谖兮 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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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誓（汾淮）3
《山河誓》
cp：郭子仪X李光弼
本章梗概：小李挨揍
3【子夜歌】
李光弼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拴了马，趋至中庭，迎面正遇上父亲李楷洛，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我犯错了，任凭大人责罚。”
话音未落，脸上早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下颌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少年的身躯文风不动，依旧直挺挺跪着，任由绷紧的嘴角缓缓流下鲜血。
“混账东西！还回来干什么？你娘都急疯了，回来看她活活被你气死吗？！”
少年始终不动，不语，面无表情地承受父亲的雷霆之怒。不一时李夫人也听见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先把儿子拉起来转一圈，见还全须全尾的，总算松一口气，一把抱住，又是疼又是怨地......
《山河誓》
cp：郭子仪X李光弼
本章梗概：小李挨揍
3【子夜歌】
李光弼回到家中，不声不响地拴了马，趋至中庭，迎面正遇上父亲李楷洛，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我犯错了，任凭大人责罚。”
话音未落，脸上早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下颌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少年的身躯文风不动，依旧直挺挺跪着，任由绷紧的嘴角缓缓流下鲜血。
“混账东西！还回来干什么？你娘都急疯了，回来看她活活被你气死吗？！”
少年始终不动，不语，面无表情地承受父亲的雷霆之怒。不一时李夫人也听见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先把儿子拉起来转一圈，见还全须全尾的，总算松一口气，一把抱住，又是疼又是怨地捶打对方的后背：“你都去哪了？为什么要跑？你说说，这家里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你说说！我和你阿爷哪里对不住你，就这样恨我们？”
李夫人一行数落，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自始至终石像一般僵立的李光弼到这里终于面露惭色，两手局促地抓着衣摆，最后无计可施，只得再次跪倒在母亲面前。
“阿娘，生气就打我。别哭了。”
李夫人闻言哭得更凶了，将不受控制的情绪又泼到李楷洛身上：“我一天到晚，忙不完的烦心事，忍不住朝他发点脾气。你怎么不拦我？怎么也打？现在打跑了，你满意了没？”
李楷洛见夫人如此胡搅蛮缠起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得朝孩子一挥手：“回你房里去吧。老大不小了，只会让人操心。去把脸擦干净，好好陪你娘坐一会。”
谁料李光弼竟没有回应，仍旧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李楷洛奇道：“你还要怎么样？”少年方微微抬起头，朝父亲道：“我回来，是来问绢马互市的事。我路过定远城，听那里的将领说他们买不到好马，朝廷拨下的绢和钱都被大人拿去赎了死马。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楷洛眉头一拧：“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事？若有，大人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孩子家，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阿爷刚刚还说我‘老大不小了’。”
“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李楷洛额头青筋暴跳，一跺脚，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孰料少年反应奇快，飞身扑过去拖住父亲的腿，膝行至前：“我是替定远城和千万边关将士来问节度副使的。大人一日不答，我就在这里跪一日。一年不答，我就跪一年。”
李楷洛如何不知自家儿子的脾气。从小就刚决犯上，执性不回。他认定的事，刀山火海也拦不住。说在这里跪一年，就真的能风雨不动地跪一整年。这孩子自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却在此刻让父亲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惧意。对峙片刻，李夫人也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李楷洛终于认了输，将孩子扶起来：“跟我去前厅。”
一卷又一卷的文书被从书架上取下来，堆了满桌满地。翻了半日，李楷洛终于找到丰州历年的马籍和账簿，摊开在儿子面前。
“你知不知道丰州横塞军那里有飞龙厩的监牧？”
李光弼懵懂地点点头：“飞龙厩，养的是南衙立仗马，难道不是在长安么？”
“飞龙厩是大内六闲之一，以最良之马充之，供天子田猎、马球、仪仗之用。长安炎热，本不利养马。他们便在这里设了监牧。丰州绢马互市，最好的马先被他们挑走，剩下的才供军。历任节帅对此都无可奈何，更不要说如今节度使是宰相遥领，牛相公不愿忤逆圣人，凭我一人之力又能做什么？——你啊，成天闹着想当将军，你以为将军只管冲锋陷阵么？解下甲来，这些柴米油盐乌七八糟的事也就多。你懂么？你应付得了么？”李楷洛在厅中负手踱步，说罢长长叹口气，“我和你阿娘上了年纪，没有别的心愿，唯独希望你和光进、光颜平安长大，成家立业，谋一份安稳的差事踏踏实实做下去……”
话未说完，一直埋首于账籍的李光弼忽然抬头打断了父亲：“按这上面记的，丰州每年从回纥、铁勒诸部买数千匹马，飞龙厩所取不过二百余匹，剩下的马里总不至于都是老弱驽劣，以至于骑兵将领都没有个像样的坐骑。——这其中一定还有曲折。”
李楷洛再没料到儿子如此较真，又能一眼看透繁杂账目中的关节，当下脸上就有几分挂不住。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往年是这样，被他们挑剩下的也还堪用。偏偏去年夏天连日酷暑，骡马中瘟疫盛行，死了军马还好说，飞龙厩死了百来匹御马，內侍责我们供养有失，一匹马要讨三万钱赔偿。你阿爷一年官俸不过十万，就把家产尽卖了才能赎得几匹？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这笔钱不从马值里出，还能从哪里变来？更不要说回纥那边听说我们遭了瘟疫，趁机哄抬马价。朝廷又要增兵打吐蕃。两下里雪上加霜，为了让大家有马骑我已是操碎了心。”
“办法是有的。只看大人愿不愿意。”李光弼沉默片刻后答道，“飞龙厩索要赔偿，完全是无理要求。阿爷根本就不该答应他们。回纥抬高马价，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买劣马。须知突厥、吐蕃都从他们那里买马，好马不卖给我们，必定落入敌军之手，长远看来得不偿失。只能一面上表朝中多讨钱帛，一面派细作打探别处的交易，好有机会讨价还价。至于增兵，既遇上瘟疫，当然应该暂缓。这几年许多战事都系边将先开衅端，天子好大喜功，平白葬送多少人家儿郎的性命……”
李楷洛气得胡子乱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的马都被你偷出去胡闹没了，这会敢来教训你爷？！我一个节度副使，哪里斗得过飞龙厩的內侍？他们在天子耳边吹口气，我身家性命都得赔进去！你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还敢议论圣人？！”
一直跪坐书案边的少年这时站起身，目光灼灼，直勾勾看进父亲眼里：“假如大人为这事得罪权贵，或因忠谏触怒天颜，贬官破家，让我跟着吃苦，孩儿绝无半句怨言。而若是世上所有人都如阿爷这般畏缩因循，剥下媚上，朔方军能有什么起色，大唐又能有什么希望！”
话音未落，肩窝里乍一记刺骨的剧痛。只见李楷洛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骂着“逆子”“反了”，解下腰带劈头盖脸打下来。铜带銙正砸在未愈的刀伤处，饶是李光弼能忍，也疼得直打哆嗦。然而少年始终没有挪步，只缓缓在父亲面前跪下，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革带一记一记落在自己身上。
正不可开交时，一个卫兵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长官正在气头上，只在门槛外面怯生生地报信：“定远城守将来见蓟公。”
事后李光弼被关在房中“面壁思过”。院门反锁，仆从只有送饭时才许进入。李夫人每日来探望，左右不离那几句“老大不小了，不要任性，早去长安，亲爷亲娘还能害你不成？”李光弼只是不应。到夜间辗转难眠，数着更漏，眼睁睁盯着床前月影从西转到东。他会在这里关多久？下次逃跑该去哪里？前日定远城的来客是谁？会不会是郭子仪？那人会和父亲提起他吗？会为他说话吗？会来看他吗？
会……带他走吗？
胡思乱想了一阵，半睡半醒间模糊听见外面有响动，须臾后窗外响起压低的脚步声，有人轻轻叩了叩窗棂，低唤道：“是我。郭子仪。”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正以为自己做梦做昏了头，脚步声已移到门口。房门默契地打开又合上。远处微有犬类的低啸，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郭子仪松口气：“你家的狗太吓人了。我和它周旋了几日才想出办法。不然何至于让你等这么久。”
那人竟知他在等他么？李光弼心里酸甜苦辣千头万绪，多少话横亘胸中却说不出口，就着一豆灯光幽幽地看了半晌，只问道：“你怎么会来？”
“因为惦记你啊。”原本一句轻松的调侃，硬是在对方过于用力的注视下变了味道。郭子仪瞥见少年青肿的脸颊和淤伤的额角，几乎控制不住想把人搂进怀里好好揉一通的冲动。可是不行。换作任何另一个人，此刻这都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关怀之举。但对那人不行。少年心事在他眼里如清可见底的秋潭。惟其因此，他连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粒细沙都会扰散了潭中倒映的山长水阔，地迥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装作对这一切毫无知觉，手里机械地从背上解下包袱，将蒸饼、毕罗、枣糕、各色果子甜食琳琅满目地摆了满桌。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好每样买一点尝尝。”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意盈盈嘘寒问暖，“汤汤水水的东西不好带。等你养好伤，我再陪你到铺子里一样一样慢慢吃过去。”
包袱见了底。放在最下面的是绷带和药膏。他终于不得不将视线转到李光弼身上：“打得厉害吗？哪里疼？给我看看。”
“我不怕疼。”李光弼一转身，带伤的脸藏进暗影里，“郭将军，你待所有人都是这样么？”
他没料到这问题来得如此之快。影子定格在墙上，好似断了线的傀儡。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
“长大之后从没有人像这样关心过我。”李光弼步步紧逼，压不住嗓音里的颤抖，却硬逼自己一字一句说出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也会给别人做饭、洗澡、梳头、裹伤吗？”
太快了。郭子仪从未像这样慌乱过。通透如他，早已察觉少年向他索取的远非长辈之爱。只是再没料到，尚未容他试探周旋，对方已兵临城下单刀直入，将自己像枚青涩的果实一样捧到他面前，塞进他手心，只消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轻易采撷。
可他不能。少年人不知爱会让人畏缩犹豫、脆弱悲伤，他如何能装作不知。更何况是这般，在正常人眼里扭曲罪恶的爱。
羽翼初丰的鹰隼，眼里映着海阔天空，值得世上所有的美景。他怎敢因一己私欲就将他拘束身旁。
“光弼，以后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光弼，要知道我也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聪明，坚韧，正直，无畏，干净明亮得让人心疼。你是为了给我的队伍伸张正义才挨的打，我如何能不惦记。”他也知无法自圆其说，勉强笑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况且你比我小十来岁，我看你自然还像个孩子。我家里弟妹多，照顾人习惯了。——我也知道你并不习惯。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总是让你慌乱、尴尬、难堪。还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拿我怎么出气都可以。但是现在我还是要强求你一件事：肩窝里的伤，不好好治，累及筋骨，以后怕会开不得弓。你愿意么？”
李光弼一直静静听着，等了又等，对方终没有更多的话，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遂轻轻抿起嘴唇，垂下眼帘点点头：“谢谢你。”
他屏息靠近时，少年没有挣扎躲闪，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任由他解开衣衫换药包扎。滚烫的手指触着冰凉的皮肤，仿佛侍弄着一尊雪人，多碰几下多看几眼就会融化消失。
忙碌间隙他问了几句被打的前因后果，李光弼简单讲了经过。郭子仪听得揪心，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却终究说不出口。
那是他想做也该做的事。而他面前无数拦路的“但是”“毕竟”“万一”，在少年眼中空无一物。他有什么资格对那人的选择品头论足。
他帮李光弼穿上衣袍，系好领子。极短的一刹那间本能终于失守，忍不住俯身轻轻环抱住少年的肩膀，抚着后背低声叹道：“你太干净，太勇敢了。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窗外晨光熹微，微闻远处仆从扫洒的脚步声。郭子仪收拾起包袱，硬着心肠道别：“等我走了，你把没吃完的点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上次我去见蓟公时他正在气头上，我生怕火上浇油，没有提起你。现在想他老人家气也消了，正该给个台阶下。我准备今天再去见他一次，有机会的话再找令堂聊聊，总之想办法让你留在军中。你看怎样？”
李光弼依旧不看他，木然点头：“谢谢你。”
郭子仪见到李楷洛夫妇，先讲李光弼在定远如何定计御敌，如何身先士卒，如何让蕃汉将士心服口服。然后话锋一转，说到京洛多风尘，长安居不易，以四公子之年轻气盛，孤身一人未必立得住脚。李夫人这时嗤笑一声：“他才多大，谁指望他朝入省、暮入台呢？不过是去占住这个门荫，开开眼界，结交些有出息的人，日后好结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三个字好似噎进喉咙里的枣核，咳不出咽不下，扎得人直吐血。郭子仪唯唯半晌，整军再战：“蓟公想也看出来了，四公子天生将才，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不小心埋没了实在可惜……”
李夫人恨道：“他那两个哥哥在时，这话我听多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剩我做娘的哭断肠。”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了。郭子仪事先准备的三十六计顿时被碾得粉碎。作为最后的挣扎，只得心一横，跪在长官夫妇面前道：“末将说句不该说的话。蓟公与太夫人一心为儿女谋划终身，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四公子胸怀大志，性情刚直，就好像金雕不能关进笼子里。我在定远时，偶然看见四公子两臂上遍布刀痕，多半是自残所致。不知心里存了怎样的委屈，我也不敢问。如今听说他被禁足在家，实在担心以他的性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傻事。”一行说着，也如老母亲般声泪俱下。李夫人闻言暗惊，正唤人去李光弼房中值守，被李楷洛一个手势制止。
雷厉风行的长官颓然跌坐进交椅中：“罢了。孩子大了，关不住的。送去长安，更不知要闹出什么新花样。丰州正缺个长史，他那么想从军，让他去。”
TBC
《沉碑》（郝廷玉）
- 3K短完。人物：郝廷玉；颜真卿；穆宁；李光弼。
《沉碑》
我从不相信石碑可以让人不朽。落笔时白纸黑字，刻在碑上再拓下来，就成了黑纸白字。文人自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然而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时光的洪流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浪花。石碑象征的从来都不是不朽，而只是譬如朝露的生命对不朽的徒劳渴望。
这种无聊的事，换了任何另一个人，我大概会直接让他吃闭门羹。但我无法拒绝颜真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这一生不会有机会认识临淮王。
我是平原本地人。家本务农，因我有几分力气，留在团练营中做个别将。天宝年间安禄山调我们征契丹，一路上看不过曳落河杀良冒功，略争了几句，回来后即被...
- 3K短完。人物：郝廷玉；颜真卿；穆宁；李光弼。
《沉碑》
我从不相信石碑可以让人不朽。落笔时白纸黑字，刻在碑上再拓下来，就成了黑纸白字。文人自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然而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时光的洪流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浪花。石碑象征的从来都不是不朽，而只是譬如朝露的生命对不朽的徒劳渴望。
这种无聊的事，换了任何另一个人，我大概会直接让他吃闭门羹。但我无法拒绝颜真卿。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这一生不会有机会认识临淮王。
我是平原本地人。家本务农，因我有几分力气，留在团练营中做个别将。天宝年间安禄山调我们征契丹，一路上看不过曳落河杀良冒功，略争了几句，回来后即被寻个错处，发去看守甲仗库。
那几年我照旧打熬力气，挺枪走马。但绝望仍像瓦缝里的蓬草，见风就长。钢刀铁胄堆在库里，没几年就锈烂成泥。更何况血肉之躯。
安禄山南下时，平原太守颜真卿首倡义军，打开甲仗库时，已找不到一件堪用的兵器。我抱着胳膊背靠库房大门，说，怕什么，腔子里但凡还有一滴血，削根树枝也能杀贼。
长官带着几分讶异打量我：“你叫什么名字？”
“郝廷玉。”我将锈迹斑斑的钥匙踩进脚下的泥里。
天宝十五载初夏，盛世的版图四分五裂，朔方军东出井陉，正在与史思明的精骑昼夜厮杀。颜真卿命我押运一批绢布送去官军行营：“郭、李二位将军禁断剽掠，所过秋毫无犯。他们从北边来，天气热了，须给将士们置夏装。”
我只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在此之前我们所传看的邸报里只有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名字，后来是哥舒翰和程千里。朔方军素无显功，又只有几万人，在我们眼里始终只是一支偏师。至于“秋毫无犯”，当年安禄山已在邀功奏表里将这个词用烂了。
赵郡城下，有人指着城门口一个黑色的人影说，那就是如今的范阳河东两道节度使。我匆匆掏出官牒扫上一眼，借着远处的营火隐约辨认出他的名字：李光弼。
原来是他。
去年颜杲卿在常山郡举事，开井陉口迎官军，然而当时太原未出一兵一卒，竟眼睁睁坐视常山陷落。到朔方军赶来时，颜氏亲眷子侄数十人遇害，滹沱河畔死者枕藉。李光弼收复常山后，亲赴刑场收殓吊祭，以衣袂拂去其口上沙尘，具棺返葬，分遣恤其家属。
难怪颜真卿这样记挂他。
那天他在赵郡谯门下坐到起更，我就一直在远处看到起更。从城中出来的官军将士，手里哪怕多拿一件旧衣裳，也都被勒令上缴，悉归于民。
朔方军的秋毫无犯，至少在这个人手里，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朔方军校旗，我又在校场上看了他半日。到下午李光弼才有空见我。交接完绢布，他朝我露出感激的笑容：“有劳将军。代我致谢颜使君。回去路上不安稳，需要增兵送你们吗？”
似有一股血流腾地一下烧进喉咙里，早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操纵舌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不……我不回去了。”
兵以治为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与之安，与之危，投之所往，天下莫当。——这是临淮王后来教给我的。当时我并不懂这些古书上的道理，只信自己耳闻目见：只要朔方军的令旗还在这个人手里，安禄山那些让官军闻风丧胆的曳落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我，我只希望自己是他弦上的一支箭。与之安，与之危。箭镞会蚀，箭杆会朽，而我仍可以剖开血肉折断自己的骨，用尖锐的断茬钉进他所瞄准的咽喉。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始终没曾向颜真卿解释过一个字。可欠债总归要还。广德二年仲秋，我送临淮王的棺榇自徐州还京，颜真卿是我接待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访客。
“我在给太尉写碑文。”多年过后颜真卿仍记得我的习惯，略过一切客套直奔主题，“有些事，必须也只能问你。”
我抱着双臂靠定门扇，一如十年前在武库门前的初遇：“谁是太尉？如今的太尉是郭令公了。”
他莞尔一笑：“郭令公三番上表，已经辞掉了。他说，太尉只有一个。”
趁我失神的一刹那他扪着后背将我推进院中。客馆房屋浅陋，邻里间吆五喝六的声音此起彼伏。颜真卿面露难色：“烦将军移步寒舍。”
我已将一张高几搬到院子里。举头三尺是青天。“就在这里说。”
【冬十一月，上在陕州，以公兼东都留守。制书未下，久待命于徐州，将赴东都。属疾痢增剧，公知不起，使使赍表奉辞。广德二年秋七月五日己亥，薨于徐州之官舍。】
长安的秋风掀得黄藤纸飒飒作响，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行状里是这样的。可我知道……”他抬眼窥看着我的反应，“这里面每一句话，都有问题。”
我“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七月五日是庚子，不是己亥。”
一段焦灼的等待。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又一段焦灼的等待。
“他最后，可曾说过什么？”
“说，久淹军中，不得奉养萱堂，为不孝子，尚何言哉。”
“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廷玉！”他忍无可忍地竖起眉毛，“你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人。临淮太尉死得不明，外面谣言四起……正该我们与他申冤。”
绷到极限的弓弩被一个“死”字扳下了悬刀。“哪里不明？他转战十年无一日安寝，你不曾看见？他出镇临淮时病到什么地步，你不曾看见？河南强敌环伺群盗蜂起全靠他一人左支右绌，你不曾看见？他还能怎么死？他是活活累死的！就到这地步，你们还要指责他‘匪躬之义或亏’、‘天子蒙尘于外，敢不奔问官守’；还要编排他耻愧成疾、畏罪自尽。——他除了一死，还要怎样才能让你们满意？！”
我至今无法原谅那封送到临淮王病榻前的手札。
【忠，民之望也。诗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忠也。】
神风烁烁，一笔不苟。轻薄的绵纸上回荡着清庙钟罄的肃穆声响。
临淮王微微一笑，朝信使问道：“你就是穆宁，当年劝过颜尚书殉国的？——如今轮到我了？”
穆宁高高抬起下巴：“太尉此时束身归朝，千载之后，犹不失‘忠武’美谥。”
临淮王刚笑了一下就剧烈咳嗽起来。巾帕上斑斑见血，直咳得眼睛都红了。穆宁大约以为他要哭，眉间掩不住几许得色：“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太尉恕罪。”
而他很快平静下来，也不许我扶，缓缓挪到书案前坐正。执笔的手枯槁如竹，却依旧是麾令旗、统万军、挽狂澜的那双手。
【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
颜真卿大约平生第一次见我发火，立刻就明白是因为那封信。怔忡半晌，他缓缓移开了视线：“我随天子在陕州时，确也曾期望太尉提兵入关。无它，仅仅因为他是我们最信赖的人。那时候……我是不曾考虑过太尉的处境。”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鱼军容百般谮毁他，我想为他辩白，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冷笑：“你连鱼朝恩的名字都不敢念出来。”
话一出口我便自觉过分。颜真卿在朝中处处弹压权阉，那些诛心之论更非出自他之口。而此时他面对我的蛮横迁怒竟没有一个字的辩解。——这般磊落态度，与临淮王何其相似。
“末将无礼。请尚书恕罪……”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赧然开口，却被他轻轻按住手背。
“后来穆宁告诉我他知错了。因为他在江南许多地方见到太尉的祠庙。在太尉从未到过的穷乡僻壤也有人为他塑像立碑，感念他保全江淮戡乱安民之功。廷玉，你要知道宵小跋扈不过一时，太尉勋业名垂千秋。后来者如何看他，正要靠我们来书写。太尉为人崇重尊贵，不屑于口舌是非。可他分明有苦衷，我们得替他说出来。”
我将手抽回来，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他还能有什么苦衷？他这辈子遇上这样不堪的皇帝，便是最大的苦衷……”
“廷玉……”他倏地变了脸色，下意识掩住自己的嘴唇。
我只顾一字一顿说下去：“君不君则臣不臣。他敢做，我敢说，颜尚书，你敢写么？”
“廷玉！我写了一辈子的碑，自然知道磐石难移，人心易改。便是晋朝羊公的堕泪碑，到如今也只剩‘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即便如此，到了太尉这里，还是难免一厢情愿，想让千秋百代之后天下人仍记得他受命危难，一身许国，死而后已，是社稷纯臣！——你敬爱他，更该千方百计维护他，万不可让外人听见这样的话。明白么？”
西风乍起，将一桌散乱的手稿掀作漫天漫地的纸钱。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他是纯臣，贰臣，叛臣，逆臣；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END
《赴雪》里借鉴的一些原型。
- 履霜剑的原型一是番外里提到的郭子仪墓的段子；二是《画墁录》和《奉天录》中浑瑊的段子：【予尝于浑氏见德宗所赐诏书、金钺、杂诏数命。其二奉天诏也，一曰‘今赐卿劔一口，上至天，下至泉，将军裁之。】这是奉天围城时德宗赐浑瑊的剑。文中也是浑瑊第一次念出剑上的铭文。
- 第1节里临淮张口就来的军令“失主将，麾下皆斩”出自段秀实传：【（马）璘為寇戎所隔，逮暮未還，敗將潰兵爭道而入。時都將焦令諶與諸將四五輩狼狽而至，秀實召讓之曰：「兵法：失將，麾下當斬。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
- 第3节里王思礼自辩“一缗钱六斤半，十万钱，一百缗，我...
《赴雪》里借鉴的一些原型。
- 履霜剑的原型一是番外里提到的郭子仪墓的段子；二是《画墁录》和《奉天录》中浑瑊的段子：【予尝于浑氏见德宗所赐诏书、金钺、杂诏数命。其二奉天诏也，一曰‘今赐卿劔一口，上至天，下至泉，将军裁之。】这是奉天围城时德宗赐浑瑊的剑。文中也是浑瑊第一次念出剑上的铭文。
- 第1节里临淮张口就来的军令“失主将，麾下皆斩”出自段秀实传：【（马）璘為寇戎所隔，逮暮未還，敗將潰兵爭道而入。時都將焦令諶與諸將四五輩狼狽而至，秀實召讓之曰：「兵法：失將，麾下當斬。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
- 第3节里王思礼自辩“一缗钱六斤半，十万钱，一百缗，我一个人两只手，如何搬得动六百斤铜钱？”原型出自第五琦传：【有告琦受人黃金二百兩者，遣御史劉期光追按之。琦對曰：二百兩金十三斤重，忝為宰相，不可自持。若其付受有憑，即請準法科罪。】
- 第5节里李晟复述王忠嗣的教诲“亡国可以复存，死者不能复生。”原文是【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出自《孙子》。王忠嗣亲眼见过（并亲手灭过）死灰复燃的后突厥汗国，遂对前贤理论做了一点微小的修正。
- 第6节里郭幼贤的履历依据其墓志。李光弼杀监军的情节系虚构，原型是杀崔众。当时在制度上处于御史监军到宦官监军的过渡时期，崔众的身份大概就是监军御史，李光弼杀他的主要原因是交兵不以时。
- 第8节里临淮掉书袋，大部分内容出自《孙子》。但“秦赵争山，先居者胜”出自《通鉴考异》引《河洛春秋》，原本是包处遂和李光弼讨论嘉山之战时的言论，我寻思好像没见过秦赵争山这回事……？我和包处遂之间至少有一个史盲？
- 第9节郭子仪说溜进西市看傀儡戏，临淮说品官不能入市。郭老师回说“这是门学问”，指的是自污之术。原型是《刘宾客嘉话录》里杜佑的段子：
【大司徒杜公在维扬也，尝召宾幕闲语：“我致政之后，必买一小驷八九千者，饱食讫而跨之，著一粗襕衫，入市看盘铃傀儡足矣。”又曰：“郭令公位极之际，常虑祸及，此大臣之危事也。”司徒深旨，不在傀儡，盖自污耳。司徒公后致仕，果行前志。谏官上疏，言三公不合入市。公曰：“吾计中矣。”计者，即自污耳。】
所谓自污指的是功臣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并不希望立一个道德完人无懈可击的人设，会故意搞一些无伤大雅的违法乱纪操作。最早的栗子大概是王翦出征前拼命管秦始皇讨封赏，要让大家都以为他贪财，而不担心他谋反（《政治正确》里也提到这个梗）。郭子仪确实功高到了不得不自污的地步。而杜佑搞这个委实就有点……东施效颦。
- 第10节王思礼说“奖赏要挑喂牛洗马的小卒来赏，杀人则要拣位高权重的”，出自《六韬》。“试之以色”的选将法也出自这个书。王思礼不得不对它有点特殊感情。
- 第10节王思礼指控仆固怀恩“你不知道他在相州趁乱砍了我的偏将，还扬言说是阵亡”，原型是通鉴考异引《邠志》：
【史思明自称燕王，牙前兵马使吴思礼曰：“思明果反。葢蕃将也，安肯尽节于国家。”因目左武锋使仆固懐恩。懐恩色变，阴恨之。三月六日，史思明轻兵抵相州。郭公率诸军御之，战于万金驿。贼分马军并滏而西，郭公使仆固懐恩以蕃汉马军邀击，破之。还遇吴思礼于陈，射杀之。呼曰：“吴思礼阵没。”】
吴思礼在史料里仅见此处，级别这么高的将领居然查无此人，不太合理。个人认为邠志这一段胡写的成分居多，吴思礼原型可能是王思礼，但显然王思礼并没有被仆固怀恩砍死，只好把名字打下码。
但《邠志》作为一部朔方军使，可能确实透露一些内部消息。比如后来仆固怀恩跟河陇系的辛云京李抱玉闹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大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是文中设计王思礼和仆固怀恩对立的主要依据。（王思礼作为哥舒翰的亲信，是河陇军团的核心人物，辛云京就是他的部下；李抱玉李抱真在战前也都是他的同事。）
- 第12节中仆固瑒霸占安太清的妻子，临淮为此射杀官卒，与仆固怀恩反目，是真人真事。河阳之战期间怀恩和李光弼一直都配合良好，但最后在邙山之战时离心离德，个人认为夺妻这个事是一个主要的矛盾点。
- 写完本文之后才发现邙山之战后仆固怀恩也一度被解除了兵权。不过与此文并没有抵牾。怀恩尽管与李光弼翻了脸，后来在与唐廷撕逼过程中从未攻击过李光弼。两人后来拥兵不朝的事迹也非常同步，怀恩身边就有人劝他“公不见来瑱、李光弼乎？”——可见仆固怀恩心理上是颇能与临淮共情的。甚至两人的母亲都几乎同时被唐廷挟做人质。第15节中李夫人质问郭子仪“仆固怀恩的老母是怎么死的”，历史上怀恩的母亲确实就是在那个时间点入朝并去世的。
- 郭子仪确实在西南角的大通坊有别墅，紧邻李光弼所居的敦义坊。文中改为同坊为邻。
- 最后一节里的董庭兰是“天下谁人不识君”的那个董大。他作为房琯的门客，确实可能认识李光进。他弹的《碣石调·幽兰》是现存最早的古琴谱，有很多现代音乐家尝试过打谱演奏。董庭兰引的几个琴曲出自蔡邕《琴操》。《履霜操》和履霜剑重名，是个巧合。
【赴雪】12-16节（郭子仪 / 李光弼）
- 本次10K，全文完结。
- 人物：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李光进、董庭兰
《赴雪》
【12】
虽然在黄河沿岸进行了严密的布防，李光弼对溃败之后的官军实力还是心里有数。史思明南下的路线一如三年前安禄山起兵时。而他会不会做了第二个封常清……封常清在安西时也是用兵如神的。
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分四道进军河南。汴州刺史许叔冀许诺守城十五日，却在初次交锋不利之后即率众降敌。叛军遂得渡河，连下汴、濮、滑、郑，进逼东都洛阳。李光弼果断放弃无险可守的洛阳城，命吏民至陕州避乱，而将部曲辎重全数调至河阳，北靠泽潞，...
