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亂舞][左文字中心] 際(47)
(羈絆的場合)
溯及關原之戰過後的事件,審神者從累世的記憶中想到的很多,家康向秀賴索要義元左文字並不是她首先想到的事情,現下這時刻被挑出來檢視簡直是一種意在言外的提示。審神者反覆看著螢幕中她曾經認為不重要的片段,想到的是當高台院聽聞家康要走義元左文字,由於完全明白家康抱持什麼心態,所以並沒有驚訝的情緒,而是轉身看向壁龕中比已經年老的她更顯閑靜的三日月宗近,低聲地問:
「哪三日月,作為女人的刀劍你是不是會感覺不滿足呢?」
這個問句解答了審神者原本的疑惑。
*
宗三走出三条院落,並不照原先來的路線,而拐去三条院落後方,走了不久就看見本丸的神社——說是方便石切丸在神社執勤也不盡...
(羈絆的場合)
溯及關原之戰過後的事件,審神者從累世的記憶中想到的很多,家康向秀賴索要義元左文字並不是她首先想到的事情,現下這時刻被挑出來檢視簡直是一種意在言外的提示。審神者反覆看著螢幕中她曾經認為不重要的片段,想到的是當高台院聽聞家康要走義元左文字,由於完全明白家康抱持什麼心態,所以並沒有驚訝的情緒,而是轉身看向壁龕中比已經年老的她更顯閑靜的三日月宗近,低聲地問:
「哪三日月,作為女人的刀劍你是不是會感覺不滿足呢?」
這個問句解答了審神者原本的疑惑。
*
宗三走出三条院落,並不照原先來的路線,而拐去三条院落後方,走了不久就看見本丸的神社——說是方便石切丸在神社執勤也不盡然,神社旁邊設了神宮寺並不意外,但是還設了教堂,簡直是集中的宗教參拜區。宗三不禁笑了出來。從與審神者的互動感覺出她可能服膺唯物主義,宗教與神靈在她心中並沒有更高的位階,然而她竟然這麼務實令宗三又多喜歡她了一點。因為聽見有誦經的聲音,他走進了神宮寺。
寺院的規模並不大,在山門就可以看到主殿供奉的佛像,是大日如來,真言宗的主尊,在大日如來前誦經的人有著瀉地的銀灰長髮,是江雪左文字。宗三走近,並不打擾,跪在江雪後側。
江雪誦的是《妙法蓮華經》,而誦及的段落由宗三聽來特別有深意——「舍利弗!如彼長者,雖復身手有力而不用之,但以慇懃方便勉濟諸子火宅之難,然後各與珍寶大車。如來亦復如是,雖有力、無所畏而不用之,但以智慧方便,於三界火宅拔濟眾生,為說三乘——聲聞、辟支佛、佛乘,而作是言:『汝等莫得樂住三界火宅,勿貪麁弊色聲香味觸也。若貪著生愛,則為所燒。汝速出三界,當得三乘——聲聞、辟支佛、佛乘。我今為汝保任此事,終不虛也。汝等但當勤修精進。』如來以是方便誘進眾生,復作是言:『汝等當知此三乘法,皆是聖所稱歎,自在無繫,無所依求。乘是三乘,以無漏根、力、覺、道、禪定、解脫、三昧等而自娛樂,便得無量安隱快樂。』⋯⋯」
等江雪誦完經文起身,宗三才發現江雪原來還手執一張大黑天面具,上面仍沾染了沒拭乾淨的血漬。江雪將面具供在佛桌,又行了禮拜,方徐徐面向宗三。
「宗三。」
見江雪對他問訊,宗三也同樣回禮:「兄長大人。」而宗三施禮完視線依然不離那大黑天面具,江雪一字字緩慢說道:「戰場上真是可以撿到很多東西。這面具有莊嚴相,也是法器之一,我不想它就那麼埋沒沙塵之間。」
「兄長大人真是惜物之人。」
江雪聽宗三語氣裡顯然的言不由衷只是靜靜凝視他,發現他襟內隱約還有一道刀痕,問道:「你的傷好多了嗎?」
「不礙事了,多謝兄長大人關心。」宗三瞇起眼對江雪笑笑,復道:「另外要感謝兄長大人先前誦的經文,讓宗三醍醐灌頂——請容我失禮先離開了。」
江雪目送宗三遠去,並看見他在陽光底下的魍魎,低聲自道:「第六天魔王嗎⋯⋯」
出了寺院,宗三遇見從神社出來的審神者,她看到看到宗三已經復原有些驚訝,宗三只是對她微笑,並說:「遇到您真好,在下正想去找您呢。」
*
「你竟然自行復原了,真是出乎意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審神者帶宗三回自己居室,落座後開門見山發問,宗三看著審神者驚奇的眼神不免失笑。
「也不能算是自行恢復,是托了鶴丸殿下的福。」
「哦?他做了什麼?」
宗三眼珠一溜,回道:「鶴丸殿下將他一部分給了我。」
「是這樣嗎。」審神者直視他,分析地說:「是因為鶴丸先前與你的鍊結才成立的吧。」她本想繼續問下去,卻讓宗三打斷——
「主人。」
聽到宗三這麼喚她審神者表情反而變得嚴肅:「你第一次叫我主人,感覺你接下來要講的事情很了不得啊。說吧。」
宗三視線越過審神者,望向她身後的螢幕,畫面停格在他要被家康帶走的前一夜,與一期話別的時刻。他微笑著,想著三日月與他的對話。
後來彷彿只是聚在一起談論天氣與茶點,三日月讓宗三沏茶,一派自然地喝了幾杯,宗三也慢條斯理品了一盞;見三日月吃罷一塊最中,拿手巾抹了抹嘴,便收拾了食器,站起身往門口走,讓三日月喚住。
「對了宗三,我還等著你跟我說要我做什麼事呢。」
「嗯?」宗三回過頭,笑得很迷人,「一切都很好,不需要勞煩三日月殿下喲。在下先去辦一件事,失禮了。」
而他現在來到審神者面前,徵詢她的許可——「能請您把一期給我嗎?」
審神者仍然一臉肅穆,好似宗三問了一件嚴重的事情,沉默了一陣,開口的時候倒是含著笑意:「如果你能把我的近侍帶還回來的話。」
果然是三日月認定的人。宗三心想。
「宗三領命。」
*
一期醒來想要盥洗,發現屏風另一側擺了一個浴桶與好幾條浴巾,試了一下浴桶裡的水還挺溫熱,理應是骨喰準備的。確認傷口都給防水膠帶貼實,一期好好泡了個澡,之後對著鏡子端詳睡了很久長出鬍碴的自己。他仔細剃乾淨鬍鬚,再拆下額間的紗布查看傷口復原的情形。雖不像以往手入迅速復原,但是也只剩下一道微紅的淺痕;他拆開左手的繃帶,手掌感覺仍然有點麻木,手指也不靈活,一期吁了一口氣。
這時一期感到門前有動靜,門打開來前影子先滲了入來,是骷髏蝶形狀的魍魎,一期不禁緊繃。見進來的是宗三,卻又不是,對方意味不明的輕笑讓一期想起那把讓他無法動彈的聲音。他感到混亂,擺出了備戰姿態。
「宗三⋯⋯不對,你是波旬。」
「都是我喔。」宗三仍然笑笑的,對一期的警戒不以為意,坦然地走近一期,他衣領內的刀痕讓一期背脊發麻。
「宗三。」
「是我喲。」宗三拾起鏡前小檯上那柄給一期黏合起來的木梳,放在脣邊,走得離一期更近,臉貼在他耳邊,呢喃的口吻仍然讓一期動彈不得:「是我,一期一振藤四郎。」一期再也忍耐不住,將宗三抓進懷裡,力道之猛總讓宗三肋骨疼痛。
「對不起。」一期悶悶地說,口氣十分委屈,宗三只覺得萬分可愛,閉起眼任他這麼抱著自己,一會兒才說:「我沒有怪你。」他輕輕推開他,拉開一條手臂的距離讓彼此坐下,宗三看著彼此的正坐想起一期希望成為人的那個夜晚。一期伸手撥開宗三的頭髮與衣襟,撫摩他從左肩斜向心口的傷痕。宗三可以感覺到一期的手在顫抖。他平靜說道:
「我本來對這個人世並沒有留戀,在豐臣家的時候就已經如此。」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事我忘了。」
「我知道你不記得。」一期真心愧疚的樣子仍然可愛,宗三溫和地笑了,「但是我一直記得你。」
「⋯⋯我現在知道了。」
宗三把一期的左手握在掌中,描著那橫過手掌的傷痕與修復的指頭,彎下身,低頭親吻一期的掌根,令一期吸了一口長氣。
