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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誓》

郭子仪X李光弼

简介和目录

本章梗概：东窗事发……

12【惜分飞】

 

第二天仍旧阴雨连绵。晨间两人都有几分疲倦，窝在床上无所事事。午饭后才起身，到老宅里去看郭子仪从小住过的房间，南窗外正对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桂花树。李光弼见了，总算明白那人为何用木樨熏香。郭子仪爬上阁楼，拖下来几口大藤条箱，拂去灰尘一样样翻给爱人看。原来里面尽是他小时候的旧物，从贵重的长命锁到粗糙的竹蜻蜓，兼容并蓄杂乱无章。李光弼向来对婴儿孩童无甚兴致，这天却满心好奇，拿小袜子套在手指头上，巴掌大的虎头帽放在郭子仪头上比划，只能堪堪盖住一个发髻，看着爱人滑稽的样子笑个不住。

郭子仪也笑道：“阿爷阿娘都爱攒东西，什么都不舍得扔。我刚进学堂时在书上乱画的猫猫狗狗都给我收藏着呢。”

不一会果然翻出了郭子仪小时候的描红本子，上面满是乱画的骑马小人，还有几十支木头削的小弓小剑，泥捏的人偶，羊拐骨做的抓子儿，千奇百怪叫不上名目的玩意儿令李光弼大开眼界。郭子仪又一样一样教他玩：“听说令尊从小连沙子都不许你玩，可怜见的，我可得好好给你补补课。”

谈笑之间李光弼隐约窥见了郭氏兄弟自幼所生长的家庭环境，暗中感慨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父母。遂叹道：“我小时候的东西都没了。后来自己也很少保存。看到你这些，好像挺可惜的。”

“那怕什么。从今往后我替你收藏。我们日子还长呢。”待两人回到新房，郭子仪从床头取出一个精美的螺钿盒子，里面收着李光弼送过他的所有书信礼物，前一日剪下的头发，甚至还有送去定远城的公文。趁李光弼一一翻看的空隙，郭子仪变戏法一般又从枕边拿来那个石榴形的“压箱底”，郑重摆进匣子里：“差点漏了这个。”

李光弼早不记得自己将这东西丢到了哪里，竟然还能被那人捡回来。随即又发现那里面两个小瓷人颠鸾倒凤的姿势正和他们昨夜一模一样，可知郭子仪蓄谋已久。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地扑向伴侣，却反被摁在枕上严刑拷问：“那回我们在西市住旅店，你晚上梦见什么了？”一来二去，温馨浪漫的午间小叙终以被翻红浪收场。

 

这天夜里李光弼满以为那人又要玩什么新花样，多少有点招架不住，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表达“做不动了”。郭子仪竟好像能读心一般，到床上只是从身后抱着他：“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别太累了。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故事。”

李光弼呼吸一窒，良久道：“我……后天再走也来得及。”

“明天要是放晴，我们一起走。我送你到同州。王大夫军令严。早一天上路，每天少赶一两个时辰，从从容容的岂不好？再有两个月我也除服了，到时候你也打了胜仗回来。你去哪里高就，我就跟去做你的副将。我们不就能好好地在一起了。”

 

后来郭子仪一路将李光弼送到胜州，与大军会合时才依依惜别。是年王忠嗣以朔方军出白道击讨后突厥残部，一举灭国，可汗献首长安，左杀阿布思降于王忠嗣，赐名李献忠。李光弼所率的马军左军在此战中大放异彩，数日间奔袭五百余里深入敌后，如天外飞来的利刃直插突厥牙帐。凯旋之日，李光弼以功加安北都护、西受降城使，成为独当一面的边塞守将。还军灵武时恰遇到郭子仪服阙还镇，两人果然如期重逢。

郭子仪在节度使官署中找到正在整理公文的李光弼，只顾草草扫了周围一眼，见廊下无人便一把抱进怀中。往日里两人虽然关系非常，还从未在同僚面前露出端倪。公事场合见面，从无令人侧目的出格之举。而如今新婚又兼小别，都有几分情不自禁。李光弼象征性地推挡一阵，哪里推得动，只好顺从地被那人抱到胡床上亲了又亲。

亲热之间李光弼到底放心不下，支着耳朵四处探听动静。郭子仪见他心不在焉，便也不再强求，笑道：“不吓唬你了。晚上再去你家找你。——咦，不对，我刚才路过你家看见门前停着好些车马，想是家里有人过来？那还是你来客店找我吧。”

李光弼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自李楷洛过世，李夫人携幼子们迁居长安，灵武旧宅就是他一人独居，哪里来的车马。他顿时敛起笑容：“我竟不知有客人来。你等等，我回家看一眼。”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阵阵喧哗，夹着一个妇人尖利的嗓音：“光弼？！李光弼你出来！”

“是令堂？”郭子仪下意识站起身就要迎出去。李光弼已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忙道：“回来！你先躲一躲，别出去……”

李夫人早循声找到他们的房间，郭子仪躲避不及，撞了个正着，只得硬着头皮行下礼去：“太夫人胜常。”

妇人不见他犹可，一见郭子仪便脸色铁青，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手里的大红洒金喜帖狠狠掷到他眼前。

李光弼一眼便认出那是他亲笔写的婚书，一直压在衣箱最底层，谁知竟轻易被母亲翻出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两人姓名，无可抵赖，顿时万念俱灰，无言跪倒在母亲面前闭目待罚。

 

李氏此番来朔方本因说了一门好亲，女家要见新婿，遂来和李光弼商量婚事。到了家里闲不住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儿子的房间，准备将他的夏季衣物拿出来晾晒。在衣箱里翻出喜帖时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这几年性情越发孤僻，几番说亲都被冷语拒绝，她也猜过是不是那人心里另有人选。迂回盘问了几次都滴水不漏，如今才知这孩子竟偷偷与人私定终身，对方竟然是郭子仪？！

眼下“小两口”双双跪在眼前，郭子仪腰带上的海东青银饰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上：这些年那人待她一家不薄，她还一直以为是小伙子古道热肠，逢人就夸郭二郎是个靠得住的正经人。亏她来时路上还拼命压着脾气，打算好好问问儿子：是不是另认识哪家姑娘和郭子仪重了名？

郭子仪眼见东窗事发，狡辩不得，立刻膝行向前护在李光弼前面，磕头如捣蒜：“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不合脂油蒙心骗他强迫他。太夫人只管打我骂我，三军面前千刀万剐，子仪绝无半句怨言！只求太夫人千万，千万不要为难光弼。他年轻懵懂，都是上了我的当……”

李光弼将婚书拾在手里，紧紧攥着，木然道：“阿娘。是我一意孤行。不干他的事。”

两人一唱一和，火上浇油。李夫人指着李光弼，下巴直打颤，只刚说了句“你！你们！”便突然捂住胸口委顿于地。

 

李光弼当场就吓傻了。亏得郭子仪眼疾手快，扑过去支住妇人身体，没曾摔伤。两人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将病人唤醒。李夫人起先说不出话，只是捶地恸哭，后来搜心刮肺咳嗽了一阵，一把掀翻儿子端来的茶，只哽着嗓子痛骂李楷洛“短命死鬼，葬送了我的大郎二郎。但凡还有一个在，我也有个指望……”

郭子仪见此情景，心知自己多说无益，嘱咐了李光弼两句，便悄悄退出去找医生。须臾惊动了王忠嗣和麾下将佐，众人将李氏护送回家，诊脉煎药直闹到起更。郭子仪一直守在李家门外，也不敢进去，就只伸着脖子眼巴巴望着人来人往。情知李光弼这时候断无可能出来见他，心里却只是放不下。

熬到三更时分，只见内院灯火次第熄灭。闲人散去。最后一个出门的是王忠嗣，看着下人们关好了院门，转身朝郭子仪道：“跟我回衙门。”

 

郭子仪一路都在求告长官：“你们揍我，罚我，怎么都行。求求大夫去和李夫人说，都是我的错，千万不要再打他、再逼他了。”

王忠嗣紧绷着脸目不斜视，直到进入自己的书房，紧闭门窗后才开口：“郭将军，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说的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实告诉我，你都对光弼做了什么，将来打算怎样？”

“我们，不是，我，是我一个人不知廉耻，罔顾人伦，做下千刀万剐的事，还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光弼年纪轻，心眼实，一时受了我的蛊惑。他现在一定难受死了。你们千万不要再责备他……”

“什么叫‘长长久久在一起’？他正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你就打算和他这样混一辈子，让他上愧父母，下惭同侪，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戳断脊梁骨吗？”

话音落处，只听啪的一声，郭子仪抬手扇在自己脸颊上，力气之大，嘴角立时迸出血迹。“大夫……真的都是我的错。等得了空，你骂我一整天，我绝不还一个字。可是眼下事情紧急，求大夫只看在光弼的份上，帮他求求情、想想办法吧。”

王忠嗣背过身去长叹一声：“当日蓟国公出征吐蕃，有巫者卜出凶卦，云所至必克，然主将殆不能归。蓟国公以国家事重，曾无犹疑，临行前只将光弼托付与我。后来不幸一语成谶。我既受托孤，视光弼便如家人一般。古人云‘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光弼日后是要出将入相的人，他背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你们只贪眼下欢愉，少不得我来做这个恶人：下个月我移节河西、陇右，到时候带他一起去。一来远离这里的议论是非，二来突厥已灭，他到吐蕃前线方有用武之地。”

郭子仪只刚听到河西陇右四个字便心下一凉，长官后面的韬略谋划他一个字也没听见。许久的冷场后他才意识到王忠嗣正盯着他等他表态，思绪一片空白，只得顺口敷衍：“哦，这，大夫，大夫三思……”

“怎么？你要是有更好的主意，自己去对李夫人说。”

“不是，我不是……”郭子仪只觉心肝都被掏空了，无意识地攥住腰间革带，任由冰冷的银饰硌进手心，“大夫，大夫这样……拆散我们，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可光弼他，他会活活疼死的啊！”

王忠嗣闻言也是一惊。李光弼的性情他如何不知。可除了快刀斩乱麻，他又能怎样？

“光弼素有大志，禁得起磨砺，哪像你说的那般小儿女态……”

“你看不见！”郭子仪骤然打断长官，声调里几乎带了哽咽：“你当然看不见他有多疼多苦！你们眼里只认得出将入相，谁真正心疼过他？！”说罢自觉失态，颓然跌坐进胡床里，将脸埋进手中。室内一时静到极点。郭子仪不曾发出丁点声响，只见挣得发白的指缝间一滴一滴滚下泪来。

眼见对话脱离了预定的轨道，王忠嗣尴尬之余也有几分无措。他所认识的郭子仪，永远满面春风游刃有余，怎样的局面都能一手掌控。而此刻七尺男儿窝在他面前无声痛哭，荒唐的场景却也让人难免恻然。王忠嗣无言相劝，只等那人自己哭够了，过去象征性拍了拍肩膀：“你代光弼去守西受降城，明日就赴任吧。”

郭子仪的袖子已经湿得不成样子，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抬起脸问王忠嗣：“大夫来时，光弼他……还好么？”

王忠嗣转过脸去没有回答，只将一把镔铁短刀放在他们之间的书案上。郭子仪一见此物，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自觉地留下腰间蹀躞带，黯然离去。

 

数日后李夫人身体复元，看见郭子仪归还了信物，心满意足地带着李光弼回京。一路上年轻人只如行尸走肉，无论母亲说什么都唯唯恭听，除此之外却再无一个多余的动作和表情。李夫人起初也担忧儿子的精神状态，昼夜守在身边，不时说点宽慰的话。后来见那人似乎也饮食如常，并无异动，渐渐放下心来。入长安后总算松了口气，正叮嘱着相亲的大小事宜，只听砰的一声，李光弼竟如一块石头般从马背上直挺挺栽倒在地。众人大惊，七手八脚上前将人抬到路边。李光弼醒了一小会，却只在母亲的惊呼之间微弱地应了两声，随即又阖目昏睡起来。

抬到家请了医生，却道公子身体康健，无甚大碍，只是困得狠了，一时失足。李夫人这才意识到儿子自灵武过来一路，夜夜躺在她近旁呼吸停匀，其实根本不曾睡着。所幸休息几日后渐渐缓了过来，只是落马时磕伤了头面，到了相亲那日仍旧鼻青脸肿。女家人见了便有几分不悦，再搭上两句话，年轻人只是呆呆地，十句应不上一句。更兼又听说他不久后要远戍河陇，种种不满攒到一处，几次来往后便冷了下来。

李夫人倒也不气馁。想着儿子年纪轻轻前程似锦，只要断了那门子邪念，早晚收心做人，不愁没有好亲事。送李光弼上任时多少怀着几丝异样的歉疚，格外殷切温存，吃的穿的装了几大车。临别时同两个幼子都哭成泪人：“我的儿，你到那边好歹看顾自己。这个家如今你就是顶梁柱，莫让我们母子失了指望。”

自灵武闹了一场之后，李光弼几乎从未抬眼直视过她。此刻却仿佛心有所感，定定地从母亲望向弟弟，又从弟弟望回母亲。无言对视良久，年轻人眼中终无一滴泪水，只是缓缓垂下眼睫。仿佛是点头答应，又仿佛只是漠然转身。

TBC

《山河誓》

郭子仪X李光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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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梗概：原地结婚

10【贺新郎】

 

惯于早起的李光弼在天色未明时醒来。室内水汽还未散尽。郭子仪从身后搂着他，如两个调羹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爱人的吐息洒在后颈，阵阵温热撩得他心痒难耐，极想转过身看看对方，闻闻那人身上像阳光晒过的干净被子一样让人舒服的味道。心理斗争了半晌之后他慢慢将郭子仪的胳膊从自己腰间抬起来，轻手轻脚翻了个身。

幸而并没有吵醒对方。郭子仪含糊“嗯”了一声，重新搂住他的后腰，继续安心的睡眠。一夜纵情之后两人都没有挽头发，枕畔青丝狼藉，错落交缠不分彼此。他静静凝视着郭子仪的脸。平静的睡颜稍稍抚平了帅气的锋芒，几缕散落的碎发让他的面容更加柔和可亲。视线从俊美的眉峰移到浓密的睫毛，到高挺的鼻梁，到微翘的唇角，他终于忍不住凑过去，闭起眼睛轻轻偷了一个吻。

亲着亲着他渐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睁眼一看，果然，郭子仪竟然在笑。

“你……你醒了？”

郭子仪动作夸张地紧闭双眼，拼命摇头：“没醒没醒。睡得死死的。你接着亲呀。”

“你！”李光弼恼羞成怒，红晕从脸上烧到身上，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落荒而逃。郭子仪眼疾手快地将人扑倒在床上，捧着脸一顿乱亲，直到怀中人放弃挣扎乖乖就范才放手。

“菩萨，头发都缠在一起，可不敢乱起床。”

一句话提醒了他昨夜有多过火。李光弼只刚回想了一个画面便已无地自容，将脑袋窝进爱人怀里，小动物撒娇一般左右揉蹭。郭子仪被蹭得心都化了，紧紧搂住爱人光裸的躯体。两人的心口贴在一起，分享每一记心跳的震颤，都被无与伦比的亲密与幸福感淹没到神魂颠倒。年轻的身体很快就耐不住挑逗，手里腰间小动作不断。郭子仪倒还有几分清醒，并不打算一大早就把饿着肚子的伴侣吃干抹净。短暂的缠绵抚慰后他柔声道：“我还没问过，光弼，你喜欢我哪里？”

李光弼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你温柔，可靠，对我又体贴又包容，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他坏笑了一下，将那人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还有呢？喜欢我身上哪里？”

年轻人恍然意识到问题里的歪心眼，咬了下嘴唇，却还是认真答道：“你的脸，笑起来格外好看。还有你的手，手指长长的，看上去好像觉得会很凉，但总是温温热热的，被你牵着手的时候特别安心。”

“就这些吗？还有没有？”他眨着眼睛，企图将那人的手带到不该去的地方。

“还有胸口。手感特别好。喜欢被你抱。”李光弼分别知道那人想听什么，却也故意绕过重点，然后话锋一转，“子仪，你喜欢我哪里？”

“想听体面话还是真心话？”

“什么是体面话？”

“就是之前说过的，喜欢你正直勇敢，坚守原则，眼睛里总有火光的样子。也喜欢你的仪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好像一张弓从不下弦。”

“真心话呢？”

“喜欢你的耳朵，敏感得不行。红起来像冰湃的糖心李子。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发现你一站在我旁边，离我近的这边耳朵就红了，可爱得要死。不过……”郭子仪的手忽然从他的后腰滑向尾骨，凑近耳边用气音道：“最喜欢的还是你……里面。”

他充分预判了李光弼的愤怒，视死如归地将白皙饱满的胸膛挺到那人眼前：“来嘛，喜欢我的胸可以多打几下。使劲打，我不怕疼。”

 

起身时发现头发果然缠成了死结。李光弼只好坐在郭子仪腿上，耐着性子等那人一点一点梳理清爽，心里奇道一个大男人，房里竟放着半人高的穿衣镜，真是臭美。好容易梳完头发，打结实在太厉害的那几缕不得不剪去。郭子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花红柳绿的荷包，将剪下的头发仔细收进去，笑道：“光弼，谢谢你的礼物。”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李光弼听见这句话忽然不自在起来：他们订交数年，郭子仪送过他无数样礼物。大到装饰奢华的盔甲鞍具，小到挖耳朵修指甲的零碎玩意。而他除了书籍纸笔外却很少还礼。他是个物欲极淡的人。无论见到什么东西都无法像郭子仪那样心生“好喜欢，送给光弼”的念头。看到那人如此珍重地收藏关于他的琐细之物，李光弼感动之余难免自责。到了穿衣服的时候，灵机一动，将自己的錾银蹀躞带围在了对方腰间。

“对不起。我欠你好多礼物，以后慢慢还，可以吗？”

郭子仪趁势将爱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额头：“怎么还说这么见外的话。我已经收到世界上最珍稀最贵重的礼物了。这条腰带上的银銙都錾成海东青纹样，一定是你家里祖传的宝物。你还是自己留好，免被令堂责怪。不如你多抱抱我，岂不是比什么腰带都舒服。”

两人推让半晌，李光弼说什么也不肯收回，赌气道：“横竖是我的心意，你要是解下来，我就把它扔进黄河里。”郭子仪实在拗不过死心眼的恋人，只得与他交换了腰带。

 

当日轻阴蔽日，早饭后下起小雨。天气不宜远行，郭子仪便只带伙伴在县城内外略逛了逛，顺便去郭敬之夫妇停灵的寺院里拜了一回。返程路上遇到一处荒废已久的庄园，郭子仪指给李光弼道：“你的王大夫老家就在这里。祖坟在渭南，也不远。可怜我们同乡一场，他老人家何曾拿正眼瞧过我。”

李光弼还是头回听说王忠嗣家在郑县，不由得驻马多看了两眼。从半塌的墙垣望进去，几处简朴的房舍都失于缮补，檐角阶前荒草丛生。想来王忠嗣年少入宫，被天子养为假子，大约已有二十多年不曾回来这里。在灵武与长官公事之余偶尔闲话，那人也曾流露过功成归隐的愿景，只不知到那时这处庭院能否无恙。正出神间，眼前被什么东西晃了晃。转头只见郭子仪伸手晃着他，一脸委屈：“你马上就要出去建功立业了，有的是机会和你的王大夫一桌吃一床睡。就这两三天归我，能不能专心点？”

李光弼哭笑不得：“别闹。我和王大夫毫无私情，也绝不会再对旁人动心。你不信，我再给你起个誓？”

郭子仪再听不得起誓两个字，慌忙道歉：“千万别。我怎会不信你。只是想到你过两天就要走，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心里有点难受。”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就变了。李光弼也明知戎马倥偬，自己只能在这里小住数日，只是见面以来朝夕相守的时光过于甜美，他根本不敢去想近在眼前的离别。如今被郭子仪点一语点破，两人都心下凄凉。细雨中无言走了一路，回到郭家门前下马时，郭子仪突然拉住李光弼的手：“光弼……我，我想和你……成个亲。”

“什么？！”李光弼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揪揪耳朵，才发现耳垂烫得吓人。

“对不起。我，我问的是不是有点晚……”郭子仪一反常态地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其实我早就在做准备，只是怕你觉得奇怪，总不知怎么开口。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答应一句‘愿意’，剩下的我全都安排好。今天晚上可以吗？没有旁人，就我们两个。光弼，你……”

几句话信息量之大，惊得李光弼手里的马鞭都掉了。“我……我愿意。可是……”话音未落，年轻人已被伙伴猛扑进怀里，几番挣扎才勉强说完一句话，“可是，两个男人……怎么成亲？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不就有分桃断袖、安陵龙阳么？就算自古没有，从今往后就有了。退一万步，你觉得跟男人成亲太尴尬，我也可以扮作新妇呀。你放心，我把开元礼背得滚瓜烂熟，新娘子穿什么戴什么，怎么走怎么拜，我都懂。”

“你……你闭嘴！”李光弼在拥抱间好容易拔出一只手，捂住对方的嘴，“我和你成亲。就今晚。我愿意。只要你少胡说八道两句我什么都答应。求你了。

 

李光弼其实很想和郭子仪一起布置新房，但那人说什么都不肯，定要让他在郭氏老宅里“稍候”。怕他寂寞无聊，又叫六弟郭幼贤陪着喝茶闲谈。幼贤比李光弼小两岁，正张罗着考武举。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谈论兵法之余还抄起弓箭陌刀操练了一番。郭家亲戚都是热心肠，听说来了远客，几个婶子嫂子纷纷提着果子点心到坊前大桂花树下招待客人，看见李光弼射长垛，箭箭正中靶心，连声喝彩。

“看这后生多精神！他爷在时总嗔着老二，说他成天在外面混的都是酒肉朋友。你看看这不就是个正经朋友？给他爷看见就好了。”

李光弼一时心虚，背过脸去不敢接茬。郭幼贤收了弓，朝那妇人笑道：“三婶，你那媒婆瘾又犯了？趁早断了这念想。李将军年纪轻轻已经是宁朔太守，亲也早定下了。”

别人犹可，李光弼闻言先目瞪口呆，不知幼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边三婶锤了幼贤一拳：“油嘴！李使君定的哪家？”

“可巧，也姓郭，早晚就过门呢。”

李光弼已然是面如土色，揪着幼贤的衣摆连道：“别说了……”妇人们乐见年轻后生害臊，越发来了兴致，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李光弼被围攻得丢盔弃甲，满头是汗，情急之下慌不择言，鬼使神差地问道：“郭……郭将军怎么还没成家？订过亲么？他比我大不少，难道……”

此言一出，庭中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李光弼硬是被吓得噤了口，转头求救般望向幼贤：“怎么……这……是不是我不该问？”

他已经失悔于方才的问话。郭子仪就绝对不会在他背后偷偷打听这种事，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给他无条件的信任。而他竟无论如何也压不住那一点多余的好奇心。

