭眼里的光全都熄灭了。

  

  颜庭安气场盛大、强势。

  

  沉静的目光在季杭慌乱的眼神、表情、手指间游移,将他每一丝的痛苦尽收眼底。

  

  “你应该开心的,安寄杭。你说你长大了,就不希望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护着。你如愿了。”

  

  “起来。”颜庭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语气平和,却让人心神溃败,“今后我们平起平坐。你和科室里的人一起叫我颜教授就好。”

  

  季杭没有动作,心底的绝望却无所遁形,眸心又黑又湿,“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说过,季主任记性这么差的吗。”颜庭安淡声说,“装乖巧、流泪、请罚,都没用。”

  

  “我说到做到。”

  

  颜庭安没有情绪的表情很平静,动作却一反往常地强势、专断。

  

  他起身,紧扣住季杭单薄了不少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暴力地将季杭往他的房间里拎。

  

  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季杭的肩膀被捏的很痛,痛到骨头里。

  

  颜庭安推开季杭的房门,先前替他收拾出来的衣物仍旧堆在沙发上,他熟门熟路地拉开衣柜,从顶层抽出一个大号的运动背包来。

  

  “收拾一下。我送你。”

  

  衣柜的最里层被打开,里面都是季杭年少时的衣物,甚至在二中上学时的校服,都整整齐齐地叠着。

  

  颜庭安全都拿了出来,扔在泪流满面的季杭面前。

  

  “今天带不完没关系,我改天寄给你。你先挑贵重物品就好。”

  

  “我会把指纹锁改了的。以后没什么事不要来家里了。”

  

  “通讯方式你可以留着,但也请不要越界。做好你的季主任。”

  

  他要季杭把所有曾经存在于自己生命里的痕迹,全部销毁。

  

  语气迫人而紧凑,不给任何喘息的余地。

  

  像赐予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僭主,目光清明、逻辑严谨,威严而不可违抗。

  

  “没什么好哭的,安寄杭。几个小时前才挨了家法,你还是学不会听话,还是要消耗自己。”

  

  “是我没教好你。”

  

  “你的师兄、你的弟弟、你的学生,都没办法成为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动机。”

  

  “你只要自己开心就行。对不对?”

  

  季杭像是溺水的人儿、搁浅的鱼,胸腔扑腾,却喘不过气来。以死寂般静如止水的眼神,茫然地看向颜庭安。

  

  颜庭安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季杭的书桌后,拉开他右手边的抽屉,抽出一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来。

  

  那是季杭从小到大写过的保证书。

  

  他最不喜欢写保证书了。

  

  可犯错误的时候,颜庭安总会以各种方式让他写。

  

  字迹从幼稚扭曲,到成熟锋利。

  

  这一刻,都在颜庭安有力的手指下,稀碎成末。

  

  他没有停。

  

  紧接着,是季杭各时期的反思记录,是一份又一份颜庭安手记修改的病例分析,再底下,是颜庭安持续在为他整理的,关于季杭患有的这类先心病的科研进展——都被亲手撕成碎片,齑粉般散落眼前。

  

  “师兄!”季杭无力地跪落在地上,脑中炸开一枚鱼雷。

  

  心跳和呼吸开始放慢,趋于停滞。

  

  “还要叫师兄吗?”颜庭安面无表情,冰冷眼神从地上散落的碎片上缓缓抬起,刺进季杭无望的眸心,他冷漠地居高临下,“别了吧。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别叫了。”

   

  季杭跪在地上,像个淋湿的大猫,炸着毛发抖。

  

  原来师兄真的可以轻易扔掉它,就好像扔掉一个小动物一样简单。

  

  既往十八年的扶持和相伴,都不过一缕云烟,挥挥手就散去了。

  

  雨好大。像是下到了这狭小的屋内。

  

  遮蔽了视线。模糊了感官。

  

  让季杭整个人都失去了惯常的意识和认知。

  

  他跪在这里,不再是人前高高在上的季主任。

  

  颤抖着,任由具体的、沉闷的钝痛蔓延胸腔,依旧不肯松口,“师兄,别吓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改。我不去了,你不要吓我了,我……”

  

  声音很轻,在颤,像是要沉到海底,“我害怕……”

  

  “我怕。”

  

  一米八十几的身躯,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像个流落街头的残疾动物,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眼底只剩绝望的无助。

  

  他确实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已经逐渐学会和原生家庭和解的季主任了。

  

  可曾经有这么一刻,师兄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小杭没有不要师兄管。”

  

  “我没有嫌师兄烦。从来不烦……只会觉得不应该,这么大了,还要劳师兄操心。”

  

  “师兄心疼我、担心我、挂念我,我都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运。”

   

  “我想叫师兄,叫一辈子的。”

  

  他哽咽着,恸哭着。

  

  “本来都要死掉了。可是遇到了师兄。才觉得活着很好。”

  

  每一句颜庭安故意戳他的狠话,季杭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每复述一遍,心里都被捅得稀烂。血水伏流到眼眶里,汹涌而出。

  

  可季杭偏要说,每一句,都带了满腔的破釜沉舟的孤勇。

  

  他如此卑微、绝望、痛苦的时刻,向来温沉亲和,将他捧在手心的颜庭安,像个森冷矜贵的神明,高高在上,站在两米开外的距离,一言不发地低垂眼眸,凝视他。

  

  “每次叫您师兄,没有一次是敷衍假装。”

  

  “开心是真的,真诚也是真的。想要一直叫下去,也是真的。”

  

  “师兄永远不可能在我的‘舍弃’之中,我不是有意欺骗的。如果知道您会这么生气,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一边哭,一边说。

  

  一口气没理顺,就开始剧烈的呛咳,咳得鼻涕眼泪一直落,等咳顺了,又迫不及待要说。

  

  “小杭不是没心没肺。小杭知道师兄对我好。”

  

  “我生病,师兄会担心、会心疼。”

  

  “我也不想……不想师兄总是心疼我。”

  

  “命确实是捡来的……但不是死了也没关系。”

  

  “我死了……如果我死了……”季杭颤抖得厉害,离崩溃一步之遥,“师兄肯定会很难过吧。”

  

  “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师弟了。我知道的。我知道。”

  

  “我不想师兄这么难过。”

  

  季杭紧紧闭上眼睛。

  

  想想,就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胸口发闷。

  

  肺也要炸开。

  

  “……师兄”

  

  “师兄。”

  

  “师兄——”

  

  不停的叫。

  

  【彩蛋继续】

  

  

ThatHufflepuffFangirl

  业余芭蕾也要好好练呀!今年愿望转三圈。

  业余芭蕾也要好好练呀!今年愿望转三圈。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8


  

  

  答应我,按顺序看好吗

  

  

  


  

  

  答应我,按顺序看好吗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7


  

  唐文愣眼看向面色僵冷、端着勺子手却不停颤抖的季杭。

  

  她认识这个小师弟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候看见的,都是人前无坚不摧的季主任,从来没见过苍白到可以用狼狈来形容的季杭。当然,也从未听闻颜庭安对这个小师弟说重话,向来提到季杭,都是一脸宠溺和温柔。

  

  直到颜庭安的身影闪进书房,唐文才震惊问道,“你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季杭嘴唇抿紧成一条线,干涸的唇皮开裂似的,摇了摇头。

  

  嫂子太抬举他,他哪敢和师兄闹别扭。

  

  唐文劝道,“别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想回去住段时间也好,省得每天面对他的臭脸。”

  

  季杭还是一个...


