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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泓

跑团杂记

午休时梦见在带团,PC开局就跑进不存在的支线,只好脚踩瓜皮编了一个新的,结团时才想起让PL不要看模组,因为还得重新跑一遍x

这个借壳上市的团是我今年计划要开的孳生3,参与者是前两桌孳生的PL,瞎跑的支线是我一个搁置的脑洞,最可气的是睡醒忘记内容了没得借梦填坑。


去年10月开的天主之仆和今年2月开的待客之道,都属于跛脚模组,后者比前者跛得多,反正都是那种背景题材特殊,内在逻辑连不起来的类型,这类情况在模组里还挺普遍,时常怀疑在刚当KP那两年就把金字塔顶那一小撮设计得当的正经模组薅完了。

这两个模组给我的困扰是相同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次性特效,无因无果,既不能注解剧情,也不能注解人物动机,...

午休时梦见在带团,PC开局就跑进不存在的支线,只好脚踩瓜皮编了一个新的,结团时才想起让PL不要看模组,因为还得重新跑一遍x

这个借壳上市的团是我今年计划要开的孳生3,参与者是前两桌孳生的PL,瞎跑的支线是我一个搁置的脑洞,最可气的是睡醒忘记内容了没得借梦填坑。


去年10月开的天主之仆和今年2月开的待客之道,都属于跛脚模组,后者比前者跛得多,反正都是那种背景题材特殊,内在逻辑连不起来的类型,这类情况在模组里还挺普遍,时常怀疑在刚当KP那两年就把金字塔顶那一小撮设计得当的正经模组薅完了。

这两个模组给我的困扰是相同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次性特效,无因无果,既不能注解剧情,也不能注解人物动机,只有在PC行动而KP没什么有效信息能给时,提供一种气氛式反馈,有这一出没这一出差不多,让我怀疑模组作者就是脑子里有几个CG的截图(甚至不是CG)想放映,把它们凑合着拼成一个流程就发表了x

待客和天仆我都需要对背景设定大改才能相对通畅地演绎,相比之下,天仆主线结构比待客要好得多,PC进主线动机顺滑,能与剧情自然互动,虽然看电影但中间多少能给PL一些“主动权在我”的错觉;待客对PC身份的设定本身圈得太死了,1812年的淑女除了微笑看戏之外还能干啥,又是单人团,什么天选摄像机。


但最后我把这两个都带了一次,主要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模组作者在这个特殊时代背景中夹带的史观我不认同,不愉快,我偏要用他提供的素材架设符合我审美的故事背景。

天仆在这方面给我的感觉有点像燃星:在故事剧情中,让现实加害者群体中的虚构个体成为受害者,把现实受害者群体中的虚构个体设计为加害者。我跑燃星时,剧情沉浸体验非常深刻,至今难忘,过后想起背后的隐藏符号,却很难不反感,这还是当时KP调整了PC身份的情况,要是原设的军火商团伙那可能更糟。后来跑了天仆,可能因为时间不连贯吧,沉浸感不强,而且KP去除了原设那段游击队劫持的设计,没有被喂屎。

当时觉得天仆还是有修改余地的,于是自己做了二设。我实在讨厌那个“殖民地反抗组织背后是邪教妖怪操纵养殖生态”的暗示,把它改成了“怪物恶意扭曲的腐土中终将萌生真正的志士”,BOSS每一次回归,他的身份影响和权力都在降低。但设想归设想,现实很骨感,没有机会充分展示这些和主线关系不大的细节x

流程太线了……PC的行动仅能获得与场景互动的感觉,并不能真正影响主线的走向,他们前期能获得的信息没有决定性的,只是体验气氛,如果有,那PC的合理行为将使故事无法走进预定的高潮,虎头蛇尾。而由于他们前期不能获得决定性信息将关键串连起来,在大结局的快节奏交锋中,PL很可能错失那一线生机,我不想让所有人团灭得稀里糊涂,就需要NPC紧急引导……全是电影呀!解谜怎么能由NPC来呢?!投入感太差了呀!

这模组大概更适合面团,KP拿点签名册子小钟啥的,需要阅读的文本都做成书,这样快速堆积气氛快速进大逃杀应该不错,会被PL揣摩细节的文字团不适合。

不想再带了,补坑使尽了我的浑身解数。

这样想的我又看了待客之道……时代梗作品梗密集,素材编制很不错,特别是那张晨报,十分好玩。但主线很普,太普了,然后我扫完一遍,逆反心理又上来了。

明暗交织章的原名是Loom & Lucidity,整本模组的名字都取得怪有趣的,尤以L&L为最,后来PL跟我讨论时,她说命运女神纺线就在loom上,所以它的全部含义应该是“(命运之线的)编织与隐现”,很有意思,遗憾的是这个标题就是全篇最精妙的地方了x

结团后我把模组中一个角色的背景介绍发给PL,她的评价是“对革命的畏惧和可悲想象,拉低了故事格调”,很准确x

这次换内胆还算成功吧,很有意思的是结局四连意志出现了戏剧性的阶梯出目:失败,成功,极难成功,大成功,简直像是在描述PC挣扎到最终胜利的过程,对比第一幕结局关键意志大失败、理智失败D6=5,智力成功的闹剧,效果拉满。

总之第二场以我预料之外的完满程度落幕了,PL对我的魔改好评,电波对了,满意~计划内该死而没死的人怎么办容我后面再想。


最后,有幸被拉上了DND车,好玩,果然打架机制立体多了,虽然新手第一战鸡飞狗跳,差点被2血蝙蝠(和队友)团灭,但这就是新人的青春嘛。DM备团很仔细,而且非常贴心,不单教车卡操作,居然半夜还给整log和剧情时间线要点信息放在群里,对比一下我自己当主持save后通常是关窗睡觉……以前一直误以为自己带新很温柔呢x


青泓

伪币制造者

花四天时间刷完春节例行副本,之后的假期就是自己的了,在处理内务的间隙看了钢火法,奔马卷写得太好了,到卷终时,我竟一时不能往下看,一是知道这文坑了,也是担心读这卷积聚的的情绪在后续中失落。

于是转而去看伪币制造者,我至今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里看了这书的开头,立刻被吸引住,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然后暑假结束了,我在学校图书馆看了《背德者》和《食粮》,但《伪》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被跳过。

直到去年看《苦炼》,非常心折,感觉尤瑟纳尔的文字简直是我的理想型,然后朋友给我分享了一段作者访谈,里面提到了她对纪德的看法,“粗浅”、“格局小”。

当时的感觉是——咦?好吧两位我都高山仰止,两者之间的区隔高下在这...

花四天时间刷完春节例行副本,之后的假期就是自己的了,在处理内务的间隙看了钢火法,奔马卷写得太好了,到卷终时,我竟一时不能往下看,一是知道这文坑了,也是担心读这卷积聚的的情绪在后续中失落。

于是转而去看伪币制造者,我至今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里看了这书的开头,立刻被吸引住,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然后暑假结束了,我在学校图书馆看了《背德者》和《食粮》,但《伪》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被跳过。

直到去年看《苦炼》,非常心折,感觉尤瑟纳尔的文字简直是我的理想型,然后朋友给我分享了一段作者访谈,里面提到了她对纪德的看法,“粗浅”、“格局小”。

当时的感觉是——咦?好吧两位我都高山仰止,两者之间的区隔高下在这个比例尺下可以忽略不计。

但马上我就把早年买的纪德文集翻了出来x

之后又拖了大半年,昨天从早到晚,一气把《伪》看完了。很好看,还是像我当初在书店里一见倾心时的风味,早年种种跳过它的原因真是莫名其妙,但反过来说,当年的我看这本书有很多内容都没看懂(比如那对舅甥的关系,难怪尤瑟纳尔的采访者会问她对纪德的看法,苦炼中同样有此类情感关系的侧写)。

在看《伪》的时候,我想到了去年初看的另一本书——并不是苦炼,不过我确实感觉到尤瑟纳尔与纪德创作审美或者说志趣上的极大分歧,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若将二者的作品比作雕塑,那么《苦炼》的“真”将作品中的“美”充分展示,使其所塑的美具备强烈的说服力,而《伪币制造者》展现“美”的装饰,却是为了揭示“真”,并且这装饰本身也是揭示的一部分。

《伪》让我想起的是《荒原狼》,后来一查出版时间,果然很相近,一个在法一个在德。两者都表现出了时代变迁\伦理框架变形,不能同时见容于二者又不得不居留于破碎残基之上时格格不入的痛苦,《荒》内求的的倾向更重,理性在外部世界走进困局,而内求又走进死路;《伪》则有一个相对温和的外接桥梁,它的故事结构非常巧妙,多重嵌套的象征被放在日常叙事中,草蛇灰线彼此呼应,它的结局看上去是延展的,但又似乎和故事流的开头或中段扣上了闭环。这两个故事的创作者自然毫无相似,只是他们精神中似乎都曾存有过某个理想国,精神居向那高渺的云间,他们的肉体磨锐了感知好在现世寻求它的投射,用觅得的碎片一点点去校准窥望精神世界的透镜,于是他们都在透镜中看见完美天国那难以忽视的裂纹,虛拟的心灵由此落回尘寰。



星澜紫霞(崖山三顿首)

冯梦龙《禁溺女告示》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访得寿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死,或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访得寿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死,或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钱。如容隐不报,他人举发,两邻同罪。或有他故必不能留,该图呈明,许托别家有奶者抱养,其抱养之家,本县量给赏三钱,以旌其善,仍给照。养大之后,不许本生父母来认。每月朔望,乡头结状中并入‘本乡并无淹女’等语,事关风俗,毋视泛常,须至示者。

木芯橙

「图马图」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 soleil ni la mort ne se peuvent regarder en 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 soleil ni la mort ne se peuvent regarder en 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花了一秒钟去思考关灯的人是谁,得出答案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是图恒宇。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个时候还没走的只有图恒宇。他的工位在集体办公室的角落,一面靠窗,一面靠墙,没人打扰。这个位置是马兆特意留给他的,他在他回归团队的时候和他约法三章:按时完成任务,不许闯祸,工作满一小时必须远眺窗外五分钟。图恒宇意外地听话,全部照做,好像月球基地上寸步不让的对峙只是幻觉,它们在点火实验中和图恒宇对女儿的执念一起被塞进550A里烧毁报废了。而事实上它们只是更换了形式,马兆知道,图恒宇之所以比电脑主机更加安静,是因为他学会用眼睛对自己说话。马兆倒是无所谓他是否开口,反正他都能听见,回答与否取决他的心情。就好像他知道图恒宇为自己关掉了半边办公室的顶灯,此刻或许依然站在斜角凝望自己,但他没有睁眼去看。他仰躺下去,椅背的凸起撑住他酸痛的腰,心里感慨特意多拨经费来采购这批单价五位数的人体工学椅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太累了。在睡着的瞬间就开始做梦,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举目只有积云之下一轮朦胧的白色光团,那是太阳。白日定定地悬在半空,看不出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他却觉得冷,无意识地抱起双臂,摆出拒绝的姿态。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听见窸窣声响:远处起了阵风,擦过耳鬓落在胸膛,竟是暖的,像轻柔的叹息将他包裹。马兆无视这样的挽留,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心中生出预感,回头见白日在半空破碎,世界破了洞,暖风呼呼地吹,黑夜就这样来了。

  马兆从怪梦中醒来,脸上的稿纸滑落,起身时发现身前盖着另一件工服夹克,干燥温暖,已分不清是谁的体温。他伸手去摸放在桌边的眼镜,没摸到,随后目光和夹克的主人撞了正着。图恒宇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对面,显然在等他醒。他单穿一件深蓝色衬衫,让人不太习惯,神态却带一丝熟悉的无措,就像他上学的时候做错了事,向他投去的那种求救似的目光。紧接着马兆发现,这一切认知都出自他的想象或者直觉。他没戴眼镜,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团面目模糊的深色虚影。

  “图恒宇,看一下我眼镜在哪里。”马兆觉得比起图恒宇接下来的忏悔,得先恢复自己的视力功能。

  虚影没有说话。马兆眯了眯眼睛,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马老师,”图恒宇嗫嚅了一会终于开口,“我给你挂了早上同仁医院的眼科号。”

  虚影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的面前,马兆眯着眼睛凑得很近很近,发现还是看不清晰,只隐约看出是某家医院的预约挂号界面。

  “真的对不起,马老师。我刚刚来找文件,把你放在桌上的眼镜摔坏了。”

  马兆皱眉,他戴眼镜的年岁比图恒宇的人生历史还长,怎么会接受这种解释,伸手道:“摔能摔成什么样,给我看看。”

  又是一阵踟蹰,图恒宇最终还是从桌上端起一张A4纸,马兆听见树脂和金属的碎片在其上“流淌”,发出哗哗的声音。这下图恒宇断无退路,只好从实招来:“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眼镜掉到哪里,找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

  随后是长达五秒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马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说图恒宇,配眼镜是去眼镜店,不用去医院。

 

  后来他想,要求图恒宇拥有这样的常识可能是不公平的。图恒宇不像马兆,他戴了四十多年的眼镜,几乎把眼前这对小小的树脂片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维护运作:他知道镜面会自然磨损,老化;知道金属镜框会变形,会在与皮肤的每一次接触中不可避免地积累污垢和锈斑;他知道眼镜要定期更换,镜片要选防蓝光,也知道单位附近的眼镜城里哪家能配得到他的高度数。其实这副眼镜他戴了四五年,早该换了,之前的眼镜没留,想着换了新的就把这副留作备用。结果一拖再拖,必要的冗余一直空缺,终于酿成个大麻烦。

  但图恒宇不知道这些。马兆还记得图恒宇刚来研究所的那年,赶上大领导视察,当时的所长专门把他推上去。马兆问这学生不是刚来?所长说哎呀你看,咱们所里个个都是书呆子样,就这一个不戴眼镜的帅哥,不得拉出去遛遛么?说着猛拍他学生的后背,小伙子登时站得笔直,一副不辱使命的傻样。马兆浅浅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牲口,要看品相。你们随便吧。

  可图恒宇最终还是把眼镜戴上了,作为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之一,留给他不可逆转的损伤。这件事较起真来,马兆兴许还要负一点失察之责。那是图恒宇一家遭遇车祸不久之后的事情,两周还是一个月,马兆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眼眶上的缝线还没拆就回到了实验室,在电脑面前开展一种逃避式的,于身于心都极不健康的工作模式。没人给他派活,也没人知道他这样不眠不休是要做什么,更没人敢自以为有劝说的立场。直到几周后的某个深夜,马兆没走,看见图恒宇坐在工位上发呆。他觉得不对,走过去看他的时候图恒宇辨出了他的脚步声。他看向他走来的方向却没有与他目光相接,错位之中轻轻地说:“马老师,我看不见了。”

  “看不清了还是——”

  “看不见了。”

  马兆放下了伸在他眼前的手指。日光灯管滋滋,他低头站着,第一次发觉学生头顶白发,像森林深处一根根锋利的刺,竟有一瞬的错愣。他原本不相信一夜白头之类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总以为言过其实。而事实就是精神遭受的重创一定会以某种形式报应在肉体之上,他比照着一两个月前自己学生的样子,便知道大悲大痛绝无可能感同身受。即便如此,他依然说了一句很不应该说的话,错开一步,试图让这双空洞迷惘的眼睛正对自己:图恒宇你这个样子是要折磨谁。

  当晚就带他去医院,看急诊。图恒宇人偶一样的平静,任由马兆将他身上的白大褂换成薄夹克,又挽紧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固定在自己身侧。他大步流星地扯着他走:抓紧时间,准备左转,进电梯,上车。图恒宇浑身紧绷地缩在副驾,除了在马兆俯身牵他安全带的时候浑身一抖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马兆全程超速,开到医院只用了十四分钟,图恒宇却感觉自己在麻木中枯坐了十四年。后来他回忆这一切,只觉得梦境一般朦胧。视觉的丧失并没有换来其他感官的敏锐,这是一场毫无弥补之意的失去,半数灵魂顷刻之间化作虚无,惨烈得似曾相识。

  下车之后,图恒宇被推着进出了几个诊室,听见医生和马兆说了几个生涩的医学名词。他还在反应这是什么意思,恍神之中已被带到另一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同时察觉马兆并没有跟过来。他被要求躺在一张窄床上,两三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步履匆匆,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只有他自己置身事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被利落地交接、处置。刺鼻的医院,受伤的眼睛,实验室的窄床。图恒宇猛然坐起,对着空气质问:我女儿呢?

  医生是一位和蔼的年长女性,闻言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不是一个男同志带你来的吗?我没见到小姑娘。

  空气如凝固一般安静。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门被打开,马兆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说医生我还是进来等。

  陪同家属照理不该进这个诊室。但她看了图恒宇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马兆关上门,只是站在门边,“图恒宇,躺下,放松。你视网膜中央动脉的血栓影响了眼底供血,得立刻将血管疏通开,需要打针。”

  图恒宇仍然坐着,但已经清醒过来,想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呼吸是呼吸。医生以为他紧张自己的病情,在备药的间隙和他讲话,说你们来得还算及时,这病九十分钟是黄金抢救时间,再晚来就很危险。

  “会怎么样呢?”他喃喃地问。

  “彻底失明吧。”

  “马老师。”图恒宇脱口而出,像是求证,又像求救。

  马兆闻言走过去,扳着图恒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床上。图恒宇伸手一探,捉住他的袖口,顺着摸索,终于握住他的手掌。马兆没有挣开,心中却想,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是吗?

  那一针打在眼底,痛得图恒宇泪流满面。马兆扶他起来的时候已隐约有了光感,但依然难以视物。医生又开了溶栓的点滴,他们就坐在急诊长廊的连排座椅上输液,等待积劳成疾的血管缓过劲来。晚春的深夜有些凉,但不至于无法忍受,不像后来的故事都发生在坚硬冰冷的严冬,咬着牙发抖的时候分不出心思来体味其中人情,于是他们那点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感性也被紧抱着的手臂给推挡掉了。只是此刻或许还没被冻僵。点滴快打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黎明,期间马兆走开去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又预约了当天上午同仁医院的眼科检查。做完这一切后抬起头,长廊尽处的玻璃门外照进第一缕阳光。他转身,望见学生憔悴的脸庞被初生的金色淹没,几近透明。马兆眯了眯眼睛,疑心自己的视野也要漫漶。在这般满溢的清晨里图恒宇和他四目相对,如梦初醒:马老师,我看得见你了。

 

 

2

  当年这场危机是以二人抢救及时,图恒宇的视力基本恢复,却也不得不在近三十岁的年纪从医院领回人生中第一副眼镜告终。那之后的第二副、第三副,乃至从月球基地回来后的第四副,皆是由马兆在每个项目告一段落的间隙,亲自带他去同仁配来的。以至于十年之后的图恒宇失足踩碎老师眼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明天(实际是今天)周几,门诊开不开门。

  马兆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一团虚影重申:“当时是因为你眼睛刚受过外伤,不排除其他原因导致的暂时性失明,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那后来呢?”

  “后来你的度数一直在涨,每次都要重新散瞳验光,也得去医院。”马兆顿了顿,“而我的度数从十八岁开始就稳定了,三十四年都没变过。”

  “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一直没变?”

  说错话了。马兆下意识想扶一下眼镜,可鼻梁上空空如也。

  “所以你三十多年都没去医院验光复查过吗?”

  “图恒宇。”

  “那还是去一下吧,马老师。”图恒宇一脸认真,“这号挂都挂了。”

  “来都来了”,“买都买了”,“挂都挂了”。马兆很难接受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如此典型的,明显是陷阱的,归因于被沉没成本蒙蔽而作出的非理性决策给劝服,这对科研工作者而言更是耻辱。事后他找补了挺多理由,包括但不限于这次检查确有收获,体谅图恒宇的有限常识,以及中期报告在连通两宵之后终于在此刻幸运地告一段落。尽管真正的原因可能只是马兆太困了,困到有一瞬间忘记自己在跟图恒宇争辩什么,一怒之下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对着图恒宇扬了扬下巴示意别浪费时间,请你带路。

 

  就算是0.01的裸眼视力也好过全盲太多。凌晨四点的北京近郊,马路上无人无车,马兆借着路灯跟在图恒宇身后半步,不必像当年他架着图恒宇那样屈辱地成为对方的外接设备。而走在前面的图恒宇频频回望,频率高得让马兆心烦。他想说这路况就是瞎子也走不出花来,但他实在太困了,又冷又困,懒得开腔。

  图恒宇握着手机导航,规划路线的时候想起当年马兆一路飙车将他送进急诊,如今他却只能陪着老师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半个小时的早班公交(打不到车)。移山计划启动以来,资源的亏空就像慢性病,温和地侵蚀人们的衣食住行。公共交通逐渐凋敝,养私家车更贵得要死,他们从海淀边缘奔到东城,路上少说得两个半钟头,期间还要换乘三次,诸多繁琐。意外的是马老师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不耐,除了最开始在车上晃晃荡荡地眯了一会,头点着点着就彻底垂下去。再醒来时已经与平常无异,开始跟图恒宇讨论中期之后的实验安排,仿佛已经补足了这几天的全部睡眠。

  他们最后一次倒车,天已蒙蒙亮了,头顶是日复一日的阴云,天边白日的轮廓若隐若现,一轮令人目眩的光晕。图恒宇望向窗外,镜片不多时便渡成茶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给马老师备上一副墨镜。

  日渐增强的太阳辐射作为氦闪危机确有其实的一大力证,让墨镜成为了生活必需品。对于整日将眼镜焊在脸上的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影响,无非换一对变色镜片罢了,自然也没养成常备一副墨镜在身上的习惯。图恒宇为此还闯过大祸:有次带丫丫出门竟忘了女儿的墨镜,害她回家后眼睛痛了几天,挨了妻子一通臭骂。女儿天真无邪,抹着眼睛问他:爸爸,那没有眼镜的时候,人们要怎么看太阳呀?