或许在他自己也不曾窥见的内心深处，他总以为那人只要愿意，随时还有退路，而他没有。他脚下是华山绝径，一步踏空便只剩万丈深渊。

郭幼贤干咳一声，拿出循循小子弟的乖巧表情：“咳……我做晚辈的，哪敢过问长兄私事。——你们坐。慢慢聊。我去二哥那边拿个东西。”

在场亲戚中几个年轻媳妇也都讪讪地跟着幼贤告辞。最后只剩下三婶还坐在李光弼旁边，手里不慌不忙地纳着鞋底，嘻嘻笑道：“一个个的跑啥？看把娃撇得五脊六兽。你和老二认识多久了？没听他说过成亲的事？”

李光弼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头，直把衣摆攥出水来：“有，有几年了。没，没问过他家里的事。”

“嗨，老二他说来话长。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张罗过。他爷要挑门第，他要挑模样，鸡飞狗跳闹了几年。都想着长大就收心了。谁知四五年前忽然回来不让说了。谁家都不要，媒人上门都给他撵出去。他爷气得呀，打小没动过娃一指头，那回是抄起门闩从屋头打到街上。最后当老子的给他跪下了，说你总得有个缘由吧。天下哪有男人不想娶媳妇呀？那孩子这才把实话说出来。唉……”

李光弼听得心惊肉跳，半晌才意识到三婶在抖包袱，想问又不敢多问，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刚才就随口问一句……”

“嗨，说出来也没啥，他说不定早晚告诉你。”妇人一拍大腿，凑近他耳边，悄声道，“老二他呀，在外面打仗伤了身子，入不了洞房了。”说罢啧了一声，递给年轻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光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登时憋得五内俱伤，都不知自己是想捶地狂笑还是更想逮住郭子仪揍一顿。那厢里三婶还在惋惜不止：“他爷是个好心人。听见这个，也不忍害了人家闺女。从此就丢开了。好在他家弟兄多，倒不愁香火。只是可惜的慌。老二生得那样，又有出息，怎么就这般没福……”

“是，是怪可惜的。”李光弼气都喘不匀，脑子里一片空白，胡乱应道，“兴，兴许找医博士看看，有没有药？”

“可是呢。你说打仗伤哪的都能治，难道偏偏伤了那个就治不得。他爷娘都走了，身边也没个知疼着热的人。我们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没见识。你将来倒替他留点意？才三十来岁，一辈子还长着呢。”

演技极为匮乏的李光弼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好在三婶也知趣地换了话题。不觉聊到暮色四合，幼贤天降救兵地转回来：“李将军，二哥叫你过去吃饭。”

 

郭幼贤将他送到老宅门外，递过一个红绸包袱便告辞了。李光弼也不敢问那人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匆匆接下来落荒而逃。回到郭子仪别宅门口才打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一套绯色公服。穿在身上极为合体，显然是提前定制的。轻轻推开虚掩的宅门，只见院中张灯结彩，两行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引向正中一座临时搭建的庐帐。郭子仪听见门响，一路小跑过来接亲，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一面团扇遮着脸。

李光弼顿时笑场，一把夺下团扇扔在旁边：“你再胡闹我就要逃婚了。”

郭子仪早将院门关严闩紧：“现在后悔怕有点晚。看你往哪逃。”说罢先搂住爱人亲热一番，然后携手一起步入青庐。室内正中摆着一张高几，上面供着一副少劳。两边交椅原本是父母座位，此时一边供着郭敬之夫妇的灵位，另一边供的是李家那条海东青银带，中间不伦不类地围了一只雁。郭子仪对李光弼解释：“问名纳采是来不及了，但我上午确实在寺里问了阿爷阿娘，他们都对这门亲事没话说。令堂那边也就只好心到神知了。”

李光弼难免觉得这样欺负二老“没话说”恐非人子之道，却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节外生枝，只无言拜了几拜。东壁下照古礼设了盥洗的水盆。两人洗了手，并肩坐在桌前，郭子仪取过两副大红洒金喜帖，赧然道：“婚书还要劳烦你。我搜肠刮肚好些时候，打了几个草稿都怕你嫌肉麻，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

“这……我也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格式。”

“那不重要。你想写什么就写点什么好了。”

李光弼蘸了笔，沉吟片时，看着上首两对空椅子略露难色：常人婚姻是二姓通好，三媒六聘，高堂同证。而他们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关系，连许多喜庆的套话都套不上。

郭子仪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笑道：“这有什么，只要心诚，皇天后土表里山河都是我们的证人。”

红笺上落下端方刚劲的笔迹。

【维年月日，太原郭氏子仪婚于柳城李氏光弼。

敬兹新姻，六礼不愆。

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执子之手，共偕琴瑟之好；修我戈矛，同誓山河永安。

使黄河如带，华山如砺，死生契阔，无违无替。

此证。】

 

婚书一式两份，签押之后各执一页珍重藏好。下一步便是“同牢盘”。按礼俗应将少劳中的羊肺羊肝割下几片，放在盘中让新人同餐，象征共同生活的开始。郭子仪端上来的却是满满一盘子清汤羊肉和羊杂，一揭盖子满室荤香，顿时将婚礼的庄严气氛一扫而光。

“光吃几片肝肺怎么够。从今往后啊，我要跟你一起吃烤全羊，古楼子，浑羊殁忽，顿顿都在一个盘子里。”

笑话归笑话，李光弼却立刻领会到那人的深意。他们刚认识不久时曾在定远城营房里一起吃饭，后来闹别扭时又在灵武酒楼上同盘饮食不交一言，两段酸涩的回忆与眼前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合，五年间他们从相互试探的新交一路走到这里，羊肉汤热腾腾的香气倒是从未改变。

饭后是合卺礼。卺是将葫芦剖成两半制成的一对酒杯，中以丝线相连，新人各饮一半，再交臂互饮。郭子仪促狭，故意将系杯子的丝线留得极短。两人喝交杯酒时额头频频撞在一起，还要拼命维持平衡不敢洒了酒。好容易喝完，两人放下杯子笑成一团。

“可巧今天早上结了头发，就当行过了合髻礼。现在六礼已毕，我们明公正道成了亲，以后再不要学古人‘割臂之盟’私定终身了。”

 

洞房就设在郭子仪卧室。此时经过精心装扮，李光弼险些没认出来。满屋家具都披红挂绿，处处结着斗大的绣球，过于艳丽的色彩晃得人眼睛都酸。沿床四周立了几面围屏，上面也都盖着龙凤呈祥团花红绫。李光弼小时候参加过亲戚家婚礼，从未见过新人床前摆满围屏的。正纳闷这又是什么风俗时，郭子仪已经拉他在床上坐下：“按理说龙凤都是公的，你看这花纹多应景。可见自古以来老祖宗便有此礼，绝非我们杜撰。”

李光弼已经克制不住要揍人的冲动，一眼瞥见床头摆着几碟果子蜜饯，遂抓过一颗冰糖莲子来塞进郭子仪嘴里：“你多吃点，少说两句。”

莲子在蜜糖里浸到晶莹剔透，宛如颗颗羊脂玉珠子。郭子仪衔了一半，揽过李光弼来将另一半送进他嘴里。两人就地交换了一个黏糊糊甜腻腻的吻。气氛渲染到十二分，一吻终了时年轻人已经眼神迷离，就着微醺的醉意贴向他的身体。郭子仪却还气定神闲，一手将盛果品的红漆盘端至膝头，哄着那人一样样地尝。

漆盘中央还摆着个石榴，被一圈小巧果碟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寻常人家婚礼，往往以石榴祝福新人多子。春季没有鲜石榴，郭子仪还特意找了个瓷石榴摆件。李光弼看见却觉有几分刺眼，别扭道：“我们要它做什么。”

“倒不是那个意思。石榴也叫安石榴，你马上要出塞远征，我不能跟着去，只好在这里祈祷你一路安安稳稳，平安凯旋。”说罢揭开枝叶形状的盖子，从小瓷盒里拈出一枚蜜饯李子，“况且李将军，你再看看这个盒子，有没有觉得眼熟？”

李光弼嘴里咬着李子，正感动得一塌糊涂，闻言不免纳闷。拿起瓷盒端详一番，好像真的在哪见过，盒盖上的细密裂纹尤为可疑，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细节。郭子仪见他迷惑，忙又提示道：“这个盒盖被你摔碎了，还是我拿鳔胶一点点粘上的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光弼心里咯噔一声，揭开盖子朝里看去。没有了蜜饯的遮挡，赫然一对精赤条条的小瓷人抱在一起。男子盘腿如打坐，女子面对面坐在他怀中，一双玉腿紧紧缠在新郎腰间。大胆热辣的姿势瞥上一眼便教人耳热心跳。

——是那年他们在长安西市看见的“压箱底”。好容易快要忘掉的尴尬记忆，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被怼到眼前。

——还巴巴地把李子藏在里面！

“郭子仪！你！”李光弼当场翻脸，扔下瓷盒就朝伴侣扑过去。幸得郭子仪早有准备，已将果盘安放妥帖。此时大剌剌地扯开衣襟，挺起胸脯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你生气就打我吧。只求你看在新婚之夜的份上下手轻一点，就一点点，好不好？”

 李光弼一摔手，捂住自己烫得要冒热气的脸：“你坏死了！那个东西你怎么还一直留着？！”

“你当时说的呀，‘你这么喜欢，拿回去天天看。’你原话。骗你是小狗。我想着军令如山，哪敢违抗，赶紧拿回家放在枕头边上天天看，几年里一天都没漏过，昨天半夜还趁你睡着了偷偷爬起来看了一眼……”郭子仪也不知哪来的定力，硬是忍着笑，正经八百地解释了半天。眼见那人已经把自己蜷成一个球，拱进被子堆里咬牙捶床，怎么劝也不肯出来，才放下恶作剧的心思柔声哄道：“你揍我吧。求求你别生气了。新婚之夜吵吵闹闹的多不吉利。你看，那时候我们才认识不久，这还是你赔的钱，送进我手里，那不就好像你买了礼物送我一样？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当然是要珍藏一辈子的。坦白讲，我根本没有什么要出嫁的妹妹。那天进到那家铺子里，就是想为今天做准备的。光弼，我们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春宵一刻值千金……”

李光弼一骨碌爬起来将他捂着嘴摁倒在床上：“做！现在就做！怎么做都行只要你闭嘴。求求你，求求你了！”

凶狠的拥吻间隙郭子仪艰难地挪到床边，一伸手扯下了围屏上盖着的红绫。——哪里是什么围屏，床榻四面皆是半人高的穿衣镜，将床上新人团团围住。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TBC

马驰老师的《李光弼》和穆渭生老师的《郭子仪评传》近期都再版了。两个书都很值得收藏。我做郭李年表基本就是照这两个书抄的，写文也经常参考。

没错是cp书。同属山西人民出版社“溯源”系列。

《山河誓》

郭子仪X李光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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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梗概：回家搞

9【桃花水】

 

郭家子女多，祖宅里挤不下，常年在外的郭子仪便自愿搬出，在邻坊另典了一处院落独居。李光弼跟着他下马进门，不曾遇上一个闲人，一路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房舍不大，却被布置得舒适宜人。虽已是春暖天气，屋里炭火仍烧得很旺，一进门便有微湿的暖意卷着饭香扑面而来，是久违的家的气息。两人在已经摆好了晚饭的桌前就座，揭开盖子，见是两碗鸡汤馄饨和几样时令小菜。郭子仪把自己碗里的馄饨又夹给对方几个：“今天上巳节，我们这里风俗是吃馄饨。我让他们多弄几种馅，你尝尝哪个合口。”

李光弼奇道：“上巳节怎么吃馄饨？那你们冬至和过年吃什么？”

“馄饨。我们这里什么节日都吃馄饨。前两天寒食，吃的是前一天剩的馄饨。我也是出去做官才知道别处不这样。”

一天的赶路和游玩之后，吃上这样一碗带热汤的馄饨实在是满足又解乏。郭子仪一个个问他羊肉馅好吃还是鸡肉馅好吃。李光弼囫囵吞枣了半晌，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没吃出来谁是谁，只得胡乱点头，把嘴巴塞得满满的以逃避答话。

“今天可不许‘食不语寝不言’。”郭子仪装出一脸委屈的样子，“一会要在床上说一夜的悄悄话呢。”

 

餐后收拾完杯盘，推开卧室的门，李光弼才明白氤氲一室的暖雾从何而来。只见当中放了个巨大的浴盆，暧昧潮气里漾着甜暖的桂花香，热水上面还飘着粉嫩嫩的桃花瓣。郭子仪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孔圣人上巳日去河里洗澡，华山上没有河，我们也不能缺了典，就在这里补上好了。

李光弼一面感叹这人也太会捯饬了，怎样的硬汉见此情景能不溜骨髓；另一方面又不合时宜地想着布置这一切的仆从不知作何感想，明天见面又该如何自处……

胡思乱想间，蓦地被人从背后抱了满怀。

……

（下见红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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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谒金门】

 

李光弼是被热汤的香气唤醒的。揉开眼睛才见外面已经日上三竿，不禁惭愧自己成年后的第一天竟过得这样堕落。撑起身体时稍嫌乏力，又惭愧于自己的孱弱，仔细一看才发现身上盖了三条被子，皮袄大氅叠床架屋堆了一尺厚，怪不得夜里一直梦见有什么人压在身上。

“你醒啦。快穿件夹袄，早晨冷。”梦里那个人满面春风地进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桌上。

李光弼穿衣洗漱完毕，坐下吃饭时发觉不对劲：“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做的长寿面。虽然迟了一天，还是想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少年连声道谢，又笑道：“你竟学会擀面了。”

“那倒没有。找汤饼铺买的。我不过是稍微加工一下。来不及熬汤，只好煎两个鸡子凑合。你小心点吃，不要咬断。”

筷子挑起细长的面条，一根根首尾相续，抻开来怕不要有几丈长。李光弼这才知道长寿面还有这样的讲究，不禁想着那人一早起来蹲在灶台边捏面条，感动之余又有几分好笑。翻了半天好容易找到开头，小心翼翼地边夹边吃，起初还觉得好玩，渐渐吃了七八分饱，看着剩下的半碗面不禁发起愁。然而嘴里不敢歇，也不能说话，只好抬起头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同伴。

郭子仪正看得乐不可支，简直被少年两腮鼓鼓的样子可爱到五内俱伤。李光弼见他幸灾乐祸，气得直跺脚，皱着眉朝那人摇头。

“吃不下了么？你还在长身体，吃这么少当心将来没我高，亲我还要踮脚尖。”郭子仪嘴上便宜占尽，心里却有些后悔自己太贪心，一煮就是半斤面，换谁吃都要发愁。李光弼翻个白眼，又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了。正为难时，只见郭子仪也取双筷子，挑起面条另一端，一路吃过来。李光弼见此情况微觉不妙，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行云流水般吃到他面前，顺着面条吃到他嘴唇上，捉住舌头好一顿戏弄，末了意犹未尽地舔舔他嘴角的汤汁：“真好吃。”

他自从认识郭子仪，一直都以为那人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碰到他的手都要道歉。岂知一夜之间竟变作了登徒子。李光弼咬着煎蛋默默腹诽：听说蜂蝶一旦交尾就会褪去翅膀上的颜色。男人上了床，原来也是会把廉耻心都褪掉的。

 

收拾碗筷时，郭子仪终于问出了悬心一夜的问题：“你昨天是从令尊的宴会上偷跑出来的么？现在回去，被他发现了怎么好？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李光弼神色自若：“你不去还有扯谎的余地，去了反倒火上浇油。他们拿我还能怎样。无非是打。”

“以后不要这样了。”郭子仪叹道，“让我看你为这个挨揍受罪，比一刀刀活剐了我还疼。我在这里自由得多，有的是空闲去灵武找你。”

 

上元的假期还未完。李光弼回到灵武也不必点卯，无处可去只能回家。本以为又要一场恶战，不想父母见了他倒也没多话，抱怨两句“出去玩也不告诉家里。”“糟蹋了好衣服。”也就过去了。

他多少还是有几分纳闷。后来在使府见到王忠嗣，那人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年轻人爱玩归爱玩，也要当心身体。”

李光弼做贼心虚，当场冒出一头冷汗，低头嗫嚅道：“下官谨记。”

王忠嗣也无意深谈，将话题转到了公务上。李光弼想问什么却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作罢。

 

那年春天暖得早。王忠嗣治下的朔方不开边衅，鲜少战事。两个年轻人便有了大把的闲暇时光在一起挥霍。打猎，跑马，踏青，野炊，或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并肩坐在黄河边，静静看草间流萤，云中归雁，看夕阳剪出贺兰山脊的影子。时光凝固在万道金辉中。仿佛一吻结束睁开眼时便已双双鬓发如雪。

然而好景不长。是年吐蕃偷袭陇右，屠达化县，陷石堡城。节度使盖嘉运连战皆败，毫无还手之力。朝廷遂以皇甫惟明代之，并出河陇诸道军共击吐蕃。李楷洛领朔方军前往助战，于河源击溃蕃贼。随行的李光弼也凭借缜密的谋略和铁打的军纪在此次战役中崭露头角。至次年正月，河陇军于新城、鱼海大破吐蕃。朔方军也班师回镇。本是鼓乐喧天的凯旋之途，李楷洛却不幸染病。旅途劳顿，行至怀远军时竟至不治。

李光弼纵然老成沉稳，骤遭至亲亡故的打击，也一时间六神无主寝食俱废。幸好王忠嗣听到消息，立刻派心腹僚佐前往怀远接应，将行军治丧的大小琐事都料理稳妥。棺榇运到灵武，郭子仪也请了长假到李家忙前忙后，打叠起千百样体贴的话语安慰李夫人和几个孩子。一个月下来总算尘埃落定，李光弼也渐渐从失怙的悲痛中振作起来，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准备和母亲弟弟一起扶柩还京，庐墓守孝。岂知祸不单行，一日郭子仪突然接到家信，报说父亲郭敬之病重，要他立刻回华州探视。李光弼也来不及饯别，在城门口匆匆拥抱一霎便目送那人绝尘而去。

回到家中，李夫人照旧坐在灵位前发呆，他却无法像郭子仪那样强作笑颜曲意开解，干巴巴地问了安便退回自己房中。四下里悄无人声。他蓦然意识到郭子仪走后的世界静得可怕，空得可怕。短短二十余日的朝夕相处已经让他无法适应离开对方的生活。甚至母亲和两个弟弟都开始依赖那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好像家里多了一个亲人。

可他呢？他愧疚地发觉自己在此之前对郭子仪的家庭知之甚少。那人知道他家每一个仆妇的名字，而他只模糊记得郭子仪父亲是什么州的刺史，生母早逝，下面七八个弟妹，很早就习惯于在关系复杂的大家族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父亲是怎样的脾气？他和庶母关系如何？弟妹们都多大了？家里有没有什么烦心事？这些问题李光弼从未问过，甚至想都没想过。他过于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照顾，直到此刻，有心在爱人遭遇不幸时给予回馈，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这种种念头让他重新陷入自责和消沉。李光弼与家人一行离开灵武时，王忠嗣亲自送行，将年轻人唤到一旁，上下打量一番，微哂道：“前两天郭将军在时还好好的，现在怎么这么无精打采，难道犯了相思病？”

“没有……我，我这几天……只是有点累。”矢口否认的同时他也暗生疑窦：王忠嗣向来不过问他的私事，怎么偏偏今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忠嗣显然不擅长开玩笑，更何况对面是李光弼。见那人一脸尴尬，遂收起戏谑的神色：“你冠礼那天偷偷逃席，蓟公差点发作，我告诉他，你和王思礼他们早就约好了摆酒庆生，孩子长大成人，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他才不再追究。——那么现在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你到底去哪了？”

说话间李光弼已将衣襟抓得稀皱，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只是不出一言。王忠嗣叹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可不是为你们打掩护，只是不想看你挨家法罢了。光弼，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后辈。丁忧回来，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你。至于你和郭将军，我还是那句话，年轻人爱玩归爱玩，若为这个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把自己陷进去，就不值了。”

“不是玩！”他忽然抬头，激烈地打断对方，“我做的事有悖伦常，任打任杀皆无怨。但请大夫不要轻易否定我们真心相好。”

一言既出，李光弼都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他向来对长官教诲奉若神明，从来没有这样当面顶撞过。王忠嗣更是一脸震惊，随即又转为某种微妙的尴尬，难以置信两个军事天才竟在一起讨论这种话题。翻了个长长的白眼后他干咳一声：“我当然相信你一片赤诚，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你们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等你有了妻子儿女……”

李光弼再次打断：“我不娶妻！一辈子都不。”

“那他呢？你能保证他也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只守着你一个吗？”

“这……这不重要。”

王忠嗣气得当场就要甩手撂挑子，抬头看见远处仿佛一夜之间花白了鬓发的李夫人，终又不得不捺下性子：“光弼，别说傻话。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妇，也有许多不能善始善终。更何况男子之间既无书契为证，又无儿女羁绊。从军戍边，难免聚少散多，还时刻要面对生离死别。你们一时浓情蜜意，究竟能不能细水长流，很多时候自己也做不得主。郭将军是个看得开的人。我只担心你。你凡事都太容易认真了。”

李光弼从长官那里学了无数做人治军的道理，唯独这节课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垂眸敷衍道：“下官谨记。”王忠嗣分明看透他既不打算谨也不打算记，情知良医医病不医命，只是不忍心看少年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撞得太惨罢了。

“你前两个哥哥，皆不及婚娶即殁于王事，一直是令堂一块心病。你既到了年纪，早点让她老人家含饴弄孙，也可告慰蓟公在天之灵。你生性纯孝，一定不会让二老失望。”

李光弼这时已是敷衍都敷衍不来，郁闷烦躁溢于言表。王忠嗣也不容他再辩解，直接将人推回李夫人身旁：“去吧。”

 

回到长安后李光弼总算明白王忠嗣的一番教训从何而来。李夫人甫一忙完李楷洛的葬礼，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物色联姻对象。李光弼不敢拒绝，只推说服丧期间不能婚娶。李夫人嗤道：“汉人又能有几个守规矩的，何况我们。你怕被人议论，看中了先定亲，等脱了孝再过礼不就完了。”一时间家里门庭若市，隔三岔五就让他出去拜会亲故，也不知隔着屏风被多少姑娘相看过。李光弼不胜其扰，索性搬到富平县檀山原，在李楷洛墓旁搭了间草屋闭门读书。任母亲软硬兼施只是不回家。蕃将子弟如此克己复礼，在朝中一时传为美谈，长安令都亲自上门旌表。李夫人倒被闹得骑虎难下，相亲一事只好暂时搁置。

只是这样一来李光弼也被自己的“孝行”拘住了。富平距华州只有半天路程。郭子仪为父亲养老送终之后闲居无事，几次三番在信中说想来探望他，都被坚拒。他太知道此时两人见面会发生什么。他在那人面前没有丝毫的自制力，唯有远离诱惑，以满足自己某种诡异的道德感：他是要在“不孝”的耻辱柱上钉一辈子的人。可他至少尽力过。

