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千江第二回,这次讲一个崇祯皇帝和小宫女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不看第一回也可以。
阅读顺序从左至右。
可配合BGM食用:http://5sing.kugou.com/fc/14680949.html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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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若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
【祯温】破妄
预警:噩梦,虐向。
sp有,其他内容有省略。
我对你的爱意让我永堕地狱轮回。——题记
温体仁推开了一扇房门。
屋中的一切陈设简朴而陌生,几样家具物什又隐隐透着熟悉的影子。他不知这是何地,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可是,那是谁呢?他怎么也记不得了。
里间有说话声若隐若现地传来,他循声走过去,绕过屏风格挡,视野便开阔起来。他看到空旷的屋子尽头是一袭微微飘动的帘幕,人声大约便是从帘幕背后传来的。
然而,他越是走向屋子深处,将人声听得逐渐清晰,心中便愈觉骇异。那人声不是寻常的交谈抑或争吵,而分明是——呻吟、哀泣和斥骂。
体仁皱起眉,难道竟是有人寻了...
预警:噩梦,虐向。
sp有,其他内容有省略。
我对你的爱意让我永堕地狱轮回。——题记
温体仁推开了一扇房门。
屋中的一切陈设简朴而陌生,几样家具物什又隐隐透着熟悉的影子。他不知这是何地,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可是,那是谁呢?他怎么也记不得了。
里间有说话声若隐若现地传来,他循声走过去,绕过屏风格挡,视野便开阔起来。他看到空旷的屋子尽头是一袭微微飘动的帘幕,人声大约便是从帘幕背后传来的。
然而,他越是走向屋子深处,将人声听得逐渐清晰,心中便愈觉骇异。那人声不是寻常的交谈抑或争吵,而分明是——呻吟、哀泣和斥骂。
体仁皱起眉,难道竟是有人寻了僻静之处,胆敢私设刑堂不成?他下意识环视四周,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仆从,手无寸铁,理智本能地提醒着他,继续往前走并非明智之举。
可是,他分明强烈地感到,帘幕之后,是他的故人,他所要见的人就在那里。
他犹疑地再走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滚动声。
体仁目光下移,看到一条摔碎的玉带。他蹲下身,拾起了玉带,举到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只有一品文臣才有资格佩戴的玉带,虽然明显经过了暴力扔掷,且不止一次,仍能看得出玉石的形状纹理——与他晨起出门前,侍女系在他腰间的那条玉带一模一样。
他脑中轰地一声炸响,思绪纷乱中,他伸出手慢慢摸向自己腰间,想要确证一个事实:那里除了层层衣料,空空如也!他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处,怎会将玉带遗落了,又是谁将玉带用力砸过?!
“啪!”
一声清脆的鞭笞声突兀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惊得他猛地起身,四处张望。手中那条贴身多年、熟悉无比的玉带仿佛一瞬间也变得烫手,体仁回过神后,连忙将它丢回原处。
“臣没有……绝没有……”随着有规律的声声鞭笞,帘幕后面的人声更响了。那声音饱含着巨大的痛苦。而他对这痛苦,有着不可脱卸的责任。
无法再回避,体仁重新将目光转回那道帘幕,一步步走到距它几丈远的地方。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点燃了,映得帘幕通透。他看到帘幕后是一张床榻,床榻上的情形被遮住了大半,看不分明,却清晰映出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姿势颇为怪异。他盯着看了又看,才明白那人是仰卧着,被吊起了双腿。
意识到这点后,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心头。可他无法自抑般地,继续一步步向前挪动,想看得清晰一点,再清晰一点。
“啊……停下,停下罢!”
那身影来回挣扎晃动,吊起的臀腿经受着严酷的鞭笞,不时激得上身打着挺起来,又无力落下。
然而眼前所见这些朦胧画面还不足以令他感到十分惊怖,令他惊怖的是帘幕后传出的无比清晰的嗓音。忍辱的,乞怜的,狼狈的。
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不,饶了臣……”
他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喉咙,似乎这样便能将那声声哀泣扼住。没有用。鞭笞声混含了破碎的痛呼,不断灌入他的耳朵。
在鞭笞声的间隙,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挑了些近日言官骂他的最刻毒的话重复着:“外廷说你无君无父,是也不是?”
“是……”
“说你廉耻丧尽,是也不是?”
“是,臣是!”
“说你欺君窃权,是也不是?”
“臣,臣……”
那人的声音中带了痛苦的迟疑,随即不知又经受了什么严酷的责罚,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痛哭:“呃啊啊!陛下,求求您——”
体仁被那声“陛下”猛地烫到了,蓦然瞪直了眼睛,颤抖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尽管他早已辨出了那熟悉不过的年轻声线,但他仍抱了一丝逃避之心,拒绝在这无比的荒谬中相认。然而,紧接着响起的讨饶之语更不容他再作他想。
“臣欺君窃权,臣罪孽深重!求陛下怜悯,求您开开恩……求您……求——啊!”
那些颠三倒四之言,被痛楚逼得几不成句,破碎不堪,紧接着又被一记响亮的鞭子声噎回了喉咙中。
体仁沉默地立于帘幕之外,直面着这一场不知上演了多久的刑罚。越是思量着种种重合的熟悉感,便越觉得此时此景,此身此世界,皆为荒谬。
自己受不住疼的时候会如何反应,如何求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不过了。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悲惨万状的受刑者,便是另一个自己。
……
……
……
“臣最大的罪……最大的罪,是痴执。”那人忽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笑,说道。
皇帝闻言止了动作,凝视着那人许久,蓦地爆发出尖刻的笑声:“好啊!你果真是无君无父,终于不伪饰了?”
那人嘶喊多时,嗓音变得沙哑暗弱:“臣从前……是欺君了……”
体仁久久立于帘幕之外,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君臣之间,原不该这般相对。这是个命运的错误,是个庞大的悲剧。他想要转身逃走,他再不要目睹这一切了!然而,他的脚却像石化僵硬了一样,无法挪动半步。
他是坐视悲剧上演,无可奈何的神像。他是反复徘徊断点,没有去处的孤魂。
这一切难道便是他的因,他的果,他的罪,他的孽?
不,他不甘心,他不屈服,他不相信!!
是谁!是谁安排的这一场戏!是谁胆敢如此恶意捉弄他!是他早已背弃的列圣,还是从不显现的天意??
不,这太荒谬了,这一定是梦!醒来啊!醒来啊!!
他使劲儿呐喊,却发不出声音,使劲儿掐自己的手掌,全然感觉不到痛。愤怒催逼之下,他回身捡起地上那条冷硬的玉带,奋力向那道帘幕掷去。
玉带被贯注了他全部的反抗之力,在空中翻滚,抛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穿过两片帘幕中间的缝隙,落到了床上,却奇异地悄无声息,似乎全未在一帘之隔的另一个世界中引起注意。而帘幕之后的动静依然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邪佞!异端!亡国奸臣!覆邦祸首!”
“臣罪孽深重……是自作孽……自作孽……”那人气若游丝,喃喃重复道。每一次出声,都让他感同身受到催心剥肤的疼。
不可能,那不是他,那不是陛下!他岂会认这等强加之罪?陛下也绝不会如此待他!
他的陛下,怎会拿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所惯用的谩骂,转回身来戕害他呢?
体仁想到此处,一刹那间心头清明。他愣了愣,蓦然大笑一声,面庞上浮现出了然与轻蔑之色。
循此思量,眼前愈发明朗。什么亡国奸臣,什么覆邦祸首,大明天子岂会口出此等不详之言?简直悖理乖谬至极!
是梦魇,对,的确只是梦魇而已。他已经从天子身上找出了其中最大的破绽。
区区梦魇,他便当真全然无能为力么?