- 本次10K，全文完结。
- 人物：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李光进、董庭兰
《赴雪》
【12】
虽然在黄河沿岸进行了严密的布防，李光弼对溃败之后的官军实力还是心里有数。史思明南下的路线一如三年前安禄山起兵时。而他会不会做了第二个封常清……封常清在安西时也是用兵如神的。
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分四道进军河南。汴州刺史许叔冀许诺守城十五日，却在初次交锋不利之后即率众降敌。叛军遂得渡河，连下汴、濮、滑、郑，进逼东都洛阳。李光弼果断放弃无险可守的洛阳城，命吏民至陕州避乱，而将部曲辎重全数调至河阳，北靠泽潞，据河阳三城固守。
启程时已是暮色四合。史思明前锋骤至城下。李光弼命仆固怀恩领朔方军沿石桥迁入河阳城，自己以太原带来的五百亲兵殿之。那天他罕见地换上一身银甲白袍，被火把簇拥在中间。叛军追到桥头，望见河堤上一座土丘火光通明，早有探子认出是唐军副元帅亲自断后。史思明踌躇观望了半晌，部下都在太原被打怕了，竟无人敢去捋虎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官军在自己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河阳之战打了一年多。起初朝叛兵力悬殊，朔方军昼夜血战，仅能婴城固守。然而随着史思明麾下大将董秦、田神功、高晖、李日越相继来降，胜负的天平渐渐开始松动。至上元元年末，官军终于攻拔怀州，擒贼将安太清，降之。捷报西传入关，在太久没有听到过好消息的长安城中激起兴奋的涟漪。随即一道道催促进兵的诏书络绎飞往前线。李光弼几番置之不理之后，便见到了口衔天宪前来督战的鱼朝恩。
中贵人下马来，先给李光弼递了个枕头大的盒子。一打开，药香扑面，一服一服扎得工工整整，一张纸上写满了煎服指南，又怕他不耐烦看，在每张包装纸上还标着极简的几个字提示。李光弼面无表情地翻了翻，努力克制着情绪，却仍在看到郭子仪熟悉的笔迹时飞红了脸。鱼朝恩在一旁悠悠看着，倒也没一句废话。李光弼合上匣子，暗忖这位太岁大约也同这一包一包药料一样，早被郭子仪打点了个滴水不漏。
他好歹定下神来，正待开口寒暄，忽见新收的河北降将安太清急匆匆闯来，也顾不得忌讳，张口就告状说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瑒抢了他的妻子。
当着鱼朝恩的面，李光弼起初颇有几分嫌他没眼色。然而见那汉子急得满头汗，不住地念叨：“拙荆脾气坏。太尉有所不知……她性子实在……不管不顾闹起来，我实在是怕……”李光弼恍然想起什么风言风语，说安太清的妻子是个绝色胡姬，本来被史思明质押在相州，听闻安太清归降，半夜里偷了匹无鞍马一路飞奔到怀州来寻他。——这样一个烈性女子，也难怪丈夫如此牵肠挂肚。
他本待留下僚佐招待中使，鱼朝恩却不依不饶地一路跟着他。李光弼没心思多与他周旋，点起一小队卫兵驰赴仆骨部营垒。
仆固瑒同他的父亲一般生得人高马大，五官又掺入几分母系的俏丽，仗着这副本钱，从小到大几曾在姑娘面前吃过亏。李光弼虽爱重他阵前骁勇，却没有丝毫假以辞色的意思，见面就搬出“逼淫妇女，奸军者斩”的法条，命他即刻放人。
青年不敢和李光弼对视，只朝安太清比了个挑衅的手势：“是男人就来真刀真枪地干，告状算什么本事！”
安太清目眦欲裂，却被两个卫兵牢牢制住，一步也挪不得。正僵持着，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贼淫妇，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李光弼下意识地皱了眉，转过头去与仆固怀恩怒目相视，却一眼捎见鱼朝恩，捏紧佩剑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开。
“大夫说的是。父子俱有大功于国，难道为一个妇人落人耻笑。令郎年轻糊涂，大夫劝劝他。”
话音未落，只听仆固瑒帐内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随即响起一个女子用三种语言轮番叫骂的尖锐声音。帐外本有一圈蕃卒围着，这时候都随着仆固瑒的一个手势拔刀出鞘，挤挤挨挨堵住帐门。李光弼忍到了头，最后扫了仆固怀恩一眼，见那人仍旧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当即沉声道：“放箭。”
谁也没有想到主帅这么快就动手。仆固瑒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已被擦脸而过的箭锋撕开一道血口子。蕃卒们也不甘人后，挺刀注矢就要还击。千钧一发的当口上鱼朝恩大喝一声：“住手！反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两边都收了手。只见帐门口已有七八人倒地不起。李光弼示意卫兵退下，一直按着安太清的人也终于放开他。新降的将领不顾一切冲进帐中，不一时抱出来一个小娘子，松了绑，夫妇俩朝李光弼和鱼朝恩道声谢，上马绝尘而去。
李光弼也随即率部离场。远远听见仆固怀恩在背后咬牙切齿：“为一个贼淫妇，杀死七个官卒。贼将的命是人命，官军的命是狗命！”
应该是说给鱼朝恩听的。他心如止水地想着，没有回头。
他深知郭子仪为了让怀恩听命于他，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而这一切都随着射向仆固瑒的乱箭一去不回头。只是，袖手旁观部将目无法纪欺男霸女，他做不到。
上元二年，观军容使鱼朝恩奏：“洛中将士皆燕人，久戍思归，上下离心，急击之，可破也。”上敕李光弼进取东京。光弼奏称：“贼锋尚锐，未可轻进。”仆固怀恩附朝恩，亦言东都可取。于是中使相继，督光弼使出师，光弼不得已，使李抱玉守河阳，与怀恩将兵攻洛阳。
决战前夜李光弼将浑释之父子召入帐中，冷静地交待起退保河中的路线。浑瑊到底年轻，哪里沉得住气：“还没打就先煞自家士气，不似太尉为人。”
“胜可知而不可为。”李光弼原本心无波澜，话一出口，蓦地想到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少年谈论兵法了，剩下几句说教未到嘴边，终被冬夜里呼啸奔突的冷风卷散。
浑释之按住儿子肩膀：“兵书里从来只讲如何取胜。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败之地。好生和太尉学罢。”
二月戊寅，官军与史思明战于邙山。光弼命依山而阵，怀恩阵于平原，光弼曰：“依险则可以进，可以退；若平原，战而不利则尽矣。”命移于险，怀恩复止之。史思明据高原，乘其阵未定，进兵薄之。复佯败，委物伪遁。怀恩军争剽获，伏兵发，官军大溃，死者数千人，军资器械尽弃之。光弼、怀恩渡河走保闻喜，鱼朝恩奔还陝州，抱玉亦弃河阳走。河阳、怀州皆没于贼。
【13】
邙山战败后，李光弼领朔方军退守河中府。至五月，奉诏入朝。以李国贞代为朔方行营节度使。
禁军将领李光进带着妻儿到敦义坊拜见长兄，一开门，满院荒草汹涌而出。光进一拍脑门，索性教人去牵了小马来，当院子里给孩子们跑着玩：“你们常问大伯在朔方军，朔方军什么样，喏，那里大草原就是这个样。”
李光弼生生被逗笑了。见过礼，到内室里坐下喝茶。光进闻见扑面的药气，笑道：“你很听话。”
“少吃一顿药，恨不得天子都要下诏来问。”李光弼压不住语气里的不耐烦，“一屋子的探子还嫌不够，连我嫡亲兄弟都买通了来监视我。”
李光进“嘶”地吸口气，连连递眼色止住他，讪讪道：“我们可不是一伙的。”
宅里往来的侍儿多为御赐，李光弼却完全没心思探究都是些什么人的眼线。横竖他除去朝会，平日里就只闭门独居。回朝半个多月，李光进一家还是第一批访客。
但他至少知道李光进是郭子仪的眼线。光进自兵兴时就在禁军中领兵，随着郭子仪战武功、收两京，如今又同在朝中早晚照面，早已是通家之好。
正如当年郭子仪将弟弟送到他军中时的算盘一样：真有什么瓦罐不离井上破的万一，他们信任对方远超过信任自己。
他入京后也见过郭子仪几面，有时在朝堂上，有时在华筵间，然而始终不曾有片刻的独处，寒暄之余甚至没有过一句交谈。兵戈未息，天子却已深谋远虑地筹划起战后的太平之策，接连派出亲信文吏接管朔方军和河东军。一千双眼睛盯着朝中这两位兵败丧权的失意将军。两人对这点都心知肚明。
他们所有能做的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上一眼。如他们过去的千百次无言相望一样。春风俯瞰田野，海潮仰视星空，绿洲遥望绿洲，烽燧映照烽燧。从相识的第一天他们就曾这样对视，相互看过泪和笑，梦和醒，荣耀和落寞，也在锦绣华年一去不返的今日互相看着白发和旧伤痕，深深藏进眼里只示与彼此的思虑与疼惜，不甘与不舍，告白与誓言。
兄弟俩正相对发讪，光进的小儿子一头撞进屋里，朝母亲吧嗒吧嗒眨着大眼睛：“娘，你说好了今天不打我。”
光进横眉：“又惹了什么祸？”
孩子只扭股糖似的黏着母亲。一个仆妇进来说，孩子们闹着要骑射，因想着四邻都是闲地，便拿小弓小弩给他们玩了一会。十几支箭射到墙外，却不曾想被邻家奴子一一拾了送上门来。
光进奇道：“哥，除了你，谁肯住这荒僻地界？你的新邻居敢是个鬼罢。”
夫人瞋他一眼：“说的可成人话。——阿伯，孩子们太淘气，一来就惹祸，我们还是回去罢。”
光进也见李光弼正襟危坐久了，时常背过手去轻捶腰背，在至亲面前也不再掩饰倦怠的病容，遂道：“哥，正经话其实就一句，说完就走：你这次回来，好生歇几年，别再逞强了。”
“他巴巴地派了你来，就为说这个？”
光进正色道：“你猜错了。是阿娘派我来劝你的。”
李光弼愣了。半晌没说话。等回过神来，光进一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一路无言，直到车轿发轫，他忽然朝马上的光进道：“我走之后，阿娘就托给你了。她自来脾气如此，但她心里是疼你的。”
光进什么也来不及问，已被马驮着走远了。
上元二年六月，史朝义乘邙山之胜，纵兵南下袭扰河南诸郡，江淮震恐。是时田神功平刘展后逗留于扬府；尚衡、殷仲卿相攻于兖郓；来瑱旅拒于襄阳；朝廷患之。七月，李光弼拜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帅，出镇临淮。
那时他的腰痛已经重到骑不得马。然而宋州正被史朝义大军围困，军情不等人。出发是在一个清晨。因他孤身赴任，一切仪式从简。走出府门，见有几个中使奉旨送行。李光弼与他们简短说了两句，便要登车。
十字街尽头另一户人家门口，始终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李光弼偶然瞥见，忽地想起坊里来了个新邻居，一念至此，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便真如见了鬼，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住了。
有人闲坐在那家门口，手里拿个逗孩子的风车，正远远望向他。逆着清晨的阳光，看不清脸上是悲是喜，只依稀辨出那人两鬓斑白，小巾窄袖，如坊市里一个静候亲人回家的寻常百姓。
中使正躬身传达着天子的致辞。李光弼忽然撇下众人，神情恍惚地朝那户人家靠近几步，然后越走越快，直到一路小跑。那人也站起身来迎向他。一片讶异的目光里，两人面对面没有一句话，只紧紧相拥在一起。
“别哭。别哭……”郭子仪用力抚过他消瘦的肩背，一面强作笑颜，一面已是泪如雨下，“你不管到哪里，一向马到成功。我只在这等你回来。”
他旁若无人地将脸埋进对方肩窝里，泪水转瞬湿透了衣襟。
“我能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只要你回来。……光弼。好好回来。我等着你。”
【14】
李光弼出镇临淮后不久，河中府发生军乱。刚就任不久的朔方节度使李国贞因为治军严厉激起部将不满，全家被杀；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北庭节度使荔非元礼也相继死于兵乱。叛乱尚未平息，作为平叛主力的西北诸道军接连内讧，一时间谣言四起，军心动摇。朝廷势不获已，遂用郭子仪为朔方、河中、北庭行营节度使，进封汾阳郡王，出镇绛州。
郭子仪到河中后迅速处决了军乱的罪魁祸首。河东、北庭军乱也随之平息。就在此时，长安城中风云激变，天子与太上皇几乎同时晏驾。新君践祚六日，即召郭子仪入朝为山陵使。
这一回郭子仪是真的灰了心。赵王李係在储位决斗中事败身死，连累他的副元帅李光弼横遭猜忌。而他是同广平王一路打过来的啊。东西十年，前后百战。溅血沾衣；饮冰伤骨。饶是这样的交情，广平王新登九五，第一件事便是解他的兵权！
再度回到长安时，旧日部曲已经没有人再愿意追随这个眼看就到悬车之年的老人。所有人见到他时都是满脸的恭维神色，满口的吉利话，就连他自己也笑着应承：他这一辈子，就只剩下安享晚年了。
假如是在太平时节，倒没什么好遗憾的。
广德元年，在朔方、河南、河东诸道及回纥援军的通力围剿之下，史朝义传首京师，河北诸郡各立藩镇，长达八年的战乱潦草收场。其间西北诸道精兵悉入勤王，吐蕃乘虚陷河陇。此年十月更乘着秋高马肥一路入寇关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兵临长安城下。
皇帝急授郭子仪关内副元帅，东逃至陕州，召诸道军勤王。然而是时鱼朝恩、程元振等中官用事，正殚精竭虑地替新君翦除平叛功臣。诸将眼睁睁看着来瑱伏诛、李怀让自尽，各怀忧惧。诏下四十余日，竟无只轮入关中。
郭子仪闲废已久，部曲离散。临危受命之际，车驾已然绝尘而去。城中乱作一团，士民纷纷入山避难，仓促之间只招募到二十余骑。长子郭曜又急又怕，惴惴地攥紧他的缰绳：“这怎么行。阿爷，我们也先避一避罢。”
“什么话。都去避难，谁来御敌。”
“那也轮不到……阿爷，朝廷平日里如何待你……”
“闭嘴！”他一鞭抽在郭曜手背上：“都什么时候了！”
眼见一道鞭痕肿起来，做父亲的到底心疼。也不再多说，沉吟片刻道：“我去商州收六军散卒。你去坊州请白孝德出兵。他拿不定主意，你只去求段秀实。——快去罢，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郭子仪至商州，得武关防兵及六军散卒四千人，招辑亡逸。子仪乃泣谕将士以共雪国耻，取长安，皆感激受约束。
蕃犯京城，得故邠王守礼子李承宏，立帝号，假署百官。子仪遣六军兵马使张知节、乌崇福、羽林军使长孙全绪等将兵万人为前锋，营于韩公堆，昼则击鼓张旗帜，夜则多燃火，以疑吐蕃。又阴结长安少年豪侠以为内应，一日，齐击鼓于硃雀街，蕃军惶骇而去。
子仪以大军续进，至浐西。射生将王甫自署为京兆尹，聚兵二千人，扰乱京城，子仪召抚杀之。白孝德与邠宁节度使张蕴琦将兵屯畿县，子仪召之入城，京畿遂安。
十二月丁亥，车驾发陝州。甲午，上至长安，郭子仪帅城中百官及诸军迎于浐水东，伏地待罪。上劳之曰：“用卿不早，故及于此。”乃赐铁券，图形凌烟阁。
赏功之际，天子又屏退闲人，和颜悦色对郭子仪道：“这次李光弼拥兵河南，来不及入关勤王，朕自不怨他，却也难保他会不会自疑。你一向与他相熟，不如替朕写封信，劝他入朝，好生享几年的清福。”
他深深垂下头，以免被窥见骤变的脸色。“臣……”最初的一个音节过后，上下牙顶在一起若有千钧重，重复过千百遍的遵旨二字怎么也杀不出重围。
漫长而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将腰躬得更低一些：“我做不到。”
天子平生第一次从这个纯臣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惊得忘掉了怒气，只尴尬地干笑一声：“你怕什么？你以为是萧何召韩信？”
“臣死罪！”老人跪在御座前将头磕得砰砰响，锐痛如利刃削掉一切无用的情绪，一转念间用尽了毕生的政治智慧，“临淮太尉平生，只守公义，不徇私情。陛下一定要他回来，乞召以春秋之义。”
天子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无话，只挥手让內侍将老人搀走。
广德二年初，仆固怀恩不为朝廷所用，顿军汾州谋取太原，屡次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相攻。郭子仪再次临危受命为河中观察使，出镇绛州。临行朝觐，说完了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天子再次屏退左右，一段意味深长的留白之后，心照不宣地接上了几个月前的话头：“李光弼新除东都留守，拒不赴任，自还徐州去了。”
所谓除东都留守，即是解除兵权，手无寸铁任人宰割。郭子仪闲居数年，太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了。
他曾对战后的太平晚景怀有多少憧憬。事到如今，却只希望李光弼永远不要践行当年的承诺。
更何况他深知，那人选择这条不归之路，无他，只因为黑色的终点已经近在眼前。
“江淮民变蜂起，梁崇义、李忠臣各擅重兵，暗挟异志。徐州当漕运咽喉，非太尉不足镇。陛下三思。”
天子又是一声干笑：“他病成那样了，你倒不想让他回来？”
“太尉以马革裹尸为毕生之志……”
“行了。你们俩！”天子挥手打断他，烦躁地捏了一遍自己的指节，“他难道一辈子拥兵不朝？你就没为他想过长远之计吗？”
“太尉用兵，谋定后战，算无遗策；为人亦如是。老臣之愚，不足为之计。”
话说到这般地步，天子心中无端生出恐惧。他一直知道这位长者常年戴着一张恭谨的面具，只从未有机会窥见其背后是这样一副坚甲与利刃，拼命庇护的又是那样一个人。中兴功臣里已有两人与他离心离德。最后剩下的就算明知是假面，他已没有了撕却的资本。
“大臣此去河中讨贼，我记得李光弼的家眷还在那里，兵荒马乱的，烦你去接她们回来。”
他没敢再犹豫，木然抛下了那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臣遵旨。
【15】
早在河阳之战期间李光弼便已将寡母搬到朔方军驻守的河中府。后来他交出兵符，孤身入朝，又出镇临淮，却始终没有搬家。
朔方军是他惟一信任的家。
李夫人年过七旬，精神矍铄，一双凤目锐利如刀，见了郭子仪劈头就问：“仆固怀恩的老母是怎么死的？”
仆固怀恩阻兵汾州，正在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对峙。两个月前天子派中使将其母辇迎入京，谁知老人家刚去几天便撒手人寰。这当口上再来接李光弼的母亲，如何能不令人生疑。
郭子仪躬身俯首，努力将视线压到比老太太低一些的地方：“人食五谷。死生有命。太夫人明鉴。”
老人冷笑，却也不再为难他，将众人迎进门落座，不咸不淡地叙了两句家常。不一时河中府送来整套席面招待中使。郭子仪坐在李夫人身边把酒布菜，循循如小子弟。老太太虽满心不自在，却也通情达理，知道郭子仪贵为一品，此刻也不过同自己儿子一般，只是他人手中一枚棋子。趁着席间热闹，悄悄对郭子仪道：“你去不去他房里看看。”
郭子仪闻言暗窘，偷眼瞟着李夫人，见她一脸“你们那档子事”的微讽神色，便也不多话，点点头，跟着一个侍儿悄然离席。
李光弼只在河中住过三个月，其间也很少回私邸。不过郭子仪深知那人作风，三个月也好，三十年也好，他的住处看上去都一个样，清净到“家徒四壁”的地步。此时只见房间空置两年，依旧衾枕俨然，几案上纤尘不染，分明是随时等着主人回来的样子。郭子仪想着老太太显然已经知道徐州事体，却仍抱着这样的殷殷期待，不免心头酸痛，当即湿了眼眶。
床尾有一口衣箱，是房中唯一一件不能一眼望穿的陈设。郭子仪隐隐察觉李夫人的意图，毫不客气地打开箱子。只见零星几件黑色衣服和日用杂物之外，还收着那把镶金嵌宝的履霜剑。
虽是意料之中，郭子仪拾起剑来，还是觉得又冷又重，怎么也拿不稳。
剑也是会老的。那一刻他心生奇怪的感慨。镂金错银的纹路里积满征尘，沉滞的血色爬进绿松石的裂隙。拔剑出鞘，却依旧是裁冰剪雪的一痕清光。
正出神间，房门一动，李夫人独自进来。郭子仪条件反射地弹起来，一通手忙脚乱将满床杂物收进箱子里。盖子落得急，砸了手，痛得他直吸气。老太太见他狼狈的样子，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郭子仪揉着手背，也自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在为这种事不好意思。
李夫人却不和他提这茬，一开口仍旧是单刀直入：“徐州有什么消息？”
郭子仪唯唯诺诺了半晌，只含糊道：“这回送去的医博士，都说是神针。他也说……比去年时好些。”
李夫人又一撇嘴：“他的病不能好了。我做娘的，这点事且不用颠倒问你。”
他别开脸，只顾垂着头揉手背，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并不严重的一道压痕生生被搓成触目惊心的红肿狼藉。
他当然知道老人问的是什么。消息有的是。只没有一句能说给她。
李夫人看他的神色已经明白了大半，沉默半晌，不再追问。另起话头道：“我活够岁数了。回去就算立刻死了也是寿终正寝。只他两个孩子，一年到头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就做出什么事来……都算我管教无方。娃娃们懂什么……只不要……”
“太夫人！”郭子仪听得心惊肉跳，咚地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子仪拿百口性命对天起誓：无论发生什么，但凡我还有一口气，绝不教任何人动你们一根手指头。若有虚言，全家老小死无完尸！”
如此毒誓，却不曾唤起李夫人脸上一丝波澜。老太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刚刚被他合上的衣箱，只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是这样说的。”
郭子仪又是一惊，心脏被什么东西攥得生疼，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只用乞求的目光仰视老人。
“他说，只要令公在，我们到哪里都是安全的。”
“阿娘……”他忽然沉下嗓音，唐突地唤着那个于他几乎是陌路的老妇人，“光弼是忠臣孝子。你将来不管听到什么，……无论什么，都不是他的错。”
广德二年七月，李光弼病重于徐州。弥留之际嘱以出身朔方军的都虞候论惟贞领留后，取所馀绢布分遗部将。遂薨。年五十七。部将即以其布为光弼行丧，号哭相闻。
八月，李光弼部将护其丧柩还京师。郭子仪自河中入朝。
老人迎到棺木前面的时候是笑着的。他将手和脸贴上冰冷的黑漆，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十一月，李光弼葬于京兆三原。郭子仪复入朝，率百官送葬于延平门外。
【16】
大历年间，内乱既平，暂无边患，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岁末入朝，在新落成的敦义坊别墅里大宴百官。
董庭兰是被李光进生拉硬拽到郭府的。他年轻时久居河陇，后来由房琯结识李光进，颇喜此人大方和气，不似武臣跋扈，渐渐熟络起来。——却与朔方军素无渊源。
然而琴师名声之盛，天下谁人不识。一到席间便有人认出他来，当场要听他弹琴。董庭兰朝李光进撇撇嘴，低声发起牢骚：“大雪天里。弹也不上这里来弹。”
李光进笑道：“这里怎么了。你在凉州时，不就给我哥弹过么？”
“那是因为他爱听啊。”董庭兰翻检了一下陈年往事的回忆，“他倒也……从来没评论过什么。但，听琴人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小时候学过。”李光进随口道。然后任对方如何追问，也只故弄玄虚地笑而不语，不由分说将琴囊塞进他怀里。
董庭兰微有些恼，只顾一杯一杯地灌酒。“他家就在隔壁。我宁肯去空院子里弹。”
李光进索性将琴取出来，硬按在琴师膝头：“你在这里弹，他才能听见。”
董庭兰怏怏地拨了一把空弦，满座宾客闻声，当即住了喧哗谈笑，齐刷刷朝这里看过来。
琴师拿白眼扫了扫人群，没有看到主人的身影。想来还在中贵人席间周旋。
起调沉而缓。拍子散漫，旋律清朗，却无宛转媚人之姿，亦无甚奇险炫技的华彩。起初满座屏息，听着听着，渐渐有人开始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谈话。到了三弄之后，琴声已压不住席间喧闹。琴师骤然张开五指，一把按住尚在轻振的琴弦，也不知弹完没有，就那样戛然而止。
抬眼时，李光进不知哪里去了。董庭兰弹得一肚子气，正要收琴走人，忽听见背后有人问：“这是什么曲子？”
他回头，只见郭子仪不知几时坐在他身后，朝他斜了斜酒杯：“我不懂。只是觉得……好像听过。”
琴师虽然没好气，却当不住主人和蔼殷勤，耐着性子道：“《碣石调·幽兰》。”
“讲的什么？”
“兰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如贤者不逢时……”
老人极隐蔽地叹息一声，道：“弹点别的。”
这一个叹息被琴师看进眼里，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何如《鹿鸣操》？”
“讲的什么？”
“小人在位，周道凌迟……”
“弹点别的。”
“何如《龟山操》？”
“讲的什么？”
“季氏专政，犹龟山蔽鲁也。”琴师锐利的目光穿过濛濛飞雪，投向高堂深处鱼朝恩的座席。
主人的神色纹风不动。
“弹点别的。”
“何如《履霜操》？”琴师不待对方再问，直接解释道，“此乃孝子之辞。自伤无罪而见逐……”
一声哽咽般的叹息。
“弹点别的。”
琴师盯了他片刻，不肯让步。冷风驱散了微醺的眩晕，只剩下腔子里的灼烧感。他与李光弼不过一面之缘。然而先民制酒与琴，本就是为浇块垒，鸣不平。让他在这里纵酒狂欢歌舞升平，他做不到。
老人垂下头，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金杯上的绿松石，良久道：“我懂你的心意。不过……你听说过么，他在徐州病重的时候，将吏问后事，你可知他怎样说？”
谁也不曾提那个名字，却都心照不宣。董庭兰默然摇头。
“他说，吾淹军中，不得就养，为不孝子，尚何言哉。”
老人显然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果断地截住：“他自始至终不曾为自己辩白。我想，他不需要。他也不需要别人替他这样做。”
“为什么不？”
“一者问心无愧。二者……不值得。”
琴师顿了一拍，微微扯动一边的嘴角：“何如《白驹操》，失朋友之作也……”
“弹这个罢。”
董庭兰冷笑。假如主人稍微有点耐心，听他讲完，大约就不会允许他弹下去了。
白驹操者，失朋友之所作也。其友贤居任也。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国士咏而思之，援琴而长歌。
满堂朱紫依旧沉浸在欢宴气氛中。董庭兰却不再计较有没有人听，只泠泠地弹给庭中渐深的积雪。一曲终了，余音散尽，再回头时早不见了主人的身影。
郭令公不入琴，马镇西不入茶，田承嗣不入朝。——琴师水到渠成地想起这句刻薄的调侃，再次冷笑一声，扛起琴囊扬长而去。
天色向晚，雪落愈急。郭子仪沿着无人的深巷踽踽独行，将平整的新雪和自家院内的繁华喧闹一一踩在脚下。人老了，血气枯竭，冷天里腿脚都失去了知觉，一如三十年前他被暴风雪困在贺兰山麓的那个冬夜。冰冷僵硬的死亡气息沁入骨髓，老人心里却只是踏实而欣喜，一如那天夜里他在最绝望的时刻，看到天边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邻家门户紧闭，铺首上悄然滋生着细小的铜花。院里一株华山松日久无人修剪，侧枝渐渐逸出墙外，被积雪压到了触手可及的低处。
老人看了一会，缓缓抬手伸向低垂的松枝。眼看就要触到时，一阵疾风卷过，树上积雪簌簌地落了老人满身。油绿的松枝骤然弹回去，却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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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薛福成《庸庵笔记·郭汾阳王墓被掘》
同治元年，关中回寇蜂起，屠戮之惨，甚于粤寇。是时，督师大臣胜保由豫入陕，其随员洪观察贞谦过华阴，曾呼一整容匠，问以汾阳王后人如何？其人怃然曰：“我即郭姓，汾阳王后裔也。从前合族有十余家，皆零落不振，无读书者。今遇此大变，存者无几矣。乡人以惨遭茶毒，无所泄愤，则群哗曰：‘始引回人入中国者，是汾阳王之咎也。’乃相率往掘王墓。其中羌无所有，惟得古剑一柄，亦已幽黯朽折矣。今虽稍加修葺，竟无力能复旧观。”感唏不已。洪观察为余述之如此。
余谓汾阳王虽借回纥兵复两都，然回纥之入中国，实不始于汾阳。且回回与回纥又是两种，乡愚无知，偶闻谰语，信为实然，一唱百和，且奋其愤毒之气，何所不至？当时，虽其子孙不能御，官法不能禁也。而自唐迄今已逾千年，则墓中一无所有，亦理之固然，无足怪云。
（按：郭子仪陪葬建陵，墓在礼泉而非华阴。这则故事当属附会。本文中履霜剑原型即此。）
山河誓（汾淮）2
《山河誓》
郭子仪X李光弼
2【澡兰香】
晚饭时分，郭子仪敲开李光弼的房门，只见少年刚刚解开襆头，地上放着一桶水，想是准备洗澡。
数日风餐露宿，又干了一天的脏活累活，素有洁癖的李光弼恨不能把皮都扒下来狠狠洗一遍。
“我来得不巧。要不你先忙，我等会再来。”郭子仪一行说话，手里闲不住，探了下桶里的水，惊道，“大冬天怎么用冷水。会冻死的。”
李光弼没接他的话茬，只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这次获胜，我得好好感谢你。又怕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摆酒设宴吆五喝六的，未必合你胃口。想来想去不知怎么才好，只能胡乱做几个小菜聊表心意，不知公子可愿赏光？——......