  图恒宇是踩着黄金时代的尾巴长大的人,这问题问得他鼻子发酸,只好回答: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老呢,没有眼镜也能看太阳。女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时候真好。

  他转头看向马兆,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此时正举着手机屏幕前前后后,想调整一个看得清的距离,又像是怎样都看不清楚。注意到图恒宇在看他,马兆把屏幕往他那边倾了倾:帮我看下是谁发的消息。

  “小蔡发的,”图恒宇把手机接过来,“他在群里说昨晚灯和空调都没关。”

  “……我忘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图恒宇小声回应,顺便交代了另一件错事:“我还忘了给你带副墨镜,对不起。”

  马兆没搭理他:“在群里说下我今天不在,有事留言。”

 

  所幸他们下车的站台正对医院门口。早晨的门诊大厅熙熙攘攘,图恒宇将马兆拉紧在身侧,一如当年对方指引自己的脚步那样。取号机前已排了不少人,取了号再去排队验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轮到他们的时候图恒宇终于想起来了,拉住验光师问:医生,我们不用散瞳吗?

  对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兆,说青少年才要散瞳。

  图恒宇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我那时候也不是小孩了。”

  “成年人第一次配镜也要散瞳的,”对方指了指马兆,“是他要验光吗?之前没戴过眼镜?”

  图恒宇还想争辩说我不只是第一次,之后每一次来都散了的,但马兆已不容他再发话,径直绕过他坐在了验光机前的凳子上。话到嘴边被生生阻断,图恒宇好似噎了一口,却也没法发作。这时马兆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偏头,丢下一句:那是因为你当时发育不稳定,跟小孩没差别。

 

  图恒宇还记得那时的感受。他刚刚从失明中缓过劲来,马兆又驱车带他赶往眼科医院做检查。他靠在椅子上闭目仰头,眼里含着刚滴的眼药水,鹤立鸡群地挤在一片小孩中间,只觉得刚刚得到的光明又被夺去,偏偏头脑无比清醒。马兆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椅子可坐,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马兆讲话,讲这些天他在没被派活的情况下都忙些什么,讲他已经对组会上讨论的难题有了新的想法,讲除了他难以为继的生活之外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事无巨细。他觉得哪怕在车祸之前自己都没有这么多话可说,此刻却像开闸泄洪倾泻不止,更恐慌话语说尽,无法想象陷入沉默那刻的可怕。马兆在一旁偶尔应答,不叫他歇,或许也是知他理由,知道漆黑无光的沉默里会有旧事翻涌,杀死他的学生。

  那时的图恒宇尚未学会与自己独处,马兆也没学会如何从容地应对沉默;而当一年之后的他们再来,两人已能容忍静谧落在他们之间而不觉尴尬;第三年复查已经几乎无话,看不出是心照不宣还是欲语无言。

  唯一能明确的是,自那次短暂失明以来图恒宇的视力急剧恶化,势不可挡。刚出事的39年,图恒宇戴上一副四百度的眼镜,医生说能从失明抢救到这个程度已是万幸,往后务必要谨慎小心。回去之后,图恒宇的用眼情况被自然地划入了马所长的管辖范畴,他的电脑上多了一个程序,每运行一小时强制休眠五分钟,让他不得不起身去接一趟水,或者在窗边站一会儿再回来。每年的体检报告马兆也会过目,其中矫正视力一项被重点关注——明明是极其敏感的个人隐私,但两人对此似乎都毫无知觉。

  即便如此还是一败涂地,两人联手都无法战胜的课题,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图恒宇的近视以每年数百度的趋势飙升,41年初已经恶化为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医生一边翻病历一边叹气,说你的眼睛脆弱且不稳定,再这样涨下去,早晚要影响到正常生活。挨了一通批评从诊室出来,两人都觉冤枉。图恒宇捏着自己的验光单,竟然还有玩笑的心情,说幸好还是线性增长。马兆沉气,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那天傍晚,开车回去的路上图恒宇突然对他说:“马老师,其实我有心理准备。”

  马兆听着,疑心这话还有后半句,就没接。果然话尾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听见对方继续道:

  “只有一件事我放不下,所以我得拜托你。要是有天我彻底看不见了,你能不能……”

  马兆说不能。我没有时间。我知道你想把丫丫的迭代交给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这和所里主攻的方向是两条路。

  图恒宇惨笑:“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时眼前的信号灯变作红色,他们缓缓停靠在十字路口的边缘,车流从他们面前横穿而过。远处日头西落,图恒宇将车顶的挡板掀下来,遮挡因散瞳而畏光的眼睛。

  “会停下的。”寂静之中,马兆忽然开口。

  “什么会停下?”

  马兆转头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同刚才医生的话。我不觉得你的度数上升是病情恶化的体现。相反,这是因为你还在成长。”

  图恒宇愣了一下:“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马老师。”

  三十一岁。马兆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他的目光从图恒宇的脸上移开,转而投向面前这条笔直而不见尽头的日落大道。就在这时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感到路自脚下延伸,四面八方无穷无尽,铺满全部的时间和空间。马兆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却缓缓地沉落下去:“图恒宇,”他说,“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至今依然在持续膨胀。你还年轻,之后的路还长。”

 

 

3

  马兆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个问题。医生以为他耳背,扬声又问了一遍:“今年多大年纪?”

  “哦,”他在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四位数减法,“五十二。”

  医生点点头,说这个年纪也正常。又指着他的验光单:“你这度数最好再配一副老花镜。”

  原来如此,刚才图恒宇跟他说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他们从验光区走出来,去诊室的路上图恒宇说这单子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好像度数的种类特别多。马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他记起小时候去医院查视力的事。他是他们班最早戴上眼镜的,从一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要涨一百度。一开始母亲带着他,去中心医院的眼科,高中之后他就在暑假挑个工作日自己去,独自散瞳,验光,挑选镜架和镜片,再乘闷热的公交回家。双眼因滴了散瞳药而畏光,他就把父亲老气的大框墨镜架在自己的眼镜外面——那时候还没有太阳危机呢,人人都觉得他好奇怪。他还记得给自己配镜的医生是母亲的大学同学,话不多,他们每年都见却说不上有多熟络。以前母亲陪他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说两句话,当只有马兆自己坐在诊室里两人便双双沉默,连医患之间惯常的套话都免了。

  “这要涨到什么时候呢?”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马兆看着验光单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医生笑了,马兆第一次听见她笑,她说等你什么时候不长个子了,度数就不涨了。

  这果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医生的话改变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看法,每个清晨睁眼所见的模糊不清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缺陷之外的另一种解答。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镜片厚度忠实地伴随着骨骼节节生长,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可被切割、丢掉的,而它们最终也默契地共同停滞在了2015年的暑假。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医生的这句谶语在许多年后又将由他亲口说给自己的学生——成长有什么可怕的呢?

  倘若马兆回首往事,会发现的确存在过那样一段时间,觉得一切都将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否极泰来也好,触底反弹也罢,只要挺过这关,他的学生便会成长得更加坚韧,拥有虽然坎坷但依然光明的人生。然而世事难料,2041年紧接着发生的就是《禁止生命数字化条例》的颁布,好像他们在那日黄昏所见的无尽长路,一眨眼就被黑夜寸寸斩断。对此马兆同样感到突然,但他消化得极快,似乎对这一天也早有预感。接到通知的时候距离条例正式生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马兆把这一个月留给图恒宇作缓冲期:万事万物都有始有终,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以把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当作新的开始。

  图恒宇听了,没说什么。他自欺欺人惯了,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意外平静。马兆直觉有妖,对方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直觉:图恒宇利落地越过了哀伤的前四阶段,没有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和失落,径直接纳了这个事实并下定决心。他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就设法停掉了强制运行的程序,拒绝休息与睡眠,向着无人知晓的课题再一次投入到似曾相识的工作状态。待到马兆终于腾出空来收拾他的时候,图恒宇已记不清连通了几宵,双眼通红,看圆不圆看方不方,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

  马兆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之前跟你讲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再把自己弄瞎一次。

  “可是一个月,”图恒宇说,“你们只给我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却有那么多。”

  “马老师,要是丫丫能在这一个月里突破自我意识的瓶颈,别说瞎了,我死也情愿。”

  马兆靠在椅子上,忍住了想摘下眼镜狠狠揉搓眉心的冲动。他感觉自己过往所说的一切无异于对牛弹琴。显然图恒宇在断章取义上有着卓越的天赋。马兆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自以为足够让他脱离枯萎的母星,再缓慢泊入全新的轨道。对方偏偏会错了意,一颗发了疯的小行星浑身是火,要曳着长长的尾巴向着洛希极限一路狂飙,如同飞蛾扑向将熄的星火,要以身死换一瞬间的死灰复燃。

  可你以为飞蛾扑火有多勇敢?马兆知道他只是怕黑,他太了解他的学生了,为此点起预先准备好的一盏遥远而明亮的电灯:

  逐月计划的第一阶段行动方案出了,会有一台550A被带上月球。

  如他所料,图恒宇立刻被这个诱人且安全的方案吸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果决得除了那台550A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后来马兆在食堂的电视上看见逐月计划首批驻月人员出征的新闻,画面闪得太快,没找到图恒宇在哪,却忽然想起图恒宇走时戴的眼镜还是年初配的那副。后来他驻月三年,期间休眠一年,回来之后入职体检,矫正视力竟然破天荒地达了标。这意味着在月球上的这几年,图恒宇的视力终于趋于稳定,好似悬崖勒马,总算免于最坏的结局。马兆放下体检报告,示意他再观察一段时间,图恒宇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不用操心了,马老师。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再迷茫,也不会再成长了。”

 

  后来的流程他们都很熟悉。医生为马兆配了度数合适的两副眼镜,一近一远,叫他先去试戴,过一会再回到诊室来。马兆不放过这个珍贵的工作机会,还没出门就掏出了手机,架着笨重滑稽的试戴镜坐在诊室门口划了半个小时。直到图恒宇俯下身来问他感觉如何,他已经回掉了上午积攒的邮件与未读消息,还约了一通下午的电话。

  “那我们回去吧,马老师。”

  他们将试戴的眼镜还回去,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选镜框。马兆什么都看不清楚,图恒宇就替他挑了一副和之前差不多的银色金属镜架。老花镜则选了便携的款式,没有镜腿,不用的时候可以贴身收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架在鼻梁上。镜片则是老样子,马兆报得熟练,无非是超薄树脂,变色外加防蓝光。

  图恒宇去窗口缴费,加急三天取,幸好明天周末,没太耽误工作时间。都完事后他们辗转乘车回去,临走时图恒宇突然想起什么,折返买了一副平光墨镜。

 

 

4

  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那车很老了,引擎发动起来颠得人腿麻,却也为寒冬的车厢营造出了一隅暖意。马兆把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交叠着轻轻搓动,微白的一团哈气自口鼻呼出,那场面看上去竟有些舒惬,好像浑然不觉此行路途遥远,大把时间又被挥霍。图恒宇挨着他坐,神态也远不如来时那般怯懦,言语之间甚至有点邀功的意思,对马兆说:马老师,这一趟折腾还是值得的吧。

  马兆没说值也没说不值,只问眼镜到时候怎么取。

  “我周一再来就好了。”图恒宇顿了顿,似乎对马兆的反应颇不满意,铁了心要他承认:“你看,你还说三十四年都没变过呢。”

  “那我更正,”马兆不堪其扰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很稳定了,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忘了人会变老吧,图恒宇想,原来这才是成长的最后一环。

  “但你好像并不在乎。”

  “生老病死。改变不了就接受,接受不了就要受苦。”

  马兆说时没有看他,图恒宇却觉得自己无端被刺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刚才在听到医生要马兆再配一副眼镜的时候,马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让他的内心升起一丝快意。那是一种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情绪,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可能是积怨已久吧。从他拜入马兆门下的第一天起,人类在图恒宇的眼中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边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另一边是和马兆一样的机器人,两边泾渭分明,断然无法相互通融。他不得不作这样的区分,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人活着可以不睡觉,可以不犯错,可以不动感情,不流汗也不落泪。过了一个学期,某天他撞见导师午休时在办公室打盹,于是谣言之一不攻自破,两侧的海水微微收拢。又过了很多年,他听闻所长因私用公家的设备而写了检讨,险些挨了处分,便又撞破另一个神话。他隐约觉得,这些年过去,海中道路越收越窄,并在方才的那个时刻几乎融为一体——原来你也会衰老,并会为此感到诧异、突然、难以接受?生命不止给我出了难题,图恒宇想。

  可马兆的回答太事不关己,几近伤人,将图恒宇好容易给他添上的人性光辉扑灭,海水骤然分隔。图恒宇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失望地转过头去,急速衰老的白日将他的镜片渡成茶色。

 

  “爸爸,太阳为什么会变老?”

  “太阳是个大火球,燃料快烧完了,就老了。那时候太阳会变成红巨星,比现在大好多好多倍,所以我们要搬家。”

  “那烧完了之后呢?”

  “哦,这个说不好,可能会变成白矮星吧。”

  “白矮星之后呢?老到不能再老了呢?”

  “……”

  “太阳会死吗?它会不会怕?”

 

  下车的时候已近黄昏,他们没有再回所里,而是直接去了马兆家。图恒宇觉得在马兆拿到新眼镜之前,自己有义务照顾对方的起居,对此马兆的眼神跟吃了螺丝一样复杂。他想可能是照顾一词有些扎耳,但他明知故犯且拒绝改口。进门之后,马兆脱下外套又摘了平光墨镜,径直走向客厅尽头落地窗边的餐桌——他们曾经在这张桌前面对面办公,那时窗外漆黑无光,窗内静默无声。

  马兆拉开椅子坐下:“那你去把冰箱里的冻饺子煮了,我打个电话。”

  北方人吃饺子无关于节气,马兆有空闲的时候就会包饺子,自己吃一顿,剩下的冻起来。图恒宇知道他这个习惯,但还是在冰箱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出两盒不知道什么馅的,也不知何时冻上的饺子。从月球回来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马兆家,感觉什么都没变,比如想找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到。马老师已经在打电话了,他只好自力更生,打开第五个柜门才找到锅盖。

  上学的时候,他们聊实验聊到深夜,常常被保安大叔赶出来,马兆家就成了图恒宇的第二课堂。后来毕业了,有了丫丫,这里又一度成为女儿最钟爱的游乐场。再后来丫丫没有了,马兆将其略施改造,便作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所。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三十九岁的图恒宇,坚定了信念,完成了成长,不再需要教室,游乐场,也不再需要收容所了。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他一度隐瞒、利用,甚至威胁过的人的家里?

  水开了,图恒宇把饺子下进锅,用一柄圆勺的背面轻轻地推,这招还是马兆教他的,他说这样饺子不会破。

  等水开了再煮一会儿,夹起一个尝尝,觉得可以了就关火。

  图恒宇点点头,放下筷子,关了火。他想取一个漏勺来把饺子盛进盘里,偏偏又死活找不到。他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安静,于是走出厨房。马兆已经打完了电话,静静望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他。

  窗外是一轮罕见美丽,柔和的橘红色落日,正在静默中缓缓沉落。昏黄的暮色里,他望着马兆的侧影,第一次发觉老师头顶白发,已如森林深处的一层薄霜。意识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心脏狂跳,好像猛然从梦魇中挣扎起来,惶然地茫茫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年岁。

 

  图恒宇记得,以前要是和马兆在办公室通宵,进度快的话,马兆会关掉半边顶灯,让他睡一两个小时。他盖着衣服仰在椅子上,不算舒服,没过一会就鬼压床。梦里和不具名的怪物搏斗,浑身动弹不得,拼死才醒来一次。才刚睁眼,那梦却有引力,不由分说又将他拽回去,与他死死粘黏。如此挣扎几个回合,终于坐起,余悸未消,心跳得厉害,疑心睡过了头。这时听见马兆的声音:才二十分钟,你睡好了?图恒宇不敢再睡,连忙点头:我不困了,马老师。古有南柯黄粱,醒来之后一切如旧,他却总怕颠倒过来,怕梦醒发现沧海桑田,世界趁他睡时偷换了模样。

  他还记得,当年所长软磨硬泡地把他从马兆手中借走一天,应付领导视察,后来合照洗出来挂在墙上,他以为马兆根本不会发现墙上的照片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只是有天晚上在他们临走之前,马兆往那面墙上瞥了一眼,说所里不戴眼镜的真的只有你一个。他想这算一句夸奖吧,飘飘然地忘了规矩,伸手摘下马兆的眼镜戴在自己头上。好晕啊,马老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兆说这样眼睛要坏的,他却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晕得想吐,还想哭,看不清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怎么也摘不下来。后来马兆又说,适应就好了,于是他静静地忍受胃液翻涌,四肢麻痹,咬着牙死撑。最后马兆说这就是成长。

  直到从致死的晕眩中幸存,有那么一瞬间,图恒宇的视野突然清晰,有如大梦初醒,忽而恢复了对世界的知觉。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清醒,但他确确实实睁开过眼睛,看见马兆站在医院长廊的尽头,背影没在清晨的阳光里。后来透过一千度的树脂镜片,他又在通红的落日之下看清马兆的每一根白发,看清他的老花,也看清落地窗上那个金黄色的自己。真奇怪啊,他觉得他们应该走在实验室里,明明他抢过马兆的眼镜戴上,只是上一秒钟发生的事情。

  同样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指缝之间流淌,他没有试图阻拦,因为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后来他想,这是“正在失去”的感觉。他失去过很多很多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失去的过程有所意识。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已经空空如也,干瘪的心脏事到如今还会洇出最后一滴血来,无声地砸在地上,无声地消失了。他想,或许我的确做了半辈子的梦。这些年来浑浑噩噩,粗心大意,很多东西弄丢了也不知道。

  图恒宇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又要跌回那个充满痛苦与希望的梦境里去,那梦的引力极大,梦中的苦与乐,比世间所有的噩梦和美梦加起来都还要多。曾经有人在梦境之外对我说话,我醒不过来,回应不了。如今好容易挣扎起来了,却又望着一轮衰老的落日无言以对。我说不清苦乐的梦境与凛冽的现实相比,到底哪个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在那个黄昏的最后一分钟,图恒宇想起了丫丫曾经问他的那个问题。太阳成为白矮星后会再变成什么样子,他竟一时答不上来。后来他专门查阅资料,得知恒星若寿终正寝,彻底耗尽燃料还没有崩溃坍缩的话,将会变成黑矮星——无光无热,真正的死亡。只是现实中黑矮星并不存在,因为形成黑矮星所需的时间远超目前宇宙的年龄:138亿年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没有见证过真正的死亡。

  那是2039年,二十九岁的图恒宇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望向寥寥星空心想:太阳已经老去了,可宇宙才刚刚开始成长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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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钧道成寺(废墟版)

约定落空的故事

一、作为私典的白首青山

 

甘露之变发生的当日,白居易独自在香山寺。政坛地震的消息竟能在一天之间自长安传至洛阳,在中古时代亦是相当惊人的速度。当天李训、郑注借甘露祥瑞诛杀仇士良等权宦事败,白居易同辈的友人王涯、白居易在洛阳时相识并结交的下属舒元舆皆受牵连。我们已无从得知这一天白居易是在香山寺散步时听闻到的这个消息,还是闻说了此事后登临的香山寺,总之,他在这一天写下了: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此即为题名《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的作品,题下...