既然自己已然觑破,此为幻梦,为妄识,那么,他现在便要——亲自打破这幻妄!
可是,他手无寸铁,屋内空空荡荡,要如何打破这一场梦?体仁神色焦急地四下环顾,目光逐渐转回来,聚焦在了那道微微飘摇的帘幕。
“够了!”他轻笑一下,低声自语道,“躲在帘幕后面装神弄鬼的伎俩该终止了!”
五蕴皆空,空在何处?非空非五,道亦如是。天地山川皆随心之起灭,妖魔幻妄无非心之迷津。
他敢弑圣人,如何破不得这幻妄之境!
体仁当下撑住心神,电光火石般迸发出决绝之意,大步迈上前,一脚踏入床前的血泊中,奋力一把扯开了帘幕。
一阵狂风吹过,吹起帘幕在他身后四处飘荡,让地狱诸景在眼前无所遁形。
梦魇并未终结,反而引他堕入了更深处。
眼前的世界依然坚固,没有料想中的分崩离析。四处流淌的血是真的,天子的身影也是真的,哀泣的回声似乎还在萦绕着,只是未见到一副与他肖似的身体。床上是一具身着绯色官袍的枯骨,被崇祯紧紧拥在了怀里。血肉似乎全然流失流尽了。
崇祯正抱着另一个体仁而哀恸万分,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脸庞上满是混着血的泪痕。他下意识地想,那是自己流的血吗?
皇帝的目光直直看向他,眼中涌起一股欢喜:“温卿,朕一直在等你回来,很久了。”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扭曲痉挛,手脚冰冷,似乎被透心的寒意冻住了。
不对,不对!他是谁,那具枯骨又是谁?!
崇祯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平静道:“不用怜悯他,他解脱了,弃朕而去了。又将朕孤身一人留在了这里。”
体仁呆呆望着皇帝,想到方才那人破碎的言语,“自作孽”云云,似乎有些明白了。但猝变之下,仍未想得十分清楚。
“现在,朕要你来陪。”说着,崇祯随手掷下那具枯骨,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体仁的肩,将他硬生生拖上了床。
他心下大骇,顿时拼了命地躲闪挣扎。慌乱中,他跌跌撞撞地,竟在那具枯骨的身下胡乱摸到了一条又冷又硬的东西——是他方才掷到床上的玉带!这是上一个体仁为他艰难藏匿的生机,是此刻的他拯救自我的最后机会。千钧一发之际,体仁猛地握紧了它,狠狠砸向迎面朝他扑来的皇帝。
可是在最后一霎那,他对上了皇帝的眼睛,举在空中的手硬生生收住了。
那是他纶扉兀坐,玉陛奏对,案牍累形,日日夜夜为之守护的一双眼睛。
这样坚硬的玉石,这样决然地砸下去,他的陛下一定会死的。虽然他在接连的认知颠覆下,已不知面前的陛下究竟是真是幻。可万一,真的是呢?
体仁永远没有办法将杀意对准那双他爱极怜极的眼睛。这般痴愚之人,如何破妄?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玉带便被皇帝夺了去。皇帝随手一掷,便将玉带掷出了几丈远,教他再也不可触及。不知道再过多久,才会有下一个人将玉带捡起,惊惶万状地认出它是自己的遗失之物。
剩下的挣扎都无济于事了。一番搏斗之后,崇祯将他骑在了身下,拍手笑道:“捉到了!温卿,你再也离不开朕了。”
他闻言,打着寒颤说不出话来,只觉肝胆俱裂。紧接着,皇帝将他的双脚用绳子系住,穿过梁上高高吊起。在彻底失去自由的那一刻,体仁忽然看穿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因痴爱执著,入生死轮回。
他醒悟得太晚了。鞭声已经重新破空而起。
“啊——”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穿透了帘幕。
“温卿……温卿……”
“放过我……”体仁在睡梦中低喃,痛苦地紧皱眉头。梦魇的轮回还未结束,他深陷在里面,不可自拔。
崇祯见状,眼神愈发流露出忧虑,站起身,将铜盆中冰镇的帕子捞起来,拧干叠好,敷在体仁的额头上。
这般爱重的逾越之举,教大珰曹化淳看在眼里,如鲠在喉。
“每次都是这样。先惺惺作态请辞,然后便引得皇爷各种好话恩赏来挽留。玩了多少回合的把戏都玩不腻。不知内阁有甚机务,非此人不可?”曹化淳心中腹诽道。
但曹化淳毕竟识趣,并未出言劝阻崇祯,只暗暗记在心里,待回去与诸清流君子通气,商量对策。
体仁睡得极不安稳,崇祯便帮他掖了被角,发现他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将自己越锢越紧。
“怪不得一直在说胡话。”崇祯失笑,将他牢牢抓着胳膊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捋平。做完这一切后,崇祯又端详着体仁,叹了一口气,低声唤道:
“温卿……先生……快醒来看看朕罢。”
体仁昏睡多时,高烧渐渐退了。又过了数个时辰,他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梦中反复出现的面孔,骇得他一下受了惊,紧紧合上眼想要遁逃,“放过我……”
耳边一阵他熟悉的笑声传来:“既然醒了,怎地又说起了梦话?”
醒了,他真的醒了?
体仁犹疑地再次睁眼,崇祯的脸庞在他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无比清晰。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摸摸那是不是真实的,想起面前之人的身份,顿时住了手。
“陛下?!”他吃惊道。
“是朕。”
“陛下,你是怎么……”他脑袋不时钝痛,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嘘,”崇祯连忙将手指竖起,随即不无得意地说,“我偷偷出来的。”
是了,这是温宅,是在他的家中,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
皇帝故作轻松的情绪完全没有感染到他。体仁目光凝重地望着对方,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吃力强撑起身。
“陛下,恕臣行礼迟了——”
“免了,朕既然是微服,便不必讲那么虚文。”崇祯挥挥手道。
“因臣有要事禀奏陛下,不敢全无告君之礼,”他稳住心神,郑重道。说着,他披衣起身,面向皇帝,缓缓跪下。
“卿有何事?”崇祯疑道。
“臣辞疏已经两上,垦请陛下批准,放臣回乡。”
崇祯那双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道:“卿日夜魂梦牵绕之事,便是这个?”
体仁心中一惊,不知自己昏睡时的梦呓被皇帝听去了多少,一时沉默。
“温卿可是还在为前些日的事置气?朕……我……”崇祯看着他,露出了少见的迟疑羞靦,“我不该疑你装病,我实在是……实在是,一时太过多心了。”
皇帝向来敏感骄傲,羞于直言己过,这便是最坦诚的歉意了。
“臣料想也是如此,所以早就忘怀了。”他静静道。
崇祯闻言露出笑容,以为既然说开此事,君臣之间一切心结隔阂便就此冰释,却听得体仁又道:
“但臣请辞并非为此。数月以来,台省诸公交章攻臣,近乎泼骂。陛下批览章疏甚勤,此无须臣再述。陛下见内阁历任诸辅,可有如臣今日一般受辱者?臣不敢恤一身性命,但恐怕臣名节已毁,势必累及圣名。届时,臣便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了。”
崇祯似乎最不愿深谈这个话题,显出烦躁不安之色,打断他道:“有朕在,他们敢奈你何!”
眼见皇帝色厉内荏地再次逃避了他的话,体仁不作声了。高烧带来的头疼还在纠缠着他,他实没有更多心力与皇帝周旋。
“方才那些话,朕便当是卿烧糊涂了,说的胡话。以后朕可不愿再听到了。”
“……是。”他犹豫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皇帝觉出了气氛的尴尬冷场,叹了一口气,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一双眼睛无比诚挚地注视着他,道:“温卿,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若没有你,朕实不知还能倚靠谁……”
崇祯越说下去,越耷拉起眉头:“内阁中你不喜欢谁,朕将他们打发走便是。只要……只要你早日病好回来。”
体仁心中到底忍不住,涌起一股爱怜,柔声说道:“臣没事的,陛下不必为臣忧虑。”
“那……”崇祯想了想,问道,“卿再休养三日,便回阁罢?”