 

两年的时光在读书习武中缓缓消磨过去。除服之际适逢突厥内乱，王忠嗣谋出碛口北伐，以图一举灭国。遂起李光弼为宁朔太守，充朔方行军都虞候，命其径赴单于都护府等待与大军会合。自关中赴任须经华州北上，这一来李光弼再也没有理由拒绝郭子仪“来我家看看”的邀请。

两人约在华岳庙会面。是日春光淡荡，莺飞草长。郭子仪早早就到庙门口等着；李光弼下马时，但见那人身上已落了浅浅一层山杏花瓣。一别两年，终于相见时都有几分近乡情怯。年轻人只顾盯着郭子仪鬓间一片残蕊，替他觉得痒痒，却不敢伸手去拂。郭子仪却已情不能禁，一句“你长高了”还没说完便已将人结结实实抱进怀中，鼻尖深埋进颈侧贪婪地搜刮爱人身上的气息。

“光弼，想我吗？”

时逢上巳，华岳庙里士女游春络绎不绝。无数人在他们身畔来来往往。他却故意在拥抱间偷偷啄着侧脸到脖颈的敏感点。李光弼闻见熟悉的桂花衣香就已心旌摇荡，哪里还禁得住别有用心的撩拨，只得胡乱推他的胸膛：“想。想得很。你先放开我。”

“这么敷衍吗？”他偷吻耳垂，将一丝委屈温温热热地吹进那人红到滴血的耳朵里。

“没有！真的想。这里这么多人。求求你别现眼……”李光弼半边身子都麻了，推不动他，急得直跺脚。

郭子仪收了淘气，挽起那人的手：“那我先忍着。先带你玩一圈。”

李光弼不信神佛，又怕热闹，但见同伴兴致好，便跟着看了许多繁华道场。两人皆穿素服，束银带，身形挺拔风姿洒落，白衣飘飘如神仙中人。一路上许多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甚至还有大胆的小娘子朝郭子仪扔几颗豆大的小青梅，笑问：“郎君哪里人？”郭子仪一指供奉金天王的玉华阁：“家就在那里，小娘子常来坐坐？”语笑戏谑的声音引来了守庙的道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眯缝着眼睛盯了郭子仪半晌，忽问：“敢是郭太守家小郎君？怎么就这么高了？”

郭氏是本地大族。郭子仪因上面有一个夭折的哥哥，小时候被父母寄名在华岳庙里“出家”，名义上还要管这老道叫师父。当下两人见了礼，说了几箩筐家长里短的闲话。李光弼候在一旁已有几分无聊。老道惯于察言观色，忙问：“这是你兄弟还是侄儿？好威风的身段。我竟没见过。”

郭子仪笑道：“这位李使君岂是轻易见得的。不出十年，就要到凌烟阁上见了。他好容易来一次，劳烦上师给我们开后殿瞧瞧？”

民间信仰中华岳庙主天下姻缘，庙中僧人皆工于此道。老道带着他们绕过三清殿，玉华阁，一路上嘴不得闲，不住地给两人说媒：“不是贫道夸口，一辈子说和了多少王孙佳丽，自己都数不清。两位公子这般品貌……”

“上师厚意我们心领了。”郭子仪嘻嘻一笑，摇手截断他，“可惜我们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没这个福分啦。”

那老道犹不甘心，絮絮叨叨又要做媒买妾，听得李光弼一肚子闷气。好容易捱到后殿，老道拿钥匙开了门。郭子仪好言好语将他打发走，转回来长出一口气：“这老东西越发唠叨了。别理会他。给你看个好东西。”

 

偌大的厅堂里只摆了小小一张供桌，香花灯烛之外空无一物。等到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李光弼才看出这里供的不是造像，而是布满全厅的巨幅壁画。东壁上画着一支狩猎队伍，华山金天王骑在五花马上，架鹰携犬呼朋引伴；西壁上则是一队女眷簇拥着贵妇人，后面跟着油壁香车和乐舞伎人。其间神仙鬼怪，鼓吹百戏，大小百十个生灵，皆毫发毕现栩栩如生。

“听他们说，这叫《金天王出猎图》，是国朝李将军画的。光弼，我还不知道你会画画呢。”

李光弼连道“你又胡说”，心里却明白这是太祖玄孙李思训的大手笔。李思训惯画金碧山水，这里却纯是白描人物，实属罕见，怪不得被道士锁起来轻易不给人看。正思索间，乍被郭子仪抓住手腕拉到东壁下，指着金天王问：“你说，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光弼心道这人又发什么疯，抬眼看时，才发现那金天王被画成个年轻郎君，一双精描细绘的桃花眼，眉飞入鬓，顾盼生姿，颊上还漾着浅浅的笑涡。——竟真似照着郭子仪的脸画上去的一般。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人为什么巴巴地要带他来这里玩，又为什么一路被人围观，当下忍俊不禁：“这也奇了，怎么能这么像。你到外面铺张席子安安静静坐一会，只怕多少人都要来给你上香。”

郭子仪难掩得意之色：“我小时候他们还说我是华山三郎托生的呢。可惜长大了一事无成，也没人提这话头了。——光弼，你快说呀，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李光弼一时词穷，情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只得心一横，低头盯着墙角道，“你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话音未落，郭子仪搂过他在脸上猛亲一大口，啵的一声响亮出奇，在空阔的殿堂里简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纵然周围再无闲人，李光弼也窘得恨不能钻进供桌底下。遂甩开厚脸皮的同伴，径绕到西壁下面看画。

那边画的却是贵妇的仪仗，想是金天王的夫人。李光弼蓦地触动心事，耳边响起方才那老道的油腻腔调。想来郭子仪这两年在家丁忧，不知还有多少人给他做过媒。他刚才说的“使君有妇”是敷衍还是实情？他当年那句“那要看和谁了”又是什么意思？正心乱如麻时，郭子仪已凑近身旁握住他的手，分开五指交扣在一起：“生气了？想什么呢？”

他来不及思索，不该出口的话已经脱口而出：“子仪，你娶亲了吗？”

“当然没有！我和你在一起怎么还会娶亲？”

“没有很多人劝你，求你，催你么？你身为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里过得去这道坎么？”

郭子仪深深叹口气：“我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场，不如今天说开了罢。我父母祖辈都不在了，虽有庶母和族亲，我在外面从军，也都鞭长莫及。至于尽孝，我那几个弟弟争气得很，侄儿都好几个了。总之只要我脸皮够厚，谁也奈何不得我。——可你就不一样了。你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令堂必定盼你早点成家。你要是因为我惹怒了她，挨打挨骂，日夜煎熬，这才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坎。你记住，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但凡心里还有我，我都不介意。哪怕你心里没我，只要你幸福顺遂，我也打心眼里为你高兴。”

李光弼挣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不被信任的痛苦：“你怎么会这样想？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劝我，逼我，指责我，可你不能。因为你和我选择了同一条路。你能为我做到的事，我也会为你做。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揣测我。”

“不是的……我没有……”他越是急于解释越是张口结舌，几番斟酌也仍旧词不达意，“光弼，你太年轻了。我总希望给你爱，也给你自由和退路。我不需要你对我承诺任何事。退一万步，假如我死在你前面，我宁愿你还有别人可以相伴余生……”

话未说完，李光弼猛地抽出腰间的镔铁短刀，一刀割在左手掌心。动作之快，郭子仪手都来不及抬，那人已经血流如注，却若无其事地举起攥拳的伤手，任由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我只有你一个人，一生至一死，绝无改易。金天王在上，若违此誓……”

“光弼！别这样……”他已然急疯了，手脚发软，声调打颤，都不知该先担心伤口还是毒誓。

“金天王在上，若违此誓，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他回过神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立刻抱住了年轻人，力量之大，肋骨都被压得生疼。——却不只是因为汹涌的爱意，更为了支撑自己眩晕无力的躯体。他自幼生得高大健壮，极少伤病，习武从军后更以为自己坚不可摧，无往不胜。可在这一刻他的铠甲碎了。柔软的内里曝露在风霜矢石中，摧折磨难永无止期。

“我的人……你疼不疼？我快被你疼死了。”

年轻人用带伤的左手握住他的右手。温热黏腻的血液从紧贴的皮肤之间汩汩涌出，把体温脉搏连同醉人的痛感丝丝入扣地倾进爱人掌心里。

“我们回家吧。”

TBC

《山河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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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梗概：逛吃逛吃

5【御街行】

 

北方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天子在宫中朝会使者大宴群臣的时节，西市里也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更有一伙锦衣骏马的胡人作“泼寒戏”，三三五五醉醺醺地唱苏莫遮曲，跳浑脱舞，裸着上身在闹市里敲锣打鼓泼水嬉闹。李光弼小时候见过，习以为常，郭子仪只顾看新鲜，冷不防被胡儿泼过一瓢冰水来。饶是他反应快，一侧身堪堪躲过，也还是被溅湿了袖子，数九寒天里片刻就冻硬了。最初他见胡儿裘马轻肥，健美的身躯上热腾腾蒸着白汽，暗地里还有几分“这我也行”的炫耀心思。到这里算是被泼得烟消云散，连忙紧紧攥住李光弼的袖子远离是非之地。

慌乱中被人一挤，他不小心碰到少年的手。正要道歉时，却感到手指被轻轻握了一下。只一瞬间，又飞快地松开。李光弼扭头不看他，仿佛忽然发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挣开他闯进路边最近的店里。孰料那家卖的尽是脂粉钗环，李光弼站在门口，面对热情的店主支支吾吾语无伦次。

郭子仪这时也进店来，拼命忍着笑，却对店内陈列的饰品发生了莫大的兴趣，挑了许多发簪、玉佩、绦环，一样样要往同伴身上比划。店家也凑过来扇风点火，不住口地夸：“小郎君生得天圆地方，菩萨一般人品，怎不好生打扮起来。”李光弼听得浑身恶寒，前后说了几百个“不要”，实在当不住两个人车轮战一般的攻势，情急之下只得捂着火烫的脸颊落荒而逃。

这一跑不要紧，出门正撞见那一伙泼寒胡人耍到这里，李光弼躲闪不及，大半桶冰水兜头浇下来，顿时浑身湿透。

 

那厢里郭子仪正在付钱，乍见店外变故，扔下东西就跑出去，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跺着脚骂遍了胡儿祖宗八代，一面解下自己的斗篷绵袍就要裹在少年身上。李光弼忙推开：“我不怕冷。你的衣服再沾湿了，我们俩都得挨冻。那边就有成衣铺，买一套换上就是了。”

郭子仪眼见那人嘴唇都泛青了，只是强忍着连寒战都不打一个。顾不得争执，忙赶到成衣铺，李光弼一进门，随手挑了套颜色最深的袄袍，没等他细看布料剪裁便已付了钱。郭子仪本以为好容易得了个机会送那人一套衣裳，没想到机会竟丢得这么快。可又想起刚才在首饰店里的情形，终于什么也没敢说，只得由着那人买下衣服到后堂换上。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换下的湿衣裳交给店家晾晒，约定明日来取。

 

这么闹了一场，两人间的气氛似有几分微妙的变化。并肩走路时他再也不敢牵那人的衣袖，只能规规矩矩地隔着半臂的距离。漫无目的地又转了几处，各自买了些零碎小礼物带给家人。闹市里实在太吵，两人都觉心累，索性专拣人少的地方去。不一时逛进一条巷子里，两边俱是鞍鞯、刀剑的铺子。两人顿时来了兴致，挨家挨户细细看过去，互相发些“一样的东西，这里比灵武贵两倍”的牢骚，不觉就消磨了大半个时辰。一路看到巷子尽头，小小一间门面，货架倒有大半是空的。一个虬髯大汉坐在里面磨刀，有客人进来也懒得抬眼打招呼。

郭子仪见店主不是好相与的，就准备离开。李光弼偶然瞥见大汉手里的短刀，却不觉看住了。

是一把堪堪盈尺的伏突。木柄工艺寻常，毫无修饰，刀身上却叠着层层水波般的纹路，斜阳下光华流转，远看去还以为是什么奇异的宝石。

李光弼却认得这是西域传入的镔铁。这种金属质硬而韧，以为兵器，吹毛透风，锋利至极。契丹人素重此物。他还记得外祖父曾有把祖传的镔铁剑，看得如宝贝一般，晚辈们连摸都不给摸。后来进贡给了皇帝。

他当然知道此刀必定价值不菲。于是也没开口搭讪，看了一会就走了。这时郭子仪却凑过来，朝那汉子道：“主人家，你手里的刀怎么卖？”

李光弼脱口而出：“我不要。”

“怕什么，问一句又不要钱。”

汉子拿拇指刮了刮刀锋：“不卖。”

郭子仪赔笑道：“是个稀罕物件，给我们看一眼行不行？”

“我吃肉用的刀子，看什么看。非要买，拿一百贯来。”

郭子仪“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已被少年生生拽走：“和他费什么口舌。”

“是件好东西。你既然喜欢，一百贯也不贵。”

“一个玩意而已，又不能上阵杀敌，有钱也不必花在这种地方。”李光弼说着，心里无端对景生情。如此上佳的材质，却只做了把割肉吃饭用的小刀。镔铁有知，是不是也要心生块垒。

那厢里郭子仪仍在和店主攀谈：“我明年必定来。你好歹别卖给别人。”

“郭将军。”李光弼将他拉到一旁，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自有官俸，更不希望欠你偌大一桩人情。请你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郭子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久久地看着对方，最后讪讪一笑：“那怎么办？要不你请我吃顿饭，让我多欠你点人情吧。”

 

出了巷子，恰遇上一间契丹人开的酒楼。郭子仪做好做歹拽伙伴坐下，点了羊羓，驼糜，还有燕北特产牛头鱼，一边吃一边嘴里不闲：“这个正宗么？”“骆驼味道真好。”“你家那里也这么做吗？”李光弼每样尝了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胡乱点头而已。

“营州东边快到海边的地方有条挞鲁河，我小时候跟家里人去过。早春天在冰上凿个洞，下钩去钓，三尺五尺的大鱼都不在话下。他们钓上来就地割了吃，都说鲜得很。我不爱吃鱼，也没尝过。”

郭子仪一边吃着鱼，眼前浮现起雪原冰河，挂着雾凇的针叶林，热火朝天劳作的捕鱼人。旁边站着幼年的李光弼，被厚重的袄袍裹成颗小小的粽子，也像现在一样，问他吃什么都是“不吃”，问他要什么都是“不要”，倔强得好像总在和谁赌气。

 

从酒楼里出来时已近黄昏。街边店家陆续收拾门面准备打烊。却也有院落深处的铺子点上灯，开始夜间的生意。清平时节，长安虽有宵禁，民间夜市却屡禁不止。总有商人想趁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多赚一点。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了大半，两人也不再有机会牵着袖子挤在一起走。都知道该离开了，又都不舍得。路过古董铺子时不觉停下脚步，也不知看了些什么，只是想再磨蹭一会。

郭子仪也心不在焉，四周张望一圈，忽道：“家里长辈托我买件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说罢抽身钻进街角一家偏僻的店面。李光弼一时好奇也跟过去，匆忙间没看清招牌，进门只见货架上琳琅满目，皆是巴掌大的瓷器小摆件，剔红漆盒，玲珑牙雕，做成各色瓜果形状，见之可爱。李光弼以为是首饰盒，也不知那人要给谁买，手里无意识地拿起一个石榴形的。轻轻揭开石榴叶形状的盒盖，头顶的灯光正照进盒里，一瞥之下，却吓得他“啊”的一声，被蝎子蛰了似的一甩手，盒盖被丢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原来这家卖的不是什么首饰盒，乃是嫁妆里的“压箱底”，往往是娘家放在衣箱里，好让小两口新婚之夜照着行事的。每只盒内都大有乾坤。李光弼看见的是对小瓷人，一男一女赤条条抱着行周公之礼。郭子仪那边已经揭了几十个盒子，每个里面样式都不同，正看得不亦乐乎。

趴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听见声响，头也不抬，竖起一只食指：“一百文。”

李光弼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掏钱数钱，手一抖，铜板又滚了一地。郭子仪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和他一起满地捡钱。

“对不起。我没解释清楚。有个妹妹今年要嫁，阿婶嘱咐我买的。”

少年气急败坏地一跺脚：“你自己逛。我走了。”

“是我错是我错。一会我请你吃宵夜。你好歹别回家告状去。”郭子仪从货架底下扒出最后几枚铜钱，“话说回来，这也不过是君子之道，人伦之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退一万步，他家的东西实在好看，一百文不亏。”

李光弼手里还拿着那半个石榴，听了这话，忙将烫手的山芋照伙伴手里一塞：“你这么喜欢，拿回去天天看。”

郭子仪忍着笑将钱凑齐，递到掌柜面前，免不了又扯了几句闲话：“你家行货是不能再好了。单就一点，我看了半天，全是一男一女，也未免过于单调。”

掌柜翻起一只眼皮：“有一男两女的。二百文。”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有用得着这个的……”

掌柜眯起眼睛从郭子仪看到李光弼，眉头一挑，勃然作色：“我家做的是男婚女嫁正经生意。贴烧饼的恶心东西滚远点！都出去！滚！”

 

两人从店里灰头土脸地出来，郭子仪也被噎得不轻，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少年，忽听见远处鼓声咚咚，顿时变了脸色：“对不起，我忘了时间。我们回不去了。”

暮鼓敲罢，宵禁开始。两人现在就算是纵马狂奔也赶不回进奏院了。少年倒还冷静：“这里总有客店罢。明天再回去。”

客店是有的，但岁末生意火爆，问了几家都已客满。好容易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只剩下一间客房，里面窄窄一张床，连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李光弼嘴角微动，正要说什么，郭子仪已经付了店钱：“就这里吧。至少干净暖和。——店家，劳烦添张席子，再取套被褥来。”

安置好地铺，郭子仪按住坐在床边五脊六兽的少年：“不用和我争。今天都怪我乱看乱逛，误了时辰。我睡地上应该的。”

李光弼这时是真的担心地上太冷，却又无论如何不知该怎么得体地表达“我们睡一起吧”。床也实在是窄。真睡两个大男人只怕要前胸贴后背，连翻身都要商量好了一起翻才行。别扭了半晌，委实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只好将新买的的翻毛斗篷递给对方：“那你多盖点。”

郭子仪接了斗篷，只听好一阵子窸窸窣窣，也不知在折腾什么。李光弼探身去看时，只见被子不见斗篷，想是被他藏进被子下面贴身盖了。一念及此，不觉耳热心跳，忙翻身过去背朝着外面。

 

更深人静，房内蜡烛燃尽。突然降临的黑暗里，郭子仪衣服上燥热的木樨甜香盈满狭小的空间。两人各怀心事，直挺挺躺着不敢动，都怕打扰了对方。然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被这尴尬的寂静无限放大，轻易就能听出谁都睡不着。熬了大半个更次，郭子仪先沉不住气，想着万一那人夜里踢被子呢，看看也是应该的。遂小心翼翼支起身，借着壁板缝里的微光向床上探视。只见少年侧身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岂止是毫无睡意，简直好像是一直在等着与他对视似的。

此情此景，瞬间让郭子仪闪回到定远城中那一次。一年来他们之间只有零星几次通信，措辞过于客气，以至于郭子仪时常怀疑那次深夜营房里的对视只是他一个离奇的梦。可现在那人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是。

他在每一个长夜里大睁着眼睛，一直在等他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郭子仪本能地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不知该触碰少年身上的哪一处。定格了片时，只好落在唯一能看清楚的额头，轻轻掠起散落的碎发。

“睡吧。”

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这一次却紧紧攥着，再也不肯放开。

“郭将军，你觉得我‘恶心’吗？”

他一惊，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抓得死死的。冰凉的指节用力到颤抖。

“光弼。别胡思乱想！”他立刻明白那人还在为瓷器店掌柜的恶语相向而耿耿于怀，忙用另一只手回握住对方，“世人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你不要用他们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少年寸步不让，“你会喜欢男人吗？”

心跳震耳欲聋。他逼着自己深深吸口气，堪堪稳住声调：“光弼，你还小……”

“郭将军，我只问最后一遍：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喜欢我吗？只要你说一个不字，从今往后我绝不再纠缠。”

“光弼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我会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任何人，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心疼你，不由自主地就想照顾你。这份心意从在贺兰山下遇见你时就没有变过。我只是不敢……”他骤然失声，被自己说出的话惊呆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告白的场景，低帷昵枕，温馨旖旎，甜酒暖到恰到好处，香气自然沁人而醉。

而不是像这样手足无措，口不择言，如久旱复经骤雨的石榴，被过于饱满的汁水撑到爆裂。

 

漫长如一生的静默后，少年放开了他的手。

 

手搭在床沿上，又等了一会，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微微出口气，收回手，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

本想给那人掖一掖被子，踌躇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重新躺回地铺里。

“光弼，以后不要叫我‘郭将军’，叫我的名字，可以吗？”也许是因为终于卸去心上重担，嗓音总算恢复了正常。

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他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少年幽幽地问：“郭将军，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肯……碰我的身体？”

原来拷问远未结束。

他叹了口气：“今天逛了那么多店，你为什么不肯让我买礼物送你？”

“我……不习惯。家里一直教我‘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短。’”

“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不再把我看成‘别人’。”他又叹了口气，“我猜，你不能安心接受我的好意，是因为担心自己不值得。我每为你做一件事，每送你一件东西，你就要在心里记上一笔账：兹欠郭子仪三两人情，利二厘，限五日还清。——是这样么？”

那人被逗笑了。一阵轻响，似乎是在枕上点头。

笑过之后他压低了声音：“我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不敢对你动手动脚，或者说，不敢以身体接触的方式来引诱你，因为你太年轻，太清澈，太好太珍贵。我生怕自己不值得。我知道你是个执意的人，认定一条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正因如此我不敢轻易拴住你，怕你错过更重要的机会，更出色的伴侣。”

“我不会！”少年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我知道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轻笑了一声：“一辈子还长着呢。而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也许日后你见识了我的弱点、缺陷、不那么光彩的事迹，对我的看法就会改变。我们也没有吵过架，没有吃过醋，没有面对过分歧和困境。光弼啊，我希望你不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殷勤恩惠就对他死心塌地。让我们再耐心一点，再多看看，多想想；考虑眼下，也考虑今后余生。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一年，十年，一辈子，我都愿意等。——不早了。快睡吧。梦里也一样可以想。”

 

次日清晨，郭子仪是被床上异样的响动吵醒的。睡意朦胧间第一反应是李光弼要下来洗漱，忙坐起身给人让路。这一起来不要紧，少年好似做贼被抓了现行，慌得抱起衾被缩进墙角，脑袋深深埋在被子里不敢抬头。

