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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野社

天堂之火

书名:天堂之火

作者:玛丽.瑞瑙特

[1]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入扣中,陌生人生气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盆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所,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

书名:天堂之火

作者:玛丽.瑞瑙特

[1]

“啊,我来我来,你太慢了。”

他一把抢过吊带,皮革重新陷入扣中,陌生人生气来夺。“笨蛋,我都快弄好了。”

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盆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所,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他生着自己的气,大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掴了他一耳光。

亚历山大一跃而起。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火的原因。“别打他。我没生他的气,他是来给我帮忙的。”

“你的话很客气,亚历山大。但他是没听从管教。”

两个男孩对视了片刻,人的善变使他们一同感到仓猝而迷茫。小犯人随即被拽走了。

他们六年没有再见面。


[2]

“你到宫里来过,我记得你。有一回你帮我修理过一条肩带,不,是个箭囊。后来你父亲把你拽走了。”

“那时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你也指给我看过那些山冈,我当时就记住了。而且你是狮月出生的,和我同年。”

“是的。”

“你比我高半个头。但你父亲就高,对吧?”

“他是高,我的叔伯们也高。”

“色诺芬说马驹一生下来,就可以从腿的长度看出将来高不高。我们成年以后你还是会比我高。”

赫菲斯提昂注视着这双自信而坦然的眼睛,想起他父亲说过,假使那铁面教师没有让国王的年幼儿子锻炼过度而进食不足,他本来有较大机会飙长的。本应有人保护他,本应有某个朋友来补救的。“但你仍会是那个能驾驭布克法罗斯的人。”

“来看看它吧。先不要靠得太近。看它的样子,这一阵子马夫刷洗它时我都得过来。”

他发现他说着说着成了马其顿语。他们相视微笑。

两人谈了好些时候,他才想起他本要从马厩直接过去,将消息带给他母亲的。他平生第一次完全把她忘了。


[3]

“我头发被什么钩住了?”

“一根树枝。是那棵我们沿着爬上来的树。”赫菲斯提昂的手指并不怎么灵巧,他紧张而仔细地从闪耀的万千乱丝中解开了那胡桃木枝条,闻见奥林匹娅斯用在上面的某种昂贵皂液的气息,和夏天的草香。然后,他的胳臂溜到亚历山大的腰际。他第一次这样做时几乎是无心的;虽然没有被推开,他又过了两天才敢重试。如今每当他们俩独处他都在寻觅机会,这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他看不出亚历山大怎么想,也许他根本不想。他和悦地接受着,一边谈论别的,只愈发轻松,无拘无束。


[4]

他深深注视着赫菲斯提昂的眼睛,透露秘密之前,他总是如此。赫菲斯提昂每次都感到自己的腹腔仿佛在融化。每次,他都要隔一会儿才跟上正在告诉他的话。


[5]

赫菲斯提昂攥紧了手臂。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他想这样抓下去,直到有什么办法使亚历山大的骨骼包裹在他自己的身体中,但也知道这是疯狂的恶念。他会杀掉任何伤及亚历山大一根毛发的人。


[6]

赫菲斯提昂想着,他的肋骨摸起来真是不堪一击;爱护它与压碎它的两种欲望在斗争,可怕。他沉默下去。


[7]

他的肋骨和其上的肌肉交缠,侧腹摸上去犹如甲胄。“我穿较好的衣服,仅此而已。我喜欢这样。”

“我跟你说,这件宽袍你再也不能穿了。瞧你在树上干了什么,我能把整只手伸进去……亚历山大。你不会抛开我出征吧?”

亚历山大坐直瞪视;赫菲斯提昂在惊讶中缩回了手。“抛开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许久以来,赫菲斯提昂便知道如果有神祗会在他一生中赐他一个礼物,他就会选择这一件。喜悦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这话当真?”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认真?”亚历山大的话音里有愕然的怒气。“你怀疑我不认真?你觉得我对人人都讲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当真——这算什么话!”

即便是一个月之前,我也会心虚到不敢回答,赫菲斯提昂心想。“别跟我计较。太幸运的人难免生疑。”

亚历山大的眼神和缓下来。他举起右手,说道:“我对赫拉克勒斯起誓。”他挨过来,给了赫菲斯提昂一个熟练的吻,像一个天生多情而喜欢受成年人注意的孩子。赫菲斯提昂还没细味那快乐的震撼,那轻轻的一触就离开了。当他鼓起勇气报以一吻时,亚历山大已遁入内心。他似乎在凝视天堂。

“看,”他指着说道,“你见到那最高的山墙上的胜利女神像吧?我知道怎么攀上去。”

从台基远望,那神像如同孩子的陶偶一般细小。当他们经过令人目眩的攀登来到其底座时,它才显出足足五尺的高度。神像手持一个镀金的月桂花环,伸向虚空。

赫菲斯提昂途中什么也没问,因为他不敢想。此时他照亚历山大的,将女神的铜腰抱在左臂内。“现在抓住我的手腕。”亚历山大说道。

他取得平衡,探身入空,从那花环掰下两片叶子。第一片轻而易举;第二片则不那么容易。赫菲斯提昂感到手心的汗湿;因此而失手滑脱的忧惧令他腹腔冰冷,恐怖在他头发间蠕行。在害怕之中,他分明感到了他抓紧的手腕。比起他自己的魁梧身材,这手腕曾经显得细弱;此时却强健、青筋毕露,手指在一种超然而孤独的意志下握成拳头。过了短短的永恒,亚历山大可以被拉回来了。他衔叶攀缘而下;回到屋顶,他给了赫菲斯提昂一片叶子,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们会一起出征了吗?”

叶子躺在赫菲斯提昂手中,跟真叶一样大,也像真叶一样颤动着。他很快合掌握住它。现在他感到了那攀登的全部恐怖,底下远远的大石板组成微小的镶嵌画,他在那巅峰上的孤单。他怀着一种强烈的决心上去,要面对亚历山大用以考验他的任何试炼,哪怕为此丧生。唯有现在,当镀金的铜叶边缘刺痛着他的掌心,他才明白那考验不是给他的。他是见证人。他被领到那上面,是为了让他手握亚历山大的生命,因为他问了亚历山大他是否认真。这是友谊的盟誓。


[8]

赫菲斯提昂在台阶底部等候着。他刚巧在那里,正如当亚历山大想打球时,他手边刚巧有球,或是他口渴时刚好有水;并非出于算计,而是因为他时时对哪怕是最轻的风波保持敏锐。此刻他走下台阶,嘴唇紧抿,眼袋深浓,赫菲斯提昂便收到某种他懂的静默信号,于是跟上他的脚步并行。他们沿着那条通入树林的小径走着,一块林间空地上,有一棵倒伏的老橡树,披挂常青藤的树干长着橙色蘑菇。赫菲斯提昂倚木坐下。亚历山大出门至今一直默然,只挨了过来,靠在他臂弯里。少顷他叹了一叹,半晌无言。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你,”他终于说,“却要把你活活吞下。”

话语使赫菲斯提昂焦灼;还不如无言,那样比较简单而安全。“其实只有儿童才属于他们,成年人总是要离去的。我母亲就这样说。她说她希望我做个男子汉,但她言行不一。”

“我母亲确实希望我做男子汉,无论她爱怎么讲。”他靠得更紧了些。只像是一个从抚弄中获得安慰的动物而已,赫菲斯提昂心想,他并无别意。没关系,凡是他需要的,都一定得给他。这里孤处一隅,但他话音很轻,仿佛鸟儿都是密探。


[9]

“我觉得,除非我弄清真相,否则我会疯狂的。”

“别瞎想,你现在有我了。你觉得我会由得你疯狂?”

“我可以跟你说话。只要你在左右……”

“我以神的名义答应你,有生之年我都会在你左右。”


[10]

“你不等我就进去了,看都没看一眼。”

亚历山大突然变了面容,向他爱恋地一笑。“你怎么回事?帕特洛克洛斯责备于阿基琉斯的可是他的不战。”


[11]

在楼上,王子卫队的宿舍内,赫菲斯提昂清醒地躺着,等待亚历山大回来就寝,以便进去说晚安。在这里,先前他们大家夜夜一同上楼;在今夜,晚餐之后就没有人看见过他。四处找他也许会招人嘲笑;赫菲斯提昂躺在黑暗中,注视从里间的厚实旧门底下透出的一线光,留意是否有足影跨过。没有任何人影。他渐渐沉入睡梦,在梦中依然注视着。


[12]

亚历山大眼睛凹陷,费力地看了看他,似乎急于想起他是谁。

“亚历山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摔下来了吗,头受伤了吗?亚历山大!”

“你在做什么,”亚历山大用平淡清晰的声音说,“这样在山上跑来跑去。你是在找一个姑娘吗?”

“不,我是在找你。”


[13]

“亚历山大。喝点这个。你自从昨天就上来了。我给你带了一点酒……亚历山大,看,我带了点酒来。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噢,没有,我没有让她们抓住我,我看过那出戏。”

“看。看这儿。看着我。喝点这个酒,照我说的做。喝吧。”他吞咽了一点,然后从赫菲斯提昂手中接过壶,渴饮一空。

“这样好多了。 ”本能叫赫菲斯提昂要安之若素。“我也带了些食物来。你不该跟踪那些狂女,人人知道那不祥。现在你难受也在意料之中。你腿上这儿有一大根刺,别动,我给你拔出来。”他继续嘟囔,像一个给孩子擦拭淤伤的保姆。亚历山大听话地任他护理着。


[14]

他扶膝而坐,仰目望山。赫菲斯提昂能看见他虹膜下的眼白。无论他在何处,都要寻回他,他不该孤独一人。

赫菲斯提昂没有碰他,但是安静而不舍不弃地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在。听着,亚历山大。想想阿基琉斯,他母亲怎样把他浸到冥河里。想想那多么幽暗恐怖,像死亡,像被变成石头。但其后他刀枪不入。看,事情过了,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

他伸出了手。亚历山大也伸手来碰到它,死一般冰冷;然后极力握紧了它,使它在轻松与疼痛的交汇中屏住呼吸。“你和我在一起了呢。”赫菲斯提昂说,“我爱你。你对我比什么都重要。我随时愿为你而死。我爱你。”

他们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交握的两手歇在亚历山大的膝上。过了一会儿,他夹钳般的手放松了些,脸上也没有了面具一样的僵硬,只看似病容。他茫然久视他们相握的手。

“那酒很好,多少给我解了乏。人应该学会可以不睡,打仗时有用。”

“下回吧,我们一起守夜。”

“人应该学会放得开一切可以放开的。但是要我放开你就难了。”

“我会在的。”春季的暖阳已入午后,斜斜照进了这片林地。一只鸫鸟在唱歌。赫菲斯提昂的直感告诉他有点什么变了: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次神祗的干预。经历艰辛而染血降生的东西,还很嫩弱,扳弄不得。但是它活着,它会生长。

他们得返回埃盖去,但还不急,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给他一点宁静吧。亚历山大无思无虑,在一种醒着的睡眠中休息。赫菲斯提昂看着他,目光笃定,怀着柔和的耐心,像蹲在池边的豹子,轻而远的足音漫行于林径,安慰了它的饥馑。