“朕不要孤身一人。”
“朕一直在等你回来,很久了。”
皇帝声声近乎恳求,却是以不容他拒绝的口气。
体仁闻言,怔了怔神,只觉这话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在皇帝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终于微笑道:“臣遵旨。”
(完)
全文指路微博:@孤云还暮山
注:
[1]关于题目和故事结构:梦中是承受痛苦的轮回,缘起于爱;梦外是承受恩宠的轮回,结出苦果。凡此种种,皆为幻妄。欲破妄,未能破。梦中梦外陷于轮回的根源,都由于体仁对崇祯的痴执。
[2]玉带是轮回的直接物证。帘外的体仁发现玉带——扔玉带到床上——帘内的体仁知晓另一个自己来了,藏匿玉带留给他——君臣撕打,玉带被崇祯扔出去——帘外的体仁发现玉带。
崇祯的话是轮回的暗示。
[3]一些史料灵感。《温体仁墓志》:“公以昌言受特知,实犯众忌……台省疏未已,九曹郎继之,甚而累囚继之,勋爵继之,又甚而三麽卫弁泼赖继之。从来辅臣被言,未有如公之横诋丛讥者。然攻愈众,则信弥深;辞愈切,则留弥挚。崇祯以来辅臣眷礼之厚,倚信之久,始终优异,亦未有如公者。”
[4]《仪顾堂题跋》:“员峤相思宗最久,当国势阽危之日,不能有所匡济,惟务逢君固位,嫉贤忌能,律以‘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之义,列之奸臣,百喙何辞!惟员峤操守尚严,持躬尚谨,既不若严嵩之招权纳贿,亦不若冯铨、魏藻德之媚珰无耻。即崇祯五十余相中,胜于员峤者,惟文竺坞、范吴桥、孙高阳数公,余皆仲伯之间。员峤独被恶名,殆有幸,不幸耶?诛心论定,终为下流之归,可不惧哉?”
【启祯/性转AU】挑兰灯
灵感源自狐周周@狐周周 太太,是明末背景下两个小公主的一段小故事
全员性转,宁德帝:宁德长公主(私设为皇长子)
“碧瓦寒霜重 金菊露华浓
弦上心事可曾同
绣屏锦芙蓉 玉案琥珀盅
画堂始觉从来空”
1
朱祯儿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时,窗外已是墨色沉沉,莳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见她愣愣坐在床边,便打开内室小窗,回头冲她笑了笑:“公主,下雪了。”
朱祯...
灵感源自狐周周@狐周周 太太,是明末背景下两个小公主的一段小故事
全员性转,宁德帝:宁德长公主(私设为皇长子)
“碧瓦寒霜重 金菊露华浓
弦上心事可曾同
绣屏锦芙蓉 玉案琥珀盅
画堂始觉从来空”
1
朱祯儿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时,窗外已是墨色沉沉,莳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见她愣愣坐在床边,便打开内室小窗,回头冲她笑了笑:“公主,下雪了。”
朱祯儿起身赤脚走过去,看到廊檐下的灯笼在雪中映出昏黄的光,两个穿冬袄的小姑娘嬉笑着跑过去,细碎的踩雪声清清楚楚地落在她耳边。
莳儿静静立在她身后,昏黄烛火中,她的面庞似乎蒙上了一层岁月的风霜。算起来,莳儿跟在自己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早在她年少时刚被册封为五公主时,她就在她身边了。
那还是泰昌年间,父皇刚刚登基的时候。
“此女其性肖母,”李庄妃伏在地上,沉默不语,半晌才听到泰昌帝的冷哼,“往后她跟着你,定要好好管一管。”
“妾,谨遵圣命。”
五公主并不得宠,当年泰昌帝还是太子时,她的生母遭了厌弃被赐死在掖庭,怨不得陛下在盛怒之下迁怒五公主这么多年。
彼时东宫之中西李选侍最得宠,连皇长孙的母亲都被她迫害至死,几个孩子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日子不可谓不艰难,七个孩子里面,活下来的就只剩了两个小皇孙和两位郡主。直到万历爷大行,太子登基,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校姐儿又不好好吃饭了。”李庄妃牵着朱祯儿,瞧见正拿着刻刀削木头削得正起劲的朱校儿,忍不住训斥。
“我把这木头人刻完了就来。”朱校儿应道,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手里的活计。
“李娘娘给你把妹妹带过来了,不过来见见?”瞧见这招对她没用,李庄妃立马改了口。
闻言,朱校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抬眼望过去,恰巧朱祯儿也怯怯抬起眼来看她,朱校儿眼睛倏地亮了。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可又是胡说,你妹妹今儿个才从那边出来,校姐儿怎会见过她?”李庄妃听了,只当朱校儿口无遮拦惯了,把两个小姑娘的手交叠在一起,笑道,“不过既如此,往后更相和睦了。”
不过姐妹俩都心知肚明,这不是胡说。
四年前,朱校儿和这个小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朱校儿很早就没了母亲,养母东李氏娘娘忙于应付西李选侍,兄长忙于学业,对她的管教放松许多,养成了她喜爱玩乐的性子。某天她在外边玩儿久了,眼见着就要落雨,看到前边有间偏殿,便走了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寒冬腊月里,屋里一点炭火都没有,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颈间勒痕宛然,她颤抖着走上前去掀开那人遮面的白帕,看到女人青白的脸,眼直直地瞪过来,舌头耷拉得老长,身体僵硬,早已死透了。
出自本能地,朱校儿一口气跑到了殿外,扶着树干忍不住干呕起来。
“您还好吗?”声音稚嫩,却怯生生的。
朱校儿狼狈地回过头,门檐上灯笼里的灯光朦朦胧胧地罩过来,小小的小姑娘,穿着半旧的嫩绿色袄裙,手里撑着一把伞,脸上显示出真情实意的困惑,又问了一遍:“你害怕吗?”
朱校儿最好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好沉默,朱祯儿见她如此,温声道:“别怕啊,公公跟我说了,阿娘只是睡着了。”
朱校儿心下大骇,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这时候雨劈里啪啦砸下来,一道惊雷炸在天边,瞬间亮了半边天,朱祯儿走到她身边,把伞沿往上抬了抬,问:“大姐姐,你要一起过来遮雨吗?”
这便是姐妹两人的初见了。
那夜之后,朱校儿便回去跟东李氏娘娘提起这个她新看到的妹妹,然而东李氏娘娘听到之后,只叹了口气,道:“祯姐儿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又不为殿下所喜,我倒是想把她带过来和你做个伴,可是那位……”
剩下的话,朱校儿便明白了。
那位是个什么德行,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先前朱校儿和皇兄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时,皇兄没少受她磋磨,她因着是个女孩儿才避开了这把刁难,西李选侍的小儿子体弱,时常哭闹。朱祯儿如今跟着西李选侍,就算不被刁难,恐怕日子也不能算好过。
朱校儿当初离开西李选侍的宫殿时,曾赌咒立誓此生再不踏足半步,没成想,竟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妹妹,破了这个誓。
一通打听,才知道朱祯儿不受西李选侍待见,依旧住在先前她生母所居的偏殿,朱校儿带了一堆簪钗首饰,到偏殿时,看见朱祯儿一个人坐在房里,手里拿着针线,似乎在绣什么东西。
小小的小姑娘,凑在油灯底下,将棚框圈着棉布捧在怀里,一针一线聚精会神地绣着,细嫩白皙的手指微微颤抖,错了一针扎进指头里,便渗出一滴血来,她也不理会,拿麻布包上擦干净。
她绣得专心,全然没发现身后来了个人,朱校儿凑过去一看,才看到那竟是一条破了的袄裙,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那天朱祯儿穿在身上那条?