他揉揉眼睛，第二反应是莫非床上有跳蚤，那人被咬得难受？伸手先向床单上摸了一把，没摸到跳蚤，倒好像触到什么湿湿黏黏的东西。李光弼这时已经羞死在被子里，抬起胳膊胡乱推挡：“你走！别动！你……先出去一下。求你了。”

到这地步郭子仪总算醒了个彻底。见那一堆被子里露出火炭般彤红的耳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好似咬了枚待熟未熟的柿子，涩在舌尖，甜进心底，还好笑得直想捶地。思来想去，此时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恭敬不如从命，匆匆披了件袄子就躲出门去。

等到屋内动静渐息，郭子仪端个新燃的炭盆进来：“好啦，我的活菩萨，先穿好衣服。我给店家多付了钱，待会把被褥留给门口的浣衣陈家就行了。”

李光弼已将床上铺盖打成一卷，本人却还没从震惊和羞惭中回过神来。身上只穿了汗衫单裈，额头却蒙着一层细汗，在寒冷干燥的室内头顶简直要冒白汽。郭子仪只好从自己床上翻出那人的斗篷，先把人胡乱裹起来。

“光弼，说正经的。你是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是的话别担心，我可以慢慢教你……”

李光弼将床捶得咣咣响：“不是！我十八了，又不是八岁！求求你别说了。求你！”

“好好好。可是这有什么的。谁小时候不是这样。我有个弟弟到你这年纪还尿床呢。我难道还会笑话你。都怪我昨天说胡话，让你做梦时想我。你起来罚我好不好？”

斗篷上犹带着暧昧的体温。李光弼这才明白那人昨夜将斗篷藏在被子里面，倒不见得出于什么奇怪的心思，不过是想让他早晨起来穿着暖和罢了。

 

当日郭子仪尚有公务在身，两人同行到皇城南门外就不得不分道。临别时李光弼冷不防问道：“郭将军，你成家了吗？”

他又是一阵暗笑。都到这地步了，居然才想起来问这个。

“没有。假如你下一个问题是问我以后会不会成家，我的答案是：那要看和谁了。”

TBC

《山河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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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小李整顿职场（未遂）

4【朝天子】

 

长史是州郡上佐，即协助刺史治理一境军民的属官。然而丰州刺史兼领安北都护，持节戍边，麾下自有全套文武幕僚。长史并无多少实务可做，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摆设。更兼李光弼一个年轻衙内，谁敢劳动，上任月余，直闲得火星乱迸。有心到边关守捉各处走走看看，却又受限于每日点卯，行动不得自由。一年下来，总算明白父亲当时何以大发善心网开一面：未见得是真心尊重他的意愿，倒更像是存心搓磨少年人的锐气，只等他在塞外苦寒之地熬不下去，乖乖回家讨饶。

可他偏不。

岁末面见长官时，李光弼搬出制诏律令：“国朝制度，率以长史掌州县学校、充朝集使、巡查属县以访民情。光弼虽年幼，愿得一职以自试。”

刺史看着年轻人过于认真的脸，莞尔一笑：“也好。高司马正要入朝岁计，你跟着他去，还能顺便逛逛长安。”

 

李楷洛曾任金吾将军，李光弼即出生在长安。幼年时看惯了宫阙富丽市井繁华，如今重游也相当淡定。同行的行军司马高秀岩却是头一次进京，入得城来只恨爷娘没有多生几只眼。两人在朔方进奏院落了脚，李光弼满心筹划着如何将近年所见边军种种弊状上达天听，却一连三日不见高秀岩的影子。耐着性子等那人玩够了，第一站按惯例先去拜见遥领朔方节度使的左相牛仙客。

李光弼好容易等到这一天，事先准备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演说，从皇帝好战、边将希功开始，进及马政、屯田、监军、赏罚，条分缕析指陈利害；怕来不及讲完，还撮其要旨写成状文准备递上去。然而那天牛仙客接见的各州朝集使坐了满满一屋子，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轮到他说话。开口一句未完便被高秀岩打断，岔开话头开始吹嘘丰州刺史的丰功伟绩。李光弼静静等他说完，面不改色地继续自己的申诉；高秀岩再次打断，拍马屁说朔方能有今日辉煌全赖相公统御如神，一境军民无不感戴。李光弼正待第三次开口，被高秀岩狠狠踩在脚背上，附耳道：“再捣乱，就出去。”

牛仙客见状莞尔：“这是哪家小郎君？厉害得很。”

少年正要报“丰州长史李光弼”，又被高秀岩抢先一步：“是副使李蓟公家四公子。蓟公让他出来见见世面。”

“好。好。”牛仙客抚着胡须一脸慈祥，“蓟公近来胜常？几年不见，公子都这么高了。”

本该李光弼答话的时候，他却死盯着脚下不出声，直到高秀岩再次踩他的脚：“相公问你话呢。”

少年勉强行了个礼：“托相公的福，家父一向安康。”

“好。好。”牛仙客拈须颔首，略一寒暄，又转向下首的人问话了。

 

两人从相府中出来，各自脸色铁青，一路上不说一句话。回到进奏院里，关起门来，高秀岩将腰带马鞭摔得叮当乱响。李光弼站在一旁面沉如水：“司马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四公子，四祖宗！”高秀岩夸张地向他作个揖，“我带你来长安玩一圈，不指望你帮忙，至少别给我添乱，行么？”

“我有名姓有职位，不叫‘四公子’。我也不是来长安游玩的。我向宰相汇报军中时弊，说的不对的地方司马尽管指正。”

高秀岩被对方的天真气到七窍生烟：“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岁末朝集，不过是各州郡来给天子上贡拜年。拜年你懂么？就有什么大事，自有节度使奏疏列论，哪轮到我们来这里忧国忧民。牛相公自河西判官出身，屡立军功，致有今日。你说那些老生常谈他哪样不懂？堂堂大唐宰相，轮到一个长史教训？”

李光弼完全无视他语气里的嘲讽，始终保持着令人恼怒的冷静：“牛相公遥领朔方节度使，身不到镇，军情民情一无所知。不靠我们申诉，他能和皇帝列论些什么？京官遥领边军，这便是大唐第一条弊政。此事找牛相公没有用，还望司马设法面圣，奏告天子。”

高秀岩直被气笑了：“你你你，李衙内，这里现住着十几个朝集使，你到院子里，把这话说给大家听听看？冬至日大朝会，万国衣冠拜冕旒，含元殿里坐不下，两条龙尾道上密密麻麻站的都是人。丰州一介中州，我站的位置啊，连天子的靴子都看不见。——罢了。算我糊涂脂油蒙了心，跟一个毛没长全的碎娃子计较什么。只求李衙内海涵下官的胡言乱语，回去可千万别找蓟公告状。”说罢从床头抓起包裹，一摔门帘扬长而去。李光弼枯坐到起更，同伴也没回来，只得自己睡下。

 

第二天起来，依旧不见高秀岩踪影。李光弼穿戴好出门，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往来行人各忙各的事，各走各的路，唯独自己遥望着龙首原上一道道金鸱尾的影子，茫然不得其门而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诉求过于理想化，不可能事事如意；但一直抱着尽人力听天命的态度，哪怕十件里有一件能被采纳，也算没有白来。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在帝国官僚体系的巨网中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个无人在意的蠓虫。巨大的落差让年轻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绝望，设想起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到朔方，非但被丰州刺史看了笑话，更在父母那里落了把柄：哪里是从军的材料，还不听从安排乖乖袭官去。

如此胡思乱想，在进奏院门口呆立了不知多久，忽被一声兴奋的“光弼”唤醒。恍惚间抬头一看，竟见郭子仪从街对面朝他招手，横冲直撞穿过人流，到他面前跳下马：“光弼！你长高了！怎么大冷天站在这里？穿这么少，手都冻红了。进屋里烤火好不好？”

只见郭子仪一身绯袍，锦靴金带，腰悬玉佩，外披大氅，越显得形貌出众，气度不凡。李光弼跟在他身后，不觉就看怔了，被伙伴按到火炉前坐下，方勉强回过神来，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

“定远军今年防秋有功，蓟公便以我充灵州朝集使，替他老人家走一趟。令堂知道你在这里，特意让我给你带衣服。”郭子仪一边说，一边解开行李翻出件厚实的披风裹在李光弼肩上，“正是知子莫如母，你果然就在这里挨冻。”

一年不见，又在千里之外重逢，郭子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很快发现对方的喜悦昙花一现，谈笑间总显得心不在焉，便问道：“遇到什么难事了？这里有人欺负你？”

李光弼摇头又点头，几番欲言又止。一面想着“这种事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徒增烦恼罢了”，一面却在那人的注目之下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心事，遂将这几日的经历见闻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郭子仪听罢，沉吟片刻，忽道：“我早上从春明门进城，路过平康坊时恰遇见高司马入坊去。当时还开玩笑说他一早就去寻欢作乐，他一笑就走了，没有答应。这么说来我大约猜错了，他多半是去拜见李林甫的。”

李光弼愤然作色：“我们商量好一起去的。我还想着牛相公软弱怕事，不如改去求李右相。——不想高秀岩竟如此期瞒我。”说罢略一踌躇，蹭地站起来，回房去翻出本来写给牛仙客的诉状，就要追去李林甫家。

郭子仪愣了一下，也不知该不该解释李林甫的为人，见李光弼已经风风火火要出门，忙追上去：“你先别急。右相府不是谁都能进的。我和你一起去。”

 

莫说李光弼，郭子仪也是平生头一次见识什么叫臣门如市。右相府门口被等待求见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偶尔有门子出来探个头，立刻就有几十张名刺怼到眼前。等候的人太多，以至于街对面的馎饦铺子生意火爆，一碗清汤馎饦定要五十文钱。两人围观了一会，郭子仪将李光弼拉到一边商量：“是这样，家父与牛相公颇有交情，也见过右相几面。不如让我试试看？这也是权宜之计，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然而李林甫的“故交之子”少说也有上千个。两人从日出等到正午，唯一的进展是看见高秀岩满脸喜气从角门里出来。中午食之无味地吞了碗高价馎饦，汤没喝完便被店家撵走腾桌子。——递进去的名刺仍旧石沉大海。

到这地步，李光弼已经心知无望，只是不肯轻易认输。硬撑到午时初刻，门子搬一个竹筐出来，捉起两脚当街一倒，几百张名刺哗啦啦洒了一地。随后大门一关，再无动静。

等到人群大致散去，李光弼从地上拾起两张纸，掸干净揣进怀里，朝郭子仪道：“走吧。”

郭子仪一直在和馎饦铺的伙计搭讪，这会探出几许门道：“听那人说，门子不敢明目张胆收钱，但若是信封里夹一枚金开元通宝，就能被特别关照。——宰相门人七品官。这事想来你看不入眼，但真打算办事的话，也少不得入乡随俗。”

李光弼黯然摇头：“不必。一朝宰相行事如此，我已经知道找他没用了。”

 

两人出了平康坊，沿着横街慢吞吞地走。郭子仪见伙伴情绪低落，料想那人也不愿这么空手回进奏院，更不愿遇见高秀岩，便强作笑颜道：“正好偷得半日闲暇，我们去西市逛逛？过两年你下次来的时候，恐怕就不能公然入市了。”

国朝制度，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嬉游。李光弼明知对方想逗他开心，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怔忡问道：“郭将军，你这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郭子仪也怔了一下。本想说点宽慰的话，又觉不该避重就轻，更何况那人眼里除却年轻人的愤懑，还写满了真挚的关切。

“算是吧。或者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碰壁和失落。”郭子仪将伙伴揽近身旁，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说，“那时候有长辈告诉我，看惯了，麻木了，就好了。出来做官嘛，有人为养家糊口，有人为荣华富贵，有人为经邦济世，但不管哪样，总得先在官场里站住脚。——我一度差点信了。可后来见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明白这套说辞不过是自私与懦弱的借口。我也曾想教你趋利避害，保全自己，可现在我知道‘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你根本不需要我教什么。世上总有不平和不义，也总有勇者和仁者拒绝和光同尘，坚持奔走、质问、呐喊。哪怕不能撼动巨石，他们的努力也绝非徒劳。光弼，日后你还会遇到像这样的挫折，甚至是更绝望的处境，更黑暗的罪恶，更可恨可杀又无可奈何的人。我情愿常在你身边替你抵挡风雨，可也知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痴心。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意别人的嘲笑和指责，更不要因此怀疑和否定自己的本心。你比这个世界珍贵太多，太多了。”

彼时他们正走到横街与朱雀大道的交点，整座长安城里最繁华的一个十字路口。向北是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所居的皇城，向南是百万烟火人家。李光弼了然又茫然地望着身边千门万户车水马龙，仿佛是询问伙伴，又仿佛自言自语地发问：“可我又该怎么做，又能做什么呢？”

郭子仪轻轻拨过他的肩，将他引到路边安全的地方。

“光弼，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将军，以身许国，死而后已，为的是什么人？是九重宫阙里见不得一面的圣君，还是这里来来往往安居乐业的百姓呢？”

少年羽睫微颤，刚要开口便被对方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这个问题只在你我之间，答案不能说也不必说。你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我没有资格教诲你任何事。但是光弼，无论你选择怎样的路，是进是退，平坦还是崎岖，抗争还是妥协，记得我永远站在你那边。只要你愿意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保护你，就算无能为力，也至少可以陪着你安慰你。任何时候你向我求助都是我的荣幸。明白么？”

李光弼向他仰起脸，好似一个初次收到贵重礼物的孩童，惊喜而又惶恐。片刻之后又似乎承受不住同伴回望的目光，匆匆低下头，喃喃道：“我也是。”言罢小跑几步将郭子仪甩在了身后。

市声嘈杂中郭子仪没听清楚，追上去想再问时，那人咬紧牙关再不肯吐口，只见靠近他的这一边耳朵红到透明。

一路无言走到西市门口，李光弼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骤停在路中间，朝郭子仪问道：“郭将军，你会为了保全性命而做违心的事吗？”

“那要看是谁的性命了。”他也心虚地压低了声音。转回头来，也不再解释，一把将少年拉入坊内：“想吃什么？我请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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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和章节目录

本章梗概：小李挨揍

3【子夜歌】

 

李光弼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拴了马，趋至中庭，迎面正遇上父亲李楷洛，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我犯错了，任凭大人责罚。”

话音未落，脸上早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下颌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少年的身躯文风不动，依旧直挺挺跪着，任由绷紧的嘴角缓缓流下鲜血。

“混账东西！还回来干什么？你娘都急疯了，回来看她活活被你气死吗？！”

少年始终不动，不语，面无表情地承受父亲的雷霆之怒。不一时李夫人也听见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先把儿子拉起来转一圈，见还全须全尾的，总算松一口气，一把抱住，又是疼又是怨地捶打对方的后背：“你都去哪了？为什么要跑？你说说，这家里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你说说！我和你阿爷哪里对不住你，就这样恨我们？”

李夫人一行数落，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自始至终石像一般僵立的李光弼到这里终于面露惭色，两手局促地抓着衣摆，最后无计可施，只得再次跪倒在母亲面前。

“阿娘，生气就打我。别哭了。”

李夫人闻言哭得更凶了，将不受控制的情绪又泼到李楷洛身上：“我一天到晚，忙不完的烦心事，忍不住朝他发点脾气。你怎么不拦我？怎么也打？现在打跑了，你满意了没？”

李楷洛见夫人如此胡搅蛮缠起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朝孩子一挥手：“回你房里去吧。老大不小了，只会让人操心。去把脸擦干净，好好陪你娘坐一会。”

谁料李光弼竟没有回应，仍旧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李楷洛奇道：“你还要怎么样？”少年方微微抬起头，朝父亲道：“我回来，是来问绢马互市的事。我路过定远城，听那里的将领说他们买不到好马，朝廷拨下的绢和钱都被大人拿去赎了死马。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楷洛眉头一拧：“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事？若有，大人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孩子家，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阿爷刚刚还说我‘老大不小了’。”

“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李楷洛额头青筋暴跳，一跺脚，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孰料少年反应奇快，飞身扑过去拖住父亲的腿，膝行至前：“我是替定远城和千万边关将士来问节度副使的。大人一日不答，我就在这里跪一日。一年不答，我就跪一年。”

李楷洛如何不知自家儿子的脾气。从小就刚决犯上，执性不回。他认定的事，刀山火海也拦不住。说在这里跪一年，就真的能风雨不动地跪一整年。这孩子自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却在此刻让父亲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惧意。对峙片刻，李夫人也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李楷洛终于认了输，将孩子扶起来：“跟我去前厅。”

 

一卷又一卷的文书被从书架上取下来，堆了满桌满地。翻了半日，李楷洛终于找到丰州历年的马籍和账簿，摊开在儿子面前。

“你知不知道丰州横塞军那里有飞龙厩的监牧？”

李光弼懵懂地点点头：“飞龙厩，养的是南衙立仗马，难道不是在长安么？”

“飞龙厩是大内六闲之一，以最良之马充之，供天子田猎、马球、仪仗之用。长安炎热，本不利养马。他们便在这里设了监牧。丰州绢马互市，最好的马先被他们挑走，剩下的才供军。历任节帅对此都无可奈何，更不要说如今节度使是宰相遥领，牛相公不愿忤逆圣人，凭我一人之力又能做什么？——你啊，成天闹着想当将军，你以为将军只管冲锋陷阵么？解下甲来，这些柴米油盐乌七八糟的事也就多。你懂么？你应付得了么？”李楷洛在厅中负手踱步，说罢长长叹口气，“我和你阿娘上了年纪，没有别的心愿，唯独希望你和光进、光颜平安长大，成家立业，谋一份安稳的差事踏踏实实做下去……”

话未说完，一直埋首于账籍的李光弼忽然抬头打断了父亲：“按这上面记的，丰州每年从回纥、铁勒诸部买数千匹马，飞龙厩所取不过二百余匹，剩下的马里总不至于都是老弱驽劣，以至于骑兵将领都没有个像样的坐骑。——这其中一定还有曲折。”

李楷洛再没料到儿子如此较真，又能一眼看透繁杂账目中的关节，当下脸上就有几分挂不住。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往年是这样，被他们挑剩下的也还堪用。偏偏去年夏天连日酷暑，骡马中瘟疫盛行，死了军马还好说，飞龙厩死了百来匹御马，內侍责我们供养有失，一匹马要讨三万钱赔偿。你阿爷一年官俸不过十万，就把家产尽卖了才能赎得几匹？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这笔钱不从马值里出，还能从哪里变来？更不要说回纥那边听说我们遭了瘟疫，趁机哄抬马价。朝廷又要增兵打吐蕃。两下里雪上加霜，为了让大家有马骑我已是操碎了心。”

“办法是有的。只看大人愿不愿意。”李光弼沉默片刻后答道，“飞龙厩索要赔偿，完全是无理要求。阿爷根本就不该答应他们。回纥抬高马价，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买劣马。须知突厥、吐蕃都从他们那里买马，好马不卖给我们，必定落入敌军之手，长远看来得不偿失。只能一面上表朝中多讨钱帛，一面派细作打探别处的交易，好有机会讨价还价。至于增兵，既遇上瘟疫，当然应该暂缓。这几年许多战事都系边将先开衅端，天子好大喜功，平白葬送多少人家儿郎的性命……”

李楷洛气得胡子乱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的马都被你偷出去胡闹没了，这会敢来教训你爷？！我一个节度副使，哪里斗得过飞龙厩的內侍？他们在天子耳边吹口气，我身家性命都得赔进去！你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还敢议论圣人？！”

一直跪坐书案边的少年这时站起身，目光灼灼，直勾勾看进父亲眼里：“假如大人为这事得罪权贵，或因忠谏触怒天颜，贬官破家，让我跟着吃苦，孩儿绝无半句怨言。而若是世上所有人都如阿爷这般畏缩因循，剥下媚上，朔方军能有什么起色，大唐又能有什么希望！”

话音未落，肩窝里乍一记刺骨的剧痛。只见李楷洛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骂着“逆子”“反了”，解下腰带劈头盖脸打下来。铜带銙正砸在未愈的刀伤处，饶是李光弼能忍，也疼得直打哆嗦。然而少年始终没有挪步，只缓缓在父亲面前跪下，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革带一记一记落在自己身上。

正不可开交时，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长官正在气头上，只在门槛外面怯生生地报信：“定远城守将来见蓟公。”

 

事后李光弼被关在房中“面壁思过”。院门反锁，仆从只有送饭时才许进入。李夫人每日来探望，左右不离那几句“老大不小了，不要任性，早去长安，亲爷亲娘还能害你不成？”李光弼只是不应。到夜间辗转难眠，数着更漏，眼睁睁盯着床前月影从西转到东。他会在这里关多久？下次逃跑该去哪里？前日定远城的来客是谁？会不会是郭子仪？那人会和父亲提起他吗？会为他说话吗？会来看他吗？

会……带他走吗？

胡思乱想了一阵，半睡半醒间模糊听见外面有响动，须臾后窗外响起压低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叩了叩窗棂，低唤道：“是我。郭子仪。”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正以为自己做梦做昏了头，脚步声已移到门口。房门默契地打开又合上。远处微有犬类的低啸，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郭子仪松口气：“你家的狗太吓人了。我和它周旋了几日才想出办法。不然何至于让你等这么久。”

那人竟知他在等他么？李光弼心里酸甜苦辣千头万绪，多少话横亘胸中却说不出口，就着一豆灯光幽幽地看了半晌，只问道：“你怎么会来？”

“因为惦记你啊。”原本一句轻松的调侃，硬是在对方过于用力的注视下变了味道。郭子仪瞥见少年青肿的脸颊和淤伤的额角，几乎控制不住想把人搂进怀里好好揉一通的冲动。可是不行。换作任何另一个人，此刻这都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关怀之举。但对那人不行。少年心事在他眼里如清可见底的秋潭。惟其因此，他连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粒细沙都会扰散了潭中倒映的山长水阔，地迥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装作对这一切毫无知觉，手里机械地从背上解下包袱，将蒸饼、毕罗、枣糕、各色果子甜食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桌。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好每样买一点尝尝。”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意盈盈嘘寒问暖，“汤汤水水的东西不好带。等你养好伤，我再陪你到铺子里一样一样慢慢吃过去。”

包袱见了底。放在最下面的是绷带和药膏。他终于不得不将视线转到李光弼身上：“打得厉害吗？哪里疼？给我看看。”

“我不怕疼。”李光弼一转身，带伤的脸藏进暗影里，“郭将军，你待所有人都是这样么？”

他没料到这问题来得如此之快。影子定格在墙上，好似断了线的傀儡。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

“长大之后从没有人像这样关心过我。”李光弼步步紧逼，压不住嗓音里的颤抖，却硬逼自己一字一句说出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也会给别人做饭、洗澡、梳头、裹伤吗？”

太快了。郭子仪从未像这样慌乱过。通透如他，早已察觉少年向他索取的远非长辈之爱。只是再没料到，尚未容他试探周旋，对方已兵临城下单刀直入，将自己像枚青涩的果实一样捧到他面前，塞进他手心，只消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轻易采撷。