  

  唐文愣眼看向面色僵冷、端着勺子手却不停颤抖的季杭。

  

  她认识这个小师弟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候看见的,都是人前无坚不摧的季主任,从来没见过苍白到可以用狼狈来形容的季杭。当然,也从未听闻颜庭安对这个小师弟说重话,向来提到季杭,都是一脸宠溺和温柔。

  

  直到颜庭安的身影闪进书房,唐文才震惊问道,“你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季杭嘴唇抿紧成一条线,干涸的唇皮开裂似的,摇了摇头。

  

  嫂子太抬举他,他哪敢和师兄闹别扭。

  

  唐文劝道,“别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想回去住段时间也好,省得每天面对他的臭脸。”

  

  季杭还是一个劲摇头。

  

  不论唐文的猜测有多离谱,他都腾不出半点力气做出回应。

  

  颜庭安的三句话明明说得温雅平和,没有一点置气的意味,更谈不上严肃的训斥,可季杭却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子。

  

  整颗脑袋都是懵的。

  

  「他有自己的安排吧。」

  

  「也是大人了,我们不用管这么多。」

  

  「管得多了,只会给人添堵。」

  

  季杭想起了很多事情,脑海里的画面如万花筒般迷幻地重复叠加——当年公车上,被卖票阿姨调侃后试探自己有没有嫌弃师兄,得到否定回答后,那副自豪的、得意的笑容;为季杭可以选择喜欢的专业,颜庭安差点被陈析打死,艰难争取到妥协后,顶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却由衷为他感到雀跃的眼神,那样闪亮、充满希望;还有,每一次多学科会诊、大型查房和院级会议上,在所有人的瞩目中,一次又一次微笑着坚定走向自己的脚步。

  

  小时候季杭随口骗师兄一句,也是会像别家小孩撒谎一样,被当作原则性问题,被师兄揍,可长大了,颜庭安对他的容忍度越来越高,屡次欺骗和隐瞒、阳奉阴违,大多也只换来无奈的调侃。

  

  季杭从来没有嫌颜庭安烦,不会觉得他管的多,又何从谈起添堵。

  

  他难过的好像血液都要凝固了,可又清晰的知道是作茧自缚。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都会有对彼此失望的时候,更不用说是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和挑战之下,通过撒谎来粉饰太平,那师兄所有的关心和付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红豆汤没有喝完,季杭回到自己的房间,沙发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他的日常衣物。

  

  季杭走近,视线落在衣服后面静静躺着的藤条上,突然就心疼得狠狠一抽。

  

  原来,是连家法也要他收回了。

  

  季杭想起那天趴在沙发前找藤条的时光。藤条找到了,可扬言要他还债的人,却不想打他了。

  

  眼眶怎么这么酸,滴了柠檬汁似的。

  

  季杭根本没有带家里钥匙,席鹤还在出差,他回不了家的。也不想去医院,让小远看见如此混沌的自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当年院长办公室受政治压力,出通告禁止季杭上台,他季杭眼睛都不眨一下,纵身坦荡,照上不误,还能把他从手术台上绑下来不成,有什么处分担着就是了。

  

  然而,颜庭安不让他叫师兄、不想和他说话、要让他走——季杭就真的不敢叫师兄了,真的不蹭过去和师兄搭话、真的会走。

  

  即便回不了家。

  

  深重的夜色有令人溺毙的窒息感,冷风萧瑟,将严密的香樟叶打得沙沙作响。

  

  季杭站在楼宇前的香樟树下,眸心里的慌张和局促逐渐褪去,只剩月光照不分明的失落和孤寂。

  

  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站在那里,踟蹰不前。

  

  就像刚才站在停车场上、站在师兄家门口一样,双脚被定住了似的,任何动作都很艰难,感官变得模糊,看不见来往行人的注视,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直到,身侧的黑影停顿在两米远的距离,好久都没有移动。季杭才堪堪转过头,看见来人,瞳孔狠狠一震。

  

  他动唇,下意识想要叫师兄,却在音节迸出嘴边的时候强硬收住了。

  

  颜庭安还是那般面色平沉,不凶、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温柔。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袋垃圾。

  

  淡淡评价道,“你嫂子放在门口的垃圾,下来也不知道带走。”

  

  季杭出门的时候脑子宛如浆糊,怎么可能还想起唐文没来得及扔的垃圾,顺便带走。

  

  他垂着眸子,用干哑的嗓音道歉,“……对不起,我没看见。”

  

  颜庭安看了他两秒,继而将垃圾袋举到季杭面前。

  

  那双在手术台上接递器械干脆利落的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颜庭安手里的垃圾袋,什么都没说,抿了抿嘴,转身就跑去替师兄扔垃圾了。

  

  刚小跑出两步,一道温声的命令便从身后的夜色中破出,“不要跑。”

  

  季杭乖乖放慢脚步,挺胸拔背,踏着主任的气势去扔垃圾了。

  

  ——可垃圾站关门了。

  

  保安大叔打着哈欠走到路灯下的年轻人旁边,“你这也太晚了,垃圾车早走了,明天早点来。”

  

  季杭尴尬地搓着手指,“请问,附近还有其他垃圾站吗?”

  

  保安斜眼看了眼季杭,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垃圾袋,不耐烦道,“你这才多少垃圾,就这么着急扔吗?还非得今天晚上扔?真是奇了怪了。”

  

  这点垃圾,就这么着急扔吗?非要赶着大晚上跑下来扔一趟?

  

  季杭不解:我师兄吩咐的,当然着急。

  

  没完成任务的季杭,抱着惶恐而愧疚的心态走回楼宇下面,颜庭安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香樟树粗壮的树干,闲散地歪着头,看季杭快要埋到胸口的脑袋,和不动声色往身侧藏的垃圾袋。

  

  他刻意将语声降了两分温度,可在季杭听来,简直如坠冰窖。

  

  “是太麻烦季主任了吗?”

  

  季杭吓得脸色刷白,掐着手心答道,“对不起,师兄,垃圾站关门了。”

  

  这句称呼几乎是慌乱时刻下,本能叫出口的,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不被允许,果然看见颜庭安微微皱了皱眉头,立刻补救道,“我可以带回我家里扔。”

  

  带回家扔?

  

  路灯昏暗,颜庭安眼神锐利依旧,他盯着季杭局促的表情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太聪明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就足以称雄一片医学领域的。

  

  “不用了,拿上去吧。”

  

  季杭才要抬手递还,却发现颜庭安已经往楼洞里走去,他沉默在原地看了一会,终于抬脚跟上,和一个无声的小挂件一样,跟着颜庭安走上楼。

  

  进门后,颜庭安也不往里走,就站在客厅里定定看着季杭,看他去厨房把垃圾袋又套了一层袋子,放到厨房角落的地上,确保干净的垃圾桶里已经套好新的袋子,才转身洗手。

  

  “开热水。”颜庭安命道。

  

  季杭吓得手一抖,水溅出了水槽,“哦。”

  

  每个手指都洗的很干净,身后颜庭安的目光沉静,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默然不语的时候,看人的眼神就会自带压迫感,像是要把已经脆弱不堪的季杭看出千疮百孔。

  

  这几天天气潮湿,寂静的窗外又传来了雨声,化入夜色,听不分明。

  

  颜庭安静静等季杭收拾完,才转身走进书房,这一次,他没有关门。在师兄审视目光下的季杭确实变得不聪明,但他也不会装傻,脚步微微顿了顿,便跟进了书房。

   

  颜庭安坐在双人沙发的一侧,面前的茶几上是屏幕打开的笔记本,他神情淡然闲适,全然是一副要和你聊家常的模样,让人毫无戒备之心。

  

  季杭走到颜庭安膝边,不经大脑思考,也没有接受颜庭安的任何表情提示,身体却是最诚实的——

  

  他屈膝,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安寄杭。”颜庭安用冷静的语气,叫出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

  

  “难受吗?”

  

  季杭抬起头,眸子里茫然一片,像在望那皑皑白雪。

  

  良久,他才木然从喉间发出一个“嗯”的单音。

  

  颜庭安点点头,“应该很难受吧。”

  

  他浅浅一顿,继续说,像聊天一般和人共情,“你只是不想要我担心,不愿看见我心疼,想方设法的,不希望我再为你的身体日夜挂念。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一次次骗我的。”

  

  季杭微微怔着,在颜庭安温柔的语声下,后背催出一片冷汗。

  

  颜庭安不过浅浅的笑,“那如你所愿好了。”

  

  他说,“从今往后,我不担心了,不心疼你,不挂念你身体好坏。”

  

  “随你如何糟践自己,我都不多说一句。”颜庭安平静地问,“你告诉我,你会开心一点吗?”