冬日里的袄裙补起来本就繁复,加之朱祯儿太久没休息,精神不济,手都拿不稳针了,不住地抖,没过一会儿又扎了次手,她实在忍不住,疼得掉下眼泪来。
“别补了,你这裙子都破了!”朱校儿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朱祯儿被她吓了一跳,险些又扎到手,针线就被朱校儿劈手夺过来了。
“你不记得我啦?那天晚上我们见过的啊,我是你姐姐朱校儿,”看见朱祯儿愣愣地望着她,朱校儿有些急了,“你不会真不记得我了吧?”
朱祯儿连忙摇摇头:“我记得的,你是那天……和我一起打伞的姐姐。”
“那就得了,别补了别补了,你看,姐姐给你带了好看的新裙子。”朱校儿打开带过来的包袱,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铺了一床,她在那堆衣服里面仔细翻找,却没找到一件冬衣——她挑的漂亮衣服,全是夏季的。
朱校儿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却看到朱祯儿望着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朱校儿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了起来。
当晚朱校儿拿了炭火,又在被窝里塞了个暖炉,姐妹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朱校儿握着妹妹的手,从掌心里传来的冰凉的触感,让她格外怜惜。
姐妹两人到底是怎样相交的,东李氏娘娘不清楚,皇长子不清楚,泰昌帝更不清楚,毕竟,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只有朱校儿自己知道,从那天朱祯儿抬伞问她要不要一起遮雨时,她便笃定可以和这个妹妹交好。
认识了新玩伴,朱祯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虽然爹爹还是不待见她,但至少不用自己补冬衣了,朱校儿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成天照着妹妹的样子雕小木人,做完了功课便拉着妹妹去扑蝴蝶——其实不过是贪恋爬树和躲着宫人的乐趣。
“小蝴蝶,给老娘过来!”
正值四月里,春光正好的时候,为了吸引蝴蝶,朱校儿特地戴了满满一头花,看到蝴蝶就拿网兜去扑,树枝一晃一晃的,槐花落了一地,朱祯儿拎起裙摆捡,时不时紧张地来来回回直往宫殿里瞧。
“姐姐,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朱祯儿把槐花揣了满满一怀,看见朱校儿完全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意思,无奈道。
朱校儿在树上隔着枝叶,看到妹妹的身影一闪一闪,纱质的披帛随风飘动,也像一只翩然而飞的蝴蝶。
那天朱校儿没扑到蝴蝶,却尝到了妹妹亲自做的槐花糕,这是她头一次知道,槐花原是可以吃的。
“你还会做这些呢?”朱校儿把糕点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
“小厨房叫不动,我娘就教我做了些。”朱祯儿看到朱校儿嘴边都是糕点碎屑,叹了口气,拿帕子去揩,忍不住劝她,“姐姐,教习姑姑平日里教我们的,你好歹听一听……”
“哎呀,她们讲的最是无聊了,一边教我们那些大道理,又告诉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还不如雕木头人呢。”
见朱祯儿还想说什么,朱校儿收敛了笑容:“既如此,你便过来,我要审你。”
“姐姐你疯了罢,审我什么?”朱祯儿不解何故,笑了笑,却看朱校儿手脚麻利地从她枕头底下抽出本《西厢记》。
“你不妨告诉姐姐,这又是什么书?”朱校儿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故意冷笑一声,“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大明郡主,成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你实说便罢。”
“好姐姐,你莫给旁人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了。”朱祯儿过去把她脖颈一攀,语气里却带了些哀求。
“那可不行,既知道了那自然是要罚的,罚你……”朱校儿眼睛一转,扑哧一声笑出来,“再去给我做盘槐花糕!”
“姐姐惯会拿我取乐。”朱祯儿闻言,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把《西厢记》劈手夺了过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殿门。
半晌,朱祯儿都没回来,朱校儿恐真的惹怒了妹妹,连忙出去找,却看到朱祯儿就在不远处的亭台里,捧着《西厢记》看得正入迷。
那《西厢记》朱校儿其实也不是没看过,实在写得不错,她便站在朱祯儿身后,慢慢俯下身去看。
“良辰美景奈何天……”
朱祯儿吓了一跳,转身用书拍了一下朱校儿的头顶:“做什么?悄没声儿地站在后边。”
朱校儿跨过石头凳,坐在她身边:“这书既这么好看,我也来凑个热闹——放心,周围都没什么宫人,保管没人发现咱们。”
朱祯儿不说话,自顾自翻开了书,朱校儿也凑过去看,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片花瓣落下来,正好落在书页上,姐妹两个同时伸手去拂,手指碰到,随即两人又都缩了缩手指。
水去日日流,花落日日少,宫中岁月,说漫长也是漫长,说短暂也很短暂。转眼间,万历皇帝大行,姐妹两人被封为公主,朱祯儿被交给了东李氏娘娘。
朱校儿正站在一棵老树上,低头笑嘻嘻地看着朱祯儿,她从树上跳下来,拿手里用柳枝编好的花环往朱祯儿头上戴,旁边皇长子笑着说:“校姐儿的手艺越发好了,祯姐儿戴着这个真好看。”
朱校儿满脸骄傲地又看了一眼朱祯儿,她身上似乎少了些拘谨,也跟着兄妹俩轻轻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朱校儿及笄,泰昌帝大行,皇长子即位,建元宁德,加封她为嫡长公主,封号天启。因着国丧未过,及笄礼便一切从简,朱校儿在宫外也没什么结交的贵女在,只点名道姓要朱祯儿来陪。
朱祯儿站在旁边,看着姐姐披上宽大的及笄服,穿上一双厚底的绣鞋,脸上上了一层淡妆,朱校儿的奶娘客印月妈妈拿了梳子,给她从头上到发梢梳理了一百下,嘴里的吉祥话就没停过。
“姐姐,嫡长公主是什么官儿?”
这个问题倒还真把朱校儿问住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个官儿,我做的否?”