一、作为私典的白首青山

 

甘露之变发生的当日,白居易独自在香山寺。政坛地震的消息竟能在一天之间自长安传至洛阳,在中古时代亦是相当惊人的速度。当天李训、郑注借甘露祥瑞诛杀仇士良等权宦事败,白居易同辈的友人王涯、白居易在洛阳时相识并结交的下属舒元舆皆受牵连。我们已无从得知这一天白居易是在香山寺散步时听闻到的这个消息,还是闻说了此事后登临的香山寺,总之,他在这一天写下了: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此即为题名《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的作品,题下有白居易自注“其日独游香山寺”。“索琴”是嵇康被杀前索要古琴弹奏《广林散》的故事,“黄犬”则是李斯腰斩前对儿子的感慨。巧合的是,王涯、舒元舆亦皆在当天被擒获受腰斩,不知白居易是否连这样的细节都已有耳闻了。

此诗在白居易去世后漫长的时空中遇到了极大的争议,北宋中期即有一种观点,认为白居易此诗近乎幸灾乐祸,并非是前近代官僚该创作的体面的作品。阮阅《诗话总龟》卷五:“沈存中谓乐天诗不必皆好,然识趣可尚。章子厚谓不然,乐天识趣最浅狭。谓诗中言甘露事处,几如幸灾,虽私雠可快,然朝廷当此不幸,臣子不当形歌咏也。如‘当公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类。”此说恐怕并非章惇所起,而是其时相当普遍的一种观点(故陈振孙概述为“说者”,相比之下下述苏轼的反对才是需要开示姓名的少数意见)。叶梦得亦认为此诗专门针对与白居易有诸多爱恨的遇难宰相王涯,是白居易虽然虔心佛教、但仍无法超然物外的明证。苏轼则对此种说法有异议,认为“不知者以为乐天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哉?盖悲之也”。陈振孙的《白文公年谱》则综合上述两派观点,认为“其悲涯辈之祸,而幸己之不与”。

宋人对此诗品评的要点在于揣摩白居易的人品,这样的理校并无太大的意义。白居易此诗究竟想表达怎样的意涵,这是需要从白居易自己文字的脉络中追寻的问题。此诗中“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一句,谢思炜注将“白首同归”与“青山独往”分别注释,将“白首同归”作为对潘岳故事的化用,即

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世说新语·仇隙》)

又“青山独往”已见诸玄宗朝前后人物刘长卿的《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青山独往路,芳草未归时。”然刘长卿此句为受贬路上的作品,有“地远明君弃,天高酷吏欺”之语,和白居易此时退居洛阳的状态有所参差。

实际上,此处“白首”“青山”连用是白居易一个颇为明显且常用的私典,但不知为何历代少有研究者注意。作为一个有强烈自我对话意识与自反性的作者,白居易终生的创作中往往可见对与自己已有作品的回应,以及特定典故的反复。这点已是学界的共识。并且,白居易也是较早有意识地制作“私典”,在公开文本中赋予仅有个别读者才知悉的私密性内容,从而构建出自身文学世界的作者,例如此前我们已经讨论了白居易与元稹对“竹”典的化用与构建即为一例。而“白首”与“青山”亦是如此。但是,由于私典建立在双方共享特定的信息与记忆的前提之下,本身预设的读者群体即非常狭窄,只有个别乃至是一对一的关系。故而在失去记忆牵连的主体之后,如无来自白居易本人的特别说明,我们仅能通过其用例的推考其“所指”。其结论是白居易和元稹至少在元和四年初曾有共同辞官归隐的约定,这一约定往往被白居易表述为“青山约”或“白首青山约”(下简称“青山约”)。

在白居易之前,“白首”与“青山”确实是分别单行的典故。但从白居易的一系列撰作开始,二者连用的用例方才出现。这一现象也是元白唱和塑造出的私典常有的现象。这样在文学创作中集中加入私典,并成为之后创作的文学传统的下一个集中高峰,恐怕要到以苏轼苏辙兄弟为中心的文学创作集群了。

 

二、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约定

 

故事要从元和四年(809)说起。这一年对元稹而言是多事之年。其年二月元稹受裴垍提拔除监察御史,三月授官剑南东川,因得罪权贵,在这一年六月分务东台,转任洛阳。元稹离开长安,正是初秋时节。其时白居易正在翰林学士任上,正是一人在长安的寂寞时节。别后,白居易即有诗《别元九后咏所怀》:

零落梧桐雨,萧条槿花风。

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闲中。

况与故人别,中怀正无悰。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除去仕途上受挫,同年七月元稹的妻子韦丛在洛阳去世(周相录《元稹年谱新编》),对于元稹更是巨大的精神打击,有“忆昨初来日”“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等一系列感慨。在这多事的一年,元稹已有白发。(元和五年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白韵》“潘鬓去年衰”下有自注“余今年始三十二,去岁已生白发”)在元和四年七月白居易的《寄元稹》中,亦第一次提到了“青山约”:

身爲近密拘,心爲名检缚。

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

唯有元夫子,闲来同一酌。

把手或酣歌,展眉时笑谑。

今春除御史,前月之东洛。

别来未开顔,尘埃满樽杓。

蕙风晚香尽,槐雨余花落。

秋意一萧条,离容两寂寞。

况随白日老,共负青山约。

谁识相念心,韛鹰与笼鹤。

既然说元和四年是“共负青山约”,则缔约的时间显然远早于其时。这在元稹其年在洛阳的作品中也能找到一些影子。元稹《东台去》有“陶君喜不遇,予每为君言。今日东台去,澄心在陆浑。旋抽随日俸,并买近山园。……”并自注“仆每为崔、白二学士话陶先生喜不遇之事,且曰:仆得分司东台,即足以买山家。”故周相录《新编元稹年谱》亦据此谓元和四年元稹“已萌休退之心”。这一判断可更精确地落实到二月元稹授监察御史至三月离开长安之间的时段。约写于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间江州任上的白居易诗,有题名“昔与微之在朝日同蓄休退之心迨今十年沦落老大追寻前约且结后期”者,由此可知二人结青山之约是二人均“在朝日”。其中诗中描述所谓“前约”作:

往子为御史,伊余忝拾遗。皆逢盛明代,俱登清近司。予系玉为珮,子曳绣为衣。从容香烟下,同侍白玉墀。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纷纷无退者,相顾令人悲。宦情君早厌,世事我深知。常于荣显日,已约林泉期。

由此可确知此月是元和四年初“荣显日”业已缔结的。同诗下又述及“后期”,谓:

况今各流落,身病齿发衰。不作卧云计,携手欲何之?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则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间,白居易对于青山约有了具体的时间限定,即元稹与白居易二人嫁女并官满时,届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即可“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此处元稹之女即为韦丛所生的女儿元保子。元和四年韦丛去世时,元保子尚是孩童,所谓“稚女凭人问,病夫空自哀”(元稹《城外回谢子蒙见谕》)。至元和十二年,元稹续纳的安氏又为元稹生育有一子二女。而元和十一年白居易的女儿阿罗亦在江州降生。作为虔诚的佛教徒,白居易早年的诗歌中常有视子女为“累”的倾向。元和五年白居易长女金鑾子周岁时白居易所作《金鑾子晬日》中即谓“惭非达者怀,未免俗情怜。从此累身外,徒云慰目前。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只是元和六年金鑾子即夭折。元和八年白居易怀念早夭的女儿时,有“始知骨肉爱,乃是忧悲聚”之语,是用佛经《别译杂阿含经》开解自己的方式(谢思炜注)。但这样的念头在抚养阿罗与弟弟白行简子阿龟时似已不能看到,恐怕因是老年得子,已多是“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婴孩”(白居易《吾雏》)这样的担忧了。

与“白首期同归”类似的表达,亦见于元和十二年四月白居易寄去通州的《与微之书》中。其时因为各种原因,白居易与元稹联系中断已有两年之久。信中他写道:

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爲之,谓之奈何?

其中两人分在两地久未通信情况下的“各欲白首”之语,即可作为“白首期同归”的对照。此信中白居易又有赠诗: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菴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其中“笼鸟槛猿俱未死”一句,与八年前元和四年白居易在长安寄往洛阳的《寄元九》中的“谁识相念心,韛鹰与笼鹤”,亦共享了相类的典故。

 

三、元稹的亡故

 

长庆三年(823)的除夕之夜,在杭州的白居易向越州寄去了《除夜寄微之》,有“老校于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之语,又提到了辞官退居之事。五年后大和二年(828)的除夕之夜,其时白居易已回到长安,在越州的元稹异时追和(周相录《新编元稹年谱》),所谓“休官期限元同约,除夜情怀老共谙”,亦提及了青山约的事情。

大和三年(829)二月元稹在越州投简阳明洞天,作《阳明洞天诗》并立石(《舆地纪胜》卷十、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六)。其诗文与石刻今皆不存,但大和三年白居易所作的和诗仍见于白集,其中又一次以青山约向元稹发起了辞官归隐的邀约:

伊予一生志,我尔百年躯。江上三千里,城中十二衢。出多无伴侣,归只对妻孥。白首青山约,抽身去得无

值得一提,其时白居易因病自长安分司洛阳,有想去越州拜访元稹的念头(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元稹亦屡次去信劝诱,不过终未成行。

但是,两人的约定并未兑现。同年九月,元稹首诏改任,要入京为尚书左丞。自越州北上的路上取道洛阳,与白居易见面。这次相会,即是白居易《祭微之文》中提及的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冥冥之中,元稹似乎已意识到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所赠二诗极悲: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白居易此时则似乎还没想到这一层面的事情,送别之际,仅作“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云云。不久之后,元稹因再次受到排挤,出为鄂州刺史,大和五年(831)七月因急病死在任上。此时距白居易“白首青山约,抽身去得无?”的询问,也不过两年时间。至此,二人跨越22年的青山约,就此落了空。

 

四、洛阳的舒员外

 

大和五年八月,另一个人因仕途不畅分司东都,来到了洛阳。这个人就是舒元舆。

白居易时年已近六十岁,与舒元舆相差二十年有余。对时任河南尹的白居易而言,舒元舆是同事,是晚辈,也是他晚年在洛阳新交的忘年小友。大和六年至七年间,白集中频见白居易与舒元舆的诗歌来往。当然,由于舒元舆的别集不存,现在仅可见来自白居易一方的诗文,而舒元舆的那一半镜子已坠入中古时代浩繁的流失文献之中。但仅凭白居易的这一半,亦可见二人曾经亲密的关系。

大和六年初秋,洛阳的天气依然炎热,百无聊赖中,白居易向舒元舆发出了“同宿”的邀请,是目前可见的两人第一次诗文来往:

何堪日衰病,复此时炎燠。厌对俗杯盘,倦听凡丝竹。藤牀铺晚雪,角枕截寒玉。安得清瘦人,新秋夜同宿?非君固不可,何夕枉高躅?(《苦热中寄舒员外》)

这里“非君不可”的“清瘦人”,大概就是舒元舆形象的写照。到菊花盛开的季节,白居易又代与舒元舆亲密的伎女(白居易自注:英、蒨)邀请舒元舆同游:

罗敷敛双袂,樊姬献一杯。不见舒员外,秋菊爲谁开?(《九日代罗樊二妓招舒着作》)

此事还有一个尾声。舒元舆赴英、蒨二人之约后,在香山寺多日不归,还给正在辛勤工作的河南尹白居易寄去尺牍极力赞美香山寺的好风景。白居易因而回赠了一首颇为幽默的诗排调舒元舆:

香山石楼倚天开,翠屏壁立波环回。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酡顔一笑夭桃绽,清吟数声寒玉哀。轩骑逶迟棹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庭前阶上何所有,累囚成贯案成堆。岂无池塘长秋草,亦有丝竹生尘埃。今日清光昨夜月,竟无人来劝一杯。(《舒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

其诗上言舒元舆在香山的快活,下言白居易自己在河南尹工作中的疲惫,“早衙才退暮衙催”数语颇有怨怼。尔后又话锋一转,落到轻轻埋怨舒元舆连日不归,让自己不免心生寂寞的事情上。“今日清光昨夜月”,都是舒元舆流连香山之际错过的与自己可看的风景。但因他在香山,“竟无人来劝一杯”。

劝酒之语,亦见于第二年,即大和七年(833)的仲春白居易所作《酬舒三员外见赠长句》中:

自请假来多少日,五旬光景似须臾。已判到老爲狂客,不分当春作病夫。杨柳花飘新白雪,樱桃子缀小红珠。头风不敢多多饮,能酌三分相劝无?

有趣的是,此时已有“小红珠”的樱桃树,春花烂漫时亦由白居易与舒元舆共享:

樱桃岛前春,去春花万枝。忽忆与宗卿闲饮日,又忆与考功狂醉时。岁晚无花空有叶,风吹满地干重叠。踏叶悲秋复忆春,池边树下重殷勤。今朝一酌临寒水,此地三回别故人。樱桃花,来春千万朵,来春共谁花下坐?不论崔李上青云,明日舒三亦抛我。(《履信池樱桃岛上醉后走笔送别舒员外兼寄宗正李卿考功崔郎中》)

白居易在洛阳时居住的履信坊中亦有李仍叔宅第,是白居易与朋友们常游的地方。此诗朱《笺》系在大和七年。不过,由于舒元舆离开洛阳的时间已不可详考,故我的态度还是对此存疑。白居易在此诗中埋怨马上要在这棵樱桃树下第三次送走友人,即舒元舆,则其创作的时间是小舒将要赴阙的消息已传至洛阳的时候。白居易伤心的是“樱桃花,来春千万朵,来春共谁花下坐?”“明日舒三亦抛我”。对于此时年过六十,旧友已一一零落的白居易而言,这样的分别显然是相当不舍的。

至大和八年李训拜相,其在洛阳服丧时业已与舒元舆交好,舒元舆亦由此得以离开洛阳任职台省(朱《笺》以此时在大和七年,案李训释服在大和八年,其年十月入翰林院。舒元舆转任更可能在大和八年李训释服后)。其时白居易为小舒作赠别诗《送舒著作重授省郎赴阙》:

三岁相依在洛都,游花宴月饱欢娱。惜别笙歌多怨咽,愿留轩盖少踟蹰。剑磨光彩依前出,鹏举风云逐后驱。从此求闲应不得,更能重醉白家无?

大和八年冬天的一个雪夜,登临菩提寺的白居易向东遥望香山寺,又回忆起了与舒元舆一起在某个月夜同游香山寺的情形:

晚登西宝刹,晴望东精舍。反照转楼台,辉辉似图画。冰浮水明灭,雪压松偃亚。石阁僧上来,云汀雁飞下。西京闹于市,东洛闲如社。曾忆旧游无,香山明月夜?(《菩提寺上方晚望香山寺寄舒员外》)

其时舒元舆已因与李训交好的缘故快速拜相,但白居易在诗题中仍称舒元舆为在洛期间的“舒员外”。我也考虑过本诗是否有可能作于大和八年初的雪天,但这样就没有必要在“西京闹于市,东洛闲如社”中专门将长安的繁忙与洛阳的平和作对照,故本诗更可能作于舒元舆赴长安之后。从这个角度来看,对白居易来说,小舒作为“三岁相依”的旧友“舒员外”的事实,并未随他快速的荣升而改变。而至于“香山明月夜”,无疑又是仅有白居易、舒元舆二人才知晓具体情形的私典,是有专门指代的记忆,我们后来的读者已无法分享。

大和九年舒元舆等人横死对白居易震动极大。除开头所引甘露之变当天白居易在香山寺独游之作外,同月他还有自注年月的《咏史》诗,亦引李斯故事,感慨“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这种担忧,在白居易青年时代尚未入仕途时目睹韦执谊流放崖州之事即始终伴随着他的担忧,亦是白居易急切希望完成青山约的底层思想。

《太平广记》卷三五〇中保留了一篇晚唐小说《纂异记》中题名《许生》的故事,亦即《喷玉泉幽魂》。描述了武宗时一个姓许进士傍晚投宿甘泉附近时,在喷玉泉附近遇到了甘露之变遇害大臣们的鬼魂的故事,亦可见此事在中晚唐人记忆中的震动。身着紫袍佩戴金鱼袋的众人中,有一个“少年神貌扬扬者”,前人学者认为此即是指舒元舆。众鬼魂在草丛中如往昔一样吟诗,在诗中埋下自己的怨怼,其中有“白首同归感昔贤”的文句,而那个“少年神貌扬扬”的所吟的是:

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淸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影照洿宫。

这当然是小说家的创作,几首诗写得亦显然并不高明。但“春月不知人事改”一句,很难不让人想到白居易大和八年寄给小舒的“曾忆旧游无,香山明月夜”一句。而对白居易来说,“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当年的青山约只有自己一人奔赴,此外就再无他物了。

 

五、尾声

 

开成三年(838),白居易写下了作为在洛阳生活的自我写照的作品《醉吟先生传》,其中自我塑造的是一个沉溺于美酒与醉意、不再过问世事的老人的形象。其中拟阮籍的《咏怀》,有诗一首: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此处亦是“青山”与“白发”对举,如果说此亦与白首青山约的表述有所关联,不免会有凿之过深的嫌疑。在此姑且作为一种可能的理解置于此处。并且,从《文选》的时代以来,即有将阮籍《咏怀》理解做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从而隐晦表达心情的一组作品,白居易大概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关于晚年在洛阳的白居易,有一条材料我非常喜欢,见诸《唐语林》引康骈的《剧谈录》:

卢尚书简辞有别墅,近伊水,亭榭清峻。方冬,与群从子姪同登眺嵩洛。既而霰雪微下,说镇金陵时,江南山水,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就食菰米鲈鱼,思之不忘。逡巡,忽有二人,衣蓑笠,循岸而来,牵引篷艇。船头覆青幕,中有白衣人与衲僧偶坐;船后有小灶,安铜甑而炊,丱角仆烹鱼煮茗,泝流过于槛前。闻舟中吟笑方甚。卢叹其高逸,不知何人。从而问之,乃告居易与僧佛光,自建春门往香山精舍。

康骈于唐僖宗乾符五年(878)登进士第,距离白居易、卢简辞的时代已足够遥远。不过,作为同样有游历京洛经历的人,他收集到的这些洛阳故事,大概是晚唐还在洛阳士人间流传的美丽传说吧。卢简辞在会昌年间任浙西观察使(《唐方镇年表》),后又入朝。则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发生过,大概是卢简辞赴阙之际在洛阳稍作停留的时刻。冬天的洛阳,雪微微的下,做长辈的在伊水畔嵩洛间向年轻人们说起难以忘怀的江南风物,江南的小舟,泛舟的江南的人。结果就在此刻,伊水中经真有小舟经过。白的雪,苍白的天与地与山与河,里头有盖着青幕的小小的船,小童仆在煮茶,穿白衣的老人就像仙人一样同僧人笑谈着,漂荡而过。就连卢简辞或许都有刹那间失神。遣人一问才知道,那就是白居易,正与僧人朋友前往香山精舍。

最后如大家都知道的,白居易临终前“遗命不归下邽,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家人从命而葬焉”,最终走进了自己晚年惨淡经营的香山的空间中去。香山寺,香山寺中供奉的白集,再到白居易自己,自此白首青山之约由白居易单方面得到了完满,但也完全成为了伊水畔的美丽传说。据五代宋初的《贾氏谈录》:

白居易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相传洛阳士人及四方游人过瞩墓者,必奠以巵酒,故冢前方丈之土常成渥。

从张洎的口吻来看,他大抵是没有见过白居易坟前常年被酒水濡湿的土地。虽然跨越了时代和陵谷变易,但我于今年年初拜访香山上的白居易墓时,依然看到有人留下的酒与酒杯。香山空间由白居易营建,而白居易自己也已成为了洛阳时空中一个注定成为永恒的人物。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白居易会念想的要点。

时间回到大和六年(832)香山寺藉由元家赠与白居易撰写元稹墓志铭的酬金修葺完成的时刻。白居易在《重修香山寺毕题二十二韵以纪之》中以视香山寺为“可怜终老地,此是我菟裘”。至于常在香山寺居住的原因,是“须除爱名障,莫作恋家囚。便合穷年住,何言竟日游”。“爱名障”典出《华严经》,所谓“一切众生,有惜寿命,有爱名闻,有重官位,有着男女,有敛妻妾,未称所求,多生忧怖,我皆救济,令其离苦”。即便如此,无法忘怀的还是:

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言及于斯,涟而涕下。(《修香山寺记》)

如果真要为叶梦得的说法找到更合适的例证,即白居易即便虔信佛教,仍有不能超乎于外物的事情,恐怕就是在这里了吧。

 

 


青泓

二刷许愿机卷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在后,零星残迹一点点印证前文的指向,为这指向细细做下注解。

我很难抗拒这种未尽而已完成的故事。

特别是看到老人与三个愿望结尾,意识到此处伏笔时,非常强烈地想写点什么,梳理这一刹那涌来的无数感慨。


-声线管工遇仙-

札与姬寻的因缘是很经典的长生种与短生种故事,他们之间不涉半点浪漫情爱,但自札视角所述的遇合始末,比01与玉音女的往事还要接近志怪作品中的遇仙传奇。

在札的童年,医师便僻居于远离聚落的边郊。他似乎无所不能,天灾在其居处自行消散,死亡在其手中化为生机,不受任何世俗的因果缠绕,也不为一切凡人的悲喜侵扰,总是人们有求于医师,医师接受人们回报的物资似乎并非出于需求,只是随俗。岁月流逝,医师也同一般人那样老死,在札记忆中,这个过程同样笼罩着非同尘俗的离奇之感,比起凡人亡故,更像仙人尸解。

医师的存在略微荫庇了当地的乡民,札因此拥有一段许是比原定命运顺利一些的前半生。待到他将生活经营成就,稳定度日的时候,却又有天上人要来加倍追索他懵懂时蒙受的那点福泽,于是札被奇遇所累,面临灭顶之灾。