可他不能。少年人不知爱会让人畏缩犹豫、脆弱悲伤，他如何能装作不知。更何况是这般，在正常人眼里扭曲罪恶的爱。

羽翼初丰的鹰隼，眼里映着海阔天空，值得世上所有的美景。他怎敢因一己私欲就将他拘束身旁。

“光弼，以后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光弼，要知道我也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聪明，坚韧，正直，无畏，干净明亮得让人心疼。你是为了给我的队伍伸张正义才挨的打，我如何能不惦记。”他也知无法自圆其说，勉强笑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况且你比我小十来岁，我看你自然还像个孩子。我家里弟妹多，照顾人习惯了。——我也知道你并不习惯。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总是让你慌乱、尴尬、难堪。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拿我怎么出气都可以。但是现在我还是要强求你一件事：肩窝里的伤，不好好治，累及筋骨，以后怕会开不得弓。你愿意么？”

李光弼一直静静听着，等了又等，对方终没有更多的话，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遂轻轻抿起嘴唇，垂下眼帘点点头：“谢谢你。”

他屏息靠近时，少年没有挣扎躲闪，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任由他解开衣衫换药包扎。滚烫的手指触着冰凉的皮肤，仿佛侍弄着一尊雪人，多碰几下多看几眼就会融化消失。

忙碌间隙他问了几句被打的前因后果，李光弼简单讲了经过。郭子仪听得揪心，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却终究说不出口。

那是他想做也该做的事。而他面前无数拦路的“但是”“毕竟”“万一”，在少年眼中空无一物。他有什么资格对那人的选择品头论足。

他帮李光弼穿上衣袍，系好领子。极短的一刹那间本能终于失守，忍不住俯身轻轻环抱住少年的肩膀，抚着后背低声叹道：“你太干净，太勇敢了。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窗外晨光熹微，微闻远处仆从扫洒的脚步声。郭子仪收拾起包袱，硬着心肠道别：“等我走了，你把没吃完的点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上次我去见蓟公时他正在气头上，我生怕火上浇油，没有提起你。现在想他老人家气也消了，正该给个台阶下。我准备今天再去见他一次，有机会的话再找令堂聊聊，总之想办法让你留在军中。你看怎样？”

李光弼依旧不看他，木然点头：“谢谢你。”

 

郭子仪见到李楷洛夫妇，先讲李光弼在定远如何定计御敌，如何身先士卒，如何让蕃汉将士心服口服。然后话锋一转，说到京洛多风尘，长安居不易，以四公子之年轻气盛，孤身一人未必立得住脚。李夫人这时嗤笑一声：“他才多大，谁指望他朝入省、暮入台呢？不过是去占住这个门荫，开开眼界，结交些有出息的人，日后好结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三个字好似噎进喉咙里的枣核，咳不出咽不下，扎得人直吐血。郭子仪唯唯半晌，整军再战：“蓟公想也看出来了，四公子天生将才，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不小心埋没了实在可惜……”

李夫人恨道：“他那两个哥哥在时，这话我听多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剩我做娘的哭断肠。”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了。郭子仪事先准备的三十六计顿时被碾得粉碎。作为最后的挣扎，只得心一横，跪在长官夫妇面前道：“末将说句不该说的话。蓟公与太夫人一心为儿女谋划终身，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四公子胸怀大志，性情刚直，就好像金雕不能关进笼子里。我在定远时，偶然看见四公子两臂上遍布刀痕，多半是自残所致。不知心里存了怎样的委屈，我也不敢问。如今听说他被禁足在家，实在担心以他的性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傻事。”一行说着，也如老母亲般声泪俱下。李夫人闻言暗惊，正唤人去李光弼房中值守，被李楷洛一个手势制止。

雷厉风行的长官颓然跌坐进交椅中：“罢了。孩子大了，关不住的。送去长安，更不知要闹出什么新花样。丰州正缺个长史，他那么想从军，让他去。”

 

TBC

- 3K短完。人物：郝廷玉；颜真卿；穆宁；李光弼。

《沉碑》

我从不相信石碑可以让人不朽。落笔时白纸黑字，刻在碑上再拓下来，就成了黑纸白字。文人自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然而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时光的洪流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浪花。石碑象征的从来都不是不朽，而只是譬如朝露的生命对不朽的徒劳渴望。

这种无聊的事，换了任何另一个人，我大概会直接让他吃闭门羹。但我无法拒绝颜真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这一生不会有机会认识临淮王。

 

我是平原本地人。家本务农，因我有几分力气，留在团练营中做个别将。天宝年间安禄山调我们征契丹，一路上看不过曳落河杀良冒功，略争了几句，回来后即被寻个错处，发去看守甲仗库。

那几年我照旧打熬力气，挺枪走马。但绝望仍像瓦缝里的蓬草，见风就长。钢刀铁胄堆在库里，没几年就锈烂成泥。更何况血肉之躯。

安禄山南下时，平原太守颜真卿首倡义军，打开甲仗库时，已找不到一件堪用的兵器。我抱着胳膊背靠库房大门，说，怕什么，腔子里但凡还有一滴血，削根树枝也能杀贼。

长官带着几分讶异打量我：“你叫什么名字？”

“郝廷玉。”我将锈迹斑斑的钥匙踩进脚下的泥里。

 

天宝十五载初夏，盛世的版图四分五裂，朔方军东出井陉，正在与史思明的精骑昼夜厮杀。颜真卿命我押运一批绢布送去官军行营：“郭、李二位将军禁断剽掠，所过秋毫无犯。他们从北边来，天气热了，须给将士们置夏装。”

我只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在此之前我们所传看的邸报里只有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名字，后来是哥舒翰和程千里。朔方军素无显功，又只有几万人，在我们眼里始终只是一支偏师。至于“秋毫无犯”，当年安禄山已在邀功奏表里将这个词用烂了。

赵郡城下，有人指着城门口一个黑色的人影说，那就是如今的范阳河东两道节度使。我匆匆掏出官牒扫上一眼，借着远处的营火隐约辨认出他的名字：李光弼。

原来是他。

去年颜杲卿在常山郡举事，开井陉口迎官军，然而当时太原未出一兵一卒，竟眼睁睁坐视常山陷落。到朔方军赶来时，颜氏亲眷子侄数十人遇害，滹沱河畔死者枕藉。李光弼收复常山后，亲赴刑场收殓吊祭，以衣袂拂去其口上沙尘，具棺返葬，分遣恤其家属。

难怪颜真卿这样记挂他。

 

那天他在赵郡谯门下坐到起更，我就一直在远处看到起更。从城中出来的官军将士，手里哪怕多拿一件旧衣裳，也都被勒令上缴，悉归于民。

朔方军的秋毫无犯，至少在这个人手里，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朔方军校旗，我又在校场上看了他半日。到下午李光弼才有空见我。交接完绢布，他朝我露出感激的笑容：“有劳将军。代我致谢颜使君。回去路上不安稳，需要增兵送你们吗？”

似有一股血流腾地一下烧进喉咙里，早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操纵舌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不……我不回去了。”

兵以治为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与之安，与之危，投之所往，天下莫当。——这是临淮王后来教给我的。当时我并不懂这些古书上的道理，只信自己耳闻目见：只要朔方军的令旗还在这个人手里，安禄山那些让官军闻风丧胆的曳落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我，我只希望自己是他弦上的一支箭。与之安，与之危。箭镞会蚀，箭杆会朽，而我仍可以剖开血肉折断自己的骨，用尖锐的断茬钉进他所瞄准的咽喉。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始终没曾向颜真卿解释过一个字。可欠债总归要还。广德二年仲秋，我送临淮王的棺榇自徐州还京，颜真卿是我接待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访客。

“我在给太尉写碑文。”多年过后颜真卿仍记得我的习惯，略过一切客套直奔主题，“有些事，必须也只能问你。”

我抱着双臂靠定门扇，一如十年前在武库门前的初遇：“谁是太尉？如今的太尉是郭令公了。”

他莞尔一笑：“郭令公三番上表，已经辞掉了。他说，太尉只有一个。”

趁我失神的一刹那他扪着后背将我推进院中。客馆房屋浅陋，邻里间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颜真卿面露难色：“烦将军移步寒舍。”

我已将一张高几搬到院子里。举头三尺是青天。“就在这里说。”

 

【冬十一月，上在陕州，以公兼东都留守。制书未下，久待命于徐州，将赴东都。属疾痢增剧，公知不起，使使赍表奉辞。广德二年秋七月五日己亥，薨于徐州之官舍。】

长安的秋风掀得黄藤纸飒飒作响，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行状里是这样的。可我知道……”他抬眼窥看着我的反应，“这里面每一句话，都有问题。”

我“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七月五日是庚子，不是己亥。”

一段焦灼的等待。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又一段焦灼的等待。

“他最后，可曾说过什么？”

“说，久淹军中，不得奉养萱堂，为不孝子，尚何言哉。”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廷玉！”他忍无可忍地竖起眉毛，“你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人。临淮太尉死得不明，外面谣言四起……正该我们与他申冤。”

绷到极限的弓弩被一个“死”字扳下了悬刀。“哪里不明？他转战十年无一日安寝，你不曾看见？他出镇临淮时病到什么地步，你不曾看见？河南强敌环伺群盗蜂起全靠他一人左支右绌，你不曾看见？他还能怎么死？他是活活累死的！就到这地步，你们还要指责他‘匪躬之义或亏’、‘天子蒙尘于外，敢不奔问官守’；还要编排他耻愧成疾、畏罪自尽。——他除了一死，还要怎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我至今无法原谅那封送到临淮王病榻前的手札。

【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神风烁烁，一笔不苟。轻薄的绵纸上回荡着清庙钟罄的肃穆声响。

临淮王微微一笑，朝信使问道：“你就是穆宁，当年劝过颜尚书殉国的？——如今轮到我了？”

穆宁高高抬起下巴：“太尉此时束身归朝，千载之后，犹不失‘忠武’美谥。”

临淮王刚笑了一下就剧烈咳嗽起来。巾帕上斑斑见血，直咳得眼睛都红了。穆宁大约以为他要哭，眉间掩不住几许得色：“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太尉恕罪。”

而他很快平静下来，也不许我扶，缓缓挪到书案前坐正。执笔的手枯槁如竹，却依旧是麾令旗、统万军、挽狂澜的那双手。

【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

 

颜真卿大约平生第一次见我发火，立刻就明白是因为那封信。怔忡半晌，他缓缓移开了视线：“我随天子在陕州时，确也曾期望太尉提兵入关。无它，仅仅因为他是我们最信赖的人。那时候……我是不曾考虑过太尉的处境。”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鱼军容百般谮毁他，我想为他辩白，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冷笑：“你连鱼朝恩的名字都不敢念出来。”

话一出口我便自觉过分。颜真卿在朝中处处弹压权阉，那些诛心之论更非出自他之口。而此时他面对我的蛮横迁怒竟没有一个字的辩解。——这般磊落态度，与临淮王何其相似。

 

“末将无礼。请尚书恕罪……”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赧然开口，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背。

“后来穆宁告诉我他知错了。因为他在江南许多地方见到太尉的祠庙。在太尉从未到过的穷乡僻壤也有人为他塑像立碑，感念他保全江淮戡乱安民之功。廷玉，你要知道宵小跋扈不过一时，太尉勋业名垂千秋。后来者如何看他，正要靠我们来书写。太尉为人崇重尊贵，不屑于口舌是非。可他分明有苦衷，我们得替他说出来。”

我将手抽回来，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他还能有什么苦衷？他这辈子遇上这样不堪的皇帝，便是最大的苦衷……”

“廷玉……”他倏地变了脸色，下意识掩住自己的嘴唇。

我只顾一字一顿说下去：“君不君则臣不臣。他敢做，我敢说，颜尚书，你敢写么？”

“廷玉！我写了一辈子的碑，自然知道磐石难移，人心易改。便是晋朝羊公的堕泪碑，到如今也只剩‘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即便如此，到了太尉这里，还是难免一厢情愿，想让千秋百代之后天下人仍记得他受命危难，一身许国，死而后已，是社稷纯臣！——你敬爱他，更该千方百计维护他，万不可让外人听见这样的话。明白么？”

西风乍起，将一桌散乱的手稿掀作漫天漫地的纸钱。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他是纯臣，贰臣，叛臣，逆臣；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END

《赴雪》里借鉴的一些原型。

- 履霜剑的原型一是番外里提到的郭子仪墓的段子；二是《画墁录》和《奉天录》中浑瑊的段子：【予尝于浑氏见德宗所赐诏书、金钺、杂诏数命。其二奉天诏也，一曰‘今赐卿劔一口，上至天，下至泉，将军裁之。】这是奉天围城时德宗赐浑瑊的剑。文中也是浑瑊第一次念出剑上的铭文。

- 第1节里临淮张口就来的军令“失主将，麾下皆斩”出自段秀实传：【（马）璘為寇戎所隔，逮暮未還，敗將潰兵爭道而入。時都將焦令諶與諸將四五輩狼狽而至，秀實召讓之曰：「兵法：失將，麾下當斬。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

- 第3节里王思礼自辩“一缗钱六斤半，十万钱，一百缗，我一个人两只手，如何搬得动六百斤铜钱？”原型出自第五琦传：【有告琦受人黃金二百兩者，遣御史劉期光追按之。琦對曰：二百兩金十三斤重，忝為宰相，不可自持。若其付受有憑，即請準法科罪。】

- 第5节里李晟复述王忠嗣的教诲“亡国可以复存，死者不能复生。”原文是【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出自《孙子》。王忠嗣亲眼见过（并亲手灭过）死灰复燃的后突厥汗国，遂对前贤理论做了一点微小的修正。

- 第6节里郭幼贤的履历依据其墓志。李光弼杀监军的情节系虚构，原型是杀崔众。当时在制度上处于御史监军到宦官监军的过渡时期，崔众的身份大概就是监军御史，李光弼杀他的主要原因是交兵不以时。

- 第8节里临淮掉书袋，大部分内容出自《孙子》。但“秦赵争山，先居者胜”出自《通鉴考异》引《河洛春秋》，原本是包处遂和李光弼讨论嘉山之战时的言论，我寻思好像没见过秦赵争山这回事……？我和包处遂之间至少有一个史盲？

- 第9节郭子仪说溜进西市看傀儡戏，临淮说品官不能入市。郭老师回说“这是门学问”，指的是自污之术。原型是《刘宾客嘉话录》里杜佑的段子：

【大司徒杜公在维扬也，尝召宾幕闲语：“我致政之后，必买一小驷八九千者，饱食讫而跨之，著一粗襕衫，入市看盘铃傀儡足矣。”又曰：“郭令公位极之际，常虑祸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司徒深旨，不在傀儡，盖自污耳。司徒公后致仕，果行前志。谏官上疏，言三公不合入市。公曰：“吾计中矣。”计者，即自污耳。】

所谓自污指的是功臣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并不希望立一个道德完人无懈可击的人设，会故意搞一些无伤大雅的违法乱纪操作。最早的栗子大概是王翦出征前拼命管秦始皇讨封赏，要让大家都以为他贪财，而不担心他谋反（《政治正确》里也提到这个梗）。郭子仪确实功高到了不得不自污的地步。而杜佑搞这个委实就有点……东施效颦。

- 第10节王思礼说“奖赏要挑喂牛洗马的小卒来赏，杀人则要拣位高权重的”，出自《六韬》。“试之以色”的选将法也出自这个书。王思礼不得不对它有点特殊感情。

- 第10节王思礼指控仆固怀恩“你不知道他在相州趁乱砍了我的偏将，还扬言说是阵亡”，原型是通鉴考异引《邠志》：

【史思明自称燕王，牙前兵马使吴思礼曰：“思明果反。葢蕃将也，安肯尽节于国家。”因目左武锋使仆固懐恩。懐恩色变，阴恨之。三月六日，史思明轻兵抵相州。郭公率诸军御之，战于万金驿。贼分马军并滏而西，郭公使仆固懐恩以蕃汉马军邀击，破之。还遇吴思礼于陈，射杀之。呼曰：“吴思礼阵没。”】

吴思礼在史料里仅见此处，级别这么高的将领居然查无此人，不太合理。个人认为邠志这一段胡写的成分居多，吴思礼原型可能是王思礼，但显然王思礼并没有被仆固怀恩砍死，只好把名字打下码。

但《邠志》作为一部朔方军使，可能确实透露一些内部消息。比如后来仆固怀恩跟河陇系的辛云京李抱玉闹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大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是文中设计王思礼和仆固怀恩对立的主要依据。（王思礼作为哥舒翰的亲信，是河陇军团的核心人物，辛云京就是他的部下；李抱玉李抱真在战前也都是他的同事。）

- 第12节中仆固瑒霸占安太清的妻子，临淮为此射杀官卒，与仆固怀恩反目，是真人真事。河阳之战期间怀恩和李光弼一直都配合良好，但最后在邙山之战时离心离德，个人认为夺妻这个事是一个主要的矛盾点。

- 写完本文之后才发现邙山之战后仆固怀恩也一度被解除了兵权。不过与此文并没有抵牾。怀恩尽管与李光弼翻了脸，后来在与唐廷撕逼过程中从未攻击过李光弼。两人后来拥兵不朝的事迹也非常同步，怀恩身边就有人劝他“公不见来瑱、李光弼乎？”——可见仆固怀恩心理上是颇能与临淮共情的。甚至两人的母亲都几乎同时被唐廷挟做人质。第15节中李夫人质问郭子仪“仆固怀恩的老母是怎么死的”，历史上怀恩的母亲确实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入朝并去世的。

- 郭子仪确实在西南角的大通坊有别墅，紧邻李光弼所居的敦义坊。文中改为同坊为邻。

- 最后一节里的董庭兰是“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那个董大。他作为房琯的门客，确实可能认识李光进。他弹的《碣石调·幽兰》是现存最早的古琴谱，有很多现代音乐家尝试过打谱演奏。董庭兰引的几个琴曲出自蔡邕《琴操》。《履霜操》和履霜剑重名，是个巧合。

- 本次10K，全文完结。

- 前文：1-4节；5-7节；8-11节。

- 人物：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李光进、董庭兰

《赴雪》

【12】

虽然在黄河沿岸进行了严密的布防，李光弼对溃败之后的官军实力还是心里有数。史思明南下的路线一如三年前安禄山起兵时。而他会不会做了第二个封常清……封常清在安西时也是用兵如神的。

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分四道进军河南。汴州刺史许叔冀许诺守城十五日，却在初次交锋不利之后即率众降敌。叛军遂得渡河，连下汴、濮、滑、郑，进逼东都洛阳。李光弼果断放弃无险可守的洛阳城，命吏民至陕州避乱，而将部曲辎重全数调至河阳，北靠泽潞，据河阳三城固守。

启程时已是暮色四合。史思明前锋骤至城下。李光弼命仆固怀恩领朔方军沿石桥迁入河阳城，自己以太原带来的五百亲兵殿之。那天他罕见地换上一身银甲白袍，被火把簇拥在中间。叛军追到桥头，望见河堤上一座土丘火光通明，早有探子认出是唐军副元帅亲自断后。史思明踌躇观望了半晌，部下都在太原被打怕了，竟无人敢去捋虎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官军在自己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河阳之战打了一年多。起初朝叛兵力悬殊，朔方军昼夜血战，仅能婴城固守。然而随着史思明麾下大将董秦、田神功、高晖、李日越相继来降，胜负的天平渐渐开始松动。至上元元年末，官军终于攻拔怀州，擒贼将安太清，降之。捷报西传入关，在太久没有听到过好消息的长安城中激起兴奋的涟漪。随即一道道催促进兵的诏书络绎飞往前线。李光弼几番置之不理之后，便见到了口衔天宪前来督战的鱼朝恩。

中贵人下马来，先给李光弼递了个枕头大的盒子。一打开，药香扑面，一服一服扎得工工整整，一张纸上写满了煎服指南，又怕他不耐烦看，在每张包装纸上还标着极简的几个字提示。李光弼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努力克制着情绪，却仍在看到郭子仪熟悉的笔迹时飞红了脸。鱼朝恩在一旁悠悠看着，倒也没一句废话。李光弼合上匣子，暗忖这位太岁大约也同这一包一包药料一样，早被郭子仪打点了个滴水不漏。

他好歹定下神来，正待开口寒暄，忽见新收的河北降将安太清急匆匆闯来，也顾不得忌讳，张口就告状说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瑒抢了他的妻子。

当着鱼朝恩的面，李光弼起初颇有几分嫌他没眼色。然而见那汉子急得满头汗，不住地念叨：“拙荆脾气坏。太尉有所不知……她性子实在……不管不顾闹起来，我实在是怕……”李光弼恍然想起什么风言风语，说安太清的妻子是个绝色胡姬，本来被史思明质押在相州，听闻安太清归降，半夜里偷了匹无鞍马一路飞奔到怀州来寻他。——这样一个烈性女子，也难怪丈夫如此牵肠挂肚。

他本待留下僚佐招待中使，鱼朝恩却不依不饶地一路跟着他。李光弼没心思多与他周旋，点起一小队卫兵驰赴仆骨部营垒。

 

仆固瑒同他的父亲一般生得人高马大，五官又掺入几分母系的俏丽，仗着这副本钱，从小到大几曾在姑娘面前吃过亏。李光弼虽爱重他阵前骁勇，却没有丝毫假以辞色的意思，见面就搬出“逼淫妇女，奸军者斩”的法条，命他即刻放人。

青年不敢和李光弼对视，只朝安太清比了个挑衅的手势：“是男人就来真刀真枪地干，告状算什么本事！”

安太清目眦欲裂，却被两个卫兵牢牢制住，一步也挪不得。正僵持着，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贼淫妇，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李光弼下意识地皱了眉，转过头去与仆固怀恩怒目相视，却一眼捎见鱼朝恩，捏紧佩剑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开。

“大夫说的是。父子俱有大功于国，难道为一个妇人落人耻笑。令郎年轻糊涂，大夫劝劝他。”

话音未落，只听仆固瑒帐内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随即响起一个女子用三种语言轮番叫骂的尖锐声音。帐外本有一圈蕃卒围着，这时候都随着仆固瑒的一个手势拔刀出鞘，挤挤挨挨堵住帐门。李光弼忍到了头，最后扫了仆固怀恩一眼，见那人仍旧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当即沉声道：“放箭。”

 

谁也没有想到主帅这么快就动手。仆固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已被擦脸而过的箭锋撕开一道血口子。蕃卒们也不甘人后，挺刀注矢就要还击。千钧一发的当口上鱼朝恩大喝一声：“住手！反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两边都收了手。只见帐门口已有七八人倒地不起。李光弼示意卫兵退下，一直按着安太清的人也终于放开他。新降的将领不顾一切冲进帐中，不一时抱出来一个小娘子，松了绑，夫妇俩朝李光弼和鱼朝恩道声谢，上马绝尘而去。