“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这个问题不难,朱校儿摸了摸妹妹的头,笑了笑,全然不顾旁边客妈妈和魏婆子惊诧的神情。
时候到了,朱校儿走出去跪在堂前的团垫上,行叩拜礼。
不知道为什么,朱祯儿也跟着激动起来。就算她年纪尚小,却也是知道及笄礼过了就代表女儿家可以嫁人了,也不知道姐姐还能陪她几年,更不知道哪家少年郎会有福气娶到她姐姐。
“噢,那妹妹觉着哪家的公子好?”笄礼结束,朱校儿坐在铜镜前,把头上的簪钗步摇一根一根往下拔,“哎,这些东西真沉,哪有花儿戴着轻巧——还老气横秋的。”
“姐姐又取笑我——我哪能知道,不过我倒是听说,张大人家的公子不错……”朱祯儿把姐姐的首饰收进妆奁里,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姐姐快睡吧。”
“管他千般万般好,成亲之后对我一心一意才最重要了,他要是敢有二心,我打断他的腿!”说起纳妾,朱校儿难免想到自己的母亲,咬牙切齿道,随即想起什么事情,又开始愁眉不展,“可魏婆婆说,张家公子有些过于古板……”
“你别听那婆子胡说!”提起魏婆子,朱祯儿一下就来了精神,她总觉着这婆子管得有些太宽了,还老跟朱校儿出些馊主意。
“好好好,不提她了,快睡吧快睡吧。”朱校儿自知失言,赶紧转移话题。朱祯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实在没什么精神,便倒头睡过去了。
那日之后,朱祯儿便没在殿内见过魏婆子。又过了半年,圣上给天启长公主议亲,定了张家的长子张嫣。
接到圣旨后的第二天,朱校儿便拉着朱祯儿去太液池摘莲蓬。
“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瞧见半年未见的魏婆子,朱祯儿眉眼一蹙,扭头道。
“好妹妹,你听我说……”朱校儿赶紧上前,伸手去挽妹妹,朱祯儿却不看她,掠过她直直往湖边去了。
日头正烈,湖水上接天连日的翠绿荷叶随风飘摇,送来阵阵荷香。朱校儿率先脱了绣鞋卷起裤腿,双手提起裙摆,慢慢蹚进水里,伸手摘到莲蓬后,她便回头望向朱祯儿,挥手笑道:“我摘到了。”
“姐姐,要是被教习姑姑看到,会骂我们的。”朱祯儿站在柳树下捏紧裙角,先前的小性子早不知去了哪儿。
“怕什么?魏婆婆帮我们望着风呢,再说……”朱校儿回身又摘了一捧莲蓬,“我教王莳儿把教习姑姑的帽子藏起来了,她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王莳儿这小蹄子怎么回事,回头一定去审审她……正暗自忖度着,却看到王莳儿从那边走过来,朱祯儿莫名其妙心里一阵酸楚,扭头就走。
“公主,你哪儿去啊?”王莳儿不知缘由,赶紧跟上。
“家去!”朱祯儿还是不回头,脚步反而越来越快了。
“我跟了你去!”王莳儿在身后也加快了脚步,很快跟上了她。
“那我死了呢?”朱祯儿停下脚步扭头看王莳儿,谁料王莳儿一本正经,道:“我绞了头发做尼姑去。”
“胡说些什么。”朱祯儿拿扇柄敲了敲王莳儿的头,“长公主在那边,你不去看看?”
莳儿这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听她这么说,就知是主子在拈酸了,便笑着应了。
刚走过去,就听扑通一声——是朱校儿一时不慎掉水里了。
“姐姐,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朱祯儿伏在岸上,拿帕子揩眼泪。
“你先救我上来啊!”朱校儿在水里拼命扑腾,瞧见朱祯儿这般情态更是欲哭无泪,好在莳儿是个通水性的,不一会儿,就把她连带着那捧莲蓬给捞起来了。
至于最后到底有没有挨骂,她们后来早就不记得了。时隔多年,朱祯儿依然记得,那天朱校儿一身狼狈地坐在岸边同她和王莳儿分食莲子,莲子香甜得很,王莳儿给她们剥好了相互喂食,然后看着对方一起大笑起来。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小,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哪里会晓得前路漫漫,人世间竟会有那么多疾苦。
最先让姐妹俩分开的,是朱校儿的大婚。
张嫣生于世家,天之骄子,少年得志,深得今上赏识,朱校儿嫁过去,也算是一桩好姻亲。
“你说,这张嫣喜欢我什么呢?论样貌,京城里多的是比我美貌的千金,论才情,我连你一半都赶不上……”出阁前几天,朱校儿坐在铜镜前,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她妹妹。
“大概是图姐姐木工做的好吧。”朱祯儿抬起眼笑道,“娶了木匠公主,到时候能给府里省下一大笔开销呢。”
“欸,你这丫头忒牙尖嘴利!”朱校儿作势要去挠朱祯儿胳肢窝,手刚碰到她脖颈,朱祯儿就笑得停不下来,倒在身后的锦被里:“好姐姐,饶了我罢。”
闹了一阵子,俩人都累趴下了。朱祯儿把头转过去正对着朱校儿,正色道:“姐姐,往后嫁到张家,可不能像在宫里这样了……”
“还有那魏婆子,你也别太信她……”
始终听不到回音,朱祯儿这才发现朱校儿已经睡熟了。她默默叹了口气,给姐姐掖好被子,从内殿走出去,继续她手上的绣活。
还差几针就绣好了。朱祯儿添了把灯油,让油灯更亮了些,她捧着块朱红绸缎,其上赫然绣着幅惟妙惟肖的龙凤呈祥,那龙凤皆用上等金丝勾勒而成,眼瞳处则以宝石作衬,针脚细密又精巧。
朱校儿出嫁那日,如愿以偿盖上了妹妹亲自绣的喜帕,跪在地上拜别太后,朱祯儿站在人群里悄悄红了眼眶,面上却带着笑,看着姐姐的仪仗渐行渐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直到看不见了,朱祯儿才颤抖着低声念着。
姐姐,新婚快乐。
2
朱校儿再次见到妹妹已然是宁德五年了。
她还是穿着少女时最爱的翠绿衣裳,早早候在殿外,但不再是个圆圆的小姑娘,抽条长高,慢慢地竟比她还要高上一些,及笄之后眉眼间更是多了几分少女的妍丽,性情还是跟少时一样温婉柔和,听客嬷嬷说,这些年朱祯儿依旧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修炼得比年幼时还要好。
只是这些事情,她都没能亲眼看到。她望着妹妹,一时有些出神,朱祯儿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直到朱祯儿拿扇柄拍了拍她的头,朱校儿才反应过来。
“姐姐人在我这儿,心却早早飞到姐夫那边儿去了罢?”瞧见朱校儿的脸上瞬间泛起抹红色,朱祯儿笑道,“这几年间,姐夫定是待你甚好。”
她偶尔也会听宫人说起张嫣,寥寥数语中,也能窥其为人处事严正之风,料想姐姐应当是择了一位良人托付终身,却有些担忧姐姐那样的性情会否为他不喜,瞧见如今的朱校儿,提起趣事依然会像年少时那样爽朗地笑,不过眉目间多了些平和柔美,一看便是被人宠出来的。
“你这丫头净会拿我作乐,”朱校儿愣了愣,又接着道,“怕你还不知道,年初我已有身孕,他总是想着找个老学究给孩子取名,我却觉着,那些老古板起的名字都太俗套了……若你有这个闲心,不如帮你的小外甥起个名字。”
这回轮到朱祯儿愣住了,她下意识望向姐姐,却看到她垂着眼,手搭在尚不明显的小腹上,便知是真了。
“姐姐觉得,‘愿’字如何?世人皆有愿景,都离不开一颗心罢了。”恍惚间,朱祯儿听到自己这样开口。
“阿愿,阿愿,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朱校儿展颜笑起来。
那天朱祯儿亲自下厨设宴,陛下和皇后都来了,几个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家宴,一时间,兄妹几个都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幼的时候。
“姐姐,等以后皇兄给我说亲,咱们便能在宫外常见面了。”朱校儿离宫时,朱祯儿一直送她到门口,说着又想起什么事情,道,“我计划着给阿愿做两件小肚兜儿,一件福娃抱锦鲤,一件狮子滚绣球,姐姐喜欢什么颜色?”
