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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泓

二刷许愿机卷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在后,零星残迹一点点印证前文的指向,为这指向细细做下注解。

我很难抗拒这种未尽而已完成的故事。

特别是看到老人与三个愿望结尾,意识到此处伏笔时,非常强烈地想写点什么,梳理这一刹那涌来的无数感慨。


-声线管工遇仙-

札与姬寻的因缘是很经典的长生种与短生种故事,他们之间不涉半点浪漫情爱,但自札视角所述的遇合始末,比01与玉音女的往事还要接近志怪作品中的遇仙传奇。

在札的童年,医师便僻居于远离聚落的边郊。他似乎无所不能,天灾在其居处自行消散,死亡在其手中化为生机,不受任何世俗的因果缠绕,也不为一切凡人的悲喜侵扰,总是人们有求于医师,医师接受人们回报的物资似乎并非出于需求,只是随俗。岁月流逝,医师也同一般人那样老死,在札记忆中,这个过程同样笼罩着非同尘俗的离奇之感,比起凡人亡故,更像仙人尸解。

医师的存在略微荫庇了当地的乡民,札因此拥有一段许是比原定命运顺利一些的前半生。待到他将生活经营成就,稳定度日的时候,却又有天上人要来加倍追索他懵懂时蒙受的那点福泽,于是札被奇遇所累,面临灭顶之灾。

在这绝境之中,医师——姬先生从天而降,将札救拔而出,他再一次施展神仙手段,生死肉骨,挽厄难于未发之初。

肉体凡胎是不可能具备这等神通的,姬先生便褪下那具用来混同于普通人的化身,将迥异常人的本相坦露在所有人眼前。


人们敬姬先生而远之,如同敬畏不可测的黑天,尽管他们的畏惧不能左右黑天降下的任何意志。札也一样,他对这异人心怀恐惧,他知道对于黑天一般莫测的神人来说,自己的存在或意愿都微不足道。

但是,那些儿时记忆中绚丽的光斑,屡次获救的侥幸,都给了札一些额外的勇气、信任和信心,而已经几番颠覆的生活则削减了他翻越常识樊篱的恐惧。

札像一只迷途的小狗闯进姬寻的旅舍,在一个随时可以毁灭一切的人身边打转。对于姬寻描述的世界,札连想象都很困难。

姬寻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对他的未来亦是如此,反之则不然。

姬寻给札的人生铺设一段妥当的岁月,在离去之前,他向札诉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知道札不能理解。


他们之间格差大到了仙凡有别的程度,但在我看来,并不是单方面的施予。我想姬寻从札的陪伴中获得了很多东西,那些他不擅长表述的东西、知识信念无法定义的东西,那些他只能分析但不知如何安放进自己生命的东西。

我不知道姬寻作出那个请求之时,是否理解了札对他的关切之中所包含的同情。

——在年老声线管工辞世前,他即将从肉体需求、伦理约束、对此生的责任与期待中解脱出去的时刻,此刻,札不需再怀着忐忑仰视这位莫测的保护者,此刻,他看见一个如自己般在幽暗广袤的未知中迷途的凡人。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相信,他切愿医师于此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妥巴与死秩大盗-

妥巴如同札的反面。

妥巴机敏,好学,主动,遍身棘刺,勇于思考和表达。他不会安于现状,不愿随波逐流。他此生关键节点上存在的重要人物,不是辜负他,就是否定他,或者二者兼有。

妥巴越不幸,就越坚持自我的正确,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他对姬寻冷嘲热讽,恶语訾骂,他知道这个解救他的外来者并不是善。

但妥巴上了贼船,为了存活下去,实现自身的价值,他帮助姬寻完成的一个个计划,正在否定他曾经坚持的正确。妥巴在言辞上辱骂姬寻越是尖刻难听,越说明他行动上的屈从给自身造成的痛苦。


姬寻看上去不在乎辱骂,也不在乎创伤,全当成一种安抚协作者的资源,当他的计划悖逆对方的价值观和情感体系时,用来调节协作者的情绪,让配合度保持在一个可接受的区间。就算对方其实是受胁迫而只能协助他。

他对待妥巴,就像对待札时一样耐心,循循善诱,有问必答。作为一个无远人,即使是精于谎言话术的无远人,姬寻(或者说0305)内心总有一部分会判定谎言导致低效。在他意识得到的范围内,他不骗自己,在他认为非必要的范围内,他也不骗别人。

妥巴向姬寻问及生命的本质时,姬寻毫不避讳地拿彼此举例,只因这个例子妥巴最能理解,是最有效的说明方式,尽管它必然伤害妥巴的感情。仿佛在以一个引导者的身份,等待一个能与他对等交流的对象。

在这个位置上,他先遇见了妥巴而非朱尔,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对于姬寻给出的每个答案,妥巴总是尽力倾听并理解,再从脚下的立足点臧否取舍,他用姬寻提供的透镜窥望他从未得见的宇宙,辨认自己在其中可能的位置。不论他表现得如何尖刻易怒,妥巴的内在拥有一个具备很强的自控和判断力、能在饱受伤害之后,依旧对这危险的世界怀抱好奇和善意的灵魂。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姬寻没有去拉住妥巴那只表达承诺,或者说友谊的手,他遵循那个最妥当的运算结果,与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道别。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我忍不住会假设他们在一个更温和的时空相遇,在那里,妥巴与姬寻或将互为益友。


只是,对于姬寻来说,这样的时空从未存在。

作为追寻向上与变革、力图化不可知为可知的求索者,亲手揭开温室的天幕,赤身暴露在极寒宇宙之中,或许是一种命运。


-第一千零一夜-

令不可知与不可得磨灭于无限历史选择中的终末无限之城,它的光彩如同天方夜谭真实具现。它看上去太像一切神话、理想、信仰指向的最终乐土,它的名字无比贴切。

它达成了朱尔们最初的目标,但这些作业者逃离了这个曾经矢志以求的“美好世界”——任何选项都正确,意味着选项本身失去意义,无限溢出了有限的容器,他们失败了。


与其他人不同,朱尔不承认失败,她在逃离之后依然坚持着想要返回之前的路线上,找到那个导致无限逃离容器的纰漏。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正确。

面对她的疑问与表述,姬寻是否看见曾经的自己?

朱尔的自信在她对外界的无知衬托下,显得很可笑。但她有一种格外出众的勇敢,会毫不迟疑地向黑暗伸出自己脆弱触角,试探温室之外的不可知,她全力用原有的常识体系去解释反常,试图从中搭起一条可知的通路,这种勇敢背后的支撑物之一,也许便是这种无知的自信——她坚信曾经构成自我的那些本质是坚实的,坚信自己能承担错误的代价,为了最终的正确。

“真正的恐怖需要智慧来辨识”。然而,大多数人的智慧,只能通过经验来淬取。


姬寻得到了这份经验,和大多数人一样,为时已晚。

当不死之猫与死之幻象的友人追逐着美酒与狂欢跃入第一千零一夜的盛大尾声时,而姬寻也在曙光中卸除魔法师的妆容,走进现实的尾声,他的退场很平和,如同在场上时一般无二,用诡辩或折衷安排他力所能及的大小事务,仿佛正要去赴下一场奇幻的演出。但是,在姬寻那用运算线程填满的思想的荒原中,那些童话幻梦无可容身,不复存在。

在实现一切愿望的金铃与惩戒一切非法许愿的执行人之间,姬寻只能直视阴影,交出他后台休眠的线程,他那些为了节约资源而埋藏起来的无效思考,那些层层埋藏的、不能也不必再说的结论:我失败了;我错了。

他曾经坚信自己的正确,这份坚信最终导向了一场不可挽回的破灭,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没有回头。

仅在这个没有生者知见的时刻,他向死者坦承内心的结论:

“我后悔了。”



之前和人开玩笑说,安纳托尔和姬寻都是“失足青年”,其实失足并不能概括我这个古怪的醒脾,须得兼备初心本贞兰因絮果、聚九州铁铸成大错、亢龙有悔回头无路这三个特点,才格外叫人扼腕叹息。

——他如此自爱和自负,可见其最后放弃和否定的,并不是对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

也因此,他偿付债务的时刻,才足够让人动容。那不是在把一个不想面对的负担,随随便便甩给其他人,让别人代替自己去背负选项、赋予价值,而是“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我接受这个结果,但愿它还有可取用之处”。

直到最后,姬寻也仍然坚持着,用他以为的正确去寻找一条或许可能的出路,如果这条路最终无法走通,那他也亲身证否了这个路线——用整个自我的存在意义,为后来者排除一个错误,成为正解到来前被划去的一个选项。

他完全明了自己已走上一条指向毁灭的直路,而犹不放弃一切自赎的行动,对已经无药可救的自己也好,对看上去毫无希望的末来也好,都全力挣扎到最后一刻。不论落在什么处境也向往高处的阶梯,不与泥沼同流的心灵,是他们人性中最打动我的部分。

青泓

继续pentiment二周目成就收集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嫌犯……只能说机缘巧合,如果一周目我知道还有盖伊的事,肯定优先把黑锅扣给他。但是吧,这个选项会让后面磨坊主的介入稍微不自然,而我这个玩家受种种心理因素影响下产生的代入感,必然也不会有一周目时那样强了。

出于对这周目磨坊冲突的不协调感的介意,我又读档换开了马丁线,结果马丁线接的还是磨坊主介入,虽然说那个理由也不是不行但是……果然我一周目感受到的那种强代入是一种机缘巧合。


二周目乱逛修道院触发了一个很美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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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截图不太能体现那一场运镜的美感,引出这一幕的是吕迪格空灵的唱诗声,修士们闭居密室,分散在于三层图书馆,各怀忧怖困苦。但在歌声中,众人神沐天光,进入一个与尘世相对应的心灵天国。

是仅次于第二章结局的美妙运镜!


这次进第二章结局时,特意把整个转场录了下来。

这震动人心的几分钟里,人物的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极其精炼:生活还能保障的工匠们担心局面失控,向起义者保证公爵之后不会追究;教士们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恢复从前的日子”。而彼得重复“像过去那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说这句话时的绝望,站在他对面的安德里亚斯,还有画师身后的教士、学者、工匠们在那个瞬间没有领会,不能领会。能领会的人们都站在彼得身后,他们之间那不可见的泾渭终于形成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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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点燃图书馆走出来,大佑格将手搭在父亲肩膀上。与此同时,安德里亚斯扑入火海。所有人从两边散去,火光映照下的图书馆门口,只余下克劳斯抱着女儿,在呼唤友人的名字。

画面转入广角,观众看见整个故事的结局,整整两个章节里堆积到无可维持的矛盾终于化为血火,在这个仲夏夜基耶绍燃起的火光,照出惊怒狂乱的人群,两天前,节庆篝火边的欢聚仿佛是对此刻的预演。

剧情高潮卷着玩家从最高处砸落,而后,潮水退去,玩家被推出故事,轻轻放在秋日的林野。在那样一个毁灭性的场面之后,我看见的不是废墟,不是陌生的新居民,而是自古至今都生长着的郁郁森林,过去掌管药草修女仍在林地间从事采集,而昔日孩童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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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句子:离离原上草。

有人离开了,有人不在了,也有人扎根于此,用自身的存在延续塔兴的历史,他们就像生在塔兴的萋萋芳草。

某糕

【马图】《长相聚》(下篇)

是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年龄gap成了30岁的马老师和小图的故事(下篇)。

地址这里 

是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年龄gap成了30岁的马老师和小图的故事(下篇)。

地址这里 

某糕

【马图】《长相聚》(上篇)

脱离原作剧情的if线,马图之间的年龄gap从13岁改成30岁。

在    或在围脖上找我’已退休君’然后按#马图 标签找文。

脱离原作剧情的if线,马图之间的年龄gap从13岁改成30岁。

在    或在围脖上找我’已退休君’然后按#马图 标签找文。

行星巷道

【马图】月光塌缩

 /胡编乱造成分有

/私设有 共8k4

可以配合bgm《孤雏》食用

  

/光阴不相信永远

只相信彼此交错的那一瞬间/


0

图恒宇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才会经常被脱离水体的窒息感裹挟,就像被冲上浅滩无力反抗的鱼,只能躺在乱石堆上呼救。


就比如现在,月球发动机试验基地里,马兆站在他眼前,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

”图恒宇跟我,我们一组负责550c的系统运行。“


准确来说,马兆是站在十几人的眼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分给图恒宇一眼。

图恒宇接着感觉到冷空气进入肺部,他好像可以正常呼吸了:...

 /胡编乱造成分有

/私设有 共8k4

可以配合bgm《孤雏》食用

  

/光阴不相信永远

只相信彼此交错的那一瞬间/

  

0

图恒宇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才会经常被脱离水体的窒息感裹挟,就像被冲上浅滩无力反抗的鱼,只能躺在乱石堆上呼救。

 

就比如现在,月球发动机试验基地里,马兆站在他眼前,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

”图恒宇跟我,我们一组负责550c的系统运行。“

 

准确来说,马兆是站在十几人的眼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分给图恒宇一眼。

图恒宇接着感觉到冷空气进入肺部,他好像可以正常呼吸了:“好的马老师。”

随着他开口,有人投来目光。图恒宇还没换下冬眠仓专用的短袖,垂下目光看着领口位置。

那是图丫丫在的位置。

 

1

“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图恒宇觉得他在演戏,不止给要像重复台词那样对女儿重复,也要演给坐在一边的老师看。他的表演有些过于拙劣。马兆太懂图恒宇了,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他和图丫丫对话,就像在打一个谜底已知的简单谜语。马兆起身,图恒宇也知道这很幼稚,慢慢垂手站起来。

马兆不用细看也知道现在的图恒宇是什么表情。按马兆的经验,如果这个时候摸摸学生的脸,那一定是滚烫的。

不过马兆还是调度出一个细致的眼神来扫描图恒宇。他说:“图恒宇,抬头。”

马兆探寻的眼神从镜片后面奔涌开来,屋子太小了,也太安静了,那个眼神很快淹没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看着马兆,也只能看着马兆,他已经忘了怎么给自己寻找借口,只是觉得刚走不远的窒息感又回到了身边,马兆是浅滩,而他又变成了挣扎的鱼。

 

图恒宇有很久没有见过马兆了,在他的脑海里,有很多东西能代表马兆。比如计算机平稳运行时发出的轻响,又比如月球上错落斑驳的山,他觉得它们像马兆的眼睛。

图恒宇现在觉得那种眼神像月光下的湖水,湖是死湖,反光的颜色未知而危险。他又回过神,月球上看不到月亮。

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与马兆的对视中,细汗浸湿了领口,他心口一空,发现图丫丫不在胸前。于是图恒宇开始发抖,他感觉有些恍惚,艰难地又将目光放回550A接入数字生命卡的端口上。

 

图恒宇败下阵来,而马兆只说了一句话。

 

2

还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经历了一场寡言的交锋。图恒宇告诉丫丫回去就看她,马兆叫他不要得寸进尺,两台550都在马兆身边,像两口沉默的棺材。图恒宇一边咀嚼着这句“得寸进尺”的含义,一边想放声大笑。

于是他沉默地笑,笑得流出眼泪,喘气声惊动了马兆。马兆回过身,图恒宇正看着窗外白花花的月壤表面。

马兆看着他,图恒宇没有移动目光。月球上看不到月光,但每一束亮光也都可以是月光的映射。图恒宇不看马兆,但他灵魂中的相当大一部分也都是马兆的映射。

3

于是图恒宇不断摩挲着数字生命卡上图丫丫的名字,很快坐到桌子上说,马老师。

亮光把他的眼睛照的明晃晃,像两颗孤单的星球。

“图恒宇,你日夜不分了吗?”,没有得到答复,马兆沉默半晌:“这个时候?”

图恒宇坐着,努力想找到什么背景音替他回答。可是没有,他只好又说:“马老师。”

 

 

三个字的发音听起来有些费力,事实上图恒宇也确实几乎要被自己压倒。马兆低头看了看,慢慢把手嵌入图恒宇攥着图丫丫数据卡的指缝间。图恒宇有些陌生,索性闭上眼,感受到泪和一双他无比熟悉的手。

于是事情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发生了。图恒宇发现他靠这种方式找回了对马兆的记忆,又有些想笑。于是马兆又不再是月表的山,月光下的湖,又变成了他的持有者,他的马老师。

图恒宇开始沉浮,慢慢向马兆坠落。他眯着眼想从前的马兆。图恒宇不会错过马兆在月球上第一次看到丫丫时微颤的手。马兆总是这样,常年挂霜的松树,但图恒宇相信他为科学而生的灵魂是热的。但雪地里失温的人不能烤火,哪怕他的心脏无比炽热。所以马兆青年时代的喜悦和骄傲都只好向内做功,全都讲给自己听。图恒宇与马兆共事的时候感觉过这种温度。有的时候马兆会快走过来问数据,以一个前倾的姿势贴住外侧的图恒宇,手向前够,越过他去找里侧的师哥。马兆离开他,有些余温,图恒宇的心热起来。马兆不是没有心,不是仿生机器人,他只是舍弃了不需要的情感,显得有些冷静过头。

图恒宇发现自己仍然记得那个时候马兆身体的温度,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被余温灼伤。凭借这半点余温,他一点一点捡起和马兆的曾经,尽力把它们串联起来。

 

马兆力道重了一些,图恒宇开始发抖,流下泪来的时候,他也回忆起有一次,马兆好像没有那么冷静。

4

几年前图恒宇失去妻女,整个人飞快的萎缩下去。他的灵魂裂成两半,有一半放在女儿的数字生命卡里,被他挂在胸前。另一半好像粉碎在地,一直找不到寄托。

马兆说,我负责,就此把图恒宇接在怀里一次。图恒宇像一具空白的躯壳,仿佛有一盏什么灯长明不灭的在面前煎熬着他,那灯的尽头是马兆。

 

很多年后,马兆都没能忘掉图恒宇的泪水。他曾经跪在地上把手抓在马兆胸前,似乎想用血建立一个歃血为盟的誓约,马兆托起他。于是图恒宇又回到女儿身旁,滴答滴答,他已经得到他的判决。滴答滴答,心电图示数归零,图恒宇先转头去小窗口寻找马兆,然后把视线放回550A刚好完成的记忆传输进程上,眼泪终于落下来。马兆看的不清楚,但那滴泪着实惊心动魄,牵着马兆心中一动。

再后来,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挂在胸前,带着马兆走进面试领航员的暗房,坐在桌子上说,马老师。进房间的最后一眼,图恒宇看到月光。马兆坐在椅子上好久,真正站起来伸手的那一瞬间,图恒宇又一滴泪落下来。

 

后来是鼻息交缠,图恒宇的另一半灵魂被灌入马兆的气息——就像上帝创造亚当那样。他们的第一个吻很安静,图恒宇坐在桌子上仰头看马兆,突然使劲向上一下,唇瓣碰到马兆嘴角。重力使他下落,马兆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图恒宇至今依然记得那种感觉,他的每一下脉搏都向马兆倾斜,一下一下放缩着他和马兆手掌间的距离,是一种极压抑的跳动。马兆向上托起他,重复并加深了这个吻。

一个真正的吻。

 

马兆像一张网,又一次接住下落的图恒宇——然后把他托起。

 

马兆松开他,开了今晚的第一次口,长时间的沉默让这句话哑的要命。他问图恒宇,我现在在看谁。

没有月光,图恒宇抬头,马兆的眼睛里正盛放着他。

 

图恒宇触电一样跳开眼神。可是四面八方,他撞进无数个马兆的视线中央。于是证明,马老师最像人的时刻也就是这样——没有俯身,没有剖白,只有一道躲闪不开的目光。

马兆为他定义了这一刻,属于马兆的图恒宇就此诞生。

 

再往后,图恒宇又发起抖来,带动桌腿摩擦发出声响,图恒宇一直攥着马兆的手腕,跳动的脉搏让他一直清醒着醉倒。

马兆抽一口气,图恒宇,你的手在痉挛。

图恒宇答非所问,马老师,我们,心跳共速。

说着抬起马兆空闲的那只手的小臂,似乎在向他展示这个全新的发现。

马兆叹口气,又轻轻亲亲他,动作不熟练,但相当像模像样——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计算机正常运行的低分贝嗡鸣和马兆的叹息构成一种矛盾。而图恒宇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有两个灵魂粒子正在宏观中相撞。没有月亮星子,他们是唯一的见证人。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马兆的低喘和图恒宇的哽咽。

 

在黑暗与黑暗的叠加态里,马兆开始想象窗外的月光。

月光排山倒海,不知是谁的映射。

只知道这般排山倒海里,也包含着谁的寂静无声。

5

图恒宇把思绪放回到月球上,马兆依然在他眼前,只不过这次他没哭。他睁眼直视着马兆喊,马老师,马老师。一声一声,马兆顿了一下,很快给他一个以堵嘴为目的的亲吻,说图恒宇,别叫老师。

图恒宇抓住时机,在马兆俯身的一瞬间将泪落下。温热的泪水很快融进他们相贴的皮肤,于是图恒宇想,这算是一个标记。

马兆迅速闭眼,用眼睑接住了图恒宇的泪。

 

他们在对视上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合适地规避了四目相对。结束之后马兆开始擦手指,图恒宇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某些新的余温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天花板是灰的,窗外有光投进来,组成发光的色块。图恒宇竟然也觉得那像马兆的双眼,是一片低温沸腾的湖,他穿着衣服在湖水里泡澡。

水不冷,衣服粘在身上让他感到难受。

 

 

6

月球发动机试燃成功 ,人类文明找到方向,图恒宇没有,他仍然跟在马兆身后。

 

十四年很快,他们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黑暗仍然是他们的秘密,他们在黑暗里拥吻,跟随,以及沉默。马兆会踩他,掌控他,图恒宇身上只挂着数字生命卡,卡片一上一下,像一丛什么颤抖的植物。也或者有的时候在白天,图恒宇会闭上眼睛,这样他就拥有了最低廉的黑暗。

 

图恒宇索要,马兆赐予。图恒宇仍然保持着从前的语言习惯,喊马老师,然后又闭嘴不说话,只是看着马兆。图恒宇可能是觉得:如果马兆不能立刻全身心地读取他,哪怕再细微的一瞬间,也算马兆延续对图恒宇控制权进程中的卡壳。

马兆当然也能猜到这个想法,但他觉得图恒宇幼稚。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有时候马兆看到550W也会微笑,图恒宇好像又没有那么孤僻。月亮离他们越来越远,图恒宇却时常觉得命运在一步步走近。

 

也有一次在图恒宇家,马兆摘掉了他胸前的数字生命卡。透过图恒宇家的落地窗,月亮依旧在远行。图恒宇胸前的重量不再牵引着他,他感到极深的不安。于是他开始和马兆说话。

他说马老师,您操纵着我的一部分灵魂,是想把他变成您的祭品吗?