李光弼也随即率部离场。远远听见仆固怀恩在背后咬牙切齿：“为一个贼淫妇，杀死七个官卒。贼将的命是人命，官军的命是狗命！”

应该是说给鱼朝恩听的。他心如止水地想着，没有回头。

他深知郭子仪为了让怀恩听命于他，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而这一切都随着射向仆固瑒的乱箭一去不回头。只是，袖手旁观部将目无法纪欺男霸女，他做不到。

 

上元二年，观军容使鱼朝恩奏：“洛中将士皆燕人，久戍思归，上下离心，急击之，可破也。”上敕李光弼进取东京。光弼奏称：“贼锋尚锐，未可轻进。”仆固怀恩附朝恩，亦言东都可取。于是中使相继，督光弼使出师，光弼不得已，使李抱玉守河阳，与怀恩将兵攻洛阳。

决战前夜李光弼将浑释之父子召入帐中，冷静地交待起退保河中的路线。浑瑊到底年轻，哪里沉得住气：“还没打就先煞自家士气，不似太尉为人。”

“胜可知而不可为。”李光弼原本心无波澜，话一出口，蓦地想到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少年谈论兵法了，剩下几句说教未到嘴边，终被冬夜里呼啸奔突的冷风卷散。

浑释之按住儿子肩膀：“兵书里从来只讲如何取胜。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败之地。好生和太尉学罢。”

 

二月戊寅，官军与史思明战于邙山。光弼命依山而阵，怀恩阵于平原，光弼曰：“依险则可以进，可以退；若平原，战而不利则尽矣。”命移于险，怀恩复止之。史思明据高原，乘其阵未定，进兵薄之。复佯败，委物伪遁。怀恩军争剽获，伏兵发，官军大溃，死者数千人，军资器械尽弃之。光弼、怀恩渡河走保闻喜，鱼朝恩奔还陝州，抱玉亦弃河阳走。河阳、怀州皆没于贼。

 

 

【13】

邙山战败后，李光弼领朔方军退守河中府。至五月，奉诏入朝。以李国贞代为朔方行营节度使。

 

禁军将领李光进带着妻儿到敦义坊拜见长兄，一开门，满院荒草汹涌而出。光进一拍脑门，索性教人去牵了小马来，当院子里给孩子们跑着玩：“你们常问大伯在朔方军，朔方军什么样，喏，那里大草原就是这个样。”

李光弼生生被逗笑了。见过礼，到内室里坐下喝茶。光进闻见扑面的药气，笑道：“你很听话。”

“少吃一顿药，恨不得天子都要下诏来问。”李光弼压不住语气里的不耐烦，“一屋子的探子还嫌不够，连我嫡亲兄弟都买通了来监视我。”

李光进“嘶”地吸口气，连连递眼色止住他，讪讪道：“我们可不是一伙的。”

宅里往来的侍儿多为御赐，李光弼却完全没心思探究都是些什么人的眼线。横竖他除去朝会，平日里就只闭门独居。回朝半个多月，李光进一家还是第一批访客。

但他至少知道李光进是郭子仪的眼线。光进自兵兴时就在禁军中领兵，随着郭子仪战武功、收两京，如今又同在朝中早晚照面，早已是通家之好。

正如当年郭子仪将弟弟送到他军中时的算盘一样：真有什么瓦罐不离井上破的万一，他们信任对方远超过信任自己。

他入京后也见过郭子仪几面，有时在朝堂上，有时在华筵间，然而始终不曾有片刻的独处，寒暄之余甚至没有过一句交谈。兵戈未息，天子却已深谋远虑地筹划起战后的太平之策，接连派出亲信文吏接管朔方军和河东军。一千双眼睛盯着朝中这两位兵败丧权的失意将军。两人对这点都心知肚明。

他们所有能做的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上一眼。如他们过去的千百次无言相望一样。春风俯瞰田野，海潮仰视星空，绿洲遥望绿洲，烽燧映照烽燧。从相识的第一天他们就曾这样对视，相互看过泪和笑，梦和醒，荣耀和落寞，也在锦绣华年一去不返的今日互相看着白发和旧伤痕，深深藏进眼里只示与彼此的思虑与疼惜，不甘与不舍，告白与誓言。

 

兄弟俩正相对发讪，光进的小儿子一头撞进屋里，朝母亲吧嗒吧嗒眨着大眼睛：“娘，你说好了今天不打我。”

光进横眉：“又惹了什么祸？”

孩子只扭股糖似的黏着母亲。一个仆妇进来说，孩子们闹着要骑射，因想着四邻都是闲地，便拿小弓小弩给他们玩了一会。十几支箭射到墙外，却不曾想被邻家奴子一一拾了送上门来。

光进奇道：“哥，除了你，谁肯住这荒僻地界？你的新邻居敢是个鬼罢。”

夫人瞋他一眼：“说的可成人话。——阿伯，孩子们太淘气，一来就惹祸，我们还是回去罢。”

光进也见李光弼正襟危坐久了，时常背过手去轻捶腰背，在至亲面前也不再掩饰倦怠的病容，遂道：“哥，正经话其实就一句，说完就走：你这次回来，好生歇几年，别再逞强了。”

“他巴巴地派了你来，就为说这个？”

光进正色道：“你猜错了。是阿娘派我来劝你的。”

李光弼愣了。半晌没说话。等回过神来，光进一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一路无言，直到车轿发轫，他忽然朝马上的光进道：“我走之后，阿娘就托给你了。她自来脾气如此，但她心里是疼你的。”

光进什么也来不及问，已被马驮着走远了。

 

上元二年六月，史朝义乘邙山之胜，纵兵南下袭扰河南诸郡，江淮震恐。是时田神功平刘展后逗留于扬府；尚衡、殷仲卿相攻于兖郓；来瑱旅拒于襄阳；朝廷患之。七月，李光弼拜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帅，出镇临淮。

那时他的腰痛已经重到骑不得马。然而宋州正被史朝义大军围困，军情不等人。出发是在一个清晨。因他孤身赴任，一切仪式从简。走出府门，见有几个中使奉旨送行。李光弼与他们简短说了两句，便要登车。

十字街尽头另一户人家门口，始终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李光弼偶然瞥见，忽地想起坊里来了个新邻居，一念至此，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便真如见了鬼，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住了。

有人闲坐在那家门口，手里拿个逗孩子的风车，正远远望向他。逆着清晨的阳光，看不清脸上是悲是喜，只依稀辨出那人两鬓斑白，小巾窄袖，如坊市里一个静候亲人回家的寻常百姓。

中使正躬身传达着天子的致辞。李光弼忽然撇下众人，神情恍惚地朝那户人家靠近几步，然后越走越快，直到一路小跑。那人也站起身来迎向他。一片讶异的目光里，两人面对面没有一句话，只紧紧相拥在一起。

“别哭。别哭……”郭子仪用力抚过他消瘦的肩背，一面强作笑颜，一面已是泪如雨下，“你不管到哪里，一向马到成功。我只在这等你回来。”

他旁若无人地将脸埋进对方肩窝里，泪水转瞬湿透了衣襟。

“我能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只要你回来。……光弼。好好回来。我等着你。”

 

 

【14】

李光弼出镇临淮后不久，河中府发生军乱。刚就任不久的朔方节度使李国贞因为治军严厉激起部将不满，全家被杀；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北庭节度使荔非元礼也相继死于兵乱。叛乱尚未平息，作为平叛主力的西北诸道军接连内讧，一时间谣言四起，军心动摇。朝廷势不获已，遂用郭子仪为朔方、河中、北庭行营节度使，进封汾阳郡王，出镇绛州。

郭子仪到河中后迅速处决了军乱的罪魁祸首。河东、北庭军乱也随之平息。就在此时，长安城中风云激变，天子与太上皇几乎同时晏驾。新君践祚六日，即召郭子仪入朝为山陵使。

这一回郭子仪是真的灰了心。赵王李係在储位决斗中事败身死，连累他的副元帅李光弼横遭猜忌。而他是同广平王一路打过来的啊。东西十年，前后百战。溅血沾衣；饮冰伤骨。饶是这样的交情，广平王新登九五，第一件事便是解他的兵权！

再度回到长安时，旧日部曲已经没有人再愿意追随这个眼看就到悬车之年的老人。所有人见到他时都是满脸的恭维神色，满口的吉利话，就连他自己也笑着应承：他这一辈子，就只剩下安享晚年了。

假如是在太平时节，倒没什么好遗憾的。

 

广德元年，在朔方、河南、河东诸道及回纥援军的通力围剿之下，史朝义传首京师，河北诸郡各立藩镇，长达八年的战乱潦草收场。其间西北诸道精兵悉入勤王，吐蕃乘虚陷河陇。此年十月更乘着秋高马肥一路入寇关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兵临长安城下。

皇帝急授郭子仪关内副元帅，东逃至陕州，召诸道军勤王。然而是时鱼朝恩、程元振等中官用事，正殚精竭虑地替新君翦除平叛功臣。诸将眼睁睁看着来瑱伏诛、李怀让自尽，各怀忧惧。诏下四十余日，竟无只轮入关中。

郭子仪闲废已久，部曲离散。临危受命之际，车驾已然绝尘而去。城中乱作一团，士民纷纷入山避难，仓促之间只招募到二十余骑。长子郭曜又急又怕，惴惴地攥紧他的缰绳：“这怎么行。阿爷，我们也先避一避罢。”

“什么话。都去避难，谁来御敌。”

“那也轮不到……阿爷，朝廷平日里如何待你……”

“闭嘴！”他一鞭抽在郭曜手背上：“都什么时候了！”

眼见一道鞭痕肿起来，做父亲的到底心疼。也不再多说，沉吟片刻道：“我去商州收六军散卒。你去坊州请白孝德出兵。他拿不定主意，你只去求段秀实。——快去罢，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郭子仪至商州，得武关防兵及六军散卒四千人，招辑亡逸。子仪乃泣谕将士以共雪国耻，取长安，皆感激受约束。

蕃犯京城，得故邠王守礼子李承宏，立帝号，假署百官。子仪遣六军兵马使张知节、乌崇福、羽林军使长孙全绪等将兵万人为前锋，营于韩公堆，昼则击鼓张旗帜，夜则多燃火，以疑吐蕃。又阴结长安少年豪侠以为内应，一日，齐击鼓于硃雀街，蕃军惶骇而去。

子仪以大军续进，至浐西。射生将王甫自署为京兆尹，聚兵二千人，扰乱京城，子仪召抚杀之。白孝德与邠宁节度使张蕴琦将兵屯畿县，子仪召之入城，京畿遂安。

十二月丁亥，车驾发陝州。甲午，上至长安，郭子仪帅城中百官及诸军迎于浐水东，伏地待罪。上劳之曰：“用卿不早，故及于此。”乃赐铁券，图形凌烟阁。

赏功之际，天子又屏退闲人，和颜悦色对郭子仪道：“这次李光弼拥兵河南，来不及入关勤王，朕自不怨他，却也难保他会不会自疑。你一向与他相熟，不如替朕写封信，劝他入朝，好生享几年的清福。”

他深深垂下头，以免被窥见骤变的脸色。“臣……”最初的一个音节过后，上下牙顶在一起若有千钧重，重复过千百遍的遵旨二字怎么也杀不出重围。

漫长而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将腰躬得更低一些：“我做不到。”

天子平生第一次从这个纯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惊得忘掉了怒气，只尴尬地干笑一声：“你怕什么？你以为是萧何召韩信？”

“臣死罪！”老人跪在御座前将头磕得砰砰响，锐痛如利刃削掉一切无用的情绪，一转念间用尽了毕生的政治智慧，“临淮太尉平生，只守公义，不徇私情。陛下一定要他回来，乞召以春秋之义。”

天子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无话，只挥手让內侍将老人搀走。

 

广德二年初，仆固怀恩不为朝廷所用，顿军汾州谋取太原，屡次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相攻。郭子仪再次临危受命为河中观察使，出镇绛州。临行朝觐，说完了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天子再次屏退左右，一段意味深长的留白之后，心照不宣地接上了几个月前的话头：“李光弼新除东都留守，拒不赴任，自还徐州去了。”

所谓除东都留守，即是解除兵权，手无寸铁任人宰割。郭子仪闲居数年，太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了。

他曾对战后的太平晚景怀有多少憧憬。事到如今，却只希望李光弼永远不要践行当年的承诺。

更何况他深知，那人选择这条不归之路，无他，只因为黑色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

 

“江淮民变蜂起，梁崇义、李忠臣各擅重兵，暗挟异志。徐州当漕运咽喉，非太尉不足镇。陛下三思。”

天子又是一声干笑：“他病成那样了，你倒不想让他回来？”

“太尉以马革裹尸为毕生之志……”

“行了。你们俩！”天子挥手打断他，烦躁地捏了一遍自己的指节，“他难道一辈子拥兵不朝？你就没为他想过长远之计吗？”

“太尉用兵，谋定后战，算无遗策；为人亦如是。老臣之愚，不足为之计。”

话说到这般地步，天子心中无端生出恐惧。他一直知道这位长者常年戴着一张恭谨的面具，只从未有机会窥见其背后是这样一副坚甲与利刃，拼命庇护的又是那样一个人。中兴功臣里已有两人与他离心离德。最后剩下的就算明知是假面，他已没有了撕却的资本。

 

“大臣此去河中讨贼，我记得李光弼的家眷还在那里，兵荒马乱的，烦你去接她们回来。”

他没敢再犹豫，木然抛下了那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臣遵旨。

 

 

【15】

早在河阳之战期间李光弼便已将寡母搬到朔方军驻守的河中府。后来他交出兵符，孤身入朝，又出镇临淮，却始终没有搬家。

朔方军是他惟一信任的家。

 

李夫人年过七旬，精神矍铄，一双凤目锐利如刀，见了郭子仪劈头就问：“仆固怀恩的老母是怎么死的？”

仆固怀恩阻兵汾州，正在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对峙。两个月前天子派中使将其母辇迎入京，谁知老人家刚去几天便撒手人寰。这当口上再来接李光弼的母亲，如何能不令人生疑。

郭子仪躬身俯首，努力将视线压到比老太太低一些的地方：“人食五谷。死生有命。太夫人明鉴。”

老人冷笑，却也不再为难他，将众人迎进门落座，不咸不淡地叙了两句家常。不一时河中府送来整套席面招待中使。郭子仪坐在李夫人身边把酒布菜，循循如小子弟。老太太虽满心不自在，却也通情达理，知道郭子仪贵为一品，此刻也不过同自己儿子一般，只是他人手中一枚棋子。趁着席间热闹，悄悄对郭子仪道：“你去不去他房里看看。”

郭子仪闻言暗窘，偷眼瞟着李夫人，见她一脸“你们那档子事”的微讽神色，便也不多话，点点头，跟着一个侍儿悄然离席。

李光弼只在河中住过三个月，其间也很少回私邸。不过郭子仪深知那人作风，三个月也好，三十年也好，他的住处看上去都一个样，清净到“家徒四壁”的地步。此时只见房间空置两年，依旧衾枕俨然，几案上纤尘不染，分明是随时等着主人回来的样子。郭子仪想着老太太显然已经知道徐州事体，却仍抱着这样的殷殷期待，不免心头酸痛，当即湿了眼眶。

床尾有一口衣箱，是房中唯一一件不能一眼望穿的陈设。郭子仪隐隐察觉李夫人的意图，毫不客气地打开箱子。只见零星几件黑色衣服和日用杂物之外，还收着那把镶金嵌宝的履霜剑。

虽是意料之中，郭子仪拾起剑来，还是觉得又冷又重，怎么也拿不稳。

剑也是会老的。那一刻他心生奇怪的感慨。镂金错银的纹路里积满征尘，沉滞的血色爬进绿松石的裂隙。拔剑出鞘，却依旧是裁冰剪雪的一痕清光。

正出神间，房门一动，李夫人独自进来。郭子仪条件反射地弹起来，一通手忙脚乱将满床杂物收进箱子里。盖子落得急，砸了手，痛得他直吸气。老太太见他狼狈的样子，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郭子仪揉着手背，也自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在为这种事不好意思。

李夫人却不和他提这茬，一开口仍旧是单刀直入：“徐州有什么消息？”

郭子仪唯唯诺诺了半晌，只含糊道：“这回送去的医博士，都说是神针。他也说……比去年时好些。”

李夫人又一撇嘴：“他的病不能好了。我做娘的，这点事且不用颠倒问你。”

他别开脸，只顾垂着头揉手背，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并不严重的一道压痕生生被搓成触目惊心的红肿狼藉。

他当然知道老人问的是什么。消息有的是。只没有一句能说给她。

李夫人看他的神色已经明白了大半，沉默半晌，不再追问。另起话头道：“我活够岁数了。回去就算立刻死了也是寿终正寝。只他两个孩子，一年到头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就做出什么事来……都算我管教无方。娃娃们懂什么……只不要……”

“太夫人！”郭子仪听得心惊肉跳，咚地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子仪拿百口性命对天起誓：无论发生什么，但凡我还有一口气，绝不教任何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若有虚言，全家老小死无完尸！”

如此毒誓，却不曾唤起李夫人脸上一丝波澜。老太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刚刚被他合上的衣箱，只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是这样说的。”

郭子仪又是一惊，心脏被什么东西攥得生疼，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只用乞求的目光仰视老人。

“他说，只要令公在，我们到哪里都是安全的。”

“阿娘……”他忽然沉下嗓音，唐突地唤着那个于他几乎是陌路的老妇人，“光弼是忠臣孝子。你将来不管听到什么，……无论什么，都不是他的错。”

 

广德二年七月，李光弼病重于徐州。弥留之际嘱以出身朔方军的都虞候论惟贞领留后，取所馀绢布分遗部将。遂薨。年五十七。部将即以其布为光弼行丧，号哭相闻。

八月，李光弼部将护其丧柩还京师。郭子仪自河中入朝。

老人迎到棺木前面的时候是笑着的。他将手和脸贴上冰冷的黑漆，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十一月，李光弼葬于京兆三原。郭子仪复入朝，率百官送葬于延平门外。

 

 

【16】

大历年间，内乱既平，暂无边患，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岁末入朝，在新落成的敦义坊别墅里大宴百官。

董庭兰是被李光进生拉硬拽到郭府的。他年轻时久居河陇，后来由房琯结识李光进，颇喜此人大方和气，不似武臣跋扈，渐渐熟络起来。——却与朔方军素无渊源。

然而琴师名声之盛，天下谁人不识。一到席间便有人认出他来，当场要听他弹琴。董庭兰朝李光进撇撇嘴，低声发起牢骚：“大雪天里。弹也不上这里来弹。”

李光进笑道：“这里怎么了。你在凉州时，不就给我哥弹过么？”

“那是因为他爱听啊。”董庭兰翻检了一下陈年往事的回忆，“他倒也……从来没评论过什么。但，听琴人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小时候学过。”李光进随口道。然后任对方如何追问，也只故弄玄虚地笑而不语，不由分说将琴囊塞进他怀里。

董庭兰微有些恼，只顾一杯一杯地灌酒。“他家就在隔壁。我宁肯去空院子里弹。”

李光进索性将琴取出来，硬按在琴师膝头：“你在这里弹，他才能听见。”

 

董庭兰怏怏地拨了一把空弦，满座宾客闻声，当即住了喧哗谈笑，齐刷刷朝这里看过来。

琴师拿白眼扫了扫人群，没有看到主人的身影。想来还在中贵人席间周旋。

起调沉而缓。拍子散漫，旋律清朗，却无宛转媚人之姿，亦无甚奇险炫技的华彩。起初满座屏息，听着听着，渐渐有人开始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谈话。到了三弄之后，琴声已压不住席间喧闹。琴师骤然张开五指，一把按住尚在轻振的琴弦，也不知弹完没有，就那样戛然而止。

抬眼时，李光进不知哪里去了。董庭兰弹得一肚子气，正要收琴走人，忽听见背后有人问：“这是什么曲子？”

他回头，只见郭子仪不知几时坐在他身后，朝他斜了斜酒杯：“我不懂。只是觉得……好像听过。”

琴师虽然没好气，却当不住主人和蔼殷勤，耐着性子道：“《碣石调·幽兰》。”

“讲的什么？”

“兰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如贤者不逢时……”

老人极隐蔽地叹息一声，道：“弹点别的。”

这一个叹息被琴师看进眼里，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何如《鹿鸣操》？”

“讲的什么？”

“小人在位，周道凌迟……”

“弹点别的。”

“何如《龟山操》？”

“讲的什么？”

“季氏专政，犹龟山蔽鲁也。”琴师锐利的目光穿过濛濛飞雪，投向高堂深处鱼朝恩的座席。

主人的神色纹风不动。

“弹点别的。”

“何如《履霜操》？”琴师不待对方再问，直接解释道，“此乃孝子之辞。自伤无罪而见逐……”

一声哽咽般的叹息。

“弹点别的。”

琴师盯了他片刻，不肯让步。冷风驱散了微醺的眩晕，只剩下腔子里的灼烧感。他与李光弼不过一面之缘。然而先民制酒与琴，本就是为浇块垒，鸣不平。让他在这里纵酒狂欢歌舞升平，他做不到。

老人垂下头，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金杯上的绿松石，良久道：“我懂你的心意。不过……你听说过么，他在徐州病重的时候，将吏问后事，你可知他怎样说？”

谁也不曾提那个名字，却都心照不宣。董庭兰默然摇头。

“他说，吾淹军中，不得就养，为不孝子，尚何言哉。”

老人显然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果断地截住：“他自始至终不曾为自己辩白。我想，他不需要。他也不需要别人替他这样做。”

“为什么不？”

“一者问心无愧。二者……不值得。”

琴师顿了一拍，微微扯动一边的嘴角：“何如《白驹操》，失朋友之作也……”

“弹这个罢。”

 

董庭兰冷笑。假如主人稍微有点耐心，听他讲完，大约就不会允许他弹下去了。

 

白驹操者，失朋友之所作也。其友贤居任也。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国士咏而思之，援琴而长歌。

 

满堂朱紫依旧沉浸在欢宴气氛中。董庭兰却不再计较有没有人听，只泠泠地弹给庭中渐深的积雪。一曲终了，余音散尽，再回头时早不见了主人的身影。

郭令公不入琴，马镇西不入茶，田承嗣不入朝。——琴师水到渠成地想起这句刻薄的调侃，再次冷笑一声，扛起琴囊扬长而去。

 

天色向晚，雪落愈急。郭子仪沿着无人的深巷踽踽独行，将平整的新雪和自家院内的繁华喧闹一一踩在脚下。人老了，血气枯竭，冷天里腿脚都失去了知觉，一如三十年前他被暴风雪困在贺兰山麓的那个冬夜。冰冷僵硬的死亡气息沁入骨髓，老人心里却只是踏实而欣喜，一如那天夜里他在最绝望的时刻，看到天边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邻家门户紧闭，铺首上悄然滋生着细小的铜花。院里一株华山松日久无人修剪，侧枝渐渐逸出墙外，被积雪压到了触手可及的低处。