“这些东西我也不太懂,你看着好看就行。”朱校儿握着妹妹微凉的指尖,道,“夜间寒凉,你早些回去罢。”
出了门,隔着护城河就能远远看到万千百姓家。朱校儿登上长公主府的马车,掀帘回望,看到妹妹站在城墙上,马车渐行渐远,等她再度回头时,妹妹的身影已经看不太真切了。
几年前朱校儿出嫁时,朱祯儿也是这样看着她渐行渐远,但不知为何,她这回竟生出一种前路茫茫的感觉。那时,她也从未想过,自此一别后,命运的轮盘飞转,而她们二人毫无招架之力。
天启长公主小产的消息传到宫里时,朱祯儿正忙着给阿愿做小衣裳。
福娃抱锦鲤已经绣好了,另一件只差个绣球就可以完工。朱祯儿一边满意地打量自己的大作,一边想象着姐姐拿到这两件衣裳时该会多么欣喜,圆滚白胖的阿愿若是穿上了,一定很可爱。
她从未想过这两件小衣裳,阿愿再也没有穿上的机会了。
朱祯儿得到消息,赶紧带着莳儿往长公主府赶,她到时,朱校儿已经昏昏睡过去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昨日公主腰痛,魏婆婆便请了宫人来按摩,没成想这之后,公主便腹痛不已,今早小产了……”张嫣咬着牙,眼睛却红了,“是张嫣无用,保护不了公主。”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朱祯儿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冷声道,“往后长公主的餐食和药膳,都得太医过目,驸马照顾好姐姐便是。”
朱祯儿不便多留,便派了承恩姑姑在长公主府看顾着,又过了两年,陛下为她和周家长子,镇守关外的明毅将军周长秋定下亲事,她才再次见到朱校儿。
只是秋初暑热未消的时节,朱校儿却已经穿上了隆冬时候的衣裳,她瘦了很多,似乎小产之后的虚亏再没被补上,时不时就要咳上一阵子,而她手上牵着的那个男孩儿,圆滚又白胖。
“阿愿,叫姨母。”男孩儿听了,摇摇晃晃地给朱祯儿行礼,朱祯儿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孩子的脸,听他奶声奶气喊了声“姨母”。
“姐夫也真是的,你小产才多久,又……”朱祯儿虽然为她高兴,但看见姐姐憔悴如此,难免生了些怨怼。
“不是,你误会了。”朱校儿垂眸,眼底浮现出一抹苦笑,“那次小产之后,我再难有孕,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纳了妾……你不会抱怨,姐姐私自用了你给取的名字罢?”
朱祯儿知道姐姐是在取乐,饶是如此,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朱校儿出嫁前,可是气势汹汹跟她说,若夫君有二心,便打断他的腿的。
早年她一本正经劝朱校儿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如今朱校儿越来越像所谓“贤妻良母”,可她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没过一会儿午膳端上来,这些都是朱祯儿亲自下厨,按照太医给的方子依着朱校儿出阁前的口味做的,她每道菜都吃了一点,年少时最喜爱的羹汤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朱祯儿好说歹说她才多吃了小半碗。
吃罢饭,朱校儿牵着阿愿走了两圈消食,看上去却有些精神不济,朱祯儿招呼着扶她回了自己的寝殿歇息。
“姐姐夜里醒几次?几时睡几时醒,每日饭量多少?”朱祯儿拉过承恩,悄声问道。
“先前长公主一直拦着老奴,太医说是好些了,只每日吃得少睡得少,这身子怎么好得起来……”王承恩摇头,止不住地叹气。
“那驸马呢?他如何?”
“纳妾一事,确实是长公主张罗的,那姑娘老奴看过,是个安分守己的,对长公主也很恭敬,小公子也愿意跟长公主亲近。驸马爷下了朝就陪着长公主,长公主夜半咳嗽时,都是驸马爷哄着才能入睡……”
朱祯儿知道,姐姐这是心里的病。
傍晚时,朱校儿咳嗽着醒了过来,张嫣也下了朝来接她回去。
“周家那长子,姐姐瞧过了,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君子。你成亲时,姐姐亲自给你添妆。”临走时,朱校儿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笑着说。
“好,我等着,姐姐说话可一定要作数。”朱祯儿红着眼,看着张嫣给她披上大氅,又从怀里掏出个暖炉塞给她,而他自己穿得单薄,或许是一直把暖炉护在怀里,他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汗了。
朱祯儿的婚期定在了九月二十五。
“你成亲当日,姐姐怕是去不成啦。”朱校儿病得起不来身,却连草药也不喝,卧在床上,冲朱祯儿调皮地笑起来,“不过姐姐答应给你添妆,必然是要添的,不然你又得说我小气了。”
“来,”她靠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伸手把朱祯儿的手握过去,“吾妹,当为武则天!”
“姐姐,我才十六岁呢。”朱祯儿知晓她是神志不清又开始说胡话了,也不做反驳,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我原先还以为那李康妃是个好人,没成想她对我娘下手,我真是,真是,妹妹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那几年,我,我……”朱校儿侧卧在床上,咬牙切齿的,又变成了小郡主,仿佛想跳起来控诉李康妃怎么能害人,抓着朱祯儿的手气得直捶床,越说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起来。
“好了好了,姐姐别气了,李康妃都死了几年了,歇一歇吧。”朱祯儿顾不得手疼,连忙给她拍背。
“嗯,妹妹不气,我也不气!”朱校儿揽着朱祯儿的肩膀,爽朗道。又过了一会儿,朱校儿睡着了。
九月二十,宁德帝下旨封朱祯儿为嫡长公主,赐号崇祯。九月二十五,微雨,宜婚嫁,崇祯长公主出阁。
九月三十,天启长公主薨。
“校儿临终前,最挂念的还是长公主。”张嫣清减了不少,眉目间倦意深沉,声音也喑哑了,“她说,总归没死在公主大婚那日,怪不吉利的。”
“她说,长公主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公主,不会像她一样。”
“她说,没能亲眼看到公主大婚,是她做姐姐的不是。”
“她说,小时候给长公主雕的小木人都太难看,一直想给你雕个更好看的,结果后来就没气力了……”
宁德十三年,关外开始落雪。
“娖姐儿,这个不能玩儿!”瞧见女儿手里拿着的小木人,朱祯儿立马就急了,“你若是喜欢,娘给你买新的。”
“可是娖娖就喜欢旧的嘛……”瞅见阿娘的脸色逐渐阴沉,她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小木人,“娘亲真小气。”
朱祯儿这才松了口气,把小木人收进妆奁里仔细放好,新来的小丫头看到,不解道:“公主,这是……”
雪地里飞过来几只鸟雀,回忆如潮水涌来,仿佛又把她带回和朱校儿第一次交心那个冬天,朱校儿抓着她的手,说:“别补了别补了,姐姐给你带了新裙子。”
时隔多年,那种又暖又疼的感觉她却还记得。只不过那些日子,也如同窗外鸟雀,飞上碧霄便再也回不来了。
朱祯儿启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那个小丫头:
“此一时精神所寄也。”
【祯温】爱执(二)
前情见《爱执》(一)
“过来。”
体仁直挺挺跪在原地没有动。
“温卿,过来。”崇祯又重复了一遍,平静的语气中带了威胁之意。
伴君多年,他清楚地知道崇祯每一句话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不得已,他一步一步缓缓向着皇帝膝行过去。每走一步,胸中便一片气血翻涌振荡,脸庞泛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麻木感。
他侧过目光,不愿去看皇帝。因了这个人,他从仕路潦倒走到位高权重,从清誉有加走到谤毁集身。而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到何等境地。
太液池的粼粼水波倒映在体仁灰蒙蒙的眸中。他想起故乡苕溪上的漫天芦苇,多么自由自在,现下他竟被这一池子人造的死水围困得狼狈。
可笑!可笑!
真的能困住...
前情见《爱执》(一)
“过来。”
体仁直挺挺跪在原地没有动。
“温卿,过来。”崇祯又重复了一遍,平静的语气中带了威胁之意。
伴君多年,他清楚地知道崇祯每一句话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不得已,他一步一步缓缓向着皇帝膝行过去。每走一步,胸中便一片气血翻涌振荡,脸庞泛起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麻木感。
他侧过目光,不愿去看皇帝。因了这个人,他从仕路潦倒走到位高权重,从清誉有加走到谤毁集身。而现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到何等境地。
太液池的粼粼水波倒映在体仁灰蒙蒙的眸中。他想起故乡苕溪上的漫天芦苇,多么自由自在,现下他竟被这一池子人造的死水围困得狼狈。
可笑!可笑!