马兆摇摇头说图恒宇,如果一段代码能自己正常运行,我不会插手。如果他出错了,我会查找纠错,但作为我编写的代码,他总是可以自主运行的。

 

图恒宇明白,至少在这件事上,马兆并不喜欢驯养,但他永久拥有着图恒宇割让灵魂的一瞬间。

 

马兆给自己的去中心化做得很成功,他可以同时是无数个马兆。比如他放任自己的一部分用来安慰学生图恒宇,又比如前一天晚上他和图恒宇耳鬓厮磨,第二天起床上班又冷淡依旧。

但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瞬间组成的,正是这些瞬间使他成为图恒宇;而马兆永远是马兆。

 

马兆并没有强迫图恒宇做什么,或许是他知道图恒宇会自己走向他。所以甚至会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图恒宇保管并梳理一部分。比如现在,他们在图恒宇家的沙发上继续这个进程。

 

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一无所有的图恒宇以为那部分是马兆救他的代价,于是自此裂成两半,一半用来存放图丫丫,另一半无偿赠送给马兆。

马兆捏就了图恒宇的一部分,帮他纠错,而后将他归还。但图恒宇没有收,或许从某种意义上,他不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已经对拥有他的灵魂这件事毫无兴趣了”这一事实。

图恒宇确实太幼稚。因为事实上,甚至都不需要马兆伸手,图恒宇就会自己走来献祭。

 

月光长长,高悬在窗外。

图恒宇一直认为,从丫丫出事那天起他就不再有感性上的泪水了。但有时候马兆会

在距离贴的极近时为他舔去生理泪水,图恒宇总是觉得这种时候,算是把他和马兆归入同一条河流,是他的一种慰藉。

现在他想让马兆这么做。

于是他说马老师,舔。

马兆真的俯下身,冰冷的吻落在他脸上。

 

那天晚上之后,图恒宇再也没找过马兆。

7

终于,图恒宇上传了图丫丫。曾经两个粒子的碰撞引起的连锁反应浮现。

图恒宇走入大楼前抬头看了月亮,月亮上有他的很多的回忆。月亮也像马兆。

 

他和此刻抬头望月的无数人一样,没想过这会是最后一眼。

 

图恒宇站在这间黑色的暗室里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兆。规则的几何形状一层层折叠倒影,图恒宇向上看,感到世界被他颠倒,他终于能正视丫丫。

他也知道马兆来了,单向的玻璃,除去无数个自己,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在这87秒之内,他终于赢过马兆一次。

由于面试特殊的要求,玻璃设计的很精妙。马兆甚至能看清图恒宇眼镜上沾到的泪水,一时间忘了自己在照镜子(2)。于是在这87秒里,马兆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服从了同图恒宇的“要挟”,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无知无觉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倒计时的87秒里,图恒宇看不到马兆,但他想象着马兆在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永远赢不了马兆,甚至上传图丫丫也在马兆的意料之内,不过图恒宇知道,对于马兆这种全知全能的角色来说,只要有一件事超出他的控制——比如现在,马兆要为他拖延97秒,就算马兆输。相反的,对于图恒宇来说,他可以一直带着马兆的印记,但只要一次,他真正成为自己,就算图恒宇赢。

马兆人很好,他理解图恒宇略显幼稚的胜负观,于是为表尊敬,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在他和马兆二十年余年的交往中,图恒宇终于赢了87秒。

 

随后图恒宇倒地,马兆进入房间,环视许久——捡起了沾着图恒宇血迹的一片玻璃碎。他推演图恒宇的习惯开始作祟,他想,图恒宇眼角破裂的两处将会构成一个“//”字型的疤痕,就像计算机代码后连接注释的符号,对代码本身没有实际影响,只是起到解释代码,方便维护纠错的作用。

马兆旋转那片玻璃,短暂地笑了一下。

 

8

再见面,又是在一个逼仄黑暗的环境里。他们隔着一扇玻璃,马兆的眼神又让图恒宇想到月光下低温沸腾的湖水。

图恒宇听到马兆说地下城的名额被取消了,那一瞬间他无比希望击碎面前的玻璃,也许这样就能最直观的看到马兆真正的想法。

如果图恒宇能看到马兆转玻璃时露出的那个笑容,他一定会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当然也如马兆所想,图恒宇眼角的伤痕构成“//”的形状,真的像一行浅灰色的批注,于是微弯嘴角。关于他在笑什么,他又和图恒宇想到一起。

也许没人知道马兆所长到底在想什么,但图恒宇知道,不仅知道,甚至还能把他的想法具像化。分别作为数字生命曾经的研究者和一位父亲,他们有同样的终点。于是他带着马兆的那部分一起,上传了图丫丫。

也许图恒宇也想以此挣扎。

但在马兆看来,图恒宇这种不顾一切的反向挣扎,正构成马兆人生的注脚。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接下来他们开始对话。

“有意义吗?”

“对丫丫来说,意义重大。”图恒宇双手交叉靠上椅背。

“拥有了七十年生命的图丫丫,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马兆眼神怜悯。

图恒宇感觉他有一本专门为马兆写的字典,有时候查找还会遇到词库不足的情况,但马兆好像不用依靠任何东西就能看透图恒宇。

比如他说天使和恶魔,然后拿出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在他眼前摇晃。

 

图恒宇又被本能驱使了,他无法移开目光,终于明白他和马兆一直在“托起”“下落”和“接住”的进程中反复。马兆能控制每一个节点,只不过这次,马兆好像拿了一把钝刀,张开怀抱等着接住图恒宇。

 

图恒宇写下名字,开始想要逃离,马兆也站起来准备离开。

“马老师,我真的有罪吗,您要这样审判我。”图恒宇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尝试在“马老师”这三个字后面加上一句连贯的话,“该被审判的人,真的是我吗?

马兆微笑:“图恒宇,上帝抽出亚当的肋骨为他制造夏娃的时候,可从没觉得自己有罪。”

 

图恒也站起来。隔着玻璃,他们又在照镜子。

9

再没有月光了。图恒宇深呼吸,把女儿的数字生命卡放在手心里。因为来自马兆,这张卡还是冰冷的,图恒宇又开始发抖。

马兆在敲更衣室的门,简洁有力,没有自报家门,但图恒宇知道是他。于是他说请进,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有点猜不透马兆来找他的意图。

 

如果用敲门这件小事做一个比喻,马兆的表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持续一种有规律的节奏,直到图恒宇来开门。而图恒宇只会敲一下,然后说马老师,我是图恒宇。只敲一次,只喊一声。

 

图恒宇突然想主动一次,不等马老师来推演他。于是他走到马兆身前,他比马兆略高,嘴唇贴上了马兆的眉骨。

房间外是哭泣,尖叫,爆裂的碎片和没有月亮的天空。没有人闭眼,一个极近的距离内,他们四目相对。

图恒宇说:“马老师,现在不亲,我怕我会再遗憾一次。”

过了一会儿,图恒宇才感受到马兆眨眼,呼吸,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主动权又回到马兆手中。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兆拉着他一起蹲下,以一个极轻柔的动作吻了吻图恒宇未愈的左额。贴的很紧,吻得很轻。准确来说,像第一个晚上那样,他们只是鼻息交织,可偏偏都控制不住心跳。

这次不用图恒宇说,他们的心跳又一次共速。但这次,马兆和图恒宇一起定义了这个瞬间。图恒宇不合时宜地想,月球亟待塌缩,也许最后一缕月光会放在马兆眼中那片低温沸腾的湖水中。

 

马兆动了动,把手指挤进图恒宇紧握着数字生命卡链环的手指间,没有犹豫的,与他十指相扣。

链环把他们相连,反光摇摇晃晃,像一片首尾相接的月光。

图恒宇觉得这才是世界末日,马兆和他一起坠入湖水中。那湾湖水是月光的墓碑。

也许马兆是怕他遗憾,所以赐给他这样一瞬间,又也许是他太懂图恒宇这由无数瞬间组成的一生,所以短暂走进图恒宇的定义中为他重新证明了某个,在从前随着关系一起变畸形的问题——什么算是一个真正的吻?

 

月亮在走向毁灭,图恒宇似乎变了,马兆也仿佛已不在原地,然而此刻一转头,亿万光年的时光轰然崩塌,他们又在原地重逢。

 

图恒宇和马兆分开,心跳渐归平缓。最后的路程是摇摇晃晃的,他摇摇晃晃的命运被拴在同样摇摇晃晃的直升机上,也许是一种相对静止的频率,图恒宇前所未有的平静。

 

冰凉的金属链紧贴着他的胸膛,那是一件铭刻进他生命的圣物,而他一生的航向,此刻就在他身旁。

于是图恒宇说,抱歉,我不知道写给谁。

10

图恒宇依然跟着马兆,“跟随”好像是他的人生词汇,不过宾语永远是马兆。

黢黑的海底,潜水服能抵抗外界的水压,但不能消解人心中的恐惧和颤栗。

 

久违的,图恒宇露出一个很轻快的笑容:“马老师,这是什么。”

马兆斜他一眼,语气是典型的马兆式平缓:“这是带鱼,他们站着睡觉。”

 

于是我们知道,走进生死未卜的暗夜前,图恒宇依旧保持着遇到问题问老师的优良习

惯,而马兆依旧会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问题, 同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差别。图恒

宇会问, 马兆会答。

 

只是他们,也只有他们。

可惜此时天空太悲壮,某晚月色太仓皇,这一瞬间又实在是……太过短暂。

 

沿途图恒宇又见到血,见到濒死,见到无数机器轰鸣。他依然跟着马兆。

马兆的语速很快,图恒宇已经空不出时间思考,马兆走进那扇门,图恒宇没有回头。

 

进度卡住,图恒宇喊马老师,进度继续,图恒宇也喊马老师。一切似乎又走向正轨。直到马兆大声喊他:“图恒宇!我腿卡住了!快来帮我!”

 

死亡很快,或者说水位上升的很快,马兆最后一次把手伸给他,然后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告诉他:

没有人的文明,没有意义。

 

图恒宇无法读取这句话的意义,又或许他太懂马兆,太懂这句话的意义。

总之马兆的名字陡然变红,图恒宇继承了老师的心跳频率,心率飙上一百五。

总之图恒宇带着眼镜,自此怎么也看不清马兆。

 

命运没有给他悲伤的权利和时间,他像冲出航站楼即将归乡的旅人那样冲回550W旁边。命中注定的,他操纵着双手打开装着数字生命卡的盒子。

盒子打开,他知道了之前马兆那个“天使还是恶魔”问题的答案。

也或许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肯放弃这个拴住他十四年之久的灵魂锚点而已。

 

无论如何,他说图丫丫,记住它,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它。

 

像他和马兆之间没有告别一样,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了,海水已经行至身前。

 

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无数颗心脏在同时熄灭。比如此时此刻,在深海下的北京根服务器旧址,一位叫图恒宇的小队成员身上同时消失了两段心跳频率。

 

150———0——————

 

…………

11

最后的时候,图恒宇在想什么已经不可考,但通过常识我们可以知道,他大约会在五分钟左右的大脑空白中溺毙。

空白意味着那个时候他的大脑将是一块很好的幕布。我们可以重新演绎他和老师马兆的一生。

 

他们很像,但图恒宇和马兆之间也有很多有趣的区别。比如许多年前手术室外,图恒宇用双手拽着马兆的白大褂,鲜血弥漫,却是他的泪最动人。而就在刚刚,马兆手上带着队员的血,他不在乎,只是扶正通讯器,苍白耳廓一抹红,鲜艳的不像话。

面对死亡,图恒宇用泪,马兆用血。

 

图恒宇一生中也有很多部分无法和马兆分割。比如图恒宇丧妻丧女,他两次拉着马兆,马兆都接住了他。比如在月球上,在面试领航员的房间里——马兆好像一张网,每次都能接住图恒宇。

不过这次没有,图恒宇只能缓慢地沉入水底,没有马兆在等着接住他。

不过图恒宇的心脏在接入图丫丫的不到三分钟内就停跳了,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再需要这张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在人生的跳台上一跃而下。

 

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其中有一个权重相当大的——“跟随”。

但不知是第一次的“跟随”太匆忙,还是图恒宇给马兆打的标签太可怖。一切回归深水中的静谧,最后是图恒宇大半生都在假想跟随的那根手指,和最后差之分毫没能以平等姿态牵到一起的双手。

可惜图恒宇一生中的瞬间太简单,同时又太短暂。

 

差不多走到末尾——死亡已经太快地拥抱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抵在唇边:与人间的最后一吻,他献给女儿。随后一跃而下,邀请马兆最后一次与他共沉沦。

 

再做一个比喻——如果马兆是一颗行星,图恒宇绝不会是他伴生的卫星,而是一位被引力俘获的访客。可惜图恒宇比较倒霉,经过某些推算,他发现自己不仅被捕获,很大的可能还将在未来撞向马兆。

本来寻死的路走的按部就班,好巧不巧,几颗来自月球的碎片又加快了这一进程。

月光塌缩,生命湮灭。

 

不过图恒宇,本来就是要奔向马兆的。他用了十四年走向风,走进呼啸,终于见到马兆。最后他们沉默在同一片海域前,曾为对方定义了一个详实无比的瞬间。

 

最后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命题:

可能图恒宇真的是一条上岸的鱼,但马兆没有水,于是给了他一生的潮湿。

 

12

好吧,图恒宇肯定也知道自己错了,他肯定不是一条鱼。

鱼不会溺水。

 

- FIN-

 

(1):歌词来自《风中奇缘》

(2):那个时候马兆眼镜上也有一滴泪。

青泓

暂停一下跑团日程

红书3结团后玩的pentiment一周目,以及上周开的牧蛾者4,这一连串下来我感觉到过度投入情感导致的心理疲劳,需要自我调节一下。这时就庆幸上周看到奈面招募时顾虑时间安排没有去了,不然可能现在写的是跳车致歉(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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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书3结团后玩的pentiment一周目,以及上周开的牧蛾者4,这一连串下来我感觉到过度投入情感导致的心理疲劳,需要自我调节一下。这时就庆幸上周看到奈面招募时顾虑时间安排没有去了,不然可能现在写的是跳车致歉(x











                                                                                                                                                                                                                                                


其实是一篇非常私人的日志,隐藏一下好了。

主要是对刚结束的蛾4的一些团后自省。蛾4BE了,又。

说来奇怪,牧蛾者我带了四桌,13打野,24固桌,结果24都跑出了很惨烈的BE,也都让我结团之后睡不着觉,唯一一个让我带到反复睡不着觉的模组。

但和2团那个PL意见分歧为了同时保证两方选项的价值感逼上梁山的BE不同,从团外角度来讲,4团的BE并不是那么必然的,KP完全可以强行抹去随机骰点结果,接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好结局,但我没有这么做。

因为,在蛾4的世界观中,当所有人都出完牌,宣称了各自不可后退的立场,而关键的变数既不在PC也不在NPC手中之时,只有随机数能决定它的走向——宇宙不以任何一人的意志为中心运转。

我可以合理地降低随机数的某一侧概率,但不能直接用我的意志覆盖它。在那个随机结果出来之后,如果讲述者粗暴直观地操纵结局走向,这个结局的真实感和严肃性将荡然无存。

我的朋友说,这种冷酷高远的尊严感,是《牧蛾者》浪漫核心的一部分。确实如此,但是,对于一个认认真真车了契合故事背景的卡,又全情投入到剧情交互之中,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的PL来说,比起一个应得的HE,故事氛围的庄严感是她想要吗?

  

确切地说,这个BE暴露出的是KP的审美取向。在PL的感受和我的审美需求之间,我舍弃了前者。

当然,我有很多自辩的理由,首先这是个播片模组片好看是第一位的,其次NPC的立场揭明之后骑墙必然流失一些主导权,第三平台问题导致KP没有暗骰可用……等等。

但所有这些,仔细一想就都是KP的失误。

第1:播片模组结构简单变数稀少又不是沙盒还是单人团这都控不住剧情还带个P。

第2:PC的卡交出来,他的一些选择在我眼里就是明牌了。但是在红书3团中,同PL的角色的表现给我印象太深,我有意无意地按那个PC的行为逻辑在预判蛾4的PC。因为我认为不论PC如何设定,其最里层的思考,都无法脱离PL本人的习惯。这是一种……很致命的傲慢,只因为我做不到,就以为别人也做不到。我这个KP和创作者,在现实中不自知地扮演了我设计出的人物。

第3:在大结局前的最后一次SAVE间隙,我在闲谈中轻佻地扔了一次D10-6,结合刚刚发生的剧情,这个数字向PL明示了出目的指向意义,否则,作为故事的诠释者,即便没有暗骰,我也可以颠倒读数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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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情感投入的问题。

昨晚和朋友讨论的时候,她问我:你觉得你对故事满意吗?

-满意,在我带得好的那些团里,蛾4的精炼度也是排名前列的(这一点从经常帮我精排Log的另一位朋友的出品速度上也能反映一二,没有各种隔空回复多线互穿长句分拆窗外扯淡,连括号交流都很少,她整起来不用痛苦面具)。

-那你心态崩的点是什么?

-是浸入感所致。

因为是单人团,有些场景中,KP时而会作为PC内心世界的另一个声音,与他互相问答,而在结局,PL静默的时候,我代入到那个消亡者的视角,为故事参与者描述此人最后所知见的世界。

在那个时候,过于切近的悲痛吞没了我。

我尚且如此,用11个小时代入扮演了这个角色的PL会如何呢?