老人看了一会，缓缓抬手伸向低垂的松枝。眼看就要触到时，一阵疾风卷过，树上积雪簌簌地落了老人满身。油绿的松枝骤然弹回去，却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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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薛福成《庸庵笔记·郭汾阳王墓被掘》

同治元年，关中回寇蜂起，屠戮之惨，甚于粤寇。是时，督师大臣胜保由豫入陕，其随员洪观察贞谦过华阴，曾呼一整容匠，问以汾阳王后人如何？其人怃然曰：“我即郭姓，汾阳王后裔也。从前合族有十余家，皆零落不振，无读书者。今遇此大变，存者无几矣。乡人以惨遭茶毒，无所泄愤，则群哗曰：‘始引回人入中国者，是汾阳王之咎也。’乃相率往掘王墓。其中羌无所有，惟得古剑一柄，亦已幽黯朽折矣。今虽稍加修葺，竟无力能复旧观。”感唏不已。洪观察为余述之如此。

余谓汾阳王虽借回纥兵复两都，然回纥之入中国，实不始于汾阳。且回回与回纥又是两种，乡愚无知，偶闻谰语，信为实然，一唱百和，且奋其愤毒之气，何所不至？当时，虽其子孙不能御，官法不能禁也。而自唐迄今已逾千年，则墓中一无所有，亦理之固然，无足怪云。

 

（按：郭子仪陪葬建陵，墓在礼泉而非华阴。这则故事当属附会。本文中履霜剑原型即此。）

本期是八点档胡扯。

开门见山先讲为什么我觉得李光弼不对劲。看一下颜碑这几条。

【丁父忧以毁闻，终丧不入妻室。】

【思顺慕公信义，请为婚姻，公辞不获免，遂托疾罢官。】

【公自贼逼城（太原），于东南角张帐次居止，竟不省视妻子，每过府门，未尝回顾。是后决遣事务，信宿方归。】

颜真卿当然是把这些当成美德去写的。但从人文主义（？？）角度去看那就很不对劲了。贵唐不乏各种丁忧大戏，拿丁忧来折磨老婆的属实罕见。就算真要尽孝道，也没必要连门都不进。这就很让人怀疑他们夫妻关系有问题，丁忧只是个借口罢了。

拒绝联姻这个事在传统史学里是用来表现他有先见之明，预感到安思顺将来要出事，明哲保身。但这种second guess说实在的没啥意义。也有人分析说安思顺是李林甫扶持的，李林甫陷害过王忠嗣，所以李光弼不喜欢安思顺。这个说法看上去好像还有点道理但考察一下李光弼的履历就知道站不住脚。安思顺接替王忠嗣为河西节度使的时候李光弼没有显示出任何意见，要有意见完全可以像王思礼一样跳到陇右去。之后在安思顺手下又做了五年的赤水军使，又跟着安思顺调任朔方。不敢说李光弼对安思顺有多深的感情，但也没到宁死不嫁的地步。

最后过家门不入这个就更过分了。为什么呢，太原之战发生在至德二载（757），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而李光弼的幼子李彙就是在这一年出生的。简直了。虽然我没有说大禹是给的意思。昂

李彙墓志里没有提到母族，应该是妾出。李光弼的元配夫人王氏除了颜碑里提了个姓氏封号并暗示李光弼待她不好之外，就再没有一个字的资料了。应该是去世比较早。在安思顺逼婚的时候李光弼应该是没有正妻的，后来也没有再娶，但是和妾生了个儿子。

假如说他只是和一任老婆感情不好，那还只是个婚姻悲剧。但上面这三条所涉及的女性是三个不同的人，跟他的关系也都不一样。放在一起只能说他真的跟女性感情不好。

相应地他子女就很少。可考的只有三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李象只有一个官职，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活到成年。幼子李彙可能是他唯一成年的后代。虽然相关资料有限但看上去李家人丁并不单薄。李光弼兄弟至少六个（虽然只有三个成年），李彙的子女也很多，说明他家基因并没啥问题。他子女少是他的问题。就算不是弯的也肯定是家庭关系方面有障碍。甚至到了影响性格的地步。

这时候回头再看他的原生家庭，似乎能找到一些线索。

【公年六岁，尝抚麈而游（据说是一种玩沙子的游戏），蓟公（李楷洛）视而诲之曰：“儿勿更尔。”公振手而起，遂绝不为童戏。】

【太夫人高明整肃，有慈有威，公下气怡声，承顺而每竭其力。虽已官达，小不如意，犹加谯让之责。】

当然了传统史料里常见“幼不戏弄”这一类叙事，不算稀奇。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李楷洛教训一个六岁的娃（按现在习惯只有五岁）不要玩沙子，估计态度挺严肃的，吓得孩子真就不敢玩了。他家的氛围可见一斑。

他母亲这边就更是严厉得过分。“虽已官达，小不如意，犹加谯让之责。”这里我觉得甚至颜真卿本人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竟隐隐有种心疼的语气。。

总之这种家庭环境出养出他这种阴沉沉的脾气就一点都不意外。为人父母可不慎乎=.=

郭子仪这边的情况就是完全相反。

虽然不清楚他原生家庭是什么氛围，但他父母都活很久，子女很多，郭子仪和兄弟关系也不错。推测应该是很正常的一个欢乐大家庭。

郭子仪有至少8个儿子8个女儿，长子可能是郭曜，生于723年，郭子仪27岁。六子郭暧生于752年，郭子仪56岁。再往后的就不太清楚了。

我个人对于王氏神道碑里声称的子女列表是一定程度存疑的。因为至少我们知道那里把郭曜列为王氏出，而郭曜墓志显示王氏是他的继母。既然有假的那可能也不止这一个。王氏生郭暧的时候都48岁了，后面还有至少两个儿子，说不定还有女儿，在古代简直是奇迹。。

但拿陈寅恪的话讲，可能没有个体的真实，但具有群体的真实。至少可以说郭子仪和王氏关系还是不错的，子女很多。他家基因也是真的好，成活率高。生育这么折磨人的事，王氏后来活到七十多岁，也是人瑞了。

郭子仪有至少两个妾封了夫人，但相关资料并不多。“以妾为夫人”在士人官僚中是很受非议的。但他的话看上去也不care，甚至可能将其视为某种自污之术。

侍妾伎人什么的就多了。皇帝直接送女人可能都不止一次。again，到了大历之后他做的很多事就已经很难看清真实动机了。姬妾成群穷奢极欲是真的因为好声色还是仅仅为了自保，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昆仑奴盗红绡的故事我还是愿意相信其“群体的真实”——为啥不编排别人偏偏编排你，说明你可能有问题=.=

【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炉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

《昆仑奴》收入裴硎《传奇》，与红线、聂隐娘故事可能同出一人之手。这里隐去了郭子仪的名字，只称之为“一品”，但显然处处留下线索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谁。

总之吧。虽然郭子仪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高帅富，穿越去嫖他还是三思一下。贵唐男人在不把女人当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跟本人直还是弯都没有关系=.=

顺便说一下，有学者根据卢群传里提到的【子儀嬖人張氏】认为郭子仪养男宠。。这也扯得过头了。这个张氏应该就是封南阳夫人的那个妾，【子儀在時分財】，属于过了明路的外宅。

还有的地方认为郭子仪有妾赵氏，应该是误读了《谭宾录》里的“赵氏爱女”，这里指的是嫁给赵纵的那个女儿。

在性格刻画这方面李光弼其实最显著的特点是……缺失。。虽然关于他的史料并不算稀缺，但几乎全部都只跟职业生涯有关。就只能看到他战场上有多么雷厉风行算无遗策，却没有任何personal life方面的轶事。从没见过他和亲友互动，也没见过他褒贬人物攻击异己。没见过他饮酒娱乐，没见过他笑，亦没见过他悲伤沮丧。甚至在皇帝面前表演性质的表忠陈情辩白都没有。一生中雇过很多幕僚，但惟一留下的表文就只有他自己口述的一个，干巴巴地表示“我病了要死了不跟你玩了”的遗表。

这样一个在史料里完全没有私生活的人，却仍旧能看出来他家庭关系有问题。那应该是真的有问题=.=

唯一一种肉眼可见的情绪流露是部将违令的时候会怒。但也从来都是公事公办，问题解决了（或者把人砍了）就完了，不留仇不留怨。最绝的是把人砍了然后【命其親屬吊之】，意思好像是  我就工作需要你们不要恨我=.=

包括对仆固怀恩父子，他们之间有过很直接的冲突，但到了战场上该配合配合该营救营救（颜碑：【救仆固瑒已危之军于瀛莫】），照旧没有一点私心。

就好像真的是莫得感情的战争机器。

颜碑中写过两次哭：【杲卿、履謙為史思明所陷，戰士死者跆藉於滹沲之上。公親以衣袂拂去其口上沙塵，因慟哭以祭之。】【每临阵，尝贮伏突于靴中，义不受辱。至是登城，西向拜舞，因欷歔不自胜。】

到了唐书本传里前一条简化为“酹而哭之”，后一条的“唏嘘不自胜”直接给删了，就好像史官觉得颜碑太OOC了似的=.=

李光弼的部将幕僚可考的也得有二三十个，在碑志文献中零散被提到的次数并不少。但几乎都只有一句简单的“事李太尉为XX官”，就没有任何细节了。惟一一条勉强算性格刻画的是牛僧孺《温佶碑》中一句简短的吐槽：【乾元至德间，太尉临淮王以智力自高，少为士屈，待公如礼，（下阙）。】牛僧孺出生的时候李光弼已经去世多年了。不可能指望他对李光弼能有什么准确的描写。但以“群体性的真实”观之，差可窥见当时人（特别是文人）对他的印象。

将温佶碑和下面这条段子对比一下，可见李光弼对待僚属的态度。

【光弼在徐州，惟军旅之事自决之，自馀众务，悉委判官张傪。傪吏事精敏，区处如流，诸将白事，光弼多令与傪议之，诸将事如光弼，由是军中肃然，东夏以宁。先是，田神功起偏裨为节度使，留前使判官刘位等于幕府，神功皆平受其拜；及见光弼与傪抗礼，乃大惊，遍拜位等曰：“神功出于行伍，不知礼仪，诸君亦胡为不言，成神功之过乎！”】

就是一种很……instrumental的性冷淡作风，吧。并没有武人的骄横傲慢，但你要指望他握发吐哺温暖如春那……隔壁郭爷爷那里考虑一下？（其实吧郭子仪也并没有啥礼遇文人的记录，对部将甚至驱之如仆隶，但仍旧可以预期跟他共事是会很舒服的。

总的来看似乎是很不讨喜的一个人吧。但欣赏他的人就还是很多。王忠嗣重用他，安思顺逼婚他，哥舒翰拉拢他，郭子仪虽然桃李满天下但一辈子只举荐过一个和自己平级的节度使就是他。甚至李白都脑子一热差点……。。

也许就是，professionalism本身也是人格魅力啊。

况且怎么可能真的莫得感情。不过是拼命藏了一辈子罢了。

郭子仪这边其实也……虽然资料更多也更杂一些，涉及私生活的也不少，但仍旧经常觉得他把拼图里最关键的那几块有意藏起来了。

魅力值确实没的说。毕竟是上至回纥下至德宗（）纷纷上赶着喊爹的男人。

而最令我动容的特质是坚忍，耐心，责任感。贵唐皇帝简直是什么样的烂摊子都好意思甩手扔给他。而他就一次又一次临危受命收拾残局，周而复始从无怨言。

吐蕃陷长安，【君上計無所出，遽詔子儀為關內副元帥，出鎮咸陽。子儀自相州不利，李光弼代掌兵柄，及征還朝廷，部曲散去。及是承詔，部下唯二十騎。】就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没有见到他沮丧绝望撂挑子，硬是兢兢业业惨淡经营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里首先需要辨析一个事。旧传写到代宗即位后对郭子仪的态度，有明显的文过饰非。甚至还此地无银地说【代宗以子儀頃同患難，收復兩京，禮之逾厚。】而现实刚好相反。代宗可以说是最猜忌郭子仪的一任皇帝了。——相比之下德宗鞭挞四海倒还算一视同仁，不像代宗专门鞭挞老实人。

单看之前那段“子儀自相州不利，李光弼代掌兵柄，及征還朝廷，部曲散去”，好像郭子仪自从肃宗朝相州兵败后一直没有兵权，甚至隐隐有“他的兵权都被李光弼抢了”的暗示。然而稍微参考一下本纪、通鉴等史料就知道现实绝非如此。宝应元年绛州兵乱杀李国贞，郭子仪临危受命前去平乱，一度是【知朔方、河中、北庭潞澤節度行營兼興平、定國等軍副元帥】，这是在肃宗手里授的兵权。郭子仪到绛州之后肃宗死了，代宗即位。《大事记续编》中记：【帝即位六日，而子仪罢副元帅。由程元振之譛也。通鉴不书。阙也。】

说白了吧，我根本不信什么“程元振之谮”“鱼朝恩之谮”。明摆着就是代宗想收他的权。

通鉴里虽然没有写这一笔，但写了代宗即位后两个月，【時程元振用事，忌子儀功高任重，數譖之於上。子儀不自安，表請解副元帥、節度使。上慰撫之，子儀遂留京師。】again，程元振固然是小人，坏人，但没有代宗在背后撑腰他哪有这本事。郭子仪一辈子没有拿自己的功劳在皇帝面前邀过宠，唯独在代宗刚即位的时候上肃宗所赐敕诏，里面说了很多伤心的话。可见当时是真的气坏了，怕极了。——这点在郭子仪的传里没有写，鱼朝恩传里可写得很清楚：【代宗立，與程元振一口加毀，帝未及寤，子儀憂甚。】

吐蕃陷长安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代宗这么薄待他，到了仓皇逃命的时候还拉他出来力挽狂澜，脸皮真是厚得可以。虽然这一段传统上是传为忠臣典范，但我并不愿从忠君的角度去解读，而宁愿相信他只是出于军人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手里连兵都没有。但是责任交到他手里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不站出来贵唐眼看就没了。他也深知这点于是一个字也没有抱怨就站出来了。

在这次动荡之后代宗见到郭子仪的时候总算说了句人话：【朕用卿不早，故及於此。】

然而他改悔了吗？才没有。这事过去仅仅几个月，【郭子仪请罢诸节度，自河中始。六月庚辰，罢其节度使。】这段什么意思呢，安史之乱前贵唐一共只有不到十个节度使，乱后满地都是节度使，郭子仪觉得不行，建议罢诸道节度，然后以身作则地表示可以先罢我。然后代宗就坡下驴把他的河中节度使撸了。不但河中，邠宁、泾原、朔方等道都一度降格为观察使。（旧传：【（广德二年）九月，以子儀守太尉，充北道邠寧、涇原、河西已東通和蕃及朔方招撫觀察使。】

那么说好的“罢诸节使”的诸道呢？郭子仪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图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图的是以此为契机削河朔藩镇的势力啊！

然而。没。就没下文了。这一波骚操作似乎就治了郭子仪一个人。（从时序上看很可能当时也试图对李光弼下手，但李光弼不予配合并当场去世。）

当然了众所周知，这一年秋天代宗又双叕遭到了吐蕃回纥的游牧民族毒打，郭子仪又双叕临危受命收拾烂摊子。那么这次代宗有没有学乖一点呢？看上去好像没有再罢过郭子仪兵权，但实际上也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大历年间郭子仪多次率朔方军抵御吐蕃回纥，曾向代宗上书申述兵力不足，力不从心：

【朔方，國之北門，西禦犬戎，北虞獫狁，五城相去三千餘里。開元、天寶中，戰士十萬，戰馬三萬，才敵一隅。自先皇帝龍飛靈武，戰士從陛下收復兩京，東西南北，曾無寧歲。中年以仆固之役，又經耗散，人亡三分之二，比於天寶中有十分之一。今吐蕃充斥，勢強十倍，兼河、隴之地，雜羌、渾之眾，每歲來窺近郊。以朔方減十倍之軍，當吐蕃加十倍之騎，欲求制勝，豈易為力！入近內地，稱四節度，每將盈萬，每賊兼乘數四。臣所統將士，不當賊四分之一，所有征馬，不當賊百分之二，誠合固守，不宜與戰。又得馬璘牒，賊擬涉渭而南。臣若堅壁，恐犯畿甸；若過畿內，則國人大恐，諸道易搖。外有吐蕃之強，中有易搖之眾，外畏內懼，將何以安？】

看最后几句，当时不但天子猜忌他，整个朝野对朔方军的态度都非常微妙：危险来了倚为屏障，危险过去了又视其为最大的威胁。这个人为了履行他的职责连祖坟被挖都可以忍。但如今他走在这片他用毕生心血守护的土地上，所得到的是怎样的待遇？

“若过畿内，则国人大恐。”

这怎么忍？这谁能忍？

这篇表文最后委婉表示了一下“这个样子不行，我不太想干了”。——这在郭子仪也是非常罕见的表态。固然他一生中多次求退，但只有这次看上去是真的灰心了。

当然了灰心归灰心，只要国家还需要他，他就还会回去继续守边御敌，一干又是十年。

代宗对这篇表文的回复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卿憂深虛遠，殊沃朕心，始終倚賴，未可執辭也。】郭子仪所提出给朔方军增兵的建议则完全没有得到回应。不但如此，代宗一直在用增设近畿方镇、扶植神策军等手段削弱朔方军的影响。只可惜他死得早，这些骚操作造成的后果就要留给德宗去啃了（李怀光之叛）。

扯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破解一下自《打金枝》以来各种代宗X郭子仪亲家文学洗脑包。郭子仪在代德二朝看上去富贵寿考光鲜亮丽，背地里连家门都不敢关。一天到晚除了要操心把日啖药丸三百颗的贵唐一遍一遍抢救回来，还要操心抢救回来之后别把自己全家性命赔进去。累不累。他自己知道罢了。

当然了亲家文学也不是没有价值。比如这一段把代宗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不感动但没办法，毕竟不敢动。

【郭暧尝与升平公主争言，暧曰：‘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公主恚，奔车奏之。上曰：‘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使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邪？’】

这就是为什么说，他晚年的时候固然很多段子轶事，但也仅仅看到他在面子上怎样尽忠尽责，怎样明哲保身，但在这一切背后他发自内心的喜怒哀乐仍旧只能藏起来。——李光弼的自闭内敛是出于早年形成的孤僻性格，而郭子仪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是因为监视他的眼睛太多太毒了。

for some reason 我很喜欢郭子仪传里的这一句，觉得在那一刹那他脸上那张菩萨面具似乎微微裂开了一条缝隙，流露出一点“啊这个世界……”的顽皮神色。

【諸孫數十人。每群孫問安，不盡辨，頷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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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仪《进赐前後诏敕自陈表》
臣德薄蝉翼，命轻鸿毛，累蒙国恩，猥厕朝列。会天地震荡，中原血战，臣北至灵武，觐先皇帝，乃举兵而南，大?於岐阳。先帝忧勤宗社，托臣以家国，俾副陛下扫两京之妖寝。陛下雄图丕断，再造区宇，自後不以臣寡劣，委文武之二柄，外敷邦教，内调鼎饪，是以常许国家之死，实荷日月之明。臣本愚浅，言多底直，虑此招谤，上渎冕旒。陛下居高听卑，察臣不贰；皇天后土，察臣无私。伏以器忌满盈，日增兢惕，焉敢偷全，久妨贤路？自受恩塞下，制敌行间，东西十年，前後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跋涉艰阻，出没死生，所仗惟天，以至今日。陛下曲垂惠奖，念及勤劳，贻臣诏书一千馀首。圣旨微婉，慰谕绸缪，彰微臣一时之功，成子孙万代之宝。自灵武、河北、河南、彭原、鄜坊、河东、凤翔、两京、绛州，臣所经行，赐手诏敕书凡二十卷，昧死上进，庶烦听览。

李光弼《辞疾让官表》

臣自去月十七日旧疾发动，有加无瘳。至今月五日，臣自量气力，恐至不起，谨忍死口占，陈露上闻。臣受国重任，荷国厚恩。自陛下临御以来，方隅多故，加以疾病，不任扶持，竟未获趋拜阙庭，瞻奉宸极。忽此危亟，气候奄然，将冥没圣代，长辞白日，抚心内痛，割切五情。且鸟之死，其声尤哀，况臣系心圣朝，结恋慈母，倚枕西向，觐谒永遥，所以循环晷刻，心肠断绝。臣以素无成效，累加封邑，每经陈让，不蒙允许。今臣将死，冒犹存，若使无功之子，嗣守素封，臣赴下泉，亦不瞑目。况生人凋弊，国用不充，军兴所须，实资钱谷。谨上前后所赐实封二千户，请归之有司，庶裨万一。盖臣宿素必守之诚，伏惟圣慈特赐临照。行营兵马使已下至将士及资粮营田所繇等，并令恭守所职，伏听进止。仰天沥恳，诚切气微，俛首呜咽，申吐不尽。不胜哀迫痛恋之至。

远在多年前，我从没想过要搞汾淮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被这个比喻雷到虎躯一震……不是很懂文艺工作者的浪漫。。。

最近看到  @荒台鹿  和 @牂柯 | 停止鬼混重新做人 发的资料，勾起回忆，于是暴力检索了一下：到底有多少文艺工作者暗搓搓磕汾淮却不产一颗粮。（愤怒鸟指地.jpg

（（也是demo一下，国学大师这种网站对我等文盲有多重要啊。。泪

（（（这里只列了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实际找到的比这还多。

- 叶梦得《石林诗话》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佑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佑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佑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我最早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条。目前看来也是年代最早的，目测是始作俑者。叶梦得确实对唐代典故很熟，脑洞也大。

而且因为这条我长期以为王维真的抄了李嘉佑。后来被人指出李嘉佑比王维小很多，还不一定谁抄的谁。

以及听说叶梦得是反江西诗派的？）

-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9

（引黄昇《玉林诗话》）

赵天乐冷泉夜坐诗云：“楼钟晴更响，池水夜如深。”后改“更”为“听”，改“如”为“观”。病起诗云：“朝客偶知承送药，野僧相保为持经。”后改“承”作“亲”，改“为”作“密”，二联改此四字，精神顿异，真如光弼入子仪军矣。

（怀疑他融了叶梦得的梗。。想给他个禁止套娃警告。

这条也是最迷惑的。。不就是同一个人改了几个字么。临淮夺军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 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初编卷3

（应该是个清朝书，不是很有名。列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槽了叶梦得。）

山谷诗，气韵、格调都与人不同，然往往喜剽剥陈旧，不知其何故也。如《过赵景珍墓》云："今日牛羊上邱垄，当时近前左右嗔。"此全用古乐府语，只易"面发红"三字写"左右嗔"耳。又《黔南绝句》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又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此全本乐天《寄行简》"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都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语也。又《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佳眠未知晓，屋角闻晴哢。"此明明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意，只数字不同耳，而叶少蕴以为"诗人点化前作，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重经号令，精采数倍"，真可发笑。

