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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9

在寻求帮助的问题上——哪怕其实和他何景深压根没有半点儿利益关系——只要不是去杀人放火违法犯罪,何景深几乎从来不拒绝陈轲。


周末,陈轲如约到何景深家登门造访。


今天他有备而来,左手拎着一袋平平无奇的水果,右手抱着一盒茶。诡异的是那茶叶盒子竟开过封。何景深难免有一些奇怪,陈轲主动解释说:“这是您那天在我家喝过的那一盒。我又不喝茶,您知道,所以顺路给您拿过来。”

何景深问:“你是不是买房子贷了款?”

陈轲并不否认,只说:“这个月我几个投资项目都在关键期不能套现,十几亿资金一分都不敢动。今年新办公司又要流动资金,员工的工资都是在我在垫付,所以暂时手头有点紧。过了这阵就没事了。”

何景...

在寻求帮助的问题上——哪怕其实和他何景深压根没有半点儿利益关系——只要不是去杀人放火违法犯罪,何景深几乎从来不拒绝陈轲。


周末,陈轲如约到何景深家登门造访。


今天他有备而来,左手拎着一袋平平无奇的水果,右手抱着一盒茶。诡异的是那茶叶盒子竟开过封。何景深难免有一些奇怪,陈轲主动解释说:“这是您那天在我家喝过的那一盒。我又不喝茶,您知道,所以顺路给您拿过来。”

何景深问:“你是不是买房子贷了款?”

陈轲并不否认,只说:“这个月我几个投资项目都在关键期不能套现,十几亿资金一分都不敢动。今年新办公司又要流动资金,员工的工资都是在我在垫付,所以暂时手头有点紧。过了这阵就没事了。”

何景深难免感慨:“这可真的是让我给你赈灾来了。”

但他还是仔细把茶叶都收好,又去厨房里清洗陈轲带来的水果。苹果橘子和香蕉。


陈轲登门的时间恰巧是上午九点。何景深家除了夫妻二人,还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皮肤黢黑,一双炯炯的大眼睛,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似乎有些傻愣愣的。

余清涟正在客厅的茶几边上给这孩子辅导功课,花花绿绿的作业本教科书纸张铅笔铺了一桌。还有一只被揉都歪七竖八的书包。看见陈轲来,余清涟温笑着打了个招呼:“小轲来了。”又对小孩子道:“叫哥哥。”


小男孩用手背蹭了蹭鼻子,转头滴溜溜地打量陈轲,说:“哥哥好。”


何景深介绍道:“这是清涟她弟弟的儿子。叫余三三。弟妹俩都在市一院工作,周末也要加班,所以有时就把他放在我们家,顺便让我俩给这孩子辅导功课。”


不一会何景深切了个果盘过来,陈轲则还杵在沙发的边角。他不是不想去帮何景深削水果。他只是被眼前的一幕惊艳到了。


余清涟指着书本的一页,“这里有三个苹果,这里有两个苹果,加起来是几个?”

小男孩死瞪着书上的苹果,仿佛能瞪出来一朵花。小小的手指尖一个一个点过去:“1,2,3,4,5,6……”

他似乎感觉不太对,“7?7?”


“从左往右按顺序数。来我们一起。”余清涟轻轻握着孩子的手,一起数了一遍:“1、2、3、4、5。几个?”

小男孩尤且有些发懵:“五个?”

“你看,左边是三个,右边是两个。所以三加二等于几?”

小男孩又给整不会了。动动手指自个又开始数:“1,2,3,4,5,6……”

再数了一遍:“1,2,3,5,6……”

不确定地:“六?”


何景深端了果盘上来。对妻子和孩子说:“休息会吧,吃点东西。”


余三三小朋友如蒙大赦,毫不客气地抓起叉子往嘴里塞苹果块。霎时间生龙活虎气吞山河。余清涟又耐心道:“吃慢点,嚼烂了再吞。”

何景深问陈轲:“你不来吃点?”