仔細吻過掌心與每一個指丘,宗三抬頭,微微仰視著一期,說:「你想在跟我道歉之後自盡對吧?」一期聞言神色陰暗下來,宗三曉得自己的預料準確,又說:「你覺得自己殺害同僚、與審神者的連結崩解,不配再作為近侍,想要以死謝罪,對吧。」
見一期倔強地別過臉,宗三只是笑了,續道:「我懂得的哦。成為了人,可以選擇死亡很棒喲,那是無比難得的自由——但是現在我願意活著,因為你的一切我並不討厭,你明白嗎,一期一振藤四郎。」
即使身處火宅,我也不覺得討厭。
一期回頭對他對視,儘管染了憂鬱,那蜜金色的眼睛仍然是在他心目中最明亮的東西,宗三默自低喟。他靠近一期,伸手捧住他的臉頰,換成他俯視著一期,用他非常通透卻始終冰涼的嗓音對一期低語:「你要把你自己給我嗎,一期一振藤四郎?」
一期眼眉垂下來,視線對著宗三胸前的骷髏蝶,一邊聽宗三——也是波旬好聽地對他說話,如同吟唱咒語。
「都給我吧。」
這就是天下人,不,魔王之威啊。一期一振這麼想,並且看見骷髏咧出妖異的笑,感覺自己全身沾滿了鱗粉。
青山外 1
一篇非常迟到的文,送给 @波妞Ponyo_w ,这几年有你的声音陪伴真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也借此感谢在这里遇到的所有美好。
中午十二点,阳光在云层后时隐时现,路边一排树影也就显不出明晰的轮廓,只是随着天光在微风里摇曳。
明楼走下台阶,对等在街边的青年微笑:“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
明诚也笑:“我们学校在S大的交流昨天就结束了,同学们有的回家,有的约着一起过海去玩几天。我本来想直接回上海,订机票的时候看到来T城的单程只要三折,又想起了荣桂斋的伊春面,就想着也算顺路,不如明天再和大哥一起回家。”
明楼笑着看他:“哦?只是伊春面?”...
一篇非常迟到的文,送给 @波妞Ponyo_w ,这几年有你的声音陪伴真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也借此感谢在这里遇到的所有美好。
中午十二点,阳光在云层后时隐时现,路边一排树影也就显不出明晰的轮廓,只是随着天光在微风里摇曳。
明楼走下台阶,对等在街边的青年微笑:“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
明诚也笑:“我们学校在S大的交流昨天就结束了,同学们有的回家,有的约着一起过海去玩几天。我本来想直接回上海,订机票的时候看到来T城的单程只要三折,又想起了荣桂斋的伊春面,就想着也算顺路,不如明天再和大哥一起回家。”
明楼笑着看他:“哦?只是伊春面?”
明诚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低声说:“哎呀~”
于是两个人往荣桂斋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行人不多。明诚说起了在去S城时遇上天气变化,五小时的航程,几乎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随着气流颠簸。因为选择的是S城本地的航空公司,机上本地居民和亚欧游客各占一半,语言不通之下,大家都在昏黄的机舱灯中沉默。
等到平安着陆,一个当地姑娘忽然唱起歌来,嗓音清亮,带着海边城市特有的气息。一句之后,整个机舱的S城人都跟着和起来,歌声悠远,曲调中萦绕着游子久别家乡的思念。
“我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唱了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他们是真的想家”,明诚说。
明楼点点头:“S城离亚欧都有五六个小时的航程,在外生活的人,可能一年回家的时候也有限。”
明诚说:“嗯。”
他们穿过宁波街,明楼指一指拐角处的金红招牌,说:“喏,到了。”
荣桂斋是典型的老字号风格,堂檐高深,屋顶上风扇悠悠的转,实木的老式桌椅仿佛也带了些许久远年代的记忆。店里吃饭的人不算太多,三三两两散坐在大堂中,明诚找了个临窗的座位,拉着明楼坐下。
“嗯,我要一份三鲜面,再加上八宝笋丁,还有卤汁豆皮酸辣汤,大哥,你要点些什么?”
明楼失笑:“看来你是真的想念荣桂斋,我点一份牛肉面就好,其余的你看着来。”
明诚看了看远处墙上挂着的菜牌:“好,那我们再加一份葱油饼。”
女服务生穿着深蓝制服,剪着齐耳短发,笑起来有好看的小小梨涡,利落的点好菜,就过来斟茶:“听您二人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明楼笑:“是啊,我们是从上海来。”
女服务生有些意外:“诶,创立荣桂斋的大师傅当年就是从上海来,我们现在主打的招牌也还是苏沪的面点小菜,你们怎么还特意来吃这一口?”
明诚说:“可能还是有些不一样吧,你家的伊春面,总让人觉得这个火候这样的汤头,才是正正好的。”
女服务生莞尔一笑:“那二位先喝茶。”
吃好中饭,天气就有些转阴了,零星飘着三两滴小雨。宁波街是骑楼风格,沿街商铺外有足够遮雨的走廊,没带伞也可不疾不徐的慢慢走回去。明楼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我还有会,今天是最后一天,还不知几点能结束,你要不要先回酒店休息一会?”
明诚点点头:“好,那我晚上来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去晚饭。”
明楼笑着拍了他一下:“就惦记着吃。”
注:
S城=Jakarta
T城=tw
Lofter这个视频剪辑功能越改越烂,头疼。
二重唱《当两人互相分离》,歌词是海涅的诗,俄语版,非常牛逼。战时音质,78转录音转制,1943年录制于乌克兰。男高是老夫爱将所罗门·霍罗姆申科,因为拉丁语转写为Khromchenko所以被我叫做“小K神”,而且他的音色和K神卡佐洛夫斯基简直一毛一样,又酥又甜,是那个年代非常典型的毛派抒高。男中是不出名的大神康斯坦丁·拉普帖夫。那时候的毛派大神真是茫茫多,基本都被梅老板K神屁篓哥夫等超神的光芒掩盖了,稍微有心挖掘一下的话简直一挖一麻袋,比现在这些毫无唱功的歌剧演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歌词大意:
当两人互相分离,...
Lofter这个视频剪辑功能越改越烂,头疼。
二重唱《当两人互相分离》,歌词是海涅的诗,俄语版,非常牛逼。战时音质,78转录音转制,1943年录制于乌克兰。男高是老夫爱将所罗门·霍罗姆申科,因为拉丁语转写为Khromchenko所以被我叫做“小K神”,而且他的音色和K神卡佐洛夫斯基简直一毛一样,又酥又甜,是那个年代非常典型的毛派抒高。男中是不出名的大神康斯坦丁·拉普帖夫。那时候的毛派大神真是茫茫多,基本都被梅老板K神屁篓哥夫等超神的光芒掩盖了,稍微有心挖掘一下的话简直一挖一麻袋,比现在这些毫无唱功的歌剧演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歌词大意:
当两人互相分离,
他们便相伸出手,
并一齐开始哭泣,
无尽地哀愁叹息。
我们不会再哭泣,
再没有哀愁叹息!