  

鉴于个人跑团的经历,我是很不喜欢所谓“创人”的设计的,本质上,这就是在利用PL因为合作意识主动向KP交付的信任,摧毁TA珍视的感情,来达成让故事刻骨铭心的效果。

在蛾4开团前,大家闲聊讲到某位PL喜欢的蛾2,4桌的PL开玩笑说“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我随口复读,不以为然。我以为那是很肤浅的,一切感情都会褪色,我带团追求细节真实感、圆融的剧情逻辑,故事结束后,他们回想到那些前后呼应的线索,满足地说“值了”,很久以后想起来,也不会觉得当初值得错付。

但“创人”的设计,是很可能让玩家迅速反应到不值得,进而想封存黑历史的,因为本质上,是在拿自己的心头血,为一张单薄的纸架子作裱糊。

结果蛾4达成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自然,蛾4的故事,我自认为仍有圆融的剧情逻辑,NPC的言行都经得起推敲,但是,但是,这些都不会成为PL最深的记忆点,她会记住的,很可能是被创。

  

结团写下END时,我一时说不出话,而大结局全是CG没有PL说话的地方,群里静默了一会儿。之后PL终于出声说被震撼到,KPL重新戴上社交面具,一起指责骰子,进行常规团后交流。

结团CG写得很好,我心里有数,它每个字都是针对PC设定和团内轨迹写的,我知道它能打动玩家——也有可能打动不了,毕竟写得也很不错的2团CG就没有,影响跑团体验的变数很多——但是,让PL被这个CG打动,真的合适吗?还不如也像二团的PL一样get不到平淡散场,时间久了以后回味才觉得“好有宿命感真有趣”这样子。

后来,PL说她很难过,我苍白地附和,解释纯属骰子从中作梗,30%甚至20%的概率都连中。

  

我不能去询问PL在跑这个团时更追求什么,她是否认为撕PC卡换取所谓的庄严感是一种另类的按头创人。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真实答案的,在她感受还新鲜的这两天里,体面的顾虑可能会让她掩藏痛苦的感受来迎合我起的高调。而等到时过境迁,陈旧的伤口更容易被体面的社交辞令深深埋藏。

  

我想起去年打野跑的《古茂密林中》,同样因为一些人设、一些上头、一些急切导致的疏漏,我的操作让全桌团灭了,但是KP对结局的处理简直可说是温情脉脉,他把这个BE包装成了HE,给每个PC写了故事之后的结局。如果不是结团之后复盘对线索,我都不会发现我当了一回团灭发动机x

KP当时对强效BE进行应急缓冲的急智和体贴,是我很钦羡却没有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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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和对方沟通了一下,结果好得出乎意料。她是浸入系的PL,剧情中会因为极端走向应激,也确实因BE受冲击,但在对选项及结果的严肃性上与我的看法是相近的。

“我选择把生死和理想的实现交给运气,kp就用随机数来回答我,如果用kp的意愿去覆盖这种随机,就消解了pl和pc的孤注一掷时那种等候命运降临的决绝感。”

得到这个答案时不止如释重负,还有审美选择被人认同的快乐。

蛾4团的KPL一起讲了一个“结果没那么好但精彩的故事”,这便是我带团的本心追求。

鹿桥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一格漫画,阿顼的鱼缸,獾相公的零食罐。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一格漫画,阿顼的鱼缸,獾相公的零食罐。

青泓

pentiment二周目进入第二章,先放一个超绝可爱的厄休拉纺纱线神态集锦

[图片]

在二周目的开头又见到厄休拉小可爱可说是非常抚慰人心。在故事的开始,从楼梯上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不点,那时她只会说“安、安德”,半夜睡不着时会偷偷溜下床,用棍子戳画师的脚底,来要求一个睡前故事。

萌死了。一周目的第一章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师皮耶罗,就是这个小朋友,而第二周目,我怀着补偿或者负气心理选择了和第一周目完全相同的出身背景时,仍然是他们两人引着我感觉塔兴—基耶绍的风与温度。

在第二章的农舍里会遇见长大一点的小厄休拉,她穿着和幼时色调相同的裙衫,不时发出和祖父一样的咳...

pentiment二周目进入第二章,先放一个超绝可爱的厄休拉纺纱线神态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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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周目的开头又见到厄休拉小可爱可说是非常抚慰人心。在故事的开始,从楼梯上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不点,那时她只会说“安、安德”,半夜睡不着时会偷偷溜下床,用棍子戳画师的脚底,来要求一个睡前故事。

萌死了。一周目的第一章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师皮耶罗,就是这个小朋友,而第二周目,我怀着补偿或者负气心理选择了和第一周目完全相同的出身背景时,仍然是他们两人引着我感觉塔兴—基耶绍的风与温度。

在第二章的农舍里会遇见长大一点的小厄休拉,她穿着和幼时色调相同的裙衫,不时发出和祖父一样的咳嗽声,她裙上的补丁、窘迫待客的餐桌,映出格纳特一家正濒临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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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timent主线总体写得还是比较温和的,角色视角代入感很强的同时,在广角尺度上又有一种和缓的延续感,就如草地与森林间点缀的离离蔓草,雨雪风霜之后倒伏代换,最终,总有顽强或幸运的草木带着时代的刻痕、苦难或欣喜的记忆,生长在塔兴的四季。

*

皮耶罗老师关于绘本的几句话很奇妙:null

他说的这几句话是垂老之人对年轻后辈的提点,是他思考自己此生价值所得的回答。

“当世的苦乐是短暂的,而艺术永恒。”

仿佛是对这个回答的反证,七年之后,那要为有涯者传递历史至几十年几个世纪乃至更远世代、仿佛永恒本身的大教堂,连带着收藏其中的无数人生与心血的结晶,都因当世不可调和也不能缓解的矛盾痛苦而付之一炬。

*

这张截图是我一周目时留下的,当时只是感慨,画师的一生真是充满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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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安德里亚斯的弟子,卡斯帕回报这现世短短十多年中所得的悲喜,他保存了“存在时间比我们所有人的寿命更长”的生命凝结之物——他加入了它们之中。

知木绕林

  当一幅画承载的价值以及融合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多时,便可印证出其本心的价值高低,以及画者本身的心路历程。

  这幅作品借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为框架,以梵高的《星月夜》作为氛围基础,在有声书《巴虺的牧群》之中落下帷幕。很巧的是,在绘制作品期间,我见证了某种新技术的异样发展,见证了婴儿的旺盛精力,见证了病患的濒死抉择。这些或是欢欣或是悲痛的经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灯,告诉我“生”的滋味究竟如何。

  我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阐释这幅画的内涵,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给他命名,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叫它《此刻的告白》,它就像是把我的很多话,很多故事,细细地排在这里,展示人间的一片痕迹......

  当一幅画承载的价值以及融合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多时,便可印证出其本心的价值高低,以及画者本身的心路历程。

  这幅作品借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为框架,以梵高的《星月夜》作为氛围基础,在有声书《巴虺的牧群》之中落下帷幕。很巧的是,在绘制作品期间,我见证了某种新技术的异样发展,见证了婴儿的旺盛精力,见证了病患的濒死抉择。这些或是欢欣或是悲痛的经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灯,告诉我“生”的滋味究竟如何。

  我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阐释这幅画的内涵,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给他命名,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叫它《此刻的告白》,它就像是把我的很多话,很多故事,细细地排在这里,展示人间的一片痕迹,从过往来,到之后去。

  

青泓

pentiment玩得我有点难过

刚结束第二章进入第三章,不知道还有几章,不知道是不是我跑团脑,玩得百感交集,记一点点感想吧。


红书3团结团后,用一个月冷却过载的脑子,业余时间睡睡觉、看看闲书,遇到打折就入了之前被大力推荐的游戏,本着翻阅中世纪手抄本风味互动式小说的心态,懒懒散散地开了局。

因为之前一直在玩密教的缘故,一看作品名Pentiment就自动理解成“覆画残迹”,主角又是画师,不免望文生义,把游戏主题定位为解谜——从覆画修改处揣摩最初落笔的线条。我同画幅中的人们说话时,更多是在捕捉信息重点,分辨画中世界的色彩和笔触,有时候奉承某人,有时冒犯某人,结果怎么样都可以,反正画师完成工作就会回家结婚,玩家结束游戏还能另...

刚结束第二章进入第三章,不知道还有几章,不知道是不是我跑团脑,玩得百感交集,记一点点感想吧。


红书3团结团后,用一个月冷却过载的脑子,业余时间睡睡觉、看看闲书,遇到打折就入了之前被大力推荐的游戏,本着翻阅中世纪手抄本风味互动式小说的心态,懒懒散散地开了局。

因为之前一直在玩密教的缘故,一看作品名Pentiment就自动理解成“覆画残迹”,主角又是画师,不免望文生义,把游戏主题定位为解谜——从覆画修改处揣摩最初落笔的线条。我同画幅中的人们说话时,更多是在捕捉信息重点,分辨画中世界的色彩和笔触,有时候奉承某人,有时冒犯某人,结果怎么样都可以,反正画师完成工作就会回家结婚,玩家结束游戏还能另开一局。

因此到结算时,我的做任务行为导致镇民声誉受损,僧院学者左迁,孤寡老人遭害,对我来说只是“打出了BE”,让这个BE发生的是一些选项,我当然可以不选,但不选的话,怎么能测出结果,为下一周目HE增加准备呢?

出乎意料地,这个BE之后并不是结局字幕,游戏还有下一章节,手抄本画师安德里亚斯的故事并未就此止于存档,错判凶手只是他人生的一个中途事件,后续结果还要继续在绘卷中呈现。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跟着画师进入了故事的第二章。七年的人事变迁随着玩家对剧情的交互一点点表现出来,有一些对话选了可能不利的条目,并不是因为我这个玩家想要那样选,背后并没有测试选项的意图,只是因为作为经历过第一章的安德里亚斯,他只能那样选。

和跑团时的状态实在相似,因为看见自己的行动对剧情世界造成的影响、因为感觉到剧情世界的运转足够真实,画师与画师所在的塔兴变得具体起来,把作为玩家的我也容纳进去,以一种深代入的状态行走在第二章的塔兴小镇,玩家的可选项自此受到了无形的限制。

这种代入感或许有一些巧合因素,也或许是设计者有意栽柳:第一章里年轻的画师漫不经心地路过塔兴,草率地应对事件,任性地踏过他人的命运,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态,与作为玩家的那个我是重合的;而到第二章节时,玩家意识到故事中的每个NPC都有他们自己的一生,但选项已经定下,事件不能逆转,重开一盘不会扭转这一盘的路线,就像人生不能重来,安德里亚斯看清他那些轻率落笔的影响时,此生的画卷已经架构成就,再难悔改。

无论是设计还是巧合,结果就是,玩家与主人公的心态耦合在一起,然后再一次面对凶案与选择。


就像安德里亚斯在迷宫花园中一般,玩家——我也在内心的几种价值观间徬彷不定,两个嫌疑人可能都是无辜的,农场的马丁和酒馆的老板娘,他们只是机缘巧合地处于嫌疑之地,成为嫌疑之身,成了牺牲候补,而玩家——我要从中选一个推上祭台,为了自己以为的最正确,去做一件必然不正确的事情。

我自己在当跑团主持人时,也会给PL设计这类困境,因为千言不如一行,写在卡上的背景和数值一样,不过是文字,只有当人物作出决定性取舍时,才真正完成了那个他选择要成为的自己。

于是,我先放任了感情上的好恶:去选一个更讨厌的人,那就是磨坊主,但磨坊主很娴熟地推掉了这顶黑锅。他是村民中更强的一个,他不会落在后面。

接下来,我只能——选一个更不重要的人。

马丁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的离开很可能意味着整个家庭的毁灭;而老板娘是一个出轨的,与丈夫孩子凑合在一起的人,她离开的伤害不是致命的。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在我的内心中,最终选择的就是这个定义——

       我选择放弃社会关系中处于更次要地位的那一个。

(意外的是,磨坊主不顾一切地保护了她,不论此前如何夸耀过自己的不同凡俗,他的选择表明了真实的自我。)


这个故事很残酷也很仁慈的地方在于,牺牲的血淋下了,但事态并未停止恶化。安德里亚斯又一次杀死了无罪之人,但这一次未能因此获益,我得不到那个想用妥协换取的“善果”,矛盾不会因为妥协消失,仪式性的牺牲安抚不了即将饿死的彼得。修道院图书馆最终付之一炬,起义的镇民最终迎向刀锋。安德里亚斯免于见证最后的结局,他与他关切的塔兴的藏书、他结识的塔兴的居民一起消失在那个小小的时代潮涌中。

玩家得以解脱出来,沉甸甸地从安德里亚斯的人生中解脱出来,看见森林中走来昔日的孩童,她是现在的青年人,新的主人公。


Eboreljoy

  下面是太阳系,中间蓝色带尾巴的是地球,上面正中间的是目的地半人马座

  下面是太阳系,中间蓝色带尾巴的是地球,上面正中间的是目的地半人马座

京西馒头厂

地球往事之魂断便利蜂

“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图马图无差,有关图恒宇被绑架一事。延续地球往事一贯的没品传统,但或许是相对正经些的一集,甚至能真的算半个正剧向了。全文2w+一发完。

少量流血表现注意。写战损和绑架的人怎么这么少,我来建设!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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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7年是一个寻常但也不寻常的年份。但当图恒宇的手机在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五里坨东街与五里坨南路交叉口西120米的便利蜂的前台响起时,时年47岁的图恒宇正忙于在5米开外的空地上将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砸在另外一个人鼻梁上,并且要砸得用力,砸得精确。


通俗得说,这叫打人。但图恒宇不常打人。对于一位生命中大部...

“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图马图无差,有关图恒宇被绑架一事。延续地球往事一贯的没品传统,但或许是相对正经些的一集,甚至能真的算半个正剧向了。全文2w+一发完。

少量流血表现注意。写战损和绑架的人怎么这么少,我来建设!

以下正文!




*

2057年是一个寻常但也不寻常的年份。但当图恒宇的手机在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五里坨东街与五里坨南路交叉口西120米的便利蜂的前台响起时,时年47岁的图恒宇正忙于在5米开外的空地上将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砸在另外一个人鼻梁上,并且要砸得用力,砸得精确。


通俗得说,这叫打人。但图恒宇不常打人。对于一位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案头工作的科研人员而言,打人是比较陌生的一项活动。


但图恒宇此时此刻确实在毋庸置疑地打人——在需要打人的时候,图恒宇也会打人,而且大致知道要如何打,他的履历中有过航空航天经历,彼时在加蓬联合基地接受基础训练时,MMA是训练的一部分。但由于图恒宇平日里与人为善,还因为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好说话,这是一个很多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也很少想象过的事情。而因为打人就也会被人打,他的左手也正格着另外一只想要打人的手,这只手在一分钟前还在拿着一把枪指着他的脑袋,现在那把枪飞到了货架之下,在他们正在满地乱滚的时候暂时安全地处于一片布满灰尘的黑暗净土。


喜欢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人打架就会有人围观,今天也不例外。此时正旁观这一场面的群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不知所措,被迫观摩这项表演的普通群众,另一类,是和图恒宇要打的人一伙的家伙,总共只有两人,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就是抢劫,或许他们暂且可以被称之为劫匪。在三分钟前,这两类人除了都是人类以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现在,他们都在瞪着眼睛盯着图恒宇看,并且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要理解眼下的情形是如何发生的,我们需要回到大概1个小时之前,虽然引发此事的契机大概需要追溯到更早之前。正如前文所述,2057年是一个寻常也不寻常的年份。其寻常处在于地球还在围着太阳转,不寻常处则在于很快地球就不会围着太阳转了——这是因为太阳要爆炸了——所以地球人的小日子很早以前就过得大不如从前了,2057年的地球物质条件缺乏且地表气候愈发恶劣,我们不能指望便利店还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食物。便利蜂诚然是一家与罗森,赛文伊莱问齐名的便利店品牌,也不可避免地在社会产能转型后随零售业黄昏的到来一同消亡了。抛开供给方不谈,便利店曾经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是曾经在写字楼里伏案工作的工薪阶层职工和附近居民区的住户,现在也早已不知颠沛流离去了何方,所以严格意义上,图恒宇不是在一家便利店中打人,而在一家失去便利店职能的便利蜂中打人。这是有区别的。


但图恒宇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确实是为了买东西,2057年的便利蜂虽然已经不卖杂货,但是还在卖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一家地理位置很有说法的便利蜂。五里坨位处于在北京三号地下城覆盖区域边缘之上,在区域之内,是尚在原有秩序之下正常运行的人类社会,在区域之外,是已逐渐向帮派械斗过渡的法外之地,所以可想而知边界是怎样一个微妙的位置。单就五里坨地区而言,这里算不上最混乱的边缘地区,常驻人口多为失去地下城名额或没钱治病的辐射病人,但即便如此,因人员往来复杂以及监管缺失,违法犯罪活动也常有发生。


不过要解答我们眼下的问题,即图恒宇为什么正在打人,我们只需要知道五里坨地区自带的边界属性理所当然地滋生了许多用于灰色交易的窝点,而图恒宇就是今天来此处交易的顾客之一。


拥有地下城名额和稳定工作的图恒宇在前往五里坨地区的这一家便利蜂前没有将计划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图恒宇想要的东西不太能够见光,用于连接550W和他个人主机的各种型号的数据线尚且可以用工作原因蒙混过关,但军用级的强磁阻门器难以获取也难以解释。他并非不知风险,他孤身一人又没有武器,真要发生什么也只能听天由命,但一想到丫丫,他心中的那些不安也就很快消解了,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接受了。这让他迈过便利蜂破碎的大门踏进店内时能平静地在数个警惕的人的注视之下与店主完成交易,也让他转身就被一只枪口顶住胸口时能平静地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双手后退再抱头蹲下,店内许多人都不如他看得开,一片哗然之下有人想要逃跑有人想要反抗,全数都被枪口逼了回去。至少在这片土地之上,枪还是一样相较于刀更加稀少也更加奢侈的武器,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为了这次交易图恒宇用许多妻子留下的珠宝和单位发放的物资来换,前者在现在这个世道竟不如后者值钱,其中一个劫匪看见他袋子里的棉衣和水果,二话不说就拿了一个苹果上嘴啃,看得一屋子的人两眼发绿(图恒宇不在其列,因为他在忙着盘算怎么才能带着他好不容易联络到的阻门器全身而退)。


对于劫匪们的一切呼喝,图恒宇表现得顺从而怯弱。劫匪们先收走武器,图恒宇没有武器。劫匪们随后收走了电子设备,图恒宇就交了手机。再然后他们搜刮个人物品,收到图恒宇这边的时候要图恒宇上交手表,图恒宇犹豫了,无论如何那是马兆在他博士毕业时送他的手表,他戴了很多年,但当枪口指上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萌生屈服之意,所以后来那人发现他的项链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因为——好吧,就算手表可以交出去,丫丫也是不能的,一个人总归是有属于他的底线的。


劫匪说,你,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图恒宇瞧着他,但一动未动。


劫匪提高了音量,说,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拿出来!


图恒宇还是没动,但他认为,他想要发表的异议应该已经清晰地表现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图恒宇充满反抗精神的言行举止,劫匪就把枪口往前送,一直顶到他太阳穴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揪他的项链。一忍再忍无需再忍,这一次图恒宇猛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于是枪飞了出去,他的拳头往那个人脸上揍,就有了之后的事。劫匪戴了黑色面罩,也不知道这一下揍没揍出血。其余的两个劫匪闻声都赶了过来,但在图恒宇和对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着实也没有机会开枪,一不小心就会误伤自己人,上来拉架又怕被其他看似安分的人抓了机会,这是交界地区,这些暂时被他们枪口唬住的人没有一个善茬,于是二人面面相觑过后,也就决定作壁上观了。


其实,照理说,没有劫匪打不过平民的道理,图恒宇明显是个平民,他们对于他们的兄弟能在短时间内制服这一人质抱有很大希望。但不。足足一分钟过去了,图恒宇竟然还在和对方翻滚,在电话铃声响起之后仍然没有停止,悦耳的叮叮咚咚声中混杂着人的闷哼和货架被撞击的巨大响动。


值得一提的是,在全球互联网已经关闭的2057年,运营商信号也一并对公众关停,手机通话在民间已经几乎绝迹,所以在铃声响起之后,大多数人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觉得耳熟,直到有人说:“谁手机响了吧。”又有人说:“操,好像是《梦中的婚礼》。”


那确实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但图恒宇当然没有心思给自己的手机设彩铃。前些日子他为了走这一趟特意收了一部型号老旧的手机,因为他没来得及检查他的手机是不是被上了后门。但由于只有他的SIM卡才能连上北京航天中心的专用局域网络,所以号码还是他的号码。这是头一次有人往这部手机上打电话,所以他也没能意识到在那一刻响起的正是他自己的手机。在优美的钢琴声中,他们笨拙的肉搏也好似变成了演出的一部分,小小的便利蜂忽然变成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钢琴的速度一转,原本被按在地上的图恒宇一拳打在了对方下巴上。


抱头的人里有人叫起好来。


钢琴又弹到音符密集的乐段,因为手机音质奇差,听起来像一段五光十色的噪音。图恒宇被劫匪拎着领子货架上撞,额角被金属边缘划破出了血。


抱头的人里有人发出嘘声。


钢琴声像逐渐停息的洪水一样减弱下去,乐句又转过一道弯,铃声停了。


在寂静当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琴声却是又在这时响了起来。是返始演奏吗?不,只是铃声的片段播放到了尽头,到了从头再播放一遍的时候了。


观众当中戴白手套的那个劫匪仿佛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是围观的劫匪里比较矮的那个,但其实是他们小团伙里领头的——他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深吸了一口气,他身旁大臂上绑着红领巾的高个子向他投去期盼的目光。


白手套开口了。他大喝一声:


“谁他娘的是机主,赶紧给我过来把它关上!”


琴声中没有人回应,过了半晌,高个子耷拉着脑袋去了。高个子不是机主,但现在高个子不去就没有人去了。他拿起了手机,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


“是一个叫‘马老师’的人。”他——她说。都戴着面罩看不到脸,原来这是一个女人。


“你倒是赶紧把电话按了啊。”白手套说。


“我按了。”红领巾说,“但这人又打过来。”她的大拇指又重重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铃声再次戛然而止,在安静祥和的十秒过后,又坚持不懈地响起来。


“这人没完了!谁啊!不知道什么叫不方便吗!”白手套怒道,他转向一屋子基本都没在看他的人。“都他妈的聋啦!谁认识一个叫马老师的!”


红领巾举起震动的手机向群众展示。


“再没人说话,我就一枪把手机打烂了啊!”白手套威胁道。


“我觉得他可能认识。”一个抱头的人缓缓道。


所有人都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铃声也恰好播放到了停顿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屋里安静下来,于是仅剩下的微弱声音就能够被听见了,那是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图恒宇吭吭两声,正努力地举起一只手。


“我认识。”他说,像从——也确实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一直跟他纠缠在一块的劫匪如蒙大赦般赶紧将他放开,不光放弃了抢夺他数字生命卡的打算,连枪都没费心去找就退到了他的同伙身边。图恒宇挣扎着将自己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又咳嗽半天,声音才勉强回到正常的范畴之内,刚刚他为了说话硬接了好几下,眼镜碎了半边,鼻血已经流到他嘴里。“我认识。”他努力重复道。


白手套踱着步子过来,一手拿着枪一手将手机塞到他面前。“这是你手机?”


图恒宇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名字,铃声扰得他心烦意乱。因为肾上腺素的奔涌一时难以平复心情,他说不出此刻是紧张多些还是释然多些。马兆给他打电话会是发现他的行踪了吗?马兆知道后会做什么?但至少如果他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其实他在动手的时候没有想过之后的事。“这是我的手机。”他低声确认,又问,“我能接一下吗?”


“这人已经给你打到第三个电话了。”白手套却是问,“这个马老师他是你什么人?”


图恒宇愣了一下。“他是我的······”手机通讯在民间是价格高昂的通讯方式,图恒宇想了想,没有说出老师二字,怕这些人误会了他们的亲近程度,拿他来要挟马兆,“上司。”


不出他所料,白手套像是失去了兴趣,将手机递回给了红领巾。“今天不是周六吗?”但一旁刚刚与他搏斗的劫匪开口了。这人不知道从哪拿了一顶贝雷帽扣在脑袋顶上,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也有点含糊。图恒宇想他可能也被打出了鼻血。“你老板这时候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图恒宇有点莫名,然后他发现屋里的大部分人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在他能开口回答之前,红领巾已经先开了口:“小孩,你不知道什么叫加班吗?”