在这绝境之中,医师——姬先生从天而降,将札救拔而出,他再一次施展神仙手段,生死肉骨,挽厄难于未发之初。

肉体凡胎是不可能具备这等神通的,姬先生便褪下那具用来混同于普通人的化身,将迥异常人的本相坦露在所有人眼前。


人们敬姬先生而远之,如同敬畏不可测的黑天,尽管他们的畏惧不能左右黑天降下的任何意志。札也一样,他对这异人心怀恐惧,他知道对于黑天一般莫测的神人来说,自己的存在或意愿都微不足道。

但是,那些儿时记忆中绚丽的光斑,屡次获救的侥幸,都给了札一些额外的勇气、信任和信心,而已经几番颠覆的生活则削减了他翻越常识樊篱的恐惧。

札像一只迷途的小狗闯进姬寻的旅舍,在一个随时可以毁灭一切的人身边打转。对于姬寻描述的世界,札连想象都很困难。

姬寻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对他的未来亦是如此,反之则不然。

姬寻给札的人生铺设一段妥当的岁月,在离去之前,他向札诉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知道札不能理解。


他们之间格差大到了仙凡有别的程度,但在我看来,并不是单方面的施予。我想姬寻从札的陪伴中获得了很多东西,那些他不擅长表述的东西、知识信念无法定义的东西,那些他只能分析但不知如何安放进自己生命的东西。

我不知道姬寻作出那个请求之时,是否理解了札对他的关切之中所包含的同情。

——在年老声线管工辞世前,他即将从肉体需求、伦理约束、对此生的责任与期待中解脱出去的时刻,此刻,札不需再怀着忐忑仰视这位莫测的保护者,此刻,他看见一个如自己般在幽暗广袤的未知中迷途的凡人。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相信,他切愿医师于此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妥巴与死秩大盗-

妥巴如同札的反面。

妥巴机敏,好学,主动,遍身棘刺,勇于思考和表达。他不会安于现状,不愿随波逐流。他此生关键节点上存在的重要人物,不是辜负他,就是否定他,或者二者兼有。

妥巴越不幸,就越坚持自我的正确,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他对姬寻冷嘲热讽,恶语訾骂,他知道这个解救他的外来者并不是善。

但妥巴上了贼船,为了存活下去,实现自身的价值,他帮助姬寻完成的一个个计划,正在否定他曾经坚持的正确。妥巴在言辞上辱骂姬寻越是尖刻难听,越说明他行动上的屈从给自身造成的痛苦。


姬寻看上去不在乎辱骂,也不在乎创伤,全当成一种安抚协作者的资源,当他的计划悖逆对方的价值观和情感体系时,用来调节协作者的情绪,让配合度保持在一个可接受的区间。就算对方其实是受胁迫而只能协助他。

他对待妥巴,就像对待札时一样耐心,循循善诱,有问必答。作为一个无远人,即使是精于谎言话术的无远人,姬寻(或者说0305)内心总有一部分会判定谎言导致低效。在他意识得到的范围内,他不骗自己,在他认为非必要的范围内,他也不骗别人。

妥巴向姬寻问及生命的本质时,姬寻毫不避讳地拿彼此举例,只因这个例子妥巴最能理解,是最有效的说明方式,尽管它必然伤害妥巴的感情。仿佛在以一个引导者的身份,等待一个能与他对等交流的对象。

在这个位置上,他先遇见了妥巴而非朱尔,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对于姬寻给出的每个答案,妥巴总是尽力倾听并理解,再从脚下的立足点臧否取舍,他用姬寻提供的透镜窥望他从未得见的宇宙,辨认自己在其中可能的位置。不论他表现得如何尖刻易怒,妥巴具备很强的自控和判断力,他的内在拥有一个能在饱受伤害之后,依旧对这危险的世界怀抱好奇和善意的灵魂。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姬寻没有去拉住妥巴那只表达承诺,或者说友谊的手,他遵循那个最妥当的运算结果,与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道别。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我忍不住会假设他们在一个更温和的时空相遇,在那里,妥巴与姬寻或将互为益友。


只是,对于姬寻来说,这样的时空从未存在。

作为追寻向上与变革、力图化不可知为可知的求索者,亲手揭开温室的天幕,赤身暴露在极寒宇宙之中,或许是一种命运。


-第一千零一夜-

令不可知与不可得磨灭于无限历史选择中的终末无限之城,它的光彩如同天方夜谭真实具现。它看上去太像一切神话、理想、信仰指向的最终乐土,它的名字无比贴切。

它达成了朱尔们最初的目标,但这些作业者逃离了这个曾经矢志以求的“美好世界”——任何选项都正确,意味着选项本身失去意义,无限溢出了有限的容器,他们失败了。


与其他人不同,朱尔不承认失败,她在逃离之后依然坚持着想要返回之前的路线上,找到那个导致无限逃离容器的纰漏。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正确。

面对她的疑问与表述,姬寻是否看见曾经的自己?

朱尔的自信在她对外界的无知衬托下,显得很可笑。但她有一种格外出众的勇敢,会毫不迟疑地向黑暗伸出自己脆弱触角,试探温室之外的不可知,她全力用原有的常识体系去解释反常,试图从中搭起一条可知的通路,这种勇敢背后的支撑物之一,也许便是这种无知的自信——她坚信曾经构成自我的那些本质是坚实的,坚信自己能承担错误的代价,为了最终的正确。

“真正的恐怖需要智慧来辨识”。然而,大多数人的智慧,只能通过经验来淬取。


姬寻得到了这份经验,和大多数人一样,为时已晚。

当不死之猫与死之幻象的友人追逐着美酒与狂欢跃入第一千零一夜的盛大尾声时,而姬寻也在曙光中卸除魔法师的妆容,走进现实的尾声,他的退场很平和,如同在场上时一般无二,用诡辩或折衷安排他力所能及的大小事务,仿佛正要去赴下一场奇幻的演出。但是,在姬寻那用运算线程填满的思想的荒原中,那些童话幻梦无可容身,不复存在。

在实现一切愿望的金铃与惩戒一切非法许愿的执行人之间,姬寻只能直视阴影,交出他后台休眠的线程,他那些为了节约资源而埋藏起来的无效思考,那些层层埋藏的、不能也不必再说的结论:我失败了;我错了。

他曾经坚信自己的正确,这份坚信最终导向了一场不可挽回的破灭,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没有回头。

仅在这个没有生者知见的时刻,他向死者坦承内心的结论:

“我后悔了。”



之前和人开玩笑说,安纳托尔和姬寻都是“失足青年”,其实失足并不能概括我这个古怪的偏好,须得兼备初心本贞兰因絮果、聚九州铁铸成大错、亢龙有悔回头无路这三个特点,才格外叫人扼腕叹息。

——他如此自爱和自负,可见其最后放弃和否定的,并不是对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

也因此,他偿付债务的时刻,才足够让人动容。那不是在把一个不想面对的负担,随随便便甩给其他人,让别人代替自己去背负选项、赋予价值,而是“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我接受这个结果,但愿它还有可取用之处”。

直到最后,姬寻也仍然坚持着,用他以为的正确去寻找一条或许可能的出路,如果这条路最终无法走通,那他也亲身证否了这个路线——用整个自我的存在意义,为后来者排除一个错误,成为正解到来前被划去的一个选项。

他完全明了自己已走上一条指向毁灭的直路,而犹不放弃一切自赎的行动,对已经无药可救的自己也好,对看上去毫无希望的末来也好,都全力挣扎到最后一刻。不论落在什么处境也向往高处的阶梯,不与泥沼同流的心灵,是他们人性中最打动我的部分。

青泓

继续pentiment二周目成就收集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嫌犯……只能说机缘巧合,如果一周目我知道还有盖伊的事,肯定优先把黑锅扣给他。但是吧,这个选项会让后面磨坊主的介入稍微不自然,而我这个玩家受种种心理因素影响下产生的代入感,必然也不会有一周目时那样强了。

出于对这周目磨坊冲突的不协调感的介意,我又读档换开了马丁线,结果马丁线接的还是磨坊主介入,虽然说那个理由也不是不行但是……果然我一周目感受到的那种强代入是一种机缘巧合。


二周目乱逛修道院触发了一个很美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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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截图不太能体现那一场运镜的美感,引出这一幕的是吕迪格空灵的唱诗声,修士们闭居密室,分散在于三层图书馆,各怀忧怖困苦。但在歌声中,众人神沐天光,进入一个与尘世相对应的心灵天国。

是仅次于第二章结局的美妙运镜!


这次进第二章结局时,特意把整个转场录了下来。

这震动人心的几分钟里,人物的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极其精炼:生活还能保障的工匠们担心局面失控,向起义者保证公爵之后不会追究;教士们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恢复从前的日子”。而彼得重复“像过去那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说这句话时的绝望,站在他对面的安德里亚斯,还有画师身后的教士、学者、工匠们在那个瞬间没有领会,不能领会。能领会的人们都站在彼得身后,他们之间那不可见的泾渭终于形成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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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点燃图书馆走出来,大佑格将手搭在父亲肩膀上。与此同时,安德里亚斯扑入火海。所有人从两边散去,火光映照下的图书馆门口,只余下克劳斯抱着女儿,在呼唤友人的名字。

画面转入广角,观众看见整个故事的结局,整整两个章节里堆积到无可维持的矛盾终于化为血火,在这个仲夏夜基耶绍燃起的火光,照出惊怒狂乱的人群,两天前,节庆篝火边的欢聚仿佛是对此刻的预演。

剧情高潮卷着玩家从最高处砸落,而后,潮水退去,玩家被推出故事,轻轻放在秋日的林野。在那样一个毁灭性的场面之后,我看见的不是废墟,不是陌生的新居民,而是自古至今都生长着的郁郁森林,过去掌管药草修女仍在林地间从事采集,而昔日孩童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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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句子:离离原上草。

有人离开了,有人不在了,也有人扎根于此,用自身的存在延续塔兴的历史,他们就像生在塔兴的萋萋芳草。

某糕

【马图】《长相聚》(下篇)

是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年龄gap成了30岁的马老师和小图的故事(下篇)。

地址这里 

是由于某些原因导致年龄gap成了30岁的马老师和小图的故事(下篇)。

地址这里 

某糕

【马图】《长相聚》(上篇)

脱离原作剧情的if线,马图之间的年龄gap从13岁改成30岁。

在    或在围脖上找我’已退休君’然后按#马图 标签找文。

脱离原作剧情的if线,马图之间的年龄gap从13岁改成30岁。

在    或在围脖上找我’已退休君’然后按#马图 标签找文。

邻巷南

【马图】月光塌缩

 /胡编乱造成分有

/私设有 共8k4

可以配合bgm《孤雏》食用

  

/光阴不相信永远

只相信彼此交错的那一瞬间/


0

图恒宇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才会经常被脱离水体的窒息感裹挟,就像被冲上浅滩无力反抗的鱼,只能躺在乱石堆上呼救。


就比如现在,月球发动机试验基地里,马兆站在他眼前,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

”图恒宇跟我,我们一组负责550c的系统运行。“


准确来说,马兆是站在十几人的眼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分给图恒宇一眼。

图恒宇接着感觉到冷空气进入肺部,他好像可以正常呼吸了:...

 /胡编乱造成分有

/私设有 共8k4

可以配合bgm《孤雏》食用

  

/光阴不相信永远

只相信彼此交错的那一瞬间/

  

0

图恒宇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才会经常被脱离水体的窒息感裹挟,就像被冲上浅滩无力反抗的鱼,只能躺在乱石堆上呼救。

 

就比如现在,月球发动机试验基地里,马兆站在他眼前,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

”图恒宇跟我,我们一组负责550c的系统运行。“

 

准确来说,马兆是站在十几人的眼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分给图恒宇一眼。

图恒宇接着感觉到冷空气进入肺部,他好像可以正常呼吸了:“好的马老师。”

随着他开口,有人投来目光。图恒宇还没换下冬眠仓专用的短袖,垂下目光看着领口位置。

那是图丫丫在的位置。

 

1

“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图恒宇觉得他在演戏,不止给要像重复台词那样对女儿重复,也要演给坐在一边的老师看。他的表演有些过于拙劣。马兆太懂图恒宇了,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他和图丫丫对话,就像在打一个谜底已知的简单谜语。马兆起身,图恒宇也知道这很幼稚,慢慢垂手站起来。

马兆不用细看也知道现在的图恒宇是什么表情。按马兆的经验,如果这个时候摸摸学生的脸,那一定是滚烫的。

不过马兆还是调度出一个细致的眼神来扫描图恒宇。他说:“图恒宇,抬头。”

马兆探寻的眼神从镜片后面奔涌开来,屋子太小了,也太安静了,那个眼神很快淹没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看着马兆,也只能看着马兆,他已经忘了怎么给自己寻找借口,只是觉得刚走不远的窒息感又回到了身边,马兆是浅滩,而他又变成了挣扎的鱼。

 

图恒宇有很久没有见过马兆了,在他的脑海里,有很多东西能代表马兆。比如计算机平稳运行时发出的轻响,又比如月球上错落斑驳的山,他觉得它们像马兆的眼睛。

图恒宇现在觉得那种眼神像月光下的湖水,湖是死湖,反光的颜色未知而危险。他又回过神,月球上看不到月亮。

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与马兆的对视中,细汗浸湿了领口,他心口一空,发现图丫丫不在胸前。于是图恒宇开始发抖,他感觉有些恍惚,艰难地又将目光放回550A接入数字生命卡的端口上。

 

图恒宇败下阵来,而马兆只说了一句话。

 

2

还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经历了一场寡言的交锋。图恒宇告诉丫丫回去就看她,马兆叫他不要得寸进尺,两台550都在马兆身边,像两口沉默的棺材。图恒宇一边咀嚼着这句“得寸进尺”的含义,一边想放声大笑。

于是他沉默地笑,笑得流出眼泪,喘气声惊动了马兆。马兆回过身,图恒宇正看着窗外白花花的月壤表面。

马兆看着他,图恒宇没有移动目光。月球上看不到月光,但每一束亮光也都可以是月光的映射。图恒宇不看马兆,但他灵魂中的相当大一部分也都是马兆的映射。

3

于是图恒宇不断摩挲着数字生命卡上图丫丫的名字,很快坐到桌子上说,马老师。

亮光把他的眼睛照的明晃晃,像两颗孤单的星球。

“图恒宇,你日夜不分了吗?”,没有得到答复,马兆沉默半晌:“这个时候?”

图恒宇坐着,努力想找到什么背景音替他回答。可是没有,他只好又说:“马老师。”

 

 

三个字的发音听起来有些费力,事实上图恒宇也确实几乎要被自己压倒。马兆低头看了看,慢慢把手嵌入图恒宇攥着图丫丫数据卡的指缝间。图恒宇有些陌生,索性闭上眼,感受到泪和一双他无比熟悉的手。

于是事情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发生了。图恒宇发现他靠这种方式找回了对马兆的记忆,又有些想笑。于是马兆又不再是月表的山,月光下的湖,又变成了他的持有者,他的马老师。

图恒宇开始沉浮,慢慢向马兆坠落。他眯着眼想从前的马兆。图恒宇不会错过马兆在月球上第一次看到丫丫时微颤的手。马兆总是这样,常年挂霜的松树,但图恒宇相信他为科学而生的灵魂是热的。但雪地里失温的人不能烤火,哪怕他的心脏无比炽热。所以马兆青年时代的喜悦和骄傲都只好向内做功,全都讲给自己听。图恒宇与马兆共事的时候感觉过这种温度。有的时候马兆会快走过来问数据,以一个前倾的姿势贴住外侧的图恒宇,手向前够,越过他去找里侧的师哥。马兆离开他,有些余温,图恒宇的心热起来。马兆不是没有心,不是仿生机器人,他只是舍弃了不需要的情感,显得有些冷静过头。

图恒宇发现自己仍然记得那个时候马兆身体的温度,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被余温灼伤。凭借这半点余温,他一点一点捡起和马兆的曾经,尽力把它们串联起来。

 

马兆力道重了一些,图恒宇开始发抖,流下泪来的时候,他也回忆起有一次,马兆好像没有那么冷静。

4

几年前图恒宇失去妻女,整个人飞快的萎缩下去。他的灵魂裂成两半,有一半放在女儿的数字生命卡里,被他挂在胸前。另一半好像粉碎在地,一直找不到寄托。

马兆说,我负责,就此把图恒宇接在怀里一次。图恒宇像一具空白的躯壳,仿佛有一盏什么灯长明不灭的在面前煎熬着他,那灯的尽头是马兆。

 

很多年后,马兆都没能忘掉图恒宇的泪水。他曾经跪在地上把手抓在马兆胸前,似乎想用血建立一个歃血为盟的誓约,马兆托起他。于是图恒宇又回到女儿身旁,滴答滴答,他已经得到他的判决。滴答滴答,心电图示数归零,图恒宇先转头去小窗口寻找马兆,然后把视线放回550A刚好完成的记忆传输进程上,眼泪终于落下来。马兆看的不清楚,但那滴泪着实惊心动魄,牵着马兆心中一动。

再后来,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挂在胸前,带着马兆走进面试领航员的暗房,坐在桌子上说,马老师。进房间的最后一眼,图恒宇看到月光。马兆坐在椅子上好久,真正站起来伸手的那一瞬间,图恒宇又一滴泪落下来。

 

后来是鼻息交缠,图恒宇的另一半灵魂被灌入马兆的气息——就像上帝创造亚当那样。他们的第一个吻很安静,图恒宇坐在桌子上仰头看马兆,突然使劲向上一下,唇瓣碰到马兆嘴角。重力使他下落,马兆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图恒宇至今依然记得那种感觉,他的每一下脉搏都向马兆倾斜,一下一下放缩着他和马兆手掌间的距离,是一种极压抑的跳动。马兆向上托起他,重复并加深了这个吻。

一个真正的吻。

 

马兆像一张网,又一次接住下落的图恒宇——然后把他托起。

 

马兆松开他,开了今晚的第一次口,长时间的沉默让这句话哑的要命。他问图恒宇,我现在在看谁。

没有月光,图恒宇抬头,马兆的眼睛里正盛放着他。

 

图恒宇触电一样跳开眼神。可是四面八方,他撞进无数个马兆的视线中央。于是证明,马老师最像人的时刻也就是这样——没有俯身,没有剖白,只有一道躲闪不开的目光。

马兆为他定义了这一刻,属于马兆的图恒宇就此诞生。

 

再往后,图恒宇又发起抖来,带动桌腿摩擦发出声响,图恒宇一直攥着马兆的手腕,跳动的脉搏让他一直清醒着醉倒。

马兆抽一口气,图恒宇,你的手在痉挛。

图恒宇答非所问,马老师,我们,心跳共速。

说着抬起马兆空闲的那只手的小臂,似乎在向他展示这个全新的发现。

马兆叹口气,又轻轻亲亲他,动作不熟练,但相当像模像样——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计算机正常运行的低分贝嗡鸣和马兆的叹息构成一种矛盾。而图恒宇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有两个灵魂粒子正在宏观中相撞。没有月亮星子,他们是唯一的见证人。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马兆的低喘和图恒宇的哽咽。

 

在黑暗与黑暗的叠加态里,马兆开始想象窗外的月光。

月光排山倒海,不知是谁的映射。

只知道这般排山倒海里,也包含着谁的寂静无声。

5

图恒宇把思绪放回到月球上,马兆依然在他眼前,只不过这次他没哭。他睁眼直视着马兆喊,马老师,马老师。一声一声,马兆顿了一下,很快给他一个以堵嘴为目的的亲吻,说图恒宇,别叫老师。

图恒宇抓住时机,在马兆俯身的一瞬间将泪落下。温热的泪水很快融进他们相贴的皮肤,于是图恒宇想,这算是一个标记。

马兆迅速闭眼,用眼睑接住了图恒宇的泪。

 

他们在对视上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合适地规避了四目相对。结束之后马兆开始擦手指,图恒宇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某些新的余温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天花板是灰的,窗外有光投进来,组成发光的色块。图恒宇竟然也觉得那像马兆的双眼,是一片低温沸腾的湖,他穿着衣服在湖水里泡澡。

水不冷,衣服粘在身上让他感到难受。

 

 

6

月球发动机试燃成功 ,人类文明找到方向,图恒宇没有,他仍然跟在马兆身后。

 

十四年很快,他们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黑暗仍然是他们的秘密,他们在黑暗里拥吻,跟随,以及沉默。马兆会踩他,掌控他,图恒宇身上只挂着数字生命卡,卡片一上一下,像一丛什么颤抖的植物。也或者有的时候在白天,图恒宇会闭上眼睛,这样他就拥有了最低廉的黑暗。

 

图恒宇索要,马兆赐予。图恒宇仍然保持着从前的语言习惯,喊马老师,然后又闭嘴不说话,只是看着马兆。图恒宇可能是觉得:如果马兆不能立刻全身心地读取他,哪怕再细微的一瞬间,也算马兆延续对图恒宇控制权进程中的卡壳。

马兆当然也能猜到这个想法,但他觉得图恒宇幼稚。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有时候马兆看到550W也会微笑,图恒宇好像又没有那么孤僻。月亮离他们越来越远,图恒宇却时常觉得命运在一步步走近。

 

也有一次在图恒宇家,马兆摘掉了他胸前的数字生命卡。透过图恒宇家的落地窗,月亮依旧在远行。图恒宇胸前的重量不再牵引着他,他感到极深的不安。于是他开始和马兆说话。

他说马老师,您操纵着我的一部分灵魂,是想把他变成您的祭品吗?