《山河誓》
郭子仪X李光弼
2【澡兰香】
晚饭时分，郭子仪敲开李光弼的房门，只见少年刚刚解开襆头，地上放着一桶水，想是准备洗澡。
数日风餐露宿，又干了一天的脏活累活，素有洁癖的李光弼恨不能把皮都扒下来狠狠洗一遍。
“我来得不巧。要不你先忙，我等会再来。”郭子仪一行说话，手里闲不住，探了下桶里的水，惊道，“大冬天怎么用冷水。会冻死的。”
李光弼没接他的话茬，只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这次获胜，我得好好感谢你。又怕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摆酒设宴吆五喝六的，未必合你胃口。想来想去不知怎么才好，只能胡乱做几个小菜聊表心意，不知公子可愿赏光？——这水实在太冷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吃饭，晚上我带你去营中浴室好好洗个热水澡。”
他说得这样诚挚，李光弼一时间根本找不出推辞的理由。更兼好奇对方的厨艺，便重新裹起头发，跟着主人到了隔壁营房。只见餐桌上摆了一大盆清汤羊肉，旁边几碟果子和下酒菜。羊肉几乎没加任何佐料，纯凭肉质鲜嫩，热气缭绕，就看得人食指大动。李光弼道了谢。两人入座，郭子仪从温酒炉上取了酒壶，问道：“能喝一点么？这是西域进贡的蒲桃酒，酸甜利口，我一直藏着舍不得喝，想和什么人分享。不过你要是不爱喝酒，也不必勉强。给你换热茶。”
李光弼抬眼，嘴唇微动似乎想问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重新垂下眼睫，只轻轻道了声谢。
接下来的整顿饭都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度过。羊肉本是用手抓着吃的，少年矜持不肯下手，郭子仪只好也跟着用筷子和小刀精雕细刻地吃。起初主人还不时起个话头想活跃一下气氛，然而对方惜字如金，若是恰逢嘴里有食物，便尴尬得满面飞红，几乎要被噎死。
“不说了不说了。怪我话太多。子曰食不语寝不言。你好好吃。吃完我们再聊。”
少年深深埋着头，看不清脸色，只看见耳朵尖都红透了。
吃完了羊肉，李光弼就要起身收拾杯盘，却被郭子仪按回座位：“还有一道菜没上呢。”说罢又从炉灶上端来一盆汤饭，飘着羊肉和胡椒的香味，里面煮的则是一朵一朵贝壳形的小巧面果，略似馎饦但形状精致得多。
“原汤化原食。吃点热乎的，待会出门路上不冷。”
李光弼见那人像个老母亲似的千方百计劝他吃东西，不禁莞尔。尝了一碗，汤鲜面韧，竟是出乎意料地可口，遂问道：“这叫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吃。”
郭子仪搓搓手：“这是我们关中的吃法，叫麻食。把面掐成小剂子，在竹篦上一搓，就成了这个形状。按理明天要送你上路，该煮碗汤饼，可惜我不会擀面，只好拿这个充数。”
少年登时变了脸色，放下碗筷：“送我去哪？”
“李公子，这里吃住都寒酸，又不时戒严，实在不是你待的地方。正巧要派人上灵武报功请赏，准备顺便护送你回去。你要是和家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别的本事我没有，就是脸皮厚，嘴甜，专会捣浆糊和稀泥。况且你立了大功，蓟公就有天大的脾气，也一定不计较了。”
“不用。”刚刚浮现的喜悦一扫而空。少年重又深深低下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布料。良久，低声道：“家里人要送我去长安做官。我是偷跑出来的。不打算回去了。”
郭子仪一句“这怎么行”刚到嘴边，想起长官李楷洛的严厉，更兼那位女中豪杰颇负盛名的太夫人，不由得满心同情，只好勉强劝道：“这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长安做官呢。不妨先去看看，不喜欢，再回来也不迟。你总躲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令尊令堂这会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李光弼不动声色地撇起嘴角，将脸扭过一旁。郭子仪见他不服，又温言软语道：“这不是我哄你。前两天蓟国公还派人到各处边关传话，问我们见过你没有，见到了就好生劝你回家。为人父母谁不愿孩子富贵安稳。若是听说你在这里粗茶淡饭还拿冷水洗澡，必定心疼死了。”
少年俯首不语，长长叹口气：“我上面两个哥哥都是马革裹尸而还。父母决意不许我从军。但我不甘心。这事和他们讲不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本来是想穿过贺兰山，抄近道去凉州投赤水军的。谁知路上被抢走了马。茫茫沙碛走不过去，只好回来。将军既然如此为难。我身上还有几缗钱，将军若肯借一匹马，我明天就走，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郭子仪纵然舌灿莲花，终被这一句“明天就走”拿捏得死死的。一面心里暗叹这孩子心肠够硬，一面慌忙解释：“公子不要误会。我决没有半分赶你走的意思！说句不该说的，你我一见如故，我真希望你就此留下来。正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这岂是我该有的念头。——也罢，今天不早了，我们先去洗澡，回来香喷喷地睡一觉，别的事再慢慢商量，好不好？”
两人一进浴堂，郭子仪就暗中后悔没有事先安排好。战斗之后许多将佐都来泡澡解乏，汤池里人头攒动，笑闹之声不亚于酒宴。只好在外间闲坐一会，等人少点才进去更衣。郭子仪又特意嘱咐苍头多送两桶干净热水进来，预备洗发擦身。
下到水里，两人一照面，各自瞪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少年惊的是那人身材孔武有力，肤色又白净，散开一头乌发，被热气蒸得眼含秋水面泛桃花。——竟是头一回见识世上有这样好看的人。而郭子仪惊的是对方一个年轻贵公子，身上竟有这么多伤痕。除却后背的旧疮，手臂上莫名其妙的划痕，肩窝里竟还有一处渗血的新刀伤。
郭子仪当场变了声调：“傻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多疼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李光弼猛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含糊道：“没事。不疼。”
“这怎么行！你出来。我们不用这里的水。你先擦干伤口，不要动，我给你用干净水慢慢洗。”郭子仪一面大呼小叫地唤人帮忙，一面又问，“几时的事？是被回纥贼人砍的么？”
谁知他转身看时，李光弼已躲到汤池最远的角落，背对着他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上岸。郭子仪急出一头汗，就差给人跪下了：“祖宗，这是闹哪出。你是不是嫌我光溜溜的碍眼？等我穿件衣服去，你快上来，别让伤口沾水了。”
李光弼脱口而出“不要”，随即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然而也顾不得解释了。少年羞得直不起腰，蜜似的皮肤转作绯红色，焦虑之中不受控制地抓挠自己的双臂和脖颈，一道道抓痕几近滴血。郭子仪生怕他再挠到伤处，心里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跳下水去把人强行抱出来。到岸上摁进椅子里，先拿绢布擦干上身，仔细查看伤口确认没有感染，才微微松了口气。
“你啊……”太多的情绪撞到一起。他词穷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手肘支在膝头，将脸深深埋在手掌里，浑身不停地发颤。自己亦是努力平复了半晌才敢开口：“对不起。我让你不舒服了。但是治伤要紧。再忍一会，我先给你敷药，再擦身洗头发，洗完就好了。”
少年弓着后背只顾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郭子仪愈发迷惑：像李家那样的人家，公子们少不得乳母仆隶贴身服侍，长大成人还不会自己洗澡都不稀奇，却哪有像这样怕被人看被人碰的。
他的迷惑在李光弼起身试图逃跑时终于有了答案：旁人来浴室都脱得精赤条条，少年却留着一条贴身单裈。然而轻薄的布料湿了水，哪里遮得住腰下高耸的可疑物件。在水里时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还能蒙混过关，如今全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怪不得年轻人羞成了一团炸毛的猫。
郭子仪一时不知该心疼还是好笑，更因窥破这一层隐秘情愫而内心剧震。僵持良久，他出去取了药料，随手抓件汗衫胡乱披上，回来装作无事一般继续柔声劝李光弼：“坐下吧。我轻轻的，尽量不碰到你，可以吗？”
李光弼到这时已如上岸太久的鱼，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任凭他摆布玩偶一样裹伤和擦洗。僵硬的脖颈扭成极不自然的角度，拼命将视线挪开，就好像眼前结实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都淬了剧毒，看上一眼就要人的命。
在这样的尴尬中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洗完了澡。郭子仪好歹松口气，一边给少年绾头发一边笑道：“回去睡觉时记得解开，等明天早上干了我再给你好好梳起来。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好多新兵比你还小，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穿衣裹头都要手把手教。我干这事可在行了。”
正说笑间，浴堂里忽然喧闹起来。新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蕃将，脱光了跳进水里，吆五喝六地比大小玩耍。其中有人看见外面角落里的郭子仪，朝他撩了一捧水：“怎么不下来？”
郭子仪露出一脸憨笑：“比不过你们。认输。”
众人一阵哄笑：“我们赌一吊钱，你输了，得给大家打酒。”
“你小子蹬鼻子上脸。”郭子仪随手捏了粒澡豆抛过去，正打在起哄的人头顶，“白日里人困马乏，白放走了突厥左杀，这会一个个都精神了？还讨酒？不罚你们俸钱算便宜的。”
随口一句说笑，却激得浴池里的仆固怀恩沉下脸色，抱着双臂朝主将道：“这叫什么话？你休装睁眼瞎。从回纥买来的马尽是老弱病残的下脚货色，没人要才塞给我们。自打去年我原先的马死了，再没骑过一匹像样的牲口。就凭这些马如何斗得过他们？”
郭子仪见来者不善，忙朝那边打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开句玩笑怎么就急了？刚好我带了点钱，给你们买曹大娘家烧春。行了。”说罢正要去取钱，却见李光弼不知几时也跟到浴池边，蹲下来朝仆固怀恩问：“军中缺马，买来的马都不堪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是只有此处一城，还是各州都如此？朝廷每年拨来数十万匹绢，怎会买不到好马呢？”
仆固怀恩冷哼一声，转过脸去根本不想与少年交流，只阴阳怪气道：“我们只知道卖命打仗，哪里懂这绢马互市中有多少猫腻。朝廷拨下大把的钱，都被令尊都被拿去赎了死马，到我们手里只剩下残羹剩饭，你颠倒来问我！”
李光弼还想问什么，对方已经一转身走开了。郭子仪过来将少年拉过一边：“他这个人总是牢骚多。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你不要多心。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事后郭子仪回想时，才意识到李光弼当时的反应过于冷静了：当场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再问什么，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回了营房。若在后来，他轻易就能从这反常的顺从中读到某种危险的讯号。而彼时的他对此尚缺乏警惕，只在第二天带着梳篦到隔壁敲门时才发现房间已空，室内干净整洁得过分，除却桌上的几串钱，就好像过去三天从未有人来过。
TBC
郭李伪考据（6）
本期是八点档胡扯。
开门见山先讲为什么我觉得李光弼不对劲。看一下颜碑这几条。
【丁父忧以毁闻，终丧不入妻室。】
【思顺慕公信义，请为婚姻，公辞不获免，遂托疾罢官。】
【公自贼逼城（太原），于东南角张帐次居止，竟不省视妻子，每过府门，未尝回顾。是后决遣事务，信宿方归。】
颜真卿当然是把这些当成美德去写的。但从人文主义（？？）角度去看那就很不对劲了。贵唐不乏各种丁忧大戏，拿丁忧来折磨老婆的属实罕见。就算真要尽孝道，也没必要连门都不进。这就很让人怀疑他们夫妻关系有问题，丁忧只是个借口罢了。
拒绝联姻这个事在传统史学里是用来表现他有先见之明，预感到安思顺将来要出事，明哲保身。但这种second...
本期是八点档胡扯。
开门见山先讲为什么我觉得李光弼不对劲。看一下颜碑这几条。
【丁父忧以毁闻，终丧不入妻室。】
【思顺慕公信义，请为婚姻，公辞不获免，遂托疾罢官。】
【公自贼逼城（太原），于东南角张帐次居止，竟不省视妻子，每过府门，未尝回顾。是后决遣事务，信宿方归。】
颜真卿当然是把这些当成美德去写的。但从人文主义（？？）角度去看那就很不对劲了。贵唐不乏各种丁忧大戏，拿丁忧来折磨老婆的属实罕见。就算真要尽孝道，也没必要连门都不进。这就很让人怀疑他们夫妻关系有问题，丁忧只是个借口罢了。
拒绝联姻这个事在传统史学里是用来表现他有先见之明，预感到安思顺将来要出事，明哲保身。但这种second guess说实在的没啥意义。也有人分析说安思顺是李林甫扶持的，李林甫陷害过王忠嗣，所以李光弼不喜欢安思顺。这个说法看上去好像还有点道理但考察一下李光弼的履历就知道站不住脚。安思顺接替王忠嗣为河西节度使的时候李光弼没有显示出任何意见，要有意见完全可以像王思礼一样跳到陇右去。之后在安思顺手下又做了五年的赤水军使，又跟着安思顺调任朔方。不敢说李光弼对安思顺有多深的感情，但也没到宁死不嫁的地步。
最后过家门不入这个就更过分了。为什么呢，太原之战发生在至德二载（757），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而李光弼的幼子李彙就是在这一年出生的。简直了。虽然我没有说大禹是给的意思。昂
李彙墓志里没有提到母族，应该是妾出。李光弼的元配夫人王氏除了颜碑里提了个姓氏封号并暗示李光弼待她不好之外，就再没有一个字的资料了。应该是去世比较早。在安思顺逼婚的时候李光弼应该是没有正妻的，后来也没有再娶，但是和妾生了个儿子。
假如说他只是和一任老婆感情不好，那还只是个婚姻悲剧。但上面这三条所涉及的女性是三个不同的人，跟他的关系也都不一样。放在一起只能说他真的跟女性感情不好。
相应地他子女就很少。可考的只有三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李象只有一个官职，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活到成年。幼子李彙可能是他唯一成年的后代。虽然相关资料有限但看上去李家人丁并不单薄。李光弼兄弟至少六个（虽然只有三个成年），李彙的子女也很多，说明他家基因并没啥问题。他子女少是他的问题。就算不是弯的也肯定是家庭关系方面有障碍。甚至到了影响性格的地步。
这时候回头再看他的原生家庭，似乎能找到一些线索。
【公年六岁，尝抚麈而游（据说是一种玩沙子的游戏），蓟公（李楷洛）视而诲之曰：“儿勿更尔。”公振手而起，遂绝不为童戏。】
【太夫人高明整肃，有慈有威，公下气怡声，承顺而每竭其力。虽已官达，小不如意，犹加谯让之责。】
当然了传统史料里常见“幼不戏弄”这一类叙事，不算稀奇。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李楷洛教训一个六岁的娃（按现在习惯只有五岁）不要玩沙子，估计态度挺严肃的，吓得孩子真就不敢玩了。他家的氛围可见一斑。
他母亲这边就更是严厉得过分。“虽已官达，小不如意，犹加谯让之责。”这里我觉得甚至颜真卿本人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竟隐隐有种心疼的语气。。
总之这种家庭环境出养出他这种阴沉沉的脾气就一点都不意外。为人父母可不慎乎=.=
郭子仪这边的情况就是完全相反。
虽然不清楚他原生家庭是什么氛围，但他父母都活很久，子女很多，郭子仪和兄弟关系也不错。推测应该是很正常的一个欢乐大家庭。
郭子仪有至少8个儿子8个女儿，长子可能是郭曜，生于723年，郭子仪27岁。六子郭暧生于752年，郭子仪56岁。再往后的就不太清楚了。
我个人对于王氏神道碑里声称的子女列表是一定程度存疑的。因为至少我们知道那里把郭曜列为王氏出，而郭曜墓志显示王氏是他的继母。既然有假的那可能也不止这一个。王氏生郭暧的时候都48岁了，后面还有至少两个儿子，说不定还有女儿，在古代简直是奇迹。。
但拿陈寅恪的话讲，可能没有个体的真实，但具有群体的真实。至少可以说郭子仪和王氏关系还是不错的，子女很多。他家基因也是真的好，成活率高。生育这么折磨人的事，王氏后来活到七十多岁，也是人瑞了。
郭子仪有至少两个妾封了夫人，但相关资料并不多。“以妾为夫人”在士人官僚中是很受非议的。但他的话看上去也不care，甚至可能将其视为某种自污之术。
侍妾伎人什么的就多了。皇帝直接送女人可能都不止一次。again，到了大历之后他做的很多事就已经很难看清真实动机了。姬妾成群穷奢极欲是真的因为好声色还是仅仅为了自保，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昆仑奴盗红绡的故事我还是愿意相信其“群体的真实”——为啥不编排别人偏偏编排你，说明你可能有问题=.=
【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炉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
《昆仑奴》收入裴硎《传奇》，与红线、聂隐娘故事可能同出一人之手。这里隐去了郭子仪的名字，只称之为“一品”，但显然处处留下线索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谁。
总之吧。虽然郭子仪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高帅富，穿越去嫖他还是三思一下。贵唐男人在不把女人当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跟本人直还是弯都没有关系=.=
顺便说一下，有学者根据卢群传里提到的【子儀嬖人張氏】认为郭子仪养男宠。。这也扯得过头了。这个张氏应该就是封南阳夫人的那个妾，【子儀在時分財】，属于过了明路的外宅。
还有的地方认为郭子仪有妾赵氏，应该是误读了《谭宾录》里的“赵氏爱女”，这里指的是嫁给赵纵的那个女儿。
在性格刻画这方面李光弼其实最显著的特点是……缺失。。虽然关于他的史料并不算稀缺，但几乎全部都只跟职业生涯有关。就只能看到他战场上有多么雷厉风行算无遗策，却没有任何personal life方面的轶事。从没见过他和亲友互动，也没见过他褒贬人物攻击异己。没见过他饮酒娱乐，没见过他笑，亦没见过他悲伤沮丧。甚至在皇帝面前表演性质的表忠陈情辩白都没有。一生中雇过很多幕僚，但惟一留下的表文就只有他自己口述的一个，干巴巴地表示“我病了要死了不跟你玩了”的遗表。
这样一个在史料里完全没有私生活的人，却仍旧能看出来他家庭关系有问题。那应该是真的有问题=.=
唯一一种肉眼可见的情绪流露是部将违令的时候会怒。但也从来都是公事公办，问题解决了（或者把人砍了）就完了，不留仇不留怨。最绝的是把人砍了然后【命其親屬吊之】，意思好像是 我就工作需要你们不要恨我=.=
包括对仆固怀恩父子，他们之间有过很直接的冲突，但到了战场上该配合配合该营救营救（颜碑：【救仆固瑒已危之军于瀛莫】），照旧没有一点私心。
就好像真的是莫得感情的战争机器。
颜碑中写过两次哭：【杲卿、履謙為史思明所陷，戰士死者跆藉於滹沲之上。公親以衣袂拂去其口上沙塵，因慟哭以祭之。】【每临阵，尝贮伏突于靴中，义不受辱。至是登城，西向拜舞，因欷歔不自胜。】
到了唐书本传里前一条简化为“酹而哭之”，后一条的“唏嘘不自胜”直接给删了，就好像史官觉得颜碑太OOC了似的=.=
李光弼的部将幕僚可考的也得有二三十个，在碑志文献中零散被提到的次数并不少。但几乎都只有一句简单的“事李太尉为XX官”，就没有任何细节了。惟一一条勉强算性格刻画的是牛僧孺《温佶碑》中一句简短的吐槽：【乾元至德间，太尉临淮王以智力自高，少为士屈，待公如礼，（下阙）。】牛僧孺出生的时候李光弼已经去世多年了。不可能指望他对李光弼能有什么准确的描写。但以“群体性的真实”观之，差可窥见当时人（特别是文人）对他的印象。
将温佶碑和下面这条段子对比一下，可见李光弼对待僚属的态度。
【光弼在徐州，惟军旅之事自决之，自馀众务，悉委判官张傪。傪吏事精敏，区处如流，诸将白事，光弼多令与傪议之，诸将事如光弼，由是军中肃然，东夏以宁。先是，田神功起偏裨为节度使，留前使判官刘位等于幕府，神功皆平受其拜；及见光弼与傪抗礼，乃大惊，遍拜位等曰：“神功出于行伍，不知礼仪，诸君亦胡为不言，成神功之过乎！”】
就是一种很……instrumental的性冷淡作风，吧。并没有武人的骄横傲慢，但你要指望他握发吐哺温暖如春那……隔壁郭爷爷那里考虑一下？（其实吧郭子仪也并没有啥礼遇文人的记录，对部将甚至驱之如仆隶，但仍旧可以预期跟他共事是会很舒服的。
总的来看似乎是很不讨喜的一个人吧。但欣赏他的人就还是很多。王忠嗣重用他，安思顺逼婚他，哥舒翰拉拢他，郭子仪虽然桃李满天下但一辈子只举荐过一个和自己平级的节度使就是他。甚至李白都脑子一热差点……。。
也许就是，professionalism本身也是人格魅力啊。
况且怎么可能真的莫得感情。不过是拼命藏了一辈子罢了。
郭子仪这边其实也……虽然资料更多也更杂一些，涉及私生活的也不少，但仍旧经常觉得他把拼图里最关键的那几块有意藏起来了。
魅力值确实没的说。毕竟是上至回纥下至德宗（）纷纷上赶着喊爹的男人。
而最令我动容的特质是坚忍，耐心，责任感。贵唐皇帝简直是什么样的烂摊子都好意思甩手扔给他。而他就一次又一次临危受命收拾残局，周而复始从无怨言。
吐蕃陷长安，【君上計無所出，遽詔子儀為關內副元帥，出鎮咸陽。子儀自相州不利，李光弼代掌兵柄，及征還朝廷，部曲散去。及是承詔，部下唯二十騎。】就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没有见到他沮丧绝望撂挑子，硬是兢兢业业惨淡经营缝缝补补又三年。
这里首先需要辨析一个事。旧传写到代宗即位后对郭子仪的态度，有明显的文过饰非。甚至还此地无银地说【代宗以子儀頃同患難，收復兩京，禮之逾厚。】而现实刚好相反。代宗可以说是最猜忌郭子仪的一任皇帝了。——相比之下德宗鞭挞四海倒还算一视同仁，不像代宗专门鞭挞老实人。
单看之前那段“子儀自相州不利，李光弼代掌兵柄，及征還朝廷，部曲散去”，好像郭子仪自从肃宗朝相州兵败后一直没有兵权，甚至隐隐有“他的兵权都被李光弼抢了”的暗示。然而稍微参考一下本纪、通鉴等史料就知道现实绝非如此。宝应元年绛州兵乱杀李国贞，郭子仪临危受命前去平乱，一度是【知朔方、河中、北庭潞澤節度行營兼興平、定國等軍副元帥】，这是在肃宗手里授的兵权。郭子仪到绛州之后肃宗死了，代宗即位。《大事记续编》中记：【帝即位六日，而子仪罢副元帅。由程元振之譛也。通鉴不书。阙也。】
说白了吧，我根本不信什么“程元振之谮”“鱼朝恩之谮”。明摆着就是代宗想收他的权。
通鉴里虽然没有写这一笔，但写了代宗即位后两个月，【時程元振用事，忌子儀功高任重，數譖之於上。子儀不自安，表請解副元帥、節度使。上慰撫之，子儀遂留京師。】again，程元振固然是小人，坏人，但没有代宗在背后撑腰他哪有这本事。郭子仪一辈子没有拿自己的功劳在皇帝面前邀过宠，唯独在代宗刚即位的时候上肃宗所赐敕诏，里面说了很多伤心的话。可见当时是真的气坏了，怕极了。——这点在郭子仪的传里没有写，鱼朝恩传里可写得很清楚：【代宗立，與程元振一口加毀，帝未及寤，子儀憂甚。】
吐蕃陷长安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代宗这么薄待他，到了仓皇逃命的时候还拉他出来力挽狂澜，脸皮真是厚得可以。虽然这一段传统上是传为忠臣典范，但我并不愿从忠君的角度去解读，而宁愿相信他只是出于军人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一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手里连兵都没有。但是责任交到他手里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不站出来贵唐眼看就没了。他也深知这点于是一个字也没有抱怨就站出来了。
在这次动荡之后代宗见到郭子仪的时候总算说了句人话：【朕用卿不早，故及於此。】
然而他改悔了吗？才没有。这事过去仅仅几个月，【郭子仪请罢诸节度，自河中始。六月庚辰，罢其节度使。】这段什么意思呢，安史之乱前贵唐一共只有不到十个节度使，乱后满地都是节度使，郭子仪觉得不行，建议罢诸道节度，然后以身作则地表示可以先罢我。然后代宗就坡下驴把他的河中节度使撸了。不但河中，邠宁、泾原、朔方等道都一度降格为观察使。（旧传：【（广德二年）九月，以子儀守太尉，充北道邠寧、涇原、河西已東通和蕃及朔方招撫觀察使。】
那么说好的“罢诸节使”的诸道呢？郭子仪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图的是什么？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图的是以此为契机削河朔藩镇的势力啊！
然而。没。就没下文了。这一波骚操作似乎就治了郭子仪一个人。（从时序上看很可能当时也试图对李光弼下手，但李光弼不予配合并当场去世。）
当然了众所周知，这一年秋天代宗又双叕遭到了吐蕃回纥的游牧民族毒打，郭子仪又双叕临危受命收拾烂摊子。那么这次代宗有没有学乖一点呢？看上去好像没有再罢过郭子仪兵权，但实际上也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大历年间郭子仪多次率朔方军抵御吐蕃回纥，曾向代宗上书申述兵力不足，力不从心：
【朔方，國之北門，西禦犬戎，北虞獫狁，五城相去三千餘里。開元、天寶中，戰士十萬，戰馬三萬，才敵一隅。自先皇帝龍飛靈武，戰士從陛下收復兩京，東西南北，曾無寧歲。中年以仆固之役，又經耗散，人亡三分之二，比於天寶中有十分之一。今吐蕃充斥，勢強十倍，兼河、隴之地，雜羌、渾之眾，每歲來窺近郊。以朔方減十倍之軍，當吐蕃加十倍之騎，欲求制勝，豈易為力！入近內地，稱四節度，每將盈萬，每賊兼乘數四。臣所統將士，不當賊四分之一，所有征馬，不當賊百分之二，誠合固守，不宜與戰。又得馬璘牒，賊擬涉渭而南。臣若堅壁，恐犯畿甸；若過畿內，則國人大恐，諸道易搖。外有吐蕃之強，中有易搖之眾，外畏內懼，將何以安？】
看最后几句，当时不但天子猜忌他，整个朝野对朔方军的态度都非常微妙：危险来了倚为屏障，危险过去了又视其为最大的威胁。这个人为了履行他的职责连祖坟被挖都可以忍。但如今他走在这片他用毕生心血守护的土地上，所得到的是怎样的待遇？
“若过畿内，则国人大恐。”
这怎么忍？这谁能忍？
这篇表文最后委婉表示了一下“这个样子不行，我不太想干了”。——这在郭子仪也是非常罕见的表态。固然他一生中多次求退，但只有这次看上去是真的灰心了。
当然了灰心归灰心，只要国家还需要他，他就还会回去继续守边御敌，一干又是十年。
代宗对这篇表文的回复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卿憂深虛遠，殊沃朕心，始終倚賴，未可執辭也。】郭子仪所提出给朔方军增兵的建议则完全没有得到回应。不但如此，代宗一直在用增设近畿方镇、扶植神策军等手段削弱朔方军的影响。只可惜他死得早，这些骚操作造成的后果就要留给德宗去啃了（李怀光之叛）。
扯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破解一下自《打金枝》以来各种代宗X郭子仪亲家文学洗脑包。郭子仪在代德二朝看上去富贵寿考光鲜亮丽，背地里连家门都不敢关。一天到晚除了要操心把日啖药丸三百颗的贵唐一遍一遍抢救回来，还要操心抢救回来之后别把自己全家性命赔进去。累不累。他自己知道罢了。
当然了亲家文学也不是没有价值。比如这一段把代宗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不感动但没办法，毕竟不敢动。
【郭暧尝与升平公主争言，暧曰：‘汝倚乃父为天子邪？我父薄天子不为！’公主恚，奔车奏之。上曰：‘此非汝所知。彼诚如是。使彼欲为天子，天下岂汝家所有邪？’】
这就是为什么说，他晚年的时候固然很多段子轶事，但也仅仅看到他在面子上怎样尽忠尽责，怎样明哲保身，但在这一切背后他发自内心的喜怒哀乐仍旧只能藏起来。——李光弼的自闭内敛是出于早年形成的孤僻性格，而郭子仪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是因为监视他的眼睛太多太毒了。
for some reason 我很喜欢郭子仪传里的这一句，觉得在那一刹那他脸上那张菩萨面具似乎微微裂开了一条缝隙，流露出一点“啊这个世界……”的顽皮神色。
【諸孫數十人。每群孫問安，不盡辨，頷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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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仪《进赐前後诏敕自陈表》
臣德薄蝉翼，命轻鸿毛，累蒙国恩，猥厕朝列。会天地震荡，中原血战，臣北至灵武，觐先皇帝，乃举兵而南，大?於岐阳。先帝忧勤宗社，托臣以家国，俾副陛下扫两京之妖寝。陛下雄图丕断，再造区宇，自後不以臣寡劣，委文武之二柄，外敷邦教，内调鼎饪，是以常许国家之死，实荷日月之明。臣本愚浅，言多底直，虑此招谤，上渎冕旒。陛下居高听卑，察臣不贰；皇天后土，察臣无私。伏以器忌满盈，日增兢惕，焉敢偷全，久妨贤路？自受恩塞下，制敌行间，东西十年，前後百战。天寒剑折，溅血沾衣，野宿魂惊，饮冰伤骨。跋涉艰阻，出没死生，所仗惟天，以至今日。陛下曲垂惠奖，念及勤劳，贻臣诏书一千馀首。圣旨微婉，慰谕绸缪，彰微臣一时之功，成子孙万代之宝。自灵武、河北、河南、彭原、鄜坊、河东、凤翔、两京、绛州，臣所经行，赐手诏敕书凡二十卷，昧死上进，庶烦听览。
李光弼《辞疾让官表》
臣自去月十七日旧疾发动，有加无瘳。至今月五日，臣自量气力，恐至不起，谨忍死口占，陈露上闻。臣受国重任，荷国厚恩。自陛下临御以来，方隅多故，加以疾病，不任扶持，竟未获趋拜阙庭，瞻奉宸极。忽此危亟，气候奄然，将冥没圣代，长辞白日，抚心内痛，割切五情。且鸟之死，其声尤哀，况臣系心圣朝，结恋慈母，倚枕西向，觐谒永遥，所以循环晷刻，心肠断绝。臣以素无成效，累加封邑，每经陈让，不蒙允许。今臣将死，冒犹存，若使无功之子，嗣守素封，臣赴下泉，亦不瞑目。况生人凋弊，国用不充，军兴所须，实资钱谷。谨上前后所赐实封二千户，请归之有司，庶裨万一。盖臣宿素必守之诚，伏惟圣慈特赐临照。行营兵马使已下至将士及资粮营田所繇等，并令恭守所职，伏听进止。仰天沥恳，诚切气微，俛首呜咽，申吐不尽。不胜哀迫痛恋之至。
“李光弼将郭子仪军”
远在多年前，我从没想过要搞汾淮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被这个比喻雷到虎躯一震……不是很懂文艺工作者的浪漫。。。
最近看到 @荒台鹿 和 @牂柯 | 停止鬼混重新做人 发的资料，勾起回忆，于是暴力检索了一下：到底有多少文艺工作者暗搓搓磕汾淮却不产一颗粮。（愤怒鸟指地.jpg