陈轲竟隔了足有三秒才反应过来,对何景深客气:“不用了,老师,我刚吃过早饭。”

何景深也不再问。自顾在沙发上坐下吃了几口。他对他的妻子说:“待会你陪三三,我和陈轲出去买菜回来做饭。”

余清涟自然说好。陈轲当然更没有意见。他同情地看向余三三,更同情地看向余清涟,似乎无法想象等他离开后这里还会发生什么超脱他过往二十九年人生阅历的精彩瞬间。


出门买菜,陈轲拎包,何景深带路。社区超市自助结账支持刷脸支付,没等陈轲拿出付款码那头已“滴”一声扣款成功。何景深赢了!于是陈轲只好继续拎包,和何景深前脚后脚地回家。

回到家中余三三已成功跳脱小学一年级数学的火海,开始转攻语文的刀山。余清涟指着书本上的文字一字字念:“草芽尖尖,他对小鸟说,我是春天。”

余三三也跟着念一遍:“草芽尖尖,他对小鸟说,我是春天。”

余清涟又指着课本上的连线习题:“所以春天是什么颜色呀?”

余三三依旧是懵了片刻,茫然的眼光在书本和习题册之间游弋来回,似乎在搜索可能存在的答案:“绿,绿色?”

余清涟欣慰道:“对。春天是绿色的,来,我们把这儿连上。”

片刻,余清涟又读:“谷穗弯弯,他鞠着躬说,我是秋天。所以秋天是什么颜色呀?”


余三三果不其然又宕机了。


连线题一共只有三组,绿色的春天,金黄色的秋天,白色的冬天。最终他拿起铅笔,歪歪扭扭把秋天和白色连在了一起。


陈轲在厨房里帮何景深摘菜。摘着摘着,他突然停手,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


“怎么了?”何景深关心他。也把手里头的菜刀停下。


陈轲说没什么。拿出手机看一眼动态。今天之前他已经提前安排好下周的工作,暂时没什么紧要事。对着屏幕发了会愣,又继续摘菜,小声咕唧:“小学一年级的课文真的有这么难吗?”

他简直怀疑,如果是他在辅导余三三功课,会不会恨不得两巴掌先往余三三身上呼抡过去。


何景深也是好笑:“所以现在你总算知道,当年我刚带你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了?”


“我应该还是比他好一点。”陈轲尝试挣扎。五六岁时他已经有记忆,他记得自己已经快把小学三年级的课本全给念完了。


何景深懒得评价。毕竟他六岁时已经在和同为高知的父母混迹于国内一流高校的实验室,懂得起傅立叶方程是个什么意思。又问:“下个月保研复试,都是本校外校的优秀学生,有没有打算收上几个?”

“看情况吧。”陈轲说。“明年我打算做两个学术课题,再弄上几个校企合作项目。如果公司事情不忙,应该可以顺便带几个学生。”


“你带那么多云地的人出来创业,封俊也没有阻止吗?”

“没有。”陈轲答:“我们又没什么矛盾。我是自己想来A大教书,封哥他很清楚。至于其他人——这两年行业变化很大,整个房地产业都风雨欲来。云地缺少很多政策便利,动荡不安,留不住人。那些人就算不跟我走也会去别的地方。和我没什么关系。”


两人就这样一边儿聊天,一边儿很快把饭菜给备好。不到十二点,何景深炒了一盘牛肉丝,又拌了两个凉菜上桌。余三三被语文数学疯狂折磨一整个上午,眼瞅着就要呜呼哀哉魂飞魄散,结果一听见吃午饭了立马原地满血满蓝复活冲厨房里洗手盛饭端盘子。


陈轲和余三三坐一边,余清涟和何景深坐另一边。陈轲发现自己夹菜完全抢不过余三三。余三三专爱牛肉,不到几分钟风卷残云一盘子牛肉搞下去大半,陈轲就吃到个旮旯,余清涟和何景深更是一筷子肉沫都没够上。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对祖国未来的花朵颇多包容,陈轲吃了一肚子青菜,心里劝慰自己毕竟这可是赈灾口粮。


午饭过后陈轲终于不必收盘子了。因为现在有更加亟待得到锻炼的余三三小朋友。

于是何景深和陈轲直接钻进书房,何景深在一角的电脑桌边落座,按下主机开关说:“来吧,别光顾着看不起人家小朋友。把你的作业也拿来给我看看。”


—————

给大家讲个恐怖故事。

昨晚上有朋友提醒我,lofter上可以收到打赏。让我去看看钱包里有没有钱。

我一想这哪儿能啊,小众圈文自娱自乐怎么还和毛爷爷扯上关系了。打开钱包一看word妈呀100.14大洋!还是人民币!!!!我今年压岁钱都没收到这么多!!!!(当然也并没有人给我这个大龄社畜发压岁钱QAQ