[15]

斜阳中,他俩走入森林,避开朋友们的路径。两人都没提及这一点,也没有给对方理由。


[16]

赫菲斯提昂喜欢那些狐崽,因为它们令亚历山大微笑。缱绻之后他会变得沉默,漂流到幽居之所;倘若被唤回,他也不会烦躁,反而过分温柔,仿佛在掩饰什么。


[17]

少年们读出其青春使之熟悉的信号,也结清了打赌的钱。不熟悉这些而且赌德不好的哲学家,当大家在玫瑰零星开放的园中或行或坐时,会迟疑地望着那两个形影相随的少年。他们没有斗胆提问;问题的答案在他的理论中无地可容。


[18]

赫菲斯提昂也变成了一个耐心而娴熟的猎人。在他的猎物初次落网之前,他从未怀疑这种放恣地倾注于他的热烈依恋,蕴含着激情的萌芽。如今他发现不是这样简单。

他在此告诉自己众神已慷慨若此,不应该祈求更多。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凝视眼前这张脸,心情像一个得知将继承大笔遗产的人,只因幸运而快乐;那蓬松张开、迎风乱舞的头发,因眼神强烈而已经依稀有了皱纹的额头,漂亮眼眶中的眼睛,又坚定又敏感的嘴形,金色眉毛的挺拔眉弓。从前他仿佛可以永远坐下去,纯然由此满足。起先仿佛确是这样。


[19]

爱教人耻于蒙羞,渴求光荣。


[20]

“他说以灵魂做爱是最伟大的胜利,如同竞技会上的三重桂冠。”

赫菲斯提昂痛苦地久视卡尔基狄克的群山。“对那个最在意的人,”他缓缓说道,“会是最伟大的胜利。”

原来,他把从爱获取的知识投于陷阱作诱饵,只是献给了一位无情的神。他向亚历山大转脸。他站在那里凝视云朵,孑然一身,与他的精灵晤对。

赫菲斯提昂被内疚所苦,靠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如果你真是此意,确实想要那样的话……”

他扬起眉毛,微微一笑,头发往后一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唔?”

“你抓住我再说。”

他向来是起点上最敏捷的,此刻其声犹在,其人已远。赫菲斯提昂穿过透光的桦树和影沉沉的落叶松来到一个陡峭的岩面。亚历山大在岩脚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闭着眼睛。赫菲斯提昂喘着气慌乱地爬下去,跪到他旁边,摸他身上是否有伤。没有任何异样。他含笑瞅着赫菲斯提昂。“嘘!你会把狐狸们吓到的。”

“你这该杀的。”赫菲斯提昂狂喜地说。

筛过落叶松枝条的阳光西移了一点,照耀着岩壁洞口的狐绒,像黄宝石。亚历山大枕臂仰卧,眼睛落在那些交织往来的动物身上。

“你在想什么?”赫菲斯提昂问他。

“死亡。”

“人在事后确实有时会悲伤,元气外泄了。我还是宁可这样,你呢?”

“我也一样。真朋友应该彼此不保留。”

“你应该知道的。”

“我受不了让你悲伤。”

“很快会过去的。也许是某位神明的妒忌。”见赫菲斯提昂在上方焦灼俯视,他挨近,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众神当中有一两位因选择不慎而蒙羞。不要提谁的名字,他们会生气的,反正我们也知道。连众神也难免妒忌之心。”

赫菲斯提昂的心神已挣脱了渴念的阴翳,在洞明的一瞬间里,他看见腓力王先后宠爱的那些青年:他们粗犷漂亮的相貌,他们汗臊般外露的性感,他们的妒忌,他们的骄纵。从世间一切之中,他被挑选出来代表他们之所非;亚历山大的骄傲,曾经托付于他的双手。这是他一生中无与伦比的大事;更大的事,就只有不死的众神才能求索。眼泪涌出他的眼睛,滚落在亚历山大的喉咙上,令他以为他也感到了那事后之哀,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


[21]

“等当上了将军,我要做一个更醒目的头盔。”

赫菲斯提昂扭头看着他的镜容,说道:“保准你会的。你这模样像一只华丽的斗鸡。”

亚历山大将头盔挂回。“你生气了,为什么?”

“你做了将军,会有自己的营帐。从明天起一直到我们回来,我们都无法离开人堆。”

“噢……是的,我知道。但战争就是这样。”

“人只能习惯,就像对虱子一样。”

亚历山大迅捷地过来,懊悔于方才的大意。“我们赢了永垂的英名,”他说,“在灵魂中会比从前更加相融合一。墨诺提俄斯之子,伟大者,悦我心灵的你。”他对赫菲斯提昂凝眸微笑,也被答以忠诚而含笑的眼神。“爱是灵魂的真正食粮。但灵魂和身体一样,它以食物而生存,但不能为食物而生存。”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他为何而生存是他自己的事,不成为亚历山大的负担也是他的生存之旨。

“灵魂要为了行动而生存。”


[22]

有一次他在黑暗中用马其顿语喃喃道:“你是最初和最后的一个。”声音说不上是极乐抑或大悲。但多数时候,他坦诚,亲近,没有回避;他只是不很看重它而已。就仿佛对卧倾谈才是爱情的真正举动。


[23]

在床上,在山岩的荫蔽处,在破晓的树林中聆听,一只胳膊扣着他的腰,或是一颗头躺在他肩上,赫菲斯提昂努力平息心灵的喧哗:他明白,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骄傲和震动,怀着柔情、苦恼和内疚,他会走神,然后跟自己斗争,再次抓住话语之流,却发现有点什么已经永远流逝了。当他心思游散,被他自己琐屑的欲望所炫目时,令人迷失的财宝泼洒在他手里,溜过指缝间。他随时可能被问起他的看法;他不止作为聆听者而受重视。既知如此,他会在此勉力细听,甚至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正如有人能传递色欲,亚历山大能传递想象力。有时候,当他由于对方懂得而内心透亮、满怀感激时,能将一切实现的渴望,会勾起恰当的一词或一触;他会发出一声仿佛从他生命深处抽起的深深叹息,然后用他童年的马其顿语喃喃说个什么;然后就一切都好了,或是到了“好”的极限。

他爱给予,向众神、向众人;他爱成就,于此亦然;他爱赫菲斯提昂,原谅他逼迫自己面对了凡人的需求,至此已无路可退。他承受事后的深沉忧郁,没有怨尤,如同承受一个伤口。万事皆有代价。但其后如果他掷飞了一支投枪,或在赛跑时赢了两个而非三个身位,赫菲斯提昂总会怀疑他觉得自己被逸乐所误,尽管他并无一句话语、一个神情这样透露。

他醒着做梦,坚硬清晰的思想会从这些梦中浮现,犹如通过火的铁;他会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草地上,也会松松握着膝头一支刺野猪的长矛而坐,在房间踱步,或是凝望窗外,昂起的头略向左偏着,眼睛看见内心的感知。他忘我的面容披露了任何雕塑家都无法呈现的真;在低垂的帘幕背后,秘灯熊熊烧着,只见微明,或是缝隙间透出的一线光耀。这种时刻,赫菲斯提昂心想,这种恐怕连神也难禁抚摸他的时刻,却最应该让他独处。但这一点,毕竟是人一直知道的。

有了这理解,赫菲斯提昂自己也多少能做到亚历山大之所能,将欲望的冲动驱向别的目标。他雄心不大;最大的一项已经实现了。他备受信任,恒久深沉地被爱着。


[24]

一个慷慨的爱人很难怜悯一个占有性的爱人。


[25]

一天晚上刚过上灯时分,在宫殿的大庭院上,赫菲斯提昂看见他被一个声名狼藉的年轻美人叫住留步。他的眼睛瞥见她柔弱的眼睛,干脆地说了点什么,然后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前行,一看见赫菲斯提昂就笑容消失。他俩并肩走着,赫菲斯提昂见他浮躁不定,便闲闲地说道:“朵蕊斯没运气呀。”亚历山大皱眉望着前方。刚点燃的号灯使彩绘柱廊投下深深的阴影和游移的光斑。


[26]

他望着赫菲斯提昂,怀着一种不完全自知的感激。他拉起他的胳臂,藏入廊柱粗大的阴影中,轻轻地说:“不要为此心烦。她决不敢企图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对我没有那么无知。”


[27]

“不知我母亲为什么想看见我沉迷女色。”他在床上向赫菲斯提昂吐露,“有我父亲的榜样,她总该见够了。”

“所有的母亲都巴望着抱孙子。”赫菲斯提昂宽容地说。宴会让亚历山大隐约有点浮躁,对爱很是依顺。

“想想那些因女色而毁灭的伟人。看看波斯。”在悒郁的情绪中,他娓娓复述了希罗多德笔下一个关于嫉妒与复仇的可怖故事。赫菲斯提昂表达了恰当的震慑。后来他睡得很甜。


[28]

赫菲斯提昂则只是依本性而为;像牛首骏一样,他被视为亚历山大的一肢。谁也不注意他。他感到他们仿佛会这样旅行下去,直到永远。


[29]

亚历山大以一种他看出的努力,将圆睁而闪亮的眼睛转向他,隐忍地说:“你怎么了?这不影响你我,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赫菲斯提昂生气地说,“你不是在跟阿里达乌斯谈话,什么样的傻子才……”不行,不行;我们必须有一个保持理智。突然,说不清何故,赫菲斯提昂想道,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能从父亲手上夺走一个女人。她是给阿里达乌斯的,因此不失体面,他无须知道。但谁敢告诉他?没有人,包括我在内。

亚历山大桀骜地偏着头,开始评估卡里亚的海军实力。赫菲斯提昂一直感到这是请求。他不要建言,而要爱的证明。无论他需要什么都该给他。

“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无论结果怎样。无论你做什么。”

亚历山大扣了扣他的手臂,向他飞快而秘密地一笑,回到众人中间。


[30]

赫菲斯提昂在午夜的房间里细语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该睡上一会儿了。我会陪你。试着睡吧。”

亚历山大用死板而激愤的声音重复:“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

“没有人会称赞他的。他这是丑闻,给西塔罗斯上镣铐,人人这样说。他们都说你表现得最好。”

“他拿脚压在我脖子上,为了让我瞧瞧他可以。当着西塔罗斯,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们会忘记的。你也得忘记。凡是父亲都有不公正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回——”

“他不是我父亲。”

赫菲斯提昂安慰的手一时停了下来。“噢,在众神眼中并非如此;他们选择某个人——”

“再也不要用那个词。”

“神会揭示的。你必须等待神的征兆,你知道……先等战争开始吧。等到你打赢你的下一场仗。那时他谈起你就会夸口了。”

亚历山大仰面平躺着,呆望上方。忽然他抱住赫菲斯提昂,使劲得令他喘息,并且说道:“没了你我会发疯的。”

“我也是啊,要不是有你。”赫菲斯提昂感情洋溢地说。他想,改了意义,就避免了那谶语。

亚历山大不语。他有力的手指攥着赫菲斯提昂的肋骨和肩膀;淤痕要一周才能消退。赫菲斯提昂想着,我也在国王的礼物之列,是一种他可以拿走的恩赐。少顷,没有更多要说了,他改将忧郁的厄洛斯献上,这至少带来睡意。