马兆摇摇头说图恒宇,如果一段代码能自己正常运行,我不会插手。如果他出错了,我会查找纠错,但作为我编写的代码,他总是可以自主运行的。

 

图恒宇明白,至少在这件事上,马兆并不喜欢驯养,但他永久拥有着图恒宇割让灵魂的一瞬间。

 

马兆给自己的去中心化做得很成功,他可以同时是无数个马兆。比如他放任自己的一部分用来安慰学生图恒宇,又比如前一天晚上他和图恒宇耳鬓厮磨,第二天起床上班又冷淡依旧。

但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瞬间组成的,正是这些瞬间使他成为图恒宇;而马兆永远是马兆。

 

马兆并没有强迫图恒宇做什么,或许是他知道图恒宇会自己走向他。所以甚至会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图恒宇保管并梳理一部分。比如现在,他们在图恒宇家的沙发上继续这个进程。

 

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一无所有的图恒宇以为那部分是马兆救他的代价,于是自此裂成两半,一半用来存放图丫丫,另一半无偿赠送给马兆。

马兆捏就了图恒宇的一部分,帮他纠错,而后将他归还。但图恒宇没有收,或许从某种意义上,他不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已经对拥有他的灵魂这件事毫无兴趣了”这一事实。

图恒宇确实太幼稚。因为事实上,甚至都不需要马兆伸手,图恒宇就会自己走来献祭。

 

月光长长,高悬在窗外。

图恒宇一直认为,从丫丫出事那天起他就不再有感性上的泪水了。但有时候马兆会

在距离贴的极近时为他舔去生理泪水,图恒宇总是觉得这种时候,算是把他和马兆归入同一条河流,是他的一种慰藉。

现在他想让马兆这么做。

于是他说马老师,舔。

马兆真的俯下身,冰冷的吻落在他脸上。

 

那天晚上之后,图恒宇再也没找过马兆。

7

终于,图恒宇上传了图丫丫。曾经两个粒子的碰撞引起的连锁反应浮现。

图恒宇走入大楼前抬头看了月亮,月亮上有他的很多的回忆。月亮也像马兆。

 

他和此刻抬头望月的无数人一样,没想过这会是最后一眼。

 

图恒宇站在这间黑色的暗室里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兆。规则的几何形状一层层折叠倒影,图恒宇向上看,感到世界被他颠倒,他终于能正视丫丫。

他也知道马兆来了,单向的玻璃,除去无数个自己,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在这87秒之内,他终于赢过马兆一次。

由于面试特殊的要求,玻璃设计的很精妙。马兆甚至能看清图恒宇眼镜上沾到的泪水,一时间忘了自己在照镜子(2)。于是在这87秒里,马兆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服从了同图恒宇的“要挟”,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无知无觉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倒计时的87秒里,图恒宇看不到马兆,但他想象着马兆在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永远赢不了马兆,甚至上传图丫丫也在马兆的意料之内,不过图恒宇知道,对于马兆这种全知全能的角色来说,只要有一件事超出他的控制——比如现在,马兆要为他拖延97秒,就算马兆输。相反的,对于图恒宇来说,他可以一直带着马兆的印记,但只要一次,他真正成为自己,就算图恒宇赢。

马兆人很好,他理解图恒宇略显幼稚的胜负观,于是为表尊敬,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在他和马兆二十年余年的交往中,图恒宇终于赢了87秒。

 

随后图恒宇倒地,马兆进入房间,环视许久——捡起了沾着图恒宇血迹的一片玻璃碎。他推演图恒宇的习惯开始作祟,他想,图恒宇眼角破裂的两处将会构成一个“//”字型的疤痕,就像计算机代码后连接注释的符号,对代码本身没有实际影响,只是起到解释代码,方便维护纠错的作用。

马兆旋转那片玻璃,短暂地笑了一下。

 

8

再见面,又是在一个逼仄黑暗的环境里。他们隔着一扇玻璃,马兆的眼神又让图恒宇想到月光下低温沸腾的湖水。

图恒宇听到马兆说地下城的名额被取消了,那一瞬间他无比希望击碎面前的玻璃,也许这样就能最直观的看到马兆真正的想法。

如果图恒宇能看到马兆转玻璃时露出的那个笑容,他一定会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当然也如马兆所想,图恒宇眼角的伤痕构成“//”的形状,真的像一行浅灰色的批注,于是微弯嘴角。关于他在笑什么,他又和图恒宇想到一起。

也许没人知道马兆所长到底在想什么,但图恒宇知道,不仅知道,甚至还能把他的想法具像化。分别作为数字生命曾经的研究者和一位父亲,他们有同样的终点。于是他带着马兆的那部分一起,上传了图丫丫。

也许图恒宇也想以此挣扎。

但在马兆看来,图恒宇这种不顾一切的反向挣扎,正构成马兆人生的注脚。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接下来他们开始对话。

“有意义吗?”

“对丫丫来说,意义重大。”图恒宇双手交叉靠上椅背。

“拥有了七十年生命的图丫丫,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马兆眼神怜悯。

图恒宇感觉他有一本专门为马兆写的字典,有时候查找还会遇到词库不足的情况,但马兆好像不用依靠任何东西就能看透图恒宇。

比如他说天使和恶魔,然后拿出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在他眼前摇晃。

 

图恒宇又被本能驱使了,他无法移开目光,终于明白他和马兆一直在“托起”“下落”和“接住”的进程中反复。马兆能控制每一个节点,只不过这次,马兆好像拿了一把钝刀,张开怀抱等着接住图恒宇。

 

图恒宇写下名字,开始想要逃离,马兆也站起来准备离开。

“马老师,我真的有罪吗,您要这样审判我。”图恒宇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尝试在“马老师”这三个字后面加上一句连贯的话,“该被审判的人,真的是我吗?

马兆微笑:“图恒宇,上帝抽出亚当的肋骨为他制造夏娃的时候,可从没觉得自己有罪。”

 

图恒也站起来。隔着玻璃,他们又在照镜子。

9

再没有月光了。图恒宇深呼吸,把女儿的数字生命卡放在手心里。因为来自马兆,这张卡还是冰冷的,图恒宇又开始发抖。

马兆在敲更衣室的门,简洁有力,没有自报家门,但图恒宇知道是他。于是他说请进,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有点猜不透马兆来找他的意图。

 

如果用敲门这件小事做一个比喻,马兆的表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持续一种有规律的节奏,直到图恒宇来开门。而图恒宇只会敲一下,然后说马老师,我是图恒宇。只敲一次,只喊一声。

 

图恒宇突然想主动一次,不等马老师来推演他。于是他走到马兆身前,他比马兆略高,嘴唇贴上了马兆的眉骨。

房间外是哭泣,尖叫,爆裂的碎片和没有月亮的天空。没有人闭眼,一个极近的距离内,他们四目相对。

图恒宇说:“马老师,现在不亲,我怕我会再遗憾一次。”

过了一会儿,图恒宇才感受到马兆眨眼,呼吸,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主动权又回到马兆手中。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兆拉着他一起蹲下,以一个极轻柔的动作吻了吻图恒宇未愈的左额。贴的很紧,吻得很轻。准确来说,像第一个晚上那样,他们只是鼻息交织,可偏偏都控制不住心跳。

这次不用图恒宇说,他们的心跳又一次共速。但这次,马兆和图恒宇一起定义了这个瞬间。图恒宇不合时宜地想,月球亟待塌缩,也许最后一缕月光会放在马兆眼中那片低温沸腾的湖水中。

 

马兆动了动,把手指挤进图恒宇紧握着数字生命卡链环的手指间,没有犹豫的,与他十指相扣。

链环把他们相连,反光摇摇晃晃,像一片首尾相接的月光。

图恒宇觉得这才是世界末日,马兆和他一起坠入湖水中。那湾湖水是月光的墓碑。

也许马兆是怕他遗憾,所以赐给他这样一瞬间,又也许是他太懂图恒宇这由无数瞬间组成的一生,所以短暂走进图恒宇的定义中为他重新证明了某个,在从前随着关系一起变畸形的问题——什么算是一个真正的吻?

 

月亮在走向毁灭,图恒宇似乎变了,马兆也仿佛已不在原地,然而此刻一转头,亿万光年的时光轰然崩塌,他们又在原地重逢。

 

图恒宇和马兆分开,心跳渐归平缓。最后的路程是摇摇晃晃的,他摇摇晃晃的命运被拴在同样摇摇晃晃的直升机上,也许是一种相对静止的频率,图恒宇前所未有的平静。

 

冰凉的金属链紧贴着他的胸膛,那是一件铭刻进他生命的圣物,而他一生的航向,此刻就在他身旁。

于是图恒宇说,抱歉,我不知道写给谁。

10

图恒宇依然跟着马兆,“跟随”好像是他的人生词汇,不过宾语永远是马兆。

黢黑的海底,潜水服能抵抗外界的水压,但不能消解人心中的恐惧和颤栗。

 

久违的,图恒宇露出一个很轻快的笑容:“马老师,这是什么。”

马兆斜他一眼,语气是典型的马兆式平缓:“这是带鱼,他们站着睡觉。”

 

于是我们知道,走进生死未卜的暗夜前,图恒宇依旧保持着遇到问题问老师的优良习

惯,而马兆依旧会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问题, 同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差别。图恒

宇会问, 马兆会答。

 

只是他们,也只有他们。

可惜此时天空太悲壮,某晚月色太仓皇,这一瞬间又实在是……太过短暂。

 

沿途图恒宇又见到血,见到濒死,见到无数机器轰鸣。他依然跟着马兆。

马兆的语速很快,图恒宇已经空不出时间思考,马兆走进那扇门,图恒宇没有回头。

 

进度卡住,图恒宇喊马老师,进度继续,图恒宇也喊马老师。一切似乎又走向正轨。直到马兆大声喊他:“图恒宇!我腿卡住了!快来帮我!”

 

死亡很快,或者说水位上升的很快,马兆最后一次把手伸给他,然后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告诉他:

没有人的文明,没有意义。

 

图恒宇无法读取这句话的意义,又或许他太懂马兆,太懂这句话的意义。

总之马兆的名字陡然变红,图恒宇继承了老师的心跳频率,心率飙上一百五。

总之图恒宇带着眼镜,自此怎么也看不清马兆。

 

命运没有给他悲伤的权利和时间,他像冲出航站楼即将归乡的旅人那样冲回550W旁边。命中注定的,他操纵着双手打开装着数字生命卡的盒子。

盒子打开,他知道了之前马兆那个“天使还是恶魔”问题的答案。

也或许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肯放弃这个拴住他十四年之久的灵魂锚点而已。

 

无论如何,他说图丫丫,记住它,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它。

 

像他和马兆之间没有告别一样,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了,海水已经行至身前。

 

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无数颗心脏在同时熄灭。比如此时此刻,在深海下的北京根服务器旧址,一位叫图恒宇的小队成员身上同时消失了两段心跳频率。

 

150———0——————

 

…………

11

最后的时候,图恒宇在想什么已经不可考,但通过常识我们可以知道,他大约会在五分钟左右的大脑空白中溺毙。

空白意味着那个时候他的大脑将是一块很好的幕布。我们可以重新演绎他和老师马兆的一生。

 

他们很像,但图恒宇和马兆之间也有很多有趣的区别。比如许多年前手术室外,图恒宇用双手拽着马兆的白大褂,鲜血弥漫,却是他的泪最动人。而就在刚刚,马兆手上带着队员的血,他不在乎,只是扶正通讯器,苍白耳廓一抹红,鲜艳的不像话。

面对死亡,图恒宇用泪,马兆用血。

 

图恒宇一生中也有很多部分无法和马兆分割。比如图恒宇丧妻丧女,他两次拉着马兆,马兆都接住了他。比如在月球上,在面试领航员的房间里——马兆好像一张网,每次都能接住图恒宇。

不过这次没有,图恒宇只能缓慢地沉入水底,没有马兆在等着接住他。

不过图恒宇的心脏在接入图丫丫的不到三分钟内就停跳了,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再需要这张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在人生的跳台上一跃而下。

 

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其中有一个权重相当大的——“跟随”。

但不知是第一次的“跟随”太匆忙,还是图恒宇给马兆打的标签太可怖。一切回归深水中的静谧,最后是图恒宇大半生都在假想跟随的那根手指,和最后差之分毫没能以平等姿态牵到一起的双手。

可惜图恒宇一生中的瞬间太简单,同时又太短暂。

 

差不多走到末尾——死亡已经太快地拥抱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抵在唇边:与人间的最后一吻,他献给女儿。随后一跃而下,邀请马兆最后一次与他共沉沦。

 

再做一个比喻——如果马兆是一颗行星,图恒宇绝不会是他伴生的卫星,而是一位被引力俘获的访客。可惜图恒宇比较倒霉,经过某些推算,他发现自己不仅被捕获,很大的可能还将在未来撞向马兆。

本来寻死的路走的按部就班,好巧不巧,几颗来自月球的碎片又加快了这一进程。

月光塌缩,生命湮灭。

 

不过图恒宇,本来就是要奔向马兆的。他用了十四年走向风,走进呼啸,终于见到马兆。最后他们沉默在同一片海域前,曾为对方定义了一个详实无比的瞬间。

 

最后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命题:

可能图恒宇真的是一条上岸的鱼,但马兆没有水,于是给了他一生的潮湿。

 

12

好吧,图恒宇肯定也知道自己错了,他肯定不是一条鱼。

鱼不会溺水。

 

- FIN-

 

(1):歌词来自《风中奇缘》

(2):那个时候马兆眼镜上也有一滴泪。

青泓

暂停一下跑团日程

红书3结团后玩的pentiment一周目,以及上周开的牧蛾者4,这一连串下来我感觉到过度投入情感导致的心理疲劳,需要自我调节一下。这时就庆幸上周看到奈面招募时顾虑时间安排没有去了,不然可能现在写的是跳车致歉(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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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书3结团后玩的pentiment一周目,以及上周开的牧蛾者4,这一连串下来我感觉到过度投入情感导致的心理疲劳,需要自我调节一下。这时就庆幸上周看到奈面招募时顾虑时间安排没有去了,不然可能现在写的是跳车致歉(x











                                                                                                                                                                                                                                                


其实是一篇非常私人的日志,隐藏一下好了。

主要是对刚结束的蛾4的一些团后自省。蛾4BE了,又。

说来奇怪,牧蛾者我带了四桌,13打野,24固桌,结果24都跑出了很惨烈的BE,也都让我结团之后睡不着觉,唯一一个让我带到反复睡不着觉的模组。

但和2团那个PL意见分歧为了同时保证两方选项的价值感逼上梁山的BE不同,从团外角度来讲,4团的BE并不是那么必然的,KP完全可以强行抹去随机骰点结果,接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好结局,但我没有这么做。

因为,在蛾4的世界观中,当所有人都出完牌,宣称了各自不可后退的立场,而关键的变数既不在PC也不在NPC手中之时,只有随机数能决定它的走向——宇宙不以任何一人的意志为中心运转。

我可以合理地降低随机数的某一侧概率,但不能直接用我的意志覆盖它。在那个随机结果出来之后,如果讲述者粗暴直观地操纵结局走向,这个结局的真实感和严肃性将荡然无存。

我的朋友说,这种冷酷高远的尊严感,是《牧蛾者》浪漫核心的一部分。确实如此,但是,对于一个认认真真车了契合故事背景的卡,又全情投入到剧情交互之中,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的PL来说,比起一个应得的HE,故事氛围的庄严感是她想要吗?

  

确切地说,这个BE暴露出的是KP的审美取向。在PL的感受和我的审美需求之间,我舍弃了前者。

当然,我有很多自辩的理由,首先这是个播片模组片好看是第一位的,其次NPC的立场揭明之后骑墙必然流失一些主导权,第三平台问题导致KP没有暗骰可用……等等。

但所有这些,仔细一想就都是KP的失误。

第1:播片模组结构简单变数稀少又不是沙盒还是单人团这都控不住剧情还带个P。

第2:PC的卡交出来,他的一些选择在我眼里就是明牌了。但是在红书3团中,同PL的角色的表现给我印象太深,我有意无意地按那个PC的行为逻辑在预判蛾4的PC。因为我认为不论PC如何设定,其最里层的思考,都无法脱离PL本人的习惯。这是一种……很致命的傲慢,只因为我做不到,就以为别人也做不到。我这个KP和创作者,在现实中不自知地扮演了我设计出的人物。

第3:在大结局前的最后一次SAVE间隙,我在闲谈中轻佻地扔了一次D10-6,结合刚刚发生的剧情,这个数字向PL明示了出目的指向意义,否则,作为故事的诠释者,即便没有暗骰,我也可以颠倒读数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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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情感投入的问题。

昨晚和朋友讨论的时候,她问我:你觉得你对故事满意吗?

-满意,在我带得好的那些团里,蛾4的精炼度也是排名前列的(这一点从经常帮我精排Log的另一位朋友的出品速度上也能反映一二,没有各种隔空回复多线互穿长句分拆窗外扯淡,连括号交流都很少,她整起来不用痛苦面具)。

-那你心态崩的点是什么?

-是浸入感所致。

因为是单人团,有些场景中,KP时而会作为PC内心世界的另一个声音,与他互相问答,而在结局,PL静默的时候,我代入到那个消亡者的视角,为故事参与者描述此人最后所知见的世界。

在那个时候,过于切近的悲痛吞没了我。

我尚且如此,用11个小时代入扮演了这个角色的PL会如何呢?

  

鉴于个人跑团的经历,我是很不喜欢所谓“创人”的设计的,本质上,这就是在利用PL因为合作意识主动向KP交付的信任,摧毁TA珍视的感情,来达成让故事刻骨铭心的效果。

在蛾4开团前,大家闲聊讲到某位PL喜欢的蛾2,4桌的PL开玩笑说“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我随口复读,不以为然。我以为那是很肤浅的,一切感情都会褪色,我带团追求细节真实感、圆融的剧情逻辑,故事结束后,他们回想到那些前后呼应的线索,满足地说“值了”,很久以后想起来,也不会觉得当初值得错付。

但“创人”的设计,是很可能让玩家迅速反应到不值得,进而想封存黑历史的,因为本质上,是在拿自己的心头血,为一张单薄的纸架子作裱糊。

结果蛾4达成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自然,蛾4的故事,我自认为仍有圆融的剧情逻辑,NPC的言行都经得起推敲,但是,但是,这些都不会成为PL最深的记忆点,她会记住的,很可能是被创。

  

结团写下END时,我一时说不出话,而大结局全是CG没有PL说话的地方,群里静默了一会儿。之后PL终于出声说被震撼到,KPL重新戴上社交面具,一起指责骰子,进行常规团后交流。

结团CG写得很好,我心里有数,它每个字都是针对PC设定和团内轨迹写的,我知道它能打动玩家——也有可能打动不了,毕竟写得也很不错的2团CG就没有,影响跑团体验的变数很多——但是,让PL被这个CG打动,真的合适吗?还不如也像二团的PL一样get不到平淡散场,时间久了以后回味才觉得“好有宿命感真有趣”这样子。

后来,PL说她很难过,我苍白地附和,解释纯属骰子从中作梗,30%甚至20%的概率都连中。

  

我不能去询问PL在跑这个团时更追求什么,她是否认为撕PC卡换取所谓的庄严感是一种另类的按头创人。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真实答案的,在她感受还新鲜的这两天里,体面的顾虑可能会让她掩藏痛苦的感受来迎合我起的高调。而等到时过境迁,陈旧的伤口更容易被体面的社交辞令深深埋藏。

  

我想起去年打野跑的《古茂密林中》,同样因为一些人设、一些上头、一些急切导致的疏漏,我的操作让全桌团灭了,但是KP对结局的处理简直可说是温情脉脉,他把这个BE包装成了HE,给每个PC写了故事之后的结局。如果不是结团之后复盘对线索,我都不会发现我当了一回团灭发动机x

KP当时对强效BE进行应急缓冲的急智和体贴,是我很钦羡却没有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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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和对方沟通了一下,结果好得出乎意料。她是浸入系的PL,剧情中会因为极端走向应激,也确实因BE受冲击,但在对选项及结果的严肃性上与我的看法是相近的。

“我选择把生死和理想的实现交给运气,kp就用随机数来回答我,如果用kp的意愿去覆盖这种随机,就消解了pl和pc的孤注一掷时那种等候命运降临的决绝感。”

得到这个答案时不止如释重负,还有审美选择被人认同的快乐。

蛾4团的KPL一起讲了一个“结果没那么好但精彩的故事”,这便是我带团的本心追求。

鹿桥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一格漫画,阿顼的鱼缸,獾相公的零食罐。

王獾郎:“嗯…很难不在意…”

一格漫画,阿顼的鱼缸,獾相公的零食罐。

青泓

pentiment二周目进入第二章,先放一个超绝可爱的厄休拉纺纱线神态集锦

[图片]

在二周目的开头又见到厄休拉小可爱可说是非常抚慰人心。在故事的开始,从楼梯上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不点,那时她只会说“安、安德”,半夜睡不着时会偷偷溜下床,用棍子戳画师的脚底,来要求一个睡前故事。

萌死了。一周目的第一章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师皮耶罗,就是这个小朋友,而第二周目,我怀着补偿或者负气心理选择了和第一周目完全相同的出身背景时,仍然是他们两人引着我感觉塔兴—基耶绍的风与温度。

在第二章的农舍里会遇见长大一点的小厄休拉,她穿着和幼时色调相同的裙衫,不时发出和祖父一样的咳...

pentiment二周目进入第二章,先放一个超绝可爱的厄休拉纺纱线神态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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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周目的开头又见到厄休拉小可爱可说是非常抚慰人心。在故事的开始,从楼梯上下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小不点,那时她只会说“安、安德”,半夜睡不着时会偷偷溜下床,用棍子戳画师的脚底,来要求一个睡前故事。

萌死了。一周目的第一章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师皮耶罗,就是这个小朋友,而第二周目,我怀着补偿或者负气心理选择了和第一周目完全相同的出身背景时,仍然是他们两人引着我感觉塔兴—基耶绍的风与温度。

在第二章的农舍里会遇见长大一点的小厄休拉,她穿着和幼时色调相同的裙衫,不时发出和祖父一样的咳嗽声,她裙上的补丁、窘迫待客的餐桌,映出格纳特一家正濒临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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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timent主线总体写得还是比较温和的,角色视角代入感很强的同时,在广角尺度上又有一种和缓的延续感,就如草地与森林间点缀的离离蔓草,雨雪风霜之后倒伏代换,最终,总有顽强或幸运的草木带着时代的刻痕、苦难或欣喜的记忆,生长在塔兴的四季。

*

皮耶罗老师关于绘本的几句话很奇妙:null

他说的这几句话是垂老之人对年轻后辈的提点,是他思考自己此生价值所得的回答。

“当世的苦乐是短暂的,而艺术永恒。”

仿佛是对这个回答的反证,七年之后,那要为有涯者传递历史至几十年几个世纪乃至更远世代、仿佛永恒本身的大教堂,连带着收藏其中的无数人生与心血的结晶,都因当世不可调和也不能缓解的矛盾痛苦而付之一炬。

*

这张截图是我一周目时留下的,当时只是感慨,画师的一生真是充满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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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安德里亚斯的弟子,卡斯帕回报这现世短短十多年中所得的悲喜,他保存了“存在时间比我们所有人的寿命更长”的生命凝结之物——他加入了它们之中。

知木绕林

  当一幅画承载的价值以及融合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多时,便可印证出其本心的价值高低,以及画者本身的心路历程。

  这幅作品借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为框架,以梵高的《星月夜》作为氛围基础,在有声书《巴虺的牧群》之中落下帷幕。很巧的是,在绘制作品期间,我见证了某种新技术的异样发展,见证了婴儿的旺盛精力,见证了病患的濒死抉择。这些或是欢欣或是悲痛的经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灯,告诉我“生”的滋味究竟如何。

  我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阐释这幅画的内涵,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给他命名,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叫它《此刻的告白》,它就像是把我的很多话,很多故事,细细地排在这里,展示人间的一片痕迹......

