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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人姓邱，名茕。育一药园，养数药灵。

我曾丢过一药灵，委实可惜，因他是我的最爱。

他是一棵大青。我让他随了我的姓，单名一个字，青。你不觉得这字美得很吗？所以我总爱有事没事唤他的名字，“青啊青啊”地叫，现在回想起来，十足的烦人。可我的青他永远不可能嫌弃我烦人的。每次我“青啊青啊”地叫，他都会到我的眼前来。他知道，我总需要看到他，只有看到了他，我才不害怕活着。

儿时，我随父母从边塞搬到了遥远的京都。我的朋友都不见了，我在新私塾也找不到新的伙伴。原本温润平和的我，开始变得敏感、易怒，常常无端忧虑、气结、发狂，身上长满了防备的刺，没人能接近我。父亲母亲想来帮我，我却将他们拒之门外。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看到他们失望又愧疚的表情。白天，我总得罪人，到了夜晚，我独自蜷缩在塌上，后悔得心肠疼。

一日夜里，我哭着从噩梦中惊醒，吸了一大口凉气，仿佛从溺水中得救。看见母亲躺在我的旁边，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

“丫头，”她唤我，“又做噩梦啦？”

我用力钻进母亲的怀里，哭得更凶了。

“丫头，”她亲吻我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不怕不怕，母亲告诉你，你只是生了一个病，同风寒一样的，坚持吃药，好好休息，就能好了。好吗？”

“什么药？与风寒一样的吗？”

“不大一样，这个叫大青。”

我揉揉泪盈盈的眼睛，抬头望她，“吃完大……青，就能好了吗？”

“嗯！吃完就能好了！等你醒来，母亲就带着你去找药，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柔和的眉眼，点点头，安心地睡去了。

那时有母亲治我这病。我至今深信，她的温暖与柔软，比任何草药都灵。

第二天一早，我与母亲一起出发。她说，我们要找的药，是一种叫做大青的草。

我们进了一片林子。林子里有一片圆形的空地，空地的中央坐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我觉得甚是可爱。就好像是大树们愿让那石头能见一见天日，默契地退后，为它腾出了一方地。我绕着石头走了半圈，便找到了他。他赤裸着身子，靠在石头上。他的短发是纯白色的，后颈处有几缕长发，奇怪得很。他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在我看来，那是一双漂亮的手，修长有力，线形分明。可他却不懂得欣赏自己，一脸茫然，亦全然没注意到我靠近的脚步声。我还看见他的额头中央有块印记，是小花骨朵的形状，泛着淡淡的青色的光。

我叫我母亲来看，她见了他，欣然笑了，摸了摸我的头，大约是在说：真棒呀，丫头，有一双慧眼呢！

母亲走向他，蹲在他的身前，拖着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这时我才看见，他细长的眸子是青色的，被阳光一照，还能变换深浅，我羡慕地愣住，都忽视了他在看着我这件事。母亲举起手，将手指轻轻地按在他额头的小花骨朵上，他乖乖地闭上眼，一股能量便从母亲的手臂流向了他的脑袋里。

睁开眼时，他头上的小花骨朵盛开了，变成了一朵五瓣白花，花瓣细细的，我叫不出名字。

母亲叫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喊：“茕。”声音厚重而清澈。

我问母亲：“他怎么不问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呢？”

“因为我告诉他了呀。他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所以张口第一个喊的人就是你。”

“可他为何叫我‘茕’？不像母亲父亲一般叫我‘知吾’？”知吾乃是我的字，家里人都如此唤我。

母亲歪了歪脑袋，“我猜，是他更喜欢这么叫罢。”

我们将他领回家，给他穿了衣服，青色的，同他的眼睛一样。

我学他唤我的方式，唤他，青。

他每日用自己的枝叶给我煮茶，味道很苦，我却不讨厌。要知道，我平日里从不喝苦茶，吃药时，也一定要在旁边备好了几块糖才咽得下去。

有了青煮的茶，我的病的确渐渐好了。

我又变回了曾经轻盈的邱知吾。

我已大笑了多日，对母亲说：“母亲，我的病好了！”

“是呀。那你的病既然好了，我们就可以叫青回他的家去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我一听青要回去，便没了笑意。

“你自己去问他罢。”

我便去了，倒是实诚：“青，你要回家了？我以为，我家，便是你家。”

青蹲下来，用他那明亮的眉眼冲我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有天你需要我，我还会来。”

在我的记忆中，说完这句话，他就不见了。

我长大花了好些个年月。成人后，继续走了父母的本草之路，因工作在边塞久住了一段。在边塞，我走过数次相遇与分别，其中大多轻描淡写，有些沁润和煦，少数痛彻心扉。最痛的，便是与父亲母亲的那场分别。然后我就不痛了，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与父亲母亲告别的那一瞬间更难挺过去。

在那之后，我又独自从遥远的边塞搬回了京都郊外，还住在儿时与父母同住的宅子里。兴许因为这是我与父母相处最久的地方，一回到这里，我似乎又能看见父母一般，又会痛了。那病，也随之回来了。我整日闷闷不乐，坐在院子中央，无所事事。有人来找我办事，都被我拒之门外。我常常被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击败，似乎每日都要哭一次才过得下去。

这时却没有母亲治我这病了。青，也早就不知下落。

我想起母亲的话，准备去林子里找大青，煮茶喝。我先去了趟家里的药园。京都的药园里这么些年没人打理，却不荒凉，亦不杂乱无章，仿佛是有灵气了，能顺着人的心意长。在园子的中央，我寻得一棵熟悉又陌生的草，叶子大大的、圆圆的，顶端尖利。那便是我要找的大青了。