[31]

赫菲斯提昂思忖亚历山大会有的想法,也猜中了。晚餐席上他没有出现;据说和王后在一起。赫菲斯提昂到他的房间里等候,在床上睡着了,后来被门闩的声响唤醒。

亚历山大进了屋。他看上去眼睛凹陷,神情却充满狂热喜悦。他走过来,伸手碰了碰赫菲斯提昂,像一个祈求好运或佳兆的人会触碰某件圣物一样,同时沉浸于别的什么。赫菲斯提昂看了看,沉默不语。

“她告诉了我。”亚历山大说。

赫菲斯提昂没有问:“告诉什么?”他知道。

“她终于告诉了我。”他深深地注视赫菲斯提昂,穿透他,将他包含到自己的孤独中。“她施了召神仪式,征得神的首肯才告诉我的。他一向示意不可。这我从前不知道。”

赫菲斯提昂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亚历山大。他领会到他能给的只是他的存在。人从幽冥返回上界的途中,不能与之谈话,否则他们可能再次沦落,永劫不复。这是众所周知的。

在意识的边缘,亚历山大觉出那安静的身躯、因专注而美丽的脸、沉寂的深灰色眼睛、被灯光照亮的眼白。他长吁一口气,手抹过额头。

“召神时我在,”他说道,“神久久没有说话,不置‘然’‘否’。然后他说了,以火的形式,以及——”

忽然他好像觉得,赫菲斯提昂是和他自己分离的存在。他坐到他旁边,一手放在他膝上。“他同意让我知道,但我要发誓不得透露。这是一切秘仪的共约。我的一切我都愿意和你分享,但这属于神。”


[32]

中午时分,赫菲斯提昂过来探望。他在桌前读书,身边摆着一支冷水壶。

“这是什么书?”赫菲斯提昂倚在他肩上问道;他诵读安静,几乎听不见词语。

他很快将书放到一旁。“希罗多德。《波斯人的风俗》。人应当了解即将与之战斗的人。”

书的两端卷合在一起,恰在他读到的地方相遇。稍过一会儿,等他出了房间,赫菲斯提昂展开书卷。


[33]

赫菲斯提昂放开书卷由它弹回文字上。好一会儿,他站着眺望窗外,太阳穴压在窗框上,直到亚历山大回来看见月桂叶雕刻的纹路印在他皮肉中,因而微笑。


[34]

在开小花的草皮中间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赫菲斯提昂晒着初阳,展开四肢躺在亚历山大身边,地平线上的众人能看见他们,但完全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荷马也是这样写的: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洛斯远离同袍们,单独交心。


[35]

一时沉寂着。从人群之中,赫菲斯提昂稍步出一些,并不递信号,只依他预感的提示,交予他的存在。没有应答;但是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他为他向神致谢。他自己的命运也在面前铺展,阳光与烟尘的远景无边无垠。他不会回头,无论它带他到哪儿;他的心接受它全部的负荷,光明的与黑暗的。


——作者识

他在感情上对赫菲斯提昂的忠诚,是关于他生平最确凿的事实之一。对此,他表现出公开的自豪感。在特洛伊,当着军队的面,他们俩一起在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洛斯的坟前致敬。虽然荷马没有说这两位英雄的关系超出友谊,但是亚历山大时代的人大多这样认为。如果他觉得这是不光彩的牵涉,他断不会自招嫌疑。打赢了伊索斯战役后,大流士的被俘女眷以为国王已死,哭丧中,亚历山大去了她们的帐篷慰问,赫菲斯提昂也随同。据库尔提乌斯记载,两人双双步入,衣着相似。赫菲斯提昂个子较高,以波斯标准来看更英俊。王太后向他行了跪拜礼。她的仆从慌忙提醒她错了,惶惑之间,她正要向真正的国王俯身,他却对她说道:“但是您没有弄错,老妈妈。他也是亚历山大。”

显然他们俩在公众场合举止得体(尽管高级将领看见赫菲斯提昂从亚历山大肩膀上阅览奥林匹娅斯的来信而不受斥责,感到厌恨)。肌肤之亲未证其实,不愿置信的人尽可不信。亚历山大说过,性交和睡眠使他想起自己是固有一死的凡人,这是有史可稽的。

亚历山大比他的朋友多活了三个月,其中两个月,他带着遗体,从埃克巴塔纳行至巴比伦——他计划中的帝国首都。极尽奢侈的葬仪,华丽庞大的葬台,向宙斯-阿蒙神提出的请求——将亚历山大已获得的神格也赐给逝者(阿蒙让赫菲斯提昂成为英雄),均暗示亚历山大几近丧失理智。不久后,他染病发烧,却在一个聚会上待到夜终。虽然直到他不能行走,甚至于卧床已久时,他仍在推动他的征战计划,却没有记载说他请过医生。(他吊死了赫菲斯提昂的失职的医生。)他疏忽病情的倔强行为似乎是自毁性的,无论是否有意。


Godot

女性友谊的叙事里,乖巧者的妒忌,叛逆者的野性,最终会由于情感以及经由女性目光发现的美而被细化成具体的感受,比如落日下海水的余温,女性的裙摆以及身体的气味,它们不附带任何情欲,任何以情欲为目的的占有与摧毁,有时甚至带着脆弱的敌对者的审视。那种含有某种竞争与敌视的目光,让她们比起旁人更轻易地洞察了彼此的变化,了解了她们刺骨的生长痛,以及在这种痛觉之后各自明灭的生命线。

这种敌视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雌竞”,它本质上是由于,当女性开始探寻自己时,它需要清晰地分辨自己与他人的差异,最终明确自身的主体性。这种对主体性的需求让她们开始恐惧对他人的模仿与追随,同时又由于无从分辨“更好”,而与彼此互相依附。在......

女性友谊的叙事里,乖巧者的妒忌,叛逆者的野性,最终会由于情感以及经由女性目光发现的美而被细化成具体的感受,比如落日下海水的余温,女性的裙摆以及身体的气味,它们不附带任何情欲,任何以情欲为目的的占有与摧毁,有时甚至带着脆弱的敌对者的审视。那种含有某种竞争与敌视的目光,让她们比起旁人更轻易地洞察了彼此的变化,了解了她们刺骨的生长痛,以及在这种痛觉之后各自明灭的生命线。

这种敌视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雌竞”,它本质上是由于,当女性开始探寻自己时,它需要清晰地分辨自己与他人的差异,最终明确自身的主体性。这种对主体性的需求让她们开始恐惧对他人的模仿与追随,同时又由于无从分辨“更好”,而与彼此互相依附。在这种下意识的相互观望中,新的情感模式逐渐成型,它往往比那些在无菌空间中长大的,全然洁净的情感关系更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也更坚韧,更广大,像野草一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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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最后还是戴了太紧摘不下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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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ira•Ackerman

【利威尔中心】野马 (法兰 + 里维 |调查兵团时期 - 羁绊向)

[图片]
↑ 画子作者 twitter ID: Rapputikin2 


——————01——————
向远方凝神时,利威尔会不自觉地梳理战马的毛发,或是在它头顶摩挲。


这匹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身影仍然高大,它把夕阳的光晕遮挡出深灰的影。毛发漆黑如墨,却光泽干净,披肩而下;双眼闪烁着聪慧又悲悯的光芒,凝视着远方的未知。


他慢慢松开缠绕在战马脖颈上的缰绳。


它的眼神温和而镇定,这让利威尔不自觉地惊讶。毕竟,它曾以其风驰电掣之速和难以驯服的烈性而远近闻名。


利威尔轻轻拉扯缰绳,试探性地催促它前行,但它依然保持静止,毛发轻轻摇曳,气息平和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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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子作者 twitter ID: Rapputikin2 


——————01——————
向远方凝神时,利威尔会不自觉地梳理战马的毛发,或是在它头顶摩挲。


这匹陪伴他多年的老伙计,身影仍然高大,它把夕阳的光晕遮挡出深灰的影。毛发漆黑如墨,却光泽干净,披肩而下;双眼闪烁着聪慧又悲悯的光芒,凝视着远方的未知。


他慢慢松开缠绕在战马脖颈上的缰绳。


它的眼神温和而镇定,这让利威尔不自觉地惊讶。毕竟,它曾以其风驰电掣之速和难以驯服的烈性而远近闻名。


利威尔轻轻拉扯缰绳,试探性地催促它前行,但它依然保持静止,毛发轻轻摇曳,气息平和稳定。


战马安静伫立良久,仍然温柔凝视,等待利威尔的指示。


他叹了口气,拴好缰绳。


这是第无数次尝试。



——————02——————

那些生活在广袤帕岛边境上的生物,总是自由奔放。毛色深黑如夜,骄傲地昂首挺胸,拥有无尽力量和速度。


在一次猎人的突袭中,他们捕获了许多野生的马匹,并试图饲养到了边境一位贵族家的马厩里。马厩中喂养着众多马匹,但一些野马仍然傲慢和野性,不肯驯服。


843年,调查兵团招兵买马。于是这些生性自由的生物,便成了兵团里野性未除的预备战马,常年被缰绳拴在马厩里。


“...呸,奸商,这么难缠的野马,买来能有屁用啊?” , 


“就是啊,真晦气。不被巨人吃掉,先被这家伙摔死了呢...”


兵团里开始流传着各种猎奇的猜拳惩罚。比如,输了的就趁着教官不在偷偷溜上一圈,亦或是最“惨无人道”的惩罚,扔到野马的马厩里睡一晚上,第二天必定是全身青紫。


最后啊,委派照顾这匹难缠的黑色野马的,是那个听说,来自地下街的小混混。


毕竟他,矮矮的个子,摆臭脸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姿态,带着两个小跟班儿的一副大哥模样,真是让人厌烦。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战马的时候,那墨黑色的家伙扬起前蹄一声嚎叫,扬起他一身尘土。


“.... 混蛋牲畜,弄脏老子就踹死你。” 


它扬蹄的样子,比他的两倍都高。



——————03——————
话说,一无所有的日子,一无所有的家伙,真的是一无是处...一败涂地么?