我本来已经打开一局Dota,准备和爱人先锋(青铜)段位鏖战三百回合,赶紧把游戏关了麻溜儿起来码字。休息什么休息,不能对不起各位的压岁钱啊!!!!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8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


“不要误会。”陈轲忽然道。猛地收回目光,贼溜溜地躲进他的书里面去了。仿佛不怎么当回事地:“我这儿缺个副所长。如果您能来跟着我的话,资源多,经费也更多,做研究肯定会更方便。没别的意思。”


“你知道院长为什么不把我给你?”何景深问。


“不知道。”


陈轲确实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资格是够够的。这学院里除了几位院长和老教授,他要谁不行?可张芳琼却对他说——颇有点儿遗憾地——何景深有别的安排,给不了。


“学院的新能源及节能建筑国家重点实验室这个月就要挂牌了。我是负责人。”何景深道。


这是好事!


不等陈轲惊讶,何景深缓缓起身,问陈轲:“吃过了吗?...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


“不要误会。”陈轲忽然道。猛地收回目光,贼溜溜地躲进他的书里面去了。仿佛不怎么当回事地:“我这儿缺个副所长。如果您能来跟着我的话,资源多,经费也更多,做研究肯定会更方便。没别的意思。”


“你知道院长为什么不把我给你?”何景深问。


“不知道。”


陈轲确实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资格是够够的。这学院里除了几位院长和老教授,他要谁不行?可张芳琼却对他说——颇有点儿遗憾地——何景深有别的安排,给不了。


“学院的新能源及节能建筑国家重点实验室这个月就要挂牌了。我是负责人。”何景深道。


这是好事!


不等陈轲惊讶,何景深缓缓起身,问陈轲:“吃过了吗?”

陈轲摇头:“没有。”


“我还得去吃饭。食堂。是和我一起还是我给你带一份回来?”

“我的饭卡还没办下来。”陈轲忽然说。没有不好意思。读书时他就经常吃何景深,反正何景深现在也不差一顿饭钱:“屁股还有点疼,食堂那凳子又硬。您给我带一份吧。我就不去了。”


何景深竟听得好笑。


“枫树林的鸭子?”他问。

陈轲抬起头来了。

A大教工食堂别名枫树林,里面的烧鸭是他当年最爱的食堂餐。何景深竟然都还记得。

这都多少年了。

他笑,说:“好。”


十一月眨眼过半,初冬第一缕寒风过境,顷刻把枯叶从树梢间扫得没了踪迹。

十七号这天,建规学院的第三个国家重点实验室果然如约在建筑馆三楼挂牌。


创办国重实验室不是一日之功,更不会是何景深一个人的功劳。申报审批前前后后经历数年之久,许多建规学院的老师都为此付出劳动心血。庆功会早早就开过,重点实验室惯有的年度考核细则也都已经印发下去,挂牌反而只是个过场而已。

但仪式还是不可或缺。实验室挂牌这一天,A大上至校长院长下至处长科长各级领导纷纷亲临现场表示祝贺。何景深和他的同事们学生们还是好忙活了一阵。


临近傍晚,一切终于安置停当,何景深走路步行回家——山水源小区距离A大新建筑馆不到两公里路,平日里大多时候他都不开车,除非确实有什么必要。

但这一天,当他路过小区正门,轻车熟路地向他家所在的小区6栋走去,恍然一眼便发现隔壁5栋楼下杵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呵!这谁?


陈轲,他站在一丛尤且碧绿的榕树下,手里牵着一只巨大的旅行箱。

何景深远远地看了一阵,走上前去。陈轲刚好挂断手中的电话。身后有人,他转头来正好便瞧见何景深,意外也不意外地笑了,说:“老师。这么巧。”


何景深瞄着他的旅行箱:“怎么回事?搬这儿来住了?”

陈轲点头,又望向眼前的大楼。“嗯。我买了套房子,就在这上面。”


“你是故意的。”何景深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早就听闻陈轲卖了云地华庭的别墅,但不知后来这段时间陈轲都住在哪儿。

“是故意的。”陈轲说。扯开旅行箱的拉杆:“您现在不住学校教师公寓了。不然我也不必买这套房子。”


陈轲也有学校分配的公寓。比何景深那套还大一些。


“多少钱?”何景深又问。

“两百七十万带车位,两室,套内面积六十五点三,前主人去年装好了没住,直接倒腾卖了。这是公司秘书给我选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来,您要上去看看吗?”