直到分别以后,
复又流泪叹息。
【楼诚】录像(一发完)
--
* 现代AU
* 轻松欢乐
* 论科技能够引发的惨案
* 据说吃亏的那个人总是——
* 同系列
《录像》所谓的好奇心杀死小明 (本篇
《夏晚》录像没录进去的那辆车
《路程》那路,阿诚走得相当久
《闪火》明教授心累无比的一天
《尾声》大姊明察秋毫,看破了
--
明台下了出租车,午後艳阳晒得他眯起了眼。
上回来时,别墅前院还是一片泥地,这会儿大半边已铺满工整的石板,成片延伸至车道,另一半边植上了翠绿草皮,一圈篱笆将绿意围成小花园,边角一棵大树,枝叶间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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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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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科技能够引发的惨案
* 据说吃亏的那个人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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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录像没录进去的那辆车
《路程》那路,阿诚走得相当久
《闪火》明教授心累无比的一天
《尾声》大姊明察秋毫,看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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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下了出租车,午後艳阳晒得他眯起了眼。
上回来时,别墅前院还是一片泥地,这会儿大半边已铺满工整的石板,成片延伸至车道,另一半边植上了翠绿草皮,一圈篱笆将绿意围成小花园,边角一棵大树,枝叶间蝉鸣鼓噪。
步过平坦的石板道,踏上三层矮阶,明台躲入门廊的阴影之中。
按下门铃,还未出半点声,对讲机便先传来他二哥的嗓音。
“明台?”
“阿诚哥,是我。”他对着圆溜溜的摄像头答道。
“怎麽来了?我现在抽不开身,你自己进来。”
语毕,喀擦一声,门锁应声开启。
门板之後透出凉爽的空调,明台独自一人在玄关脱鞋,左右环顾客厅,简约现代的布置,未见着任何人影。
哦,新屋子挺科技,竟能远程遥控开门。
嗅到空气中飘荡着一丝甘醇的香,明台绕过一面纸箱叠成的矮墙,随香寻进厨房,果不其然见明诚在炉火前忙碌。
“阿诚哥。”
明诚系着围裙,回头招呼道:“怎麽想到过来?吃过午饭没有?”
“吃了,大姊让我来的。”
“我猜猜,大姊念你了?”
“你怎麽知道? ”
明诚笑了笑 ,“要不是被大姊念,咱们家小少爷会穿这样出门吗?”
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五分短裤搭上棉质上衣,十足居家的装扮,明台搔了搔有些凌乱的头发,嘟哝道:“我一睡醒就被大姊唠叨,说放暑假成天懒懒散散,也不学学阿诚,一早去帮大哥搬家。还不许人换衣服了,说随便穿穿正好,省得弄脏。”
明诚忙着手上的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明台又补了句:“说到底,还不是阿诚哥你害的。”
汤勺一滞,明诚瞥了他一眼,“还委屈了?你自个儿贪睡,别怪我头上啊。”
明台冲他一笑,明诚一脸莫可奈何,示意冰箱,“说了一长串渴不渴?喝什麽自己拿。”
开着冰箱门吹凉风,里头尽是些健康的玩意儿,在冷泡茶和气泡水间勉为其难选择了後者。
“大哥人呢?”
“有事去了趟学校。”
明台扭开瓶盖,将绵密的气泡灌入喉里,倚在炉旁看明诚作业。
圆锅内深褐色汤汁沸腾,细碎浮沫随泡泡翻滚不间歇地泛出,勺子轻划过汤面,持续撇起杂质。
“阿诚哥,你煮什麽?”
“看不出来?”
十来分钟後,汤汁逐渐由混浊变得清澈,肥瘦交织的肉块从水平面下显露出边角,透出红润色泽。
鼻尖嗅到浓郁的香,嘴里想起红烧肉软糯的口感,唾液里似乎都能尝到咸甜的味道,明台咽咽口水,灌入一大口气泡水。
“你偏心,好料都不在家煮,”明台宣布:“我要留下来吃饭!”
“行,”明诚答得果断,话锋一转:“等会儿先去客厅,把纸箱搬上楼。”
“就会使唤人!”
“大姊不就是让你来帮忙吗?”
被堵得哑口无言,明台瘪了瘪嘴,将气泡水一饮而尽。
纸箱沉甸甸的,重得像块砖,据明诚说,里头全是书。
把箱子堆在走廊,明台伸展了会紧绷的手臂肌肉,探头向书房瞧去,成排顶天立地的书柜,有股装潢过後,崭新的木头气味。
架上还未摆放书,倒是墙边已经挂上几幅画。
不知位於何方的风景,有城乡街景,有溪水山林,依落款判断,出自於明诚之手。
二楼属於楼中楼的格局,走廊尽头是卧室。
一张双人大床摆在中央,床垫封膜尚未拆开,一扇方窗透着日光,照得飘散的尘埃清晰可见。
墙边上同书房,零零散散装饰了些画。
明台上回来的时候,屋子还处於装修期间。
他仍记得当时的车程中,明镜眉宇间始终沉着凝重,她说:“你们啊,一个个翅膀长硬了,我看几年後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那时明楼负责开车,回道:“大姊,您别胡说。就像我告诉您过的,是教职员宿舍空间实在不够,说把东西放家里头,车程又太过远,不方便。我在学校附近买的这间房,也不大,就是个暂时的休憩处,课间时间又或者是空间,运用起来都能自由些。”
明镜瞠向驾驶座,“那也该先和我说声呀。”
“大姊,这点是我不好。但我跟您保证,家就是家。您看我和阿诚虽说是住宿,也是三天两头就在家里过夜。这屋子呢,只是个宿舍的替代品,其馀的都不会改变。”
後视镜里他大哥和二哥的目光相会,明诚接续道:“是啊大姊,我室友老是说我这麽常回家,学生宿舍是白花钱了。”
“若是住宿舍,不回家也罢,罢了,你都大了,我是管不动你了。”明镜别开视线,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明台从後座窥看她的神情,觉得自己能明白大姊心思,宿舍是临时的居所,和拥有一间房子的意义大抵上还是不一样的。
明楼先是把车开到任教大学,然後拐了个弯上快速道路,往郊区的方向行驶十多分钟的时间,停在一栋二层的小别墅前。
他们的鞋踏过前院泥泞的地,碎石混进屋内装修时落地的灰,明镜踩着沾了泥的跟鞋,叩叩叩踏过挑高的客厅以及厨房。
上至二楼,又迈下阶梯,看完房子的格局,明镜眉间竟是舒坦得多了,脱口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
“明楼啊,如果有了中意的女孩子,就带回家给大姐看看。”
明楼愣了愣,苦笑道:“大姊,没有的事。”
明台花了段时间才理解大姊话里的意思。
“哦,金屋藏……”
在明楼的注视下他噤了声。
明台追隔壁班的班花好长一段时间,终於得到女孩儿的答覆,愿意和他在暑期间约会一次,他就搞不明白,这事怎麽被大姊发现的。
但他肯定大姊这次错了。
寝室挂上了弟弟的画?煞风景。
“小少爷,偷懒啊?”卸下围裙的明诚走入客厅,见明台瘫在沙发上,没骨头似的。
“休息下也不行,小心我手废了跟大姊告状去。”
“行行,搬出大姊,算我怕了你。”
那面纸箱叠成的矮墙少了大半,可怎麽说还是剩了半堵,明台拉拉筋骨,说道:“阿诚哥,你说大哥怎麽不乾脆叫人来搬?”