嘁,也不是吧,就像这个该死的黑家伙,野性未驯,也不是完全是坏事。.... 在当年那个,狗屎一样肮脏恶臭的世界里。


如今的利威尔如此回想。


不过作为当年的那个小混混,自然是先驯服烈马保住安危要紧。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与这匹该死的黑色的猛兽缠斗了,但他乐此不疲。那时候的利威尔轻狂桀骜,微微歪着头,收紧缰绳,对着身下凶猛跳跃着的野马,狠狠踹它一脚,又加一鞭子。


它对着天空沙哑的嘶鸣,利威尔至今仍记得。那是向往自由的,充满兽性和欲望的声音。自从被驯服后,利威尔再也未曾听过它发出同样的声音了,无论是在多么凶险恶劣的战场。


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野马前蹄一跃,腾空而起的样子。鬃毛如流瀑般竖立起来,眼中闪烁凶猛的杀气。那时候,它在向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野性和狂傲。可现在这家伙的那双眼眸里,竟然只剩下一些怅惘和悲悯了。


利威尔有些怀念那时候的野马。


利威尔有时会想,野马会怀念那时候的利威尔吗。



——————04——————
利威尔回想法兰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他的野马,和那次没有成功的碰拳。


法兰的马是一匹棕黑色野马。它虽也来自广袤的边境,但似乎与刚烈暴躁不太挂钩,只是有些固执顽强,痛恨缰绳和马厩。


只要法兰一松手,棕黑马便会向着无垠的天际线快速飞驰。那家伙似乎对“自由”有什么执念,哪怕这样做得到的是鞭子,它也会不断这样做。


法兰似乎对他的野马充满了敬意,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他尽量不使用强制的方法,而是用耐心和温和的方式与它相处。


他每天都花费时间与它亲近,梳理毛发,日常训练,让它逐渐熟悉人类的驭骑,并学习战斗技巧,默契在数日之间竟然开始慢慢建立起来。




“法兰,你那匹软蛋小马驹,真听话。”  


“它有很好的战马天赋,我一直在训练他。”


 “试一试!”  (利做了一个比试/干架的手势~,指着外面 )


“不可能,很危险。 ”


“ 嘁,不试试哪知道是不是野马?过来。”


明明早已不是少年时了,这矮子咋忽然间又意气风发了?竟想尝试“斗马”,还是和地下街里一个烂德行啊... 但是,就连冷静缜密的法兰自己终于同意这个如恶作剧一般的想法时,他的内心也感到震惊。


毕竟... 这么多年生活在地下,他们深刻知道这世界上的不公绝无改变的可能性。终究等待到了这一天,在广阔天空下席地而坐,身下是来自广袤无际的原野之马,怎能不心生痛快?


竟然在那一瞬间,二人心中的如顽劣男孩一般的野马,不经意间脱了缰。


如堕烟海的雾气中,是马蹄划过空中的弧线,以及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嘶鸣,两匹野马激烈地争斗着。


争斗并非缠打,而是在短时间内模拟出许多高难度动作,比较战马的迅猛程度。


法兰平日里冷静沉稳的一面中竟显出几分桀骜来,他盯着利威尔的目光,似乎回到了他在地下街狭窄巷弄中,冷冷地盯着那个强壮的手下和利威尔干架的日子。


而利威尔眉目绮丽,蓝灰色的瞳仁闪着光芒。眼中尚存的骄横跋扈,似乎只有法兰和伊莎贝尔见过。他手持暗黑色的长鞭,猛地挥动落下。那些压在心头的沉重包袱,仿佛也失重了一秒。


法兰觉得,仿佛连浓雾也无法抹去利威尔双眼中,似老大,似兄长,又似顽劣少年的光,那是属于他的,永不会消失的独特风采。


那亦正亦邪的来自地下的野性,狂骄又带着胸有成竹的痞气,仿佛能砸碎世界所有的枷锁和条框。


如果... 利威尔能永远如今日般,自尊又轻狂下去,其实也挺好。


——————05——————
“啧啧,法兰,早说了让你别挑那蔫不拉几的烂玩意,你看吧...  你那家伙压根就不是野马。” 利威尔昂着头,眼眸仍然冰冷,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扬起,肆意挥洒最后一丝少年气。


“刚开始冲的比你的快不是么?”  法兰笑道,停住马,留在他们的出发点。“呵,下次你可不一定能赢。”


“嘁...!” 利威尔拉紧缰绳,在白色的浓雾中向法兰冲过去。


须臾之间,黑马扬蹄划出弧线,猛地跨过法兰和深棕马停留的原点。


在黑马一跃而起,早已经穿过法兰所在的位置的时候,利威尔才发现法兰伸出了左拳,做出了一个“碰拳”的姿势。


利威尔伸出右拳,试图接住法兰左手的“碰拳”。但黑马跃起的速度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掠过了法兰好远好远。


他不禁有些狼狈,但仍面不改色,猛地拉缰绳停下。还是落在了一段距离之外。利威尔回眸望去,法兰仍然站在原地望着他。


“漂亮!” 


法兰碰拳的手已然变成了竖起的大拇指。




“利威尔,你说你的那匹野马,为什么性子那么烈?” 


法兰拴好缰绳,把他的棕黑马拴回马厩,斜靠在墙上,望着透过雾气的阳光。


“可能它以前什么都没有吧。对什么都没啥依赖,当然会觉得被拴住跟吃屎一样难受。”


“它好像在慢慢适应你,利威尔。” 


“夺回文件之前我绝对要驯服这家伙,哈,疼痛是最好的管教。”



可是利威尔还不知晓,自己未来有的是时间啊,

法兰他驯马这么快,原来啊...只是神明残酷中的仁慈。



——————06——————

地下街的孩子们会对某些特定的事物感到新鲜,比如天空。


比如,法兰和伊莎贝尔二人总是喜欢趴在窗口,或是倚在墙边,呆呆的看着天边的云。


利威尔表露的少, 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享受这些美景。可他只是生性要强,这么大的世界,利威尔也会害怕迷失方向。


…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那天,法兰望着天边逐渐散去的浓雾喃喃。


可是... 地下街的孩子们不知道,久晴大雾必雨。


那场雨之后,法兰和伊莎贝尔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而利威尔啊,也再也不用夺回什么文件,或回到无光的地下了。


他做出了自己的无悔选择,身披蓝白双翼,代替他们看看天空。

...


可是,利威尔还是会遗憾,那次没能和法兰碰拳,最后,也没能再碰成了。


于是在利威尔的梦里,他和法兰,会无数次骑着野马,双拳终于相碰。往复循环,千千万万次。


后面他才明白过来,好像错过这件事情,怎么就像生命的缩影一样。有些景色,似乎在一瞬间很美很美。但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根本回不去的。


脱了缰绳的野马,身后若没有路,那么就无法回头。


所谓无悔的选择,只是,无法后悔。



——————07——————

利威尔的称谓,从大哥,到兵长,再到“利威尔先生”。


野马的称谓呢,从野马,到战马,再到... 老马。


利威尔有时候给老马梳毛,会感叹它原来和自己一样,也在飞速衰老。


它曾是那匹桀骜不驯的刚烈野马,傲视万物般轻狂。也曾风驰电掣般奔跑,是 “人类最强士兵”的坐骑。


现在它的鬃毛已稀疏灰白,眼神黯淡沉闷。浑浊的瞳孔望向远方,回忆着曾经的荣光。


而利威尔,从当年的那个地下街小混混,变成了人类最强。可最后,似乎再也无人以“利威尔”唤他。


——————08——————

拥有,真的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么?

“嘁... 愚蠢的问题,浪费时间。” 

利威尔厌恶这种做作又愚蠢的问题。毕竟,从地下街出生的孩子,学会的第一堂课,便是知足常乐。


但是,其实他也不知道答案。

每一次试图走出陈旧的浮生之欢时,他是脱掉缰绳的野马,伫立在原地。

“啧,那又如何。 ” 


他叹口气,啜了口茶。


这是第无数次尝试。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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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张很喜欢的图也想发!这图太好看了,是我电脑壁纸啦!来自网站 zerochan。作者ID :rheashimada666。  这幅图是白夜。最终另一匹马的主人没有归来。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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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废话):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 

  

法兰的野马像法兰自己。理性但保留野性,向往自由。一定能成大器。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自由渴望,但明白顺势而为。只可惜,法兰离开的早。其实他在无悔漫画里,一直也是利利的一道光,在他冲动和迷茫的时候点醒他。

利威尔的野马则是,用利利的话来说,之前一无所有所以性烈轻狂。但拥有利威尔之后就失去野性,就变得驯服,现在解开绳子,就不跑了。所以对于野马,拥有真的是好事么?它不再是野马了。

对于利威尔,他一开始是和野马相反的,他拥有最亲切的朋友,拥有羁绊,但是失去了之后,其实就像“被迫被剪断绳子的马”一样,他真的不愿意走。这种失去真的是痛到,甚至不愿意拥有过。因为真实的经历过这种抽离般的失去,所以这么写。

唉,实在对不起,每一篇都好沉闷。呜呜。


灵感来源于自己的真实故事。这是我的“浮生之欢”。野马这个名字也是我的坐骑(bushi)它是我的跑车啦(Ford Mustang 黑色轿跑,自己算是玩车的孩子...看着速度与激情长大!)今日开车路过一辆和我的车一样的黑色野马,想起去年(跨州搬家之前道别)和玩车兄弟在纽约海边飙车和碰拳被摄影师拍下来的时候。后来,帮我们拍摄野马车的摄影师去世了,兄弟们聚不齐了,我朋友的那台野马... 撞毁了。我们的故事,就此划了句号。然后最怅惘的是,昨日路过那辆黑野马的时候,他摇下窗子准备给我友好碰拳(我俩在空旷的小路上飙车追逐了一段),但是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减速,自己已经开过他很久很久了。

嘁,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卡密
“利维,那边的小鬼可是从刚才起...

“利维,那边的小鬼可是从刚才起一直在盯着你看哦。” “这种事不是每天都有吗,只不过是人不同而已。”

“利维,那边的小鬼可是从刚才起一直在盯着你看哦。” “这种事不是每天都有吗,只不过是人不同而已。”

春梦了无痕

唉,找了一个晚上终于找到了后篇,累死我了(´_`)

求个赞赞(つ﹏<。)

机翻

唉,找了一个晚上终于找到了后篇,累死我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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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翻

羚炁

Awake(原名utsutsu/うつつ)(1)

作者:たま(tama)

兵长生病了。好好睡上一觉吧~

啊凌晨了我也该阖眼了(黑眼圈)

诸君晚安。


全本链接:(1)   (2)   (3) 


Awake(原名utsutsu/うつつ)(1)

作者:たま(tama)

兵长生病了。好好睡上一觉吧~

啊凌晨了我也该阖眼了(黑眼圈)

诸君晚安。


全本链接:(1)   (2)   (3) 


咯吱吱吱

【吉克利】遗留之物

团兵前提的吉克利,含有强制

团兵前提的吉克利,含有强制

LarisaClemens

【团兵】世界啊,我曾窥见森林尽头

Summary:

人们被旧时代遗落,死亡的光亮在他们还奔跑时如期降临,突然间不知为何,越过绝望的暴虐,他们开始强烈地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仍是为人类抗争。


Notes:原作延展故事,奈尔主视角中心。另一位旁观者的自白。


01


最后的时刻,长夜将尽,我听到生命的回音在枪林弹雨中响彻。


依靠墙体掩护打出第一颗子弹后,我注视着屋顶上的那个人直坠而下,看他像只瓦罐一样碎裂,砸到地面上后便立刻血肉飞溅、头破血流。他死不瞑目,面色如土般惨淡而潦倒,唯有那双迸裂的眼球仍死死地扣住我的魂灵,以及我们那些挥散不去的罪恶。沉默几秒后,我背对着这具尸身再次举起了枪——又是几声轰鸣。在等......