我把它取下，附身凑过去嗅一嗅，是那清冽的味儿。不知这株是何时种下的，被这日月灵华滋养了多久，光是闻闻，便起了安神凝心的效果。

拿着新摘的大青，我回到前院，一抬头，愣在当场。

是青。

他惬意地从正厅走出，于院中央站定，身形不像株内敛的大青，倒像棵挺拔的树。他仿佛并非刚刚出现，而是这些日子一直与我同住。又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而我，亦未曾长大。他看见我，用那明亮的眉眼冲我笑，招呼道：“茕，来。”

我低头，竟发现怀中那棵刚刚取的大青不知去了何处。我走向他，发觉他竟还穿着我与母亲送他的那件青色衣裳，或许只是一件长得像的罢，这件一尘不染，看似崭新的。

“青啊。”我轻声唤他。药灵通常不变样貌，可他不知怎的竟能像人一样长个子。依旧比成年的我要高。我用目光勾勒他浓而细的眉，他深青色的眸，他圆润且小巧的鼻，他浅朱色的唇。忽然一股冲动使然，我抓住他的两只手腕，把头抵在他的胸口，又喊一声：“青啊。”

我感觉到头顶有个柔软的东西，知道那是他的吻，听见他说：“茕，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

说来也怪，我做了药师后，药草在我自己身上似乎愈发不灵了，只有药灵方可解除我的病痛。而我这心病，更是只有青能治。他来，病无。他去，病见。

青与我之间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此次为我治疗的方式与先前不同了。他不再给我煮茶吃，甚至一点药也不给我做，只是每日带我出去转悠，把我放在院中央的椅子撤走，帮我找了不少客人、接了不少的活。我再也没时间坐下来伤春悲秋。只是，偶尔，他会在夜晚进我的房里来，他知道，我想靠着他的肩膀流几滴眼泪，把玩他后颈处的长发，然后要他给我讲故事。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听的不是他讲的故事，而是他讲故事时略微沙哑的声音，像千千万万只灵活的小手，在我的脑袋上按摩。

跟青出去走得远了，便能遇上些奇人异事。途中，我收了两只药灵。一株人参，一株黄岑。人参是个古灵精怪的老头，总将我逗笑；黄岑是个安静的美丽姑娘，我总要盯着她看，将她盯得羞红了脸才肯罢休。我的府上添了这俩，欢声笑语顿时多了起来。

可夜里，梦魇依旧不肯放过我。

梦境已经现实得叫我生不如死，冰雪、鲜血、惊叫、啼哭，醒来之后依旧心有余悸。我盯着不知何时来到我床边的青，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我已分不清梦境现实，生怕他一眨眼就会消失。他将我护在怀里，往我的心脏里送灵气。

我渐渐平静下来，从青的怀里撤了出来。

缓缓躺下，我佯装已经习惯梦魇的模样，想再说几句话，就继续睡去，“是我害死了父亲母亲……我生成了这个讨人嫌的模样，又犯了滔天大罪，活该如此。”说到最后，我干涩地笑出了声来。

青自然看穿了我的伪装，却不戳破。他替我掖好被角，道：“世人皆有罪，不到滔天地步。茕，你活着，没做错什么。”

“那为什么我这么令人讨厌？莫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爱我自己。”我自暴自弃地说，明知道他不喜欢我这样讲，还偏要这样讲。

青深深地望进我眼底，道：“我爱你啊。这世上，会有除了我以外的人爱你。可他们有一点与我不同，我任何时候都爱你，可他们，不会爱上不爱自己的你。而梦魇，就喜欢不爱自己的人。睡罢。”

言讫，他为我落下纱帘，转身走出房门。我听着门“啪嗒”一声合上，心想：所以，我才要有你啊。别人不会爱上不爱自己的邱茕。可邱茕，也不会爱上没有青的我。

兴许是青的那句话比梦魇还叫我心惊，那夜过后，我似乎摆脱了梦魇的纠缠。白天，我总与人参和黄岑待在一处。从前是青带着我出去，如今，倒是变成了我带着他俩出去。而青主动留下看家。

清明时节，我去墓园看父亲母亲。我叫青与我同去，他摇摇头，叫人参和黄岑陪我。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学得与他一般果断，不再对他说话。我带了父亲母亲最爱的菊与芍药，生的，摆在墓前，两杯煮好的花茶，恭敬洒下。我小声抽泣了一场，人参和黄岑一左一右蹲在我身侧，顺着我的长发。哭完，我只觉得身心皆轻了不少。临走前，我听到父母在我耳边安慰道：丫头，你没做错什么，放过自己，放过青，放过父亲母亲。你都这么大了，还要对着地底下的我俩耍性子？丫头，做最开心的知吾，去罢。

我好想变回小时候的模样，冲他们跑过去，使劲点点头，看他们对我欣慰地笑。

回了宅子，青为我斟了最后一杯茶，催我睡觉。

夜半三更，我莫名其妙醒来，看见青跪在我的床边。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跪得端正，竟叫我觉得高贵、自得、优雅，我一个躺在塌上的，反而不堪。

他说：“茕，你已经好了，不需要我了。”

“你如何知道？因为要我说，我还没好。”我的声音还未完全醒来，听起来酸涩。

他笑了，“你叫知吾，可你怎的偏偏不知道你自己？”

我无言以对。

青最后一次触摸我，就是亲吻我的额头，我感受到饱含他全部心意的灵力流进了我的心脏。那灵力太过凶猛，我一时承受不住，昏睡前，听见他最后的声音：“今夜，该做美梦了。”

翌日清晨，我醒来，天地、身心，皆清澈明朗，万物都为我歌唱。人间忽然绚烂，叫我几乎，拥有了失去他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