“大哥累积的书多,又出了趟远门,装箱完运来屋子早打点完了,”拧得半乾的抹布擦过桌子,明诚放下托在手上的水晶盘,“大哥说就别让工人把家里弄脏,自己劳动劳动就行。”
“他倒是没劳动到半点啊。”
勾起嘴角没反驳,明诚递给他叉子,“喏,吃水果。”
红澄澄的西瓜切成适口大小,明台不客气,一口一个,看明诚没闲着,顺手把矮桌茶几擦过一遍,还提点上几句:“阿诚哥,那儿脏了。”
明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一愣,像是液体乾涸後的痕迹,落在沙发下缘短毛地毯上。
污渍被抹布搓了又搓,力道之大,甚至落了点毛,明诚神情看起来有些复杂。
地毯纯毛材质,踩起来感觉不便宜,明台帮出主意:“弄不起来就送洗呗。”
忽然电话响了。
明诚从裤子口袋捞出手机,看向屏幕的眼神略为微妙,接通後他道:“大哥。”
明台从旁了解,是明楼落了份文件在家里。
明诚歪着头说话,手忙着拆纸箱,夹在肩上和颊间的手机要掉未掉,明台扔下叉子上前帮忙。
天晓得他是怎麽在纸海之中捞出那份写满注记的手稿,明诚对着话筒说,我现在给您送去吧。
出门前他看了看表,吩咐道,二十分钟後把炉子的火熄了。
方才协助找寻文件,从一楼纸箱堆找去了二楼,蹲蹲站站,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明台环顾客厅,在墙边上找着一台平板,随意滑了几下,果不其然是空调遥控器。
这玩意的能耐似乎不只如此。
点了几个键,有轻柔钢琴音悠悠响起,又按了几个钮,落地窗的帘幕缓缓升起,午後斜阳洒进屋内,照得客厅明亮刺眼。
明台眼里同样闪烁着光。
从墙上卸下平板,一路走回沙发视线没离开手上过,一会儿控空调,一会儿调灯光,西瓜被冷落在水晶盘上。
一个条列许多缩图的分页里,明台意外地瞧见了自己的身影,画面是他下了出租车,走向门廊的那个瞬间。
点开档案探个究竟,原来踏上门阶到进屋之间的过程全给摄像头录了下来。
众多缩图中,除去几个风吹草动时刻及快递装扮的人员来访,清一色是明诚的脸,倒是明楼半点不见。
於是明台得出一个结论,所有通过大门的动静都会收进录像里,从车库进出则免。
一张缩图引起明台注意,画面里明诚穿着白衬衫,在夜色中亮晃晃的,格外显眼。
他忽然忆起那天,明诚这身装扮出门的午後。
说不上来是什麽地方感觉不太一样,或许是熨得平整的衬衫特别合身,又或许是上衣扎进裤头显得身形特别修长。
明台问他,去约会啊?明诚否认,说是要去学校听大哥演讲。
不信,大哥讲那些经济理论有什麽好听?明诚斜眼瞧他,说我上进啊。
他又问,那你回来吃晚饭吗?答覆是不回来。果然是要去约会!
明诚解释,大哥演讲结束後接着一个餐会,会上难免喝酒,在学校随便吃吃等餐会结束载他回来。
你怎麽不叫他自己打车?话还没出口,门板硬生生在鼻尖前阖上了。
明台点开影片,瞄了眼录像时间。
哪家的餐会七点钟就结束?阿诚哥唬人。
明诚是真去听了演讲。
刚结束一周出差,明楼是出了机场直接前往学校。
发梢里还夹着外地的尘,喉里残有飞机早点中橙汁的酸涩,机场外的阳光晒得他晕眩,随车程摇晃的讲稿使他双眼酸疼。
他踏上讲台,讲了个诙谐的开场白,环顾台下被逗笑了的听众们,忽然视线钉於一处,再也移不开。
四目相接,他的青年笑得更开了。
虚浮的脚步突然变得踏实,彷佛自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结束了旅程。
“怎麽来早了,不是让你餐会结束再来?”
应对完台下前涌的听众,刚和青年说上一句话,又听到後头有人在喊他,明楼揉了揉眉心。
明诚朝後方的助理点点头致意,说:“大哥您先忙吧,我去餐会上等您。”
“去餐会上做什麽?”
“吃饭啊。”
“阿诚,明家哪儿饿着你了?还得溜进餐会吃饭了?”
“明教授您别乱冤枉人,我凭特殊身份参加的。”青年一脸委屈地皱起了眉,嘴尾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什麽身份?”
明诚答得理直气壮:“家属呀。”
讲座和後续餐会的主办单位由经济系挂名,系办公室的承办者朱小姐自然认得明诚。
大男孩时常带着歉意问,能不能在这儿等明教授下课,谁能忍心拒绝那张乾净无辜的脸蛋?他静静地读着书的模样,还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倒上一杯茶水。
朱小姐说,餐会采自助式,备量比与会人员多得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明同学不妨一起参与。
餐会一开始时,明楼还见得到青年在最角落的桌,慢条斯理解决满满一盘食物,酒过三巡之後再看,人居然被几个女助理团团围住,面上尽是推托神色,看那样子是露了馅。
有意上前解围,待好不容易从社交中脱身,人却已不见踪影。
最後找着明诚在走廊吹风。
青年卷起衣袖,双臂倚在栏杆上,微眯起眼俯视校园。
“大哥。”看清来人,他脸上的拘谨全放松了,嗓音是过於放纵的温软。
凝视他的脸 ,明楼问:“喝酒了?”
“几个助理留意到我,问我是哪个教授底下的,我说我是学生,她们说餐会不是给学生参加的呀。我支支吾吾,她们却都笑了,缠着我要我喝酒,说喝了就不去告状。”
明楼伸手揩过他透着红晕的颊,“就喝了?”
“就喝了半杯。”明诚阖上眼,触碰肌肤的拇指是温凉的,他却觉得脸更热了。
“真不知道她们怎麽会留意到我?”
怎能不被发现?傻问题。
明楼就笑,“还说要载我回去,喝酒了怎麽开车?”
青年微侧着头,像是极为卖力地思考,像是这是道难题,然後低垂的目光移回了脸上,一双清亮的黑眸望着他。
“明教授,不如咱们去您办公室醒醒酒。”
明诚想自己大概是真醉了,要不这话怎麽就这麽脱口而出?
他大哥一声不吭,贴上後背的手掌就是答覆,他顺着引导的方向前进,拐了几个弯,才留意到目的地不是办公室。
“去哪?”
“回家。”
明台很快後悔继续看下去。
画面里明诚掏出手机,低头滑应用,远方一辆出租车驶离,下一秒明楼就出现在画面里,他一阶阶踏上阶梯,步至平台还在持续向前。
直到他大哥的前胸几乎贴上二哥的後背。
明诚转过身,把自己的背抵上门板,微微笑了,在嘴角被明楼前倾的阴影覆盖之前,似乎低声地说了什麽。
明台很肯定他们谁也没打算开门,鉴於他们眼里只有彼此,鉴於明诚持着手机那只手环上了明楼的後腰,鉴於他大哥的手完全在二哥身後。
谢天谢地门最终还是开了。
明台盯着画面最後一幕发楞发得出神,好似那扇阖上的门有什麽魔力,忽然触电一般,一个机灵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一站是再也坐不回去,不,这屋子是再也待不下去。
明诚回来的时候,炉子上那锅肉煮焦了,小少爷人已不知去向。
後来明镜说,新屋子装的智能家庭挺不错,家里要不要也弄一套的时候,明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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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点开历史影片)明教授,能请您解释一下为何汪小姐在咱家待了两个小时才走吗?
——论何谓科技是把双面刃
【楼诚】路程(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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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知道我们的事了。”
明诚关上副驾驶座的门,替自己系上安全带,抬眼对上明楼的目光,像是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扯起嘴角,突然抛出这麽一句话。
明楼愣了愣,端详明诚从容的神情,淡然地问:“怎麽回事?”继续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离停车格。
“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找上我,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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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知道我们的事了。”
明诚关上副驾驶座的门,替自己系上安全带,抬眼对上明楼的目光,像是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扯起嘴角,突然抛出这麽一句话。
明楼愣了愣,端详明诚从容的神情,淡然地问:“怎麽回事?”继续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离停车格。
“他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找上我,劈头就说他说看到我们接吻了。”似乎是回想起明台当时的表情,明诚语气里满是笑意。
“什麽时候?在哪见到的?”明楼诧异。
“不清楚,”明诚耸了耸肩,“他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还反过来问我一堆问题。”
“问什麽?”这会儿明楼皱起了眉。
“问的可多了,问我们什麽时候在一块儿丶怎麽会发生这种事丶谁先告白的丶怎麽能瞒他这麽久,问得我头都疼了。”
行驶出大学校门,明楼拐了一个弯开上快速道路,他几乎可以想像明台缠着明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情景,“这小家伙……你回答了?”