Summary:

人们被旧时代遗落,死亡的光亮在他们还奔跑时如期降临,突然间不知为何,越过绝望的暴虐,他们开始强烈地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仍是为人类抗争。


Notes:原作延展故事,奈尔主视角中心。另一位旁观者的自白。




01


最后的时刻,长夜将尽,我听到生命的回音在枪林弹雨中响彻。


依靠墙体掩护打出第一颗子弹后,我注视着屋顶上的那个人直坠而下,看他像只瓦罐一样碎裂,砸到地面上后便立刻血肉飞溅、头破血流。他死不瞑目,面色如土般惨淡而潦倒,唯有那双迸裂的眼球仍死死地扣住我的魂灵,以及我们那些挥散不去的罪恶。沉默几秒后,我背对着这具尸身再次举起了枪——又是几声轰鸣。在等待其他人赶来会合的过程中,我抬起头颅,用余光轻轻望了一眼周遭的景象——炮火肆虐、云霞恐怖,我差点要认不出自己生长起来的这片天地。


顿时我只觉得我们好像早就落入了这副崭新的枷锁。空中弥漫着似是烧糊了的烟,雾气一团接一团,瘟疫般地冲进我所熟悉且相识已久的天幕中。那烟颜色黑得发浓,丑得难看,还极呛鼻子,让我想起家里燃火做饭后炉底留下的煤灰。


尽管踏进战场前就已经不抱希望,但我仍然不敢细细回忆。这里已经没有人还能逃脱、还能回到自己灵魂的归所了。我也一样,现在的我是一名注定战败的士兵。我不敢想家,所以只能用带点渴望的眼神,去注视墙壁上高悬的那曾经闪耀着自由荣光的金色大钟。和那群少有所成的孩子们不同,我只是个普通人,改换不了新天,更没有扭转命运的本事,所以只能带着不幸的诅咒远离妻女:不敢见不到她们最后一面,就变成个行尸走肉,在同伴们枪炮的轰炸声下抱憾而终。


如今我们已然迷失于这无可救药的时刻了,可我丝毫不敢放缓奔跑的脚步。在远处野兽的嚎叫穿透风声撕破我的耳膜前,有一刻,至少有那么一刻,我是真诚且发自内心地想问,想大声地问周围飞旋在半空杀戮的、被鲜血四溅得像是径暴雨淋湿的人们:除去我,你们是否也有人觉得这一刻多么久违?这里还活着的人们,你们有没有人来回答我?我们此刻无谓的流血牺牲还是像从前那样为了人类、为了整个世界的人们未来能够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呼吸吗?


干涩的嘴巴动了再动,我明明是那么渴望呐喊,却一直没有吐出哪怕一个音节。我只是微微地叹息,手指扣着扳机,最终还是把这番幼稚的抱不起一丝希望的话语吞回肚里咽尽了……我又该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呢?我心里嘶吼着,最怕这时候有人来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变得这么不像自己?——我愣住了。凝视着那双穿透生死望向人们的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模糊幻觉里的人影,心里面喃喃了好几声他的名字,语速很慢、声音很轻,我用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嘶哑嗓音开口,不愿让这个我已经很久没有勇气提起的名字从嘴里掉出、摔碎在地面。我直直地看着埃尔文——这位亡故太久此刻却化作幻象立于我眼前的旧友——我不管那么多,我一昧向他探问他眼中那些神采所代表的意义,可他没有回答,我被过去的目光无情地审视着,得到的始终只有一个久不消散的虚影。我想,也许他是怪我的。


直到埃尔文被宣告牺牲在玛利亚墙内之前,我都理所当然的是与这位“墙内恶魔”相识最久的人。然而我却几乎已经忘了他是在何时被赋予这样残忍的名号,因为世界突然变了,我们在炼狱里挣扎的日子愈加漫长;更因为他分明那么勇猛骄傲,我见证过这生命的鲜活,所以懂得它不应该在那些罪恶的流动中绝望干涸。我都懂得,可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私的表现。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早晚留不住他的那天。那时候我们已经有段日子没得空见面,双方顶头上司间的政治纠葛也让我们竟在不自觉中日渐生疏了。可当天专程赶来的埃尔文衣冠整整,隔着教堂里满座庆贺的人群,远远就投来视线,笑着挥手向我和玛丽送上了新婚的祝福。婚宴结束后,我慌忙地找人打听埃尔文的去向,辗转问了半天,最后却只得到他匆匆露面后便跟着兵团出墙调查、但路遇巨人袭击至今未归的消息。我听后没有说话,心想他真是个疯子,宁肯放弃安宁幸福的生活也要去同巨人斗争,宁肯不顾这条命也要证明自己童年的假说所想是真。可是他放弃得太干脆了,这叫人恐惧的信念与愿景,令我原本盼望他多活几年的祈求都显得那么痴心妄想。


那天黄昏的光很淡漠,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人们只是被悄悄困在了一团绝望的寂静里。我抬起头,看见无尽的天空中有飞鸟在狂风里展翅翱翔。我发着愣,浑身颤抖,无法从乱麻般的思绪里找到一条清晰属于我的命根。直到玛丽走了过来,微笑地来到我的身后接住我、还有我自己摇摆不定的灵魂——于是我彻底下定决心回头了。我从此刻开始明白:这将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情。无论未来要经历多少次绝望,只要看着她的眼睛,我便会立刻去到她的身边。我如此发誓着,牵起了她向我递来的手。


然而任何时代在任何时候都不会为任何人事而停留,所以后来季节更迭,几轮春去秋来,天地便推着人们换了年岁。我也渐渐在背离年少图志的时日里扎根,抓住了天伦之乐,成为了一位有家有业的丈夫和父亲。至于埃尔文,爬得可高,与人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好像连神明都在刻意加速他生命的消耗一样,埃尔文很快就困在了我遥遥望一眼都不忍心的高度上。好像除了舍生忘死地向前再向前去,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什么存在,没有一个足够坚定、坚定到可以安放他日愈浓烈的不安与渴望的存在。


终于有一天,我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些年他死里逃生的次数已经比我见到他的次数还要多了。我摇了摇头,很快便觉得这么疯魔的人是他也不奇怪。可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想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的念头:埃尔文他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这残酷而美丽的世界会有愿意放过他、救救他、允许他停下来的一天吗?但活人的气息太微弱了,所以埃尔文不敢,世界也是不愿意的。



多么可怕,埃尔文这个人远比我想象得还会引火上身。想起那变故的一天我就头皮发麻,当他主动邀请我到以前常去的酒馆闲坐聊天时,我还满心雀跃,我也能细数清楚:我上次这么开心是因为玛丽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上上次这么开心是因为玛丽答应了我的求婚跟我说我们将要有一个家了……当时的我不知为何,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天真的想法,以为他终于想开,要往人间降落了。所以赶过去见他时,那忍俊不禁想要调侃他的表情甚至还傻傻地挂在我脸上。


我是那么期待与自己的老朋友叙旧,可他呢?调查兵团里现在最受重用的埃尔文分队长,竟然就那样带着裹满绷带的右手来见我了。如果要我诚恳来说:有个瞬间,我真前所未有地萌生了揍他一顿好让他消停下来学会惜命的冲动。


这次他伤在掌心,并且伤口被砍进肉里的程度很深,不是巨人能够造成的。而我好歹也是宪兵出身,所以即使他裹着再厚的绷带,我也能看出那是被立体机动装置中的可替换刀刃砍伤的。这只能表明一件事:他被军团里的某个人袭击了。对方意图杀死他,可埃尔文不但不躲不制止,反而选择直接接住了那一刀……我们站在酒馆里,以一个有点尴尬的姿势僵持了半天,因为我气糊涂了,而他在等待着被我教训,所以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最后埃尔文向我投来一个求饶似的眼神,我才沉默地跟着他的动作坐下,给自己点了杯酒、给他点了杯茶,脸色终究还是变得越来越难看。因为简直可气的,我甚至能猜出那个袭击他的人是谁。


“埃尔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等到我终于愿意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怎么都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愤怒,我气这家伙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总是冥顽不化地想要证明童年时期那个夸张的假说是正确的。但对错就真的那么重要?他那个本没有犯错却夺去了父亲生命的梦想,究竟困住了多少人的灵魂?能让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能让我现在竟然想要推开他、从此对他不管不顾,就这么任他自生自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事到如今,既然是你自己执迷不悟,你就肯定明白这么做的代价,是啊,你从来就什么都明白,你永远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来果然没人能拦得住你啊……“说到这里,我觉得意思基本到了,但嘴巴却像是突然不受控了似的,也许是压抑得太久,所以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也一并汹涌起来了,“虽然祝你好运,但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聊那些没有意义的话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实现你的梦想,去让自己死在这条罪恶的路上——我明明跟你说过的吧,那个地下街混混很危险,他会杀死你的,不要把他带到你身边去——”


我最终还是对他吼出声了。看着埃尔文的眼睛,我感到很抱歉,却又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翻倒了桌上的酒杯。浓厚馥郁的酒液洒出来,醉人的气味便立刻开始弥漫,酒精散布在空气中,把这间酒馆和我脑子里的思绪都搞得一塌糊涂。在旁的店员试图凑上来,周围的客人也纷纷向我们投来好事的目光,但都被我用发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埃尔文没有说话,也没有制止我,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我,承受了我所有冲他而去的愤怒与失态。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怪我,更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唯有那双坚定明亮的瞳孔中渐渐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感。也许是悲伤,也许是失望,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根本不敢认出来。


“——我究竟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放弃跟你说这些话呢……”我在这场闹剧中漫无目的地问他,我这么问他,看不清他那被黑影掩盖下的神情,却从未这么惧怕过得到一个答案。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像在倒灌着流动血液的幕布仍然是天空,飞舞着杀戮的人群正陷落,肉体在生里腐烂,如同一只只雀鸟死于飞翔。唤醒我回忆的虚影已经消失不见,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甚至是他的死状却仍在我的悔恨里扎根、时时生长。在这一刻,我只觉得内心的愧疚与痛苦快要将我吞没。那么埃尔文,你说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过去一切的往事呢?或许是因为终于也轮到我要死去了吧。那你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想要提前接我一程的意思吗?看来我果然难逃一死啊。


但我现在更加无颜面对你了。我没能够阻止你的死亡,没能让这个残酷的如同地狱般的世界留住你。我没能看穿自己的残忍,我只是像众多愚蠢到紧抓救世主不放的家伙们一样胆怯。我和那些人都一样啊,我们抓住过去的你,抓住现在的艾伦,我们无力独自承担历史与种族的仇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重复地犯错——我们太过懦弱,这么多年,仅仅为把一个普通的人类推举成能够救赎我们、代替我们去受死的神明就已经找尽了理由。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以前跟你说我不愿意管,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但明明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的,也许我也本来可以改变什么事情,至少让我能够对得起你。但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我真的很抱歉……


我很抱歉,当年拦不住你,如今也同样没有拦住去为你实现誓言的利威尔。这场战争他不在,被他负责押送的吉克却顺利赶回来了。人们都在说,说他也许已经牺牲在墙外,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说他这次大概真的回不来了。人们甚至还说——说他当年如果不那么固执己见的话,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了。你知道我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话,像利威尔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在墙外?如果你还在肯定也不相信。虽然你们两个确实都固执得要死,决心坚定的事谁都无法阻止,我总算明白当初你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回调查兵团了……可我真没想到,最后我竟然没能拦住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想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知道你正看着我们,因为世界还没安定,过去依然影响着未来,生灵并没有得到解放;我们只是固执己见,在世界的闭环中越走越深。更因为那至今仍在为你和人类而战的人,他下落不明,为所有人,疲倦了半生——他还没能真正地享受一次生活。