  

  不担心。

  

  不心疼。

  

  不挂念。

  

  相敬如宾。

  

  也形同陌路。

  

  季杭的身体狠狠僵住了,眼底散出无可掩饰的痛苦,“不是。”

  

  颜庭安置若罔闻,“如果这种相处模式能让你开心一点,那我们就这么做。”

  

  “从来你想要的生活,我都会满足你。这次也一样,只要你开口就好。安寄杭。”

  

  “师兄。”季杭顾不上颜庭安是否允许,他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惊慌失措过,开口就是近乎绝望的嘶喊,“师兄,不是这样的。”

  

  颜庭安认认真真凝视季杭慌乱的眼神,对他逐渐压抑的呼吸无动于衷。

  

  很久,久到季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愈发苍白。

  

  才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不再温柔沉静,是铿锵的严厉,“要这样吗?”

  

  季杭眼底通红一片,艰难地动唇,“不要。”

  

  颜庭安冷静地看他,看季杭逐渐藏不住的痛苦从眼角溢出,却没有一点要安抚的意思。

  

  三十下,光凭藤条戒尺的威力,根本难以触及本质。可颜庭安动手就要追求性价比。要他疼,就要用他最在意的事情作刀,疼到骨子里去,才记得住。

  

  而现在,还不够疼。

  

  “跪过来。”

  

  笔记本电脑轻轻一转,其实就能送到季杭面前,可颜庭安不要,他等季杭僵硬的膝行到了侧面,才调出一个视频文件来。

  

  是一段客厅的监控视频。

  

  左上角的数字时钟,跳跃在季杭因心肌炎转入重症病房的第三天。

  

  “哐”的一声重响!

  

  视频里的安寄远一记重拳砸在玻璃茶几上,眼泪成串的掉,掉在颜庭安浅色的休闲裤上。

  

  鼻音格外重的嘶吼。

  

  「我还不够冷静吗?!你要我多冷静!!」

  

  「为什么上了治疗肌钙蛋白还是一天比一天高?为什么抗生素用下去C反应蛋白还是降不下来?!心包积液究竟要多少才能抽!」

  

  「躺在那里连睁眼都费力的是我哥啊!他很难受你知不知道?!」

  

  安寄远绝望的跪了下来,捂着肚子,用脑袋抵住茶几,「庭安哥,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我哥啊,他难受他也不会说的——你懂不懂他啊——」

  

  颜庭安蹲在他身边,伸手替安寄远理了理被鼻涕泪水打湿一片的碎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声音太轻,没能收录到视频里,季杭只看见,安寄远哭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抖动。

  

  ……

  

  视频有十分多钟长,安寄远喊到最后喊得累极了,只剩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泪水就像硫酸滴在季杭的心上,胸口传来清晰具体的痛感。

  

  他在重症监护室前几日的记忆并不完整,可如今硬要回忆,也能记起来,朦胧的画面里好像有安寄远哭到红肿的双眼。当时并不觉得异样,因为他的小远总会顶着红肿的双眼,向他扬起最明媚的笑容,用起伏夸张的语调和他分享科室里的趣事。

  

  颜庭安按下暂停,转头看握住拳不住颤抖的季杭,鬓角有肉眼可见的搏动。

  

  这么强势无畏的一棵木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睑下面都是水。

  

  颜庭安没有任何安慰,还是这么冷静地看他,淡声说道,“你十四岁那次,术后进监护室,不想让小远进来看你,我给你拦住了。”

  

  “这一次,我拦不住他了。”

  

  “你的小远长大了,不会在监护室张牙舞爪、自顾自发泄情绪,知道在你面前强颜欢笑,鼓励你、安慰你。”昏暗灯光下,颜庭安的瞳仁漆黑一片,让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看功成名就的季主任,还是那个狼狈弱小的十四岁少年,“那你呢,安寄杭?”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活着可以,死了也可以。”

  

  季杭眸心狠狠一震,呼吸倏地停滞。如利剑刺破心尖,将封存的回忆刺得支离破碎。

  

  颜庭安其实不知道季杭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曾在一丁点的爱和期待中成长过。他只知道,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伤,季杭从来不会说。那过早预支的墓地、日复一日如对待试验品般的药物和针剂、数不尽的来自亲生父亲和家族的嫌厌,这些,季杭从来都不与任何人、哪怕是颜庭安提起过。

  

  就好像,这些事情从来都不会伤到那个瘦弱如鹌鹑的小孩。

  

  遍体鳞伤的躯壳下,一定有一颗强大的内核,才能用近乎麻木的冷静来面对这样的过往。

  

  这份麻木,就一直陪着季杭长大。

  

  一年,两年,又一个十四年,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

  

  颜庭安曾经以为,这些年来自己毫无保留的偏袒、搀扶、爱和陪伴,能将这棵小木头修建出枝繁叶茂来,长出坚韧宽厚的枝桠。

  

  他确实做到了。

  

  可季杭的人格底色里,那融入纹理的麻木和冷静,依然难以磨灭——他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他认为他不配得到关心和爱护。

  

  颜庭安低头审视季杭的呼吸,从停滞到急促。他知道他的小杭,在这一刻,或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拥抱,可颜庭安——不论他平时如何与季杭嬉笑逗骂——他都还是个十分称职的训诫者。

  

  他的声音,温和也残忍,“小远辛苦忍了十几年,为能并肩站到你身边。这么骄傲的安家小少爷,为你到处求人,给心内科的主任端茶倒水送礼,卑微的跟任何求生的患者家属一样。”

  

  颜庭安将茶几上的手机往季杭面前推了推,“来,你亲口告诉他,下次不用这么忙。你哥死了就死了,没关系的,不用在意。”

  

  季杭的眼球缓缓转动,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落下了。

  

  这一落,便停不下来了。

  

  他哭得悄无声息,衣襟却很快湿透了大片。

  

  颜庭安继续用很淡的声音说道,“你三十二岁了,还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家庭可以放在身后,小远也不需要为你这个哥哥担心。”

  

  “师兄呢?把我放在哪里的?”他的语气中没有责怪,不像诘问,只是单纯的求知。

  

  “过去的十八年,你每次满脸真诚、满眼开心地叫我师兄,也都是骗人的吗?”

  

  颜庭安认认真真地确认。

  

  “是不是?”

   

  眼睛很快就肿了起来。纸巾就在茶几下层,颜庭安却没有要帮季杭拿的意思。

  

  这段师兄弟关系,是从前很长一段时间,季杭黑暗人生中的唯一光亮。他珍惜,更感恩颜庭安的出现。季杭不善表达,于是,就将那份过于炙热的情感,藏进每一次的呼唤之中。

  

  那一声师兄,是十八年始终如一的饱满和真挚。

  

  而如今颜庭安问他,是不是骗人的。

  

  季杭清晰感觉到,灌注心脏的血液在慢慢流向绝望。

  

  他想开口,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颜庭安安静等了一会儿,才又往前推了一步,“是的话,就直接一点告诉我,没必要遮遮掩掩。你不必这么累得想着扯谎,我也能少一份惦念,不好吗?大家都轻松。”

  

  【彩蛋继续】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6


  

  没有注意时间,季杭自己也不知道在路灯下站了多久。

  

  大概很久。

  

  而且浑身肌肉紧绷,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因为当值班手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季杭仿佛一具从梦魇中惊醒的躯体,异样的感知觉才姗姗来迟,双腿由下至上传来噬骨的麻木和刺疼。

  

  “季杭。请讲。”他尽可能保持沉着。

  

  “哥,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中性笔按动的声音,安寄远敏锐地发现季杭声调中的异常,“你在外面?”

  

  “嗯。”

  

  季杭已经无法靠这双麻木的双腿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倚着路灯借力,问,“什么事?”

  

  安寄远犹疑片刻,还是担心,连环......


  

  没有注意时间,季杭自己也不知道在路灯下站了多久。

  

  大概很久。

  

  而且浑身肌肉紧绷,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因为当值班手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季杭仿佛一具从梦魇中惊醒的躯体,异样的感知觉才姗姗来迟,双腿由下至上传来噬骨的麻木和刺疼。

  

  “季杭。请讲。”他尽可能保持沉着。

  

  “哥,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中性笔按动的声音,安寄远敏锐地发现季杭声调中的异常,“你在外面?”

  

  “嗯。”

  

  季杭已经无法靠这双麻木的双腿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倚着路灯借力,问,“什么事?”