  当一幅画承载的价值以及融合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多时,便可印证出其本心的价值高低,以及画者本身的心路历程。

  这幅作品借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为框架,以梵高的《星月夜》作为氛围基础,在有声书《巴虺的牧群》之中落下帷幕。很巧的是,在绘制作品期间,我见证了某种新技术的异样发展,见证了婴儿的旺盛精力,见证了病患的濒死抉择。这些或是欢欣或是悲痛的经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灯,告诉我“生”的滋味究竟如何。

  我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阐释这幅画的内涵,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给他命名,思前想后,觉得应该叫它《此刻的告白》,它就像是把我的很多话,很多故事,细细地排在这里,展示人间的一片痕迹,从过往来,到之后去。

  

青泓

pentiment玩得我有点难过

刚结束第二章进入第三章,不知道还有几章,不知道是不是我跑团脑,玩得百感交集,记一点点感想吧。


红书3团结团后,用一个月冷却过载的脑子,业余时间睡睡觉、看看闲书,遇到打折就入了之前被大力推荐的游戏,本着翻阅中世纪手抄本风味互动式小说的心态,懒懒散散地开了局。

因为之前一直在玩密教的缘故,一看作品名Pentiment就自动理解成“覆画残迹”,主角又是画师,不免望文生义,把游戏主题定位为解谜——从覆画修改处揣摩最初落笔的线条。我同画幅中的人们说话时,更多是在捕捉信息重点,分辨画中世界的色彩和笔触,有时候奉承某人,有时冒犯某人,结果怎么样都可以,反正画师完成工作就会回家结婚,玩家结束游戏还能另...

刚结束第二章进入第三章,不知道还有几章,不知道是不是我跑团脑,玩得百感交集,记一点点感想吧。


红书3团结团后,用一个月冷却过载的脑子,业余时间睡睡觉、看看闲书,遇到打折就入了之前被大力推荐的游戏,本着翻阅中世纪手抄本风味互动式小说的心态,懒懒散散地开了局。

因为之前一直在玩密教的缘故,一看作品名Pentiment就自动理解成“覆画残迹”,主角又是画师,不免望文生义,把游戏主题定位为解谜——从覆画修改处揣摩最初落笔的线条。我同画幅中的人们说话时,更多是在捕捉信息重点,分辨画中世界的色彩和笔触,有时候奉承某人,有时冒犯某人,结果怎么样都可以,反正画师完成工作就会回家结婚,玩家结束游戏还能另开一局。

因此到结算时,我的做任务行为导致镇民声誉受损,僧院学者左迁,孤寡老人遭害,对我来说只是“打出了BE”,让这个BE发生的是一些选项,我当然可以不选,但不选的话,怎么能测出结果,为下一周目HE增加准备呢?

出乎意料地,这个BE之后并不是结局字幕,游戏还有下一章节,手抄本画师安德里亚斯的故事并未就此止于存档,错判凶手只是他人生的一个中途事件,后续结果还要继续在绘卷中呈现。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跟着画师进入了故事的第二章。七年的人事变迁随着玩家对剧情的交互一点点表现出来,有一些对话选了可能不利的条目,并不是因为我这个玩家想要那样选,背后并没有测试选项的意图,只是因为作为经历过第一章的安德里亚斯,他只能那样选。

和跑团时的状态实在相似,因为看见自己的行动对剧情世界造成的影响、因为感觉到剧情世界的运转足够真实,画师与画师所在的塔兴变得具体起来,把作为玩家的我也容纳进去,以一种深代入的状态行走在第二章的塔兴小镇,玩家的可选项自此受到了无形的限制。

这种代入感或许有一些巧合因素,也或许是设计者有意栽柳:第一章里年轻的画师漫不经心地路过塔兴,草率地应对事件,任性地踏过他人的命运,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态,与作为玩家的那个我是重合的;而到第二章节时,玩家意识到故事中的每个NPC都有他们自己的一生,但选项已经定下,事件不能逆转,重开一盘不会扭转这一盘的路线,就像人生不能重来,安德里亚斯看清他那些轻率落笔的影响时,此生的画卷已经架构成就,再难悔改。

无论是设计还是巧合,结果就是,玩家与主人公的心态耦合在一起,然后再一次面对凶案与选择。


就像安德里亚斯在迷宫花园中一般,玩家——我也在内心的几种价值观间徬彷不定,两个嫌疑人可能都是无辜的,农场的马丁和酒馆的老板娘,他们只是机缘巧合地处于嫌疑之地,成为嫌疑之身,成了牺牲候补,而玩家——我要从中选一个推上祭台,为了自己以为的最正确,去做一件必然不正确的事情。

我自己在当跑团主持人时,也会给PL设计这类困境,因为千言不如一行,写在卡上的背景和数值一样,不过是文字,只有当人物作出决定性取舍时,才真正完成了那个他选择要成为的自己。

于是,我先放任了感情上的好恶:去选一个更讨厌的人,那就是磨坊主,但磨坊主很娴熟地推掉了这顶黑锅。他是村民中更强的一个,他不会落在后面。

接下来,我只能——选一个更不重要的人。

马丁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他的离开很可能意味着整个家庭的毁灭;而老板娘是一个出轨的,与丈夫孩子凑合在一起的人,她离开的伤害不是致命的。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在我的内心中,最终选择的就是这个定义——

       我选择放弃社会关系中处于更次要地位的那一个。

(意外的是,磨坊主不顾一切地保护了她,不论此前如何夸耀过自己的不同凡俗,他的选择表明了真实的自我。)


这个故事很残酷也很仁慈的地方在于,牺牲的血淋下了,但事态并未停止恶化。安德里亚斯又一次杀死了无罪之人,但这一次未能因此获益,我得不到那个想用妥协换取的“善果”,矛盾不会因为妥协消失,仪式性的牺牲安抚不了即将饿死的彼得。修道院图书馆最终付之一炬,起义的镇民最终迎向刀锋。安德里亚斯免于见证最后的结局,他与他关切的塔兴的藏书、他结识的塔兴的居民一起消失在那个小小的时代潮涌中。

玩家得以解脱出来,沉甸甸地从安德里亚斯的人生中解脱出来,看见森林中走来昔日的孩童,她是现在的青年人,新的主人公。


Eboreljoy

  下面是太阳系,中间蓝色带尾巴的是地球,上面正中间的是目的地半人马座

  下面是太阳系,中间蓝色带尾巴的是地球,上面正中间的是目的地半人马座

京西馒头厂

地球往事之魂断便利蜂

“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图马图无差,有关图恒宇被绑架一事。延续地球往事一贯的没品传统,但或许是相对正经些的一集,甚至能真的算半个正剧向了。全文2w+一发完。

少量流血表现注意。写战损和绑架的人怎么这么少,我来建设!

以下正文!


*

2057年是一个寻常但也不寻常的年份。但当图恒宇的手机在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五里坨东街与五里坨南路交叉口西120米的便利蜂的前台响起时,时年47岁的图恒宇正忙于在5米开外的空地上将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砸在另外一个人鼻梁上,并且要砸得用力,砸得精确。


通俗得说,这叫打人。但图恒宇不常打人。对于一位生命中大部...

“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图马图无差,有关图恒宇被绑架一事。延续地球往事一贯的没品传统,但或许是相对正经些的一集,甚至能真的算半个正剧向了。全文2w+一发完。

少量流血表现注意。写战损和绑架的人怎么这么少,我来建设!

以下正文!




*

2057年是一个寻常但也不寻常的年份。但当图恒宇的手机在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五里坨东街与五里坨南路交叉口西120米的便利蜂的前台响起时,时年47岁的图恒宇正忙于在5米开外的空地上将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砸在另外一个人鼻梁上,并且要砸得用力,砸得精确。


通俗得说,这叫打人。但图恒宇不常打人。对于一位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从事案头工作的科研人员而言,打人是比较陌生的一项活动。


但图恒宇此时此刻确实在毋庸置疑地打人——在需要打人的时候,图恒宇也会打人,而且大致知道要如何打,他的履历中有过航空航天经历,彼时在加蓬联合基地接受基础训练时,MMA是训练的一部分。但由于图恒宇平日里与人为善,还因为不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很好说话,这是一个很多认识他的人都不知道也很少想象过的事情。而因为打人就也会被人打,他的左手也正格着另外一只想要打人的手,这只手在一分钟前还在拿着一把枪指着他的脑袋,现在那把枪飞到了货架之下,在他们正在满地乱滚的时候暂时安全地处于一片布满灰尘的黑暗净土。


喜欢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人打架就会有人围观,今天也不例外。此时正旁观这一场面的群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不知所措,被迫观摩这项表演的普通群众,另一类,是和图恒宇要打的人一伙的家伙,总共只有两人,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就是抢劫,或许他们暂且可以被称之为劫匪。在三分钟前,这两类人除了都是人类以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现在,他们都在瞪着眼睛盯着图恒宇看,并且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要理解眼下的情形是如何发生的,我们需要回到大概1个小时之前,虽然引发此事的契机大概需要追溯到更早之前。正如前文所述,2057年是一个寻常也不寻常的年份。其寻常处在于地球还在围着太阳转,不寻常处则在于很快地球就不会围着太阳转了——这是因为太阳要爆炸了——所以地球人的小日子很早以前就过得大不如从前了,2057年的地球物质条件缺乏且地表气候愈发恶劣,我们不能指望便利店还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食物。便利蜂诚然是一家与罗森,赛文伊莱问齐名的便利店品牌,也不可避免地在社会产能转型后随零售业黄昏的到来一同消亡了。抛开供给方不谈,便利店曾经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是曾经在写字楼里伏案工作的工薪阶层职工和附近居民区的住户,现在也早已不知颠沛流离去了何方,所以严格意义上,图恒宇不是在一家便利店中打人,而在一家失去便利店职能的便利蜂中打人。这是有区别的。


但图恒宇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确实是为了买东西,2057年的便利蜂虽然已经不卖杂货,但是还在卖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一家地理位置很有说法的便利蜂。五里坨位处于在北京三号地下城覆盖区域边缘之上,在区域之内,是尚在原有秩序之下正常运行的人类社会,在区域之外,是已逐渐向帮派械斗过渡的法外之地,所以可想而知边界是怎样一个微妙的位置。单就五里坨地区而言,这里算不上最混乱的边缘地区,常驻人口多为失去地下城名额或没钱治病的辐射病人,但即便如此,因人员往来复杂以及监管缺失,违法犯罪活动也常有发生。


不过要解答我们眼下的问题,即图恒宇为什么正在打人,我们只需要知道五里坨地区自带的边界属性理所当然地滋生了许多用于灰色交易的窝点,而图恒宇就是今天来此处交易的顾客之一。


拥有地下城名额和稳定工作的图恒宇在前往五里坨地区的这一家便利蜂前没有将计划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图恒宇想要的东西不太能够见光,用于连接550W和他个人主机的各种型号的数据线尚且可以用工作原因蒙混过关,但军用级的强磁阻门器难以获取也难以解释。他并非不知风险,他孤身一人又没有武器,真要发生什么也只能听天由命,但一想到丫丫,他心中的那些不安也就很快消解了,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接受了。这让他迈过便利蜂破碎的大门踏进店内时能平静地在数个警惕的人的注视之下与店主完成交易,也让他转身就被一只枪口顶住胸口时能平静地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双手后退再抱头蹲下,店内许多人都不如他看得开,一片哗然之下有人想要逃跑有人想要反抗,全数都被枪口逼了回去。至少在这片土地之上,枪还是一样相较于刀更加稀少也更加奢侈的武器,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为了这次交易图恒宇用许多妻子留下的珠宝和单位发放的物资来换,前者在现在这个世道竟不如后者值钱,其中一个劫匪看见他袋子里的棉衣和水果,二话不说就拿了一个苹果上嘴啃,看得一屋子的人两眼发绿(图恒宇不在其列,因为他在忙着盘算怎么才能带着他好不容易联络到的阻门器全身而退)。


对于劫匪们的一切呼喝,图恒宇表现得顺从而怯弱。劫匪们先收走武器,图恒宇没有武器。劫匪们随后收走了电子设备,图恒宇就交了手机。再然后他们搜刮个人物品,收到图恒宇这边的时候要图恒宇上交手表,图恒宇犹豫了,无论如何那是马兆在他博士毕业时送他的手表,他戴了很多年,但当枪口指上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萌生屈服之意,所以后来那人发现他的项链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因为——好吧,就算手表可以交出去,丫丫也是不能的,一个人总归是有属于他的底线的。


劫匪说,你,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图恒宇瞧着他,但一动未动。


劫匪提高了音量,说,我说什么你没听见吗?拿出来!


图恒宇还是没动,但他认为,他想要发表的异议应该已经清晰地表现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图恒宇充满反抗精神的言行举止,劫匪就把枪口往前送,一直顶到他太阳穴上,同时另一只手去揪他的项链。一忍再忍无需再忍,这一次图恒宇猛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于是枪飞了出去,他的拳头往那个人脸上揍,就有了之后的事。劫匪戴了黑色面罩,也不知道这一下揍没揍出血。其余的两个劫匪闻声都赶了过来,但在图恒宇和对方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着实也没有机会开枪,一不小心就会误伤自己人,上来拉架又怕被其他看似安分的人抓了机会,这是交界地区,这些暂时被他们枪口唬住的人没有一个善茬,于是二人面面相觑过后,也就决定作壁上观了。


其实,照理说,没有劫匪打不过平民的道理,图恒宇明显是个平民,他们对于他们的兄弟能在短时间内制服这一人质抱有很大希望。但不。足足一分钟过去了,图恒宇竟然还在和对方翻滚,在电话铃声响起之后仍然没有停止,悦耳的叮叮咚咚声中混杂着人的闷哼和货架被撞击的巨大响动。


值得一提的是,在全球互联网已经关闭的2057年,运营商信号也一并对公众关停,手机通话在民间已经几乎绝迹,所以在铃声响起之后,大多数人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觉得耳熟,直到有人说:“谁手机响了吧。”又有人说:“操,好像是《梦中的婚礼》。”


那确实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但图恒宇当然没有心思给自己的手机设彩铃。前些日子他为了走这一趟特意收了一部型号老旧的手机,因为他没来得及检查他的手机是不是被上了后门。但由于只有他的SIM卡才能连上北京航天中心的专用局域网络,所以号码还是他的号码。这是头一次有人往这部手机上打电话,所以他也没能意识到在那一刻响起的正是他自己的手机。在优美的钢琴声中,他们笨拙的肉搏也好似变成了演出的一部分,小小的便利蜂忽然变成了维也纳金色大厅。


钢琴的速度一转,原本被按在地上的图恒宇一拳打在了对方下巴上。


抱头的人里有人叫起好来。


钢琴又弹到音符密集的乐段,因为手机音质奇差,听起来像一段五光十色的噪音。图恒宇被劫匪拎着领子货架上撞,额角被金属边缘划破出了血。


抱头的人里有人发出嘘声。


钢琴声像逐渐停息的洪水一样减弱下去,乐句又转过一道弯,铃声停了。


在寂静当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琴声却是又在这时响了起来。是返始演奏吗?不,只是铃声的片段播放到了尽头,到了从头再播放一遍的时候了。


观众当中戴白手套的那个劫匪仿佛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是围观的劫匪里比较矮的那个,但其实是他们小团伙里领头的——他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深吸了一口气,他身旁大臂上绑着红领巾的高个子向他投去期盼的目光。


白手套开口了。他大喝一声:


“谁他娘的是机主,赶紧给我过来把它关上!”


琴声中没有人回应,过了半晌,高个子耷拉着脑袋去了。高个子不是机主,但现在高个子不去就没有人去了。他拿起了手机,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


“是一个叫‘马老师’的人。”他——她说。都戴着面罩看不到脸,原来这是一个女人。


“你倒是赶紧把电话按了啊。”白手套说。


“我按了。”红领巾说,“但这人又打过来。”她的大拇指又重重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铃声再次戛然而止,在安静祥和的十秒过后,又坚持不懈地响起来。


“这人没完了!谁啊!不知道什么叫不方便吗!”白手套怒道,他转向一屋子基本都没在看他的人。“都他妈的聋啦!谁认识一个叫马老师的!”


红领巾举起震动的手机向群众展示。


“再没人说话,我就一枪把手机打烂了啊!”白手套威胁道。


“我觉得他可能认识。”一个抱头的人缓缓道。


所有人都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铃声也恰好播放到了停顿的时候,大家突然发现屋里安静下来,于是仅剩下的微弱声音就能够被听见了,那是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图恒宇吭吭两声,正努力地举起一只手。


“我认识。”他说,像从——也确实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


一直跟他纠缠在一块的劫匪如蒙大赦般赶紧将他放开,不光放弃了抢夺他数字生命卡的打算,连枪都没费心去找就退到了他的同伙身边。图恒宇挣扎着将自己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又咳嗽半天,声音才勉强回到正常的范畴之内,刚刚他为了说话硬接了好几下,眼镜碎了半边,鼻血已经流到他嘴里。“我认识。”他努力重复道。


白手套踱着步子过来,一手拿着枪一手将手机塞到他面前。“这是你手机?”


图恒宇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名字,铃声扰得他心烦意乱。因为肾上腺素的奔涌一时难以平复心情,他说不出此刻是紧张多些还是释然多些。马兆给他打电话会是发现他的行踪了吗?马兆知道后会做什么?但至少如果他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其实他在动手的时候没有想过之后的事。“这是我的手机。”他低声确认,又问,“我能接一下吗?”


“这人已经给你打到第三个电话了。”白手套却是问,“这个马老师他是你什么人?”


图恒宇愣了一下。“他是我的······”手机通讯在民间是价格高昂的通讯方式,图恒宇想了想,没有说出老师二字,怕这些人误会了他们的亲近程度,拿他来要挟马兆,“上司。”


不出他所料,白手套像是失去了兴趣,将手机递回给了红领巾。“今天不是周六吗?”但一旁刚刚与他搏斗的劫匪开口了。这人不知道从哪拿了一顶贝雷帽扣在脑袋顶上,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也有点含糊。图恒宇想他可能也被打出了鼻血。“你老板这时候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图恒宇有点莫名,然后他发现屋里的大部分人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在他能开口回答之前,红领巾已经先开了口:“小孩,你不知道什么叫加班吗?”