现实的火焰使人痛苦,它一直都在沉默地灼烧所有活过的、正鲜活的生命。而只有活人才有力量,才可以尽可能地去握住那弱火一星般的希望,去让那冷焰温暖,照亮大地。你和逝去的同伴们为那一刻注视我们多时了。所以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向你坦白一切,那么等我去到迷雾对面的时候,就连祈求你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了。


但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在这日来临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以“利威尔”的名字为开篇向你讲述由我犯下的那些罪孽往事的一天。可我太羞愧,所以即便你不原谅我,我也在死亡面前下定决心,打算告诉你一切了。为我那时候在酒馆里冲你大喊大叫,也为我没能阻止利威尔选择用那么辛苦的方式活下去……




02 


是四年前的那个清晨。在我的记忆里,白日总是很遥远,如此冷漠,如此陌生,从没有任何太阳升起得像那天一样早过。云层散开,曙光破晓,墙内的人类叫喊着自由的宣言,风吹拂起来,茫茫长夜便被他们用一把大火烧尽了。我也跟着他们开心,那次应当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我们庆祝着玛利亚之墙夺还战的成功,我们天真可笑,只管抱成一团、甩出眼泪。窗户开了,我们欢呼着闭上眼睛,没察觉到风吹来时,里面那些正一丝一丝生长的绝望。


我是第一批去迎接凯旋士兵们的人,在赶去的路上,扎克雷总统和皮克西斯司令还在我的左右调侃:“你终于可以亲口向埃尔文道歉了啊,他这回证明了自己童年的假说是真,作为我们顶天立地的宪兵团师团长,你可要为年少轻狂说的话痛痛快快地买单了。”他们这么说着,我也不反驳,一昧不好意思地笑,走在路上的步子如释重负,仅仅思考着怎样措辞才能让自己的道歉显得既诚恳又不丢面子。


我当时真的很开心,从未这么开心过,我甚至觉得新生活将要来到,因为我终于能向你道歉了。我们越走越近,只看见零星的几个人遥遥地停在大门的方向。我们都愣住了,在那边的人有超过十个吗?我疑惑了一下,恐惧还没升起便被我强压回去了,因为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只有这点人回来了,其他人大概都被埃尔文命令在别处等着吧。毕竟这里是中央大厅,人太多了总归不方便,而且大家肯定也都累了,想要快点回家吧。至于埃尔文呢?那家伙现在一定正得意着呢。好啊,想让我承认你自始至终都是正确的对吧?想听到我的道歉对吧?可以啊,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等我见到你了,我一定什么都会跟你说的——我不断地想,心里那些乱麻一般的声音快要将我吞没,在窒息前,远处那点稀疏的人影终于在我眼中清晰了……


“……埃尔文呢?”说话的那个瞬间,我感觉我好像把自己的声音丢掉了,“埃尔文去哪里了?你们有谁看到他了吗?”


无人回答我,于是我直接看向利威尔,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侧身或是偏过头去,却同样没说一句话。他只是用沉默而疲惫的眼光注视着我。中央大厅沉寂到渗透不出一点活人的气息,阳光打在地上,却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猛地破碎了。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双腿顿时一软,踉跄几步后,我的感知力便被骤然抽离了,只依稀地记得,在旁的皮克西斯司令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有劳各位了,现在由我来宣布本次玛利亚夺还战的作战结果”是韩吉的声音,她咬紧了牙关,将自己克制得沉稳,“我们调查兵团经过此次作战,终于成功夺回玛利亚之墙,并在击杀超大型巨人后,成功夺取了对方的巨人之力。”


没有人欢呼,于是她接着说:“但与此同时,除去我们在场的九人,调查兵团此次共有一百九十九名勇士在战役中壮烈牺牲,其中……”她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其中包括调查兵团第十三代团长埃尔文·史密斯。由于情况特殊,人力有限和马匹缺失,我们暂时未能将其和其余士兵的尸体回收。”


我的脑子在这时开始想不起事情,我抱着难以置信的平静,望向外面的蓝天,遥远的地方依然有一阵阵模糊的欢呼,风也还是在静静地吹,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我垂下眼睛,却正好和利威尔飘忽的视线撞在一起。可他没说一句话。


“以上,是我作为调查兵团的第十四代团长韩吉·佐耶,根据此次作战结果所述的反馈报告。”话音的末尾有脚步声传来。


门在这时被前来报告的士兵一把推开,强光从黄昏飞进黎明,于是我们一起回头——人群欢燥,鼻尖有一团焦味,眼前是一整片的灰蒙。我这才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风凉了,寒冬彻底到了。



后来我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回到的家,忘记了一路看着喜悦的人们从身旁穿过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忘记了,自己最后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将这件事告诉给玛丽。但我还记得她起身抱住了我,而我接过她怀里的我们的小女儿,接着便与她头抵着头。我们只是无言地抱在一起。没有人在哭,但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三个人已经认识好久了呢……”经过一段无助的时间后,我听到她说,我也立刻明白了,那第三个人自然不是在指我们怀抱里那懵懂可爱的小女儿。因为她正陶醉地抓住玛丽的辫子一门心思想要往嘴里塞。


“也许是我太天真了,可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无论是要在哪个世界里重逢。”窗外的月亮白洁,也很亮,在这样的夜晚好像一场错觉,可传到我耳边的这句话语却比华光更引人平静,我这个忏悔无路的过失者,就睁着一双死灰般的眼睛听到她对我说,“奈尔,等再见到埃尔文的时候,我们一起向他道歉吧。”


玛丽那温柔而平和的声音,让我更加张不开口。于是我只能彷徨着、颤抖着,在一声声气音中,把头朝她的颈窝埋得更深了。



至于埃尔文被宣告死亡的理由,那归还的九人中,后来八人都将他们所知道、所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们。我们无话可说,毕竟摆在面前的早就不是选择,而是一个个板上钉钉的结果。结果背后的事实无法挽回,它只有残酷,只会很久很久地影响活着的人们。这恼人的现实,令我心中的情感再次难以抑制地躁动起来。与此同时,自从玛利亚夺还战役告终后,我就一直试图找到利威尔,几乎为此想尽了办法。无论其他人怎么说,就算结果再怎么不可逆转,最后决定埃尔文生死的人都是他。正如玛丽所说的,我们三个已经认识很久了,因此我无法阻止自己,我必须要找利威尔问个清楚。


可利威尔却几乎已经不见人了。这事还要说自玛利亚夺还战归还后的当晚,等到人群散尽了,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没怎么吃饭,也不愿意理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来过。哪怕期间有人不满,像是要闹革命似的,在总部门口叫喊着要为埃尔文团长抱屈的时候,他也没有出面。他只是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也专门去拜访过他,但刚到半路就被韩吉笑着请回去了,问她时她也只强颜欢笑地说:“利威尔这段时间谁也不见呢,师团长你就体谅体谅他,先请回吧。”我点了点头,那时候我想利威尔肯定跟我一样难过才会这般,于是就暂时把那躁动的言语的欲望搁置了。


我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利威尔终于将大门重新打开。直到某一天,他带回了埃尔文的尸骨,用一张平静到几乎淡漠的脸,与嚎啕大哭的群众和沉默不语的我们一起将那具尸骨埋葬。我们用故乡的泥土,用梦幻的天光,埋葬了埃尔文,连同旧日里我们一切的绝望与辉煌。直到那一天,在葬礼即将结束前,我终于找到了利威尔,正准备上前,却看到那位叫弗洛克的新兵气势冲冲地向他走去。


“利威尔兵长!兵长,请您等一下——”短暂的犹豫使我没能立刻做出反应,于是我看见利威尔被弗洛克叫住,在长长的走廊中,他回过头看他,然而对方的表情却明显地表示着没什么好事要发生。


我不是没有担忧过这种情况的发生。当时弗洛克千方百计想要让埃尔文起死回生的事情几乎已经在兵团内传遍了,而对于利威尔的选择,回墙后他也毫不例外地感到不满,只是他跟我一样,在今天之前根本没有机会可以单独见到利威尔。出于心中猛然升起的担心的情绪,我选择了留下来,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柱子旁边,观察着他们,默默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知道你来找我问什么,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也知道,同样的问题无论问我多少遍都不可能获得不一样的答案的。”利威尔很平静地注视着弗洛克,先于他开口,灰蓝色的眼睛眨了几下,但看不出一点波澜,“接受现实吧,弗洛克。葬礼都办过了,埃尔文已经彻底地死了。”


“接受现实吗?”弗洛克迅速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听到什么很滑稽的事情般冷笑一声,可很快又开始摇头,“不,您错了,该接受现实的人不是我,我很早就接受这个现实了……我不得不接受,因为如果我不接受,不赶在您、不赶在韩吉团长,还有艾伦他们前面考虑以后的事情的话,就不能继承那些在玛利亚之墙牺牲的同伴们的遗志了。如果连我都变成那样的话……他们的死亡,就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啊!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所以我是没有办法像您那样的。”接下来他的语气变得冷漠而责备起来了,“我不像您,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况里都能生还。是命运眷顾才让我在那场死亡的冲锋里活下来了,所以我不能像您,我没有闲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喂,你这是在对你的长官说什么话?”我再也看不下去,几乎立刻就走过去,我挡在利威尔的身前,警惕且不悦地冲弗洛克说。


“奈尔师团长?”弗洛克明显意外于我的出现,我本以为这下就能结束这场闹剧,但他只是愣了愣,接着又强迫自己再次张开口说,“我只是在说实话,这里总要有人把实话说出来的。师团长,其实您也是一样的疑惑吧,原本玛利亚夺还战告捷,我们应该举国欢庆的,但为什么却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呢?是因为艾伦和三笠,还有利威尔兵长,因为他们三个根本没把我们的死活放在眼里啊!”


弗洛克不禁上前几步,他气势汹汹的,再一次将矛头指向了利威尔:“您当时跟我说的话确实如此,您就是因为出于私人感情,才做出了如此欠缺合理的判断。可您还记得吗?您还记得自己当时对艾伦说了什么吗?是舍弃掉自己的私情,对吧?可是利威尔兵长,没能舍弃私情的人不是艾伦和三笠,而是您啊。到了这个地步,您还能像当时那样,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他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吸引到不少名路过的士兵朝这里看,我偏头看了看,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驱散他们。我站在一旁,看着沉默的利威尔,看着愤怒的弗洛克,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我突然想起当年近在我眼前的埃尔文。我想起他兴致勃勃说想要出墙的模样,想起我不屑地调侃他将来一定会死在墙外的模样,想起那次在酒馆里见面时我都还在吼他……可是我明明也希望他活着回来的。那么究竟为什么?明明都有那管可以救人性命的针剂在,明明弗洛克都已经把垂死的埃尔文带到利威尔面前了,明明那个倔强的家伙马上就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为什么埃尔文他还是没有……


“事到如今,您要怎样向未来将要进入调查兵团的新兵们解释?要怎样向墙内的全体人民解释?您能拿出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理由吗?”人群的视线和弗洛克的质问声包围了我们,还有我们所在的那片小小的角落。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感到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起来,冷汗流下来,胸口疼痛着,阳光却依然打在地上。我昏昏沉沉的,逐渐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开始顺着弗洛克和那无数双带着审视的眼睛的视线。风突然大了起来,最后的最后,我却转过头,和他们一起看向了利威尔。


“你能向所有人解释吗?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埃尔文团长?”