真的能困住他么……
体仁用手撑着地,踉跄飞快起身,跪久了的身体却跟不上他胆大妄图的心思,霎时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他顾不了许多,来不及辨清方向便直直冲向湖中——
“你敢走?!”
崇祯又惊又怒,蹭地起身,向前三步并作两步,扯住了他的衣袖,用力试图将他拽回来,却没料到他去意如此坚决,顿时被他带倒,二人滚作一团。
“都别过来,离朕远点!”眼见内侍神色着了慌,要上前搀扶,崇祯没好气吩咐道。
他的脑袋重重磕在了船舷上,眼前视线发黑,一阵金星乱冒,头疼欲裂,犹如一只血气衰颓的雁,飞不动了,被皇帝牢牢攥在了怀中。
“连你也要抗旨……”崇祯转回目光,紧紧盯着他,“你休想走,永远。”
他身体折腾不动了,闭上眼喘着粗气,感到皇帝的脸庞近在咫尺,呼吸着那股温热的酒气,仍然开口试图作最后的负隅顽抗:“陛下……臣知罪,臣实不该冒犯天颜,不该……不该……”
“住口!”崇祯皱眉斥道,似乎嫌他的示弱反倒煞了风景。拦着他的腰贴了上来,淡淡的酒气铺天盖地将他笼罩住了。
言语企图构筑的君臣身份壁垒瞬间土崩瓦解,身上仅著的一件贴里被皇帝掀起下摆。
……
……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分明看到,那人噙满了报复快意的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悲恸。
囿于镶金嵌玉的枷锁中的天家囚徒,不曾见过他所栖息的自由辽阔天地,却学会了将枷锁磨作刀剑,杀人诛心。
谁又能真正以满腔爱意迎向刀剑斧钺,无畏无惧?
“如陛下所愿。”他低低笑了一下,说道。
忠臣,孤臣还是佞臣,他都不在乎了,只要皇帝需要,他都可以扮演。
“呵,如朕所愿?”崇祯闻言,露出惨淡笑容,眼中怨愤如波如澜,不可断绝,“克己复礼,为君以仁,朕哪一样没有遵圣人之言去做?是你们非要逼迫朕……是他们非要逼迫朕……”
他闭上眼不语,实在是疲倦得狠了。
自己早已任天子予取予求,陛下,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良久的沉寂。崇祯似是也倦了,将头埋进他的怀中,仿佛一个迷途的孩童,又倔强地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涕泪满面:“卿做不成贤臣,朕也做不成明君圣主了。”
他蓦然睁眼,正看到崇祯将一吻落到他的眉心,轻声道:“朕陪着卿。”
注:
[1]“翩然苕上鹤”:自拟,仿青年体仁口吻而作。
全文指路微博:@孤云还暮山
【祯温】爱执(一)
卡文以后续写,故事走向逐渐无关历史(大雾……),故重新单列一篇,故事前情见《居渊》(一) 《居渊》(二) ,不看也不影响阅读。
爱执著故当有守护。因守护故当有多欲。以多欲故成就邪见。如是随顺邪见,故当入迷黎。此第三业当向地狱。——《大威德陀罗尼经》
纵然首辅温体仁心知这次面圣谏言,少不得费一番动容周旋,但当他辗转追到西苑,登上皇帝的游船后,看到眼前情形,仍有一瞬间生出了告退的心思。
不大不小的游船上只有几位内侍远远侍立,见外臣来,亦不宣唱。崇祯穿了一件道袍便装,执着酒壶斜斜倚坐着,脸色阴沉,殊不同于平日正襟危坐。体仁见此微愣,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想必...
卡文以后续写,故事走向逐渐无关历史(大雾……),故重新单列一篇,故事前情见《居渊》(一) 《居渊》(二) ,不看也不影响阅读。
爱执著故当有守护。因守护故当有多欲。以多欲故成就邪见。如是随顺邪见,故当入迷黎。此第三业当向地狱。——《大威德陀罗尼经》
纵然首辅温体仁心知这次面圣谏言,少不得费一番动容周旋,但当他辗转追到西苑,登上皇帝的游船后,看到眼前情形,仍有一瞬间生出了告退的心思。
不大不小的游船上只有几位内侍远远侍立,见外臣来,亦不宣唱。崇祯穿了一件道袍便装,执着酒壶斜斜倚坐着,脸色阴沉,殊不同于平日正襟危坐。体仁见此微愣,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想必皇帝今日在召对中被言官屡屡顶撞,受了一肚子气,现在仍是余怒未消。他瞥了一眼身后,方才接引他的小太监已经划着小船走了。
待他行礼后,崇祯打量了他片刻,开口道:“卿为何事求见朕,是有军报么?”
体仁垂着首,未及端详皇帝的神色,却已听出了不耐之意,然而此刻他只有如实回答道:“未有军报,臣是为言官詹尓选之事而来。”
“呵,朕就知道!”崇祯闻言挑眉,立时刻薄地冷笑一声。
体仁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跳,听得崇祯又道,“阁中揭帖,朕未尝一日不批答。现在为着一介小小言官,还要劳烦首辅大驾亲来,这个詹尓选,他面子倒大得很。”
“詹尓选正押解听候发落,众臣议论纷纷不肯离去。臣欲通下情,又恐怕密揭不能立达御前,有所延误。非重其人,乃重其事。”他答道,尽可能地辞气平和,以免激怒皇帝。
“重甚么事?”崇祯将酒壶往手边几案上重重一顿,怒意混着醉意一齐泛上脸庞,“朕不过公道处分一狂臣而已!你们一个个却如此大做文章,趁机沽名卖直。再有一字说情,朕便立即赐那厮廷杖百棍!”
体仁不做声了,只觉皇帝置气撒泼的样子,像极了不讲理的孩童,此刻恐怕难以强谏。可他若就此退却,无异于放任事态继续恶化。
崇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哂笑一声,不耐烦道:“卿回阁罢。”
他闻言有一瞬的踌躇。然而,心头涌起一股血气紧接着迫使他俯首拜倒,以恭谨的姿态无声诉说着最为坚决的心意。
见他这样,崇祯心头腾起一股怒意,低吼道:“你做什么!”
“臣恳请……不,恳求陛下听臣一言。”
“詹某骂你奸佞,骂你擅权,骂朕忠奸不分,难道你要告诉朕,他骂得都对?”崇祯一提及此人言行,便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詹尔选不过一狂愚之臣,其言无状。但若对他稍加恩赦,可彰显圣度宽广。”体仁恳切道。
“好,好……”崇祯闻言怒极而笑,第一次看着他的目光带了十分愤恨,“看来钱某果真当了沽名钓誉的好榜样,连你也学了去!”
他猛然抬头:“……陛下?”
“朕要发落个诟骂首辅的狂臣,朕的首辅却巴巴赶着来求情。左右只有朕一人当了天大的恶人。”崇祯仰头道,那股自嘲之意浸到人心里,直发寒发毛。
“陛下维护之恩,臣岂有不知?但此事实有特殊之情……”体仁欲详述曲衷,紧接着便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
“卿不是向来自诩断绝情面,一心奉公么?朕为此护着你,为你发落了多少人,詹尓选那厮也是!现在外廷不过讥议几句,那些人何时何事没有话说?卿倒如此在意了。这副作态,朕早见得烦了,从前韩某、成某、周某便是这样,朕打发走了他们,”崇祯自顾自说着,见他默然无对,愤恨之情愈发被撩拨起来:“现在连你也变作了如此!”