  

  安寄远犹疑片刻,还是担心,连环炮似的抛问题,“哥一个人吗?要找人来接你吗?早上刚输完液怎么不回家,有没有不舒服啊?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庭安哥?”

  

  触及关键词,季杭才语调沉了两分,直接命道,“说正事。”

  

  “……哦。”哥哥的肃声命令还是很好用。

  

  安寄远翻过两页病历,用笔尖在A4纸上圈画,换上工作口吻,“几件事和哥确认一下。监护室5床的动脉瘤栓塞,术后瞳孔一直没反应,但我看影像动脉瘤位置正好在海绵窦段压迫动眼神经了,就和哥确认一下。”

  

  夜色萎靡下,空旷的停车场上,季杭眼神里的迷茫和疲倦毫无遮掩。可面对工作中的安寄远,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专业的、能够随时随地为他进行有效指导的老师。

  

  “瞳孔不会有反应。”季杭音色很低,“这类患者你第一次遇到,以后如果术前提前有预判,就尽量缩短插管时间,方便术后监测。这和栓塞的质量的也有关系,明天提醒我,我们把栓塞影像回放看一遍。”

  

  “好的。”安寄远满意的在纸上打了个勾,继续第二项,“21床,下午EVD导管通道出血那个大爷,刚才好像对侧肌力有点受影响,4-4.5的样子,健侧有5,不是很明显。”

  

  “瞳孔还好?”

  

  安寄远,“对,瞳孔反射很敏锐,神智也清晰的。”

  

  “生命体征有变化吗?”

  

  “没有。”

  

  “EVD引流量呢?”

  

  安寄远顿了两秒,旋即回忆道,“我还没算,但应该变化不大。”

  

  季杭,“嗯。”

  

  停顿的两秒钟时间内,安寄远不可避免的想到,从前自己刚进临床的时候,和季杭汇报患者情况总是需要在笔记上打一遍草稿。如果有任何遗漏,季杭只会冷声问他:还有呢。

  

  汇报时,该评估的数据没有收集完整,出现“没看”、“没查”、“没算”此类情况,都是要挨训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季杭对他,不再像对小学生一样严苛。安寄远打电话之前也不再神经性紧张,反而更容易在季杭的声音中获取踏实和安全感。

  

  “引流量监测得紧密一些,关注神智,如果没有出现其他局灶性缺损——”季杭看了眼时间,“两点,你还没睡的话,再去测一遍肌力。有恶化、没有好转,都直接打电话给我。在这之前,神智出现任何改变,立刻通知我。”

  

  两点。

  

  安寄远犹豫了。

  

  可电话那头的季杭在安寄远沉默的两秒时间内,毫无遗漏地捕捉了他的犹豫,并且封死后路,“不要想着打电话给值班三线了,今天是C组吧,他们处理不了的。”

  

  季杭已经靠着路灯坐了下来,手臂压在弯曲的双膝上,刘海遮住双眼。随风微微颤动的影子里,透出几分鲜少在这具身躯上嗅见的颓然。

  

  他又听安寄远汇报了几个患者的情况,一一给出处理和观察意见,时而还是会掺进训话的语气,说,这你不应该想不到的,安寄远就乖乖道歉说下次注意。

  

  眼看通话接近尾声,季杭却没让人挂断,“小远,问你个问题。”

  

  季杭几乎从来不会这么说话,不会在提问之前铺垫,突兀的慎重让安寄远也起了两分疑心,“怎么了,哥?”

  

  也许是有通讯设备做中间缓冲,季杭的语声很是坦然,“我脾气上来了,凶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很难过?”

  

  安寄远简直要笑出来。方才的严阵以待,瞬间全然瓦解。

  

  “会啊,怎么不会。”安寄远藏不住笑意,他不可一世的亲哥季杭季主任居然在深夜里反省自己的御下方式,“哥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凶啊?”

  

  季杭又问,“会对自己很失望吗?”

  

  “会的。”

  

  “那会害怕,我不要你了、要放弃你了吗?”

  

  “小时候会吧。”安寄远的声音有变化,但季杭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样的变化,只觉得方才的轻松不见了,“现在不会了。”

  

  比起回应,季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对着刺眼的路灯重复,“是吗,小时候会啊。”

  

  有时候,季杭会觉得,他弟弟怎么总是长不大似的,犯一些小朋友才会犯的错。

  

  又有些时候—— 

  

  安寄远淡淡地说,“小时候不懂事而已,后来就觉得,哥不用照顾我迁就我,能健健康康地为自己活着,才是最好的。”

  

  又有些时候,季杭会惊觉,他的小远早已在某个不知名的瞬间长大、成熟,懂事的让人心疼。

  

  

  

  

  淡黄色的天鹅状吊灯悬空在餐桌上方一米多的位置,本就不算大的长方形桌面上铺洒着零零散散的塑料玩具,有硬币大小的煎蛋、格子纹路的案板、给阿司匹林吃都不够塞牙缝的冰淇淋……

  

  颜庭安看提前回家的妻子和儿子过家家已经半小时了,还是没想明白自家儿子从谁身上遗传来的一副小小家庭煮夫的气质。

  

  长方形餐桌的长边分别放了两张餐椅,唐文和颜星回坐在一侧,颜庭安坐在儿子对面,突然歪过头看妻子,眨着一双迷死人的大眼睛,道,“好像有人敲门。是不是有快递?”

  

  唐文正授命在搅拌咖喱汤,在颜星回小监工的督促下丝毫不敢懈怠。

  

  “没听见。我最近也没买东西。”

  

  颜庭安继续提议,“我听见了。”

  

  “哦。”

  

  “你去看看?”

  

  唐文无情拒绝,“我在给你儿子做饭,要去你自己去。”

  

  颜庭安用食指挠了挠鼻梁,换个角度切入,“我这两天上台多,腰酸背痛的,刚好你去倒个垃圾?再晚垃圾站就该关门了。我来给儿子做饭——”

  

  说着,就抢过妻子手里的迷你搅拌勺,向颜星回申请道,“小星乖,爸爸给你搅。”

  

  唐文:……

  

  颜庭安的位置刚好背对正门,他用手肘撑着桌沿,余光里看见唐文无奈地绑扎垃圾袋,顺了钥匙,向门边走去。

  

  三。

  

  二。

  

  一。

  

  颜庭安在心里默数。

  

  “咔嚓。”房门被推开。

  

  “小杭?”

  

  妻子意料之中的惊呼在空旷的走廊里回震了两遍,传入耳道,颜庭安的嘴角才轻轻一挑。

  

  唐文惊道,“你站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来?是指纹锁出问题了吗?”

  

  季杭像个考试不及格不敢回家的孩子,站在师兄家门口足足有半个多小时,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怕进门了不知如何措辞,更怕听见颜庭安让他别叫师兄了。

  

  师兄生气了,季杭才发现自己连像样的道歉都不会。

  

  很小的时候,他曾仰着脖子骄傲的和颜庭安说过——

  

  「以后等小杭有能力了,师兄就不需要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护着了。不想让师兄操心的事情,就不跟你说了。」

  

  季杭始终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努力构建起为自己的人生承担后果的能力。

  

  他明明就是最害怕颜庭安操心,不想看颜庭安强忍心疼逗他笑的模样,才屡次撒谎欺瞒。

  

  可如今的结果,却显然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

  

  做错了,是肯定的。

  

  季杭站在门口的这半小时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惊扰,走廊里又偏偏是声控灯。三十分钟的黑暗和未知,让本就惨白的脸色更难看了。

  

  吓得唐文连垃圾也不敢倒了,推搡着季杭进屋,“赶紧进去,诶你,手怎么这么凉啊?颜庭安,给小杭去盛一碗红豆汤,我给他温着呢。”

  

  师兄会给他去盛汤吗?