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委屈:“可是,这是2057年啊。”他悻悻地说,“加班为了什么呢,反正有工作的也都是每个星期定时定点去领那些猪食,要是有地下城名额就更简单了,下去就有饭吃。”


白手套说:“别放屁了,哪个有地下城名额的人来这种地方?那不得拍老板马屁才能混口饭吃。还猪食,这年头有的吃就不错了。这不是重点,你去赶紧把东西收一收——”


“我能接一下电话吗?”看见红领巾又把马兆的电话按了,图恒宇觉得他需要再强调一下,“可能是很重要的事。”


白手套踹了他一脚,图恒宇咕哝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他脑子里闪过一串粤语脏话。


白手套说:“闭嘴!再说话就崩了你。”然后对着正在着手将东西打包到一起的红领巾说,“给我把他手机强制关机了!我他妈快被这声超度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关机可不行,图恒宇忙不迭地叫出声:“等等!别关机!”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好了说辞,“要是不回复他我会丢掉工作的!你们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用上了乞求的语气,“让我接这个电话,我不会暴露你们也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拜托你们了。他应该只是找我问工作上的事情,我处理完工作就可以了,手机你们拿走,我不会反抗的。”


白手套沉默了一阵。贝雷帽说:“大叔,不是我说,真没必要这么拼吧。你刚刚揍我揍得很痛喔!对老板也用上这种态度好不好?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算是······”图恒宇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不说谎,“软件工程师。我做计算机工作。”


“你做什么的?”白手套突然道,他正欲抽身离开的动作停住了,“前端?后端?数据库?”


“我算是架构师吧。”图恒宇审慎地道。如果对方还要再深入地问,比如问他具体在哪里就职,他可能就要编些故事了。但幸好这似乎不是白手套的兴趣所在,图恒宇好奇的看着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好像在进行什么思考,白手套骂了一句“妈的”,然后就退开半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他弹了一下舌,说:“哥们,你叫什么?”


“图恒宇。”图恒宇说。


“行。”白手套道招了招手,红领巾于是又凑过来,将响个不停的手机重新放到他手上。“图这姓氏不常见啊······恒宇,是吧?好名字。有孩子吗?”


图恒宇轻声道:“我女儿6岁。”


白手套像是没有察觉他奇怪的反应。“老婆呢?”


图恒宇说:“不在了。”


白手套嘶了一声。“节哀。”他简短地说,然后竟就真的将手机放到了图恒宇手中。“你接吧,就是把免提打开。跟这孙子说别再打过来了。我挺可怜你,兄弟,但我家也有嘴等着我喂,手机我还是得拿走,你别见怪。小孩,你去跟着她把东西放上车,我在这儿等他,利落点,啊?”


图恒宇本该关注这些人的动向,但在他摸到手机之后,他忽然就无法思考别的了,乃至于在想好说什么之前他就已经按下了接听。说不好是什么让他有了几分急切。电话在咔哒一声之后接通了。“马老师。”他打起精神。


“图恒宇。”马兆熟悉的声音从电话中传了出来,稳而冷,“昨天我跟你说的模块组之间因为数据流过大产生的不兼容情况你看过了吗?”他没有问为什么图恒宇无视了他之前的数个电话又挂掉了好几个,这让图恒宇同时感到有些失落和恼火。难道马兆真的认为图恒宇会毫无理由地不接他的电话吗?上一次图恒宇这么做是39年!马兆平日里对他的多疑和过度关注去哪了?“图恒宇,你在听吗?”


“我在听。”图恒宇道,然后他开始跟马兆说起昨天他们在测试550W时发现的不兼容情况。如果马兆想要聊这个,他就会和马兆聊这个。在来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印象还相对比较深刻。如果马兆要问他下一届的招生事宜,图恒宇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直接和他说自己不打算再招一届学生这件事,他的书面申请是已经写完了,但都是套话,他基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是马兆要挑里面的刺,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兴许是因为不久前图恒宇还在参与一项脱离他舒适区的激进活动,一开始他还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但进入状态之后就好很多了,那让他几乎忘却了他还跪在便利蜂布满灰尘的地砖上,两把手枪的枪口都冲着他的方向,扳机一扣就能送他上西天。


马兆全程表现得疏离且专业,图恒宇习惯他平常这么说话,也发觉他今天似乎比平日里更不留情面些。但一想到他确实让马兆拨了五分钟的号,马兆的怒气似乎也情有可原。不过图恒宇也是自39年之后就开始对马兆生气了这一情况只作认知不着手解决了,所以他也没问马兆到底怎么回事,他只是继续回答马兆的所有问题,连身旁的白手套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都没有发现,直到马兆说:“图恒宇,待会儿到中心来一趟,今天解决。”


这让图恒宇清醒过来,同时为难起来。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当着白手套的面旁敲侧击地告诉马兆他的“情况”——他甚至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告诉马兆。看眼下的意思,这些人似乎只想谋财,为此暴露自己的位置给马兆总觉得有些难堪。“马老师,我现在不太方便。明天过去可以吗?”


“为什么?”马兆问。


图恒宇看了一眼白手套。白手套做了一个喇脖子的警告手势。


“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尽可能地委婉。


“一个小时后,我要在中心见到你,你明白了吗?”马兆说。“一个小时。”


图恒宇想,一个小时,就算是直升飞机过去也不一定来得及吧?但在他能回复之前,白手套已经劈手抢过了他的手机,挂断了。


“我操!”白手套怒道,“这孙子欺人太甚!”


不明所以的图恒宇惊恐地看着他。


白手套说:“丫真不把架构师当人用是吧!我受不了了。兄弟,我听你们这对话,外加上这年头他们能给你配手机,你应该做得挺高级,他就这么对你?对你呼来喝去?你忍得了?我忍不了!嘿,瞧见没,这又来了。”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白手套骂了一句脏话,他猛得转向图恒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图恒宇很不喜欢的东西。图恒宇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说:“你看要不这么着,兄弟,这一票,你跟我们干了吧。”


“什么意思?”图恒宇弱弱地问。


“都说一团队离不了架构师。”白手套说,“你就说你被我们绑了吧,让他来赎你。现在这都搞航天的企业,你们一个项目就值不少钱吧?你跟我们里应外合,到手后就按四分之一分你,你拿这钱去哪儿都好。别受这他这气了。哥们儿失业前也是写代码的,后来让机器人给顶了,你能留到现在肯定有本事,所以真没必要这么给他做牛做马的,昂?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恒宇想,非常不怎么样。


但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而复返的贝雷帽尖叫道:“我们终于改做勒索生意了?”而白手套已经再度按下了接听。在按下之前,他补充道:“表现得害怕一点啊!不用演吧,我这有枪呢,枪你总该怕吧?”然后就将枪下了保险,那声音确实听得图恒宇心里咯噔一下。“好,咱们就这么着啊!你说吧。”


“图恒宇?”马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简直有一丝肃杀之气。


白手套开始揪着他的领子往门外走了,图恒宇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一屋子人脸上的表情大同小异,基本都是怜悯。这时枪口顶了上来,速度很快,还戳到了他额角的伤口。图恒宇不由自主地瑟缩,抽了口气。


“我现在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咬着牙道,他的声音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我······额,被绑架了。”


电话另一端微妙地沉默了片刻。“嗯。”马兆说,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图恒宇被绑架了而是今天北京又下雪了,图恒宇想就算对于马兆而言这个接受速度是否也有些太快,“他们有什么条件?”


“我不知道。”图恒宇下意识地回答,被白手套瞪了一眼。“······好像是要钱。”


“要多少?”


图恒宇探究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松开了他的领子,张开手掌比了一个“五”。


“这么多?”图恒宇将电话移远,小声惊叹道。


“这还多?”白手套嘶声道,“你能干脆点吗兄弟?”


图恒宇妥协了,他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地说:“马老师,他们要五个亿。”


白手套脚下踉跄了一下。贝雷帽瞪大了眼睛好像图恒宇长出了第二个头。


而马兆说:“可以。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图恒宇道,他希望马兆不是真的打算给,虽然550W在进入试运行阶段之后他们实验经费的流水还到达过更高的高度,但他觉得五亿着实是个很大的数目,就自作主张地替白手套拿了主意。白手套不像是有异议的样子。


“怎么交接?”马兆又问。


“当面?”图恒宇道。


“时间,地点。”马兆说。


图恒宇很想说‘我不知道’然后就将电话塞给白手套,但白手套似乎精神状态有点恍惚,扯着他衣服的手都没什么力道了,如果不是他们已经走到了车子附近,图恒宇甚至考虑抢过白手套的枪直接逃跑——贝雷帽的枪还在店里扔着来着,对他没有威胁,“我觉得······今天就行。”图恒宇犹豫道。


“······”


“地点的话。”图恒宇又说,他看向贝雷帽,贝雷帽使劲摇头,“待定。”


这一次马兆在回复之前沉默了好一阵。“定了之后再联系。”


“好。”图恒宇干巴巴地说,“有缘再联系。”然后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们此时已经行至面包车前,红领巾正坐在驾驶位上。“怎么用了这么久?”红领巾说,在看到图恒宇之后皱起了眉。“你们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她斥责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做勒索生意吗?这是边缘不是城外!现在摄像头这么多,警察找过来怎么办?”


贝雷帽说:“可是他值五个亿。”


图恒宇看着白手套如梦初醒般站直了身体,然后——猛得绕到他正前方扳住了他的肩膀,动作幅度之大吓得他以为白手套要打人,但白手套只是狠狠地晃了他两下,“五个亿?”他说,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娘的,兄弟,我让你要五百万,你怎么一上来就要五个亿啊?你哪怕要五千万呢?我明白你可能觉得自己挺值钱的,但咱谁能值这么多钱?你老板是你爹吗?啊??”


从某种意义上,图恒宇想,白手套距离真相有些过近了。“可是他已经答应了啊。”图恒宇说,“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白手套放开了他,然后又插着腰在原地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你等等。”他说,“你等等,等等。”


图恒宇——不光图恒宇,贝雷帽,和红领巾也等了。等待白手套嘴里冒出什么高见。


“刚刚那像话吗。”最终白手套说,“我觉得你那个狗屁老板只是在逗你玩,他根本不觉得你被绑架了。哪有绑人一方这么和勒索对象谈条件的?你甚至都没威胁他不要报警!”


红领巾愤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图恒宇也一时失语。“······那你说怎么办。”他说。


“你再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我们就在便利蜂这里——便利蜂这里地形我们熟——但表现得害怕点。嗯,假装我们在打你,叫得惨一点,让他信以为真。”白手套说,“顺便警告他不要报警。虽然说真的,我觉得这世道,报警了也没什么用,他们忙不过来的。”


“什么叫‘叫得惨一点’?”图恒宇虚心请教。


“我一脚踢在你裤裆的时候你会怎么叫就怎么叫。”白手套说。


图恒宇连忙向后闪了闪,警惕地看着他,“我没打算真踢,你别紧张。”白手套安抚他。


图恒宇点点头。


“但如果你需要一些帮助,我也可以轻轻踢一脚。”白手套又说。


图恒宇说:“不需要,谢谢。”


“赶快着啊!”白手套道,“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你让他越快过来越好。”


“如果真有五个亿,哪有那么快?”红领巾嗤笑道,“你们聊吧,我走了,不陪你们玩儿了。”


于是红领巾就开走了。


带着一车的东西。


被喷了一脸尾气的白手套和贝雷帽无动于衷。目送着面包车远去,用胳膊挡着脸的图恒宇头一次有了点脑子转不过来的感觉。他当年第一次给马兆打工,做马兆超纲的课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困惑过。


“你们······不去追吗?”图恒宇问,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反而是这些人里最在乎这个问题的人。


“追她干什么?”白手套问,好像同伙带着东西跑了是他每一次抢劫已经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图恒宇答道。


白手套不屑地挥了挥手。“我们本来就是今天刚碰见的,车也是她的,本来说抢到的东西我和这小孩各三成她四成 ,现在这不有你吗?我还稀罕那点干什么。”贝雷帽深以为然似的点了点头。“这年头钱虽然能买的越来越少了,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我倒想看看你那个老板想耍什么花样,如果没钱我也能开开眼,如果有钱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小孩里有一个抽着签儿的,到时候让孩儿他妈带着他下去,换成地下城的那个什么信用点应该还能用,至少吃喝是不用愁了。哎,我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太暴露。”


“······”


“原来不一定有钱拿是吗?”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失望。


“是不一定。”白手套说,“但他这老板绝对是个奇葩,说不定值五个亿。”


他们钻进了附近一个坍塌大半的水泥房子,能站人的空间也就剩了最多十平米,一半还骑在小区围栏当中,看样式以前应当是附近小区居民违章在街边扩建的小平房。 图恒宇给马兆打了电话。“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马兆再次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嗯。”他说,“说下一件事。”


“其二,在五里坨街十字路口的便利蜂交接。”


“好。最后一件事?”


“我是真的被绑架了。”图恒宇用出了他最诚恳的语气。


“······”


“你倒是叫啊。”白手套小声呐喊道。


“哎呦。”图恒宇说,憋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很疼。”


白手套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肚子一拳,力道不够重到让图恒宇倒地,但足够他闷哼一声将手机摔到地上,贝雷帽忙不迭地将手机捡起来。“对不住啊兄弟!”白手套道,“我看你实在着急。你就不能说个什么,哎,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我特别害怕,这种东西吗?这很难吗?你没看过电视剧吗?”


图恒宇不看电视剧很多年。他这时候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因为眼镜碎着半边,他现在看东西有一半都模模糊糊,本就眼晕,外加上脸上干掉的血,实在说不上很舒服,但是听完白手套这叽里咕噜的一通,外加想到对方是有家室的,这气就又给他忍回去了。贝雷帽将手机重新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甚至礼貌地低声说了谢谢。可能是因为手机型号比较早,刚刚那一摔其实相当惨烈,屏幕竟然完好无损,连正在进行的通话都没有被这一摔摔断,图恒宇将手机举到手边的时候,马兆正在叫他的名字。


“我没事,马老师。”图恒宇下意识地保证道,随后尴尬地反应过来他现在不该没事,“也不是完全没事。”


“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马兆问,他的语气甚至有了波澜——他听起来像想问这句话很久了,而这是他终于忍无可忍。图恒宇在内心叹了口气,另一边,白手套和贝雷帽正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图恒宇深吸一口气。


图恒宇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图恒宇还在酝酿。


“图恒宇?”马兆说,“说话。”


“我被绑架了。”图恒宇说,决定一点一点来。


“我知道了。”马兆说。


“他们有枪。”图恒宇又说。


“嗯。”马兆说。


“他们还打人。”图恒宇绞尽脑汁。


“······”


论证过程似乎足够了,可以说结论了。“马老师,快来救我,我只能指望你了。”图恒宇说,语气盖棺定论似的沉重,没有脸红是他的极限,“我很害怕。”


图恒宇还说:“特别害怕。”然后他质询意味地转向白手套,白手套冲他竖起大拇指。


马兆那边奇异地沉默着。图恒宇确认了一下,至少他这边信号还很稳定。


于是图恒宇说:“待会儿见,马老师。”


图恒宇挂断了电话。


“现在我们干什么?”贝雷帽说。


“我们等。”白手套说。“兄弟,你也歇会儿吧。”


终于,图恒宇想,这比加一天班可累多了,而且还累法跟他之前预计的完全不同。但从结果而言目前最糟糕的只是财物上的损失,至少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或永久性伤害,不会妨碍到未来丫丫的上传。再联络新的交易需要再费心思,但距离550W正式上线还有时间,都还来得及。


图恒宇低头看时间。现在是46时左右,太阳还在他们头顶挂着,以比地球逐步停转前更慢的速度向地平线沉下去。他身旁坐着的白手套和贝雷帽依次打了个哈欠。


或许我应该逃跑。图恒宇百无聊赖地琢磨着。


但也只是想一想。跑又能跑到哪去?图恒宇揉了揉脖子。他出门只戴了鸭舌帽没有戴墨镜,为了防止被太阳照到,他一直是低着头的,总这样待着其实毫无舒适度可言。往常和马兆一起出门的时候对方总会多带一副,这让他突然格外想念马兆。至少现在马兆是肯定在赶过来了,这让图恒宇逐渐安定下来。他胡思乱想了一通,这时惊险带来的余韵已过,只觉得不久前一系列难以预料的荒唐发展当真奇妙,不禁失笑。


这时他又瞥见面前是块空白的水泥地,无事可做。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写他来之前没能想通的兼容性联立函数。550W的错误码多而杂,但单个往往很好解决,真正令他迟迟无法想通的是能将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接入550W的方式。他只会有一次机会——他必须一次成功,正中靶心。


如果我再年轻20岁呢?图恒宇对着地上的式子发起呆来。当初世界首个实现数字生命存储技术,制作出数字生命卡的团队,可是他带领的实验室啊。


“大叔,你真厉害。”贝雷帽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图恒宇抬起头来,“怪不得你值五个亿。”


图恒宇:“······”怎么就跟五个亿过不去了呢?


幸好,白手套好像也觉得烦,替他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单就这一件事,图恒宇感谢他。“闭嘴吧,小孩,等待会儿图大哥的老板来了,咱还得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图恒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升格成‘图大哥’了,但至少接下来的时间他得以安静地算他的式子。这段时间并不长,无论是从体感上还是从客观上而言,图恒宇在听见警笛声和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时候低头看表,发现时间仅仅过去了45分钟,在他身旁,白手套和贝雷帽站了起来,维持向外张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看呆了。


“那是他娘的“门框”吗?”白手套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图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我真的是架构师。”图恒宇说,但白手套没有被面罩盖住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一时间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也不会做别的······”


这时外面的大喇叭已经响了起来:“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于是图恒宇转而道:“我觉得你们应该自首。”


贝雷帽无助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却是已经扒住了图恒宇的一只袖子,他道:“图大哥,你行行好,如果我被抓了,我家等着吃饭的那几口就都得饿死,您大人有大量,跟他们说说,行不行?”


图恒宇不是没有片刻的动容,但随后他想到了他失去的物资和亡妻的首饰——当然还有他挨的揍,所以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担当。而且您身上还有枪,这是不合法——”


白手套将枪扔向了远处的残垣断壁。


“好了。”白手套说,“现在没有枪了。”


“别人捡到的话没有关系吗?”图恒宇耐心问。


“这有什么!”白手套说,“小孩的枪就是他捡的!其实他根本不会用。


图恒宇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您还殴打了我。”他尽可能客气地说。


“我们不能和解吗?”白手套说。


“您的同伙劫走的东西里还有我死去妻子的首饰。”图恒宇说。


“你让我走,我帮你追回来成不?”白手套乞求道,“说真的,你看这阵仗,你觉得我有戏吗?啊?行行好,大哥!我还不想死!”


贝雷帽也可怜巴巴地道:“我还年轻。”


图恒宇为难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身上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手套说:“我还有一把小刀。怎么,你觉得我能杀出重围?开什么玩笑!我枪可已经扔了!这算配合行为吧?”


“我不是······我是说,要不你来挟持我吧。”图恒宇无奈道,“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让他们放你走,这总可以了吧?”


白手套瞪大了眼睛。“要挟你?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图恒宇之前看过,这附近没有合适的高点,在当时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就算我能逃出去,我又能跑出去多远?”


图恒宇道:“我帮你跟他们谈判。”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语气更加严厉了。“你们已经被包围!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白手套一咬牙,一跺脚,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那分明是一把匕首,足足有小臂那么长,双开刃还带着血槽。图恒宇看着那把匕首嘴里有点发干。这算什么小刀?“大哥,我这条命就指望您了!”然后以与他体型十分不符的速度将匕首拦在了图恒宇喉咙之上,那冰冷的温度令图恒宇硬生生地激灵了一下,图恒宇张开嘴,喉咙颤动,几乎就要触碰到刀刃表面,恐惧几乎立刻就攫住了他的四肢。


“大哥,走着吗?”白手套说,他的声音也在哆嗦。贝雷帽将自己缩得尽可能地小,就差完全将自己掖进阴影里去了,并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出去。


图恒宇想说,请把刀离我再远一些,我这条命现在也指望着您呢,但又想到那似乎演的成分太过,话到了嘴边变成:“······你推我走。”


图恒宇的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才看清了外面的景象,一时间也被面前数量繁多的警车,门框机器人以及特警惊呆了,以至于竟有那么一会儿忘却了他正被一把刀要挟着。上次他亲眼见到这么多警力还是在加蓬联合试验基地。我恐怕要上新闻了,图恒宇不合时宜地想,有些恍惚。而他身后的白手套想必只比他更加惊恐,图恒宇能感受到他在竭尽全力地贴着自己的后背,寄希望于图恒宇能够将他遮挡住。在众多严阵以待的警察中图恒宇寻找着,目光最终落在拿着喇叭的人身后的一个深灰色的影子上,图恒宇眯起眼,微微拧过脖子,单用一只左眼看到马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名特警的盾牌之后。


马老师。图恒宇用口型道。


马兆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们的登场在警察堆中引起了一片骚动,图恒宇听见一阵电台通路打开的电子杂音和特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出意外是在讨论自己被挟持的情况。图恒宇不觉得他能保得了白手套了。他觉得说不定下一秒白手套就会被不知道从哪找到一个巧妙角度的狙击手当场击毙。


我劝他自首的时候应该再努力一点,图恒宇悔不当初地想,应该也关不了几天。


然后他又想,不对啊,现在也还来得及。


白手套在他耳边说:“大哥,您倒是说话啊。”


图恒宇小声说:“要不您还是自首吧。”


白手套很崩溃。“我都要挟您了!回不了头了!您说点什么吧!”


远处,特警们自然是不知道他们在进行一番什么对话的。见他们这边迟迟没有传出响动,喇叭又响了起来。那人说得温情款款,图恒宇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李向阳先生!我们理解您可能在近期被确诊二型辐射病以后已经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但并非没有治愈的案例,您之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希望您珍惜您的生命!您的家人绝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有什么难处我们都可以商量,人质是无辜的!”