明楼听见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些许紧张,明诚必定也察觉了,他抿起唇微笑,一丝狡黠在圆亮的黑眸中闪烁。
金色的棱线勾勒出他的脸庞,远方的斜阳将要下沉,红橙馀晖宛若一团火苗,即将燃烧整个天际。
明楼放假回国的第一顿晚餐进行得相当不寻常。
时隔一年多後再度坐上明家餐桌,大姊没变,叨念他出国念书把人都给念瘦了,径至安排好明後几日要上馆子,顺道添购些行头,吃喝购置的行程涵盖旧惯例及新爱好,紧凑到像是浓缩了全年精华。
明台个子长了不少,仍是个熊孩子,在旁出主意,如数家珍般提出哪些餐馆的菜色最合他胃口。
明诚静静地吃饭,只有提及他的名字时才会虚应上几句。
青春期只用了这麽短的时间就将他塑造成另一种模样,像夏秋时节徒然抽高的嫩苗,手脚的安放都有些别扭的味道,好不容易吃出来的饱满双颊也因此消陷,明楼忍不住朝他碗里添上几块肉,“多吃点。”
或许是变声期的男孩惜字如金,明诚以暗哑的嗓音应了一声,很快把视线移回碗里,处於青少年的过渡期,他的脸庞稚气未脱,增添了几分阴郁,仍读得出羞怯。
羞怯是童年在他身上刻画出的痕迹,每当外人夸赞他,他回以难为情的笑容时尤其明显,尽管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模糊,明楼总是能捕捉到一丝踪影。
明镜佯装夹菜,接连对他使了好几个眼色。明楼微微颔首,清了清喉咙,“阿诚,晚点的时候到书房来一趟,大哥有事和你谈谈。”
明诚一愣,筷尖的菜梗落回碗里。
明台大声埋怨:“大哥一回来就要骂人啊?”
“谁说要骂人了?”
“进书房不就是要训人?是那事对吧,阿诚哥他交丶唉!”明台哀号一声,“大姊!阿诚哥踢我!”
明诚一脸没事坐得笔直,以碗就口吃饭,忽然身子一晃,碗缘嗑上他的唇,他放下碗筷瞪视明台,对桌的小少爷吐了吐舌头。
“大姊!明台踢我!”
“他先的!”
这下两个小家伙毫不掩饰行迹,伸长了腿桌底下战得波涛汹涌。明镜不得不拉高音量,“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消停会儿,都别闹了好好吃饭!”
静是静下来了,无声的挤眉弄眼之战还在持续,明楼贡献了几个目光後终归平息,他欣慰地想,大哥的威严还在。
一顿饭後小的那个收碗筷,稍大的那个刷碗,留在餐桌的反倒挨一顿念,“让你跟他谈谈,你叫他进书房做什麽呀?瞧把孩子吓成什麽样?”
明楼在门框旁停滞了一小段时间,才踏进厨房,明诚察觉他的步伐声,背微微地僵直了,待他进入视线范围,唤了一声大哥。
“阿诚,弄完了和大哥出去走走?”
“去哪?”水槽中空无一物,明诚手上拿着最後一块餐盘,泡沫已被洗净,他任水流持续流经洁白瓷面。
“……便利店?”意料之外的答覆,明楼脑筋停摆了片刻。
“买什麽?”明诚用拇指搓洗盘底,盘子在水流下缓缓转了一圈,他翻到内面,重复一次动作。
“买点喝的。”
“大哥……你要喝什麽?”明诚在水槽里甩了甩单手上的水滴,拉开了冰箱门,另一手仍持着瓷盘。
明楼看着冰箱内玲琅满目的饮品,耳边又传来刷洗的咕溜声,觉得疲惫得需要来点咖啡因。
罐装咖啡不是他平常日会有的选择,一口啜饮里,豆香十足,浓郁口感丰富,奶味称得上甘醇……在舌尖上混合起来怎就变了调?
“大哥。”两下叩叩声响後,明诚推开书房的门。
他的发梢微湿,残留着沐浴後的水气,柔软地垂落在前额,身上宽松的家居服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阿诚,坐。”
明诚坐得战战兢兢,明楼在阖上手中的书时感受到窥视的目光,一抬眼他已经别开视线,低垂眼帘望向搁在膝上的手。
“阿诚,接下来升初三,要考中考了,”大约是猜测到话题走向,明诚微微收紧指节,明楼维持温和的语气继续道:“听大姊说,你的功课出现明显的退步。”
“大哥,我……”明诚眼神闪烁,似乎是逼迫自己看向他的眼睛,话音悬在空中。
“因为交女朋友了?”
他的神情一瞬间复杂起来,像是在点头和摇头之间抉择,最後垂下了眼,相当於默认。
明楼轻轻地长吐一口气,失落感油然而生,从明镜那儿听闻这事的时候,还认为单纯是个误会。
他的手机里留有一个多月前和明诚互通的讯息,明楼甚至比大姊更早知道有位女同学邀约他看电影,他以为他们无话不谈,却是家中最後一个知晓的人。
记得明诚更小的时候,难得在学校里和同学起了争执,闹得浑身是伤,打架原因两个孩子谁也不愿意说,双方家长互相陪不是,明诚最终只愿对他一个人透漏。
明诚还曾自责地告诉过他,考试时无意间看到隔壁同学的试题卷,发现自己落入一题题目的陷阱,相当後悔为了考好成绩而修正了答案。
不过是前阵子忙於资格考,一段时间疏於联系,没料到青春期的孩子变化如此之快。
“大哥,”明诚略微担忧地看着他,艰难地开口:“其实我……我……”
那双黑眸之中流露出畏怯,手收紧了又放开,梗在喉头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明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问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明诚点了点头。
明楼记得两个小家伙更小一些的时候,有时放学後推开家门,会看到明诚默默在沙发上看书,明台则是独自打电动玩具或是看电视节目,每当看到这个景色,他就知道两个小家伙又吵架了,而明诚是退让的那一方。
通常他们争得是鸡皮蒜皮的小事,小到连吵架本身也没人愿意承认,此时明楼会牵起明诚的手,和他一同散步到街口的便利店,一支冰棒或一罐汽水便能让他微笑。
很少数的几次是明台哭了——明诚忍不住先哭的,明台受他惊吓。
一次是因为明诚作文拿了高分,明台想看,明诚不让,抢夺间撕破了作业纸,那次他写的题目是“我的哥哥”;另一次是明台吃了一颗明诚的巧克力,是他同学出国玩带回来的礼物,总共只有两颗,明诚用手背抹去泪痕,说原本一个是要给大哥的。
“大哥在你这个年纪也交过女朋友,”他们并行在人行道上,慢步过一栋栋灯火通明的住家,“交女朋友不全然是坏事,但要记着,你的本分还是学生。”发表了一长串如何在课业和感情上取得平衡的演讲,明楼的声音独自在夜色里飘荡,几个句子道来特别熟悉,隐隐约约想起,像是当年明镜说过的话。
唯一的听众望着鞋尖,默默跟在他的身旁,也不知道听进了多少,有那麽一位女孩占据他的心神,他的思绪围绕着她,因而开心丶痛苦或伤神,再不是零食能轻易纾解,明楼发觉自己有些想念他毫无保留昂起头微笑的样子。
“我猜猜,是那位约你看电影的苏同学?”特意以轻快的语调开口,从明诚看向他的神情,他知道他说对了,“记得你说过,她不喜欢那部电影。”
女孩对明楼而言并不算陌生,明诚和同学们的合照里总是不缺她的身影,短讯相谈中也常常被提及。
当时明诚描述,最後一首音乐结束後,整个影厅都是细微的啜泣声,工作人员名单刚开始放送,女孩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气冲冲地表示这真是一部烂电影,明诚被她的直率逗笑了。
那部爱情电影里,男女主角最终没有在一起。明楼问说,你觉得呢?明诚答道,说实话是有点遗憾,但他们拥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已经足够好了。
“我还记得她和你同一个社团?”明诚点了点头,神情和缓了些。
最常看到他俩合影的便是美术社社团照片,有那麽一幕,女孩挨近他看他画了什麽,明诚朝画布添笔,笑得很柔软,像是他笔下的那栋小洋房,是为她而勾勒的未来。
“我感觉苏同学是个好女孩。”明楼说。