  

  就像之前的数不清的夜晚,将简简单单一杯蜂蜜水,琢磨到最适口的温度,送到他手边。

  

  季杭俯身换鞋,这么想着,心跳就如擂鼓,他悄悄掀起眼皮,猫着颜庭安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

  

  可画面仿佛静止了一半。

  

  隔了五秒,颜庭安才温声回复,“你去吧。”

  

  季杭的心房里,像投了一枚泡腾片。

  

  他机械地走到桌边,又不敢叫人,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浑身都渗着彻骨的冷,却还是端端正正罚站。

  

  等颜星回甜甜糯糯的打完招呼,才敢将视线浅浅落在颜庭安紧绷的侧脸上。

  

  唐文的声音从厨房器皿碰撞的声响中传来,“坐啊。”

  

  自从进入屋内以来,季杭的所有感官几乎都聚焦在颜庭安身上,师兄巍然不动的背影、温沉严肃的侧脸、捕捉不到任何情绪的眼神……

  

  唐文叫他坐,季杭就和一拨一动的木偶似的,乖乖坐到了颜星回身边,双手在桌下紧紧捏住大腿侧面的裤子。

  

  “坐这里干嘛?你要陪小星过家家吗?”唐文好笑地看向季杭。

  

  青瓷的碗里盛着八分满的红豆汤,热腾浓稠。

  

  唐文直接放到了颜庭安身旁的空位前,“坐你师兄旁边去。”

  

  季杭出神的看向对面的红豆汤,又看了眼依旧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的颜庭安,起身坐到对面。

  

  颜庭安从小待人亲和,喜欢把木头当挂件,小时候都是季杭嫌颜庭安太粘人的。

  

  这是人生第一次,季杭连坐到颜庭安身侧半米远的地方,紧张到心动过速。

  

  这种紧张,并没有换来什么好的结果。

  

  几乎在季杭沾到凳子的那一刻,颜庭安兀自站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离开餐桌,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坐了。

  

  季杭嘴唇紧抿,心脏沉入一潭死水,剧烈地抽搐着。

  

  【彩蛋继续】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4


  周五下午。

  

  季杭当然不会乖乖等颜庭安下班。

  

  两片27寸的屏幕上至少同时开启了十个窗口,颜庭安坐在办公椅上,用瞳孔笔在屏幕上指点笔画,和身侧弯腰曲背手持小本本记笔记的研究员分析数据。

  

  屏幕右上角突然划过一则消息提醒:

  

  「师兄,藤条放哪里了?」

  

  消息停留在屏幕上的短暂时间内,颜庭安面不改色地口若悬河,研究员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十分钟后,颜庭安装模作样地请教完这位出身农村的研究员,如何用藤条支起一个葡萄藤架,亲自起身将人送出门后,才轻叹一口气,坐回办公桌前。

  

  他不着急回复,倒是先打开手机...


  周五下午。

  

  季杭当然不会乖乖等颜庭安下班。

  

  两片27寸的屏幕上至少同时开启了十个窗口,颜庭安坐在办公椅上,用瞳孔笔在屏幕上指点笔画,和身侧弯腰曲背手持小本本记笔记的研究员分析数据。

  

  屏幕右上角突然划过一则消息提醒:

  

  「师兄,藤条放哪里了?」

  

  消息停留在屏幕上的短暂时间内,颜庭安面不改色地口若悬河,研究员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十分钟后,颜庭安装模作样地请教完这位出身农村的研究员,如何用藤条支起一个葡萄藤架,亲自起身将人送出门后,才轻叹一口气,坐回办公桌前。

  

  他不着急回复,倒是先打开手机上的实时视频,切换到书房,凑近又放大确认了那正埋头翻自己抽屉的身影后,才将手机搁到支架上,在电脑前找了一个舒适的角度。

  

  开始打字——

  

  「抽屉里找找。」

  

  「不在抽屉里。」

  

  「书架呢?」

  

  视频里的瘦长身影从书桌后起身,走到书架前,伸手一层一层地往上摸,等摸到最上层,触电似的满脸嫌弃收回手,将黑乎乎的手掌摊在眼前,怔怔看了三秒钟。

  

  然后出门,取来抹布,搬了垫脚凳,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地擦。

  

  颜庭安托着下巴看视频,办公室没人,他笑得毫无遮拦。

  

  季杭绞干抹布,非常无语地回复了两个字:「没有。」

  

  「哦。」

  

  「沙发下面呢?可能被阿司匹林当逗猫棒了。」

  

  视频放大到最大限度,颜庭安还是为不够清晰的画面质量懊恼,他可太想看季杭此刻的表情了。

  

  完全没有被监视自觉的季主任不掩嫌弃的深深皱眉,站到双人沙发前,好像认真沉思了一番,最终毫无办法似的跪了下去,手掌撑在地板上歪头往沙发底下探去。

  

  不过一眼,就被密密麻麻的猫毛和灰尘恶心到需要立刻移开视线,怔愣跪在原地半分钟才稍稍缓过来。

  

  作为颜庭安的宝贝师弟,洁癖傍身的季主任当然是取来扫把苕帚拖把,挪开沙发将底下打扫干净,然后才拿来手机给颜庭安回复:「不在。」

  

  颜庭安回复了一个头顶带有三个问号的小猫表情包。

  

  季杭沉着脸皱眉,打字:你作为训诫者能不能严肃点?

  

  ——当然,没敢发出去。

  

  「师兄想起来再告诉我吧。」

  

  季杭退出和颜庭安的聊天界面,回复了几条信息,又打了一个电话,随后便走到墙边,将手机放在地板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颜庭安摇头,这个世界上唯一着急还债的,恐怕只有他季杭本人了吧。

  

  手机设置调成常亮,颜庭安开着实时视频,在季杭一动不动跪省的背景里开始办公。

  

  文献看累了,被博士生的学术垃圾气到了,就打开智能家居,遥控电动窗帘、远程开启音响,顺手给书房来点氛围灯,暗戳戳地笑看季杭僵着一张木头脸,起身去找音响开关,调节灯光,去拉如何都拉不动的电动窗帘。

  

  或者,悄悄打开书房门,放阿司匹林进去,素来喜欢木头的小猫咪自会用脑袋去拱季杭的脚踝。

  

  掐指算着时间,零零总总跪了也接近一个小时,颜庭安才终于在视频中亮出自己的声音,“季杭。”

  

  季杭吓得一抖,面向墙壁眨了眨眼,调节情绪,强装镇定,然后满脸无奈的转头朝向声音来源。

  

  颜庭安满足地看季杭的反应,不紧不慢地问,“晚上想吃什么?”

  

  季杭根本懒得理。

  

  颜庭安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把声音放低,沉沉的,显得自己好像很疲倦,“冰鲜层里的黑虎虾和牛腩拿出来做了吧,冷藏里有番茄,再炒两个蔬菜。哦,你再看看阳台上的土豆有没有长芽,我想吃土豆丝。”

  

  季杭是什么时候确信,颜庭安并不是想要他来还债的呢。

  

  是开门后看到师兄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季杭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颜庭安。

  

  ——这位祖宗来了,别说三十下,三下都能和你拼命。

  

  “哥!我买了蛋糕,庆祝你出院!”

  

  安寄远却浑然不觉,咧嘴亮出上排牙齿,笑得宛如季杭抽屉里那张幼儿园毕业照上的小屁孩,眼底闪烁着晶莹的光,明媚灿烂。

  

  

  

  

  

  成年人的相处总是在一次一次的试探中互相迈进的,这个周末季杭去了两次医院,处理积攒的琐碎事物,安排下周的手术。

  

  第一天回家的时候,季杭打包了一杯美式,才进家门洗完手,转身就看到颜庭安拿过去戳上吸管喝了起来。

  

  第二天,季杭退一步,带了一杯拿铁回家。颜庭安直接有样学样,连同袋子一起扔进垃圾桶。

  

  师兄家里是没有咖啡这种东西的,甚至在季杭出院前,所有带咖啡因的饮料都处理干净了。厨房里只能看见恒温六十度的温水,旁边放了半瓶奶白色的蜂蜜。

  

  季杭的房间重新布置过,触手可及的小夜灯换成了可调节亮度的暖黄色,被套是每天都让阿姨阳光曝晒过的,套在当时很流行的重力被外面香暖可口,照着季杭家里的型号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枕头,加湿器里滴了安眠的桉树精油。

  

  可即便这样,还是很难纠正长期以往的睡眠紊乱。

  

  季杭凌晨惊醒,都会尽量不出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但也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想去客厅和阿司匹林坐一会。

  