      

（啊这……叶梦得原文没提过黄庭坚诶。。江西派战争好可怕。）

- 元好问《元遗山集》卷39

麻杜张诸人诗评
麻信之、杜仲梁、张仲经，正大中同隐内乡山中，以作诗为业。人谓东南之美，尽在是矣。予尝窃评之：仲梁诗如偏将军将突骑，利在速战，屈于迟久，故不大胜则大败。仲经守有余而攻战不足，故胜负略相当。信之如六国合从，利在同盟，而敝于不相统一，有连鸡不俱栖之势；虽人自为战，而号令无适从，故胜负未可知。光弼代子仪军，旧营垒也，旧旗帜也，光弼一号令而精彩皆变。第恐三子者不为光弼耳。

（这个是我唯一觉得勉强可以接受的，因为通篇都在迷惑比喻，混在里面还挺和谐……）

- 杨慎《升庵诗话》卷二

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李白用其意，衍为《杨叛兒》，歌曰：“君歌杨叛兒，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古乐府：“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则云：“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古乐府云：“郎今欲渡畏风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古乐府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反其意云：“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

古人谓李诗出自乐府古选，信矣。其《杨叛兒》一篇，即“暂出白门前”之郑笺也。因其拈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李光弼将子仪军，旗帜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语，信口无非妙道，岂生吞义山拆洗杜诗者比乎？】

（李白虽然惨遭调色盘但毕竟弥补了 没给临淮打成工 的终生遗憾。可喜可贺。

这条可能是最有名的，被各路文抄公辗转摘引，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杨慎原创的。）

- 杨慎《升庵诗话》卷二

王昌龄《长信秋词》：“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此用其语，如李光弼将子仪之师，精神十倍矣。作诗者其可不熟《文选》乎？

（啊……水殿风来暗香满，原来是这里抄的……）

除了诗论，这个比喻还见于书法、戏剧、经学领域。大概就是想表达青出于蓝的意思，又想显得别具一格一点，就会玩这个梗。。

- 汤临初《书指》（一个明朝的书法评论书）

晋、魏名书手迹，既难复睹，至如流传刻本，辗转相沿，人璧户珠，莫可穷诘。……且如元常（钟繇）真书，如宣示、戎路、雪寒诸帖，详其用笔，绸缪委至，情意款密，盖由结体尚似八分，故沉着处独冠诸家。右军得之，加以潇散，遂如光弼将子仪军。世或谓锺体扁而右军体长，不知长短间正非所论也。

（发出书法盲的声音……钟繇对应郭子仪，王羲之对应李光弼，就……反正我觉得……怪怪的。。）

- 郑燮《郑板桥集·杂著卷》

题宋拓圣教序

或问此贴与定武《兰亭》孰优劣，愚曰：未易言也。《兰亭》乃一时高兴所至，天机鼓舞，岂复自知！如李广、郭汾阳用兵，随水草便益处，军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尝有失。至《圣教序》，字字精悍，笔笔严紧，程不识刁斗森严，李临淮旌旗整肃，又是一家气象。板桥郑燮。

- 丁耀亢《新编杨椒山表忠蚺蛇胆》第二十一出末评语

此出旧关目生动，故至今梨园频演。就其旧而略新之，如光弼入子仪军，壁垒不移，旌旗变矣。

（丁耀亢这名字看着好眼熟啊一查原来是《续金瓶梅》的作者=.=  这是一个写杨继盛斗严嵩的剧本，可能是改编自王世贞的《鸣凤记》。这里评语的意思就是比较此剧和《鸣凤记》，认为前者青出于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没有看，不知道。）

- 陈栎《定宇集》卷17（我标点的，不一定对）

曹弘斋《四书发明》序

休寕陈君夀翁为《论语训蒙口义》以示曹泾曰：“吾以是诏其子。若童子，生句释之，章旨亦具。不敢繁，欲训蒙也。不敢求异，一本文公之説。”泾得夀翁于文字间，敛袵久之，恨未识其面，一见心降，亟读之，其于文公之説，如李光弼代子仪军，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气象加精明焉。夀翁于是为文公忠臣矣。

（文公指朱熹。《论语训蒙口义》应该是朱熹编的。）

最后以老苏的迷惑史论结束……

（这是韩琦是吧。他好牛逼啊。苏洵干谒他，苏辙还在干谒他。）

苏洵《上韩枢密书》

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狄青）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韩琦）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虽然我看不懂他的逻辑但是，临淮之悍，这个悍字我好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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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书·裴度传》

元和十二年，制以中書侍郎、平章事裴度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赴行营督师。翰林学士令狐楚草制。

詔出，度以韓弘為淮西行營都統，不欲更為招討，請只稱宣慰處置使。又以此行既兼招撫，請改「翦其類」為「革其誌」。又以弘已為都統，請改「更張琴瑟」為「近輟樞衡」，請改「煩我臺席」為「授以成算」。

憲宗方責度用兵，皆从之。仍谕：卿点化王言，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而精彩皆变。至行营日，区处诸军宜如此。勉旃。

很久不看城坊考了，翻出来挖一把。

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是皇城和大明宫周围，西市东市周边，朱雀大道两侧，还有曲江附近。而西南角这一片哪样都不占，是相当荒僻的。下图这十五个坊里住过的名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东部一坊里多。这块地方最多的建筑是各种寺观，家庙，还有少数几处别墅园林，剩下大部分面积估计是底层百姓的住处，或者干脆是荒地农田。

当时写李怀光的时候把他家编在归义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最近忽然发现李光弼在长安的住处居然就在归义坊旁边的敦义坊（据《长安志》），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

不知道李光弼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也许是战前官位还不高的时候，可能逃婚期间“守道屏居，杜绝人事”就住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后来功成名就之后也没搬家，毕竟都不想入朝。。。他也从来不在经营家族这种事上用心。

总之，要我给李光弼编个住址的话我可能也会先想到西南角，但并不敢真的这么写。再怎么也是一品大员啊。

谁知他竟真的住这里。

敦义坊南邻的大通坊有郭子仪的园林。旧唐书郭鏦传中记【城南有汾陽王別墅，林泉之致，莫之與比，穆宗常遊幸之，置酒極歡而罷，賜鏦甚厚。】在《长安志》中只找到郭子仪有这一处园林，所谓城南别墅很可能就指大通坊的这个。从城坊考来看，这一片荒凉到连别墅都很少。郭子仪选在这里买地肯定不是因为便宜==

几乎可以50%确定是糖。为什么只有50%因为剩下一半是刀。郭子仪在这里买地的时候李光弼可能已经死了。

大通坊的别墅后来送给了岐阳公主。她是郭太后的女儿，郭子仪的曾外孙女，杜牧的嫂子。杜家占着郭家的祖业，写着郭李的雷文，很可以的。

郭子仪宅在东市附近的亲仁坊，这才是达官贵人该住的地方。同住此坊（不一定同时代）的有于志宁，韦琨，李元婴，安禄山，昌乐公主，李勉，李石，冯宿，李国昌等。安禄山和郭子仪居此的时代可能并不相接，不过还是很草。安禄山宅就是后来的回元观。著名的柳书作品《回元观钟楼铭》就是在这里出土的。

《山河誓》

cp：郭子仪X李光弼

简介和章节目录

1【少年游】

 

冬猎的第一天傍晚，郭子仪在贺兰山脚下猎到一只年轻的鹿。

确切地说，是差点猎到。

 

矢鏃撕开猎物的左前腿。雄鹿没有挣扎和惊慌，带着箭，冷静而坚定地继续向山林深处奔跑，轻捷如燕子穿梭云端。

可毕竟伤了筋骨，没跑多远就乱了步伐，被灌木和石块绊得踉跄不止。身后马蹄声、犬吠声、猎人欢呼声由远及近穷追不舍；尖锐的剧痛刺入五脏六腑，死死扼住喉管和血脉。鹿忽然立住脚步，转回头，幽深明净的一双眼睛定定看向为首的猎人。

郭子仪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弓，伸手拦住后面的队伍，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最初的血迹已在奔驰中被风干，新血又从丝质光泽的皮毛间淌下来。受伤的鹿却仿佛毫不在意，从未向伤口看上一眼。它只是静静立着，从容又傲岸地睥睨四方。斜阳为华美的骨角和优雅的躯体镀上碎金光泽。濒死的猎物如造物主最后一次巡视它广阔的领地，也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酷神色直面死亡。

郭子仪见过太多在穷途末路时惊慌战栗狼狈哀号的猎物，却在这只鹿面前莫名迟疑，抽箭的手僵在半空，又无意识地落下来。箭掉在地上。

它不怕死，不怕疼么？

 

这么美的皮毛和角，活捉回去或许还能上贡？又或许，这样光彩照人的造物根本就是神灵所化，救它一命就能遇到神迹？他在脑海里胡乱抓寻理由以图掩盖猎人所不该出现的恻隐之心。——甚至，还有一丝怯意。

然而没容他理清这一团乱麻的思绪，眼前情况急转直下。一道黑影从山石背后骤然跃出，刀光一凛，直取雄鹿的咽喉。众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猎物已被拖翻在血泊中。

郭子仪看傻了眼，纵马飞奔过去，只见鹿的眼睛仍大大地睁着，散开的瞳仁里映出天上流云的纹路。黑衣少年见猎物不再挣扎，立刻半跪在旁边剥皮取肉。

“狗娘养的野娃子，知不知道规矩！”随行的同僚这时赶上来，纷纷谴责少年抢了他们的战利品。而郭子仪敏锐地发现少年持横刀，穿襕袍，怎么看也不是本地猎户的装束。

黑衣少年手里动作不停，面对辱骂充耳不闻，只在郭子仪下马朝他走近时微微一抬头，随手拔下沾血的箭递给来人。

四目相对，郭子仪熟知的一万种搭讪语句瞬间干涸。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少年幽深明净的双眼，生怕一丁点声响就会吓跑对方。

尴尬的沉默之后，竟是少年先开口道：“我只要一块肉。剩下的归你们。”

语速很快。话没说完便继续埋头苦干。可惜显然缺乏经验，怎么也砍不开筋骨交错的关节。

在陌生人的注视下少年终于无法保持镇定，额头渗出汗珠，耳轮红到透明，抡起刀来发狠砸下去。然而雄鹿保有最后的骄傲。坚硬的骨骼竟将刀硌到卷刃。

再次抡起的横刀被另一条刀格开。郭子仪轻轻按住少年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肩膀，轻声道：“你是哪家郎君？要鹿肉做什么？”

“吃。”

“怎么吃？”

少年闪身躲开他，扭过一边的脸上写着“不要你管”。

“你是不是饿坏了？跟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见少年不搭理他，又加上一句，“我们带了胡饼，你先垫一点。再慢慢把鹿肉烤了，油滋滋的，在盐碗里擦一下，配上热饼热酒，怎样。”

少年简直能从这几句话里听出香味来。几经踌躇，终当不得诱惑，饱含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默然收刀入鞘。

 

午饭时分众人围坐在烤肉的柴堆周围，紧张的防秋间隙好容易放松一日，汉子们吆五喝六猜拳赌酒，不时将海碗推到少年面前。郭子仪很快发现那人不但不喝酒，连肉都没动一口，只杵在席间如坐针毡；遂取个干净盘子，又重新拿酒洗了两遍，盛上食物，将客人叫到一旁：“对不住。不该让你混在一群生人里。这是我的盘子和刀子，没有用过，委屈你先凑合吧。”

少年还要说什么，郭子仪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我也不在这里看你。你一个人慢慢吃，别紧张。”说罢便回到同袍身边去。过了一会估摸着那人吃得差不多了，方回到少年身边轻轻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递上一条湿布巾。

那人立刻会意，察觉自己发髻凌乱，满脸血污，衣服也破了好几处——都被这个英挺俊美的军官看了个饱——当场又堆起满眼的怨念。郭子仪心里好笑得紧，只不敢表露出来，悄悄背过身去又等了一会。转回来时那人已将自己收拾停当。十七八岁的少年，小麦色的脸庞还残存几分稚气，眉峰与下颌却绷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而硬的棱角。郭子仪不敢多看对方的眼睛，生怕自己不合时宜地联想起已经安葬在他们腹中的那只鹿。他只将目光停驻在紧抿的薄唇上，问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在灵武吗？”

没有回答。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饿成这样。找不到家里人么？”

仍旧没有回答。

“还是和家里闹别扭了。”

少年一骨碌起身就要走。郭子仪慌忙拽住那人衣袖：“不问了不问了。都怪我多嘴多舌。天晚了，外面太冷。你跟我们回城好不好？”

少年垂眸沉默了片刻。正待开口时，却被一个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卒子打断。那人下马来，一把抓住郭子仪：“突厥要来！哨兵在山那边看见上千人马。”

一旁的副将皱眉道：“细作都是吃屎的吗？不是说他们刚死了可汗，自家乱打不可开交，今年不会来了吗？”

郭子仪苦笑：“可知兵不厌诈。我们好容易忙里偷闲出来逛逛，天可怜见，好歹吃了顿鹿肉，不算空手而归。——都起来，回定远，立刻开始备战。”

朔方节度使治所位于灵武，那里城防完备，兵力雄厚，又恃黄河天险，应对游牧民族的劫掠向来游刃有余。而定远城孤悬河外，扼守贺兰山麓的要道，往往首当其冲。郭子仪当即起身牵马，向那黑衣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公子，委屈一下，我先载你回定远吧。”

少年乍被识破身份，当场变了脸色。然而却顾不得多问，先扣住马络头，敛眉沉吟道：“我想起来了。抢我马的那伙人，当时以为是回纥商队，现在想想，大约是伙同突厥来出兵的。我只听懂他们说‘月圆’，想是约定会师的日子，也就是明天。”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城。少年坐在郭子仪鞍后，只听见鼻息咻咻，好似载着只警觉的猞猁——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扶他的身体。郭子仪顾不得打趣，一手伸到背后摸到那人的手腕，直接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

“抱紧我。”

那人却像摸到刺猬似的飞快弹回去。郭子仪“啧”了一声，正要发作，忽觉腰间一紧，约莫是被少年抓住了蹀躞带。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地，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太心急了。你是不是还不认识我？我姓郭，忝任定远城使。前年在灵武拜会蓟公时见过你。你叫光弼对不对？”

少年不应。沉默半晌，忽道：“我和你们一起守城。”

郭子仪脱口而出一句“不行”。随即意识到对方脾气倔犟，遂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公子的义气我心们领了。刀剑无眼，万一磕了碰了，我怎么向蓟公交待？你体谅体谅我，回去给你找匹马，今晚就回家去吧。”正絮叨着，背后的人突然喊了句“看路！”话音未落，马蹄踏上一处结冰的路面，一个趔趄，两人顿时被甩出去几丈远。

李光弼关键时刻飞身下马，稳稳站住，安抚了坐骑，又没好气地把郭子仪拉起来：“你坐后面。少说两句可以吗。”

 

其后的路途中郭子仪果然谨言慎行。倒是李光弼主动开口询问定远城高几尺，壕宽几丈，周围营垒几何，过去都是怎样应敌。郭子仪一一回答，见对方沉吟不语，叹口气道：“城防是简陋了些。马也不够。好在可与灵武、怀远犄角相救。只不过这一回来得急，他们未必能赶到。”

又一阵静默后，李光弼道：“郭将军可试过空城计？装作城内无备，却在城外林谷间设疑兵，让他们不敢轻动？”

“公子想是熟读兵书，此计实妙。”郭子仪赶紧猛夸对方，然后话锋一转，“武侯设空城计，算的是司马生性多疑，自乱阵脚。可突厥、回纥这些贼寇都是饿狼一般的悍匪，直肠子，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怕未必会进圈套。再则，他们每年来犯，无非是多抢金帛粮草以备冬荒。若不入城，必定转去骚扰周围州县。——若说定远一城虽不算什么雄关重镇，闭紧了城门，死守一月倒也不在话下。只是我们戍边卫国，不能这样独善其身、放任敌人践踏家园罢了。”

李光弼闻言，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几眼。说话间一行人已到定远城下。诸将立即集结士卒厉兵秣马，修城垣，布拒马，各领差事忙碌起来。李光弼在西门内外看了一遍，却将郭子仪叫到旁边：“突厥贼既放出假消息麻痹我们，想要攻我不备，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城外装作不设防，在城门内挖陷坑将他们一举剿灭。”

郭子仪停下手里的活计，将少年的建议前前后后过了几遍，正待开口，李光弼又道：“以将军方才的意思，必定要出城迎敌，志在全歼。然而我方骑兵不足，步卒又不善骑射，不出奇无以制胜。西门外一马平川，又无处伏兵。以我浅见，实在没有比陷坑更有把握的对策了。”

郭子仪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几句，郭子仪当场叫来几员副将，吩咐他们按李光弼的计划行事。

仆固怀恩撇嘴道：“路上捡的花子，凭什么听他的？”

一个判官眼尖，已认出李光弼的身份，阴阳怪气道：“仆固将军不要小看这小郎君。这是副大使蓟国公家四公子。怠慢了他，蓟公给你好脸色看。”

后面暗处不知是谁冷笑一声：“虽说虎父无犬子，却也有的是纸上谈兵的活宝。请问李公子，一个陷坑才能埋几许人马？剩下的贼兵作鸟兽散，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

“张用济，你出来说话。”郭子仪见众人气色不善，上前一步正要教训，却被李光弼拦住。少年略无愠色，声调始终冷静而自信：“陷坑深两丈，长宽各二十步，用挖出的土石在四周筑成高墙，墙后设弩手。人马入坑，万箭齐发，至少能有数百斩获。后面的贼兵就算没有自相践踏，必定也心胆俱裂。刚才来的路上，离城二十里有一山谷可以设伏。我们使人到黄河边凿冰取水，浇在各处岔路口，一夜成冰，逼得他们无路可走，只能从谷中逃窜。如此便可以逸待劳。最后，还要有劳各位将军守好其余三处城门，严防贼军声东击西。”

众人听他考虑得如此缜密，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交换了几个含义复杂的目光。郭子仪这时站出来快刀斩乱麻：“就照他说的办。用济带二百人取水浇路，怀恩和释之各带帐下兵马出去哨探和设伏。若能得胜，必书你们首功，好马好鞍尽你们先挑。剩下的步卒，都留下随我们挖陷坑。”

 

郭子仪发派任务完毕，带人赶到城门内，只见李光弼已经用石灰画下陷坑的位置，还规划好了运土的路线。郭子仪忙教参军开了库房，发派工具，不一时各就各位，叮叮当当开工。刚刚歇了口气，一转身又不见了李光弼。四下里找了一大圈，才发现那少年竟混进兵卒队中，一锹一镐做起体力活。

“李公子，这哪是你干的事。”郭子仪哭笑不得地夺下那人手里的工具，“你在这里是半个将军，发号施令就够了。”

“将军不正要身先士卒么？”

“上千号人在这里干活，随时可能有人遇到问题，千头万绪，都要主将随机应变。若是被琐事占了手，误了正事，反倒因小失大。”

正如上次郭子仪提到“戍边卫国，不能独善其身”那样，李光弼再次多看了对方几眼，垂眸思忖片刻，又将镐夺回来：“古人说‘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你是这里的主将，无需我多嘴。我和他们一起挖土负运，才好知之前的规划是否合理，进度是否如期。——郭将军，请不要再叫我‘公子’。你怎样号令别人，就怎样号令我。可以吗？”

话虽这样讲，郭子仪如何放得下心。一时给人端茶递水，一时唤他回来多吃几口饭，一时又捋起袖子去帮他铲土，碍手碍脚，直闹得李光弼也做不成工，只好停手。好在进展顺利，到起更时陷坑与女墙粗已完工。坑里用几根木柱支起苫席，盖上薄薄一层浮土，远看时毫无破绽。两人又上上下下检查几遍，确保万无一失，直到午夜时分才回营休息。

 

夜里郭子仪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始终睡不安稳。自嘲地想着从军近十年，也算久经沙场，怎么还战前失眠。硬躺了一个更次，又突然很想去看看隔壁的客人睡得好不好，会不会和他一样放心不下，半夜溜出去查看阵地。这念头一扎根就再也拔不掉，撑得人心痒难耐。又不知躺了多久，半睡半醒间不知怎么就心一横，梦游般地爬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隔壁的门。

皓月当空，银光如练。窗格里透进晶莹的白。墙角的床上没有月光，却亮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郭子仪万没料到被对方抓了个现行，一时间口干舌燥，想要辩解什么，却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而李光弼也没有问。没有任何意外或迷惑的表示，就只安安静静卧在阴影深处，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就好像早已预见这一幕，整夜大睁着眼睛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冰凉的月光横亘两人之间，如坚不可摧的冰山，又如深不见底的河流。郭子仪僵立了不知多久，冷到手脚都失去了知觉。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第二天两人相见时俱已披挂整齐，见面未及寒暄，先上城头检查防务。昨夜那漫长如一生，又短暂如瞬息的对视，谁也不再提起。

战斗在正午时分打响。一切都精准地落入他们所预料的轨迹。回纥与突厥铁骑见城门半开，军士无备，毫不迟疑地冲进城中强取豪夺，却在门内前赴后继填了沟壑。四队弩手一接一替，发发相继，坑内人马毫无招架之力。一举葬送了数百人，后面的将卒才发觉不对，大呼小叫地拨转马头各自逃命，相互践踏又折损了大半，最后只得三五百人逃出生天，惊慌失措地踏上不归之路。

傍晚时分仆固怀恩和浑释之带着斩获满载而归。进犯的贼军几乎被全歼，只有突厥左杀和手下几个卫士仗着马快侥幸逃脱。郭子仪分了战利品和赏金，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大摆庆功宴。麾下几人嘀咕了两句，被主将打了个榧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分够了钱，又惦记起肉来，美得你。还不赶紧回去孝敬娘子。我已派人报给她钱数了，少一个子，回去等着跪搓板吧。”

 

TBC

这里打算开一个郭子仪X李光弼的连载。大概40章，周更。是历史含量为负的纯谈恋爱小簧文。……但也不是每章都搞……大概隔三差五搞一下这样。设定上两人都比现实年龄小几岁。没有结婚生子。年轻力壮专心搞。

目前计划是在lof、微博和AO3上同步更新。搞的章节只发AO3。开始连载后本帖会变成目录，希望追更的可以收藏。不希望被刷屏的朋友可以屏蔽汾淮tag。目前打算是完结之后出本（全本无删）。但限于题材，大概只能在海外出。连载期间经常留评的朋友有机会获得赠本。

目录：

1【少年游】

2【澡兰香】

3【子夜歌】

4【朝天子】

5【御街行】

6【金错刀】

7【青玉案】

8【谒金门】

9【桃花水】

10【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