在他身后,白手套——也就是李向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就算能治我有钱治吗?”白手套道,图恒宇感觉到他脖子上的刀危险地颤动了一下。“你们又懂什么。”


“那就让我们懂。”喇叭说,“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听着。”


像突然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般,白手套突然激动起来。“晚了!”他怒吼道,一声高过一声“晚了!在我被机器取代丢了工作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勤勤恳恳干了那么多年,我做错了什么吗!只是因为有了比我更高级的机器,我就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弃了。我想去做些基础的工作,结果连他妈的打扫卫生奶孩子都有机器人干了!我不知道投了多少份简历,收了多少份拒信,挨了多少面试官的冷嘲热讽,一回到家还要被我老丈人骂是白吃饭的,是个他妈的废物。我的孩子问我,爸爸,为什么每次去领物资都没有你的份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样的生活我都熬了三年!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


“你们夺走了我的工作,却又不给我活路,现在我抽不到签去不了地下城还得了绝症,你们要我怎么办?绑架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操了,一个有本事的好人,你们才注意到我。偏要我这么做你们才会看到我吗,啊!”


图恒宇看着拿喇叭的人,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又落回到马兆身上。马兆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像远海航行时会想要在天际望见的那一小片陆地。


“其实你们什么都明白。”白手套咬牙道,他的呼吸哽咽,听上去几乎有些凄然,“但你们视而不见。”


喇叭上前了半步:“李先生,您先冷静——”


白手套的刀刃颤抖着往图恒宇的脖子上贴,他大吼道:“退后!”


“退后。”图恒宇提高声音附和道,这一次他不需要掩饰他声音里的恐惧。


黑衣的特警们一动不动,但在喇叭说,退后,之后,退了几步。


“李先生。”图恒宇道,“您······”


“图大哥。”白手套说,“别。”


图恒宇沉默。


“图大哥,我能割您一下吗?”白手套说,“对不起,但我觉得我需要表现出我的凶恶,就轻轻的一下,可以吗?”


“别这么做。”图恒宇说,“把刀放下。我让他们放你走,给我一点时间。”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白手套说。“但如果我让他们觉得——如果我带着您,说不定他们会。”


“李先生。”图恒宇无力道,“别——”


但在他能说完之前,白手套已经再度开口了:“刚刚打电话的那个马老师是谁!他来了吗?让他出来!我枪已经扔了,动不了他。”


图恒宇看到围着马兆的特警紧张地讨论了一阵,他听不清具体的交谈内容,但大约半分钟后,马兆走上前来,越过喇叭,站到了他们十米开外的位置。这个距离图恒宇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兆的脸,对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眼睛亮得可怕。


“我是。”马兆冷冷地说。


“马先生。”白手套说,“幸会。”


马兆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他的话,图恒宇猜测那大抵是因为马兆毫无相似的感觉。“你想要什么?”


“您能给我一份工作吗?”白手套说。


“我不能。”


”您能让他们放我走吗?”


“我没有这个权力。”


“如果我要杀了图先生呢?”


“你也会死。”


白手套点点头。“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至少不是亲自来。”他转而道,刀尖向特警列队而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我没有一边舞着刀子一边对每个路过的人尖叫,我也不是那种去学校门口绑架小孩儿的变态,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从来没有特警排着队耀武扬威地过来主持秩序。马先生,你今天让我开了眼界。”


“······”


“其实一开始我就特别纳闷,怎么偏偏是我呢?后来我意识到我想错了,这跟我狗屁关系没有,你们是为图先生而来的——被挟持的换成我,换成我任何一位家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老实说,我不是没有妒忌,但图先生比我们有本事,也是个好人,他妈的被我拿枪指着的时候都还在老老实实地跟你排bug,我当时就想,操,要是我现在一枪毙了他,他临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还是他妈的工作,这也太他妈的可悲了。”


那是一个声音很软的中年男人——南方人,他当时想,或许是家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吧——身上滚了灰,脸上带着血,眼镜还碎了半边,在那之前,白手套记得他看上去安静而儒雅,是很好欺负的那一类人,他在抢走那人手里的包裹时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对方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连一个敌意的眼神也无。白手套居高临下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趴在地上接听电话,听着他操着一口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事无巨细地回答那些充斥的问题,觉得可笑。他觉得眼前的人像条泥地里的狗。


电话里另一边的人说话刻薄,白手套瞧着男人,却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有种安然。于是白手套心里的嫌恶忽然变了味道,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悲哀。他想,人啊,人。


“所以我也理解为什么你们觉得他这样的人更重要,可我们这样的人就该进不了地下城,就该去死吗?当初投票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们移山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全家人都投的赞成,你知道吗?因为我家老大就快生了,我们想让他和他的孩子活下去。我没想到我那一票赞成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我们家有个小电台,每天回家我都听。你们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白手套问,“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有的人在你们眼里是人,有的人就不是?”


手底勒着他的小臂用力如铁铸,图恒宇本能地挣扎,手指在对方的黑色袖套上有些打滑,他低头,却在那双白手套侧面瞥见一朵用红笔画的小花,笔迹在棉麻的手套上歪歪扭扭。


白手套急促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图恒宇觉着眼底烧灼。他又抬眼去找马兆,发现马兆这时竟也看了过来,图恒宇微微一愣。马兆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鲜明的愤怒。


图恒宇张开嘴。对于马兆接下来大致要吐出什么话来,他已经有了预感。他想说,不要说,别这么做。这是否只是对白手套的同情已难以说清。


但马兆已经刻意移开了目光,那是如此坚决而微小的一个动作。


图恒宇垂下了眼。


一声嗤笑,马兆开了口:“你不把自己当人谁又会把你当人看。”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且平,那真仿若一把把尖刀,图恒宇只作旁观几乎都要瑟缩,“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无人在意。我倒想问你,你现在拿着刀,又何尝在意过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你所谓的那一条活路根本不存在,放弃你的幻想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再告诉我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先生,我不是开除你的上司,你刀下的人在今天之前更与你素未谋面,你今天在这里向我们讨不到你想要的回答。怎么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有哪一个你不是明知故问。你要见我,是来听我说这些的吗?”


“我根本没有选择!”白手套吼道。


马兆不为所动。“屁话。”他冷冷地说,“是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让你做一个匪吗?现在又有谁强迫你用刀指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吗?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直白地告诉你,不可能,所以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能搞错了很多事情,但至少有一点我没弄错。”白手套说,“你真不是个东西。你在上面坐久了,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马兆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倒想问你,你只不过是厌倦了你家人的埋怨和失望就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转而靠损害他人的利益为生,你又了解多少人的人生?自你从依靠暴力抢走第一份物资起,你一天不收手,你的每一个明天就都有可能是今天,不死在警察手里,你也会死于某次械斗。你甚至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半路出家,你做不来这个,”他静静地说,“为此你放弃的是你仅剩不多的最后时光还有陪伴家人的时间。你死后,你的老丈人会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废物,你的妻子会为你伤心,你的孩子不再会问为什么物资没有你的一份,因为死人不需要吃饭。为了那些你恨的人,值得吗?”


白手套没有回答,但他们彼此紧贴,图恒宇仿佛能听见原本支撑他的结构倒塌的声音。


“马老师,放他走吧。”图恒宇尝试道,“他已经得了病,没有多少天了,他还有完整的家。”


马兆只微微扬起下巴,但那动作并不显得倨傲。“走得了吗?”他说,比起挖苦更像叹息。


图恒宇缓缓道:“但这是一个您可以决定的事。”


马兆现在在瞪着他了,越过眼镜,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中流露出清晰的难以置信。


图恒宇忽然被白手套勒得又一同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是他们交谈中的哪一部分唤醒了沉默许久的白手套,白手套在他耳边小声说:“图先生,谢谢您,但其实我之前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回去了。我抢到的东西都是托人快递给他们的。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收到。我是有机会还想回去一趟,但要实在回不去,就算了,没事儿。”


图恒宇不觉得没事儿。“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咬牙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割我也行。让他们答应你。”


“您不是不让我割吗?”白手套说。


白手套方才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件事让图恒宇心情有些复杂。“你轻一点吧。”图恒宇叹道,“流一点点血就好,可以吗?”


“好吧,谢谢您,“白手套说,“那之后您愿意跟我走吗?我怕我放了您之后他们就会立刻逮捕我。”


“你家在哪里啊?”图恒宇问。


“河北。”白手套说。


“那最好还是不要······”图恒宇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明天还有工作要做。我的学生在等我跟她讨论她的研究课题,明年她就要转给别的导师了,和我方向有一定差异,我至少得尽这一点责任,帮她分析清楚形势吧。”


“······”


“不需要我跟你走的。”图恒宇道,“我说过,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真的吗?”白手套干巴巴地问。


“我没有骗过你。”图恒宇说。


白手套点了点头。但其实是骗过的,图恒宇自己已经忘记了,但至少他现在确实在说实话,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图恒宇,尤其考虑到图恒宇的今天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他们交流的声音并不大,图恒宇不知道马兆听见了多少,但他复又看向马兆的时候发现马兆狐疑地皱起了眉。


白手套清了清嗓子。“您说的我确实都明白,但你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放我走。”他用正常的音量对马兆说。


“为什么?“


“图先生说,您是一个守信的人。”白手套说,“让我回家见我的家人最后一面我就放下刀,之后我会自己投案自首。否则我就在这里杀了他。”


马兆的眼神冷得像能光凭注视就把白手套大卸八块,图恒宇作为曾经被那种目光注视的对象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一分由熟悉感演变出的慰藉,自从马兆上了年纪之后,不光对外人表现得更加宽容,连图恒宇主动挑起事关丫丫的核心矛盾时都没了过去的针锋相对,两个人争吵时心平气和得像在太极推手。


白手套说:“我数三秒。”


图恒宇说:“马老师。”


马兆不说话。图恒宇能看出马兆在思考。其实图恒宇也在思考,但更多地是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做好准备,相较于马兆,他此刻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少——有马兆在的时候,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总是很少。年轻的时候,图恒宇只管专心学术,而不需要考虑那些涉及职称的办公室政治和人际关系,后来图恒宇对着一具失去呼吸的温热尸体痴心妄想,谁来负责又要怎样负责也不曾过多想过。再然后图恒宇被一枚小小的数字生命卡摄走了魂魄,一心一意扑在从技术角度而言一台量子计算机要如何接纳一颗人类的心,那对于自己乃至于全人类的影响一概不论。这些被他忽视的事情实则十分重要,不去考虑就很可能会引发重大的事故,但图恒宇已经(基本)安然无恙地活到了47岁,其奥秘即在于某马姓人士替他操了这份心并且有能力替他操这个心。从个人长期的发展角度讲这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可图恒宇在过去的十多年间都没有等到合适的契机,也就更不会在今天戒除这一从青年继承到中年的惯性,只要马兆一直可靠那就万事大吉,马兆从图恒宇遇见他为止一直可靠到现在,图恒宇像野鸡科学家一样总结经验,像大多数依赖马兆领导的人一样,得出马兆永远可靠的结论。


用俗话说(虽然将这种描写用在一个按理说处于行将知天命的年纪的男人身上十足怪异)图恒宇是被宠坏了,可这种事情其实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所有人里可能马兆自己都坚信自己会一直可靠,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不能说是哪一个特定的人的责任。


在生活上,图恒宇并不擅长抓住真正的重点,就像他会在和马兆讨论毕业论文的选题时注意马兆今天胸前口袋里放的笔是不是从黑色变成了蓝色,在月球上注意那天食堂提供的黄粉虫是不是比前一天的更大,此时此刻被一把军用级匕首卡住脖子的图恒宇也没有在思考他是否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他又在思考一些毫不相干的无关问题。但事实上就是马兆也不是万能的,就像现在,马兆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喊来一车面包人赶赴现场对他进行救援,也可以为了他跟劫匪辩论社会与人,但马兆不能从兜里掏出一支魔杖对着劫匪大喝一声除你武器将他的脖子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拯救出来。正如同图恒宇生命中大多重要的转折时刻,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有许多事是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这些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人里通常也包括马兆,只是马兆面对突发情况时总显得游刃有余,会给人一种超凡的错觉。


白手套说:“三。”然后小手一抖。那把足足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双开刃匕首于是从图恒宇的脖子上优雅地划过,并不满足于只和真皮以及毛细血管打招呼,和柔韧的静脉血管壁发生了亲密接触。


客观地说,图恒宇的脖子并不欢迎它,只是碍于其物理结构的优越性不得不允许这次得寸进尺的拜访,于是银白的刀刃与肉体磕碰出艳丽的红色火花,图恒宇只觉脖子一凉,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疼痛随着鲜血喷溅而出的湿热麻痹了他的全身,他觉得他应当尖叫,事后也认定自己确实曾尝试发声,但是否被人听到不得而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两个人,其一,白手套,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就立刻放开了他并大叫:“对不起!”而劫匪会在放开人质后面临什么命运就不必言说了。其二,马兆,图恒宇是问不出口的。在那一刻图恒宇再次不合时宜地注意到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是向来天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马兆因为震惊甚至微微张开嘴,近乎于失态地露出了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这让之后歪在病床上的图恒宇望着旁边沉默工作的马兆有时怀疑他在当时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马兆在图恒宇醒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内除了必要的交谈拒绝和图恒宇说话,图恒宇觉得莫名其妙,但也知趣地意识到恐怕这也是一个他没法问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在当时,图恒宇还尚且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有听到白手套的道歉或注意到他已经被放开,在他捂着脖子踉跄着向地面跪倒时他的耳朵里就已经乱哄哄地被杂音占据了。奇怪的是本该冷硬的大地却温热,像是有什么远比混凝土柔软的东西接住了他,一个尖锐的声音穿透迷雾,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那声音又喊,医生,快他妈的叫医生来,到最后甚至破了音。


图恒宇模模糊糊地想,好熟悉的声音。但他竭力捂着伤口的手已经开始打滑,那提醒了他自己当前的处境,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这种昏沉无力一定是因为他快要死了,那让他的注意力猛得回笼了一瞬间。他不能死,至少还不是现在,丫丫还在指望着他,他必须活下去。他在跌倒前尚未来得及就位的左手抓住了一把粗糙的羊毛布料,一只手不属于他自己的手正紧紧地覆盖在他的右手上尝试阻止鲜血涌出,图恒宇想说话,发现他只能发出吭吭的声音。


“图恒宇!”现在图恒宇听见了——知道了——他正整个人窝在马兆怀里呢,想来马兆是离他最近的人,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给我醒着,图恒宇,你听见了吗?图恒宇!”


图恒宇想说,我在努力了,马老师,然后就不讲道理地昏了过去。


对于昏过去之后现场发生了什么图恒宇遗憾未能亲历,他从知晓此事的同事听来二手消息,而符合这个条件的同事远比图恒宇料想的要多,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而言,是一直到图恒宇脖子上的纱布拆下去之前)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同事们的慰问和同情的注视,这让已经习惯于处在同事们关注边缘的图恒宇感到局促。其实说听来也不贴切,因为同事们只是将当时新闻的视频发给他,而该视频早在图恒宇醒来之前就已经传到了几乎每一个北京航天中心的群聊之内,在2057年仍然能够借工作原因上网的科学家们在工作群内表达得体的惊讶和关心,聊天群内讨论的方向就更五花八门一点,人们惊恐的各类消息刷了好几页,讨论热度维持了基本一个星期。


看自己被割喉的视频让图恒宇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看着马兆在当时用一种很变扭的姿势搂着他,还有后续摇晃的取景框中马兆和医务人员一同跳上救护车。但好事是似乎没有人疑惑图恒宇为什么会出现在五里坨,可能是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被挟持到那里去的,就像大家理所应当的认为图恒宇在被刀控制期间说的所有话都是被迫说出的。


图恒宇看了三遍视频后注意到一件事——他的血弄脏了马兆的外套和围巾。他用了大概半天去想要不要赔马兆一套。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二天主要在思考的事情。醒来的第一天图恒宇还很涣散。图恒宇个人非常,非常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而他正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是他意识回归时第一个清晰的念头。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比他小一轮的蔡东铭,他基本不记得他跟对方说了什么,因为他在醒来后很快就又因为疲倦睡了过去。他在第一次苏醒后第四天第一次见到马兆,马兆说实验室的其他人祝他早日康复,图恒宇脑子不太在线,下意识地问,那你呢?被马兆斜了一眼。


图恒宇默默地盯着他。“······我也是。”马兆最终道,“不然呢?”


图恒宇想,您也可以希望我死,这样就不会有人想要染指您宝贵的550W了,但图恒宇说:“马老师,小杨。”只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就换了一个话题,小杨是他本来周一要见的博士生。


“我跟她聊了。”马兆说,用一种“事情已经解决了”的简明扼要的语气。


虽然马兆来看望他,但马兆似乎没有太多与他交谈的欲望,在图恒宇沉默后就兀自掏出电脑来写东西了。图恒宇听着键盘敲打的声音同时觉得安神和手痒,在约莫二十分钟后忍不住问马兆能否借他电脑用一会儿,在问了五遍之后,被马兆用简单的两个字“不行”拒绝,那让图恒宇意识到马兆好像是不太高兴。


“李先生怎么样了?”图恒宇问,知道这是一个马兆会回答的问题。


“死了。”马兆冷淡地回答,“当场击毙。他死得没有痛苦,狙击手一枪打在他头部。”


“可是他不该死。”图恒宇道,“至少不是现在。”


马兆吸了口气,像在忍耐着什么。“他已经得了辐射病,晚期,活不到明年了。”他的语速很快,“再过几个月病情恶化他会处于极端痛苦之中,给他一枪是仁慈。”


“哦。”图恒宇说,“马老师,他其实不想绑架我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马兆敲打键盘的声音停了。他越过显示器掀起眼皮冷冷地看过来,图恒宇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移开对视的目光。“他割你喉也是你们串通好的?”


图恒宇说:“对。”


马兆看起来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所以图恒宇又说:“但我只让他轻轻割一刀,流一点点血。”


马兆深呼吸。一次。两次。“你静脉断裂,他们给你输了大约3000ml的血。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血吗?”


这个图恒宇是知道的,这个输血量已经快赶上一个人全身的血量,所以图恒宇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马兆懒得继续回答。平常马兆和他独处时表现得不耐烦的时候很多,就像图恒宇下了月球之后对于马兆的存在在其他感情之余总抱有些许恼火,马兆对他也是一样,但此刻马兆散发出的不耐烦程度已经超过了平均值,考虑到房间里只有图恒宇一个人,引起马兆不快的对象应当只能是他。图恒宇用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去思考为什么既然如此马兆还要在这里办公而不是起身离开。


最终图恒宇自己也想得气愤起来,他说:“马老师,你的围巾和大衣,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赔。”


马兆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将图恒宇床头的一个旋钮又向右边拧了两个刻度,那是止痛剂的剂量,但图恒宇是不知道的,他的脖子无法移动,看不到马兆在做什么,只好不甘心地瞪着马兆,但马兆无视他一直到他在十分钟之后睡了过去。




END


是谁囤不住文忍不住发了,是我。

这篇写得相对比较满意本来想放在去cpgz个人志里当本限的嘤嘤,破釜沉舟地逼自己写点新的,主要还是想要反馈了QAQ求三连!求三连!求评论(昏迷倒地

某糕
围脖看到的梗图,改成溜溜的球版...

围脖看到的梗图,改成溜溜的球版本。

围脖看到的梗图,改成溜溜的球版本。

OrbisUnus
  郝晓晞:好消息周老师,航天...

  郝晓晞:好消息周老师,航天部来电说马主任捞上来了

  周喆直:那坏消息呢?

  

  马兆:图恒宇,这是带鱼,它们(生前)站着睡觉

  郝晓晞:好消息周老师,航天部来电说马主任捞上来了

  周喆直:那坏消息呢?

  

  马兆:图恒宇,这是带鱼,它们(生前)站着睡觉

某糕

(假如量子通讯可以穿越时间的一个段子)

        2055年的某天,图恒宇再也撑不下去了。

  马兆去东欧出差的目的地所在地区发生动乱,飞机失联。十天过去,没有任何机上乘客的消息,有的只有那片地区领空、领土上的战争硝烟。航天中心计划再过几天将马兆的职务工作交给他人。

  550W测试机已在实验室组装完毕。虽然马兆说过测试机整备很匆忙,正式机型将进行改进。但他无法在马兆不在人世的情况下再等下去了。

  早晨图恒宇把一直积攒的药片装到口袋里,计划把丫丫上传至测试机之后服下,如果药效太慢就打开窗户跳下去,他这么想着。

  出门前那一刻,书桌上显示...

        2055年的某天,图恒宇再也撑不下去了。

  马兆去东欧出差的目的地所在地区发生动乱,飞机失联。十天过去,没有任何机上乘客的消息,有的只有那片地区领空、领土上的战争硝烟。航天中心计划再过几天将马兆的职务工作交给他人。

  550W测试机已在实验室组装完毕。虽然马兆说过测试机整备很匆忙,正式机型将进行改进。但他无法在马兆不在人世的情况下再等下去了。

  早晨图恒宇把一直积攒的药片装到口袋里,计划把丫丫上传至测试机之后服下,如果药效太慢就打开窗户跳下去,他这么想着。

  出门前那一刻,书桌上显示屏忽然亮了,上面出现一行字:“好好活下去,图恒宇。”

  他惊讶走近显示屏,计算机处于休眠状态,没运行任何程序,字是哪里来的?

  “马老师?”他敲下心里的疑问,按下回车。

  “再有几天回去。”对面回复。

  他的心跳怦然加快,迅速输入疑问:“马老师你在那儿找到通讯了?你安全吗?”