明诚听到他的话,忽然伫足,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受的神情,路灯冷色的光芒映上他昂起的脸庞,彷若凝了一层薄霜。
“阿诚?”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明诚抿起的唇线微微松了松。
“其实……”他咽了咽唾沫,声音乾涩,“我们已经分手了。”
明楼当街张臂给他一个拥抱。
“大哥……很丢人。”明诚挣扎,听起来相当别扭。
“又没人,管他呢。”明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怀里的男孩缓缓地将额头靠抵上他的肩,似乎因此举止而十分害臊,他胸腔中鼓噪不息的心跳,微微地传递到了胸膛。
“大哥,你跟女孩子分手过吗?那真的……很困难。让我感觉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明诚低头把玩手中的铝罐,凝结在金属瓶身的水气聚合成小水珠,滴滴答答落到路面,“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
他们最终还是去了趟便利店,晚间的那罐咖啡沉在胃底,明楼挑了瓶矿泉水结帐,他扭开瓶盖润了润唇,“阿诚,我认为呢,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存在一种假想的期待,若是这种期待和现实不切合,便会产生失望。”男孩相当认真地聆听,频频点头。
“双方期望的落差往往是分手的主因,大部分人会误以为自己不够好,而全盘否认自己,其实这是错误的,”他继续说道,那双注视他的眸里却渐渐盈满困惑,“一个女孩子的看法不能决定你的价值。”
“大哥,不是的,”顾及他的感受,明诚窘迫地挤出一个微笑,“是我提的分手。”
明楼一愣,错过回话时机,明诚把注意力移回冷饮,金属拉环被扳开,伴随一声清脆的声响,他啜了一小口,“嗯……有一点大哥说对了,关於期待和……现实的部分……”
像是突然被画上休止符,话音间隔了许久再没下文,明诚眉宇间泛着些微苦涩,似乎在思索如何启齿。
明楼踏过无数遍的归途,历经旅外的时光仍是熟悉的景色,明诚依旧习惯走在他的左侧,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从没哪次感到如此疏离。
他猜不透他望向远处的目光落在何方,让他忽视只碰了一口的冷饮,让他省略没讲完的话语,甚至遗忘控制行走的步伐。
直到家门的灯光映入眼帘,明诚如梦初醒,回望他的脸庞满是内疚神色,数步之遥外的明楼温和地笑了笑,越过他坐上门阶,拍了拍身旁空位,对呆站的男孩说道:“再陪大哥坐一会儿?”
或许是愧疚使然,明诚微微红了脸,依言坐下後怯生生地注视他,缓缓开口:“大哥……她和我告白的时候,我是很开心的……”明楼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和她相处很轻松,很愉快,我会和她分享所有高兴的事情,我喜欢看到她笑。”
“我以为交往就是这样一回事……後来我们越来越好,有一些……更亲昵的举动,事情开始……嗯……不如预期,”明诚双手环住屈起的腿,不安地轻轻摇晃膝盖,“大哥,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书里丶电视剧里描述的恋爱都是骗人的,那些形容丶心情和反应……嗯……我不知道,和我的经历不太一样。”
“依我的看法,人的情感本来就是抽象的,文字描述也好,电视画面也罢,只是转换成一种形式表达,这些表达可能会被夸饰,可能会被转化,必然是会失真的。”明诚听到一半便别开目光,明楼感觉像是回答错了一道题。
他把下巴搁上膝头,视线低垂,弓着背整个人缩了起来,“大哥,我很害怕,我怕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怕你跟大姊不喜欢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会的,阿诚,”覆上他的手,触及的肌肤冷而凉,明楼收拢掌心,“不会的。”
藉着伸手拿饮料罐,明诚挣脱他的手掌,大口饮尽,而後圈起手臂,架在双膝之上,埋头藏起蒙上水光的双眸。
“阿诚——”他轻轻地揉了揉他裸露的後颈。
“可是我是个这麽糟糕的人,明明隐隐约约查觉到了,一直视而不见,我伤害到她了,她是个这麽好的人,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却选择在和她接吻的隔天和她分手。”倾诉的声调飘忽不定,饱含自责与恐惧,这回他是真定了心,没让哽咽喉音阻碍前行,一鼓作气直抵疼痛源头。
“阿诚,没事的,”明楼朝他坐近了点,身侧相依,顺着他的背脊拍抚,“人活着无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其他人,既然伤害已经造成,思考事後如何弥补才是最重要的。”
袒露永远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男孩耳朵接连脖颈浮起一层红,明楼持续轻拍他的背,直到掌下绷紧的身躯平息颤动,他从胳膊间的空隙窥视他的脸,“别偷哭。”
“才没哭……”明诚吸了吸鼻子,侧头露出一颗眼珠子看他,语气里带着点委屈,他确实没哭,只是眼眶发红。
明楼朝他笑了笑,感觉心头轻松了些,他喝了几口水润喉,此时传来明诚紧张的声音,“大哥,我丶我喜欢……我可能喜欢上我的……学长。”
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明诚已经把脸蛋埋回臂弯里。
“他……已经毕业了,不能常常见面,看不到他的感觉很寂寞……我们常常通讯息,想告诉他所有的事,又怕告诉他所有的事,他会嫌我幼稚,把我当没长大的孩子,再难受的事情,只要他告诉我『没事的』就会好起来。”
或许是黑暗的视野给他勇气,又或者是这份心情鼓舞了他,诉说的语调趋於平缓,轻柔的像是读一篇床边故事。
“我想他知道我喜欢他,又不想他真的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挺好的……他人太好了,不会说出伤害我的话,但他一定会很困扰的。”
明楼终於想起来吞下那口被含得温热的水,止不住地想,究竟是遗漏了什麽蛛丝马迹?那孩子的生活圈里有这号人物?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吻他……在梦里,醒来後庆幸只是一场梦,”他小声地笑了起来,以自嘲的那种方式,似乎也不在意是说给谁听,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想要参与他人生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他是个很优秀的人,值得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咽下的水流经之处隐约升起一股灼热感,他的胃忽然像是在控诉一般,隐隐作疼,他实在不该在过於丰盛的晚餐後,又摄入这麽多液体。
“阿诚?”身旁的男孩静默了过长的时间,呼吸声规律而沉缓,明楼凑近查看,他阖上了眼,显然已经陷入沉睡。嗅着了不太对劲的味道,他一把抓起已被饮尽的空罐,就着昏昧灯光使劲看清花俏包装上的字。
天杀的,这孩子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偷喝酒了?