  

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很久后才消停下来,黄昏被烧焦,天空被染红,原本熟悉的城区与理想也在这时候一同破碎了。眼前突然闪过一阵强光,越过活人一个接一个仇恨的身躯,照耀到了深埋着那具白骨的冰冷的墓碑上——那里有整片整片的金色。我猛地颤抖起来,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想起了自己本来应该说些什么。可我竟然也出奇地想要像人群那样发问,得到那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正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或许那些话已经不会被我说出口了,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然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利威尔却开口了。


“喂,你小子。”他的声音低沉,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让我震惊得几乎手脚冰凉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话,在阴影中,他眼中的寒光使他显得异常狠厉,“你还记得针剂的使用权是谁交给我的吗?”


弗洛克显然没有料到事态会走向这样的发展,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顿时令他有些语无伦次:“……欸?什么?针剂的使用权?那肯定,我当然记得了。是……”他突然犹豫起来,变得支支吾吾。


“没错,我想你们都知道,这个针剂的使用权是埃尔文亲手托付给我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没错吧。埃尔文既然说了由我根据当时的情况做出判断,选择给谁使用针剂,那就代表着除了我自己,没人有权干涉我该如何使用那管针剂。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人群在这时发出更加嘈杂混乱的声音,我也在旁边握紧了拳,我也忍不住想发出点声音了,可我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人群中心的利威尔无视了这些,仍在继续说,“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我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无论你们去指责谁、希望谁做出让步,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我不后悔这个选择,所以不会为此做出任何的解释……就算是对埃尔文那家伙也一样。”我彻底将眉头皱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时的我确实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感受到的,只剩下视线所及之处还能看到的景象。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有几名调查兵冲出来,他们带走了弗洛克,疏散了人群,留下其中一人询问利威尔的情况,但就连那人也在片刻后离开了。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恢复了清醒,但太阳早就西沉,新一轮灯光也逐渐亮起,留在原地的除去我们已经别无他人了。


“你不走么?你们宪兵团难得放假几天不是吗?不回家陪老婆孩子,反而留在这种地方……还是说你也有问题想要问我?反正都已经闹成这样了,你要是问的话,我会回答你的。”利威尔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不大却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我压低声音问他,不敢把攥紧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我已经很尽力了,尽力让自己摆出一副友善的表情他与交谈,“我也知道你的处境很难,可是那样的话,就算你是为了让弗洛克死心,但——那样的话未免也太过——”


“我不是为了应付他才说的。”利威尔说,他仍然很平静,根本不走我为他和我自己在这件事上找的台阶,他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那就是他想要的解释,是我关于为什么活下来的人不是埃尔文的解释。我说过我并不后悔,我做出了让埃尔文死在那里的选择,这个选择,就算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是不应该这样的吧。埃尔文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吗?就因为你让他去死,所以他不可以再活着回来了?利威尔,你确定这真是他愿意的吗?”我压抑地说着,在得到利威尔又一阵的沉默后,心底所有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不能接受——你肯定知道,他一路挣扎过来的理由,他明明马上就要实现他的梦想了。”说到这里,我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利威尔,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唯一那个能够决定他生死的人也是你。是埃尔文把这个选择权托付给你,你却亲手用这个选择权杀死了他……我不是不能理解你,我从没有怪你,你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去我的尊重。但我实在做不到这么轻易地接受。你知道吗?你刚刚的反应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你了,我一直以为你跟我是一样的心情,现在却发现你跟我所想的根本不一样。我震惊的是你竟然可以那么平静、那么坦然,为什么你的反应会让我有这样的错觉呢?好像我们这么行尸走肉地前进下去,有朝一日埃尔文他就还会回来——”


“——可是埃尔文死了,他是死了啊!他不是断了臂被送去养伤,更不是功成身退去哪个深山老林里隐居,他是死了啊!真真实实地死了,那样的人,带领着我们所有墙内人类不断前进的人,最后却连样貌都被腐蚀干净,只剩下一堆白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埃尔文·史密斯这个人了。利威尔,你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吗?还是说他的死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难道你会因为终于完成了当年想要杀他的念头所以就不觉得有什么吗?我不相信,不应该是这样吧,你们都认识六年了。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终究还是杀死了他。呐,利威尔,你回答我,你难道……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想他吗?”


当我终于自顾自地冲利威尔说出了一切后,出乎我意料的依旧是利威尔那些根本不像他平常时刻的反应,他头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反驳我,也没有拿那些屎尿屁的粗俗话来吐槽我的失态。我从未见过利威尔的这般模样。他只是在听完我说的话后,缓缓地垂下眼眸,像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冬雪压断的枝条一样,突然间地,低下了我从未见他低下过的头颅。望着他没有一点精神的样子,我那因为情绪激动而造成的头脑热胀也在瞬间消失殆尽。我立刻就后悔了。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我真不应该,我实在太冲动了,我真不应该冲他说这些话的,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是我对他撒这种气,这回我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卑鄙小人了。


我顿时感到异常的窘迫,然而当我正打算上前扶他一把,跟他说那些我真正应该对他说的话时,却突然听到他对我说:“并不是那样的,奈尔。”他终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疲惫而满是忧伤的模样,那模样令我立刻下意识地扶住他。


我愣在原地听着利威尔这么说,他开口,用很轻,轻到我甚至分辨不出他语气中包含的究竟是何种感情的声音说:“我一直在想起他,想起他回不来了……”



  

03


后来没有过去很久,墙内的世界就开始千变万化。调查兵团俘虏了往来侦查的马莱舰队,并在义勇兵的帮助下,很快与外面的广阔天地真真切切地接上了轨。


从希兹尔国国民、马莱战士、以及被战争毁灭家乡的异国难民等一系列墙外人们的口中,我们头一次听说了汽车、列车、飞艇这些强大却又难以想象的新奇科技。在清美女士的帮助下,我们头一次有人走出墙壁看清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我们这才发现原来人类真的无比伟大,生命真的值得一活。如果战争不曾降临的话。再接着,托马莱人尼科洛的福,我们得以品尝到那些美味到人堪落泪的海鲜佳肴。我们这才发现,原来人们可以跨越高高的墙壁相识相知,原来立场冲突的民族也可以在一起高声欢笑。如果战争不曾降临的话。


当我瞪大眼睛,再次将剥好的虾肉一块又一块放进嘴里的时候,我不禁感慨地想:一切真的变了。在战争和我们流血牺牲的命运还未抵达墙内的时候,新生活却与新世界一同纷扰地来到我们眼前了。


在调查兵团出墙考察前,韩吉曾单独邀请过我一回,我们去到尼科洛就业的餐厅,难得地坐在一起,难得破天荒地聊了些与艾尔迪亚帝国、与艾尔迪亚人的未来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时候的她依旧在用往常那样很夸张的语气,滔滔不绝地感慨尼科洛饭菜的美味,吃着吃着却突然不动了,她手握着刀叉,好像在静静地想些什么事情,可又时不时好奇地朝窗外看去。她仍然是她,只是已经不像第一次吃到这些饭菜时那么兴奋了。


她切着眼前盘子里的肉排,熟练的手法总让我把那块肉排幻视成别的东西,而她则带着浅浅的笑说:“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吧,上次好像还是……哎呀,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吧。抱歉,是我记性变差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那么熟吧,非要算的话,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共同推翻过王政,偶尔会一起共事的关系罢了。”我喝下一口酒,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


“欸——”她立刻用更夸张的语气叫唤了一声,接着又说,“不过确实是啊,你本来也不常到我们调查兵团这里,我知道的哦,因为奈尔你也觉得我们都是一群早晚人头落地的短命鬼,所以不想跟我们扯上关系也很正常啦。”


我皱了皱眉头,问她邀请我过来究竟想跟我说什么。但她只是摇摇头,继续吃起了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单纯想跟你叙叙旧罢了,毕竟自从埃尔文的葬礼结束后,你就连一次都没再来过调查兵团了。这对我们的合作可不好啊,我记得你以前有段时间明明来得可勤快了,为什么呢?已经不喜欢我们了吗?作为一路共同走来的伙伴,我更希望我们能好好坚持下去呢……”


“最好别问这些事情,韩吉。”我开口打断了她,放下刀叉,盘中的食物已经被我吃完,“你知道,有的时候保持距离和分寸才更加利于我们双方的合作。至于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还有我自己……其实有时候我也跟你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自从揭开世界的真相后,我们总在做着违背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本意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韩吉听后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也知道自己从未对调查兵团里的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希望你们能长久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所以少知道些事情对你来说会更好吧。调查兵团很快就要出海前往马莱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并不是我改变了,只是这样长久且无休无止的纷争实在使人疲倦,更别提这个世上能杀死我们的东西远远不止战争和所谓的仇恨。但有一件事情,韩吉察觉得没错,我的确是因为那天在埃尔文葬礼上发生的事情而不愿再踏进调查兵团。更多的情感是胆怯,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其实那天的争吵过后,我有去找过利威尔,想要弥补,想要道歉。我不敢单独见他,于是就选在了调查兵团俘获马莱舰队、并意外得到以耶莲娜和欧良果彭为首的义勇兵的帮助后的某天。


那天我刚踏进调查兵团总部的大门时便觉得热闹非常,那是韩吉正拿着列车模型向马莱的工程师询问这项技术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时刻,原本阴沉的工程师们在看到韩吉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后,竟也都纷纷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瞬间便有了些底气,我想这次自己生出了勇气,在这么欢乐的气氛下,一定能向利威尔坦白我的过错。


然而再见到利威尔的第一眼时,我却突然明白了。他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有了些许不同。总是垂下的眼眸,不知道什么时候乱掉的几缕头发,阴沉的脸色上也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忧愁。虽没有太多的变化,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透过那副坚定不移的身躯,沉默取代了一切语言,当同样的倦意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刹那,我才终于瞧出他的疲惫,看清了他的灵魂正在黎明和欢声中悄悄地颤抖。


我见过那样的状态。我的意识突然回到了玛利亚夺还战宣告结束的那天,回到了我在无意间看见他那个飘忽的眼神的时刻。一股悲伤瞬时间喷涌而出,流过旗帜和彩带飘扬的蓝天,包裹欢声、穿越人群,混着阳光和清风狠狠地浇在了我的头顶——当我成为与他相似却不一样的人时我才终于看出——原来他的生命并没有得到解放,原来那个太天真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我一直在想起他,想起他回不来了……”利威尔那时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终于真正懂了。原来他不是舍得,他只是选择了将一切平静地放弃掉,从失去埃尔文换来玛利亚之墙夺还成功的那一刻起,作战胜利的钟声便已经再也不会敲进他的心里了。最终,我看着站在人群中央的利威尔,默默地垂下了僵在半空想要唤他的手。我错了,我当时真不应该跟他说那样的话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利威尔,是在调查兵团从雷贝利欧的奇袭战回来后。一听说艾尔迪亚人民向世界打响的首战大获全胜的消息,我就迅速放下报纸赶了过去,正巧碰见利威尔押送着吉克·耶格尔准备踏上马车。他看到我时愣了一下,转而立刻先把吉克推进了马车,再将车门牢牢压紧,又不放心似地跟车夫交代了几句。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才走上前问我此行的目的,还没等我回话,他就继续说:“时间不太够,我现在就要出发押送那野兽混蛋去巨木森林……只是如果你来找韩吉的话,她去反省室找艾伦问话了,你去等等她应该就会出来了。”