（（也是demo一下，国学大师这种网站对我等文盲有多重要啊。。泪
（（（这里只列了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实际找到的比这还多。
- 叶梦得《石林诗话》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
远在多年前，我从没想过要搞汾淮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被这个比喻雷到虎躯一震……不是很懂文艺工作者的浪漫。。。
最近看到 @荒台鹿 和 @牂柯 | 停止鬼混重新做人 发的资料，勾起回忆，于是暴力检索了一下：到底有多少文艺工作者暗搓搓磕汾淮却不产一颗粮。（愤怒鸟指地.jpg
（（也是demo一下，国学大师这种网站对我等文盲有多重要啊。。泪
（（（这里只列了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实际找到的比这还多。
- 叶梦得《石林诗话》
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佑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佑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如嘉佑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我最早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条。目前看来也是年代最早的，目测是始作俑者。叶梦得确实对唐代典故很熟，脑洞也大。
而且因为这条我长期以为王维真的抄了李嘉佑。后来被人指出李嘉佑比王维小很多，还不一定谁抄的谁。
以及听说叶梦得是反江西诗派的？）
-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9
（引黄昇《玉林诗话》）
赵天乐冷泉夜坐诗云：“楼钟晴更响，池水夜如深。”后改“更”为“听”，改“如”为“观”。病起诗云：“朝客偶知承送药，野僧相保为持经。”后改“承”作“亲”，改“为”作“密”，二联改此四字，精神顿异，真如光弼入子仪军矣。
（怀疑他融了叶梦得的梗。。想给他个禁止套娃警告。
这条也是最迷惑的。。不就是同一个人改了几个字么。临淮夺军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 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初编卷3
（应该是个清朝书，不是很有名。列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槽了叶梦得。）
山谷诗，气韵、格调都与人不同，然往往喜剽剥陈旧，不知其何故也。如《过赵景珍墓》云："今日牛羊上邱垄，当时近前左右嗔。"此全用古乐府语，只易"面发红"三字写"左右嗔"耳。又《黔南绝句》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又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此全本乐天《寄行简》"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都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语也。又《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佳眠未知晓，屋角闻晴哢。"此明明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意，只数字不同耳，而叶少蕴以为"诗人点化前作，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重经号令，精采数倍"，真可发笑。
（啊这……叶梦得原文没提过黄庭坚诶。。江西派战争好可怕。）
- 元好问《元遗山集》卷39
麻杜张诸人诗评
麻信之、杜仲梁、张仲经，正大中同隐内乡山中，以作诗为业。人谓东南之美，尽在是矣。予尝窃评之：仲梁诗如偏将军将突骑，利在速战，屈于迟久，故不大胜则大败。仲经守有余而攻战不足，故胜负略相当。信之如六国合从，利在同盟，而敝于不相统一，有连鸡不俱栖之势；虽人自为战，而号令无适从，故胜负未可知。光弼代子仪军，旧营垒也，旧旗帜也，光弼一号令而精彩皆变。第恐三子者不为光弼耳。
（这个是我唯一觉得勉强可以接受的，因为通篇都在迷惑比喻，混在里面还挺和谐……）
- 杨慎《升庵诗话》卷二
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李白用其意，衍为《杨叛兒》，歌曰：“君歌杨叛兒，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古乐府：“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则云：“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古乐府云：“郎今欲渡畏风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古乐府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反其意云：“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
古人谓李诗出自乐府古选，信矣。其《杨叛兒》一篇，即“暂出白门前”之郑笺也。因其拈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李光弼将子仪军，旗帜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语，信口无非妙道，岂生吞义山拆洗杜诗者比乎？】
（李白虽然惨遭调色盘但毕竟弥补了 没给临淮打成工 的终生遗憾。可喜可贺。
这条可能是最有名的，被各路文抄公辗转摘引，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杨慎原创的。）
- 杨慎《升庵诗话》卷二
王昌龄《长信秋词》：“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此用其语，如李光弼将子仪之师，精神十倍矣。作诗者其可不熟《文选》乎？
（啊……水殿风来暗香满，原来是这里抄的……）
除了诗论，这个比喻还见于书法、戏剧、经学领域。大概就是想表达青出于蓝的意思，又想显得别具一格一点，就会玩这个梗。。
- 汤临初《书指》（一个明朝的书法评论书）
晋、魏名书手迹，既难复睹，至如流传刻本，辗转相沿，人璧户珠，莫可穷诘。……且如元常（钟繇）真书，如宣示、戎路、雪寒诸帖，详其用笔，绸缪委至，情意款密，盖由结体尚似八分，故沉着处独冠诸家。右军得之，加以潇散，遂如光弼将子仪军。世或谓锺体扁而右军体长，不知长短间正非所论也。
（发出书法盲的声音……钟繇对应郭子仪，王羲之对应李光弼，就……反正我觉得……怪怪的。。）
- 郑燮《郑板桥集·杂著卷》
题宋拓圣教序
或问此贴与定武《兰亭》孰优劣，愚曰：未易言也。《兰亭》乃一时高兴所至，天机鼓舞，岂复自知！如李广、郭汾阳用兵，随水草便益处，军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尝有失。至《圣教序》，字字精悍，笔笔严紧，程不识刁斗森严，李临淮旌旗整肃，又是一家气象。板桥郑燮。
- 丁耀亢《新编杨椒山表忠蚺蛇胆》第二十一出末评语
此出旧关目生动，故至今梨园频演。就其旧而略新之，如光弼入子仪军，壁垒不移，旌旗变矣。
（丁耀亢这名字看着好眼熟啊一查原来是《续金瓶梅》的作者=.= 这是一个写杨继盛斗严嵩的剧本，可能是改编自王世贞的《鸣凤记》。这里评语的意思就是比较此剧和《鸣凤记》，认为前者青出于蓝。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没有看，不知道。）
- 陈栎《定宇集》卷17（我标点的，不一定对）
曹弘斋《四书发明》序
休寕陈君夀翁为《论语训蒙口义》以示曹泾曰：“吾以是诏其子。若童子，生句释之，章旨亦具。不敢繁，欲训蒙也。不敢求异，一本文公之説。”泾得夀翁于文字间，敛袵久之，恨未识其面，一见心降，亟读之，其于文公之説，如李光弼代子仪军，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气象加精明焉。夀翁于是为文公忠臣矣。
（文公指朱熹。《论语训蒙口义》应该是朱熹编的。）
最后以老苏的迷惑史论结束……
（这是韩琦是吧。他好牛逼啊。苏洵干谒他，苏辙还在干谒他。）
苏洵《上韩枢密书》
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狄青）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韩琦）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虽然我看不懂他的逻辑但是，临淮之悍，这个悍字我好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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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书·裴度传》
元和十二年，制以中書侍郎、平章事裴度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使，赴行营督师。翰林学士令狐楚草制。
詔出，度以韓弘為淮西行營都統，不欲更為招討，請只稱宣慰處置使。又以此行既兼招撫，請改「翦其類」為「革其誌」。又以弘已為都統，請改「更張琴瑟」為「近輟樞衡」，請改「煩我臺席」為「授以成算」。
憲宗方責度用兵，皆从之。仍谕：卿点化王言，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而精彩皆变。至行营日，区处诸军宜如此。勉旃。
郭李的住址
很久不看城坊考了，翻出来挖一把。
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是皇城和大明宫周围，西市东市周边，朱雀大道两侧，还有曲江附近。而西南角这一片哪样都不占，是相当荒僻的。下图这十五个坊里住过的名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东部一坊里多。这块地方最多的建筑是各种寺观，家庙，还有少数几处别墅园林，剩下大部分面积估计是底层百姓的住处，或者干脆是荒地农田。
当时写李怀光的时候把他家编在归义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最近忽然发现李光弼在长安的住处居然就在归义坊旁边的敦义坊（据《长安志》），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
不知道李光弼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也许是战前官位还不高的时候，可能逃婚期间“守道屏居，杜绝人事”就住在这么一...
很久不看城坊考了，翻出来挖一把。
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是皇城和大明宫周围，西市东市周边，朱雀大道两侧，还有曲江附近。而西南角这一片哪样都不占，是相当荒僻的。下图这十五个坊里住过的名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东部一坊里多。这块地方最多的建筑是各种寺观，家庙，还有少数几处别墅园林，剩下大部分面积估计是底层百姓的住处，或者干脆是荒地农田。
当时写李怀光的时候把他家编在归义坊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但是最近忽然发现李光弼在长安的住处居然就在归义坊旁边的敦义坊（据《长安志》），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
不知道李光弼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买的，也许是战前官位还不高的时候，可能逃婚期间“守道屏居，杜绝人事”就住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后来功成名就之后也没搬家，毕竟都不想入朝。。。他也从来不在经营家族这种事上用心。
总之，要我给李光弼编个住址的话我可能也会先想到西南角，但并不敢真的这么写。再怎么也是一品大员啊。
谁知他竟真的住这里。
敦义坊南邻的大通坊有郭子仪的园林。旧唐书郭鏦传中记【城南有汾陽王別墅，林泉之致，莫之與比，穆宗常遊幸之，置酒極歡而罷，賜鏦甚厚。】在《长安志》中只找到郭子仪有这一处园林，所谓城南别墅很可能就指大通坊的这个。从城坊考来看，这一片荒凉到连别墅都很少。郭子仪选在这里买地肯定不是因为便宜==
几乎可以50%确定是糖。为什么只有50%因为剩下一半是刀。郭子仪在这里买地的时候李光弼可能已经死了。
大通坊的别墅后来送给了岐阳公主。她是郭太后的女儿，郭子仪的曾外孙女，杜牧的嫂子。杜家占着郭家的祖业，写着郭李的雷文，很可以的。
郭子仪宅在东市附近的亲仁坊，这才是达官贵人该住的地方。同住此坊（不一定同时代）的有于志宁，韦琨，李元婴，安禄山，昌乐公主，李勉，李石，冯宿，李国昌等。安禄山和郭子仪居此的时代可能并不相接，不过还是很草。安禄山宅就是后来的回元观。著名的柳书作品《回元观钟楼铭》就是在这里出土的。
山河誓（汾淮）1
《山河誓》
cp：郭子仪X李光弼
1【少年游】
冬猎的第一天傍晚，郭子仪在贺兰山脚下猎到一只年轻的鹿。
确切地说，是差点猎到。
矢鏃撕开猎物的左前腿。雄鹿没有挣扎和惊慌，带着箭，冷静而坚定地继续向山林深处奔跑，轻捷如燕子穿梭云端。
可毕竟伤了筋骨，没跑多远就乱了步伐，被灌木和石块绊得踉跄不止。身后马蹄声、犬吠声、猎人欢呼声由远及近穷追不舍；尖锐的剧痛刺入五脏六腑，死死扼住喉管和血脉。鹿忽然立住脚步，转回头，幽深明净的一双眼睛定定看向为首的猎人。
郭子仪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弓，伸手拦住后面的队伍，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他从未见过这样......
《山河誓》
cp：郭子仪X李光弼
1【少年游】
冬猎的第一天傍晚，郭子仪在贺兰山脚下猎到一只年轻的鹿。
确切地说，是差点猎到。
矢鏃撕开猎物的左前腿。雄鹿没有挣扎和惊慌，带着箭，冷静而坚定地继续向山林深处奔跑，轻捷如燕子穿梭云端。
可毕竟伤了筋骨，没跑多远就乱了步伐，被灌木和石块绊得踉跄不止。身后马蹄声、犬吠声、猎人欢呼声由远及近穷追不舍；尖锐的剧痛刺入五脏六腑，死死扼住喉管和血脉。鹿忽然立住脚步，转回头，幽深明净的一双眼睛定定看向为首的猎人。
郭子仪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弓，伸手拦住后面的队伍，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最初的血迹已在奔驰中被风干，新血又从丝质光泽的皮毛间淌下来。受伤的鹿却仿佛毫不在意，从未向伤口看上一眼。它只是静静立着，从容又傲岸地睥睨四方。斜阳为华美的骨角和优雅的躯体镀上碎金光泽。濒死的猎物如造物主最后一次巡视它广阔的领地，也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酷神色直面死亡。
郭子仪见过太多在穷途末路时惊慌战栗狼狈哀号的猎物，却在这只鹿面前莫名迟疑，抽箭的手僵在半空，又无意识地落下来。箭掉在地上。
它不怕死，不怕疼么？
这么美的皮毛和角，活捉回去或许还能上贡？又或许，这样光彩照人的造物根本就是神灵所化，救它一命就能遇到神迹？他在脑海里胡乱抓寻理由以图掩盖猎人所不该出现的恻隐之心。——甚至，还有一丝怯意。
然而没容他理清这一团乱麻的思绪，眼前情况急转直下。一道黑影从山石背后骤然跃出，刀光一凛，直取雄鹿的咽喉。众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猎物已被拖翻在血泊中。
郭子仪看傻了眼，纵马飞奔过去，只见鹿的眼睛仍大大地睁着，散开的瞳仁里映出天上流云的纹路。黑衣少年见猎物不再挣扎，立刻半跪在旁边剥皮取肉。
“狗娘养的野娃子，知不知道规矩！”随行的同僚这时赶上来，纷纷谴责少年抢了他们的战利品。而郭子仪敏锐地发现少年持横刀，穿襕袍，怎么看也不是本地猎户的装束。
黑衣少年手里动作不停，面对辱骂充耳不闻，只在郭子仪下马朝他走近时微微一抬头，随手拔下沾血的箭递给来人。
四目相对，郭子仪熟知的一万种搭讪语句瞬间干涸。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少年幽深明净的双眼，生怕一丁点声响就会吓跑对方。
尴尬的沉默之后，竟是少年先开口道：“我只要一块肉。剩下的归你们。”
语速很快。话没说完便继续埋头苦干。可惜显然缺乏经验，怎么也砍不开筋骨交错的关节。
在陌生人的注视下少年终于无法保持镇定，额头渗出汗珠，耳轮红到透明，抡起刀来发狠砸下去。然而雄鹿保有最后的骄傲。坚硬的骨骼竟将刀硌到卷刃。
再次抡起的横刀被另一条刀格开。郭子仪轻轻按住少年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肩膀，轻声道：“你是哪家郎君？要鹿肉做什么？”
“吃。”
“怎么吃？”
少年闪身躲开他，扭过一边的脸上写着“不要你管”。
“你是不是饿坏了？跟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见少年不搭理他，又加上一句，“我们带了胡饼，你先垫一点。再慢慢把鹿肉烤了，油滋滋的，在盐碗里擦一下，配上热饼热酒，怎样。”
少年简直能从这几句话里听出香味来。几经踌躇，终当不得诱惑，饱含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默然收刀入鞘。
午饭时分众人围坐在烤肉的柴堆周围，紧张的防秋间隙好容易放松一日，汉子们吆五喝六猜拳赌酒，不时将海碗推到少年面前。郭子仪很快发现那人不但不喝酒，连肉都没动一口，只杵在席间如坐针毡；遂取个干净盘子，又重新拿酒洗了两遍，盛上食物，将客人叫到一旁：“对不住。不该让你混在一群生人里。这是我的盘子和刀子，没有用过，委屈你先凑合吧。”
少年还要说什么，郭子仪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我也不在这里看你。你一个人慢慢吃，别紧张。”说罢便回到同袍身边去。过了一会估摸着那人吃得差不多了，方回到少年身边轻轻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递上一条湿布巾。
那人立刻会意，察觉自己发髻凌乱，满脸血污，衣服也破了好几处——都被这个英挺俊美的军官看了个饱——当场又堆起满眼的怨念。郭子仪心里好笑得紧，只不敢表露出来，悄悄背过身去又等了一会。转回来时那人已将自己收拾停当。十七八岁的少年，小麦色的脸庞还残存几分稚气，眉峰与下颌却绷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冷而硬的棱角。郭子仪不敢多看对方的眼睛，生怕自己不合时宜地联想起已经安葬在他们腹中的那只鹿。他只将目光停驻在紧抿的薄唇上，问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在灵武吗？”
没有回答。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饿成这样。找不到家里人么？”
仍旧没有回答。
“还是和家里闹别扭了。”
少年一骨碌起身就要走。郭子仪慌忙拽住那人衣袖：“不问了不问了。都怪我多嘴多舌。天晚了，外面太冷。你跟我们回城好不好？”
少年垂眸沉默了片刻。正待开口时，却被一个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卒子打断。那人下马来，一把抓住郭子仪：“突厥要来！哨兵在山那边看见上千人马。”
一旁的副将皱眉道：“细作都是吃屎的吗？不是说他们刚死了可汗，自家乱打不可开交，今年不会来了吗？”
郭子仪苦笑：“可知兵不厌诈。我们好容易忙里偷闲出来逛逛，天可怜见，好歹吃了顿鹿肉，不算空手而归。——都起来，回定远，立刻开始备战。”
朔方节度使治所位于灵武，那里城防完备，兵力雄厚，又恃黄河天险，应对游牧民族的劫掠向来游刃有余。而定远城孤悬河外，扼守贺兰山麓的要道，往往首当其冲。郭子仪当即起身牵马，向那黑衣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公子，委屈一下，我先载你回定远吧。”
少年乍被识破身份，当场变了脸色。然而却顾不得多问，先扣住马络头，敛眉沉吟道：“我想起来了。抢我马的那伙人，当时以为是回纥商队，现在想想，大约是伙同突厥来出兵的。我只听懂他们说‘月圆’，想是约定会师的日子，也就是明天。”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城。少年坐在郭子仪鞍后，只听见鼻息咻咻，好似载着只警觉的猞猁——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扶他的身体。郭子仪顾不得打趣，一手伸到背后摸到那人的手腕，直接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
“抱紧我。”
那人却像摸到刺猬似的飞快弹回去。郭子仪“啧”了一声，正要发作，忽觉腰间一紧，约莫是被少年抓住了蹀躞带。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地，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太心急了。你是不是还不认识我？我姓郭，忝任定远城使。前年在灵武拜会蓟公时见过你。你叫光弼对不对？”
少年不应。沉默半晌，忽道：“我和你们一起守城。”
郭子仪脱口而出一句“不行”。随即意识到对方脾气倔犟，遂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公子的义气我心们领了。刀剑无眼，万一磕了碰了，我怎么向蓟公交待？你体谅体谅我，回去给你找匹马，今晚就回家去吧。”正絮叨着，背后的人突然喊了句“看路！”话音未落，马蹄踏上一处结冰的路面，一个趔趄，两人顿时被甩出去几丈远。
李光弼关键时刻飞身下马，稳稳站住，安抚了坐骑，又没好气地把郭子仪拉起来：“你坐后面。少说两句可以吗。”
其后的路途中郭子仪果然谨言慎行。倒是李光弼主动开口询问定远城高几尺，壕宽几丈，周围营垒几何，过去都是怎样应敌。郭子仪一一回答，见对方沉吟不语，叹口气道：“城防是简陋了些。马也不够。好在可与灵武、怀远犄角相救。只不过这一回来得急，他们未必能赶到。”
又一阵静默后，李光弼道：“郭将军可试过空城计？装作城内无备，却在城外林谷间设疑兵，让他们不敢轻动？”
“公子想是熟读兵书，此计实妙。”郭子仪赶紧猛夸对方，然后话锋一转，“武侯设空城计，算的是司马生性多疑，自乱阵脚。可突厥、回纥这些贼寇都是饿狼一般的悍匪，直肠子，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怕未必会进圈套。再则，他们每年来犯，无非是多抢金帛粮草以备冬荒。若不入城，必定转去骚扰周围州县。——若说定远一城虽不算什么雄关重镇，闭紧了城门，死守一月倒也不在话下。只是我们戍边卫国，不能这样独善其身、放任敌人践踏家园罢了。”
李光弼闻言，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几眼。说话间一行人已到定远城下。诸将立即集结士卒厉兵秣马，修城垣，布拒马，各领差事忙碌起来。李光弼在西门内外看了一遍，却将郭子仪叫到旁边：“突厥贼既放出假消息麻痹我们，想要攻我不备，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城外装作不设防，在城门内挖陷坑将他们一举剿灭。”
郭子仪停下手里的活计，将少年的建议前前后后过了几遍，正待开口，李光弼又道：“以将军方才的意思，必定要出城迎敌，志在全歼。然而我方骑兵不足，步卒又不善骑射，不出奇无以制胜。西门外一马平川，又无处伏兵。以我浅见，实在没有比陷坑更有把握的对策了。”
郭子仪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几句，郭子仪当场叫来几员副将，吩咐他们按李光弼的计划行事。
仆固怀恩撇嘴道：“路上捡的花子，凭什么听他的？”
一个判官眼尖，已认出李光弼的身份，阴阳怪气道：“仆固将军不要小看这小郎君。这是副大使蓟国公家四公子。怠慢了他，蓟公给你好脸色看。”
后面暗处不知是谁冷笑一声：“虽说虎父无犬子，却也有的是纸上谈兵的活宝。请问李公子，一个陷坑才能埋几许人马？剩下的贼兵作鸟兽散，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
“张用济，你出来说话。”郭子仪见众人气色不善，上前一步正要教训，却被李光弼拦住。少年略无愠色，声调始终冷静而自信：“陷坑深两丈，长宽各二十步，用挖出的土石在四周筑成高墙，墙后设弩手。人马入坑，万箭齐发，至少能有数百斩获。后面的贼兵就算没有自相践踏，必定也心胆俱裂。刚才来的路上，离城二十里有一山谷可以设伏。我们使人到黄河边凿冰取水，浇在各处岔路口，一夜成冰，逼得他们无路可走，只能从谷中逃窜。如此便可以逸待劳。最后，还要有劳各位将军守好其余三处城门，严防贼军声东击西。”
众人听他考虑得如此缜密，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交换了几个含义复杂的目光。郭子仪这时站出来快刀斩乱麻：“就照他说的办。用济带二百人取水浇路，怀恩和释之各带帐下兵马出去哨探和设伏。若能得胜，必书你们首功，好马好鞍尽你们先挑。剩下的步卒，都留下随我们挖陷坑。”
郭子仪发派任务完毕，带人赶到城门内，只见李光弼已经用石灰画下陷坑的位置，还规划好了运土的路线。郭子仪忙教参军开了库房，发派工具，不一时各就各位，叮叮当当开工。刚刚歇了口气，一转身又不见了李光弼。四下里找了一大圈，才发现那少年竟混进兵卒队中，一锹一镐做起体力活。
“李公子，这哪是你干的事。”郭子仪哭笑不得地夺下那人手里的工具，“你在这里是半个将军，发号施令就够了。”
“将军不正要身先士卒么？”
“上千号人在这里干活，随时可能有人遇到问题，千头万绪，都要主将随机应变。若是被琐事占了手，误了正事，反倒因小失大。”
正如上次郭子仪提到“戍边卫国，不能独善其身”那样，李光弼再次多看了对方几眼，垂眸思忖片刻，又将镐夺回来：“古人说‘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你是这里的主将，无需我多嘴。我和他们一起挖土负运，才好知之前的规划是否合理，进度是否如期。——郭将军，请不要再叫我‘公子’。你怎样号令别人，就怎样号令我。可以吗？”
话虽这样讲，郭子仪如何放得下心。一时给人端茶递水，一时唤他回来多吃几口饭，一时又捋起袖子去帮他铲土，碍手碍脚，直闹得李光弼也做不成工，只好停手。好在进展顺利，到起更时陷坑与女墙粗已完工。坑里用几根木柱支起苫席，盖上薄薄一层浮土，远看时毫无破绽。两人又上上下下检查几遍，确保万无一失，直到午夜时分才回营休息。
夜里郭子仪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始终睡不安稳。自嘲地想着从军近十年，也算久经沙场，怎么还战前失眠。硬躺了一个更次，又突然很想去看看隔壁的客人睡得好不好，会不会和他一样放心不下，半夜溜出去查看阵地。这念头一扎根就再也拔不掉，撑得人心痒难耐。又不知躺了多久，半睡半醒间不知怎么就心一横，梦游般地爬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隔壁的门。
皓月当空，银光如练。窗格里透进晶莹的白。墙角的床上没有月光，却亮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郭子仪万没料到被对方抓了个现行，一时间口干舌燥，想要辩解什么，却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而李光弼也没有问。没有任何意外或迷惑的表示，就只安安静静卧在阴影深处，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就好像早已预见这一幕，整夜大睁着眼睛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冰凉的月光横亘两人之间，如坚不可摧的冰山，又如深不见底的河流。郭子仪僵立了不知多久，冷到手脚都失去了知觉。最终他什么也没说，重新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第二天两人相见时俱已披挂整齐，见面未及寒暄，先上城头检查防务。昨夜那漫长如一生，又短暂如瞬息的对视，谁也不再提起。
战斗在正午时分打响。一切都精准地落入他们所预料的轨迹。回纥与突厥铁骑见城门半开，军士无备，毫不迟疑地冲进城中强取豪夺，却在门内前赴后继填了沟壑。四队弩手一接一替，发发相继，坑内人马毫无招架之力。一举葬送了数百人，后面的将卒才发觉不对，大呼小叫地拨转马头各自逃命，相互践踏又折损了大半，最后只得三五百人逃出生天，惊慌失措地踏上不归之路。
傍晚时分仆固怀恩和浑释之带着斩获满载而归。进犯的贼军几乎被全歼，只有突厥左杀和手下几个卫士仗着马快侥幸逃脱。郭子仪分了战利品和赏金，却没有像过去那样大摆庆功宴。麾下几人嘀咕了两句，被主将打了个榧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分够了钱，又惦记起肉来，美得你。还不赶紧回去孝敬娘子。我已派人报给她钱数了，少一个子，回去等着跪搓板吧。”
TBC
汾淮cp文《山河誓》目录
这里打算开一个郭子仪X李光弼的连载。大概40章，周更。是历史含量为负的纯谈恋爱小簧文。……但也不是每章都搞……大概隔三差五搞一下这样。设定上两人都比现实年龄小几岁。没有结婚生子。年轻力壮专心搞。
目前计划是在lof、微博和AO3上同步更新。搞的章节只发AO3。开始连载后本帖会变成目录，希望追更的可以收藏。不希望被刷屏的朋友可以屏蔽汾淮tag。目前打算是完结之后出本（全本无删）。但限于题材，大概只能在海外出。连载期间经常留评的朋友有机会获得赠本。
目录：
【赵玖中心】置之死地
零、楔子
建炎十三年。
夏末一场大雨让赵玖受了凉，连日咳嗽不休。起先太医诊断是风寒，后来又说是肺炎，再后来，被赵玖一再逼问的太医院院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说出一个绝症的名字。
一、张浚
“肺积。”
张浚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动，无声默念。
背后的香炉里，最后半页诗稿正在火星中卷边化灰。
他的诗词水平好比岳飞的酒品、韩世忠的贞操、曲端的口德以及杨沂中的美名。所以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拙作”一向深藏自赏，从不示人。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诗篇中抒发自己的武侯梦，三十年诗稿付之一炬，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当你被砍下左手的时候，还会在意右手上......