  颜庭安就也会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有时给他冲一杯蜂蜜水,有时是一碗不加糖的牛奶蛋花,如果他晚饭吃得不好,那就是一小份竹升面。

  

  温度恰好,太烫这种错误再也没犯过。

  

  不过,印象里对食物从不挑剔的季杭,总是要求颇多。

  

  “太甜了。”

  

  “蛋有点老。”

  

  “面不要煮那么久。”

  

  颜庭安就微笑着看他吃,“好的。”

  

  有时,季杭实在不想吃东西,又睡不着,就开笔记本看资料,颜庭安就会坐在他对面,从印有B大附院的大号塑料袋里,一盒接着一盒掏出季杭当天要吃的药,算清计量,一粒一粒分装进便携药盒里。

  

  光是抗生素就有三种,还有许多,颜庭安在老年患者身上,才会开出的药。

  

  想叹气,但是要忍住。

  

  装完满满当当的药盒,颜庭安把塑料袋扔到一边,嘲笑他,“小药桶。”

  

  季杭眼神清明,根本不像才睡过两个小时,“嗯,光吃药就吃饱了。”

  

  颜庭安知道他在开玩笑,可还是会叮嘱,“三餐要正常吃,可以的话,每顿都尽量有蛋白质。”

  

  “知道的。”

  

  “你在科室我不可能一直管着你,但是,咖啡,这几个月能不碰就先别碰。”颜庭安商量着,商量的语气里竟有点恳求,“等你三个月复查结果出来了再看,好不好?”

  

  季杭从电脑上移开视线,看见明显疲惫的颜庭安,点头应下,“好。”

  

  颜庭安从季杭身后玻璃柜的反光中看清了他的电脑屏幕,脸色不禁有些沉,“排你手术了?”

  

  “嗯,明天开始恢复手术,之前积攒太多了。”

  

  颜庭安不是拥有金手指、法力无边的的小说男主,一个电话就能让季主任推掉所有手术、安心休息。

  

  他很担心,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人比他更担心季杭的健康状况,因为真正了解季杭的身体情况而尤为担心。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能做的,就是给他做点他爱吃的,确保房间温湿度适宜,然后婆婆妈妈地叮嘱他,尽量少喝咖啡。

  

  和每一个被家里担心着、又害怕被家里担心的孩子一样,季杭答应得很爽快,很诚恳,很容易就让人交付信任。

  

  可真正实施起来,又是另一个季杭了。

  

  季杭生病的这段时间内,科室依然正常运转,没有出现什么大事,可那些原本就只有他才会干预的手术,也还是只有他出面才会做。别人不做,自然是有原因的,要不然风险太大、时长太长,要不然家属太难缠,或者是可预计的欠费患者。

  

  不论哪一种,落在大病初愈的季杭身上,都有够沉甸甸的。

  

  将近九点,手术室食堂的阿姨正在收工,看见窗口的身影明显愣了一下,“哎哟!这孩子咋才来呢,刚把剩菜都倒干净了。”

  

  季杭苍白的脸上强扯出一抹笑容,指了指阿姨身后的白米饭,“能要点米饭吗?”

  

  阿姨犹豫地拿起饭勺,“能是能,但没菜了啊……”

  

  季杭从调料区挖了一勺萝卜干到餐盘里,“没事的,阿姨,我有小榨菜吃。”

  

  “孩子。”也不知道是季杭长得幼齿,还是阿姨母性泛滥,一个劲地叫孩子,“你要不去楼下食堂吃吧,总食堂还有菜,昂,米饭都凉了,你光吃这怎么行。”

  

  还有一台急诊,来不及了。

  

  季杭摇头,笑道,“阿姨,您不给我盛饭,我就只能吃萝卜干了。”

  

  咖啡这种东西,也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开始时,季杭还会和颜庭安打报告,速溶的还是现磨的,咖啡因有多少,颜庭安舍得回复了,他才敢拿杯子。

  

  可而立之年的大男生,B大上下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凛凛、供人仰望的季主任,又不可能真的事无巨细的汇报。后来,也渐渐会出格。被颜庭安亲自抓包,又会认认真真求师兄不要生气,科室里很多人都在,也会伸出爪子来让颜庭安打,像是吃准了颜庭安不会真的动手。

  

  又到了周五,心内心外的学术大查房,报告厅的侧门打开,心内的主任张望一圈,最后坐到了颜庭安身边的空位上。

  

  主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地中海,凑近颜庭安问,“那个,神外那个季主任,是你师弟?”

  

  颜庭安脸色微凝,看了一眼主任的严肃神情,心里沉沉的,“怎么了?”

  

  “刚才在手术室里不舒服了,血压70/35。”

  

  颜庭安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好像昨晚就没下台,一直到站到今天早上。输了液之后好多了,没事,别担心。”主任尽量宽慰道,“不过你回头看看他的用药,是不是β受体阻滞剂用多了。”

  

  颜庭安只道,“嗯。”

  

  主任让出半个身位,“你去看看他?现在估计在手术室值班室。”

  

  颜庭安的脸色很少有这么难看的时候,台上汇报的主治医生看见角落里颜教授的神情,突然就结巴的厉害。

  

  “不去了。”颜庭安突然就觉得很烦,僵硬地回复,继续目视前方。

  

  午休的时候,季杭打来了电话。

  

  “师兄,科室里有点事要加班,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好的。”原本就惯会隐藏情绪,经过无线传输的颜庭安的声音,根本听不出波澜,“记得吃药,灯给你留着了。”

  

  上周有一天颜庭安比季杭晚回,季杭到家的时候漆黑一片,差点被阿司匹林绊倒,吓得颜庭安如今二十四小时开着玄关和门厅的灯。

  

  “好的。”

  

  “嗯,”颜庭安很耐心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季杭瞥了眼手背上的针眼,当时情况有点混乱,忘记让护士往上扎了,手背太引人注目。

  

  季杭摇摇头,突然想起来颜庭安看不见,又补充道,“没事。”

  

  “哦。”颜庭安状似随意地问,“你在哪里呢?”

  

  季杭捏住拳,“在手术室。”

  

  颜庭安又问,“早上手术还顺利吗?”

  

  季杭很快回答,“顺利的。”

  

  “好。”

  

  颜庭安说完这个字后,电话两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出声。这种静谧就好像最强效的强心剂,让季杭的心脏如擂鼓般敲响起来。

  

  “小杭。”颜庭安突兀地开口,语调不知怎么变了,难以捉摸,那么了解师兄的季杭却也听不出喜怒,“能照顾好自己吗?”

  

  隔着手机的一句简单问话,不知为何,竟让季杭鼻头发酸。

  

  “能。师兄放心。”

  

  

  【彩蛋继续】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3


  

  严格卧床休息,三餐定时供应,时而也有妻子师兄嫂子加餐的季主任,终于在一周后,脸颊上稍稍长出两囊肉来,和人说话的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不再是一副好像随时都在交代遗言的模样。

  

  随之恢复的,还有不减反增的脾气。

  

  安寄远滥用科室药物的事件还没有尘埃落定,季杭就先倒下了,科室里自然就没有人再敢提那件事。可严正端直的季主任不愿意就此糊弄,作为科室的管理者,他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作为训诫者,他也需要教安寄远如何处理能力问题,并亲手为他筑起处理类似问题的底气。

  

  特需病房的私密性,便成了兄弟二人最为依仗的功能。

  

  季杭经常盘腿坐在床上,将电脑放在......