他这样的反应真让我觉得陌生,我不禁想,若是我们还在以前,若是还在那个人类一心同巨人战斗的时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像现在这样活得那么辛苦。


“利威尔。”我叫了叫他的名字,我看着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坚定,想着都已经来到现在这个地步,明天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未成定局,似乎也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出的了,“你小心些,虽然我不知道现在墙内的时局具体是什么样情况,但我感觉不好,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关于吉克·耶格尔的事情很危险,要是,要是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别着急,你好好考虑一下再行动——”


“我一定会杀了他的。”利威尔打断我说,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车窗上映出的那个模糊的人影,“我已经忍耐过一次了,这种事情不会再有,只要我将他带去巨木森林,只要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快了,很快就好,我终于可以杀死他了,这次一定会……”他喃喃着,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边。而我在看着他。


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我都不禁想要大声嘲笑自己的无能为力了。可我还能做什么呢?看着他现在的模样,我知道一切的言语在他面前都是无力的。我们现在守护住的和他下定决心才放弃的那些相比,足够了吗?那些逝去的人们,都死得其所了吗?看着利威尔的表情,我知道我们给不出答案。


但是,但是这一切——这一切的意义不该是由他一个人来承担的——我抚上利威尔的肩膀,低声颤抖地叫他的名字。我张了张嘴巴,迫切地开口,我想要告诉他,我此刻来到这里还是希望能跟他道歉,为我那天在葬礼上所说所做的一切,我想要告诉他那些我本来应该对他说的话——

我终于明白玛利亚夺还战归还后的你究竟是什么心情了,你很累,对吧。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关于那天在埃尔文的葬礼上对你说那些话,我应该更加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的,我真的很抱歉,当时跟聚集的群众一样质问了你。


变成如今的局面是所有人共同造成的,你不需要一个人承担。至少让我们一起吧,一起努力去走以后的道路,一起去为那些离去的同伴们奋斗。我们不要放弃地去寻找自己灵魂的出路,一起朝着森林尽头的方向去走吧。哪怕走不出去。


还有,利威尔,我知道你对埃尔文的事情有多放不下,但是埃尔文他——他绝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才放弃了一切去死的。


在心中的澎湃即将喷涌而出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利威尔,抚着他的肩膀,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这好像是我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一瞬间我连心脏都变得异常轻盈起来。于是最后,我松开了自己紧抓他的手,选择目送他离开,轻声地对他说:“利威尔,埃尔文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04


我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战争开始的时候,利威尔没有回来,就连韩吉也突然不见踪影。就在我把那个来自马莱叫做法尔科的孩子带回给他的家人后,同僚的宪兵却突然追上我,气喘吁吁地向我报告——吉克·耶格尔回来了。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如果利威尔在的话,吉克是不可能自由行动的。战争没有给我悲痛的余地,在晃神的瞬间我差一点就被马莱士兵的子弹打中。果然我终究只有重蹈覆辙的份,我这么想着,枪里的子弹和远处的灰烟一同射出。


然而很快的,真的太快了,命运给我的时间只够我坦白,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说更多了。在那亮得绝望的金光降临时,在脑中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时,我看到一只雀鸟从眼前飞过——就在那短短的一瞬,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新的声音。


如果说雀鸟是因为神说要有它在地面之上、天空之中才得以飞翔,那么我们现在正经历的一切,是因为生命中有谁在表达不满、并意图反抗这天性的命运吗?那个人的不满,是因为人类注定只能奔跑在地面以上、是因为我们困于囚笼、满腹仇恨,注定只能长久地仰望天空之上的光景吗?朦胧间好像有个远方的声音在如此问,我想我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我又是怎样呢?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因为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什么都无法改变,这辈子注定永远只有犯错和失去的余地吗?


是这样吗?就连埃尔文死于同巨人抗争的路上,利威尔现在的生死不明,韩吉突然的失踪,生命消逝还有那些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战争,也都是因为人类注定无法反抗的这所谓的命运吗?难道我们这些人,无论拥有和失去了多少,无论想要守护和留下什么,都注定因为无法摆脱命运而死于那个名为巨人的噩梦吗?


“奈尔,我是不会死在巨人手中的。”空旷的黑暗里突然传出这样的一句话。


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脚下的大地便不见了,我一直注视着的帕拉迪岛消失了,手中的枪没有了,一切尽数化为尘沙了。在混沌的黑暗中,我感觉到自己虽然已经变成巨人,却依然还能思考,看来我还并没有被杀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愿我没有伤害到谁。


可这真的太令人震惊了,变成巨人的我竟然还能思考。反应过来后,我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肉体,来到一片没有尽头的长路上。这和我原本以为的死法可不一样,真是奇妙,如果我还能离开这里,一定要去跟韩吉好好说道一下这事。不过也没那种机会了吧,我应该不久后就会被哪个同伴割下后颈,然后彻底死去吧。我只要等着就好。但是头顶那整片一道又一道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星空吗?刚刚突然冒出的那句话又是什么?好熟悉的声音,那是谁?在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站起来,尝试着迈开腿朝远方的那条沙路走去,我走得越远那声音反而越清晰:“我们究竟能靠什么来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斗争下去呢?没有。说到底,无论对手是巨人还是人类,斗争永远是无穷无尽的。”这样的话语好熟悉,我一定认识它。于是我顾不得自己脚步的踉跄,一昧地朝着那远处越走越快。当我越过一道亮着蓝色幽光的光束后,我看清了那声音的拥有者——那是埃尔文。仅仅是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越过迷蒙的幻境,我看到了埃尔文,我看到他正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间我与他争吵的酒馆里——他真正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意气风发,眼光明亮。酒精的馥郁和喧嚣的人声令我想起那时的晕头转向,我想如果这就是我最后要看到的景象,如果神明使我还有机会挽回这一切,那么我也情愿在命运安排的死亡面前低头了。


我几乎已经忘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在我对他失态地吼出声后,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埃尔文做出的是什么反应,整片整片的狼藉中,我的身心陷进麻木,最终选择将一切淡忘。直到我在虚无的幻境里再次看清他,我才想起后面发生的一切。想起那时候埃尔文承受了骂声却还是选择坐在我身旁,他说完前面的那些话后,又继续开口对我说:“但是奈尔,人类、人性这种存在却是不一样的。你说我们更多时候从人类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残暴、贪婪、傲慢、懒惰、自私自利……我见过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就连我自己也是——人类终究不过是一个充满了野性和欲望的种族。如果人类不曾存在于世,或许也就不会有战争和灾难这种残忍的东西了。”


“可人类也并非只能如此,不然就不会有我们调查兵团的出现了。”是啊,这就是我记忆里的埃尔文会说的话,是人们当年心甘情愿追随他的理由,因为他的话语常在,永远不会轻易停下,因为他还会继续说,“的确,我们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说愿意为人类的未来献出心脏,每个人都未必能活到人类的未来真的光明起来的那一天。但仅仅是看着这样的他们,就会让我觉得世界也许就是为了养育出如此一群生命,才会让那么多各不相同的人类诞生在这个世界。”


现在我愿意相信埃尔文的这番话大概确实如此。也许很难想象,但在地下街靠偷蒙拐骗一系列勾当才得以谋生的女孩,却会为了放飞鸟回归蓝天而拼尽努力,当灾难来临的时候将自己逃命置于优先地位的商会会长,却在后来为了守护墙内民众的安稳而被残忍杀害,而那受命运安排留在这残酷世界的旧时代士兵,却甘愿为了牺牲的同伴们和那个困难重重的誓言献出余生。


“奈尔,我不会死在巨人的手中的。”我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埃尔文那时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跟我说了这句话,“已经有人比巨人还惦记我的性命了。”


借着延伸向天空的那一道道幽蓝光芒,借着苍白沙尘包裹着的诡谲的道中世界,我终于想起来了,就在我对利威尔加入调查兵团并砍伤埃尔文的事情表示不满时,埃尔文却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即便现在你不理解,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把他带进调查兵团的理由的。利威尔他值得去真切地感受现在他所存在着的世界,去勇敢地拔刀,去毫不畏惧地扭转困境,我相信他有这样的力量。”我注意到回忆里的我听后渐渐愣住了,但埃尔文仍在滔滔不绝地说,我想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用怎样的一副表情在说这番话。


“他会因为自身对同伴们的在意受到影响而产生犹豫。这份感情,可能会沉重到令他心有迷茫,却也可能成为推动他前进的理由。不是谁都能被同伴这样的存在影响的,这是一种温柔的天赋。而正如我所见,拥有这种天赋的利威尔,的确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明知摆在眼前的只是一段再无用处的回忆,但我看着那时的埃尔文,看着他嘴角浅浅的笑,一直以来所迷惘的那些事情却在此刻悄悄地淡却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死在他手里。如果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再实现自己童年的梦想的话,那么到时候我的性命,我愿意全部交给利威尔去决定……我想这是我欺骗他应该付出的代价,如果那一天真的能够到来……所以,如果那样的时候真的来临,如果利威尔愿意的话,只要他愿意的话,就让他杀死我吧。”原来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痛苦变得不再那么清晰,我身处无尽的黑暗,默默地挺直了腰背,也许这就是我这几年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吧。在这段回忆的景象消散前,伴随着在静谧而寒冷的薄暮,我不再向前走,我停下来,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回忆中的那个人——真不可思议啊,埃尔文知道他当时正那样地笑着吗?


过了一会儿,脚下的沙地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我随之抬起头来,注意到头顶那片璀璨的星河中,有一道幽蓝色的光束正在慢慢地变淡泛白、即将从这无边而渺远的世界上彻底消失。我想那是我的生命。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在这片苍白的砂砾与星空构建起的空间里,停下了自己奔跑的脚步。我的意识在恍惚间彻底脱离那些承载过我的世界,魂灵飘忽着升起,在猛然炸开的一团浓烈的血腥气中变得无比轻盈。转瞬之间,我看到死无葬身之地、灰色的天幕、以及那些再不回来的人们,而埃尔文则站在其中最前方的位置。于是我哼笑着向这片景象伸出了手,手还没有碰到他们,我就先迫不及待地张开口。埃尔文,这回我终于可以向你道歉了——



你会原谅我吗?




END

 

蜜桃白龙

呜呜呜呜哭爆

咩拘泥:

Hitomi太太 《on your side》

团兵本经典之作

整理相册的时候发现的

本来是39张散图,后来我把他们拼一块儿了

虽然这是很早很早的本了但我还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下

虽然我觉得很多人应该都看过这个本了

但是就算我今天又看了一遍还是很感动啊!!

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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