零、楔子
建炎十三年。
夏末一场大雨让赵玖受了凉，连日咳嗽不休。起先太医诊断是风寒，后来又说是肺炎，再后来，被赵玖一再逼问的太医院院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说出一个绝症的名字。
一、张浚
“肺积。”
张浚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动，无声默念。
背后的香炉里，最后半页诗稿正在火星中卷边化灰。
他的诗词水平好比岳飞的酒品、韩世忠的贞操、曲端的口德以及杨沂中的美名。所以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拙作”一向深藏自赏，从不示人。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诗篇中抒发自己的武侯梦，三十年诗稿付之一炬，他却丝毫不觉痛苦。
当你被砍下左手的时候，还会在意右手上一道划伤么？
张浚不想做武侯了，再也不想。从千年后仰望先贤，看到的是赞誉的光环。一旦身陷相似处境，才知辛苦，更是心苦。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身负知遇之恩，眼望前途难测。皇子刚满七岁，尚不及刘禅继位年龄的一半。没有立国天子坐镇，曾经谋划的蓝图必将破灭。他最多只能扶着幼主调和妥协，稳住朝局，让浴火重生的大宋回归靖康前的轨道。赵玖最厌憎警惕的那群人必将回到舞台中央，享用他救回的国家，压榨他珍视的黎庶。收租的收租，放贷的放贷，在恬静中滋生出下一个东京迷梦。
而张浚——先帝宰相，托孤之臣，将用余生目睹一场漫长的落日。
这甚至已然是最乐观的未来。
“肺积。”
他又念了一遍。自从当日赵玖对宰执宣布病情，他就不时陷入恍惚，无声而茫然地念上一遍，然后多半被理智驱赶着清醒过来，做他该做的事。少数时候，他会无法抑制地在人前落泪，见到的人会知趣地黯然肃立，演技好的甚至能陪他一起哭。几次之后张浚学会了咬紧牙关，仗着枢相之尊不分场合地起身躲避，找个背人的地方哭个痛快。并非为了体面，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别人惺惺作态。
“官家……官家！”
最后一寸载着武侯梦的诗稿成灰，张浚掩面而泣。
他已经开始尝到孤独。
二、曲端
刘晏带人赶到战俘营的时候， 里面已经没有活着的女真人。
看守战俘的宋军本来就需要配备僧道反复开解，才能不虐待战俘到死残的地步。堂堂镇戎郡王带兵闯入说要报仇，很多看守的刀都没出鞘，被推搡几下就顺势退开。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惨呼叫骂声全然停止。再一轮补刀，呻吟声也沉寂。只剩下几处幽咽的饮泣，是围观者在小声念着岳台中的亲人，请他们开眼看看这一幕。
“曲节度！你……”
“刘统制。”曲端半身浴血，一手扶刀，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路边打个招呼，“大理寺还是刑部？我跟你走。这些亲兵都是我强令来的，还望你抬一抬手，教他们在外面待罪吧。”
刘晏不理他，先领着手下班直探查现场，盘问战俘营看守长官。又叫所有人撤出，让匆忙赶来的阎孝忠带人接管满地死尸的牢营。这才正眼看向曲端。
“节度，我不跟你争吵，你那张嘴我比不过。我就请你自己想想——正甫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赵相公前日累吐了血。官家，官家更……你在这关节生事，于心何忍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曲端面颊抽动，如果夏侯远还活着， 会知道那是他悲极怒极的表现：“虚损生肺积！官家正当盛年，何以虚损？还不是因为十年来卧薪尝胆、宵衣旰食！还不是因为国难！还不是因为这些金狗！现在官家，官家他——”
格格几声，那是曲端身体颤抖，牙齿打战。
“官家他，就要……了。”他将那个残忍的字眼含糊过去，眼中的悲切渐渐变成凶光，“这些畜生，凭什么活？”
刘晏心中酸苦，他本就不善言辞，这时更不知该回答什么。还不等他想出回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
是背对他们的阎孝忠。
三、胡寅
金丝楠木，靖康前赵佶备过，被金人拆了烧着玩。如今要去蜀地深山老林寻找，凿石伐木开路运出。
金银玉器，部分现在就有，剩下的不惜材料，只缺巧匠打造雕琢。官家多年来只要能造军械的工匠，精通奢华器物的巧匠宫中竟无一个，需去商户处征用。
衣服锦被可用东南丝绸，精工绣娘可同巧匠一样去商户找。
不惜工本，不惜人力。官家配得上这些。
但是不要禀报他，否则一定会被削减再削减，直到碰触礼部容忍范围内的最低限度，还要讨价还价一番。
陵墓自然用道君皇帝的，自己不是提议过吗？当时官家看过来的神色……分明在说：你这一本正经的，居然怂恿朕夺占皇陵？
那不过是五六年前的场景，天子神采奕奕的面容带着小小的诧异和促狭，向他回了一个同谋的微笑。
这笑容与面前憔悴的御容重叠，只有双眼依旧闪亮。御座上垫了两个软垫，赵玖背后一个，右臂底下撑着一个。他现在无法长时间端坐，不上朝会时，多半用这个斜倚的姿势对着大臣。
“朕不愿僧道前来——二圣喜欢的东西，朕都不喜欢。”
“那便不用他们……”
“不，用他们。比起世家豪强，他们也不算大奸大恶。选出钱多的两家，佛道都要有，免得后人以为朕临终前只信奉一教。”
胡寅被“临终”两字刺痛，恍惚应下。却又听赵玖开口：“能不能令百姓相送？事先告诉他们灵车走哪条路，到了那日，有愿意相送的，就去道旁送朕一程。不愿意的绝不勉强。”
但是不等胡寅答话，他又喟叹：“谁敢不愿意呢？罢了……劳民伤财。”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胡寅跪拜于地，连手中文书也滑落。
“官家！”
胡寅泪如雨下：“官家不要僧道，那就不要便是！想要百姓相送，臣去安排！事到如今何必再委屈自己？
“怎么会有百姓不愿？难道真有人没记性也没良心？天下士民，谁不知是官家在危亡之际重整山河，才有了他们今日安居乐业！
“当日庆寿大长公主出嫁，东京百姓感念仁宗恩德，追着她的车驾哭泣。官家为何不信百姓会自发相送呢！若是担忧官吏强逼，请将此事交给臣……臣愿在此立誓：自臣以下，但凡有一件扰民之举，就让臣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话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嘶哑，夹带破音。
赵玖这段时间见多了悲痛欲绝，反应最激烈的是韩世忠，泼皮脾性犯起来，岳飞、杨沂中一起抱住才没把太医捶翻。但即便是他，时日消磨之下也渐渐平静，只是依旧命部下四处搜罗民间名医。若非中枢集体拦着，怕是会把稳定军心的担子往解元身上一扔，亲自出京劫人。谁知胡寅时隔多日再度崩溃，一时间蓝珪等侍臣手忙脚乱，有的扶、有的劝，半晌才把哭声止住。御前失仪的胡寅俯首谢罪，声音犹带抽噎。
“还不快把脸擦了。”赵玖笑着叹息，“哭成这个样子，还想办那件事？朕都怕你哭晕在路上。”
宫女捧着手巾为胡寅擦脸，但那泪水一串接着一串，总也擦不净。
“臣只是不甘心。”胡寅强压悲痛，勉力相对，“居然是这个结局……官家做了那么多事，就是这种回报么？苍天……何其不公！”
一殿宫人，皆黯然垂首。
唯有赵玖温和地望着他：
“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胡寅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赵玖所言出自《南华经·齐物论》，这四句话的大意是：“生存或是死亡，长寿或者短命，难道能强求吗？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错误想法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流落在外的孩子不懂得回家呢？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到了另一个世界，不会后悔他从前拼命活着呢？”
“明仲，我不是死，只是要回去了。”赵玖向他眨了眨眼睛，“真的，骗你是二圣。”
四、岳飞
“正甫他……怎么说服你跟他合谋的？”
“是臣说服了杨统制。”
说话时赵玖一身便服，正和岳飞一起坐在马车上。
起因不过是赵玖与岳飞、杨沂中感叹迁都燕京的计划无法执行，其间说了一句：大好河山，朕都来不及看看。
半个月后他自己都忘了这话，杨沂中却禀报：岳飞已将汴京到老君山的道路暗中布防，如果赵玖愿意，随时可以让杨沂中帮他潜出皇宫，白龙鱼服出京游玩。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居然是你的主意。”
“官家也该纵情恣意一回。”
当日宣德楼走马之前，赵玖说过：“务必让岳卿放纵得意一次。”
赵玖记到了如今，岳飞也记到了如今。
马车一天能到达的老君山，是皇帝翘班的极限。再远不仅有害于赵玖病体，还有可能让赵玖偷溜出宫的事被发现——到时只怕赵玖兴尽晚回宫，却看到杨沂中的头被愤怒的宰执挂在都省大门上。
驾车的是张宪，岳云带领一队精锐亲军沿途护送。岳飞本也骑马在外护卫，没多久却被赵玖唤到车中，反而命蓝珪退到车外。
进了车厢，先闻到扑面一股药气，然后看见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倚在车壁，消瘦的身体随马车晃动。精神虽然尚可，面色却是苍白。岳飞强压酸涩，恍若无事地行礼。
“坐。”
近来赵玖已无精力婉转铺垫，说话颇为直接：“韩良臣找大夫的事，你听说了吧。”
——当日诊断结果一出，潘贵妃哭泣得几乎昏厥，一口咬定是庸医误诊。持有同样想法的韩世忠搜罗了不少民间名医，这些人本来不配接触天子病情的机密，但在潘贵妃一番寻死觅活的要挟之下，赵玖不得不召了一位入宫，以安抚爱妃和爱将崩溃的心灵。
不想被挑中的那位却有意外的疗效。
“你姓西门？在清河县开药铺？”
在四周茫然的目光里，赵玖露出确诊后的第一个笑容：“让你进来的人姓潘。”
这实在是个没法解释的笑点，他只好自己笑了几声，说一句“幸好朕不行大”然后任由满头大汗的西门医生望闻问切。
民间医生自然不会比太医高明。诊出相同结果的西门大官人抖如筛糠，连话都说不顺畅。好在没人对他的医术抱有期望，更不会计较一位平民的礼仪。
“怎么安置他？”赵玖问杨沂中。
“臣愚见，可将他带到皇城司做医师，一年内不可单独出府衙，书信也要检阅后再寄出。”
“妥当。”赵玖点头，又向那山东医生一笑，“大小也是个编制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没等对方答话，赵玖突然又找到一个笑点：“正甫你行大！杨大郎……大郎喝药……哈哈哈哈哈！”
可怜西门大官人，听不懂“编制”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官家为何觉得他如此好笑，只能在蓝珪的引导下手足无措地叩拜谢恩，告退时若非蓝珪暗中扯住衣袖，差点转身就走，连趋步倒退都忘了。
跨出门槛之前，西门大夫突然又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小人……小人……”他低着头语无伦次，身前地面滴落几点水珠。
“官家大恩大德，河北人永世不忘！”
满室黯然。
唯独赵玖笑着对哭泣的韩世忠说：“也算没白来这一遭。”
这件事岳飞自然听说过。韩世忠为此受了几本弹劾——四处搜罗名医扰动地方还勉强算是小事，但天子身患绝症的消息怎能让外人知道？
“他这脾气不改，我担心他将来。”赵玖叹息蹙眉，“按说原佐年幼，良臣身为太子妃之父，最堪为倚仗，别人对他也有顾忌。等到原佐亲政，良臣也到了致仕的年纪。可朝堂之上哪有那么多‘按说’！万一原佐长成之时良臣尚未退隐，而他做久了托孤大臣变得跋扈，又该怎么办呢？”
“官家仁念。若真有这一日，臣必定劝阻秦王……”
“你如何能劝？他那性子，你劝就更不听了。”赵玖无奈一笑，打开马车上储物的暗格，取出一只锦囊递给岳飞。
“里面是朕写给他的信，真有那一日，你就交给他。”
岳飞双手接过。
“官家为何托付于臣？”迟疑了一瞬，岳飞还是发问。众所周知韩世忠对岳飞颇有成见，岳飞不记仇，但他担心自己无法领会赵玖深意。
“因为鹏举是最妥当的一个人。”赵玖低低咳两声，接过岳飞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像张德远、赵元镇他们，眼下虽然可靠，却不知十年二十年后，是否还能以今日之心对待这道无人知晓的遗命？胡明仲刚直，刘平甫质朴，不知经不经得住宦海沉浮……鹏举，你不是太子岳父，又比良臣年轻，按说武臣之中你是最招猜忌的一个。但我信你——信你之能，莫说继位的是原佐，哪怕皇位上拴条狗，你都能保全自身；信你之德，无论再过多少年，我的嘱托你一定会做到。”
我没有令官家劳神，还能为他分忧。
岳飞微露欣慰神色，沉声应下：“臣必不负官家信任。”
精力不济的赵玖未能察觉到对面细微的神情变化，只为岳飞没有哭出来暗松一口气。天知道他近来安慰了多少大臣，每一次都在碾压他的痛处。
说话间马车已然到得山脚，亲军用肩舆将赵玖抬上山去。山上有个观景台，不过凉亭大小，位置却是极佳。赵玖披着锦裘，在岳飞的搀扶下凭栏而立，俯瞰脚下老君山千里云海。
天色极好，金色的太阳悬浮在遥远的对面，上承几缕流云，下临一片云海。云海之中又露出一片浅浅的山峰，仿佛海中岛屿一般。赵玖赞叹不已：“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很多年前来过的，那时景色却没这般好。鹏举，你戴上这个。”
锦裘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掌托着一只描金木匣。岳飞接过打开，只见内里衬着丝绸，丝绸之上放着一件古怪事物：两片磨成圆角方形的半透明薄片，像水晶，却是茶色，镶在玳瑁制成的古怪框架上。旁边还有一条细链。
“墨镜现在做不出……这是茶晶做的镜片，叫它茶镜吧。我送过张俊葡萄，良臣腰带，却没送过鹏举什么独一无二之物——现在终于有了！”天子的尾音愉快地上扬，拈起茶镜边缘，抬高手臂，将它架在怔怔发愣忘了弯腰的岳飞脸上：“可看得清晰？阳光还刺眼吗？眼下工匠还是不够精巧，若是戴着不稳当，你自己用链子调一调。”
建炎五年岳飞先破洞庭湖钟相、杨幺，后平虔州五岭叛乱，都是在潮湿瘴疠之地行军，因此感染眼疾，发病时畏光流泪，赵玖多次赐下医药也无法根治。好在随着国土光复，回到北方熟悉气候下的岳飞眼疾大大好转，近来更是少有发作。直到今年天降噩耗，他急怒攻心之下旧病复发，双眼一度不能视物，御医救治下刚刚好转，就不顾病痛疲惫，带着赵玖上了老君山。
山顶天光正好，刺得岳飞不时眯起双眼。此时眼前隔着一道茶色屏障，他望向云海彼岸——煌煌天日变成一个暗淡的圆，散发着柔软的光芒，温和得像身旁大宋天子的呼吸。
他终于能够迎着日光观赏这人间仙境，心神却全然不落在那奇峰云海之上，反而尽数被那轮斜阳夺去，只觉这是世上最美的景象。
可是太阳就要落山了。
眼下已是午后，过不了多久，那山峰就会挡住它的光芒，云海随后将它吞没。谁也挽留不住。
何其残忍？
“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岳飞一惊，转过头正迎上赵玖明澈目光，那官家分明洞察了他的心思，正在用平淡的语气安慰他：“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官家……所言极是。”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岳飞干涩回答。
下山时赵玖咳嗽不停，躺在肩舆上几乎不能呼吸，坐直身体又难以持久。亲兵惶然无措，岳飞将他从肩舆上背了起来，稳步下山。
这个半俯卧的姿势下，赵玖居然基本不咳了。他伏在岳飞背上，揽着岳飞的脖子——大宋天子从未与哪位武将如此贴近过，就连与杨沂中也不曾。
他偷偷叹了口气。一直想在岳飞四十岁生日好好准备一份寿礼，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世界岳飞能活到四十岁，自己却活不到了。
以岳飞才智德行，自不必像韩世忠那样令他操心。但是出于某种穿越者的心结，赵玖仍然忍不住给岳飞加了一层保护——
“原佐，你的父亲虽能将将，却不能将兵。靖康沦陷的每一寸国土，都是武将舍生忘死拼杀夺回。武将之中，岳飞才干品行远超他人，将来应配享太庙。我走之后，他若遭人诋毁构陷，你当回护于他，切勿教我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
韩良臣托付给岳飞，岳飞托付给原佐。这算是一种套娃吗？
赵玖低低地笑出声。
他看不见岳飞泪流满面。
五、二圣
赵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他一向闻不惯宋代的熏香，只是近来咳喘频繁，倒让他想起此物，命蓝珪取了些试试看。没想到意外贴合他如今病体。
“什么香料？”
蓝珪早在听到第一句话时便喜动颜色：“是苏合香掺一分龙脑，能宁心神、去浊气，最是养人的。”
如今赵玖早已无力计较奢不奢侈的问题，况且他也知道，自己多活一天，多清醒一时，对大宋都有千金难买的好处。但他依旧下意识地打听市价，蓝珪也早有准备，认真解释这熏香并不昂贵，潘贵妃父亲只是医官，家中就能常用此香。珍珠吴家甚至用得更好。一向不关心这种事的建炎天子忽然起了兴致，从潘吴二妃宫中取了香料还不算，几天后又从张俊府上找到靖康前宫中常用的一种熏香。三份香料一字排开，赵官家又说了些“蓝色精良”“紫色稀有”“橙色传说”之类让人听不懂的话，挨个嗅闻品鉴，若有所思。
他指着蓝色香囊：“官宦俸禄换来。”
接着指紫色香囊：“豪商家财换来。”
最后指着橙色香囊：“百姓血泪换来。”
这种虎狼之词蓝珪等近臣内侍早就听惯了，如果他们在场，必然见怪不怪。但此时他们都不在，对面御前班直打扮的陌生面孔诧异抬头，又赶忙低下。
在场只有他、赵玖、杨沂中三人。
“贡品啊……宫中要一斤，底下官吏就敢征一百斤。产地百姓既要耕作又要制香。日夜辛劳，若是备齐数目，官吏低价收走，转手获利千倍。若是备不齐，官吏就有借口盘剥罚没，让人倾家荡产，甚至断绝生计。
“西边供熏香，东边供端砚。南边供花石纲，北边——呵，北边把岁币送出去。压榨一路，糜烂一路！靖康前那场丰亨豫大的迷梦，底下垫着多少家破人亡？
“就不能少花一点吗，就不能用稍微次一等的吗？我仔细闻过了，这比那两个只好出一线，用人命堆出这一线优越感，值得吗？”
啪的一声，橙色香囊被扔在地上。
“取之尽锱铢，用之……”
怒气激起一阵急咳，杨沂中熟练地扶住赵玖递水喂药。对面那人垂手肃立，目光在香囊上停留一阵，又安静地收回来。但是他下意识用口型续上那句古文，没逃过赵玖的眼睛。
“你读过书？”
“臣家中世代耕读，金人来前，臣正准备考解试。”
赵玖眼中浮起悲悯神色，语气也变得温和：“可还记得原文？”
“记得。”
“背来。”
那人躬身领命，将唐朝杜牧留下的名篇流利地背诵一遍。背到其中几句，赵玖与杨沂中交换眼神，自有一番心照不宣。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听他通篇背完，赵玖感叹：“朕从前也会背，时隔多年，记不清了。”
他收起怀念心绪，对那人说：
“朕不知道马子充是怎么和你说的。总之朕再告诉你一遍：动手的原因无关权位，就在这六国论里，在这苍生血泪之中！去吧，事成之后不必回来，有人安排你们出海。”
“陛下可要臣带话？”
“不必，他们听不懂，也不会信。”
那人再不多言，向赵玖拜了一拜，趋步而退。
建炎十三年，八月。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渊圣皇帝，薨。
六、杨沂中
“我让马子充帮我找些军士——第一要绝对可信；第二要在世上已无亲故；第三，要将我准备做的事秘密告知，让对方自行抉择，全凭自愿。宁可凑不齐，万不能逼迫，更不能做什么杀人灭口的勾当。
“马子充极为反对，一次死两个，谁不知蹊跷？可他还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帮我找了，只求我别再把这事说与他人。
“几位帅臣中，他与张荣手下恨二圣又无亲无故之人最多。在此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该找谁……我该坑哪一个呢？”
“官家应该找臣。”
“别说傻话，我如何忍心让你做弑君之事？”赵玖面上愧色更浓，“这对马扩张荣都不公平，但我非圣贤，宁可让他们……也不让你……”
杨沂中眼眶微红。
“正甫，当日在八公山上，我对你说：万一守不住，你便替我了断。”
“……是。”
“北伐前，我对你说：若是战败，我耻于折返，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河南，再来一次八年之功。”
“是。”
“现在我要托付你第三件事。”
“……”
“外放吧，职位随你挑。”
赵玖把杨沂中的手握住，语气中竟有恳求之意：
“密探少有善终！我对张荣、马扩尚且不忍，何况是你？”
他的手越握越紧，青色的血管从苍白的手背上凸起来：“以皇城司权柄之重，位置之敏感，我走之后中枢能不能忍受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他们若不能忍，你该如何自保？
“正甫，外放吧！别让我走得不安心。”
满室寂静。
对天子百依百顺以至于被请斩成为常态的皇城司统制，此时却反常地沉默抗拒。
半晌，他轻声问：
“官家一番心血，就这么算了吗？”
赵玖面色不变，只有目光偏了一偏：“国仇家恨已报，心血没有白费。”
“官家志向，岂止国仇家恨？”杨沂中语气柔和地追问，“开邸报、立公阁、抑兼并……桩桩件件，只是为了灭金吗？”
这次沉默的是赵玖。
“没有官家，最先沦陷的八成是邸报，谁得势它就成为谁的喉舌。其次是土地，百姓捍卫田产比文人守邸报要拼命，但他们没有官身，抵挡不了太久。最后是公阁——”
“杨正甫！”
赵玖面色通红，不是因为咳嗽，只是因为纯粹的怒气：“我能想到！我都能想到！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无能为力了！所以我才要你外放！抄过多少官宦人家，你也数不清吧？没了我你怎么办？
“别争了。你愿意也要外放，不愿意也要外放。离开皇城司，我才能让张德远护着你。我会告诉他，不能保你家两代平安，他就不是我的忠臣！”
纵使杨沂中心志坚毅，听了最后一句，又如何能不泪落沾襟？然而一线动摇之后，他依旧咬牙下拜：
“官家……臣不愿奉诏！
“邸报、民田不会一天就被夺走，公阁手握权柄，不争斗几轮，更不会轻易架空。朝野上下多有尽忠报国之人，合众人之力，能拖几年便拖几年，就算拖不住了，也要保住一点星火余烬。待皇储长成，薪尽火传，建炎新政未必不能再起！”
“官家！”杨沂中叩首，“皇命不敢违。但是……臣万死，以私情相求：求官家留臣于皇城司，让臣再为官家战最后一回！”
而赵玖早已满眼热泪，几次张口不能出言，君臣二人惨然相顾，仿佛孤城中的诀别。
一行泪水从赵玖眼中流出，滑过颧骨，淌过脸颊，在下颔边缘停留一瞬，然后坠落。在这既不漫长也不短暂的时间里，赵玖面上的感伤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不行。”
跪地的杨沂中不可置信地抬头，坐着的赵玖平静地俯视回应：
“你必须走。就算朕保不住建炎新政，至少也要保住你。”
“官家！臣非妾妇，不愿躲在官家打下的基业上安享荣华。”
“不必自轻自贱。”
“是陛下轻贱于臣！”杨沂中直起脊背，用不可思议的反抗态度直面他的君王，“有些话臣本不该说。但是……国仇家恨，这大宋的国仇家恨——”
杨沂中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完他的话：“——其实与陛下无关吧？”
赵玖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仿佛武将之间的过招，瞬间的空隙被杨沂中抓住，刺探到这具躯壳之下的一点真相，他确认了他的猜测。
“陛下深恨二圣，与韦太后也无母子之情。刚来的时候不仅不认识人，连器物都不太会用。陛下并非宋人——却将宋人的国仇家恨担于己身。
“如此大恩，难道可以不报吗？陛下的志向，臣能假装一无所知吗？
“可陛下要臣外放，看着丰亨豫大之辈日复一日地侵蚀陛下的功劳，将陛下珍惜爱护的子民像牛羊般鞭挞吞食，陛下甘心吗？如果不甘心，为何不允臣一战，反而要臣做个忘恩负义之徒！……陛下若是当真觉得臣不堪驱使，臣宁可随陛下而去！”
“你——”
天子养病的寝殿内并无兵刃，但杨沂中决绝的神情告诉赵玖，如果他坚持将对方外放，就等同于宣告杨沂中的死期。赵玖双手颤抖呼吸不稳，尚不能接受自己落入这样的困局——他也有被杨沂中胁迫的一天！
而对方赌上性命，只为了让自己未完成的心愿，破灭得不那么彻底。
“官家……官家！”
悲壮的气氛忽然被门外急促呼声打断。
两人各自拭泪，随后杨沂中去开门，赵玖却忽然察觉一个异常：
这几天，他的精神……似乎，变好了？
七、赵玖
建炎十四年，三月。
春草已经染出一片绿意，石亭下却依旧燃着地龙。赵玖手捧热茶坐在铺了锦垫的木椅上，旁边是注定无法外放的杨沂中。
“鲁迅说，中医都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正甫别想了，你不认识他。”
杨沂中应声点头。他的帽子压得极低，勉强遮住额头伤口——当日绝处逢生，他反复确认消息真实，然后未曾欢喜便一头栽倒，在赵玖面前昏厥于地。
“太医也能误诊啊！”平白受了一番惊吓的赵玖愤然说道。
——太医院在靖康时连人带书被洗劫一空，后来虽被金人归还，但医书几乎损毁殆尽，医官亡故大半，擅治肺病的更是一个都不曾回来。到了赵玖当家，一来宫中人少，二来他宁可把医官送往军中，因此重建的太医院规模远不及从前。
前年潘太医老迈致仕。继任者王继先，行医本事一般，做官本事一流，早就把比他高明的医官排挤得或辞官或出京。赵玖病症又与肺积极为相似，结果切脉切出一场注定名垂史册的误诊。
要说这御医有时也和大将一般，不到那决胜负、分生死的关头，验不出真正成色。之前赵玖全家身体康健，就连太后也只有些老人病，王继先就是那太平时节的名将。偏偏他极会做人，经营来不少吹捧，又确实有些真才实学，因此人人信他医术高超。虽有潘贵妃怒斥庸医，可惜赵玖对她说的话从不在意，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心情抑郁之下病情一度加重，反而更像是肺积。
真正起作用的是李彦仙。
靖康时被掳走的太医陈潜，全家都死在北狩路上，自己侥幸逃脱，辗转流落陕州。经此大难变得孤僻寡言，旁人只当他是个好军医，谁也不知他内科手段是治外伤的十倍。北伐之后李彦仙入京为枢密使，当年冬天旧伤复发，赵玖赐下的太医不能缓解，又把陈潜从陕州请了来，他由此长居京中。赵玖患病，有个太医疑心不是肺积，却不敢越过王继先禀报。那太医也是靖康前的旧人，知道陈潜医术高明，偷偷抄了赵玖脉案带出宫向陈潜请教……只是此人先犹豫几番，再守株待兔般地等到抄录脉案的机会，竟是耗费了小半年工夫。
如今陈潜已顶替了王继先的位置，后者则被发配往海南。
“听说有些人堵在王继先出京的路上，揍了他一顿。”
“确有此事，已被官差及时驱散。为首几人都被训斥，因王继先未受重伤，也就不曾拘押。”
赵玖发出一阵不太仁厚的笑声。
“师尹的儿子也混在其中？”
“是。他正闭门思过，只好派儿子代打。”
笑声更加大了，但是最后又带着气：“这个曲大！战俘营的事还要为他善后！”
“官家且宽心养病，此事几位相公便可操持。”
“哼，才不亲自捞他！”
气了一阵，赵玖换到下一个问题：“二圣的事，谁也没提？”
“赵张两位相公之间有些私会，并未泄出言语。”
“前日赵相公入宫时隐约有些暗示，还在想主意帮我善后。”赵玖一声长叹，“是我之过，当日只想闭眼之前听到他们死讯，什么也顾不得了，却给他们出了个大难题。”