  “我这边是2059年。”对面回了一句。

  图恒宇迷惑了,量子通讯方式可以穿越时间这个设想只停留在理论阶段,或许他眼前的正是实践结果。“马老师,请证明这段信息确实是从2059年发回。”他郑重敲下。

  “2055年3月17日,即你那边的明日,《北京日报》头条是‘东欧国家首脑论坛举行 以谈判方式解决冲突’。”莹绿色的字迹消失了。

  图恒宇把药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放回抽屉里。

  显示器又亮了起来。“冰箱冷冻室有蔬菜干,可泡粥吃。”

  图恒宇拉开冰箱,在冷冻区找到一包一包塑封起来的冻干蔬菜。马兆经常这样给他留一些食材,这次出门前马兆没有提醒他,图恒宇心烦意乱到没有发现。他安下心来,脉搏慢慢缓和到平时速度。他煮了白粥,把秋葵干扔进去,吃了几天来第一顿饱饭。

  第二天,他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和昨日莹绿色文字一样的标题。

  图恒宇在一片人心混乱的航天中心等待着,和周围心绪不宁的同事不同,他已知晓马兆会安然回来。

  不知怎的,他本能地觉得这是他和未来马兆的一个秘密,因此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连马兆本人他也没有告知,几天后终于取得通讯的马兆一行人由专机从战区接回了国。匆匆赶回航天中心的马兆看到微笑挥手的图恒宇,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当晚回到马兆家里,他紧紧拥住导师。马兆在犹豫的片刻迟疑之后对他的平静表现表示了肯定。

  我有好好照顾自己。图恒宇骄傲地向对方展示,全然忘了六天前的自杀计划。

  那之后,未来那个马兆偶尔会通过显示器莹绿色的字句传给他一些信息,一些现实中的马兆吝于表达的内容。

  图恒宇沉醉于现在时马兆的宽容行为和未来时马兆的温暖话语中。

  未来马兆提前透露给图恒宇550W的批量投产日期,然后图恒宇期待了整整一个月,等到指定的那天他和马兆在实验室里接到专线电话,被通知550W备件已投产。图恒宇把了然的微笑掩藏在咖啡杯后面,在马兆追问之下只答:我相信马老师你。

  我们有一个守护天使。他望着面前表情复杂的导师,心想。

  那个天使会告诉图恒宇,马兆买到了丫丫喜欢的绝版绘本,将要在丫丫生日那天送给他。女儿生日那天,图恒宇笑眯眯等在门口,看着马兆从身后拿出包装仔细的绘本。他装出惊喜的表情,然后饱含真情亲了对方唇角。

  未来的马兆是什么样子?有时他会想象。他好奇马兆经历了什么,变得会显露一些情绪了,也许人变老了都会这样。

  知道马兆在2059年及以后活着这件事给了他底气,于是他把丫丫上传到550W,于是坐在根服务器连接任务先遣一队的直升机上他一脸轻松。马兆看起来对他的态度不满,他放松地对导师笑笑。

  他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哪怕此时此刻死于任务,他也没什么怕的。

  马兆会活着。

  所以马兆在他面前溺亡那一刻,图恒宇无法接受。

  这和未来说好的不一样。

  惊惧之下,他的双眸睁得浑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老师。

   

   

   


        他在虚拟的女儿房间里,坐在儿童凳前望着兔耳朵显示器里的自己。

  2055年的图恒宇偏执、自残、不稳定。29岁的他无法感同身受那个图恒宇心里的情绪。

  2039年之后的马兆和图恒宇都令他感到陌生。

  他看着双眼通红的自己把满满一瓶安眠药塞进口袋,攥紧胸口的数据卡,迈出房门的前一刻,书桌上显示屏出现一行莹绿色字迹。

  27岁的图恒宇心跳加快起来,看着自己敲下疑问:‘马老师?’

  他感到巨大的希望,也许马兆还活着,以某种方式。是更未来的马兆给2055年的图恒宇发送信息,阻止了那场自杀。

  他快乐起来、期待起来。

  马兆是怎么到达未来的?是MOSS捏造的一团数据吗?是生物科学突飞猛进下的克隆人吗?他猜不到。但他等待着。他有很多很多时间。

  等待的日子里,他反复看2039年之后的他们,看他自己魇在噩梦里呻吟的时候,马兆用手掌摩挲他的头发。

  27岁的图恒宇怀疑现实中自己从未发现马兆的这些安抚,因为白天清醒时那个图恒宇看起来如此不近人情而冷淡。

  鬓发里已有白丝的马兆会对着熟睡中的学生低喃‘好好活着,图恒宇’。

  那份温柔让27岁的图恒宇内心像炽炎一样烧起来。

  他等待,等着和马兆重逢那一天。如果量子能够超越空间、超越空间、超越实体,那么马兆会来找他。

  他相信着。

  按现实时间的流逝,他等了一年多。

  然后他在又一次观看马兆溺亡前摆手片段的资料时,忽然明白:

  马兆死了。不再以任何形式存在。没有任何人会来找他。

  他躲着女儿,流下眼泪,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虚拟眼泪。

  他打开MOSS的量子通讯器,将接收设备设置为过去自己书房的电脑。

  2055年的图恒宇正把满满一瓶安眠药塞进口袋,攥紧胸口的数据卡,鬓角零星的白丝显出疲惫。

        年轻的他闭上眼睛,想起马兆消瘦的手掌抚过他发丝的视频资料。

        他输入那一刻马兆嘴里喃喃的句子:好好活下去,图恒宇。

   

木芯橙

「图马图」图灵手记

⚠️Trigger warning:

涉及自杀话题

(可能)涉及轻微精神控制

(可能)涉及错误/非专业/有争议的概念/观点/做法,请勿参考


全文2.1w,请注意阅读时间~


Summary:记录于2041年,一位心理咨询师的治疗手记。


#01

    后来我时常想起第一次见到图灵的那天。

    图灵是我为他取的假名字,他的真名我不能说。你知道,心灵是我们身上最脆弱的东西,它藏得比骨头更深,比器官更易碎,比性更羞耻。而我们受来访者雇佣,调查他们内心的秘密,...

⚠️Trigger warning:

涉及自杀话题

(可能)涉及轻微精神控制

(可能)涉及错误/非专业/有争议的概念/观点/做法,请勿参考


全文2.1w,请注意阅读时间~



Summary:记录于2041年,一位心理咨询师的治疗手记。



#01

    后来我时常想起第一次见到图灵的那天。

    图灵是我为他取的假名字,他的真名我不能说。你知道,心灵是我们身上最脆弱的东西,它藏得比骨头更深,比器官更易碎,比性更羞耻。而我们受来访者雇佣,调查他们内心的秘密,便有如特工间谍,要恪守世间最严厉的伦理守则,半步不可逾越。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在私人手记中我也要为他取一个假名字,毕竟不排除哪天我暴毙在家,警方为了征询线索而将这些手记公布于世的可能性。

    我叫他图灵,是因为我毫不费力地联想到了这个名字。他的外貌与我对一名计算机科学家的想象不谋而合:瘦高,沉静,充满理性光辉。除此之外,还很赏心悦目,活脱脱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那天中午我去候诊室接热水,看见他的侧影,便稍稍留意,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即将坐在我的诊室里。我只是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像某个黄金时代的香港明星。可是十分钟后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几乎想不起自己才刚刚见过他,更无法分神去将他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他的悲伤铺天盖地地袭来,冲垮他的端正外壳,淹没了小小房间的每个角落。

    他说:“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女儿。”

    我这才注意到他有一双悲哀到绝望的眼睛,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称。他看上去才过而立之年,神色中带有一种温室里栽培出的天真,大抵是从小被小心保护的少年天才,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可他的注视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仿佛已流干了此生的所有眼泪。目光相接之时,如被一头濒死困兽死死钉住,穷途末路,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我稳了稳心神,尽可能平静地问:“为什么是再一次?”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他对我讲述了他过往两年所经历的事情。坦白讲,我从业十年,听过很多悲伤的故事,也听过很多离奇的故事,却很少会像这样,在充满戏剧性的同时又撕心裂肺。两年前,图灵的妻子和女儿因车祸去世。妻子当场死亡,女儿奄奄一息,由于图灵从事数字生命技术的研发工作,他将弥留之际的女儿带到实验室,在导师的协助下将女儿的意识和记忆以数据的形式保存下来。

    讲到这里,似乎要证明所言非虚,图灵伸手探进领口,从毛衣和衬衫的缝隙之间扯出一条银链子,我看见底端挂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存储卡,有点像两个u盘并排拼在一起。他小心捧着,递到我的面前,并不打算递给我,只是想给我看一眼。

    “丫丫就在这里面。”他轻轻地说,目光极尽温柔。

    丫丫是他女儿的乳名吧,我想。我并没有说,其实我见过数字生命卡的样子(只是照片),对其原理也大致了解,所以并不觉得“女儿活在卡里”这件事情有多么荒谬。在数字生命的概念大行其道的当下,我并不算是数字生命的拥趸,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的出现对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影响很大。虽然这项技术还没有面向大众,也少有人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数字生命”,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将是未来的大势所趋。数字生命为我们的人生提供了一条捷径,这是一场试图颠覆存在本质的革命,而我们的工作,恰恰离不开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所以当一个来访者失去了现实世界的一切希望,我们该不该支持他去寻求虚拟世界的存在?如果人世间的一切苦难,乃至死亡都可以被数字世界轻易消灭,我们又该以何立场去劝说来访者踏上现实世界避无可避的苦修?

    可以想象,数字生命的冲击在整个行业掀起了巨大的争论,一时间各种理论层出不穷,新兴疗法百花齐放,心理咨询领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第四次浪潮。我身在其中,不得不去关注数字生命领域的前沿研究。我想我依然属于保守那派,认为生命的脆弱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但有时也无法避免摇摆不定,只好在治疗中尽量避免触及这个话题。而图灵的叙述让我意识到,这一次我逃避不开,这一浪终于迎面拍在我的脸上。

    就在我鼓起勇气,做好打一场恶战的心理建设的时候,图灵接下来的话彻底粉碎了我的纠结,甚至为整个行业的动荡画上句号,永绝后患。

    “两年来,我一直在迭代丫丫的数字生命,我想让她在数字世界中延续她未完的人生,这是我幸存的唯一意义。可是就在上周,联合政府叫停了数字生命的研究,研究所面临解散重组。他们断了我女儿的生路。我也再一次失去了她。”

    我轻轻靠在沙发上,感到有些脱力:生命的选择题,原来已经有人替我们做了决定。

    图灵说,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结论已是板上钉钉,数据与设备的销毁提上日程,配套政策也在紧锣密鼓地制定。讲述之中他面如死灰,语气平静,但我猜想他一定经历过奋力挣扎与誓死抵抗,然后现实的冷水无情浇下,终于燃不起半点星火。

    “对此你有什么感受?”我问。

    “没有感受。”他苦笑着说。

    没有感受通常意味着太多感受。因此我只是注视着他,等待他的补充。

    “得知研究终止的那天,我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两年以来我赖以生存的动力和意义全部消失,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死。”

    “但你还是来到了这里。”我说,“是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图灵抬头看我。他的下巴微微昂起,目光坦荡:“说实话我没抱什么希望。你无法理解两年来我活着的每一秒钟都在忍受怎样的煎熬,没有女儿,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我想我迟早会死。”

    “但你还是来了。”我重复道。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事实:尽管图灵的情况令人担忧,但他能来寻求帮助,就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帮我记住她。”在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图灵终于开口,他抚着胸口,像在拥抱他的女儿,用力说着每一个字:

    “否则在我死后,再没人记得她曾经来过。”

 

    五十分钟的首次咨询很快接近尾声。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困难的案例,充满了危机,矛盾和谜团。虽然图灵主动前来寻求帮助,但他显然还没有做好改变的准备,更妄论下定决心,那么他求助的动机究竟从何而来?除此之外,图灵的自知力也令人捉摸不透。他是真心实意地相信女儿活在那张小小的卡片之中,还是明白逝者如斯,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放手?我想在后续的咨询中和他一起探索这些问题的答案,并最终于荆棘之中开辟出一条崭新的生路——那时的我如此坚信着。

    最后十五分钟,我和图灵商议了后续的治疗计划。我们最终约定了八次咨询,每周一次,持续两个月。由于他的情况复杂,我本想争取一个更长的时间,却被拒绝了,原因是他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坚持活到那个时候,我便不再强求。其实换个角度想,此刻的他竟肯承诺完成两个月的治疗,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为了这八次治疗能够如期履行,我们接着制定了一个安全计划。我请图灵写下可能会出现自杀念头的情况(作为预警信号),以及在这些情况下能够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费了很大功夫)和可以求助的对象(彻底卡住)。他说我无亲无故,实在不知道该打给谁。我说不一定是亲人。朋友、邻居、同事,只要是你信得过的就可以。他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我问他是你的什么人,对方含糊其辞,说算是同事。我不再追问,只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想着或许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最后我请再他写上我的号码,并将它存到手机里,叮嘱他倘若以上办法均不奏效,那么就打给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接。说完这些,我看了眼时钟,他便默契地起身,把自己勉强塞回那个尚且体面的科研工作者的壳子里去。我对他伸出手,说下周见。他握住晃了一下,点头说好。

 

 

#02

    一周之后我再次见到了图灵。他的状态看上去令人担心,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胡茬没刮干净,衬衫也皱巴巴的。然而就在我开口询问之前,他突然凑过来,低低地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是什么?”

    “我可以用手机吗?”

    “可以。”

    图灵把单人沙发往前挪了挪,坐得离我更近。我好奇地凑上去看,画面有点模糊,好像是用手机拍摄的电脑屏幕。按下播放键,过了一会,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接下来的两分钟,我和他屏气凝神地看完了这段视频。屏幕中的女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若不是知道图灵做过的事,我几乎相信这只是一段普通的家庭录影。唯有屏幕四周不断闪过的参数和代码暗示着她的不同寻常。

    “所以,这是丫丫的……”

    “这就是丫丫。”图灵截断我对措辞的斟酌。“专用的计算机无法在实验室之外的场合使用,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看一看她。我问过了,这种形式是可以的,前提是你要保密。”

    真的可以?这算是机密吧。我有些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屏幕上依然静止着视频的最后一帧,丫丫微笑挥手的动作定格在画面中央。图灵并没有收起手机,而是抬头注视着我,此刻他探询的目光看上去和幼儿园门口问东问西的家长没有两样。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真可爱。”我如实答道。于此同时我又想到,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孩子竟已不在人世,不免眼眶发酸。就在我努力克制情绪的时候,图灵将我的思绪从丫丫的微笑中抽离出来。

    “你有孩子吗?”

    我犹豫了一下。“嗯。我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图灵听了,松了口气一般。他靠回到沙发上,轻轻地说:“那你应该可以理解我。我们能为了孩子做到什么程度,没当过父母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说的没错。在有女儿之前,我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人可以让我为之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我又忍不住想起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只是这一次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我女儿的脸。

    等下!我在心中呵斥自己。不要被他带着走了!

    不同于传统心理咨询师滴水不漏的形象,一些新兴的流派会鼓励咨询师在治疗过程中融入适当的自我暴露。但至于是否暴露、何时暴露、如何暴露则因人而异,很依赖咨询师的经验判断。我没想过图灵会问及我自己的事,但他既然主动问了,或许这会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结果的确是理想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们之间达成同盟——身为父母,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放任图灵的执念无休止地疯长,并眼睁睁看他受这等折磨。我重整旗鼓,决意先礼而后兵,从他舒适的话题开始,一步步夺回主导权。

    “再跟我说说丫丫吧。你说你这两年一直在……迭代她?”

    图灵的双眼一亮,开始向我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研究。从他的讲述中我得知,他试图复活女儿的行为是在一种半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因为这与实验室的整体研究方向不符(但这可是国家级重点项目,会有个人秘密实验的空间吗?我有些怀疑)。车祸发生之后,他上传的只是女儿的大脑结构快照,它能够在硬件设备上形成“投影”,但想要生成自主意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目前的成果还很有限。”图灵说,“但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时间,丫丫一定可以重获新生。让她在另一个世界完成被我打断的生命,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而现在研究被迫终止,这唯一的意义也被剥夺了。”

    对于女儿的研究,他说得那样笃定,目光虔诚,极具感染力,但我不会着了他的道。

    “你刚刚说,被你打断的生命?”

    他盯着我,好像没料到我会在此发难。沉默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似的:

    “哦,我还没说过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他这才告诉我那场事故的真相。其实所谓真相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点隐情:虽然事故报告给出的原因是一辆失控的无人驾驶货车闯了红灯,并与正常行驶的他们相撞,但只有图灵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他正转头与坐在后排的妻女讲话,并目睹了撞击的瞬间。他由此相信自己对妻女的死负有责任,并陷入无尽的自责与愧疚当中。

    “我感觉这是一种暗示: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还有赎罪的机会,因此弥补对她们的亏欠就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而现在研究被终止,我也没理由活下去了。”

    过去我也曾接诊过一些经历丧亲之痛的来访者,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在遭受愧疚感的折磨。我记得一位母亲,她十岁的女儿患了白血病,生命的最后一年她寸步不离地照顾,偏偏在她出门买饭的十几分钟里女儿撒手人寰,为此她愧疚了四年仍然无法释怀。一位督导在专业讨论中给出的意见令我印象深刻,他说愧疚本质上是对“命运”的无法接受。我们懊恼自己“本该如何如何”,以为只要这么做了便能力挽狂澜,回天有术,让一切不幸都未曾发生。当人们面对生死,更是幻想自己有超人之躯,能够对抗科学和概率,坚信奇迹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然而人的意志终有界限,在无法扭转的现实面前,命运那宇宙性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图灵曾在命运的重击之下两次败下阵来,此刻的自责就好像一名唉声叹气的棋手,以为悔棋一步便能扭转乾坤。可倘若他那时没有分心又如何呢?在这个自动驾驶已经相当成熟的年代,连人工智能都无法避开的威胁,靠一己之力又该如何制止?图灵从事这个专业的研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不愿承认命运,更不愿承认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而愧疚与自责是他的帮凶,推动他在逃避现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问图灵:“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感受吗?”

    他抿了抿嘴角:“你说吧。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些秘密的人,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愣了一下。第二个?我很好奇第一个是谁,但此刻我更加不想跑题。

    我说:“我丝毫不觉得是你导致了那场车祸,相反,我认为你对自己太严苛了。你把自己关进了愧疚的监牢,承担过于繁重的劳役,甚至是无期徒刑——可你是被冤枉的,被你自己。”

    “不,”图灵摇摇头,“我不觉得我的研究是一种‘劳役’,它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

    他真固执。我暗自咬了咬牙。

    “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

    “研究成功了之后,复活了丫丫之后。你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的?”

    图灵盯着我,显然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我没想过。”他说。

    “现在考虑这些太早了,这项研究只靠我一个人推进,进展非常缓慢,可能需要很多年。”图灵补充道。

    “所以研究的进展缓慢,收效甚微,但你并不着急;而当研究面临终止,你却经历了巨大的崩溃。”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或许投入研究的过程,对你来说比结果更加重要,它可以帮你逃避一些无法改变的现实。”

    “现实。”图灵咀嚼着这两个字,“你也想说丫丫已经死了吗?”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图穷匕见,图灵的面色冷下去,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防迅速筑起的声音。

    “我是在让你看到,你是如何心甘情愿地被愧疚困住。你说研究赋予了你生命的意义。是,你宁愿投入一项可能永远也不会成功的事业,也不愿面对意义的丧失。你必须愧疚下去,让‘赎罪’的念头代替你的女儿成为你新的人生意义。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

    “然而,例外发生了:研究被迫终止,你无法继续赎罪,但换句话说,你终于能从这个自以为的义务当中解脱出来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选择死?”图灵几乎脱口而出。“毕竟过去这两年,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我没料到他这一着。好像我历经千辛万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到头来却为对方的立场做了嫁衣。图灵自欺欺人堪称一绝,要是他想装睡,除非世界末日,否则没人叫得醒他。

    我抬头看表,治疗已经接近尾声,他还没做好准备,强行推进没有意义,并且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我们今天的讨论。

    其实要劝他活下去,并非没有办法。比如我可以说:世事无常,谁知道研究之后还会不会重启呢?可这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道是否会成功的研究之上没有任何区别,无疑也在逃避问题。失去意义固然可怕,但若因此而将意义寄托于某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更无异于饮鸩止渴。

    通常,当一个根深蒂固的执念被打破,铺天盖地的无意义感便会迎面而来。空虚令人恐惧,急迫地想要另一条道路取而代之。摆在图灵面前的是死亡,而我希望他能看到其他的路。

    因此我只说:“是的,如今你重获自由,或许我们还可以探索更多选择。”

 

 

#03

    第三周见到图灵的时候,他给我讲了昨天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丫丫长大了。我以前从来想象不出她长大后的样子,但那个梦太清晰了,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她长得很漂亮,这么高,是个大姑娘了。梦里她要去上大学,我开车送她,行李塞满了后备箱。丫丫坐在后排,我们一路上都在聊天,她说她上了大学要进社团,要打工,还要谈恋爱。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女儿要离开家,开启新的人生了,可我却一点都不难过,反而觉得无比幸福。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不是去学校的路,这是去游乐场的路啊。我瞬间感到恐惧,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世界天旋地转——”

    图灵几乎说不下去。但我已经猜到了。

    “停下来之后,我找不到女儿。我想出去,但是驾驶位的门卡住了。就在这时,我看到本应是无人驾驶的那辆肇事车里走出来了一个人。他说我的女儿已经死了,让我下车。”

    “那个人是谁?”我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我想我就要触碰到关键之处。

    “……我不记得了。”

    放屁!我气得差点要骂脏话。倘若他不记得,就根本不会提及那个人的出现。哪怕他说不认识呢?他分明清楚得很!这种功亏一篑,只差临门一脚的感觉让我非常挫败,但理智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沉下心来。

    图灵说:“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流泪。”

    我和他聊了刚刚的梦。丫丫长大的样子,或许是图灵一直以来的夙愿,也是他的研究目标。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即将开启新的人生,却又一次遭遇飞来横祸,再一次失去了她——这都与现实世界中的情况如出一辙。梦里打不开车门的情景也与现实有所呼应:两年以来,图灵一直被困在那辆车里,困在那场挥之不去的车祸里。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罪魁祸首”,因为“本应是无人驾驶的那辆肇事车里走出来了一个人”。

    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坚称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我也只好等着他自己“回忆”起来。我隐隐感到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想到,这个谜题这么快就被解开了。

 

    两天之后的周五晚上,我接到了图灵的电话。那时已经接近零点,我正准备睡觉,结果在看清来电显示的时候困意全消。如果是为了下一次预约的事,图灵会打给咨询助理,更不会挑选这个时间。我立刻接起来,电话那头有些嘈杂,好像是在外面。然而就在我准备询问之前,图灵先开口了。

    马老师,马老师。

    我几乎立刻想起了图灵在安全计划上不情不愿地留下的那个名字。是他?图灵的声音含糊不清,听上去喝醉了,他是打错了吗?他不久前才在通讯录里记下我的电话,因此我的号码应该就在他手机通话记录的首页,这是有可能的。

    鬼使神差地,我压低了声音,叫了他的名字,我问,你在哪里?