半晌,体仁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道:“臣绝不敢沽名,也并非市恩詹尔选。臣只望陛下稍为回旋,待过些时日,外廷之激论渐平,不再注意此事,届时依法处置他,自然人情平允。臣实实是从公考虑。”
崇祯闻言,狐疑地瞪了他半天,忽而摇摇头,冷笑道:“不对,你不肯对朕说实话。”
他的心一瞬间仿佛被攥住了。
“你口口声声说要调停,要回旋,不过是因为……你怕了!你怕朕不能庇护你身家性命,便急于示好那群‘正人君子’,是也不是?”
他不自觉攥紧的心放松了下来,随即涌上一股更浓的苦涩,道:“臣耿耿此心,可对天地,陛下何故如此疑臣?”
“朕为何疑你?君臣一体、同进共退之义,你扪心自问,你放到了哪里!”崇祯被他的反问一激,顿时提高了声调。
“臣只冀望朝廷纷争早息,愿陛下勿因臣一人而激众怒。”他又镇静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理由。
纵然心知君臣相遇是假合,缘尽即空,无有长久。可他是如此贪恋这片刻的幻景。
“哼,”崇祯冷笑出声,似乎连维持愤怒都已精疲力尽,只剩下无尽的失望,“你还是拿谎话诓朕。”
他顿时哑然,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帘,正准备了好言好语劝慰天子的措辞,下一刻,崇祯的话却让他呆立原地。东林领袖刘宗周前些日寄给他的信,那些明为规劝、实为诛心的字字句句,此刻从天子口中又重温了一遍——
“宗周偶阅先朝载纪,如张文忠大礼大狱等事,彪炳宇宙,而终以不能爱惜人才,取讥当世,至今有不能为文忠讳者……”
体仁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这些迂腐恶毒之言,他早已弃之不顾了,为何……为何皇帝非要原原本本再念给他听一次?
“……严分宜于杨、沈之狱,坐不能救正耳,岂必真如传者所云,若其他封疆失事之诛,多所自取,后人亦一概坐分宜。张江陵功在幼主,夺情一事,竟以栈豆殉百年,尤为可惜。阁下自分相业,孰与文忠贤?稍或不慎,吾不知于张、严二公又何居矣!”
崇祯复述信中之言,竟是一字不差。也不知刘宗周那些讥讽的话在皇帝心头萦绕了多久。
刘宗周所规劝诟讥的,既是作为天子重臣的体仁,也是倚重体仁的崇祯。所谓君臣荣辱一体,倒在此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说话了?当初是朕力排众议,卿才得以安居首辅之位。怎么,卿如今才知道畏人言么?”
他沉默着,还在竭力将刘宗周那字字句句从脑中重新赶走。张永嘉、严分宜、张江陵诸公昔日的荣宠恩遇,他已从天子这里得到了大半。而前辈诸公皆由积怨得祸,身后谤毁之声不已,甚至累及家人,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示等待着他。来自政敌的话虽然极尽刻薄,却也不算全错。他虽已将此信草草扔了,但此刻听到天子复述,他又怎能全然无动于心?
纵然他可以不惜身,却也还奢求着,皇帝能爱惜他再多一点。
见他神色震动,崇祯大笑一声,自嘲道:“也是,朕赐予卿的些许恩荣,如何比得上名教论定的万世是非?朕曾暗自发誓,绝不重复皇祖苛待张居正的悲剧,定要卿以尊荣相始终,以全君臣之谊。现在看来,却是……自、作、多、情。”
体仁心头猛然被狠狠刺痛,惶急开口:“陛下……”
“今日朕若允了你,你便能自诩论救言官,与东林重新修好,若不允你,你便可不依不饶将朕激怒,得个抗上不屈的美名,一洗从前媚上之耻。卿自谋的退路,可真是万无一失。”崇祯咬牙切齿道,说到最后,眼中泪光隐隐泛起,紧接着又恢复了冷硬的愤怒。
“臣对天指誓,绝无此意!”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了哀切,辩解之词涌到嘴边,又生生犹疑住口。
如果他直说,他并不惧史册滚滚骂名,不惧君子口诛笔伐呢……
他早已背弃了圣人,自绝于名教,早不知仁义为何物了。惟有如此,他才能稳稳站到天子身边,做一把守护天子的剑,高视阔步走过那经年的怨毒目光、诟詈之声、诛心之论。
他肆无忌惮地扫除了对圣人的虔敬,可他对誓要做圣人的天子,满腔子皆是爱意。全体承当,不由外求。
此言如何能对天子道?如何能对天地鬼神道?惟无愧于此心而已。
想到这里,他惶恐惧怖的心绪又出奇地安定下来,道:“臣自分守天道义理之常,区区狂徒沽名标榜,何足称‘名教万世是非’?决性分之真,邀身后之誉,为道者所不敢出,亦是臣所不愿为。”
“哼,”精通义理之学的天子立即看破了他的言辞曲饰,“老庄舍爱敬,求解脱,皆是无君无父之徒。老庄之言,不过是寡廉鲜耻者的狡辩!”
果然……体仁闻言,不出心中所料,竟微微笑了一下,惨淡神色中居然倒映出对天子的同情:“那么,陛下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臣子?”
外廷多得是宁折不弯的忠孝节义之臣,标榜东林,主张公论,每每将天子气得动怒不已,而敢于蔑视名教圣人者,柔顺地拜在了天子脚下,却又被天子鄙夷为寡廉鲜耻之辈。
你一定很犹豫,很彷徨罢……身为天子,陷入这等两难的境地,也是很可悲的罢……
“你在诘问朕?”崇祯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隐痛,过了好半天,才咬牙出声道。
“臣不敢。”他复垂下目光,道。
“……脱了你的常服。”崇祯阴沉着脸瞪了他许久,蓦然喝道,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
体仁闻言,木然顺从照做,将官帽摘下,心中只道“获罪发落,悉听君命”。一抬头,他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满是对报复的期待,又如顽童恶作剧似的促狭,他才愕然醒悟了皇帝的意思,惊得无言以对。
“……”体仁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一定要他做到这个地步么……这实在是太超过他的底线了。他再次跪伏在地,声音也打了颤,“陛下,臣……”
“还说你不爱惜身家,不爱惜声名,”崇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怨恨之色,讥讽道,说着声调带了虚张声势的怒意,“原来方才卿指天誓地,是全不作数的么?”
“臣……陛下,您不能……”猝变之下,他心神大乱,一时支吾,平日里的辩才全然失去了用场,脱口而出道,“君臣以礼……”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外边多少人拿了这句话骂朕严苛。从前卿教朕莫要理会此等迂腐之言,怎的如今却拾人牙慧?”崇祯哂笑一声,冷冷道,“心口相违!”
体仁蓦然攥紧了双手,仿佛被“心口相违”这四个字击中了,愣愣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又努力想掩盖住眼底万千波澜。
是啊,他还怎么配拿君臣礼义做护身符?他为面前之人而背弃圣人教诲,也注定了要接受面前之人所赐予的、背弃圣人应得的代价。
可他还在期望着什么,期望这人回心转意,期望自己能得到些体谅怜悯……
心底的伤口被一举掀翻,他默自舔舐着,不断告诫自己:只是天子的赌气任性而已。但面前之人既是天子,这份赌气任性便也足以让他摔得粉碎,要让他必须使尽平生才力纵横周旋。
“朕要卿做无法回头的忠臣……”
良久的寂静后,终于,体仁垂下头,动手缓缓解开了革带。金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他心头轰的一声,如堕梦魇。
注:[1]刘宗周的信出自刘宗周著《蕺山集》,《与温员峤相公》。
[2]“决性分之真,邀身后之誉”一句出自体仁年轻时所做时文: “故彼之所为,正吾之所不屑为。何者?会当然之则,而希不必然之事,固道所不载也。世之所述,正吾之所不愿述。何者?决性分之真,以要身后之誉,尤为道者所不敢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