“赵相公与臣一向私下无话。但是前日臣送赵相公出宫，他盯着臣看了好一阵，最后说：官家转危为安，乃是天大的幸事。他与张相公愿意为臣遮掩，但是仅此一次，要臣好自为之。”
赵玖一愣，转而愤然：“关你什么事？他们凭什么认定是你做的！明明是马……马……”
杨沂中无奈地望着他。
赵玖挣扎半晌，终于垂头丧气道：“……马马虎虎这事就过去吧。”
一阵微风袭来，不觉寒冷，反而送来春日草木芬芳。赵玖早厌倦了室内浸满药味的空气，更加舍不得走，命人将需要批阅的奏札文书拿到此处。中枢不敢让尚未痊愈的天子劳神，呈上来的总共只有薄薄一摞。赵玖慢慢翻看，不时语气轻松地与杨沂中点评两句。直到最后一份，他的动作声音忽然一齐停滞。
“官家？”杨沂中紧张起来，有些逾矩地上前一步，窥看赵玖手中文书。他目力好，看到一串以“贯”结尾的数字，同时听见一声怒喝——
“胡明仲！”
……
金银器具——变成什么形状都是金子银子，损失不大。
衣服锦被——绣上的花纹只有皇帝用了才不算僭越，脆弱的绸缎经不起拆改，只能留着。
工匠、绣娘——工钱结清，原路退回。
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
但凡是别的物件，赵玖也就赐给张俊了，对方一定会知情识趣地回赠同等价值的礼物。
可它偏偏是个棺材。
还是张俊不配躺的那种。
“官家何必……”
除了依旧守卫在侧的杨沂中，石亭里又多出一个胡寅。
何必非把棺材处理掉不可呢，人总有一天会用到——谁忍心对着险死还生的天子说出这句话？胡寅也只能尴尬地吐出四个字，再也接不上后话。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它奢侈太过。‘纣为象箸而箕子怖’的典故，你也知道吧？一副金丝楠木，不知要用多少百姓膏血配它。朕为后人做个表率，从本朝起，不再用这劳民伤财之物。”
胡寅依旧秉持着之前的态度，说了几句“官家无须如此自苦”的话。然而赵玖却不觉得还有什么讨论的必要，转而说起二圣后事。他们死得蹊跷，葬礼不可草草了结，总要恭恭敬敬办上一场粉饰太平。期间杨沂中又挨了胡寅几记眼刀，这口黑锅似乎已经牢牢扣在他的背上。
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杀——杨沂中暗想。
我一定要死在正甫后面——赵玖暗想。
茶水换过两盏，不用旁人提醒，赵玖也知道自己该去休息了。杨沂中搀扶着他起身，蓝珪为他系上披风。估测过二圣葬礼预算的赵玖心情显然不如开始那么舒畅，走出石亭时难掩悻悻。
走出几步，赵玖忽然灵光一现，转身问正朝他背影保持行礼姿势的胡寅：
“耶律大石也是皇帝！那棺材……你说他会不会想买？”
END
跑团杂记
午休时梦见在带团，PC开局就跑进不存在的支线，只好脚踩瓜皮编了一个新的，结团时才想起让PL不要看模组，因为还得重新跑一遍x
这个借壳上市的团是我今年计划要开的孳生3，参与者是前两桌孳生的PL，瞎跑的支线是我一个搁置的脑洞，最可气的是睡醒忘记内容了没得借梦填坑。
去年10月开的天主之仆和今年2月开的待客之道，都属于跛脚模组，后者比前者跛得多，反正都是那种背景题材特殊，内在逻辑连不起来的类型，这类情况在模组里还挺普遍，时常怀疑在刚当KP那两年就把金字塔顶那一小撮设计得当的正经模组薅完了。
这两个模组给我的困扰是相同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次性特效，无因无果，既不能注解剧情，也不能注解人物动机，...
午休时梦见在带团，PC开局就跑进不存在的支线，只好脚踩瓜皮编了一个新的，结团时才想起让PL不要看模组，因为还得重新跑一遍x
这个借壳上市的团是我今年计划要开的孳生3，参与者是前两桌孳生的PL，瞎跑的支线是我一个搁置的脑洞，最可气的是睡醒忘记内容了没得借梦填坑。
去年10月开的天主之仆和今年2月开的待客之道，都属于跛脚模组，后者比前者跛得多，反正都是那种背景题材特殊，内在逻辑连不起来的类型，这类情况在模组里还挺普遍，时常怀疑在刚当KP那两年就把金字塔顶那一小撮设计得当的正经模组薅完了。
这两个模组给我的困扰是相同的：很多事件都是一次性特效，无因无果，既不能注解剧情，也不能注解人物动机，只有在PC行动而KP没什么有效信息能给时，提供一种气氛式反馈，有这一出没这一出差不多，让我怀疑模组作者就是脑子里有几个CG的截图（甚至不是CG）想放映，把它们凑合着拼成一个流程就发表了x
待客和天仆我都需要对背景设定大改才能相对通畅地演绎，相比之下，天仆主线结构比待客要好得多，PC进主线动机顺滑，能与剧情自然互动，虽然看电影但中间多少能给PL一些“主动权在我”的错觉；待客对PC身份的设定本身圈得太死了，1812年的淑女除了微笑看戏之外还能干啥，又是单人团，什么天选摄像机。
但最后我把这两个都带了一次，主要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模组作者在这个特殊时代背景中夹带的史观我不认同，不愉快，我偏要用他提供的素材架设符合我审美的故事背景。
天仆在这方面给我的感觉有点像燃星：在故事剧情中，让现实加害者群体中的虚构个体成为受害者，把现实受害者群体中的虚构个体设计为加害者。我跑燃星时，剧情沉浸体验非常深刻，至今难忘，过后想起背后的隐藏符号，却很难不反感，这还是当时KP调整了PC身份的情况，要是原设的军火商团伙那可能更糟。后来跑了天仆，可能因为时间不连贯吧，沉浸感不强，而且KP去除了原设那段游击队劫持的设计，没有被喂屎。
当时觉得天仆还是有修改余地的，于是自己做了二设。我实在讨厌那个“殖民地反抗组织背后是邪教妖怪操纵养殖生态”的暗示，把它改成了“怪物恶意扭曲的腐土中终将萌生真正的志士”，BOSS每一次回归，他的身份影响和权力都在降低。但设想归设想，现实很骨感，没有机会充分展示这些和主线关系不大的细节x
流程太线了……PC的行动仅能获得与场景互动的感觉，并不能真正影响主线的走向，他们前期能获得的信息没有决定性的，只是体验气氛，如果有，那PC的合理行为将使故事无法走进预定的高潮，虎头蛇尾。而由于他们前期不能获得决定性信息将关键串连起来，在大结局的快节奏交锋中，PL很可能错失那一线生机，我不想让所有人团灭得稀里糊涂，就需要NPC紧急引导……全是电影呀！解谜怎么能由NPC来呢？！投入感太差了呀！
这模组大概更适合面团，KP拿点签名册子小钟啥的，需要阅读的文本都做成书，这样快速堆积气氛快速进大逃杀应该不错，会被PL揣摩细节的文字团不适合。
不想再带了，补坑使尽了我的浑身解数。
这样想的我又看了待客之道……时代梗作品梗密集，素材编制很不错，特别是那张晨报，十分好玩。但主线很普，太普了，然后我扫完一遍，逆反心理又上来了。
明暗交织章的原名是Loom & Lucidity，整本模组的名字都取得怪有趣的，尤以L&L为最，后来PL跟我讨论时，她说命运女神纺线就在loom上，所以它的全部含义应该是“（命运之线的）编织与隐现”，很有意思，遗憾的是这个标题就是全篇最精妙的地方了x
结团后我把模组中一个角色的背景介绍发给PL，她的评价是“对革命的畏惧和可悲想象，拉低了故事格调”，很准确x
这次换内胆还算成功吧，很有意思的是结局四连意志出现了戏剧性的阶梯出目：失败，成功，极难成功，大成功，简直像是在描述PC挣扎到最终胜利的过程，对比第一幕结局关键意志大失败、理智失败D6=5，智力成功的闹剧，效果拉满。
总之第二场以我预料之外的完满程度落幕了，PL对我的魔改好评，电波对了，满意~计划内该死而没死的人怎么办容我后面再想。
最后，有幸被拉上了DND车，好玩，果然打架机制立体多了，虽然新手第一战鸡飞狗跳，差点被2血蝙蝠（和队友）团灭，但这就是新人的青春嘛。DM备团很仔细，而且非常贴心，不单教车卡操作，居然半夜还给整log和剧情时间线要点信息放在群里，对比一下我自己当主持save后通常是关窗睡觉……以前一直误以为自己带新很温柔呢x
伪币制造者
花四天时间刷完春节例行副本，之后的假期就是自己的了，在处理内务的间隙看了钢火法，奔马卷写得太好了，到卷终时，我竟一时不能往下看，一是知道这文坑了，也是担心读这卷积聚的的情绪在后续中失落。
于是转而去看伪币制造者，我至今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里看了这书的开头，立刻被吸引住，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然后暑假结束了，我在学校图书馆看了《背德者》和《食粮》，但《伪》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被跳过。
直到去年看《苦炼》，非常心折，感觉尤瑟纳尔的文字简直是我的理想型，然后朋友给我分享了一段作者访谈，里面提到了她对纪德的看法，“粗浅”、“格局小”。
当时的感觉是——咦？好吧两位我都高山仰止，两者之间的区隔高下在这...
花四天时间刷完春节例行副本，之后的假期就是自己的了，在处理内务的间隙看了钢火法，奔马卷写得太好了，到卷终时，我竟一时不能往下看，一是知道这文坑了，也是担心读这卷积聚的的情绪在后续中失落。
于是转而去看伪币制造者，我至今记得多年前在一家书店里看了这书的开头，立刻被吸引住，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然后暑假结束了，我在学校图书馆看了《背德者》和《食粮》，但《伪》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被跳过。
直到去年看《苦炼》，非常心折，感觉尤瑟纳尔的文字简直是我的理想型，然后朋友给我分享了一段作者访谈，里面提到了她对纪德的看法，“粗浅”、“格局小”。
当时的感觉是——咦？好吧两位我都高山仰止，两者之间的区隔高下在这个比例尺下可以忽略不计。
但马上我就把早年买的纪德文集翻了出来x
之后又拖了大半年，昨天从早到晚，一气把《伪》看完了。很好看，还是像我当初在书店里一见倾心时的风味，早年种种跳过它的原因真是莫名其妙，但反过来说，当年的我看这本书有很多内容都没看懂（比如那对舅甥的关系，难怪尤瑟纳尔的采访者会问她对纪德的看法，苦炼中同样有此类情感关系的侧写）。
在看《伪》的时候，我想到了去年初看的另一本书——并不是苦炼，不过我确实感觉到尤瑟纳尔与纪德创作审美或者说志趣上的极大分歧，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若将二者的作品比作雕塑，那么《苦炼》的“真”将作品中的“美”充分展示，使其所塑的美具备强烈的说服力，而《伪币制造者》展现“美”的装饰，却是为了揭示“真”，并且这装饰本身也是揭示的一部分。
《伪》让我想起的是《荒原狼》，后来一查出版时间，果然很相近，一个在法一个在德。两者都表现出了时代变迁\伦理框架变形，不能同时见容于二者又不得不居留于破碎残基之上时格格不入的痛苦，《荒》内求的的倾向更重，理性在外部世界走进困局，而内求又走进死路；《伪》则有一个相对温和的外接桥梁，它的故事结构非常巧妙，多重嵌套的象征被放在日常叙事中，草蛇灰线彼此呼应，它的结局看上去是延展的，但又似乎和故事流的开头或中段扣上了闭环。这两个故事的创作者自然毫无相似，只是他们精神中似乎都曾存有过某个理想国，精神居向那高渺的云间，他们的肉体磨锐了感知好在现世寻求它的投射，用觅得的碎片一点点去校准窥望精神世界的透镜，于是他们都在透镜中看见完美天国那难以忽视的裂纹，虛拟的心灵由此落回尘寰。
冯梦龙《禁溺女告示》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访得寿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死，或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
寿宁县正堂冯，为严禁淹女以惩薄俗事：访得寿民生女多不肯留养，即时淹死，或抛弃路途，不知是何缘故，是何心肠？一般十月怀胎，吃尽辛苦，不论男女，总是骨血，何忍淹弃？为父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妻从何而来？为母者你自想，若不收女，你身从何而活？况且生男未必孝顺，生女未必忤逆。若是有家的，收养此女，何损家财？若是无家的，收养此女，到八九岁过继人家，也值银数两，不曾负你怀抱之恩。如今好善的百姓，畜生还怕杀害，况且活活一条性命？置之死地，你心何安？今后，各乡、各堡但有生女不肯留养，欲行淹杀或抛弃者，许两邻举首，本县拿男子重责三十，枷号一月，首人赏银五钱。如容隐不报，他人举发，两邻同罪。或有他故必不能留，该图呈明，许托别家有奶者抱养，其抱养之家，本县量给赏三钱，以旌其善，仍给照。养大之后，不许本生父母来认。每月朔望，乡头结状中并入‘本乡并无淹女’等语，事关风俗，毋视泛常，须至示者。
「图马图」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 soleil ni la mort ne se peuvent regarder en 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 soleil ni la mort ne se peuvent regarder en 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花了一秒钟去思考关灯的人是谁，得出答案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是图恒宇。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个时候还没走的只有图恒宇。他的工位在集体办公室的角落，一面靠窗，一面靠墙，没人打扰。这个位置是马兆特意留给他的，他在他回归团队的时候和他约法三章：按时完成任务，不许闯祸，工作满一小时必须远眺窗外五分钟。图恒宇意外地听话，全部照做，好像月球基地上寸步不让的对峙只是幻觉，它们在点火实验中和图恒宇对女儿的执念一起被塞进550A里烧毁报废了。而事实上它们只是更换了形式，马兆知道，图恒宇之所以比电脑主机更加安静，是因为他学会用眼睛对自己说话。马兆倒是无所谓他是否开口，反正他都能听见，回答与否取决他的心情。就好像他知道图恒宇为自己关掉了半边办公室的顶灯，此刻或许依然站在斜角凝望自己，但他没有睁眼去看。他仰躺下去，椅背的凸起撑住他酸痛的腰，心里感慨特意多拨经费来采购这批单价五位数的人体工学椅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太累了。在睡着的瞬间就开始做梦，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举目只有积云之下一轮朦胧的白色光团，那是太阳。白日定定地悬在半空，看不出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他却觉得冷，无意识地抱起双臂，摆出拒绝的姿态。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听见窸窣声响：远处起了阵风，擦过耳鬓落在胸膛，竟是暖的，像轻柔的叹息将他包裹。马兆无视这样的挽留，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心中生出预感，回头见白日在半空破碎，世界破了洞，暖风呼呼地吹，黑夜就这样来了。
马兆从怪梦中醒来，脸上的稿纸滑落，起身时发现身前盖着另一件工服夹克，干燥温暖，已分不清是谁的体温。他伸手去摸放在桌边的眼镜，没摸到，随后目光和夹克的主人撞了正着。图恒宇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对面，显然在等他醒。他单穿一件深蓝色衬衫，让人不太习惯，神态却带一丝熟悉的无措，就像他上学的时候做错了事，向他投去的那种求救似的目光。紧接着马兆发现，这一切认知都出自他的想象或者直觉。他没戴眼镜，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团面目模糊的深色虚影。
“图恒宇，看一下我眼镜在哪里。”马兆觉得比起图恒宇接下来的忏悔，得先恢复自己的视力功能。
虚影没有说话。马兆眯了眯眼睛，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马老师，”图恒宇嗫嚅了一会终于开口，“我给你挂了早上同仁医院的眼科号。”
虚影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的面前，马兆眯着眼睛凑得很近很近，发现还是看不清晰，只隐约看出是某家医院的预约挂号界面。
“真的对不起，马老师。我刚刚来找文件，把你放在桌上的眼镜摔坏了。”
马兆皱眉，他戴眼镜的年岁比图恒宇的人生历史还长，怎么会接受这种解释，伸手道：“摔能摔成什么样，给我看看。”
又是一阵踟蹰，图恒宇最终还是从桌上端起一张A4纸，马兆听见树脂和金属的碎片在其上“流淌”，发出哗哗的声音。这下图恒宇断无退路，只好从实招来：“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眼镜掉到哪里，找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
随后是长达五秒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马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说图恒宇，配眼镜是去眼镜店，不用去医院。
后来他想，要求图恒宇拥有这样的常识可能是不公平的。图恒宇不像马兆，他戴了四十多年的眼镜，几乎把眼前这对小小的树脂片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维护运作：他知道镜面会自然磨损，老化；知道金属镜框会变形，会在与皮肤的每一次接触中不可避免地积累污垢和锈斑；他知道眼镜要定期更换，镜片要选防蓝光，也知道单位附近的眼镜城里哪家能配得到他的高度数。其实这副眼镜他戴了四五年，早该换了，之前的眼镜没留，想着换了新的就把这副留作备用。结果一拖再拖，必要的冗余一直空缺，终于酿成个大麻烦。
但图恒宇不知道这些。马兆还记得图恒宇刚来研究所的那年，赶上大领导视察，当时的所长专门把他推上去。马兆问这学生不是刚来？所长说哎呀你看，咱们所里个个都是书呆子样，就这一个不戴眼镜的帅哥，不得拉出去遛遛么？说着猛拍他学生的后背，小伙子登时站得笔直，一副不辱使命的傻样。马兆浅浅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牲口，要看品相。你们随便吧。
可图恒宇最终还是把眼镜戴上了，作为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之一，留给他不可逆转的损伤。这件事较起真来，马兆兴许还要负一点失察之责。那是图恒宇一家遭遇车祸不久之后的事情，两周还是一个月，马兆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眼眶上的缝线还没拆就回到了实验室，在电脑面前开展一种逃避式的，于身于心都极不健康的工作模式。没人给他派活，也没人知道他这样不眠不休是要做什么，更没人敢自以为有劝说的立场。直到几周后的某个深夜，马兆没走，看见图恒宇坐在工位上发呆。他觉得不对，走过去看他的时候图恒宇辨出了他的脚步声。他看向他走来的方向却没有与他目光相接，错位之中轻轻地说：“马老师，我看不见了。”
“看不清了还是——”
“看不见了。”
马兆放下了伸在他眼前的手指。日光灯管滋滋，他低头站着，第一次发觉学生头顶白发，像森林深处一根根锋利的刺，竟有一瞬的错愣。他原本不相信一夜白头之类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总以为言过其实。而事实就是精神遭受的重创一定会以某种形式报应在肉体之上，他比照着一两个月前自己学生的样子，便知道大悲大痛绝无可能感同身受。即便如此，他依然说了一句很不应该说的话，错开一步，试图让这双空洞迷惘的眼睛正对自己：图恒宇你这个样子是要折磨谁。
当晚就带他去医院，看急诊。图恒宇人偶一样的平静，任由马兆将他身上的白大褂换成薄夹克，又挽紧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固定在自己身侧。他大步流星地扯着他走：抓紧时间，准备左转，进电梯，上车。图恒宇浑身紧绷地缩在副驾，除了在马兆俯身牵他安全带的时候浑身一抖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马兆全程超速，开到医院只用了十四分钟，图恒宇却感觉自己在麻木中枯坐了十四年。后来他回忆这一切，只觉得梦境一般朦胧。视觉的丧失并没有换来其他感官的敏锐，这是一场毫无弥补之意的失去，半数灵魂顷刻之间化作虚无，惨烈得似曾相识。
下车之后，图恒宇被推着进出了几个诊室，听见医生和马兆说了几个生涩的医学名词。他还在反应这是什么意思，恍神之中已被带到另一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同时察觉马兆并没有跟过来。他被要求躺在一张窄床上，两三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步履匆匆，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只有他自己置身事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被利落地交接、处置。刺鼻的医院，受伤的眼睛，实验室的窄床。图恒宇猛然坐起，对着空气质问：我女儿呢？
医生是一位和蔼的年长女性，闻言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不是一个男同志带你来的吗？我没见到小姑娘。
空气如凝固一般安静。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门被打开，马兆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说医生我还是进来等。
陪同家属照理不该进这个诊室。但她看了图恒宇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马兆关上门，只是站在门边，“图恒宇，躺下，放松。你视网膜中央动脉的血栓影响了眼底供血，得立刻将血管疏通开，需要打针。”
图恒宇仍然坐着，但已经清醒过来，想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呼吸是呼吸。医生以为他紧张自己的病情，在备药的间隙和他讲话，说你们来得还算及时，这病九十分钟是黄金抢救时间，再晚来就很危险。
“会怎么样呢？”他喃喃地问。
“彻底失明吧。”
“马老师。”图恒宇脱口而出，像是求证，又像求救。
马兆闻言走过去，扳着图恒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床上。图恒宇伸手一探，捉住他的袖口，顺着摸索，终于握住他的手掌。马兆没有挣开，心中却想，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是吗？
那一针打在眼底，痛得图恒宇泪流满面。马兆扶他起来的时候已隐约有了光感，但依然难以视物。医生又开了溶栓的点滴，他们就坐在急诊长廊的连排座椅上输液，等待积劳成疾的血管缓过劲来。晚春的深夜有些凉，但不至于无法忍受，不像后来的故事都发生在坚硬冰冷的严冬，咬着牙发抖的时候分不出心思来体味其中人情，于是他们那点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感性也被紧抱着的手臂给推挡掉了。只是此刻或许还没被冻僵。点滴快打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黎明，期间马兆走开去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又预约了当天上午同仁医院的眼科检查。做完这一切后抬起头，长廊尽处的玻璃门外照进第一缕阳光。他转身，望见学生憔悴的脸庞被初生的金色淹没，几近透明。马兆眯了眯眼睛，疑心自己的视野也要漫漶。在这般满溢的清晨里图恒宇和他四目相对，如梦初醒：马老师，我看得见你了。
2
当年这场危机是以二人抢救及时，图恒宇的视力基本恢复，却也不得不在近三十岁的年纪从医院领回人生中第一副眼镜告终。那之后的第二副、第三副，乃至从月球基地回来后的第四副，皆是由马兆在每个项目告一段落的间隙，亲自带他去同仁配来的。以至于十年之后的图恒宇失足踩碎老师眼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明天（实际是今天）周几，门诊开不开门。
马兆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一团虚影重申：“当时是因为你眼睛刚受过外伤，不排除其他原因导致的暂时性失明，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那后来呢？”
“后来你的度数一直在涨，每次都要重新散瞳验光，也得去医院。”马兆顿了顿，“而我的度数从十八岁开始就稳定了，三十四年都没变过。”
“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一直没变？”
说错话了。马兆下意识想扶一下眼镜，可鼻梁上空空如也。
“所以你三十多年都没去医院验光复查过吗？”
“图恒宇。”
“那还是去一下吧，马老师。”图恒宇一脸认真，“这号挂都挂了。”
“来都来了”，“买都买了”，“挂都挂了”。马兆很难接受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如此典型的，明显是陷阱的，归因于被沉没成本蒙蔽而作出的非理性决策给劝服，这对科研工作者而言更是耻辱。事后他找补了挺多理由，包括但不限于这次检查确有收获，体谅图恒宇的有限常识，以及中期报告在连通两宵之后终于在此刻幸运地告一段落。尽管真正的原因可能只是马兆太困了，困到有一瞬间忘记自己在跟图恒宇争辩什么，一怒之下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对着图恒宇扬了扬下巴示意别浪费时间，请你带路。
就算是0.01的裸眼视力也好过全盲太多。凌晨四点的北京近郊，马路上无人无车，马兆借着路灯跟在图恒宇身后半步，不必像当年他架着图恒宇那样屈辱地成为对方的外接设备。而走在前面的图恒宇频频回望，频率高得让马兆心烦。他想说这路况就是瞎子也走不出花来，但他实在太困了，又冷又困，懒得开腔。
图恒宇握着手机导航，规划路线的时候想起当年马兆一路飙车将他送进急诊，如今他却只能陪着老师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半个小时的早班公交（打不到车）。移山计划启动以来，资源的亏空就像慢性病，温和地侵蚀人们的衣食住行。公共交通逐渐凋敝，养私家车更贵得要死，他们从海淀边缘奔到东城，路上少说得两个半钟头，期间还要换乘三次，诸多繁琐。意外的是马老师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不耐，除了最开始在车上晃晃荡荡地眯了一会，头点着点着就彻底垂下去。再醒来时已经与平常无异，开始跟图恒宇讨论中期之后的实验安排，仿佛已经补足了这几天的全部睡眠。