    图灵没有回应,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他继续说,哽咽着,声音朦胧地近乎呓语:

    马老师,为什么你不能再救我一次?

    他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固执的男人从来没有在我的咨询室中哭过一次。

    就在我飞速思考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听筒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利落而短促。我知道,是认识的人来找他了。或许我应当为此松一口气,心脏不知为何却仍被牢牢攥紧,几乎忘了呼吸。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图灵不再哭泣,我也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了,直到更加明显的杂音传来,好像手机被放下又被拿起。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电话被挂掉了。

    我盯着刚刚的通话记录,来自图灵的电话持续了一分二十一秒。我判断了一下目前的状况:他喝醉了(这很不好,饮酒会让他的情况更加复杂),不在危机之中(有认识的人在他身边),但依然不安全(状态不稳定,且不知道他身边的人能否确保他平安)。

    我当机立断地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再拨再打,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有人应答。没等对方说话,我开门见山:您是马老师吗?

    另一边沉默了三秒(此时背景已经安静下来,不像刚刚那样嘈杂),随后传来一个陌生,冷漠的声音,和方才喊图灵名字的是同一个。

    您是哪位?

    我犹豫了一下。保护来访者的隐私是我的职责,而我与图灵的工作关系无疑也是众多秘密中相当重要的一个。如果有人发现并询问我和图灵如何认识,我是不能如实相告的。

    但紧急情况除外。因此我简要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我需要对他的安全负责。我说。

    很奇怪的,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但在这个冷漠的声音面前我却觉得自己必须要强装镇定与强硬,哪怕有矫枉过正之嫌。我怕若非如此我便要临阵退缩,这种时候可容不得半分拖沓。

    而对方并未被我虚张声势的严肃吓倒,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不冷不热,好像夏夜里一阵平平无奇的风:

    他很安全,我会送他回家。

    那他之后——

    我来负责。

 

    后来我想,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

 

 

#04

    之后那几天,我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图灵的事。他没有回电话或者发消息解释那晚的误拨,但毫无疑问,我终于掌握了那扇一直对我紧闭的门扉钥匙。图灵对我隐瞒了一位他的“重要他人”,那是一位他会在崩溃时打电话求救的人,一位能在深夜来接他的人,很可能还是那位他梦见了却不敢说的人。现在我的手里有一根引线,它的尽头是烟花还是炸弹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引燃它,并做好迎接那一声巨响的准备,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在周一的督导小组中,我讲述了图灵的案例以及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这枚钥匙太珍贵,我使用的时机、方式统统都需要考量。我主张坦诚相待,主动坦白我无意得知了“他人”存在的事实,并邀请他聊一聊那晚发生的事(以及他对此人的回避态度)。毕竟我们的工作关系就是这样:图灵可以对我隐瞒,欺骗,装傻充愣,但我不可以。更何况这件事藏着掖着对我们都没好处。

    小组成员赞成我的处理方式,但也有人提出他对此人的避而不谈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贸然施加压力可能会导致阻抗,因而建议我谨慎行事。“当然啦,他要是不想说我也不打算咄咄逼人,”我说道,“否则就成了the rapist。”

    身边有人笑了起来。这是我们都熟知的一个笑话。Therapist拆成the rapist,因此治疗师也被称为心灵的强奸犯,专门强迫别人承认他们的秘密。

 

    这一次咨询,图灵迟到了五分钟。这五分钟里我一直惴惴不安,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所幸图灵最终还是推开了诊室的门,气喘吁吁地坐在了面前的沙发上。他说因为单位有事,耽搁了一会。

    我给他倒了杯水,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工作上的事?”

    图灵敏锐地令我佩服,立刻就发现了话里的玄机。他定定地看着我,说出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嗯,和老板吵了一架。”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像在汇报食堂的午饭。还没等我反应,他又主动说起上周打错电话的事,并向我道歉。他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第二天才发现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希望没有吓到我。

    我嘴上说着你没事就好,心中却暗想这是吃了什么药?我本准备了好几种开场的方式,以及应对他回避这个话题的方法,唯独没想过他会一上来就先发制人,导致我先前准备的全都没派上用场。

    可既然他主动提起,我便顺势坦白自己与前来接他的人通了话。但我并没有提到他稀里糊涂说的那些呓语。最好不要操之过急吧,我想,不要一次把牌都打空。

    “我听你叫他马老师。他是谁?”我问。

    “他是我的硕博导师,同时还是我现在工作的实验室负责人。过去很照顾我。当年协助我上传丫丫意识的是他,写在安全计划里的是他。当然啦,上周梦里那个从车上下来的人也是他。”

    我彻底懵了。比起他这段话里所蕴含的海量信息,我更震惊他肯如此轻易地将它们和盘托出。我还记得前两次咨询中他是如何守口如瓶,像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尽管竭力控制,但我想我的表情和短暂沉默还是出卖了内心的惊诧。而图灵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那样子像是在说:这样你满意了吗?

    “你在生气吗?”我问。

    “我生什么气?”图灵耸耸肩膀。“我在回答你的问题呀。”

    我立刻就明白了。图灵的配合并不是出于信任,他只是更换了抵抗的形式——更隐蔽也更狡猾。现在的他就像个赌气的孩子,在难以打倒的权威的面前自知理亏,心中郁结又难以宣泄,便刻意将事情做得拼命浮夸,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在顺从的同时又宣告了自己的受伤。我的刺探或许切中要害,图灵受我死缠烂打的欺负,却无法发作,索性故意撕开伤口,用鲜血淋漓的惨状来逼我愧悔不已,以此作为对我的报复。而这样的抵抗方式毫无疑问并不成熟,因为他人的愧疚与悔恨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

    “我以为我的这些问题会让你觉得很烦。”我说。

    图灵注视着我,用眼神说着原来你也知道啊。

    “但我现在很高兴,因为你肯告诉我这么多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图灵的目光终于有了波澜,“我们不是在说他的事吗?”

    “关于你。”我肯定道,“是在说他的事没错,可我听来听去,全都与你有关。”

    “当然了,毕竟是我在讲。”

    的确,光是如此还不足为奇。可这件事的诡谲之处在于反转过来也同样成立。这几周我听图灵讲了这么多自己的故事,最后竟发现每一件也都和他有关。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也十分惊讶。

    “所以,你刚刚说和老板吵架了,也是和他咯?”

    “嗯,最近我们一直在吵架。”

    图灵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述了他和他老板(a.k.a. 他口中的马老师,图灵的紧急联系人,半夜耍酒疯的对象,以及声称能对图灵的安全负责的家伙)的几次冲突。大抵都是研究宣布终止以来,他们之间爆发的有关丫丫的争论。面对即将生效的禁令,图灵不断地讨价还价,例如争取特殊情况的赦免,更长的缓冲期,甚至在私下里询问规则尚未覆盖的灰色地带。而面对图灵的恳求,马老师不为所动,一再表明此事没有半分回旋余地。到最后理智的外衣终于包不住破碎的剧痛,锋利的碎片刺出,张牙舞爪地挑断了最后的体面。

    “吼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图灵说。

    “为什么?”

    “因为疯子不用讲道理。”

    “你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我试着问。

    图灵看了我一眼,面容平静。他在我面前总是克制体面,流露出的悲伤铺天盖地却寂静无声。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他愤怒的样子。

    “他只是在传达政府的禁令。我知道,再次夺走我女儿的人不是他,他甚至是帮我救下了女儿的人,而我却在对他发火。很明显,我是在迁怒于人。”

    我眼皮一跳。

    “但他却从杀死你女儿的车上走了下来。”我说。

    图灵目光一顿。以缄默对抗我指出的事实。

    在将近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图灵败下阵来,说:“这只是一个梦。”

    “好吧。非要说我对他本人生气的部分,大概就是他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太过冷漠。研究所成立九年了,我们看着它建起来的,那时候我还是学生,他刚当硕导。我们攻破了那么多技术难关,我们做出了全球第一个数生样本,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研究有天会被认为是没有意义的。可这么荒谬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更荒谬的是,他就只是轻飘飘地说:我们还会在其他领域有所突破。就这样。”

    “更何况对你来说,还有丫丫。”我说。

    “他不关心。”图灵道。“可他明明知道这对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多奇怪啊?自那场车祸以来,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在一场噩梦里,每天都在寻找着醒来的办法。这个世界漏洞百出,偏偏就是醒不过来。”

    “听起来确实很奇怪,”我说,“因为你之前提到,是他协助你上传了女儿的意识。”

    “是的,我带着丫丫赶到实验室的时候,他恰巧在场,于是我恳求他将女儿的记忆留存下来。他答应了。我知道这样做有很大的伦理风险,因为这项技术还不成熟,但他还是签了字。”

    “对此你怎么想?”

    “我很感激他,甚至有些意外。他……怎么说呢,他看上去是一个严厉的人,永远冷静,不像有什么慈悲心。他的学生们都怕他,但我知道他其实挺好的,会有喜怒哀乐,也会用自己的方式照顾别人。即便这样,那时候我也没想到他肯在这么大的事上为我开绿灯。”

    我点点头。“你说他过去很照顾你。”

    “尤其是在事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我一度无法正常生活,没有他,我很可能挺不到现在。”

    图灵回忆着往事,他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时间在这个三维的世界里有了具象化的体现。我顺着他的注视,与他一同遥望那个微温的轮廓,脑海中却响起了电话里冷硬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不相称。

    但是更大的失调来自于图灵的内心。我指出了他的矛盾:“可你还说,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对你的处境漠不关心。”

    这一次,图灵似乎早已料到我这一问。他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腼腆而狡黠的微笑。

    “你应该能猜到为什么吧。我觉得你很擅长这些。”

    哎,就是这样的。一些来访者会在刚开始的时候指责我们像个侦探一样问这问那,总是猝不及防地戳破他们的伪装。可当他们习惯了我们的工作模式,又会享受起和我们捉迷藏的乐趣,时常故意闭口不言,期待我们如侦探那样挖掘事情的真相。

    可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就不是侦探?我在心中嘀咕。面上却只能说:“我猜不出来,告诉我吧。”

    “好吧。”图灵揭晓答案:“因为他后悔了。”

 

    依照图灵的解释,两年前他的事情给马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可能被约谈,影响他评职称,甚至害他挨了处分。总而言之,虽然马老师什么都没说,但他不信对方一点怨念没有。再者,这两年来他一直秘密投入的,关于复活女儿的研究,马老师虽然知情却并不支持,为此他们的分歧从那时起就已经初见端倪。图灵相信马老师是想要规避伦理风险,进而推测他一定后悔在当年埋下祸根。而如今这项技术被彻底叫停,图灵甚至觉得,马老师之所以看上去毫无波澜,是因为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几分钟前还在强调自己只是在迁怒于人的图灵,此刻正声情并茂地为他的控诉陈列依据。我坐在一旁听着,并没有告诉他,这故事在我眼中却是另外一种讲法:我看到的是一位老师试图在命运的重压之下为他的学生搭建一间庇护所,却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进另一重命运的囹圄而无能为力。我总在谈命运。因为我觉得命运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象征着我们所不能掌控的一切东西。太阳说老就老,要吞地球,灭太阳系,谁他妈的有半点办法?命运唯一的反义词是自由,自由则是人类文明的主旋律。我们要在地球上建一万座发动机,说走便走,太阳同样拿我们没有办法。

    而人世间最大的受苦来自于命运与自由的交错。人们要么被命运的重量压垮而忽视自身的力量,要么反其道而行之,自以为无所不能地藐视命运,结果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之前我说图灵属于后者,现在我想马老师也是同样的人。他们都高估了自己的本领,自信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并为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补救当中。这个故事的重点根本不在马老师是否支持他的研究,也不在于面临研究终止时的情绪,而在于对方本可以拒绝但伸出援手,本可以制止却选择纵容,本可以无视却又在深夜捡起他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好不信邪。他的老师受困于他的受困,难道图灵看不见吗?

    我不相信。正如前文所说,图灵的自欺欺人堪称一绝。我绝对不能被他的一面之词给蒙骗。

    “所以你认为,马老师后悔帮你,是对你的背叛。”我试图总结。“你觉得自己失去了同盟,孤立无援。”

    “我不怪他。我只是有点难过。”图灵说。

    “因为丫丫?还是因为他?”

    图灵看着我,目光闪烁。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比起愤怒,他更像是在害怕什么。或许失去丫丫,和被马老师背叛在他眼中都将导向同一个结果:他将被迫面对自己孤身一人的现实——这是他所恐惧的无意义感的本质内容。他因想象中的背叛而感到愤怒,更因为即将到来的孤独而战栗不已。他不想再被抛下了。

    因此,他的愤怒、悲伤与自我折磨都有其功能。我想起自己曾见过一些矛盾型依恋的孩子,在父母离开之后焦虑不安,又在对方归来时愤怒不已,意图予以惩罚。图灵就像这些孩子一样,家人的突然离去让他陷入极度的不安全感中,此时施以援手的马老师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死死攀援却又担心断裂。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一点点征兆就会让他恐慌。图灵的惩罚方式我已领教过一次,他的痛苦就是他的武器:他从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破碎,从而让对方因愧疚而节节败退,最终满足他的需求。我不知道马老师对此是否有所察觉,但从结果上来看,图灵已经成功了太多次——直到这一回撞到钢板,他的马老师也被逼到退无可退了。

    因此在我看来,图灵对马老师的指控多少有点冤枉人。我自然不是在指责图灵,他敏感而偏执,一旦对他人产生愧疚之心便无法释怀,并强迫地认为自己需要为之负责到底。愧疚对他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消耗,对妻女的亏欠足够他奉献一生,哪里还容得下其他债务的位置——偏偏他又极易产生负疚感。为此他必须要对马老师的援助视而不见,甚至要予以曲解:马老师不得不自私,非得背叛他不可。若非如此,人何以堪?

    我希望图灵可以正确认识并重建他和马老师的关系——不必用愤怒掩饰,也无需以愧疚作底。我从过往的工作经历中学到一个道理:要想和死者相安无事,得先学会和生者和平共处。我们永远无法从死者口中听到回答,因此只能在生者身上找到能将图灵拉上深渊的东西。他必须要睁开眼睛,看清他手中所握的并非鬼魂或岌岌可危的稻草,而是一双坚定的,温热的,两年来都未曾放开的活人的手。

    一个想法浮现,说出它的时候我便产生了预感:这将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冒险的一个决定。

    “我有一个假设,”我说,“我在想,马老师可能并没有背叛你。”

    图灵窝在沙发里,表情没有起伏,满脸写着你懂个屁了。

    “当然我并不了解他,这只是我的猜想。而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或许我们可以在下周邀请他来,我们做一次三方会谈。”

    话音未落,图灵的双眼已经睁得很大,身体也坐直了,而后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我就是跳起来给他一拳,他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了。

    “不可能。”沉默了片刻之后,图灵的声音传来,“他不可能答应的。”

    那你本人倒是可以接受这个提议咯?我心里想。

    “你问问看嘛。”我怂恿道。

    “他很忙。”图灵移开了目光。

    “五十分钟而已。算上来回两个小时顶多了吧。你们离这远吗?”

    图灵又不说话了。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于是陪他静坐。

    “而且……”半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冒出这半截话,又不肯再说下去了。我相信这个提议一定打动了他,现在只需要趁热打铁,推他迈出第一步。而且我莫名觉得,只要他肯开口,马老师一定不会拒绝。但这样的相信实在太没有道理,因此我并没有说给图灵听。

    那天临走之前,我请图灵务必认真考虑这个提议。“你不想听到他的答案吗?”我问。他看了看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像每一次临走之前那样露出一个得体而略显勉强的微笑,然后关上了诊室的门。

 

    送他走后,我又跌坐回沙发上。每次和图灵聊完,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异常,不得不把自己深陷进沙发里瘫上一会。我想象着自己的内心,纷杂的思绪如粘稠液体汩汩流出,渗进包裹着我的一团棉絮里。它们越来越重,而我越来越轻,直到存储了足够站起来的力气,才奋力将自己连根拔起。但这一次我是被雨声惊醒的,望向窗外,天阴得像要掉下来。淅淅沥沥,这是深秋的雨,一场比一场冷。我又想起图灵,他是空着手来的,所以我能肯定他没有带伞。我的诊室常年备着两把雨伞,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但现在图灵已经走远了吧?紧接着我想起这是图灵的第四次咨询,进程过半,助手会请他填写一次中期反馈。因此现在他还有可能正在候诊室里。

    我拿起一把雨伞,穿过走廊赶过去,助手说他刚刚离开。我又匆匆乘电梯下楼,一路追到写字楼大堂,看见图灵走向雨幕的背影。我正要喊住他,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因为目光比我的大脑先一步捕捉到了停在路边的车影。一辆黑色的SUV亮着前灯,光束下扑扑簌簌,雨刷打得很急,似在催促。我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我却知道里面的是谁。我看见图灵径直向车子走去,步伐不紧不慢,被雨淋了也浑然不觉。我想:这也是报复的一部分吗,又或许对方并不介意座位被弄湿呢?在图灵拉开车门之前,我果决地转身上楼,不敢再多看一眼。

 

 

#05

    在之后的督导小组中,我向大家报告了我的提议,附带了我这样做的专业考量。事实上为了故事的连续和简洁,有些重要内容在我前文的叙述中被忽略,不妨在此一并补全。图灵的状况其实不容拖延。两年前的车祸发生之后,图灵确诊了重度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偶发的解离体验、严重的睡眠问题和自伤行为。精神科医生予抗抑郁药治疗,两年来服药良好,最近一年症状已趋于稳定。但在得知研究终止的消息之后,图灵的病情复发且自行停药,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出现自伤冲动,并开始饮酒。坦白讲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所能作出的最大贡献就是说服他再次前往精神科就诊(遵循医嘱,如有必要可考虑住院治疗),这也是我在每一次咨询中都在锲而不舍向他提出的建议。但他极力反对,甚至连对这个话题的触及都十分抗拒。我体会着他对待治疗的态度,越发想不明白他最初来到我这里,并肯一口气答应八次咨询的动力为何。但他既然来了,我就要尽到我的责任,陪他聊他想聊的,并在这个狭窄的区域中做到我所能做的一切。

    但我内心的焦急可想而知。在明显的精神症状面前,心理咨询的上限便会暴露无遗。治疗进程过半,图灵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更不愿和我讨论有关症状、用药与后续治疗的问题。我只好一边和图灵玩着心灵捉迷藏的游戏,一边寻找着能够破解这个僵局的办法。因此我看似贸然地邀请第三者加入我们的治疗,比起草率,不如说有些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的意思。

    我如此解释我的提议。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一些成员觉得冒险,但大部分成员表示值得一试,至少所有人都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我并没有说那日在雨中见到他们的事,以及自那之后我与日俱增的不安。这件事照理来说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蹊跷,又没有深思的勇气。怎么说呢,你才和自己的老师大吵一架,极力控诉,转头他就在你咨询结束的时间出现在楼下等你,你们师生之间真的有什么误会需要我来释解吗?

    我很难说清这股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我无法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三方会谈充满信心,但我依然相信,如果我真的能见到他,定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我的疑惑。真是好笑,明明安排这次聚诊是为了给图灵一个答案,最后倒是我更需要它了。我一直等到下一次咨询的前一天,那时我已经对马老师的加入不抱希望,却突然接到了图灵的电话(我猜他一定是拖延到最后才鼓起邀请的勇气)。

    图灵说他答应了。他们明天会一起来。

    好像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图灵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的定时炸弹塞给了我,而我环顾四周已无人可抛。我相信常年受睡眠障碍困扰的图灵今晚一定拥有一个婴儿般香甜的睡眠,因为他可怜的咨询师代替他承受了全部的辗转反侧,此刻正大睁双眼盯着天花板,惶惶之中等待炸弹在手中炸响的那一刻。

 

    第二天下午,图灵和马老师一同走进我的诊室。他们是一起来的,很可能还是马老师开车带他,就像上周我在雨中看到的那样。马老师看上去比图灵大不了多少,感觉四十多岁,蓄一点须,因此实际年龄可能比看上去还要年轻。他穿着衬衫毛背心披皮夹克,跟在图灵身后,走进来的同时目光扫过我的诊室。正如图灵描述的,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科学家,严厉而冷静,不像有什么感情。我又回想起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微凉却并不刺骨的,随即意识到他本人要比他的声音锋利上百倍。

    这更是块难啃的骨头,我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字典里便没有怯场一说。我邀请他们坐下,并对马老师拨冗前来表达了感谢。他只是点了点头,我猜想他应该不太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便向图灵提议我们直接开始。“今天是你们俩的主场,”我说,“想聊什么都行。”

    由图灵先开始。他侧过头,平静地注视着马老师的双眼,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出我所料:“马老师,”他说,“我的药已经攒够了量。”

    我如遭雷殛。无论如何,拿这样一句无异于自杀宣言的话作为开场白也实在是太重量级了。我想我不得不介入其中,至少先邀请他谈一谈这些冲动。但在这之前,我想知道马老师对此会作何反应。我下意识地瞥向他,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和图灵说出这句话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可图灵显然还在等待着马老师的回答。就在我忍不住要出声截断这沉默的时候,马老师先说话了,但也只说了一句。

    “你答应过我,图灵。”

    图灵笑着耸了耸肩膀:“我知道的,马老师。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我在一旁被他们搞得晕头转向。“什么意思?”我问,“听上去你们之间好像有一个……类似‘不自杀协议’之类的东西?”