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委屈:“可是,这是2057年啊。”他悻悻地说,“加班为了什么呢,反正有工作的也都是每个星期定时定点去领那些猪食,要是有地下城名额就更简单了,下去就有饭吃。”


白手套说:“别放屁了,哪个有地下城名额的人来这种地方?那不得拍老板马屁才能混口饭吃。还猪食,这年头有的吃就不错了。这不是重点,你去赶紧把东西收一收——”


“我能接一下电话吗?”看见红领巾又把马兆的电话按了,图恒宇觉得他需要再强调一下,“可能是很重要的事。”


白手套踹了他一脚,图恒宇咕哝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他脑子里闪过一串粤语脏话。


白手套说:“闭嘴!再说话就崩了你。”然后对着正在着手将东西打包到一起的红领巾说,“给我把他手机强制关机了!我他妈快被这声超度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关机可不行,图恒宇忙不迭地叫出声:“等等!别关机!”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好了说辞,“要是不回复他我会丢掉工作的!你们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用上了乞求的语气,“让我接这个电话,我不会暴露你们也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拜托你们了。他应该只是找我问工作上的事情,我处理完工作就可以了,手机你们拿走,我不会反抗的。”


白手套沉默了一阵。贝雷帽说:“大叔,不是我说,真没必要这么拼吧。你刚刚揍我揍得很痛喔!对老板也用上这种态度好不好?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算是······”图恒宇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还是不说谎,“软件工程师。我做计算机工作。”


“你做什么的?”白手套突然道,他正欲抽身离开的动作停住了,“前端?后端?数据库?”


“我算是架构师吧。”图恒宇审慎地道。如果对方还要再深入地问,比如问他具体在哪里就职,他可能就要编些故事了。但幸好这似乎不是白手套的兴趣所在,图恒宇好奇的看着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好像在进行什么思考,白手套骂了一句“妈的”,然后就退开半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他弹了一下舌,说:“哥们,你叫什么?”


“图恒宇。”图恒宇说。


“行。”白手套道招了招手,红领巾于是又凑过来,将响个不停的手机重新放到他手上。“图这姓氏不常见啊······恒宇,是吧?好名字。有孩子吗?”


图恒宇轻声道:“我女儿6岁。”


白手套像是没有察觉他奇怪的反应。“老婆呢?”


图恒宇说:“不在了。”


白手套嘶了一声。“节哀。”他简短地说,然后竟就真的将手机放到了图恒宇手中。“你接吧,就是把免提打开。跟这孙子说别再打过来了。我挺可怜你,兄弟,但我家也有嘴等着我喂,手机我还是得拿走,你别见怪。小孩,你去跟着她把东西放上车,我在这儿等他,利落点,啊?”


图恒宇本该关注这些人的动向,但在他摸到手机之后,他忽然就无法思考别的了,乃至于在想好说什么之前他就已经按下了接听。说不好是什么让他有了几分急切。电话在咔哒一声之后接通了。“马老师。”他打起精神。


“图恒宇。”马兆熟悉的声音从电话中传了出来,稳而冷,“昨天我跟你说的模块组之间因为数据流过大产生的不兼容情况你看过了吗?”他没有问为什么图恒宇无视了他之前的数个电话又挂掉了好几个,这让图恒宇同时感到有些失落和恼火。难道马兆真的认为图恒宇会毫无理由地不接他的电话吗?上一次图恒宇这么做是39年!马兆平日里对他的多疑和过度关注去哪了?“图恒宇,你在听吗?”


“我在听。”图恒宇道,然后他开始跟马兆说起昨天他们在测试550W时发现的不兼容情况。如果马兆想要聊这个,他就会和马兆聊这个。在来之前他刚刚处理完,印象还相对比较深刻。如果马兆要问他下一届的招生事宜,图恒宇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直接和他说自己不打算再招一届学生这件事,他的书面申请是已经写完了,但都是套话,他基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是马兆要挑里面的刺,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兴许是因为不久前图恒宇还在参与一项脱离他舒适区的激进活动,一开始他还说得有些磕磕巴巴,但进入状态之后就好很多了,那让他几乎忘却了他还跪在便利蜂布满灰尘的地砖上,两把手枪的枪口都冲着他的方向,扳机一扣就能送他上西天。


马兆全程表现得疏离且专业,图恒宇习惯他平常这么说话,也发觉他今天似乎比平日里更不留情面些。但一想到他确实让马兆拨了五分钟的号,马兆的怒气似乎也情有可原。不过图恒宇也是自39年之后就开始对马兆生气了这一情况只作认知不着手解决了,所以他也没问马兆到底怎么回事,他只是继续回答马兆的所有问题,连身旁的白手套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都没有发现,直到马兆说:“图恒宇,待会儿到中心来一趟,今天解决。”


这让图恒宇清醒过来,同时为难起来。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当着白手套的面旁敲侧击地告诉马兆他的“情况”——他甚至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告诉马兆。看眼下的意思,这些人似乎只想谋财,为此暴露自己的位置给马兆总觉得有些难堪。“马老师,我现在不太方便。明天过去可以吗?”


“为什么?”马兆问。


图恒宇看了一眼白手套。白手套做了一个喇脖子的警告手势。


“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尽可能地委婉。


“一个小时后,我要在中心见到你,你明白了吗?”马兆说。“一个小时。”


图恒宇想,一个小时,就算是直升飞机过去也不一定来得及吧?但在他能回复之前,白手套已经劈手抢过了他的手机,挂断了。


“我操!”白手套怒道,“这孙子欺人太甚!”


不明所以的图恒宇惊恐地看着他。


白手套说:“丫真不把架构师当人用是吧!我受不了了。兄弟,我听你们这对话,外加上这年头他们能给你配手机,你应该做得挺高级,他就这么对你?对你呼来喝去?你忍得了?我忍不了!嘿,瞧见没,这又来了。”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白手套骂了一句脏话,他猛得转向图恒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图恒宇很不喜欢的东西。图恒宇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说:“你看要不这么着,兄弟,这一票,你跟我们干了吧。”


“什么意思?”图恒宇弱弱地问。


“都说一团队离不了架构师。”白手套说,“你就说你被我们绑了吧,让他来赎你。现在这都搞航天的企业,你们一个项目就值不少钱吧?你跟我们里应外合,到手后就按四分之一分你,你拿这钱去哪儿都好。别受这他这气了。哥们儿失业前也是写代码的,后来让机器人给顶了,你能留到现在肯定有本事,所以真没必要这么给他做牛做马的,昂?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恒宇想,非常不怎么样。


但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去而复返的贝雷帽尖叫道:“我们终于改做勒索生意了?”而白手套已经再度按下了接听。在按下之前,他补充道:“表现得害怕一点啊!不用演吧,我这有枪呢,枪你总该怕吧?”然后就将枪下了保险,那声音确实听得图恒宇心里咯噔一下。“好,咱们就这么着啊!你说吧。”


“图恒宇?”马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简直有一丝肃杀之气。


白手套开始揪着他的领子往门外走了,图恒宇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一屋子人脸上的表情大同小异,基本都是怜悯。这时枪口顶了上来,速度很快,还戳到了他额角的伤口。图恒宇不由自主地瑟缩,抽了口气。


“我现在真的不太方便。”图恒宇咬着牙道,他的声音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我······额,被绑架了。”


电话另一端微妙地沉默了片刻。“嗯。”马兆说,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图恒宇被绑架了而是今天北京又下雪了,图恒宇想就算对于马兆而言这个接受速度是否也有些太快,“他们有什么条件?”


“我不知道。”图恒宇下意识地回答,被白手套瞪了一眼。“······好像是要钱。”


“要多少?”


图恒宇探究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松开了他的领子,张开手掌比了一个“五”。


“这么多?”图恒宇将电话移远,小声惊叹道。


“这还多?”白手套嘶声道,“你能干脆点吗兄弟?”


图恒宇妥协了,他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地说:“马老师,他们要五个亿。”


白手套脚下踉跄了一下。贝雷帽瞪大了眼睛好像图恒宇长出了第二个头。


而马兆说:“可以。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图恒宇道,他希望马兆不是真的打算给,虽然550W在进入试运行阶段之后他们实验经费的流水还到达过更高的高度,但他觉得五亿着实是个很大的数目,就自作主张地替白手套拿了主意。白手套不像是有异议的样子。


“怎么交接?”马兆又问。


“当面?”图恒宇道。


“时间,地点。”马兆说。


图恒宇很想说‘我不知道’然后就将电话塞给白手套,但白手套似乎精神状态有点恍惚,扯着他衣服的手都没什么力道了,如果不是他们已经走到了车子附近,图恒宇甚至考虑抢过白手套的枪直接逃跑——贝雷帽的枪还在店里扔着来着,对他没有威胁,“我觉得······今天就行。”图恒宇犹豫道。


“······”


“地点的话。”图恒宇又说,他看向贝雷帽,贝雷帽使劲摇头,“待定。”


这一次马兆在回复之前沉默了好一阵。“定了之后再联系。”


“好。”图恒宇干巴巴地说,“有缘再联系。”然后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们此时已经行至面包车前,红领巾正坐在驾驶位上。“怎么用了这么久?”红领巾说,在看到图恒宇之后皱起了眉。“你们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她斥责道,“我不是说了我不做勒索生意吗?这是边缘不是城外!现在摄像头这么多,警察找过来怎么办?”


贝雷帽说:“可是他值五个亿。”


图恒宇看着白手套如梦初醒般站直了身体,然后——猛得绕到他正前方扳住了他的肩膀,动作幅度之大吓得他以为白手套要打人,但白手套只是狠狠地晃了他两下,“五个亿?”他说,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娘的,兄弟,我让你要五百万,你怎么一上来就要五个亿啊?你哪怕要五千万呢?我明白你可能觉得自己挺值钱的,但咱谁能值这么多钱?你老板是你爹吗?啊??”


从某种意义上,图恒宇想,白手套距离真相有些过近了。“可是他已经答应了啊。”图恒宇说,“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白手套放开了他,然后又插着腰在原地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你等等。”他说,“你等等,等等。”


图恒宇——不光图恒宇,贝雷帽,和红领巾也等了。等待白手套嘴里冒出什么高见。


“刚刚那像话吗。”最终白手套说,“我觉得你那个狗屁老板只是在逗你玩,他根本不觉得你被绑架了。哪有绑人一方这么和勒索对象谈条件的?你甚至都没威胁他不要报警!”


红领巾愤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图恒宇也一时失语。“······那你说怎么办。”他说。


“你再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我们就在便利蜂这里——便利蜂这里地形我们熟——但表现得害怕点。嗯,假装我们在打你,叫得惨一点,让他信以为真。”白手套说,“顺便警告他不要报警。虽然说真的,我觉得这世道,报警了也没什么用,他们忙不过来的。”


“什么叫‘叫得惨一点’?”图恒宇虚心请教。


“我一脚踢在你裤裆的时候你会怎么叫就怎么叫。”白手套说。


图恒宇连忙向后闪了闪,警惕地看着他,“我没打算真踢,你别紧张。”白手套安抚他。


图恒宇点点头。


“但如果你需要一些帮助,我也可以轻轻踢一脚。”白手套又说。


图恒宇说:“不需要,谢谢。”


“赶快着啊!”白手套道,“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你让他越快过来越好。”


“如果真有五个亿,哪有那么快?”红领巾嗤笑道,“你们聊吧,我走了,不陪你们玩儿了。”


于是红领巾就开走了。


带着一车的东西。


被喷了一脸尾气的白手套和贝雷帽无动于衷。目送着面包车远去,用胳膊挡着脸的图恒宇头一次有了点脑子转不过来的感觉。他当年第一次给马兆打工,做马兆超纲的课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困惑过。


“你们······不去追吗?”图恒宇问,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反而是这些人里最在乎这个问题的人。


“追她干什么?”白手套问,好像同伙带着东西跑了是他每一次抢劫已经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图恒宇答道。


白手套不屑地挥了挥手。“我们本来就是今天刚碰见的,车也是她的,本来说抢到的东西我和这小孩各三成她四成 ,现在这不有你吗?我还稀罕那点干什么。”贝雷帽深以为然似的点了点头。“这年头钱虽然能买的越来越少了,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我倒想看看你那个老板想耍什么花样,如果没钱我也能开开眼,如果有钱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小孩里有一个抽着签儿的,到时候让孩儿他妈带着他下去,换成地下城的那个什么信用点应该还能用,至少吃喝是不用愁了。哎,我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太暴露。”


“······”


“原来不一定有钱拿是吗?”贝雷帽听起来有点失望。


“是不一定。”白手套说,“但他这老板绝对是个奇葩,说不定值五个亿。”


他们钻进了附近一个坍塌大半的水泥房子,能站人的空间也就剩了最多十平米,一半还骑在小区围栏当中,看样式以前应当是附近小区居民违章在街边扩建的小平房。 图恒宇给马兆打了电话。“马老师。”图恒宇开门见山,“有三件事。首先,你不要报警。”


马兆再次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嗯。”他说,“说下一件事。”


“其二,在五里坨街十字路口的便利蜂交接。”


“好。最后一件事?”


“我是真的被绑架了。”图恒宇用出了他最诚恳的语气。


“······”


“你倒是叫啊。”白手套小声呐喊道。


“哎呦。”图恒宇说,憋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很疼。”


白手套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肚子一拳,力道不够重到让图恒宇倒地,但足够他闷哼一声将手机摔到地上,贝雷帽忙不迭地将手机捡起来。“对不住啊兄弟!”白手套道,“我看你实在着急。你就不能说个什么,哎,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我特别害怕,这种东西吗?这很难吗?你没看过电视剧吗?”


图恒宇不看电视剧很多年。他这时候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因为眼镜碎着半边,他现在看东西有一半都模模糊糊,本就眼晕,外加上脸上干掉的血,实在说不上很舒服,但是听完白手套这叽里咕噜的一通,外加想到对方是有家室的,这气就又给他忍回去了。贝雷帽将手机重新放到他手里的时候他甚至礼貌地低声说了谢谢。可能是因为手机型号比较早,刚刚那一摔其实相当惨烈,屏幕竟然完好无损,连正在进行的通话都没有被这一摔摔断,图恒宇将手机举到手边的时候,马兆正在叫他的名字。


“我没事,马老师。”图恒宇下意识地保证道,随后尴尬地反应过来他现在不该没事,“也不是完全没事。”


“你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马兆问,他的语气甚至有了波澜——他听起来像想问这句话很久了,而这是他终于忍无可忍。图恒宇在内心叹了口气,另一边,白手套和贝雷帽正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图恒宇深吸一口气。


图恒宇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图恒宇还在酝酿。


“图恒宇?”马兆说,“说话。”


“我被绑架了。”图恒宇说,决定一点一点来。


“我知道了。”马兆说。


“他们有枪。”图恒宇又说。


“嗯。”马兆说。


“他们还打人。”图恒宇绞尽脑汁。


“······”


论证过程似乎足够了,可以说结论了。“马老师,快来救我,我只能指望你了。”图恒宇说,语气盖棺定论似的沉重,没有脸红是他的极限,“我很害怕。”


图恒宇还说:“特别害怕。”然后他质询意味地转向白手套,白手套冲他竖起大拇指。


马兆那边奇异地沉默着。图恒宇确认了一下,至少他这边信号还很稳定。


于是图恒宇说:“待会儿见,马老师。”


图恒宇挂断了电话。


“现在我们干什么?”贝雷帽说。


“我们等。”白手套说。“兄弟,你也歇会儿吧。”


终于,图恒宇想,这比加一天班可累多了,而且还累法跟他之前预计的完全不同。但从结果而言目前最糟糕的只是财物上的损失,至少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或永久性伤害,不会妨碍到未来丫丫的上传。再联络新的交易需要再费心思,但距离550W正式上线还有时间,都还来得及。


图恒宇低头看时间。现在是46时左右,太阳还在他们头顶挂着,以比地球逐步停转前更慢的速度向地平线沉下去。他身旁坐着的白手套和贝雷帽依次打了个哈欠。


或许我应该逃跑。图恒宇百无聊赖地琢磨着。


但也只是想一想。跑又能跑到哪去?图恒宇揉了揉脖子。他出门只戴了鸭舌帽没有戴墨镜,为了防止被太阳照到,他一直是低着头的,总这样待着其实毫无舒适度可言。往常和马兆一起出门的时候对方总会多带一副,这让他突然格外想念马兆。至少现在马兆是肯定在赶过来了,这让图恒宇逐渐安定下来。他胡思乱想了一通,这时惊险带来的余韵已过,只觉得不久前一系列难以预料的荒唐发展当真奇妙,不禁失笑。


这时他又瞥见面前是块空白的水泥地,无事可做。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写他来之前没能想通的兼容性联立函数。550W的错误码多而杂,但单个往往很好解决,真正令他迟迟无法想通的是能将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接入550W的方式。他只会有一次机会——他必须一次成功,正中靶心。


如果我再年轻20岁呢?图恒宇对着地上的式子发起呆来。当初世界首个实现数字生命存储技术,制作出数字生命卡的团队,可是他带领的实验室啊。


“大叔,你真厉害。”贝雷帽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图恒宇抬起头来,“怪不得你值五个亿。”


图恒宇:“······”怎么就跟五个亿过不去了呢?


幸好,白手套好像也觉得烦,替他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单就这一件事,图恒宇感谢他。“闭嘴吧,小孩,等待会儿图大哥的老板来了,咱还得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图恒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升格成‘图大哥’了,但至少接下来的时间他得以安静地算他的式子。这段时间并不长,无论是从体感上还是从客观上而言,图恒宇在听见警笛声和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时候低头看表,发现时间仅仅过去了45分钟,在他身旁,白手套和贝雷帽站了起来,维持向外张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看呆了。


“那是他娘的“门框”吗?”白手套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图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我真的是架构师。”图恒宇说,但白手套没有被面罩盖住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一时间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也不会做别的······”


这时外面的大喇叭已经响了起来:“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于是图恒宇转而道:“我觉得你们应该自首。”


贝雷帽无助地望向白手套。白手套却是已经扒住了图恒宇的一只袖子,他道:“图大哥,你行行好,如果我被抓了,我家等着吃饭的那几口就都得饿死,您大人有大量,跟他们说说,行不行?”


图恒宇不是没有片刻的动容,但随后他想到了他失去的物资和亡妻的首饰——当然还有他挨的揍,所以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担当。而且您身上还有枪,这是不合法——”


白手套将枪扔向了远处的残垣断壁。


“好了。”白手套说,“现在没有枪了。”


“别人捡到的话没有关系吗?”图恒宇耐心问。


“这有什么!”白手套说,“小孩的枪就是他捡的!其实他根本不会用。


图恒宇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您还殴打了我。”他尽可能客气地说。


“我们不能和解吗?”白手套说。


“您的同伙劫走的东西里还有我死去妻子的首饰。”图恒宇说。


“你让我走,我帮你追回来成不?”白手套乞求道,“说真的,你看这阵仗,你觉得我有戏吗?啊?行行好,大哥!我还不想死!”


贝雷帽也可怜巴巴地道:“我还年轻。”


图恒宇为难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身上还有别的武器吗?”


白手套说:“我还有一把小刀。怎么,你觉得我能杀出重围?开什么玩笑!我枪可已经扔了!这算配合行为吧?”


“我不是······我是说,要不你来挟持我吧。”图恒宇无奈道,“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让他们放你走,这总可以了吧?”


白手套瞪大了眼睛。“要挟你?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图恒宇之前看过,这附近没有合适的高点,在当时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就算我能逃出去,我又能跑出去多远?”


图恒宇道:“我帮你跟他们谈判。”


“里面的人听着!”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语气更加严厉了。“你们已经被包围!即刻释放人质!即刻释放人质!”


白手套一咬牙,一跺脚,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那分明是一把匕首,足足有小臂那么长,双开刃还带着血槽。图恒宇看着那把匕首嘴里有点发干。这算什么小刀?“大哥,我这条命就指望您了!”然后以与他体型十分不符的速度将匕首拦在了图恒宇喉咙之上,那冰冷的温度令图恒宇硬生生地激灵了一下,图恒宇张开嘴,喉咙颤动,几乎就要触碰到刀刃表面,恐惧几乎立刻就攫住了他的四肢。


“大哥,走着吗?”白手套说,他的声音也在哆嗦。贝雷帽将自己缩得尽可能地小,就差完全将自己掖进阴影里去了,并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出去。


图恒宇想说,请把刀离我再远一些,我这条命现在也指望着您呢,但又想到那似乎演的成分太过,话到了嘴边变成:“······你推我走。”


图恒宇的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才看清了外面的景象,一时间也被面前数量繁多的警车,门框机器人以及特警惊呆了,以至于竟有那么一会儿忘却了他正被一把刀要挟着。上次他亲眼见到这么多警力还是在加蓬联合试验基地。我恐怕要上新闻了,图恒宇不合时宜地想,有些恍惚。而他身后的白手套想必只比他更加惊恐,图恒宇能感受到他在竭尽全力地贴着自己的后背,寄希望于图恒宇能够将他遮挡住。在众多严阵以待的警察中图恒宇寻找着,目光最终落在拿着喇叭的人身后的一个深灰色的影子上,图恒宇眯起眼,微微拧过脖子,单用一只左眼看到马兆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名特警的盾牌之后。


马老师。图恒宇用口型道。


马兆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们的登场在警察堆中引起了一片骚动,图恒宇听见一阵电台通路打开的电子杂音和特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出意外是在讨论自己被挟持的情况。图恒宇不觉得他能保得了白手套了。他觉得说不定下一秒白手套就会被不知道从哪找到一个巧妙角度的狙击手当场击毙。


我劝他自首的时候应该再努力一点,图恒宇悔不当初地想,应该也关不了几天。


然后他又想,不对啊,现在也还来得及。


白手套在他耳边说:“大哥,您倒是说话啊。”


图恒宇小声说:“要不您还是自首吧。”


白手套很崩溃。“我都要挟您了!回不了头了!您说点什么吧!”