明诚睡得昏昏沉沉,半搀扶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索性将人打横抱起,考量到他的身高及重量都不是以往那个小小孩,明楼就近选择,目的地是自己房间。
长年翻书持笔的手臂肌肉很快到达极限,把人放上床时不得已粗鲁了些,明诚闷哼一声,迷迷糊糊睁半开了眼,微撑起上身,轻声低语。
明楼挨近想听清,忽然一阵轻柔的压力印上双唇,温热的气息混杂些许酒味窜入鼻间,时间像是在那一刻永恒地暂停。
他终於听明白,柔暖唇瓣反覆呢喃,如珍视之物般的词汇——哥哥。
繁杂思绪在脑内喧嚣,深夜静寂,明楼清醒未眠,尝试捕捉一种模糊轮廓,推论一条因与果,於是明诚从熟睡中惊醒时,他立刻察觉了。
明楼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佯装入睡,他们或许需要另一场对谈——倘若酒精没有抹去他的记忆——然而不该是现在,今夜已经足够漫长。
从床垫变化度和被褥窸窣声推测,明诚坐起身左右环顾,而後轻微地倒抽一口气,凝神屏息,明楼阖着眼,依然能感受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男孩静了良久,久到足以判断,他仍记得。
他小心翼翼移动到床沿,蹑手蹑脚步出房门,远处隐隐传来冲水及水流声,周围再度回归静默,明楼禁不住猜想,他是否会懊悔地回到二楼房间,彻夜难眠?听闻门把转动声,他赶紧闭上了眼。
床垫凹陷,男孩把自己缩回被窝里,朝他的方向靠了靠,鼻息间带着一丝薄荷香气,黑暗中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伴随,温暖体温相依,他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当晚明楼做了一个梦,他在河里载浮载沉,拼命逆流而上,为解决一道亘古难题,他必须寻觅河的起源。
可一条河拥有这麽多支流,自然而然伴随冬夏融雪,混杂阴晴降雨,成为每一颗水滴,汇成每一条细流,最终片布大地。
你怎麽能找到一条河流真正的源头?他筋疲力竭,顺着水流漂向大海,才豁然明白,错综复杂的脉络里,始终只有一个尽头。
太平洋另一端的生活记忆混淆作息,明楼睁眼时,天刚破晓。
他下床的动作放得很轻,不知怎麽地明诚醒了,睡醒惺忪地打了个呵欠,含糊地叫了一声大哥,温顺而毫无防备的模样。
“还早,再睡会儿?”明楼不自觉放轻音量,低声哄道。
明诚摇摇头,揉了揉眼睛,“我醒了……大哥饿了吗?”
於是他们悄声无息地溜出家门,明楼问他想吃什麽,明诚答想吃生煎包。
他想起那间只有他们俩会吃的早餐店,笑着说大姊和明台老爱抱怨那间的豆浆有怪味,而他必然是说对了,明诚昂起脸庞回以一个微笑,双眸明亮如雨後晴空。
那一个清晨的阳光宜人,空旷的街道宁静,对谈间他们恢复了一直以来的默契,氛围祥和如退潮後的沙滩,平整而柔软,紊乱的沙粒深深地淹没在深夜满涨的潮水里。
直到明楼结束短暂的假期,再度和家相隔遥远的距离,谁也不曾提起那一个夜晚,他们之间互动依旧,然而潮水总会留下贝类作为踪迹。
有那麽一段时间,苏同学消失在明诚的生活圈里,言谈中不再被提及,连合照两人间也会相隔几个人影,而後冬去春来,土壤之下有株嫩芽悄然滋生,寒假过後苏同学回归到他身边最近的位置。
那场深夜对谈遗留下的痕迹变得更加透明,明诚不谈,明楼也就不问,在一段封闭环境的时期,处於一个急於恋爱的年纪,课业施予的压力会使人本能地寻求心灵慰藉,进而误解崇拜与倾慕,对不适合的人倾心。
“你呀执意走学术这条路,公司的事我是不指望你了。”那一阵子正逢明家事业扩展期,明镜日日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和他吃上一顿饭,随口念了几句。
距离明楼上次返家一年有馀,明诚已经换上高中制服一个学期,甚至代为处理明台念初中的琐碎事宜。
“做研究就像采矿,处处是被探尽的矿区,要不在砾石中捡寻剩馀的金粒,要不跋山涉海,找寻未开发的矿山,哪项都不是易事。”饭桌上他不敢多吭一句,只在书房内畅所欲言,明诚切了盘水果,各为彼此倒上一杯茶水。
两个方向之间明楼选择了後者,学海无涯,前路苍茫,历程称不上顺遂。
他参加了一场同学会,诸多大学同期事业上小有成就,取得硕士文凭的正准备大展鸿图,考量家族事业背景,不乏有人说,明楼你做研究实在是可惜。
他早明白博士这条路不容易,心力的耗费之多仍是在预料外,不得不一再推迟返家时间,缺席弟弟们求学阶段的始末。
“大哥,即便他人有非议,哪怕是最亲的人,只要你明白这件事情的价值与意义,就该坚持下去,”明诚腼腆地垂下眼帘,“……有人告诉过我的。”
他的嗓音历经完变化,低沉而纯净,听来格外令人信服,明楼哑然失笑。
明诚小时候体弱,游完泳的晚上必然会发烧,明镜相当心疼,劝他别继续学游泳了,打打羽毛球不也挺好——若不是明楼和他说了这番话,他差点就要答应了。明楼知道那孩子不甘心放弃的,游泳是他当年学习的运动项目里,唯一赢过明台的。
明诚拾起茶杯,说再去添一点茶,转身前低声说了一句话,音量相当轻,明楼还是听明白了。他说我最喜欢大哥念书的样子。
瓷盘上的梨是恰好入口的大小,番石榴仔细剃除了籽,依他喜好是偏脆的口感,杯中的碧螺春茶色淡雅,入喉清香不涩,源於明诚总是能耐心地等待滚水降至适宜的水温。
真傻,明楼自嘲,那条河在冬季也未曾枯竭。
在明诚留意到他前,明楼便从车窗看到他了。
明诚正和几个同学一同走向校门,一路上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流露从容自信,听明镜说,他相当努力学习,时常拿到全校前几名的好成绩。
他换了个清爽俐落的发型,据说是明台看上一间新的理发店,非要拉他一起去壮胆,推高削薄露出後颈,十分衬他的脸型,减了些儒弱之气,看起来相当精神。
个子也比一年前长了不少,变得合身的白衬衫下隐约显露结实线条,裤长似乎追不上他的生长速度,长腿一迈,裤管之下裸露一截脚踝。
“阿诚哥!这里!”明台下车朝他招手,明诚目光飘向驾驶座,脸庞骤然一亮。
行驶至餐厅坐定,明镜对他说这儿我们常来,爱吃什麽你自行作主,明诚建议了几道菜色,明楼笑了笑,把菜单递给他,说不如你替我决定。
明诚看了看明镜,明镜没意见,笑说我们三人中就你最懂你大哥的口味。
用餐时明镜问起明楼学业,突破了最初找寻方向的瓶颈,研究进展得十分顺利,随口谈起最近着手的论文,明镜立刻摆了摆手,说你那些艰深的东西我不懂,明楼说阿诚都懂了,大姊您一定能懂,明镜念他,阿诚读自己书还不够吗?你还逼他听啊?明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扒饭,偷偷扬了扬嘴角。
明楼一周有半数的日子不知窗外阴晴,困在抽象的理论和繁复的数字里,有时他会和明诚概述,在过程中审视逻辑,无论他是明白或不解,局外人的反馈总像是流入密闭室内的一股清新气息。
不否认明楼也藉此维持联系,近来明诚大幅降低倾诉的频率,甚少提起课业或人际关系,只有偶尔会同他谈起未来发展的问题。
他像只换毛後的雏鸟,摆动新生的羽毛,蓄势待发,放眼更远的天际——欲飞往他所在的远方。
“咱家孩子真的都大了。”明镜感叹。
“辛苦大姊了。”明楼拍了拍明镜挽着他的手。
他们俩俩并排,慢步在家附近的街道,舒缓吃得撑的肚皮,明楼的目光落在明诚的背影上,从拉长的影子看向迈步的双脚,再顺着修长的双腿向上游移,视线从此停留。
“大姊!阿诚哥欺负我!”直到明台突然转身,明楼才心虚地别开了眼。
“你们两个都这麽大了怎麽还吵个没完?”明镜被明台拉着手告状,语气十分无奈,明台转头朝明诚吐了吐舌头。
待明诚退至他身侧,明楼问:“怎麽回事?”