    “不自杀协议”曾经是一种常见的自杀干预手段,常被咨询师用来要求来访者作出在治疗期间不实施自杀行为的保证。而我并没有和图灵签署不自杀协议,取而代之的是和他一起制定了一个安全计划。因为不自杀协议已经被业界认为效果欠佳,除了给咨询师提供一点心理慰藉之外,并不能为来访者带来实质帮助,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倘若自杀念头出现之后的事。当然了,就算图灵和马老师之间真的存在这样的约定,我也无意从专业角度予以评判,我只是震惊于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图灵先是看了看我,然后目光又转向马老师,像是在征求对方的许可。这样的氛围让我微妙地感到不适,尽管当时还说不清楚原因。

    “不算是。”在图灵的注视下,马老师向我解释:“他答应我完成两个月的心理治疗,作为交换,我保证以后不再干预他的自杀。这算是‘不自杀协议’吗?”

    他的一句话解开了我心中好几个谜团,我可算知道图灵肯主动接受咨询的原因,也明白了一直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诡异感究竟从何而来。毫无疑问,这对师生的关系远比我之前想象的要更加复杂,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每个人便只能剖开其中的一个切面。图灵剖开的矛盾与冲突,在我看来是一片被误解的苦心,却终于在此时此刻,后知后觉地看见无人触及的另一个隐秘的剖面——不可忽视的控制与依赖。倘若我再敏锐一点,早在接到图灵电话的时候就应该有所察觉。马老师掌握他的行踪,照顾他的生活,影响他的决策,这些线索无一不在提醒着我:他对图灵生活的侵入已经渗透进了方方面面,远超师生之间应有的限度(倘若再考虑到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这样的侵入则让人毛骨悚然)。

    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三方会谈已经开成了图灵的独奏会。图灵描述起他这几周的体验,停药之后的身体反应,嗜睡,疲惫,难以忍受的虚无和死的冲动,这些他永远不允许我触及的话题,此刻正化作枪林弹雨向马老师倾泻而去。

    这么说来,难道马老师是控制狂吗?不不,我不喜欢这么粗暴地给人定性。哪怕目前的情况看上去就是这样,马老师掌控了图灵的一举一动——可倘若这一切都是图灵的要求呢?看看图灵现在在干什么吧。听听他内心的声音。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一直相信,无论是控制还是依赖,拯救还是求救,本质都是对他人边界的倾轧。到底是谁先跨过那一步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纠葛如此之深,早已到了不健康的程度。基于双方自愿的索取与给予看似稳定,却必然有大厦倾塌的那天,其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就像现在这样。马老师太自信,看不到有心无力是他必然的结果。正如我前文所述,世界上所有所有的有心无力都是命运。马老师显然不信命运。

    我看向他。他正面无表情地听着图灵的讲述,目光落在我们之间的虚空一点,完全没有要插话的意思。我觉得他也很矛盾,好像他以拯救者的姿态介入图灵的世界,却只是站在那里。如此慈悲,却又如此冷漠。

    虽然我很乐意和图灵讨论他的个人情况,但绝不是现在。图灵说得有点太多了,而且顾左右而言他,完全没有触及核心问题。我请马老师来,不是为了坐在一起听图灵讲这些的。我想是时候给予一些引导,于是在图灵的讲述告一段落,即将开启新的话题之前,暗示道:“我记得咱们上一次聊的时候,提到过一些猜想想要确认。今天难得马老师也在,别放过这个机会。”

    图灵被我截断,似乎有些不满,却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随后抬起头:

    “其实那些问题,我早就已经问过他了。”

    我终于习惯了图灵带给我的惊喜,此刻已能面不改色地接下这一击:“哦。这样啊。”

    “嗯。”图灵看着我,仿佛房间里并不存在第三个人一样。“我问过他,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答应我上传丫丫的意识吗?然后他说——”

    “等一下。”我举起手,像新闻发布会台下的记者:“既然马老师本人就在这里,不如听他亲口说吧?”

    图灵笑了。“我记得很清楚啊。不会错的。”

    我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图灵真是勤快,完全不给老师说话的机会。他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在保护老师,亦或是在保护他们之间的关系呢?

    图灵被我瞪得不说话了。我转头看向马老师。

    马老师看向图灵:“不会。”

    这人的嘴硬得能开核桃了!我心想,幸亏他看上去一辈子都不会需要咨询师,我可不想让同行再遭这种罪,会折寿的。

    “如果知道你会陷得这么深,我当初就不会答应你。但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

    但显然,这个问题对图灵来说很有意义。我问马老师:“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会,决定再拿这个问题问一遍图灵。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异样。图灵靠在沙发椅上,端正地望向墙壁上的时钟,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而此刻他的目光空洞,呼吸却急促。我马上警觉起来,试着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

    马老师的反应同样很快,立刻走到图灵面前。我猜想类似的事情可能之前就发生过。他提高音量,厉声喊了一次图灵的名字。

    “给我回来。”

    被这声命令一惊,图灵木然的双眼终于快速眨动了一次。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我蹲到图灵面前,握住他冰凉而僵硬的双手。马老师后退一步,将眼前的局面转交给我。

    “呼吸。图灵。”我说。“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感受你脚下的地面。你坐着的椅子。让它们支撑你。”

    “我在这里。马老师也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们不得不用剩下的时间来处理图灵的突发情况。他恢复对现实的知觉,就像溺水之人呛咳出一大口水,余悸未消,生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还在引导他放松下来,图灵已经急着想要开口。他哽了两下,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尽管已经颤抖地变了调:

    “好荒谬啊——”

    “不要急,”我说,“等下我们会听你说的。先调整好呼吸,好吗?”

    图灵不听我的:“很奇怪。好像整个人飘了起来。我看到三个人围坐一圈,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我看着三个人的脑袋,转来转去,嘴里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认出了你们,还有一个木头一样的人,我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是我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这不荒谬吗?”

    渐渐地,他的声音平稳下来,但依然在流泪。双手已经恢复了温度,尽管还是有点僵。我用余光瞥了眼时钟,时间早过了,但我实在放不下心。我跟图灵说我们明天再见一次吧,聊聊今天的事。然而在图灵回答之前,一直沉默着的马老师突然说话了。

    我这才想起,方才在我帮助图灵平息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马老师就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他太过安静,以至于我早已忘了他的存在,直到他发出声音才恍然产生了一种被审视的感觉。我想起上学时在实验室里见到的双向玻璃。明明同处于一个房间,却因为这面玻璃的存在划出了主客之分。从他退后一步的动作开始,他就站在了单向透光的另一侧。从此房间不再公平。

    他说,仿佛实验室里的红灯亮起,主试的声音从话筒传来:“图灵,你先去候诊室等我。”

    这话太不讲理以至于我都愣了一秒。拜托?我在跟我的来访者讲话诶!

    更让我瞠目结舌的是图灵的反应。他竟真的站起身,转而向门口走去。开门前还不忘对我点头致意,露出那个经典的,得体而勉强的微笑。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发现马老师正在看着我,而我内心的不满情绪已在紧紧压迫我的工作所能允许我流露的红线边缘。“你不应该打断我们,”我说,“我对图灵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明白。我向你道歉。”他的语气很平,我却听得出他是诚恳的,“但我确实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尽管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立刻明白他会接受邀请,来到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点点头。“你说吧。”

    “首先我感谢你的工作。但是图灵不能再继续接受治疗了。”

    为什么?凭什么?我的质问差一点就冲口而出,却硬生生被我囫囵吞了回去。因为此刻我必须抛出另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和底线,于是公事公办地说:“提前终止治疗需要来访者本人签署结案相关文件。”

    其实——不一定。那些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脱落消失的来访者大有人在,我们也一点办法没有。作为咨询师,我们当然希望凡事都能有始有终,最好能在来访者有意结束的时候,再专门设置一次结案咨询以作收尾,但终究要看来访者的意思。因此我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但也不算说谎,毕竟程序上就是这么写的嘛。总之无论如何,我是绝不可能接受这种由他人代劳宣布结案,而无从征求来访本人意见的情况的。

    出人意料地,马老师没有表示任何怀疑,只是点一点头。

    “好。那让他改天再来一趟。”

    我彻底没话说了。如果说刚刚的我只是有些不满,此刻我则感觉自己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竖立,如芒在背,刺出我一身冷汗。这绝对是我从业十年以来的最恐怖的一刻。两个三四十岁的成年人。老师和学生。领导和下属。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方便问一下原因吗?”

    他微微移开头,目光望向窗外。那扇我每次接诊完图灵都要瘫在沙发上眺望放空的窗户,我想我短时间内应该是不想再看了。

    “可以。”他说,“所里马上要安排他出差,时间很赶。我算了一下时间,之后的治疗肯定无法履约。”

    我目瞪口呆。图灵完全没跟我说过这件事!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惊讶这些了。“出差?现在?”我质问道。“你没看到他现在的状态吗?他刚刚在你面前解离了一次!”

    马老师收回目光,看着我的眼睛:“所以他才非去不可。”

    “什么意思?”我问。

    马老师没有回答。

    “图灵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追问。

    “是。但他会去的。”

    “去哪里?”

    马老师垂眼,“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随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我知道这是要终止谈话的意思,连忙动用我全部的语速作最后陈词:

    “图灵现在的状态非常,非常糟糕。我想最好是能尽快安排住院,最差也要接受药物治疗,可他目前的服药依从性又很不好。我坦白说吧,他每周来做咨询的效果只能是聊胜于无,但你不能把这最后一点支撑也给撤掉。我不知道你一开始要求图灵坚持八次咨询的目的是什么,但总是为了他好吧?既然如此,现在半途而废又是要做什么?如果说结案是他的选择,那我当然尊重,但我强烈不建议这么做。言尽于此,请你和图灵都务必谨慎考虑。”

    至此,我好话歹话都已说尽,口干舌燥,再灿不出半朵莲花。其实话说一半,我看马老师那表情就知道自己是在白费功夫,但我总得尽到自己的义务。要是我能有说服他的本事,图灵也就不用来找我了。不管怎么样,马老师至少坚持听完了我的这些话。他点点头,说他会考虑。但他接下来还有个会,必须得走了。然后就留我站在原地,自己开门出去了。

    门在我的身后合上,咔哒一声。我默然立于房间中央,双手高举,对上天竖起两个大大的中指。我从未如此虔诚地希望太阳今天就能爆炸,替我日了全世界。

 

 

#06

    其实我的愤怒在当天晚上就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与责备。我一遍遍反思自己在治疗中的每一处策略和判断,回忆小组成员们的每一句忠告,还是想不明白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是我太激进了吗?还是我太优柔寡断,临阵退缩呢?又或许是我太自大了,入行几年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接这个个案,尽早转介对他对我都有好处。或许我总在劝说别人正视命运的重量,却看不见自己才是那个最自以为是,最需要面对现实的人。

    我躺在床上,想起下周一还要参加的督导小组,真要蒙头痛哭。小组成员一定会追着问我上周提到的那个个案进展如何,我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听了我的讲述,他们会和我同仇敌忾,怒斥这对师徒的种种不是吗?还是雪上加霜,对我的意识与技术予以毫不留情的批判?亦或是同情安慰,说这种情况神仙难救呢?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个案子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恐怕今生都将难以忘怀。

 

    只是那时,深陷情绪之中的我并没有想到,故事讲到这里还会再有转机。两天后的中午,我去候诊室接热水,在那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图灵,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端着保温杯,刚一进门就看到他的侧影,却差点不敢认。他的状态比之前来见我的每一次都要更好:衣服穿得板板正正,胡茬也剃得干净,双眼焕发着我从没见过的光彩,就连个子都像是变高了,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宛如新造。他立在前台面前,在和助手交谈,嘴角挂着得体而自然的微笑。助手递给他一份文件,他接过来的时候微微偏头,便看到了我。

    “哦。哈喽。”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图灵倒是丝毫不觉,主动与我攀谈起来。

    “前天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今天过来的时候还有点忐忑,感觉没脸见你。”

    他挠了挠耳朵,竟显得有些腼腆,我无法将他和两天前所见的图灵联系起来。

    “没有没有。”我真不知道自己在拘谨什么。“没有麻烦,我主要是很担心你。”

    “谢谢。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狐疑显露出来。

    “哦……听说你要……出差了?”

    “算是吧。”

    “要去哪里?去多久啊?”别怪我八卦,就是很难忍住不问啊!但当图灵对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还是很识趣地住嘴了。

    图灵一边和我聊天一边随意翻看着手里的文件,我们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难道我们之间的咨访关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吗?我这样想着,图灵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拾起前台上的签字笔,毫不犹豫地在末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在这一刻就彻底结束了。很神奇的,我既没有自责也没有不舍,甚至连担忧都很少了。我只觉得解脱。

    笔尖锋利,落在纸上又何须阻截?随他去吧。

    那份文件一式两份。他又签了一次,将自己留存的那份在台面上磕了一磕,随后拾起放在一旁的牛皮纸档案袋(我这才意识到这也是他带来的东西),解开细绳,将文件平放进去。

    袋口敞开的瞬间,我看到里面还躺着什么东西。我无意偷看,正要别过头去,偏偏一个手写的签名一晃而过,就这样印刻在我的眼睛里。我闭上眼睛,那一笔一划却更加清晰:陌生的字迹配上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个签名象征的究竟是权力,责任,还是一个愿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白纸黑字,好不坦荡。

 

    “你是不是困了啊。”我听见图灵笑着问我,猛然睁开眼睛。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保温杯,热气蒸腾,上面漂浮着几粒枸杞,滑稽地旋转着。我盖上盖子,把它放到一边。

    “我应该去买杯咖啡。”我说。

    我们一起乘电梯下楼。我无端想起两周前,我拿着雨伞一路追下去的情景。只是今天秋高气爽,外面的阳光极好,将一楼大堂也映得明亮。我转去一旁的星巴克,和图灵就此分别。他却突然停下来,无比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有一点你说得对,他真的没有背叛我。”

    他说完就走了。图灵推动写字楼的旋转门,映着他影子的玻璃一扇一扇,将他推进阳光里。他看上去好多了,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何,望着他鲜明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好像他走进的是一个美好的迷梦,愈深愈久愈无法回头。我知道有人为他建造了这个无尽延伸的梦境,我希望这个人可以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他要永远清醒地活在他引以为傲的现实当中,他要永远站在双向玻璃的另一侧,他要对梦中之人宣誓永不背叛,他还要陪他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末日的最尽头。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图灵。

 


Fin.

 


Reference

Stanley, B., & Brown, G. K. (2012). Safety planning intervention: a brief intervention to mitigate suicide risk. Cognitive and Behavioral Practice, 19(2), 256-264.

欧文・耶乐姆. (1997). 爱情刽子手. 海南出版社.



没了!我爽了!希望可以得到反馈,谢谢了!


青泓

收到绝美六一节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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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过于好看!忍不住放下工作摸鱼一小时,拍照留念才恋恋不舍地把鱼放走。



未免过于好看!忍不住放下工作摸鱼一小时,拍照留念才恋恋不舍地把鱼放走。

青泓

一些带团的快乐和复盘感想

团内相性在很多时候,也许可以概括为:对彼此的信任。

PL相信KP给出的信息有意义,去探索细节可能导向的深层线索;KP给予的信息能回应PC的探索,并相信PL会通过铺垫和旁证,捉住其中关键的脉络。

在最近开的第三桌红书就是这样,开局不算顺利,我和pl的信息收发有过数次错位,不过,经历过几轮思路对得上的接投之后,PL渐渐相信PC所在的世界有逻辑,这个逻辑可以被理解,进而被利用。这个时候,PL的投入程度明显变高了,相应地,我需要调动更多集中力去完善事件构图,随着PC的视线所及之处,一边解开绳套,一边放下新的钩子,以保持PL的期待值。

在这个过程中,我与PL一样期待看清整个故事的全景。PL根据信息...

团内相性在很多时候,也许可以概括为:对彼此的信任。

PL相信KP给出的信息有意义,去探索细节可能导向的深层线索;KP给予的信息能回应PC的探索,并相信PL会通过铺垫和旁证,捉住其中关键的脉络。

在最近开的第三桌红书就是这样,开局不算顺利,我和pl的信息收发有过数次错位,不过,经历过几轮思路对得上的接投之后,PL渐渐相信PC所在的世界有逻辑,这个逻辑可以被理解,进而被利用。这个时候,PL的投入程度明显变高了,相应地,我需要调动更多集中力去完善事件构图,随着PC的视线所及之处,一边解开绳套,一边放下新的钩子,以保持PL的期待值。

在这个过程中,我与PL一样期待看清整个故事的全景。PL根据信息进程改变自己旧有的猜想和计划,KP根据PL的行动和理解,修正、舍弃、推进剧情走向。他们剥开洋葱皮的效率越高,我能构建的信息层数就越深。

问与答,寻与得,选择与结果。每一次有效的回环,都在构建KP与PL之间的信任,并在这种信任下加深投入。

而今天,惊喜出现了。


对于结局,我一开始就预设了各有利弊的几种方案,准备让pl选择其一,看调查员倾向于成为妥协者?回避者?劫夺者?或者都不,拿上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去趟一条完全没有保底的险路。当所有牌面在PL面前翻开时,我说:你们选吧。PL犹豫分析了半天,最后有人对我说:

“我全都要!”

“如果让XX活到最后,那就是我的遗憾!”

她提出了全都要的方案,既要解决危机,又要按下隐患,还要念头通达,虽然还缺少执行细节,但所提的设想确实基于已有情报的正确推测,并且足够合理,可以让我往这个最危险的方案里补充细节素材,以构筑一个可能性了。


非常惊喜!这就是我最想看到的,调查员深入剧情迷宫后,凭个人灵感和对自我的坚持,捶破窄墙的瞬间。

让我想起早先开的第一桌牧蛾者,那位PL是另一种风格,但在关键节点处一刀切开绳结的干脆和精准,实在让我印象深刻。当时NPC的回应同样与我原本的设想背反,属于我临场应激一气呵成的产物,是事态在调查员的选择干涉下必然涌现的结果。在那个时候,我对那位PL的信任到达顶点,我相信她能接住故事的后续,不用KP设想托底方案。

而以这桌猩红文档的剧情复杂度,竟然也能出现这种局面我是真的没料到。只能感谢PL两个月来对我的信任了。


说回KPL的信任。

关于剧情关卡,为了不让跑团变成接龙讲故事,KP时不时需要给调查员设置关卡——几句话表现一个NPC的性格特征和弱点让调查员发现突破口相对容易,但想要用几句话具现一个立体三维空间并让PL脑内绘图,则通常画不到一起,因此社交关卡是我常设的类别。在这种情况下,NPC会和PC直接交锋,欺骗、嘲讽、威胁,这些既是NPC可能运用的手段,也是KP有意对PC施加的剧情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让PL对主持者的公正保持信任,那就很可能让对方感觉到挫折甚至反感。

在设置这种关卡时,我心里通常有一条线,PL采取的应对有效,能越过这条线,就一定会获得结果,不论是剧情偏移还是NPC设定改变,都属于结果的效力范围。但是,如果PL摸不着头脑呢?在什么程度上追加信息或协助条件?是否把这个关卡取消或挪移到其他地方?

把握这个度很难。我自己跑团的时候,也往往感觉不出KP的度在哪里,于是往所有可能的方向任意敲击,以等待一个正面回应——等不到就算了。这样一看,其实在信任和倾听主持意图这个方面,我是不如我固桌的朋友们的。


作为反例,在此不得不列出之前带拉了的孳生一团。

当时,我在一些PL错过的信息要点上退却了太多次,安排了太多“错了重来”的巧合,导致拿到正确信息的那部分PC剧情节奏反而被迁延,整体主线拖沓不堪。作为主持人,我没有优先保障发挥到位的PL的体验。

如果重新回到那个节点,我会变更剧情的重心,放弃几线信息平衡,甚至直接建议玩得不开心的PL跳车——在我看来坦诚跳车强于鸽团,PL跳车是中止自己的无意义投入,也是中止KP对PL无意义投入的无意义投入。不论一开始对模组或主持或队友如何心向往之,在预期与实际不匹配时,面对现实及时止损是最正确乃至唯一正确的选择。


复盘完忽然发现,我对带拉了的团远比对跑拉了的团更加耿耿于怀,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团跑拉了主要是KP没做好功课+表述和沟通有问题,那同理可证,带拉的团自然是我的错占大头。但耿耿于怀归耿耿于怀,我总是会期待下一个新的故事,下一场更好的发挥,不论是作为主持人,还是作为剧情迷宫中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