远处,特警们自然是不知道他们在进行一番什么对话的。见他们这边迟迟没有传出响动,喇叭又响了起来。那人说得温情款款,图恒宇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李向阳先生!我们理解您可能在近期被确诊二型辐射病以后已经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但并非没有治愈的案例,您之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希望您珍惜您的生命!您的家人绝不希望看到您这样!有什么难处我们都可以商量,人质是无辜的!”


在他身后,白手套——也就是李向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就算能治我有钱治吗?”白手套道,图恒宇感觉到他脖子上的刀危险地颤动了一下。“你们又懂什么。”


“那就让我们懂。”喇叭说,“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听着。”


像突然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一般,白手套突然激动起来。“晚了!”他怒吼道,一声高过一声“晚了!在我被机器取代丢了工作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勤勤恳恳干了那么多年,我做错了什么吗!只是因为有了比我更高级的机器,我就像个垃圾一样被丢弃了。我想去做些基础的工作,结果连他妈的打扫卫生奶孩子都有机器人干了!我不知道投了多少份简历,收了多少份拒信,挨了多少面试官的冷嘲热讽,一回到家还要被我老丈人骂是白吃饭的,是个他妈的废物。我的孩子问我,爸爸,为什么每次去领物资都没有你的份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样的生活我都熬了三年!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


“你们夺走了我的工作,却又不给我活路,现在我抽不到签去不了地下城还得了绝症,你们要我怎么办?绑架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操了,一个有本事的好人,你们才注意到我。偏要我这么做你们才会看到我吗,啊!”


图恒宇看着拿喇叭的人,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又落回到马兆身上。马兆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像远海航行时会想要在天际望见的那一小片陆地。


“其实你们什么都明白。”白手套咬牙道,他的呼吸哽咽,听上去几乎有些凄然,“但你们视而不见。”


喇叭上前了半步:“李先生,您先冷静——”


白手套的刀刃颤抖着往图恒宇的脖子上贴,他大吼道:“退后!”


“退后。”图恒宇提高声音附和道,这一次他不需要掩饰他声音里的恐惧。


黑衣的特警们一动不动,但在喇叭说,退后,之后,退了几步。


“李先生。”图恒宇道,“您······”


“图大哥。”白手套说,“别。”


图恒宇沉默。


“图大哥,我能割您一下吗?”白手套说,“对不起,但我觉得我需要表现出我的凶恶,就轻轻的一下,可以吗?”


“别这么做。”图恒宇说,“把刀放下。我让他们放你走,给我一点时间。”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白手套说。“但如果我让他们觉得——如果我带着您,说不定他们会。”


“李先生。”图恒宇无力道,“别——”


但在他能说完之前,白手套已经再度开口了:“刚刚打电话的那个马老师是谁!他来了吗?让他出来!我枪已经扔了,动不了他。”


图恒宇看到围着马兆的特警紧张地讨论了一阵,他听不清具体的交谈内容,但大约半分钟后,马兆走上前来,越过喇叭,站到了他们十米开外的位置。这个距离图恒宇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马兆的脸,对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看起来心情不太美丽,眼睛亮得可怕。


“我是。”马兆冷冷地说。


“马先生。”白手套说,“幸会。”


马兆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他的话,图恒宇猜测那大抵是因为马兆毫无相似的感觉。“你想要什么?”


“您能给我一份工作吗?”白手套说。


“我不能。”


”您能让他们放我走吗?”


“我没有这个权力。”


“如果我要杀了图先生呢?”


“你也会死。”


白手套点点头。“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至少不是亲自来。”他转而道,刀尖向特警列队而立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我会见到这么多警察,还来得这么快。我没有一边舞着刀子一边对每个路过的人尖叫,我也不是那种去学校门口绑架小孩儿的变态,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从来没有特警排着队耀武扬威地过来主持秩序。马先生,你今天让我开了眼界。”


“······”


“其实一开始我就特别纳闷,怎么偏偏是我呢?后来我意识到我想错了,这跟我狗屁关系没有,你们是为图先生而来的——被挟持的换成我,换成我任何一位家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老实说,我不是没有妒忌,但图先生比我们有本事,也是个好人,他妈的被我拿枪指着的时候都还在老老实实地跟你排bug,我当时就想,操,要是我现在一枪毙了他,他临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还是他妈的工作,这也太他妈的可悲了。”


那是一个声音很软的中年男人——南方人,他当时想,或许是家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吧——身上滚了灰,脸上带着血,眼镜还碎了半边,在那之前,白手套记得他看上去安静而儒雅,是很好欺负的那一类人,他在抢走那人手里的包裹时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对方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连一个敌意的眼神也无。白手套居高临下地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趴在地上接听电话,听着他操着一口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事无巨细地回答那些充斥的问题,觉得可笑。他觉得眼前的人像条泥地里的狗。


电话里另一边的人说话刻薄,白手套瞧着男人,却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有种安然。于是白手套心里的嫌恶忽然变了味道,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悲哀。他想,人啊,人。


“所以我也理解为什么你们觉得他这样的人更重要,可我们这样的人就该进不了地下城,就该去死吗?当初投票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们移山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全家人都投的赞成,你知道吗?因为我家老大就快生了,我们想让他和他的孩子活下去。我没想到我那一票赞成是给自己判了死刑。”


“我们家有个小电台,每天回家我都听。你们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白手套问,“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有的人在你们眼里是人,有的人就不是?”


手底勒着他的小臂用力如铁铸,图恒宇本能地挣扎,手指在对方的黑色袖套上有些打滑,他低头,却在那双白手套侧面瞥见一朵用红笔画的小花,笔迹在棉麻的手套上歪歪扭扭。


白手套急促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图恒宇觉着眼底烧灼。他又抬眼去找马兆,发现马兆这时竟也看了过来,图恒宇微微一愣。马兆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鲜明的愤怒。


图恒宇张开嘴。对于马兆接下来大致要吐出什么话来,他已经有了预感。他想说,不要说,别这么做。这是否只是对白手套的同情已难以说清。


但马兆已经刻意移开了目光,那是如此坚决而微小的一个动作。


图恒宇垂下了眼。


一声嗤笑,马兆开了口:“你不把自己当人谁又会把你当人看。”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且平,那真仿若一把把尖刀,图恒宇只作旁观几乎都要瑟缩,“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无人在意。我倒想问你,你现在拿着刀,又何尝在意过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你所谓的那一条活路根本不存在,放弃你的幻想看看你周围的世界,再告诉我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先生,我不是开除你的上司,你刀下的人在今天之前更与你素未谋面,你今天在这里向我们讨不到你想要的回答。怎么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有哪一个你不是明知故问。你要见我,是来听我说这些的吗?”


“我根本没有选择!”白手套吼道。


马兆不为所动。“屁话。”他冷冷地说,“是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让你做一个匪吗?现在又有谁强迫你用刀指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吗?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直白地告诉你,不可能,所以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


“我可能搞错了很多事情,但至少有一点我没弄错。”白手套说,“你真不是个东西。你在上面坐久了,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马兆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倒想问你,你只不过是厌倦了你家人的埋怨和失望就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转而靠损害他人的利益为生,你又了解多少人的人生?自你从依靠暴力抢走第一份物资起,你一天不收手,你的每一个明天就都有可能是今天,不死在警察手里,你也会死于某次械斗。你甚至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半路出家,你做不来这个,”他静静地说,“为此你放弃的是你仅剩不多的最后时光还有陪伴家人的时间。你死后,你的老丈人会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废物,你的妻子会为你伤心,你的孩子不再会问为什么物资没有你的一份,因为死人不需要吃饭。为了那些你恨的人,值得吗?”


白手套没有回答,但他们彼此紧贴,图恒宇仿佛能听见原本支撑他的结构倒塌的声音。


“马老师,放他走吧。”图恒宇尝试道,“他已经得了病,没有多少天了,他还有完整的家。”


马兆只微微扬起下巴,但那动作并不显得倨傲。“走得了吗?”他说,比起挖苦更像叹息。


图恒宇缓缓道:“但这是一个您可以决定的事。”


马兆现在在瞪着他了,越过眼镜,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中流露出清晰的难以置信。


图恒宇忽然被白手套勒得又一同往后退了两步,也不知是他们交谈中的哪一部分唤醒了沉默许久的白手套,白手套在他耳边小声说:“图先生,谢谢您,但其实我之前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不打算回去了。我抢到的东西都是托人快递给他们的。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收到。我是有机会还想回去一趟,但要实在回不去,就算了,没事儿。”


图恒宇不觉得没事儿。“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咬牙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割我也行。让他们答应你。”


“您不是不让我割吗?”白手套说。


白手套方才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件事让图恒宇心情有些复杂。“你轻一点吧。”图恒宇叹道,“流一点点血就好,可以吗?”


“好吧,谢谢您,“白手套说,“那之后您愿意跟我走吗?我怕我放了您之后他们就会立刻逮捕我。”


“你家在哪里啊?”图恒宇问。


“河北。”白手套说。


“那最好还是不要······”图恒宇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明天还有工作要做。我的学生在等我跟她讨论她的研究课题,明年她就要转给别的导师了,和我方向有一定差异,我至少得尽这一点责任,帮她分析清楚形势吧。”


“······”


“不需要我跟你走的。”图恒宇道,“我说过,他还是很守信用的。”


“真的吗?”白手套干巴巴地问。


“我没有骗过你。”图恒宇说。


白手套点了点头。但其实是骗过的,图恒宇自己已经忘记了,但至少他现在确实在说实话,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图恒宇,尤其考虑到图恒宇的今天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他们交流的声音并不大,图恒宇不知道马兆听见了多少,但他复又看向马兆的时候发现马兆狐疑地皱起了眉。


白手套清了清嗓子。“您说的我确实都明白,但你们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放我走。”他用正常的音量对马兆说。


“为什么?“


“图先生说,您是一个守信的人。”白手套说,“让我回家见我的家人最后一面我就放下刀,之后我会自己投案自首。否则我就在这里杀了他。”


马兆的眼神冷得像能光凭注视就把白手套大卸八块,图恒宇作为曾经被那种目光注视的对象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一分由熟悉感演变出的慰藉,自从马兆上了年纪之后,不光对外人表现得更加宽容,连图恒宇主动挑起事关丫丫的核心矛盾时都没了过去的针锋相对,两个人争吵时心平气和得像在太极推手。


白手套说:“我数三秒。”


图恒宇说:“马老师。”


马兆不说话。图恒宇能看出马兆在思考。其实图恒宇也在思考,但更多地是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做好准备,相较于马兆,他此刻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少——有马兆在的时候,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总是很少。年轻的时候,图恒宇只管专心学术,而不需要考虑那些涉及职称的办公室政治和人际关系,后来图恒宇对着一具失去呼吸的温热尸体痴心妄想,谁来负责又要怎样负责也不曾过多想过。再然后图恒宇被一枚小小的数字生命卡摄走了魂魄,一心一意扑在从技术角度而言一台量子计算机要如何接纳一颗人类的心,那对于自己乃至于全人类的影响一概不论。这些被他忽视的事情实则十分重要,不去考虑就很可能会引发重大的事故,但图恒宇已经(基本)安然无恙地活到了47岁,其奥秘即在于某马姓人士替他操了这份心并且有能力替他操这个心。从个人长期的发展角度讲这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可图恒宇在过去的十多年间都没有等到合适的契机,也就更不会在今天戒除这一从青年继承到中年的惯性,只要马兆一直可靠那就万事大吉,马兆从图恒宇遇见他为止一直可靠到现在,图恒宇像野鸡科学家一样总结经验,像大多数依赖马兆领导的人一样,得出马兆永远可靠的结论。


用俗话说(虽然将这种描写用在一个按理说处于行将知天命的年纪的男人身上十足怪异)图恒宇是被宠坏了,可这种事情其实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所有人里可能马兆自己都坚信自己会一直可靠,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不能说是哪一个特定的人的责任。


在生活上,图恒宇并不擅长抓住真正的重点,就像他会在和马兆讨论毕业论文的选题时注意马兆今天胸前口袋里放的笔是不是从黑色变成了蓝色,在月球上注意那天食堂提供的黄粉虫是不是比前一天的更大,此时此刻被一把军用级匕首卡住脖子的图恒宇也没有在思考他是否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他又在思考一些毫不相干的无关问题。但事实上就是马兆也不是万能的,就像现在,马兆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喊来一车面包人赶赴现场对他进行救援,也可以为了他跟劫匪辩论社会与人,但马兆不能从兜里掏出一支魔杖对着劫匪大喝一声除你武器将他的脖子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拯救出来。正如同图恒宇生命中大多重要的转折时刻,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有许多事是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这些无法提前预知和准备的人里通常也包括马兆,只是马兆面对突发情况时总显得游刃有余,会给人一种超凡的错觉。


白手套说:“三。”然后小手一抖。那把足足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双开刃匕首于是从图恒宇的脖子上优雅地划过,并不满足于只和真皮以及毛细血管打招呼,和柔韧的静脉血管壁发生了亲密接触。


客观地说,图恒宇的脖子并不欢迎它,只是碍于其物理结构的优越性不得不允许这次得寸进尺的拜访,于是银白的刀刃与肉体磕碰出艳丽的红色火花,图恒宇只觉脖子一凉,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疼痛随着鲜血喷溅而出的湿热麻痹了他的全身,他觉得他应当尖叫,事后也认定自己确实曾尝试发声,但是否被人听到不得而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两个人,其一,白手套,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就立刻放开了他并大叫:“对不起!”而劫匪会在放开人质后面临什么命运就不必言说了。其二,马兆,图恒宇是问不出口的。在那一刻图恒宇再次不合时宜地注意到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那是向来天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马兆因为震惊甚至微微张开嘴,近乎于失态地露出了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这让之后歪在病床上的图恒宇望着旁边沉默工作的马兆有时怀疑他在当时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马兆在图恒宇醒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内除了必要的交谈拒绝和图恒宇说话,图恒宇觉得莫名其妙,但也知趣地意识到恐怕这也是一个他没法问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在当时,图恒宇还尚且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没有听到白手套的道歉或注意到他已经被放开,在他捂着脖子踉跄着向地面跪倒时他的耳朵里就已经乱哄哄地被杂音占据了。奇怪的是本该冷硬的大地却温热,像是有什么远比混凝土柔软的东西接住了他,一个尖锐的声音穿透迷雾,在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那声音又喊,医生,快他妈的叫医生来,到最后甚至破了音。


图恒宇模模糊糊地想,好熟悉的声音。但他竭力捂着伤口的手已经开始打滑,那提醒了他自己当前的处境,以至于他意识到自己这种昏沉无力一定是因为他快要死了,那让他的注意力猛得回笼了一瞬间。他不能死,至少还不是现在,丫丫还在指望着他,他必须活下去。他在跌倒前尚未来得及就位的左手抓住了一把粗糙的羊毛布料,一只手不属于他自己的手正紧紧地覆盖在他的右手上尝试阻止鲜血涌出,图恒宇想说话,发现他只能发出吭吭的声音。


“图恒宇!”现在图恒宇听见了——知道了——他正整个人窝在马兆怀里呢,想来马兆是离他最近的人,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给我醒着,图恒宇,你听见了吗?图恒宇!”


图恒宇想说,我在努力了,马老师,然后就不讲道理地昏了过去。


对于昏过去之后现场发生了什么图恒宇遗憾未能亲历,他从知晓此事的同事听来二手消息,而符合这个条件的同事远比图恒宇料想的要多,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而言,是一直到图恒宇脖子上的纱布拆下去之前)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同事们的慰问和同情的注视,这让已经习惯于处在同事们关注边缘的图恒宇感到局促。其实说听来也不贴切,因为同事们只是将当时新闻的视频发给他,而该视频早在图恒宇醒来之前就已经传到了几乎每一个北京航天中心的群聊之内,在2057年仍然能够借工作原因上网的科学家们在工作群内表达得体的惊讶和关心,聊天群内讨论的方向就更五花八门一点,人们惊恐的各类消息刷了好几页,讨论热度维持了基本一个星期。


看自己被割喉的视频让图恒宇觉得很奇怪,更奇怪的是看着马兆在当时用一种很变扭的姿势搂着他,还有后续摇晃的取景框中马兆和医务人员一同跳上救护车。但好事是似乎没有人疑惑图恒宇为什么会出现在五里坨,可能是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被挟持到那里去的,就像大家理所应当的认为图恒宇在被刀控制期间说的所有话都是被迫说出的。


图恒宇看了三遍视频后注意到一件事——他的血弄脏了马兆的外套和围巾。他用了大概半天去想要不要赔马兆一套。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二天主要在思考的事情。醒来的第一天图恒宇还很涣散。图恒宇个人非常,非常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而他正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是他意识回归时第一个清晰的念头。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比他小一轮的蔡东铭,他基本不记得他跟对方说了什么,因为他在醒来后很快就又因为疲倦睡了过去。他在第一次苏醒后第四天第一次见到马兆,马兆说实验室的其他人祝他早日康复,图恒宇脑子不太在线,下意识地问,那你呢?被马兆斜了一眼。


图恒宇默默地盯着他。“······我也是。”马兆最终道,“不然呢?”


图恒宇想,您也可以希望我死,这样就不会有人想要染指您宝贵的550W了,但图恒宇说:“马老师,小杨。”只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就换了一个话题,小杨是他本来周一要见的博士生。


“我跟她聊了。”马兆说,用一种“事情已经解决了”的简明扼要的语气。


虽然马兆来看望他,但马兆似乎没有太多与他交谈的欲望,在图恒宇沉默后就兀自掏出电脑来写东西了。图恒宇听着键盘敲打的声音同时觉得安神和手痒,在约莫二十分钟后忍不住问马兆能否借他电脑用一会儿,在问了五遍之后,被马兆用简单的两个字“不行”拒绝,那让图恒宇意识到马兆好像是不太高兴。


“李先生怎么样了?”图恒宇问,知道这是一个马兆会回答的问题。


“死了。”马兆冷淡地回答,“当场击毙。他死得没有痛苦,狙击手一枪打在他头部。”


“可是他不该死。”图恒宇道,“至少不是现在。”


马兆吸了口气,像在忍耐着什么。“他已经得了辐射病,晚期,活不到明年了。”他的语速很快,“再过几个月病情恶化他会处于极端痛苦之中,给他一枪是仁慈。”


“哦。”图恒宇说,“马老师,他其实不想绑架我的,我们是串通好的。”


马兆敲打键盘的声音停了。他越过显示器掀起眼皮冷冷地看过来,图恒宇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懒得移开对视的目光。“他割你喉也是你们串通好的?”


图恒宇说:“对。”


马兆看起来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所以图恒宇又说:“但我只让他轻轻割一刀,流一点点血。”


马兆深呼吸。一次。两次。“你静脉断裂,他们给你输了大约3000ml的血。你知道一个人有多少血吗?”


这个图恒宇是知道的,这个输血量已经快赶上一个人全身的血量,所以图恒宇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马兆懒得继续回答。平常马兆和他独处时表现得不耐烦的时候很多,就像图恒宇下了月球之后对于马兆的存在在其他感情之余总抱有些许恼火,马兆对他也是一样,但此刻马兆散发出的不耐烦程度已经超过了平均值,考虑到房间里只有图恒宇一个人,引起马兆不快的对象应当只能是他。图恒宇用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去思考为什么既然如此马兆还要在这里办公而不是起身离开。


最终图恒宇自己也想得气愤起来,他说:“马老师,你的围巾和大衣,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赔。”


马兆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将图恒宇床头的一个旋钮又向右边拧了两个刻度,那是止痛剂的剂量,但图恒宇是不知道的,他的脖子无法移动,看不到马兆在做什么,只好不甘心地瞪着马兆,但马兆无视他一直到他在十分钟之后睡了过去。




END


是谁囤不住文忍不住发了,是我。

这篇写得相对比较满意本来想放在去cpgz个人志里当本限的嘤嘤,破釜沉舟地逼自己写点新的,主要还是想要反馈了QAQ求三连!求三连!求评论(昏迷倒地

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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