  

  严格卧床休息,三餐定时供应,时而也有妻子师兄嫂子加餐的季主任,终于在一周后,脸颊上稍稍长出两囊肉来,和人说话的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不再是一副好像随时都在交代遗言的模样。

  

  随之恢复的,还有不减反增的脾气。

  

  安寄远滥用科室药物的事件还没有尘埃落定,季杭就先倒下了,科室里自然就没有人再敢提那件事。可严正端直的季主任不愿意就此糊弄,作为科室的管理者,他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作为训诫者,他也需要教安寄远如何处理能力问题,并亲手为他筑起处理类似问题的底气。

  

  特需病房的私密性,便成了兄弟二人最为依仗的功能。

  

  季杭经常盘腿坐在床上,将电脑放在身前,托着下巴和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安寄远讨论方案。

  

  平等的讨论居多,不过季杭毕竟管理经验比弟弟要多出太多,况且,那份被安寄远珍藏起来的反思记录,在最近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和交替陪夜中,早已被他置之高阁。

  

  讨论到最后,不知为何,安寄远总是身后凉凉地趴在某个平面上。

  

  一天早上查房,忘了哪个主任心血来潮,使唤住院医去测季杭的颈静脉压,测量时需要将床头调定至特定角度。年轻医生站在床尾,轻触按键操控床头角度,按了没多会儿,就听见清脆一声物什掉落的声响,所有人都向床头的地面看去——

  

  一根暗黑、沉肃、食指粗的藤条,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一同查房的颜庭安淡淡看了眼在沙发上装蚕宝宝的安寄远,对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捡的住院医吩咐道:“你继续。”

  

  等人群散去,颜庭安走到“蚕宝宝”身侧,隔着毯子瞄准那一团肉乎乎的组织,抬手拍了一巴掌。

  

  “嗷呜——”蚕宝宝发出变异般的惊叫。

  

  安寄远从薄毯中露出脑袋,皱着眉头瞪人,“干什么庭安哥!”

  

  减去三分夸张,也不能算轻,至少有二十下。颜庭安心底有了判断,面色也沉了沉,“你哥打的?”

  

  不然呢。

  

  安寄远想要怼回去,奈何余光看见季杭正专注地盯着这个角落,他便只能装乖,“嗯,我方案没做好。该罚的。”

  

  “我又没问你该不该罚。”颜庭安居高临下看向居然还有点委屈的安寄远,不客气的道,“你哥打你自然是你该打,”

  

  安寄远:……那你还问。

  

  “但是,”颜庭安放轻了语气,给人一种有商有量的错觉,他胡乱蹂躏一把安寄远咋呼的脑袋,道,“你哥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再有下次,你自己动手,别让你哥累着,听见了?”

  

  安寄远:………………………………

  

  安寄远:毁灭吧。

  

  五米开外的病床上,千年冰山季主任,嘴角不听话得往上翘了起来。

  

  哪还有什么下次,他家小远又不是熊孩子。

  

  季杭不是第一次住重症监护室了,虽然这次的时间远不比年少时术后住的长,依然没能逃过睡眠紊乱的后遗症。安寄远陪夜这几天也没睡好,明明自己很困很累了,季杭若是半夜惊醒,再安静不声不响的,安寄远也会在十几分钟内便睁开眼睛。

  

  回到普通病房一周多了,不论昼夜,季杭的最长睡眠维持时间仍旧不超过两个半个小时,比刚出生的婴儿醒的更频繁。

  

  睡眠紊乱的结果便是:清醒的时候,季杭需要靠咖啡提神醒脑,才得以将安寄远手里那两份方案制度赶在科会前完成;好不容易要进入深睡眠,又经常会被惊骇的噩梦惊醒。

  

  “醒了四次,哦不对,五次吧。”安寄远回顾前一天晚上季杭的心电监护记录,扭头问季杭,“哥又做噩梦了?”

  

  季杭撒谎依旧面不改色,“没有。起来上厕所。”

  

  安寄远也不戳穿,“要不,我还是晚上陪着吧。”即便预先交代过,晚上巡视病房的护士也经常会忘记,顺手就把季杭房间的小灯关上了。

  

  “不行。没你的事。”季杭沉着眼,拒绝地坚决。

  

  安寄远还想争取,“我本来在值班室也睡不好,都一样的。”

  

  季杭还是很凶,“你的惩戒期结束了吗?可以和我提要求了?”

  

  从噩梦中惊醒的季杭自带飓风级别的起床气,但也有他如何都不敢凶的人。

  

  季主任在特需病房里住的时间久了,也会向护士们提一些小要求,比如颜教授进病房的时候,让护士站向他床头的呼叫器打个暗号。从来都只闻其名的季主任原来长了一张如此具有观赏性的脸,这么小的要求,没有护士拒绝得了。

  

  今天是他自己魂魄纷飞,护士在颜庭安踏出电梯的那一刻就悄咪咪打了暗号,季杭却在发呆,没听见。

  

  时针指向傍晚七点,颜庭安进病房的时候,季杭的眼神安静的融在窗外的夜色里,面前小餐桌上的冰拿铁还没有完全融化。

  

  特需病房的移门是非接触式的,崭新丝滑,开合都很安静,但也不至于颜庭安都走进玄关了,季杭连回头看一眼的动静都没有。

  

  颜庭安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出声,走到床边,将手里的保温袋放到餐桌上,曲起手指在冰拿铁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季杭转过脑袋,眼神里蒙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师兄。”

  

  他不想让颜庭安察觉什么,尽可能控制从那过度惊惶的噩梦中带出的情绪。大抵是前两天和安寄远聊起母亲聊得多了,季杭这些天总是梦到陈棉。梦里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血,腥红而黏稠,铺天盖地,糊住口鼻。不太一样的陈棉,平静且绝望的告诉他,小远不会回来了,你丢下他的时候就毁了他了,他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颜庭安微微弯腰,看塑料咖啡杯上的标签,评价道:“美式换拿铁了,是不是该夸你有进步?”

  

  季杭喉咙口像是有一团棉花梗着,不是很想说话。他没有回答颜庭安的揶揄,只是冷着脸忽然抬手端起半满的咖啡,直接扔进了床旁的垃圾桶。

  

  “咚”的一声,在静谧的病房里,像滚石入潭。

  

  颜庭安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

  

  继而抽出两张纸巾,轻轻擦去桌角遗留的融水,想了想,还是往旁边跨了一步,弯腰歪头以便更清晰地观察季杭的表情。颜庭安盯着他的眼睛,细细看他的表情,一字一句问,“安寄杭,你不高兴啊?”

  

  安寄杭自然是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颜庭安不敢乱猜,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一边拆着桌上的保温袋,一边和季杭转述下午安寄远在厨房给席鹤添乱的场景。

  

  季杭说他不饿不想吃,颜庭安的措辞就更夸张了几分,“他说他炒的是鸡蛋,我和小鹤一致认为肯定是拿错了皮蛋。”

  

  听着不重样的絮叨,季杭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熟悉的身影,脸色不知不觉就好些了,“师兄还是别让他进厨房了。”

  

  “说是这两天被你训狠了,想要表现一下。”颜庭安给季杭递去勺子,笑着道,“快点,你先试毒,我再吃。”

  

  看季杭嚼了小半勺虾仁蛋炒饭,颜庭安稍微松一口气,又聊了一些其他话题,商量着出院前还要做哪些检查,哪些指标门诊复查就可以,看季杭都一一答应,颜庭安才算真正放松下来,不过还是一边说,一边吃,一边偷瞄季杭的脸色。

  

  确定季杭不是在跟安寄远怄气,才又提起那几个方案制度的事情,“我之前在美国工作的医院有类似的制度,我让同事去找了,收到就发给你,可以借鉴一下。”

  

  颜庭安似乎总是最能在许多混乱的信息当中,捕捉到季杭最需要什么,毫不吝啬地提供尽可能的协助。

  

  尽管情绪仍旧不算好,有些勉强,季杭还是对颜庭安笑了,“谢谢师兄。”

  

  这个笑容成功骗过了颜庭安,从进门便惴惴不安的心脏终于安稳放下,颜庭安于是放轻音量,小心翼翼的,再问了一次,“干嘛不高兴啊?”

  

  【彩蛋继续】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2


  

  从落地窗铺洒进来的橙黄暖光,在宽敞明亮的特需病房内划分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颜庭安就站在阳光之外的阴影里,沉沉的目光坠在季杭身上。

  

  陈述句:师兄生气了。

  

  原本是明确了颜庭安今日的行程才敢消失一上午的,却不知是情报有误还是师兄行程有变,被当场抓个正着。生气是自然的。

  

  十分钟前还在手术里凛然正气的季主任,小心眼地庆幸特需病房的私密性,顺服地低头道歉:“对不起。”

  

  颜庭默然在原地,没说话。半晌,才兀自向前,将散落在床头的生命体征仪连上,沉静的眼眸等待屏幕上跳跃而出的数字。

  

  血压低,心跳很快。颜庭安不禁皱......