他们最后一次倒车，天已蒙蒙亮了，头顶是日复一日的阴云，天边白日的轮廓若隐若现，一轮令人目眩的光晕。图恒宇望向窗外，镜片不多时便渡成茶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给马老师备上一副墨镜。
日渐增强的太阳辐射作为氦闪危机确有其实的一大力证，让墨镜成为了生活必需品。对于整日将眼镜焊在脸上的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影响，无非换一对变色镜片罢了，自然也没养成常备一副墨镜在身上的习惯。图恒宇为此还闯过大祸：有次带丫丫出门竟忘了女儿的墨镜，害她回家后眼睛痛了几天，挨了妻子一通臭骂。女儿天真无邪，抹着眼睛问他：爸爸，那没有眼镜的时候，人们要怎么看太阳呀？
图恒宇是踩着黄金时代的尾巴长大的人，这问题问得他鼻子发酸，只好回答：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老呢，没有眼镜也能看太阳。女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时候真好。
他转头看向马兆，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此时正举着手机屏幕前前后后，想调整一个看得清的距离，又像是怎样都看不清楚。注意到图恒宇在看他，马兆把屏幕往他那边倾了倾：帮我看下是谁发的消息。
“小蔡发的，”图恒宇把手机接过来，“他在群里说昨晚灯和空调都没关。”
“……我忘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图恒宇小声回应，顺便交代了另一件错事：“我还忘了给你带副墨镜，对不起。”
马兆没搭理他：“在群里说下我今天不在，有事留言。”
所幸他们下车的站台正对医院门口。早晨的门诊大厅熙熙攘攘，图恒宇将马兆拉紧在身侧，一如当年对方指引自己的脚步那样。取号机前已排了不少人，取了号再去排队验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轮到他们的时候图恒宇终于想起来了，拉住验光师问：医生，我们不用散瞳吗？
对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兆，说青少年才要散瞳。
图恒宇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我那时候也不是小孩了。”
“成年人第一次配镜也要散瞳的，”对方指了指马兆，“是他要验光吗？之前没戴过眼镜？”
图恒宇还想争辩说我不只是第一次，之后每一次来都散了的，但马兆已不容他再发话，径直绕过他坐在了验光机前的凳子上。话到嘴边被生生阻断，图恒宇好似噎了一口，却也没法发作。这时马兆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偏头，丢下一句：那是因为你当时发育不稳定，跟小孩没差别。
图恒宇还记得那时的感受。他刚刚从失明中缓过劲来，马兆又驱车带他赶往眼科医院做检查。他靠在椅子上闭目仰头，眼里含着刚滴的眼药水，鹤立鸡群地挤在一片小孩中间，只觉得刚刚得到的光明又被夺去，偏偏头脑无比清醒。马兆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椅子可坐，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马兆讲话，讲这些天他在没被派活的情况下都忙些什么，讲他已经对组会上讨论的难题有了新的想法，讲除了他难以为继的生活之外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事无巨细。他觉得哪怕在车祸之前自己都没有这么多话可说，此刻却像开闸泄洪倾泻不止，更恐慌话语说尽，无法想象陷入沉默那刻的可怕。马兆在一旁偶尔应答，不叫他歇，或许也是知他理由，知道漆黑无光的沉默里会有旧事翻涌，杀死他的学生。
那时的图恒宇尚未学会与自己独处，马兆也没学会如何从容地应对沉默；而当一年之后的他们再来，两人已能容忍静谧落在他们之间而不觉尴尬；第三年复查已经几乎无话，看不出是心照不宣还是欲语无言。
唯一能明确的是，自那次短暂失明以来图恒宇的视力急剧恶化，势不可挡。刚出事的39年，图恒宇戴上一副四百度的眼镜，医生说能从失明抢救到这个程度已是万幸，往后务必要谨慎小心。回去之后，图恒宇的用眼情况被自然地划入了马所长的管辖范畴，他的电脑上多了一个程序，每运行一小时强制休眠五分钟，让他不得不起身去接一趟水，或者在窗边站一会儿再回来。每年的体检报告马兆也会过目，其中矫正视力一项被重点关注——明明是极其敏感的个人隐私，但两人对此似乎都毫无知觉。
即便如此还是一败涂地，两人联手都无法战胜的课题，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图恒宇的近视以每年数百度的趋势飙升，41年初已经恶化为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医生一边翻病历一边叹气，说你的眼睛脆弱且不稳定，再这样涨下去，早晚要影响到正常生活。挨了一通批评从诊室出来，两人都觉冤枉。图恒宇捏着自己的验光单，竟然还有玩笑的心情，说幸好还是线性增长。马兆沉气，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那天傍晚，开车回去的路上图恒宇突然对他说：“马老师，其实我有心理准备。”
马兆听着，疑心这话还有后半句，就没接。果然话尾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听见对方继续道：
“只有一件事我放不下，所以我得拜托你。要是有天我彻底看不见了，你能不能……”
马兆说不能。我没有时间。我知道你想把丫丫的迭代交给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这和所里主攻的方向是两条路。
图恒宇惨笑：“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时眼前的信号灯变作红色，他们缓缓停靠在十字路口的边缘，车流从他们面前横穿而过。远处日头西落，图恒宇将车顶的挡板掀下来，遮挡因散瞳而畏光的眼睛。
“会停下的。”寂静之中，马兆忽然开口。
“什么会停下？”
马兆转头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同刚才医生的话。我不觉得你的度数上升是病情恶化的体现。相反，这是因为你还在成长。”
图恒宇愣了一下：“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马老师。”
三十一岁。马兆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他的目光从图恒宇的脸上移开，转而投向面前这条笔直而不见尽头的日落大道。就在这时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感到路自脚下延伸，四面八方无穷无尽，铺满全部的时间和空间。马兆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却缓缓地沉落下去：“图恒宇，”他说，“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至今依然在持续膨胀。你还年轻，之后的路还长。”
3
马兆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个问题。医生以为他耳背，扬声又问了一遍：“今年多大年纪？”
“哦，”他在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四位数减法，“五十二。”
医生点点头，说这个年纪也正常。又指着他的验光单：“你这度数最好再配一副老花镜。”
原来如此，刚才图恒宇跟他说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他们从验光区走出来，去诊室的路上图恒宇说这单子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好像度数的种类特别多。马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他记起小时候去医院查视力的事。他是他们班最早戴上眼镜的，从一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要涨一百度。一开始母亲带着他，去中心医院的眼科，高中之后他就在暑假挑个工作日自己去，独自散瞳，验光，挑选镜架和镜片，再乘闷热的公交回家。双眼因滴了散瞳药而畏光，他就把父亲老气的大框墨镜架在自己的眼镜外面——那时候还没有太阳危机呢，人人都觉得他好奇怪。他还记得给自己配镜的医生是母亲的大学同学，话不多，他们每年都见却说不上有多熟络。以前母亲陪他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说两句话，当只有马兆自己坐在诊室里两人便双双沉默，连医患之间惯常的套话都免了。
“这要涨到什么时候呢？”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马兆看着验光单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医生笑了，马兆第一次听见她笑，她说等你什么时候不长个子了，度数就不涨了。
这果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医生的话改变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看法，每个清晨睁眼所见的模糊不清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缺陷之外的另一种解答。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镜片厚度忠实地伴随着骨骼节节生长，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可被切割、丢掉的，而它们最终也默契地共同停滞在了2015年的暑假。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医生的这句谶语在许多年后又将由他亲口说给自己的学生——成长有什么可怕的呢？
倘若马兆回首往事，会发现的确存在过那样一段时间，觉得一切都将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否极泰来也好，触底反弹也罢，只要挺过这关，他的学生便会成长得更加坚韧，拥有虽然坎坷但依然光明的人生。然而世事难料，2041年紧接着发生的就是《禁止生命数字化条例》的颁布，好像他们在那日黄昏所见的无尽长路，一眨眼就被黑夜寸寸斩断。对此马兆同样感到突然，但他消化得极快，似乎对这一天也早有预感。接到通知的时候距离条例正式生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马兆把这一个月留给图恒宇作缓冲期：万事万物都有始有终，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以把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当作新的开始。
图恒宇听了，没说什么。他自欺欺人惯了，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意外平静。马兆直觉有妖，对方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直觉：图恒宇利落地越过了哀伤的前四阶段，没有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和失落，径直接纳了这个事实并下定决心。他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就设法停掉了强制运行的程序，拒绝休息与睡眠，向着无人知晓的课题再一次投入到似曾相识的工作状态。待到马兆终于腾出空来收拾他的时候，图恒宇已记不清连通了几宵，双眼通红，看圆不圆看方不方，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
马兆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之前跟你讲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再把自己弄瞎一次。
“可是一个月，”图恒宇说，“你们只给我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却有那么多。”
“马老师，要是丫丫能在这一个月里突破自我意识的瓶颈，别说瞎了，我死也情愿。”
马兆靠在椅子上，忍住了想摘下眼镜狠狠揉搓眉心的冲动。他感觉自己过往所说的一切无异于对牛弹琴。显然图恒宇在断章取义上有着卓越的天赋。马兆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自以为足够让他脱离枯萎的母星，再缓慢泊入全新的轨道。对方偏偏会错了意，一颗发了疯的小行星浑身是火，要曳着长长的尾巴向着洛希极限一路狂飙，如同飞蛾扑向将熄的星火，要以身死换一瞬间的死灰复燃。
可你以为飞蛾扑火有多勇敢？马兆知道他只是怕黑，他太了解他的学生了，为此点起预先准备好的一盏遥远而明亮的电灯：
逐月计划的第一阶段行动方案出了，会有一台550A被带上月球。
如他所料，图恒宇立刻被这个诱人且安全的方案吸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果决得除了那台550A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后来马兆在食堂的电视上看见逐月计划首批驻月人员出征的新闻，画面闪得太快，没找到图恒宇在哪，却忽然想起图恒宇走时戴的眼镜还是年初配的那副。后来他驻月三年，期间休眠一年，回来之后入职体检，矫正视力竟然破天荒地达了标。这意味着在月球上的这几年，图恒宇的视力终于趋于稳定，好似悬崖勒马，总算免于最坏的结局。马兆放下体检报告，示意他再观察一段时间，图恒宇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不用操心了，马老师。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再迷茫，也不会再成长了。”
后来的流程他们都很熟悉。医生为马兆配了度数合适的两副眼镜，一近一远，叫他先去试戴，过一会再回到诊室来。马兆不放过这个珍贵的工作机会，还没出门就掏出了手机，架着笨重滑稽的试戴镜坐在诊室门口划了半个小时。直到图恒宇俯下身来问他感觉如何，他已经回掉了上午积攒的邮件与未读消息，还约了一通下午的电话。
“那我们回去吧，马老师。”
他们将试戴的眼镜还回去，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选镜框。马兆什么都看不清楚，图恒宇就替他挑了一副和之前差不多的银色金属镜架。老花镜则选了便携的款式，没有镜腿，不用的时候可以贴身收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架在鼻梁上。镜片则是老样子，马兆报得熟练，无非是超薄树脂，变色外加防蓝光。
图恒宇去窗口缴费，加急三天取，幸好明天周末，没太耽误工作时间。都完事后他们辗转乘车回去，临走时图恒宇突然想起什么，折返买了一副平光墨镜。
4
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那车很老了，引擎发动起来颠得人腿麻，却也为寒冬的车厢营造出了一隅暖意。马兆把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交叠着轻轻搓动，微白的一团哈气自口鼻呼出，那场面看上去竟有些舒惬，好像浑然不觉此行路途遥远，大把时间又被挥霍。图恒宇挨着他坐，神态也远不如来时那般怯懦，言语之间甚至有点邀功的意思，对马兆说：马老师，这一趟折腾还是值得的吧。
马兆没说值也没说不值，只问眼镜到时候怎么取。
“我周一再来就好了。”图恒宇顿了顿，似乎对马兆的反应颇不满意，铁了心要他承认：“你看，你还说三十四年都没变过呢。”
“那我更正，”马兆不堪其扰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很稳定了，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忘了人会变老吧，图恒宇想，原来这才是成长的最后一环。
“但你好像并不在乎。”
“生老病死。改变不了就接受，接受不了就要受苦。”
马兆说时没有看他，图恒宇却觉得自己无端被刺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刚才在听到医生要马兆再配一副眼镜的时候，马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让他的内心升起一丝快意。那是一种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情绪，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可能是积怨已久吧。从他拜入马兆门下的第一天起，人类在图恒宇的眼中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边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另一边是和马兆一样的机器人，两边泾渭分明，断然无法相互通融。他不得不作这样的区分，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人活着可以不睡觉，可以不犯错，可以不动感情，不流汗也不落泪。过了一个学期，某天他撞见导师午休时在办公室打盹，于是谣言之一不攻自破，两侧的海水微微收拢。又过了很多年，他听闻所长因私用公家的设备而写了检讨，险些挨了处分，便又撞破另一个神话。他隐约觉得，这些年过去，海中道路越收越窄，并在方才的那个时刻几乎融为一体——原来你也会衰老，并会为此感到诧异、突然、难以接受？生命不止给我出了难题，图恒宇想。
可马兆的回答太事不关己，几近伤人，将图恒宇好容易给他添上的人性光辉扑灭，海水骤然分隔。图恒宇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失望地转过头去，急速衰老的白日将他的镜片渡成茶色。
“爸爸，太阳为什么会变老？”
“太阳是个大火球，燃料快烧完了，就老了。那时候太阳会变成红巨星，比现在大好多好多倍，所以我们要搬家。”
“那烧完了之后呢？”
“哦，这个说不好，可能会变成白矮星吧。”
“白矮星之后呢？老到不能再老了呢？”
“……”
“太阳会死吗？它会不会怕？”
下车的时候已近黄昏，他们没有再回所里，而是直接去了马兆家。图恒宇觉得在马兆拿到新眼镜之前，自己有义务照顾对方的起居，对此马兆的眼神跟吃了螺丝一样复杂。他想可能是照顾一词有些扎耳，但他明知故犯且拒绝改口。进门之后，马兆脱下外套又摘了平光墨镜，径直走向客厅尽头落地窗边的餐桌——他们曾经在这张桌前面对面办公，那时窗外漆黑无光，窗内静默无声。
马兆拉开椅子坐下：“那你去把冰箱里的冻饺子煮了，我打个电话。”
北方人吃饺子无关于节气，马兆有空闲的时候就会包饺子，自己吃一顿，剩下的冻起来。图恒宇知道他这个习惯，但还是在冰箱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出两盒不知道什么馅的，也不知何时冻上的饺子。从月球回来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马兆家，感觉什么都没变，比如想找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到。马老师已经在打电话了，他只好自力更生，打开第五个柜门才找到锅盖。
上学的时候，他们聊实验聊到深夜，常常被保安大叔赶出来，马兆家就成了图恒宇的第二课堂。后来毕业了，有了丫丫，这里又一度成为女儿最钟爱的游乐场。再后来丫丫没有了，马兆将其略施改造，便作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所。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三十九岁的图恒宇，坚定了信念，完成了成长，不再需要教室，游乐场，也不再需要收容所了。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他一度隐瞒、利用，甚至威胁过的人的家里？
水开了，图恒宇把饺子下进锅，用一柄圆勺的背面轻轻地推，这招还是马兆教他的，他说这样饺子不会破。
等水开了再煮一会儿，夹起一个尝尝，觉得可以了就关火。
图恒宇点点头，放下筷子，关了火。他想取一个漏勺来把饺子盛进盘里，偏偏又死活找不到。他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安静，于是走出厨房。马兆已经打完了电话，静静望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他。
窗外是一轮罕见美丽，柔和的橘红色落日，正在静默中缓缓沉落。昏黄的暮色里，他望着马兆的侧影，第一次发觉老师头顶白发，已如森林深处的一层薄霜。意识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心脏狂跳，好像猛然从梦魇中挣扎起来，惶然地茫茫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年岁。
图恒宇记得，以前要是和马兆在办公室通宵，进度快的话，马兆会关掉半边顶灯，让他睡一两个小时。他盖着衣服仰在椅子上，不算舒服，没过一会就鬼压床。梦里和不具名的怪物搏斗，浑身动弹不得，拼死才醒来一次。才刚睁眼，那梦却有引力，不由分说又将他拽回去，与他死死粘黏。如此挣扎几个回合，终于坐起，余悸未消，心跳得厉害，疑心睡过了头。这时听见马兆的声音：才二十分钟，你睡好了？图恒宇不敢再睡，连忙点头：我不困了，马老师。古有南柯黄粱，醒来之后一切如旧，他却总怕颠倒过来，怕梦醒发现沧海桑田，世界趁他睡时偷换了模样。
他还记得，当年所长软磨硬泡地把他从马兆手中借走一天，应付领导视察，后来合照洗出来挂在墙上，他以为马兆根本不会发现墙上的照片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只是有天晚上在他们临走之前，马兆往那面墙上瞥了一眼，说所里不戴眼镜的真的只有你一个。他想这算一句夸奖吧，飘飘然地忘了规矩，伸手摘下马兆的眼镜戴在自己头上。好晕啊，马老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兆说这样眼睛要坏的，他却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晕得想吐，还想哭，看不清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怎么也摘不下来。后来马兆又说，适应就好了，于是他静静地忍受胃液翻涌，四肢麻痹，咬着牙死撑。最后马兆说这就是成长。
直到从致死的晕眩中幸存，有那么一瞬间，图恒宇的视野突然清晰，有如大梦初醒，忽而恢复了对世界的知觉。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清醒，但他确确实实睁开过眼睛，看见马兆站在医院长廊的尽头，背影没在清晨的阳光里。后来透过一千度的树脂镜片，他又在通红的落日之下看清马兆的每一根白发，看清他的老花，也看清落地窗上那个金黄色的自己。真奇怪啊，他觉得他们应该走在实验室里，明明他抢过马兆的眼镜戴上，只是上一秒钟发生的事情。
同样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指缝之间流淌，他没有试图阻拦，因为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后来他想，这是“正在失去”的感觉。他失去过很多很多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失去的过程有所意识。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已经空空如也，干瘪的心脏事到如今还会洇出最后一滴血来，无声地砸在地上，无声地消失了。他想，或许我的确做了半辈子的梦。这些年来浑浑噩噩，粗心大意，很多东西弄丢了也不知道。
图恒宇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又要跌回那个充满痛苦与希望的梦境里去，那梦的引力极大，梦中的苦与乐，比世间所有的噩梦和美梦加起来都还要多。曾经有人在梦境之外对我说话，我醒不过来，回应不了。如今好容易挣扎起来了，却又望着一轮衰老的落日无言以对。我说不清苦乐的梦境与凛冽的现实相比，到底哪个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在那个黄昏的最后一分钟，图恒宇想起了丫丫曾经问他的那个问题。太阳成为白矮星后会再变成什么样子，他竟一时答不上来。后来他专门查阅资料，得知恒星若寿终正寝，彻底耗尽燃料还没有崩溃坍缩的话，将会变成黑矮星——无光无热，真正的死亡。只是现实中黑矮星并不存在，因为形成黑矮星所需的时间远超目前宇宙的年龄：138亿年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没有见证过真正的死亡。
那是2039年，二十九岁的图恒宇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望向寥寥星空心想：太阳已经老去了，可宇宙才刚刚开始成长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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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落空的故事
一、作为私典的白首青山
甘露之变发生的当日，白居易独自在香山寺。政坛地震的消息竟能在一天之间自长安传至洛阳，在中古时代亦是相当惊人的速度。当天李训、郑注借甘露祥瑞诛杀仇士良等权宦事败，白居易同辈的友人王涯、白居易在洛阳时相识并结交的下属舒元舆皆受牵连。我们已无从得知这一天白居易是在香山寺散步时听闻到的这个消息，还是闻说了此事后登临的香山寺，总之，他在这一天写下了：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此即为题名《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的作品，题下...