原来是明台说让大哥教他功课,肯定比阿诚哥教得好,明诚反驳你自个儿不努力,别浪费大哥时间,两人便争了起来。
明楼笑道:“你呀,让着他点,省得挨大姊念。”
“大哥,能让的我都让了!”明诚忿忿不平,与他视线相交时突然垂下了眼,“……其馀的让不得。”
那一夜从来没有真正的结束,河水悄悄地浸湿了他的双足。
明楼有位一起上酒吧的朋友,是同研究领域的学长,能理解东方人相对内敛的情绪表达,对於各学派的看法也相当契合,稍微尖锐的讽刺常使彼此会心一笑。
他总爱劝饮烈酒,屡屡被明楼婉拒也不在意,独自喝茫,醉至一个程度便开始埋怨,常说起童年,说起父母失败的婚姻,将人生一切不顺遂归咎於此。
当这位朋友告知他即将结婚的时候,明楼是相当震惊的——他连交往多年的女朋友怀孕时也不愿踏入婚姻,如今小孩已是一岁多的年纪。
看出明楼微妙的情绪,他罕见地在醉前袒露心声,他说我的孩子日前第一次叫我爸爸,小小的手握着我,对我毫无保留地微笑,我就是他的全世界,你知道吗?我必须担起他的期待,我得配得上爸爸这个称呼。
明楼浅浅地笑了,他说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婚礼那一天,他的祝酒词这麽说了,他说朋友们,你们不要低估自己的可能性,人生就是一场未知的探险,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到什麽样的惊喜。
这回明楼没有拒绝他递来的那杯酒。
隔日早晨,他迷茫地在床上惊醒,连怎麽回到家都记不清,唯独清楚地记得昨夜的梦境,他回到了那个清晨,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时间永恒地暂停的那一刻。
他摀住了脸,羞涩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条河终究是淹没了他。
日後这一幕时常在梦里纠缠,像是被困在循环播放的片段之中,明诚睡眼惺忪地唤大哥,在柔和晨光里和他道早,接续在他吻了他的夜晚之後。有时明楼回吻了,有时他做得更多。
“每当学习到烦躁的时候,我就画画,”明诚立起画架,从橱柜中选了一幅画作摆了上去,“大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
明楼站在绝佳的观赏位置,明诚与他并肩而立,他们的手臂似有若无地相触,是一幅风景画,高耸的峭壁填满整个画布,气势磅礴的水流从中奔泻而下。
那是寒假时,他们全家一起看过的景色,当时明楼已经取得博士资格,明镜说什麽也要带着两个小家伙到国外找他,考量到这是考生的最後一个假期,应当好好冲刺,明楼是相当反对的,明镜说正是因为他们俩是考生,无法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才更要安排这趟旅行。
“大哥……记得以前我说过喜欢的人吗?”明诚站得更挺直了些,沐浴在七月盛夏的光线里,双眸神采奕奕,“我觉得他明白我的感情。”
“我想知道他的答覆。”明诚专注地望着他,眼神没有一丝闪烁,他表现得无所畏惧,然而他是明诚,是面对他时永远藏不住羞怯的那个孩子,明楼握住他轻颤的手。
“那是一座很美的瀑布,”明楼看向那幅画,缓缓开口,“它的存在让人感觉渺小,它的声响掩盖周围一切声音,像是被世界隔离,它很美,美得使人无比孤寂。”
他还记得那一日,磅礴的水流冲刷结满冰霜的峭壁,震耳欲聋,他轻轻触碰明诚冰冷的手背,将之收入掌心,他们对视的目光中饱含千言万语,在轰隆轰隆的声响之中,终究谁也没开口。
明楼凝视他的双眸,柔声说:“那个时刻,我无比庆幸你在我身边。”
然後他松开明诚的手,走上前将那幅画取了下来,“阿诚,你接下来要念大学了,我认为大学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有机会接触各种不同的人事物,增长视野,探索自我的可能性,有更不一样的成长。”
明楼把画收进橱柜里,感受到明诚的目光直勾着後背,此时他瞥见了另一幅作品,是一幅春日里的花景。
明诚小时候学画画的地方离家不远,是步行可至的距离,途经一栋红砖建筑,里头总有一只狗在吠,每每路过此地,明诚便央求他绕道而行。有回明楼让他待在街口,自行走近门栏,探了探里头後招他过来,告诉明诚别怕,它出不来。
後来明诚年纪渐长,不再需要他牵着去上课,某日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明楼出门,路过门栏,弯过砖墙,到了建筑物的後边,一棵盛开的白玉兰赫然挺立,那是明楼头一次见到绽放得如此繁盛的白花,明诚说,大哥你知道吗?在春天这儿会开出最好看的花。
“大哥争取了几所学校的教职,相当有机会录取,留在国外任教……”明楼阖上橱柜的门,明诚的神情使他喉头乾涩,“阿诚,我的意思是……”
“大哥,”明诚中止他,挤出一个微笑,“已经足够好了。”
明楼敲了敲明诚房门,等了好一阵子没有回应,才忆起昨日明诚说过要做饭,这个时间点该在厨房。
菜刀落在砧板上的钝音断断续续,隐约参杂吸鼻子的声音,明诚用手背抹了抹脸,明楼忽然停在门边动弹不得,彷佛浑身血液冻结。
“大哥?”转向他的脸庞依稀残留着泪痕,明楼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窝囊,他迫使双足前行,伸手抹去明诚脸上的泪水。
“是大哥不好,我会留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十足惊慌,明诚愣愣地望着他,眼眶泛了整圈红,那水痕怎麽抹也抹不尽。
“阿诚,我不待国外,我会留下来。”明楼把他按近怀里,搂得很紧很紧,手指伸入发丝,唇瓣贴近耳际细语。
“大哥……”明诚僵直了身,动也不敢动,闷闷地唤了一句,明楼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嘴角,不知为何有股流泪的冲动。
“大哥丶等等,你先别动。”明诚轻轻地挣脱,小心翼翼地把手中菜刀放回砧板,抽了张纸巾按去明楼眼角的泪,再擦了擦自己的脸,声音里藏不住笑意,“现在行了。”
明诚撞回他怀里,脑袋搁上肩头,紧紧环住他的腰,明楼手掌抚上他笑得一抽一抽的背,呆看着砧板上切到一半的洋葱,哭笑不得。
夜里,明诚抱着枕头推开他的房门。
“大哥,你知道吗?就算你不回来……”明诚背对着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我以後也会去找你。”
明楼朝枕头交界处移了移,伸手揽他,直到温暖的後背熨贴上胸膛,他吻了吻明诚发热的耳,轻声说:“我知道。”
“我说我先告白的,他一脸不可置信,说我就知道你对大哥的心思不单纯,”明诚低声笑了起来,“他又问,那大哥回什麽了?”
“我说也没回什麽,就在一起了,他说我骗人,我说不然你去问大哥啊,他瘪了瘪嘴不说话,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才说大哥居然真的和自己弟弟在一起,衣冠禽兽。”
“咱家的孩子怎麽讲话没规没矩?”
“後来他唠唠叨叨,说觉得被我背叛了什麽的,居然瞒他这麽久,”明诚收敛了笑意,直视着前方,“最後慎重声明,他不会告诉大姊,叫我们自己跟大姊说。”
“咱家小弟还是挺可爱。”听见明楼这麽说,明诚扬了扬嘴角。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明诚的侧脸在一盏盏路灯照耀下明昧不定,视线不知道是落在前车的尾灯还是道路的尽头,又或许是更远的远方。
明楼记得明诚小学时和人打架的那次,他怎麽也不肯说原因,被罚不许吃晚饭,半夜明楼偷偷带他到厨房,塞了块饼乾进他手里,明诚小口咬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说他们笑我没有父母。
明楼安慰他,说我跟大姊也没有,明诚没有拒绝拥抱,也没有停止哭泣,他说那不一样,大哥你不懂,我是被抛弃的,那不一样。
那一日明楼进到厨房,看到他流泪的样子,倏地想起这件往事。
想到若是真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明诚的生命里,取代了他的位置,想到社会期待苛刻,想到世俗眼光伤人,想到那个泪眼汪汪的孩子反覆说着你不懂。
明楼下了快速道路,驶进小区街道,小洋房的车库铁门缓缓开启,整栋屋子亮起柔和的灯光。
“嘿,”汽车熄了火,明楼伸手托住青年脸缘,拇指抚过他的脸颊,“有我陪着。”明诚垂下眼帘,吻了吻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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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预计6-7k字的一不小心就爆字数,谢谢阅读~
同系列预计还会加写两三篇,不过目前脑袋空空的……向大家求求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