  

  从落地窗铺洒进来的橙黄暖光,在宽敞明亮的特需病房内划分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颜庭安就站在阳光之外的阴影里,沉沉的目光坠在季杭身上。

  

  陈述句:师兄生气了。

  

  原本是明确了颜庭安今日的行程才敢消失一上午的,却不知是情报有误还是师兄行程有变,被当场抓个正着。生气是自然的。

  

  十分钟前还在手术里凛然正气的季主任,小心眼地庆幸特需病房的私密性,顺服地低头道歉:“对不起。”

  

  颜庭默然在原地,没说话。半晌,才兀自向前,将散落在床头的生命体征仪连上,沉静的眼眸等待屏幕上跳跃而出的数字。

  

  血压低,心跳很快。颜庭安不禁皱眉,“头晕吗,有没有不舒服?”

  

  黑压压的脑袋左右摇了摇。

  

  “哒哒”两下。颜庭安手指点在屏幕上八字开头的高压,听不出责怪,只有些许无奈,“这个血压,还想和我捉迷藏。”

  

  季杭还是摇头,怔了三秒,才动了动唇,一板一眼地道:“我不该挂师兄电话,也不该敷衍师兄的。对不起,师兄。”

  

  “不用道歉。”颜庭安口气温沉、平波无澜,垂着眼将血压袖带捆扎成一团,“你敷衍我、挂我电话,都没关系的。没有不舒服就好。”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分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季杭却只得脊背发软,板正的身子骨不禁畏缩两分。

  

  季杭思量几秒钟,素来不喜辩解、最不怕误解的季主任,在颜庭安沉肃的气场下,也还是没忍住解释道:“不会不舒服的。我昨晚睡了七个小时,早晨血抽过了药输完了,心电图也做了,早饭吃完,和管床医生打过招呼才走的。但是,让师兄生气,是小杭的错,师兄可以揍我。”连续说话,又着急,嗓音还是会哑。

  

  并且,没一个字是颜庭安想听的。

  

  颜庭安倏地收敛起神情中的最后一分温存,将生命体征仪整理好放到角落,大步走向季杭。他实在是很少有这样气场全开、凛然之气毫无收敛的时刻,就连新风系统里经由微滤而吹出的空气都如西伯利亚的旷野之风,有种随时能将人撕裂的冷厉。

  

  颜庭安站定在季杭面前,扬起手掌——

  

  被发现抽烟时的那两记巴掌,挂在脸上将将一个礼拜才得以全然消退。师兄盛怒下的耳光并不好挨,季杭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季杭的眼底,连半分本能的退怯都找不到。

  

  他微微抬起头,眼神停在颜庭安紧绷的下颚线上,眉头也不蹙一下,连下意识的趋利避害和条件反射都被一键消除,更不是一副英勇就义的义无反顾。

  

  就只是很温顺,很乖巧,很恭敬,神情自若得完全不像是在等待责罚。不是真的不怕疼,只是季杭刻在骨子里的认知太过深刻——师兄又不是在伤害他,打他不过是在教养。

  

  巴掌裹挟着劲风,停在季杭脸颊上方五公分处,颜庭安垂眼看了季杭几秒,克制翻滚的怒意,淡声问道:“生气就揍你一顿。从小到大,这话你说过几百遍了?”

  

  季杭认真思索,用唾沫湿润了喉咙才敢开口,“应该不到一百。我也没有经常让师兄生气吧。”

  

  要打季杭,是一件很难的事。

  

  难的不是动手本身。

  

  颜庭安要动家法,他安寄杭连半点不服都不会,更别说反抗逃罚了。

  

  难的是——

  

  季杭并不觉得抽两根烟有什么错,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尼古丁摄入不至于对他的健康造成影响;他也不觉得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去赌那几剂尚未被发现的精麻药有什么问题,防患于未然,最差的结果也不一定会发生;他不觉得以心内科患者身份去观摩一台手术是错,反正,冗长的上午躺在病床上也是无所事事。

  

  季杭认错、道歉、领罚,仅仅是因为师兄生气了。

  

  难的是,真的让他认同你的对错观。

  

  颜庭安抬手指了指床尾的病号服,“衣服换了。”

  

  已然而立之年的季主任在师兄面前换衣服居然还会不好意思,特意转身背对颜庭安,脱完上衣,穿好病号服的衬衫,才俯身去换裤子。

  

  全程低头,身上的疙瘩肉眼可见。

  

  颜庭安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等季杭转身站回来,才按下床头的对讲按键,温声吩咐,“让季主任的管床医生到病房来一趟。”

  

  管床医生姓李,板寸头配细框眼镜,一眼便是好学生很乖的模样。捧着病历推着电脑进屋的时候,颜庭安正在角落的料理桌上冲蜂蜜水。

  

  “今早的血检出结果了吗?”

  

  颜庭安将蜂蜜水递给床边端坐的季杭,便走到电脑前和李医生凑着看检验报告。

  

  他看得详尽,心超的数据一个一个读过来,又让李医生把心肌酶结果换成趋势图,余光瞥见季杭右手撑着床沿,左手握住杯子,低头轻轻吹着蜂蜜水。

  

  “太烫了?”

  

  李医生莫名其妙“啊”了半声,才发现颜教授不知何时转换了说话的对象。

  

  “有一点。”季杭头也没抬,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颜庭安看着那颗毛茸茸有点凌乱的黑脑袋,肩胛骨在病号服下撑起两块山脊般的尖锐弧度,乖到不行。

  

  “那就放凉了再喝。”

  

  “不要。凉了就不好喝了。”说完,斯哈斯哈地轻啜了一下,烫的皱眉,也没把杯子放下。

  

  【彩蛋继续,别急,你们想要的,会有的。】

  

  

  

米酒蛋泥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1


  

  复杂颅底肿瘤是季杭的专长,安寄远自启蒙时接触这类手术,都是由季杭亲自带在身边。

  

  这是第一次,他为除季杭以外的主任做颅底手术的一助。

  

  季杭抱着手臂站在无菌区外,抬头凝视屏幕上放大的术野。

  

  手腕处的患者腕带被他埋在胸前的衣服褶皱里,这是他突发心肌炎后从重症监护室转进普通病房的第三天。

  

  对外,是怕安寄远手拙给主任添麻烦。

  

  扪心自问,是担心主任的坏习惯给安寄远留下不良印象。

  

  刷手服的上衣口袋传来突兀的震动,打断季杭的专心凝神,他抽出手机,低头瞥向屏幕,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手指悬空半秒,按在了鲜红的挂断......


  

  复杂颅底肿瘤是季杭的专长,安寄远自启蒙时接触这类手术,都是由季杭亲自带在身边。

  

  这是第一次,他为除季杭以外的主任做颅底手术的一助。

  

  季杭抱着手臂站在无菌区外,抬头凝视屏幕上放大的术野。

  

  手腕处的患者腕带被他埋在胸前的衣服褶皱里,这是他突发心肌炎后从重症监护室转进普通病房的第三天。

  

  对外,是怕安寄远手拙给主任添麻烦。

  

  扪心自问,是担心主任的坏习惯给安寄远留下不良印象。

  

  刷手服的上衣口袋传来突兀的震动,打断季杭的专心凝神,他抽出手机,低头瞥向屏幕,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手指悬空半秒,按在了鲜红的挂断键上。

  

  不到两分钟,相同的来电显示再次跃然于沉黑的屏幕上。

  

  季杭轻叹一口气,接通。

  

  “师兄。”恭恭敬敬的。

  

  颜庭安立在空空如也的病床前,顺手将季杭搭在床尾的病号服叠整齐,“会挂我电话了。”

  

  季杭仍旧盯着屏幕上安寄远持械的手,“不小心摁错了。”

  

  “哦。”颜庭安语气如常,温柔,很容易让人亲近,没有半点来查岗的意思,“在哪儿?”

  

  季杭一点不慌,淡淡回复,“在医院。”

  

  二十一楼的心内科特需病房是医院,五楼的中心手术室也是医院。

  

  颜庭安像是笑了,“医院哪里?”

  

  “……”季杭面无表情,输出废话文学:“医院里面。”

  

  颜庭安沉默五秒,“好的。”

  

       【移步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