一、作为私典的白首青山
甘露之变发生的当日，白居易独自在香山寺。政坛地震的消息竟能在一天之间自长安传至洛阳，在中古时代亦是相当惊人的速度。当天李训、郑注借甘露祥瑞诛杀仇士良等权宦事败，白居易同辈的友人王涯、白居易在洛阳时相识并结交的下属舒元舆皆受牵连。我们已无从得知这一天白居易是在香山寺散步时听闻到的这个消息，还是闻说了此事后登临的香山寺，总之，他在这一天写下了：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爲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此即为题名《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的作品，题下有白居易自注“其日独游香山寺”。“索琴”是嵇康被杀前索要古琴弹奏《广林散》的故事，“黄犬”则是李斯腰斩前对儿子的感慨。巧合的是，王涯、舒元舆亦皆在当天被擒获受腰斩，不知白居易是否连这样的细节都已有耳闻了。
此诗在白居易去世后漫长的时空中遇到了极大的争议，北宋中期即有一种观点，认为白居易此诗近乎幸灾乐祸，并非是前近代官僚该创作的体面的作品。阮阅《诗话总龟》卷五：“沈存中谓乐天诗不必皆好，然识趣可尚。章子厚谓不然，乐天识趣最浅狭。谓诗中言甘露事处，几如幸灾，虽私雠可快，然朝廷当此不幸，臣子不当形歌咏也。如‘当公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类。”此说恐怕并非章惇所起，而是其时相当普遍的一种观点（故陈振孙概述为“说者”，相比之下下述苏轼的反对才是需要开示姓名的少数意见）。叶梦得亦认为此诗专门针对与白居易有诸多爱恨的遇难宰相王涯，是白居易虽然虔心佛教、但仍无法超然物外的明证。苏轼则对此种说法有异议，认为“不知者以为乐天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哉？盖悲之也”。陈振孙的《白文公年谱》则综合上述两派观点，认为“其悲涯辈之祸，而幸己之不与”。
宋人对此诗品评的要点在于揣摩白居易的人品，这样的理校并无太大的意义。白居易此诗究竟想表达怎样的意涵，这是需要从白居易自己文字的脉络中追寻的问题。此诗中“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一句，谢思炜注将“白首同归”与“青山独往”分别注释，将“白首同归”作为对潘岳故事的化用，即
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集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世说新语·仇隙》）
又“青山独往”已见诸玄宗朝前后人物刘长卿的《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青山独往路，芳草未归时。”然刘长卿此句为受贬路上的作品，有“地远明君弃，天高酷吏欺”之语，和白居易此时退居洛阳的状态有所参差。
实际上，此处“白首”“青山”连用是白居易一个颇为明显且常用的私典，但不知为何历代少有研究者注意。作为一个有强烈自我对话意识与自反性的作者，白居易终生的创作中往往可见对与自己已有作品的回应，以及特定典故的反复。这点已是学界的共识。并且，白居易也是较早有意识地制作“私典”，在公开文本中赋予仅有个别读者才知悉的私密性内容，从而构建出自身文学世界的作者，例如此前我们已经讨论了白居易与元稹对“竹”典的化用与构建即为一例。而“白首”与“青山”亦是如此。但是，由于私典建立在双方共享特定的信息与记忆的前提之下，本身预设的读者群体即非常狭窄，只有个别乃至是一对一的关系。故而在失去记忆牵连的主体之后，如无来自白居易本人的特别说明，我们仅能通过其用例的推考其“所指”。其结论是白居易和元稹至少在元和四年初曾有共同辞官归隐的约定，这一约定往往被白居易表述为“青山约”或“白首青山约”（下简称“青山约”）。
在白居易之前，“白首”与“青山”确实是分别单行的典故。但从白居易的一系列撰作开始，二者连用的用例方才出现。这一现象也是元白唱和塑造出的私典常有的现象。这样在文学创作中集中加入私典，并成为之后创作的文学传统的下一个集中高峰，恐怕要到以苏轼苏辙兄弟为中心的文学创作集群了。
二、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约定
故事要从元和四年（809）说起。这一年对元稹而言是多事之年。其年二月元稹受裴垍提拔除监察御史，三月授官剑南东川，因得罪权贵，在这一年六月分务东台，转任洛阳。元稹离开长安，正是初秋时节。其时白居易正在翰林学士任上，正是一人在长安的寂寞时节。别后，白居易即有诗《别元九后咏所怀》：
零落梧桐雨，萧条槿花风。
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闲中。
况与故人别，中怀正无悰。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除去仕途上受挫，同年七月元稹的妻子韦丛在洛阳去世（周相录《元稹年谱新编》），对于元稹更是巨大的精神打击，有“忆昨初来日”“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等一系列感慨。在这多事的一年，元稹已有白发。（元和五年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白韵》“潘鬓去年衰”下有自注“余今年始三十二，去岁已生白发”）在元和四年七月白居易的《寄元稹》中，亦第一次提到了“青山约”：
身爲近密拘，心爲名检缚。
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
唯有元夫子，闲来同一酌。
把手或酣歌，展眉时笑谑。
今春除御史，前月之东洛。
别来未开顔，尘埃满樽杓。
蕙风晚香尽，槐雨余花落。
秋意一萧条，离容两寂寞。
况随白日老，共负青山约。
谁识相念心，韛鹰与笼鹤。
既然说元和四年是“共负青山约”，则缔约的时间显然远早于其时。这在元稹其年在洛阳的作品中也能找到一些影子。元稹《东台去》有“陶君喜不遇，予每为君言。今日东台去，澄心在陆浑。旋抽随日俸，并买近山园。……”并自注“仆每为崔、白二学士话陶先生喜不遇之事，且曰：仆得分司东台，即足以买山家。”故周相录《新编元稹年谱》亦据此谓元和四年元稹“已萌休退之心”。这一判断可更精确地落实到二月元稹授监察御史至三月离开长安之间的时段。约写于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间江州任上的白居易诗，有题名“昔与微之在朝日同蓄休退之心迨今十年沦落老大追寻前约且结后期”者，由此可知二人结青山之约是二人均“在朝日”。其中诗中描述所谓“前约”作：
往子为御史，伊余忝拾遗。皆逢盛明代，俱登清近司。予系玉为珮，子曳绣为衣。从容香烟下，同侍白玉墀。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纷纷无退者，相顾令人悲。宦情君早厌，世事我深知。常于荣显日，已约林泉期。
由此可确知此月是元和四年初“荣显日”业已缔结的。同诗下又述及“后期”，谓：
况今各流落，身病齿发衰。不作卧云计，携手欲何之？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则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间，白居易对于青山约有了具体的时间限定，即元稹与白居易二人嫁女并官满时，届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即可“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此处元稹之女即为韦丛所生的女儿元保子。元和四年韦丛去世时，元保子尚是孩童，所谓“稚女凭人问，病夫空自哀”（元稹《城外回谢子蒙见谕》）。至元和十二年，元稹续纳的安氏又为元稹生育有一子二女。而元和十一年白居易的女儿阿罗亦在江州降生。作为虔诚的佛教徒，白居易早年的诗歌中常有视子女为“累”的倾向。元和五年白居易长女金鑾子周岁时白居易所作《金鑾子晬日》中即谓“惭非达者怀，未免俗情怜。从此累身外，徒云慰目前。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只是元和六年金鑾子即夭折。元和八年白居易怀念早夭的女儿时，有“始知骨肉爱，乃是忧悲聚”之语，是用佛经《别译杂阿含经》开解自己的方式（谢思炜注）。但这样的念头在抚养阿罗与弟弟白行简子阿龟时似已不能看到，恐怕因是老年得子，已多是“老幼不相待，父衰汝婴孩”（白居易《吾雏》）这样的担忧了。
与“白首期同归”类似的表达，亦见于元和十二年四月白居易寄去通州的《与微之书》中。其时因为各种原因，白居易与元稹联系中断已有两年之久。信中他写道：
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爲之，谓之奈何？
其中两人分在两地久未通信情况下的“各欲白首”之语，即可作为“白首期同归”的对照。此信中白居易又有赠诗：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菴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其中“笼鸟槛猿俱未死”一句，与八年前元和四年白居易在长安寄往洛阳的《寄元九》中的“谁识相念心，韛鹰与笼鹤”，亦共享了相类的典故。
三、元稹的亡故
长庆三年（823）的除夕之夜，在杭州的白居易向越州寄去了《除夜寄微之》，有“老校于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之语，又提到了辞官退居之事。五年后大和二年（828）的除夕之夜，其时白居易已回到长安，在越州的元稹异时追和（周相录《新编元稹年谱》），所谓“休官期限元同约，除夜情怀老共谙”，亦提及了青山约的事情。
大和三年（829）二月元稹在越州投简阳明洞天，作《阳明洞天诗》并立石（《舆地纪胜》卷十、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六）。其诗文与石刻今皆不存，但大和三年白居易所作的和诗仍见于白集，其中又一次以青山约向元稹发起了辞官归隐的邀约：
伊予一生志，我尔百年躯。江上三千里，城中十二衢。出多无伴侣，归只对妻孥。白首青山约，抽身去得无？
值得一提，其时白居易因病自长安分司洛阳，有想去越州拜访元稹的念头（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元稹亦屡次去信劝诱，不过终未成行。
但是，两人的约定并未兑现。同年九月，元稹首诏改任，要入京为尚书左丞。自越州北上的路上取道洛阳，与白居易见面。这次相会，即是白居易《祭微之文》中提及的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冥冥之中，元稹似乎已意识到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所赠二诗极悲：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白居易此时则似乎还没想到这一层面的事情，送别之际，仅作“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云云。不久之后，元稹因再次受到排挤，出为鄂州刺史，大和五年（831）七月因急病死在任上。此时距白居易“白首青山约，抽身去得无？”的询问，也不过两年时间。至此，二人跨越22年的青山约，就此落了空。
四、洛阳的舒员外
大和五年八月，另一个人因仕途不畅分司东都，来到了洛阳。这个人就是舒元舆。
白居易时年已近六十岁，与舒元舆相差二十年有余。对时任河南尹的白居易而言，舒元舆是同事，是晚辈，也是他晚年在洛阳新交的忘年小友。大和六年至七年间，白集中频见白居易与舒元舆的诗歌来往。当然，由于舒元舆的别集不存，现在仅可见来自白居易一方的诗文，而舒元舆的那一半镜子已坠入中古时代浩繁的流失文献之中。但仅凭白居易的这一半，亦可见二人曾经亲密的关系。
大和六年初秋，洛阳的天气依然炎热，百无聊赖中，白居易向舒元舆发出了“同宿”的邀请，是目前可见的两人第一次诗文来往：
何堪日衰病，复此时炎燠。厌对俗杯盘，倦听凡丝竹。藤牀铺晚雪，角枕截寒玉。安得清瘦人，新秋夜同宿？非君固不可，何夕枉高躅？（《苦热中寄舒员外》）
这里“非君不可”的“清瘦人”，大概就是舒元舆形象的写照。到菊花盛开的季节，白居易又代与舒元舆亲密的伎女（白居易自注：英、蒨）邀请舒元舆同游：
罗敷敛双袂，樊姬献一杯。不见舒员外，秋菊爲谁开？（《九日代罗樊二妓招舒着作》）
此事还有一个尾声。舒元舆赴英、蒨二人之约后，在香山寺多日不归，还给正在辛勤工作的河南尹白居易寄去尺牍极力赞美香山寺的好风景。白居易因而回赠了一首颇为幽默的诗排调舒元舆：
香山石楼倚天开，翠屏壁立波环回。黄菊繁时好客到，碧云合处佳人来。酡顔一笑夭桃绽，清吟数声寒玉哀。轩骑逶迟棹容与，留连三日不能回。白头老尹府中坐，早衙才退暮衙催。庭前阶上何所有，累囚成贯案成堆。岂无池塘长秋草，亦有丝竹生尘埃。今日清光昨夜月，竟无人来劝一杯。（《舒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
其诗上言舒元舆在香山的快活，下言白居易自己在河南尹工作中的疲惫，“早衙才退暮衙催”数语颇有怨怼。尔后又话锋一转，落到轻轻埋怨舒元舆连日不归，让自己不免心生寂寞的事情上。“今日清光昨夜月”，都是舒元舆流连香山之际错过的与自己可看的风景。但因他在香山，“竟无人来劝一杯”。
劝酒之语，亦见于第二年，即大和七年（833）的仲春白居易所作《酬舒三员外见赠长句》中：
自请假来多少日，五旬光景似须臾。已判到老爲狂客，不分当春作病夫。杨柳花飘新白雪，樱桃子缀小红珠。头风不敢多多饮，能酌三分相劝无？
有趣的是，此时已有“小红珠”的樱桃树，春花烂漫时亦由白居易与舒元舆共享：
樱桃岛前春，去春花万枝。忽忆与宗卿闲饮日，又忆与考功狂醉时。岁晚无花空有叶，风吹满地干重叠。踏叶悲秋复忆春，池边树下重殷勤。今朝一酌临寒水，此地三回别故人。樱桃花，来春千万朵，来春共谁花下坐？不论崔李上青云，明日舒三亦抛我。（《履信池樱桃岛上醉后走笔送别舒员外兼寄宗正李卿考功崔郎中》）
白居易在洛阳时居住的履信坊中亦有李仍叔宅第，是白居易与朋友们常游的地方。此诗朱《笺》系在大和七年。不过，由于舒元舆离开洛阳的时间已不可详考，故我的态度还是对此存疑。白居易在此诗中埋怨马上要在这棵樱桃树下第三次送走友人，即舒元舆，则其创作的时间是小舒将要赴阙的消息已传至洛阳的时候。白居易伤心的是“樱桃花，来春千万朵，来春共谁花下坐？”“明日舒三亦抛我”。对于此时年过六十，旧友已一一零落的白居易而言，这样的分别显然是相当不舍的。
至大和八年李训拜相，其在洛阳服丧时业已与舒元舆交好，舒元舆亦由此得以离开洛阳任职台省（朱《笺》以此时在大和七年，案李训释服在大和八年，其年十月入翰林院。舒元舆转任更可能在大和八年李训释服后）。其时白居易为小舒作赠别诗《送舒著作重授省郎赴阙》：
三岁相依在洛都，游花宴月饱欢娱。惜别笙歌多怨咽，愿留轩盖少踟蹰。剑磨光彩依前出，鹏举风云逐后驱。从此求闲应不得，更能重醉白家无？
大和八年冬天的一个雪夜，登临菩提寺的白居易向东遥望香山寺，又回忆起了与舒元舆一起在某个月夜同游香山寺的情形：
晚登西宝刹，晴望东精舍。反照转楼台，辉辉似图画。冰浮水明灭，雪压松偃亚。石阁僧上来，云汀雁飞下。西京闹于市，东洛闲如社。曾忆旧游无，香山明月夜？（《菩提寺上方晚望香山寺寄舒员外》）
其时舒元舆已因与李训交好的缘故快速拜相，但白居易在诗题中仍称舒元舆为在洛期间的“舒员外”。我也考虑过本诗是否有可能作于大和八年初的雪天，但这样就没有必要在“西京闹于市，东洛闲如社”中专门将长安的繁忙与洛阳的平和作对照，故本诗更可能作于舒元舆赴长安之后。从这个角度来看，对白居易来说，小舒作为“三岁相依”的旧友“舒员外”的事实，并未随他快速的荣升而改变。而至于“香山明月夜”，无疑又是仅有白居易、舒元舆二人才知晓具体情形的私典，是有专门指代的记忆，我们后来的读者已无法分享。
大和九年舒元舆等人横死对白居易震动极大。除开头所引甘露之变当天白居易在香山寺独游之作外，同月他还有自注年月的《咏史》诗，亦引李斯故事，感慨“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这种担忧，在白居易青年时代尚未入仕途时目睹韦执谊流放崖州之事即始终伴随着他的担忧，亦是白居易急切希望完成青山约的底层思想。
《太平广记》卷三五〇中保留了一篇晚唐小说《纂异记》中题名《许生》的故事，亦即《喷玉泉幽魂》。描述了武宗时一个姓许进士傍晚投宿甘泉附近时，在喷玉泉附近遇到了甘露之变遇害大臣们的鬼魂的故事，亦可见此事在中晚唐人记忆中的震动。身着紫袍佩戴金鱼袋的众人中，有一个“少年神貌扬扬者”，前人学者认为此即是指舒元舆。众鬼魂在草丛中如往昔一样吟诗，在诗中埋下自己的怨怼，其中有“白首同归感昔贤”的文句，而那个“少年神貌扬扬”的所吟的是：
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淸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影照洿宫。
这当然是小说家的创作，几首诗写得亦显然并不高明。但“春月不知人事改”一句，很难不让人想到白居易大和八年寄给小舒的“曾忆旧游无，香山明月夜”一句。而对白居易来说，“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当年的青山约只有自己一人奔赴，此外就再无他物了。
五、尾声
开成三年（838），白居易写下了作为在洛阳生活的自我写照的作品《醉吟先生传》，其中自我塑造的是一个沉溺于美酒与醉意、不再过问世事的老人的形象。其中拟阮籍的《咏怀》，有诗一首：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此处亦是“青山”与“白发”对举，如果说此亦与白首青山约的表述有所关联，不免会有凿之过深的嫌疑。在此姑且作为一种可能的理解置于此处。并且，从《文选》的时代以来，即有将阮籍《咏怀》理解做阮籍“在晋文代常虑祸患”从而隐晦表达心情的一组作品，白居易大概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
关于晚年在洛阳的白居易，有一条材料我非常喜欢，见诸《唐语林》引康骈的《剧谈录》：
卢尚书简辞有别墅，近伊水，亭榭清峻。方冬，与群从子姪同登眺嵩洛。既而霰雪微下，说镇金陵时，江南山水，每见居人以叶舟浮泛，就食菰米鲈鱼，思之不忘。逡巡，忽有二人，衣蓑笠，循岸而来，牵引篷艇。船头覆青幕，中有白衣人与衲僧偶坐；船后有小灶，安铜甑而炊，丱角仆烹鱼煮茗，泝流过于槛前。闻舟中吟笑方甚。卢叹其高逸，不知何人。从而问之，乃告居易与僧佛光，自建春门往香山精舍。
康骈于唐僖宗乾符五年（878）登进士第，距离白居易、卢简辞的时代已足够遥远。不过，作为同样有游历京洛经历的人，他收集到的这些洛阳故事，大概是晚唐还在洛阳士人间流传的美丽传说吧。卢简辞在会昌年间任浙西观察使（《唐方镇年表》），后又入朝。则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发生过，大概是卢简辞赴阙之际在洛阳稍作停留的时刻。冬天的洛阳，雪微微的下，做长辈的在伊水畔嵩洛间向年轻人们说起难以忘怀的江南风物，江南的小舟，泛舟的江南的人。结果就在此刻，伊水中经真有小舟经过。白的雪，苍白的天与地与山与河，里头有盖着青幕的小小的船，小童仆在煮茶，穿白衣的老人就像仙人一样同僧人笑谈着，漂荡而过。就连卢简辞或许都有刹那间失神。遣人一问才知道，那就是白居易，正与僧人朋友前往香山精舍。
最后如大家都知道的，白居易临终前“遗命不归下邽，可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家人从命而葬焉”，最终走进了自己晚年惨淡经营的香山的空间中去。香山寺，香山寺中供奉的白集，再到白居易自己，自此白首青山之约由白居易单方面得到了完满，但也完全成为了伊水畔的美丽传说。据五代宋初的《贾氏谈录》：
白居易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相传洛阳士人及四方游人过瞩墓者，必奠以巵酒，故冢前方丈之土常成渥。
从张洎的口吻来看，他大抵是没有见过白居易坟前常年被酒水濡湿的土地。虽然跨越了时代和陵谷变易，但我于今年年初拜访香山上的白居易墓时，依然看到有人留下的酒与酒杯。香山空间由白居易营建，而白居易自己也已成为了洛阳时空中一个注定成为永恒的人物。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白居易会念想的要点。
时间回到大和六年（832）香山寺藉由元家赠与白居易撰写元稹墓志铭的酬金修葺完成的时刻。白居易在《重修香山寺毕题二十二韵以纪之》中以视香山寺为“可怜终老地，此是我菟裘”。至于常在香山寺居住的原因，是“须除爱名障，莫作恋家囚。便合穷年住，何言竟日游”。“爱名障”典出《华严经》，所谓“一切众生，有惜寿命，有爱名闻，有重官位，有着男女，有敛妻妾，未称所求，多生忧怖，我皆救济，令其离苦”。即便如此，无法忘怀的还是：
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言及于斯，涟而涕下。（《修香山寺记》）
如果真要为叶梦得的说法找到更合适的例证，即白居易即便虔信佛教，仍有不能超乎于外物的事情，恐怕就是在这里了吧。
二刷许愿机卷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
最近重看了道猴的《至瑰极宏之愿》，这卷我第一遍其实没看懂，场景、视角、时间线切换太频，读起来不顺畅。自然，看完全卷之后，会发现信息丝丝入扣，埋线放线也很漂亮。问题是，要我在这么长的一卷连载期间，顺着阅读进度记住大量碎片断口，云里雾里地等待不知会何时出现的接口拼图，并在拼图出现后马上准确地从记忆里把对应的信息碎片掏出来，太为难人了，初次阅读过程中错失大量主线要素实属难免。
但我仍然很喜爱这一卷，因为姬寻。
姬寻与我关注过的其他角色的最大区别大约在于，早在故事讲述、谜题展开之前，他就已经是个“已完成”的人物了，他是主角的敌人，坏事做尽，必将毁灭。他遥遥走在故事前方，读者沿着主人公的视线追踪在后，零星残迹一点点印证前文的指向，为这指向细细做下注解。
我很难抗拒这种未尽而已完成的故事。
特别是看到老人与三个愿望结尾，意识到此处伏笔时，非常强烈地想写点什么，梳理这一刹那涌来的无数感慨。
-声线管工遇仙-
札与姬寻的因缘是很经典的长生种与短生种故事，他们之间不涉半点浪漫情爱，但自札视角所述的遇合始末，比01与玉音女的往事还要接近志怪作品中的遇仙传奇。
在札的童年，医师便僻居于远离聚落的边郊。他似乎无所不能，天灾在其居处自行消散，死亡在其手中化为生机，不受任何世俗的因果缠绕，也不为一切凡人的悲喜侵扰，总是人们有求于医师，医师接受人们回报的物资似乎并非出于需求，只是随俗。岁月流逝，医师也同一般人那样老死，在札记忆中，这个过程同样笼罩着非同尘俗的离奇之感，比起凡人亡故，更像仙人尸解。
医师的存在略微荫庇了当地的乡民，札因此拥有一段许是比原定命运顺利一些的前半生。待到他将生活经营成就，稳定度日的时候，却又有天上人要来加倍追索他懵懂时蒙受的那点福泽，于是札被奇遇所累，面临灭顶之灾。
在这绝境之中，医师——姬先生从天而降，将札救拔而出，他再一次施展神仙手段，生死肉骨，挽厄难于未发之初。
肉体凡胎是不可能具备这等神通的，姬先生便褪下那具用来混同于普通人的化身，将迥异常人的本相坦露在所有人眼前。
人们敬姬先生而远之，如同敬畏不可测的黑天，尽管他们的畏惧不能左右黑天降下的任何意志。札也一样，他对这异人心怀恐惧，他知道对于黑天一般莫测的神人来说，自己的存在或意愿都微不足道。
但是，那些儿时记忆中绚丽的光斑，屡次获救的侥幸，都给了札一些额外的勇气、信任和信心，而已经几番颠覆的生活则削减了他翻越常识樊篱的恐惧。
札像一只迷途的小狗闯进姬寻的旅舍，在一个随时可以毁灭一切的人身边打转。对于姬寻描述的世界，札连想象都很困难。
姬寻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对他的未来亦是如此，反之则不然。
姬寻给札的人生铺设一段妥当的岁月，在离去之前，他向札诉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知道札不能理解。
他们之间格差大到了仙凡有别的程度，但在我看来，并不是单方面的施予。我想姬寻从札的陪伴中获得了很多东西，那些他不擅长表述的东西、知识信念无法定义的东西，那些他只能分析但不知如何安放进自己生命的东西。
我不知道姬寻向荆璜许下面会请求时，是否理解了札对他的关切中所含的同情。
——在年老声线管工辞世前，他即将从肉体需求、伦理约束、对此生的责任与期待中解脱出去的时刻，此刻，札不需再怀着忐忑仰视这位莫测的保护者，此刻，他看见一个如自己般在幽暗广袤的未知中迷途的凡人。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相信，他切愿医师于此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妥巴与死秩大盗-
妥巴如同札的反面。
妥巴机敏，好学，主动，遍身棘刺，勇于思考和表达。他不会安于现状，不愿随波逐流。他命运节点上出现的关键人物，不是辜负他，就是否定他，或者二者兼有。
妥巴越不幸，就越坚持自我的正确，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他对姬寻冷嘲热讽，恶语訾骂，他知道这个解救自己的外来者并不是善。
但妥巴上了贼船，为了存活下去，实现自身的价值，他帮助姬寻完成的一个个计划，正在否定他曾经坚持的正确。妥巴在言辞上辱骂姬寻越是尖刻难听，越说明他行动上的屈从给自身造成的痛苦。
姬寻看上去不在乎辱骂，也不在乎创伤，全当成一种安抚协作者的资源，当他的计划悖逆对方的价值观和情感体系时，用来调节协作者的情绪，让配合度保持在一个可接受的区间。就算对方其实是受胁迫而只能协助他。
他对待妥巴，就像对待札时一样耐心，循循善诱，有问必答。作为一个无远人，即使是精于谎言话术的无远人，姬寻（或者说0305）内心总有一部分会判定谎言导致低效。在他意识得到的范围内，他不骗自己，在他认为非必要的范围内，他也不骗别人。
妥巴向姬寻问及生命的本质时，姬寻毫不避讳地拿彼此举例，只因这个例子妥巴最能理解，是最有效的说明方式，尽管它必然伤害妥巴的感情。仿佛在以一个引导者的身份，等待一个能与他对等交流的对象。
在这个位置上，他先遇见了妥巴而非朱尔，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对于姬寻给出的每个答案，妥巴总是尽力倾听并思考，再从脚下的立足点臧否取舍，他用姬寻提供的透镜窥望他从未得见的宇宙，辨认自己在其中可能的位置。不论表现得如何尖刻易怒，妥巴实际具备很强自控和判断力，他拥有一个能在饱受伤害之后，依旧对这危险的世界怀抱好奇和善意的灵魂。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姬寻没有去握住妥巴那只表达承诺，或者说友谊的手，他遵循那个最妥当的运算结果，与此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道别。
当这个故事的幕布落下，我忍不住会假设他们在一个更温和的时空相遇，在那里，妥巴与姬寻或将互为益友。
只是，对于姬寻来说，这样的时空从未存在。
作为追寻向上与变革、力图化不可知为可知的求索者，亲手揭开温室的天幕，赤身暴露在极寒宇宙之中，或许是一种命运。
-第一千零一夜-
令不可知与不可得磨灭于无限历史选择中的终末无限之城，它的光彩如同天方夜谭真实具现。它看上去太像一切神话、理想、信仰指向的最终乐土，它的名字无比贴切。
它达成了朱尔们最初的目标，但这些作业者逃离了这个曾经矢志以求的“美好世界”——任何选项都正确，意味着选项本身失去意义，无限溢出了有限的容器，他们失败了。
与其他人不同，朱尔不承认失败，她在逃离之后依然坚持着想要返回之前的路线上，找到那个导致无限逃离容器的纰漏。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正确。
面对她的疑问与表述，姬寻是否看见曾经的自己？
朱尔的自信在她对外界的无知衬托下，显得很可笑。但她有一种格外出众的勇敢，会毫不迟疑地向黑暗伸出自己脆弱触角，试探温室之外的不可知，她全力用原有的常识体系去解释反常，试图从中搭起一条可知的通路，这种勇敢背后的支撑物之一，也许便是这种无知的自信——她坚信曾经构成自我的那些本质是坚实的，坚信自己能承担错误的代价，为了最终的正确。
“真正的恐怖需要智慧来辨识”。然而，大多数人的智慧，只能通过经验来淬取。
姬寻得到了这份经验，和大多数人一样，为时已晚。
当不死之猫与死之幻象的友人追逐着美酒与狂欢跃入第一千零一夜的盛大尾声时，而姬寻也在曙光中卸除魔法师的妆容，走进现实的尾声，他的退场很平和，如同在场上时一般无二，用诡辩或折衷安排他力所能及的大小事务，仿佛正要去赴下一场奇幻的演出。但是，在姬寻那用运算线程填满的思想的荒原中，那些童话幻梦无可容身，不复存在。
在实现一切愿望的金铃与惩戒一切非法许愿的执行人之间，姬寻只能直视阴影，交出他后台休眠的线程，他那些为了节约资源而埋藏起来的无效思考，那些层层埋藏的、不能也不必再说的结论：我失败了；我错了。
他曾经坚信自己的正确，这份坚信最终导向了一场不可挽回的破灭，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没有回头。
仅在这个没有生者知见的时刻，他向死者坦承内心的结论：
“我后悔了。”
之前和人开玩笑说，安纳托尔和姬寻都是“失足青年”，其实失足并不能概括我这个古怪的偏好，须得兼备初心本贞兰因絮果、聚九州铁铸成大错、亢龙有悔回头无路这三个特点，才格外叫人扼腕叹息。
——他如此自爱和自负，可见其最后放弃和否定的，并不是对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
也因此，他偿付债务的时刻，才足够让人动容。那不是在把一个不想面对的负担，随随便便甩给其他人，让别人代替自己去背负选项、赋予价值，而是“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走到这里了，我接受这个结果，但愿它还有可取用之处”。
直到最后，姬寻也仍然坚持着，用他以为的正确去寻找一条或许可能的出路，如果这条路最终无法走通，那他也亲身证否了这个路线——用整个自我的存在意义，为后来者排除一个错误，成为正解到来前被划去的一个选项。
他完全明了自己已走上一条指向毁灭的直路，而犹不放弃一切自赎的行动，对已经无药可救的自己也好，对看上去毫无希望的末来也好，都全力挣扎到最后一刻。不论落在什么处境也向往高处的阶梯，不与泥沼同流的心灵，是他们人性中最打动我的部分。
继续pentiment二周目成就收集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
一开始是为了弥补遗憾，看看之前没选的选项文本，不过意外地发现了一些错过的剧情，比如说纺纱的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小可爱厄休拉，等等。
一周目时差一点点，没能劝阻伊卢米纳蒂销毁异端书籍，出于爱书者的人设，安德里亚斯只好放弃获取信息，自行扣下那本书。而二周目我有目的地调整了一些发言选项，劝说成功，得到了一个成就：simple soul。
如果不论那条修女作为帮助条件许诺的信息，这两次的结局都一样：画师私藏了那本书，区别在于以“灵魂纯洁”为目标的伊卢米纳蒂对此的认可。
在第二章的后半段，因为想愐怀一下即将成为历史的古迹，我在大教堂内部乱逛，这才发现了之前完全忽略的修道院内部嫌犯……只能说机缘巧合，如果一周目我知道还有盖伊的事，肯定优先把黑锅扣给他。但是吧，这个选项会让后面磨坊主的介入稍微不自然，而我这个玩家受种种心理因素影响下产生的代入感，必然也不会有一周目时那样强了。
出于对这周目磨坊冲突的不协调感的介意，我又读档换开了马丁线，结果马丁线接的还是磨坊主介入，虽然说那个理由也不是不行但是……果然我一周目感受到的那种强代入是一种机缘巧合。
二周目乱逛修道院触发了一个很美的场景：
仅仅截图不太能体现那一场运镜的美感，引出这一幕的是吕迪格空灵的唱诗声，修士们闭居密室，分散在于三层图书馆，各怀忧怖困苦。但在歌声中，众人神沐天光，进入一个与尘世相对应的心灵天国。
是仅次于第二章结局的美妙运镜！
这次进第二章结局时，特意把整个转场录了下来。
这震动人心的几分钟里，人物的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极其精炼：生活还能保障的工匠们担心局面失控，向起义者保证公爵之后不会追究；教士们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恢复从前的日子”。而彼得重复“像过去那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说这句话时的绝望，站在他对面的安德里亚斯，还有画师身后的教士、学者、工匠们在那个瞬间没有领会，不能领会。能领会的人们都站在彼得身后，他们之间那不可见的泾渭终于形成实质。
彼得点燃图书馆走出来，大佑格将手搭在父亲肩膀上。与此同时，安德里亚斯扑入火海。所有人从两边散去，火光映照下的图书馆门口，只余下克劳斯抱着女儿，在呼唤友人的名字。
画面转入广角，观众看见整个故事的结局，整整两个章节里堆积到无可维持的矛盾终于化为血火，在这个仲夏夜基耶绍燃起的火光，照出惊怒狂乱的人群，两天前，节庆篝火边的欢聚仿佛是对此刻的预演。
剧情高潮卷着玩家从最高处砸落，而后，潮水退去，玩家被推出故事，轻轻放在秋日的林野。在那样一个毁灭性的场面之后，我看见的不是废墟，不是陌生的新居民，而是自古至今都生长着的郁郁森林，过去掌管药草修女仍在林地间从事采集，而昔日孩童长大成人。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句子：离离原上草。
有人离开了，有人不在了，也有人扎根于此，用自身的存在延续塔兴的历史，他们就像生在塔兴的萋萋芳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