何景深上了楼,才发现陈轲新居的楼层和他家一样。都是十二层。五栋和六栋离得不远,角角相对的布局,只是何景深家向着中庭,陈轲家向着街面,刚好背对着背,不然说不定还能隔窗打个招呼。


房间里的灯一一开了,检查完电器门窗家具,陈轲给何景深沏了杯茶。


“这周末老师有空吗?”陈轲问。


屋子显然被人收拾过。窗明几净,应有尽有。甚至有何景深最喜欢的春茶。

何景深平波无澜地坐在一张新得有点过分的布质沙发里,手里捧着陈轲递来的茶杯:“有空。”


“我想请您和师娘吃顿饭。在家在外面都行。”陈轲说:“我搬家嘛,以后又和您是邻居,乔迁之喜。”


何景深忍不住笑。这房子装修也太简单了,除了四壁粉刷干净家具摆放一新,连地板都没做,地板上只用砂浆简单糊了一层,更不要提什么灯带吊顶。整个房间到处充斥水泥灰色调,赛博朋克得简直辣眼,连他这种节俭惯了的人都看不下去。亏得陈轲还看得上这房子,买过来也不捯饬捯饬再做些简单的装修,估计是很着急搬过来。急着和他做邻居。


于是他说:“从大别墅搬到这里应该不叫搬家,叫避难。避难难道还要请客?”


陈轲道:“那要不您赈赈灾,我去您那儿吃一顿?”


何景深皱了下眉:“你是不是又有事来求我?”


陈轲道:“七月份我们公司接了个大项目。初步设计方案做了三个多月,马上就要去投了。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最大的一单,也是我们争取上市的最后一搏,全公司的人都等着靠这个项目发年终奖。方案内容全是由我一手负责,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您可以帮我再把把关吗?”


———————————


谢谢各位小伙伴这几天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有大家投喂的粮票,么么💋

休息两天,周末(周六或周日)再更。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7

A市不愧是国内犯罪率最低的城市之一。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震惊整个A市西城区的盗窃案仅用半天就宣布告破。


据警情通报,犯罪嫌疑人喻某系A市周边区县人员,三十岁,无业。有多次犯罪前科,均系盗窃犯罪。10月29日上午,嫌疑人惯常来到A大附近踩点,最终选择在A大周边社区作案。11点45分,嫌疑人进入到A大东门外桐荫路22号山水源小区,随即在小区车库实施盗窃犯罪。当天中午,通过盗窃手段取得巨额现金后,嫌疑人就近将盗窃资金存入其个人银行账户。随后嫌疑人前往附近网吧,将违法所得用于网上赌博,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因赌博共计损失资金达三十五万。警方于当日下午3点03分在网吧将嫌疑人抓获。目前此案仍在进...

A市不愧是国内犯罪率最低的城市之一。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震惊整个A市西城区的盗窃案仅用半天就宣布告破。


据警情通报,犯罪嫌疑人喻某系A市周边区县人员,三十岁,无业。有多次犯罪前科,均系盗窃犯罪。10月29日上午,嫌疑人惯常来到A大附近踩点,最终选择在A大周边社区作案。11点45分,嫌疑人进入到A大东门外桐荫路22号山水源小区,随即在小区车库实施盗窃犯罪。当天中午,通过盗窃手段取得巨额现金后,嫌疑人就近将盗窃资金存入其个人银行账户。随后嫌疑人前往附近网吧,将违法所得用于网上赌博,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因赌博共计损失资金达三十五万。警方于当日下午3点03分在网吧将嫌疑人抓获。目前此案仍在进一步侦办中。

警方在此提醒广大市民,离开车辆时切记随身带好贵重物品。勿将财产留车内,出行谨慎保平安。发生警情请及时报警。


十一月的第一天。星期一。何景深办公室,师生们对这次警情通报的内容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偷钱拿去做什么不行,孝敬爹妈娶老婆买房子炒股票它不香吗。居然拿去赌。得亏警察抓得及时,不然最后一万都得输没了。”一个研究生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连何景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有人在一边提出意见:“孝敬爹妈娶老婆生孩子没毛病,偷钱去炒股票是个什么鬼?我大癌股什么时候比赌博强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一会又有人问:“偷钱去赌,他为什么不拿自己的钱去赌呢?”

黄舒被这一问震惊到了:“你是怎么考上这儿研究生的?”


答:“我是保的,谢谢。”

黄舒用他家乡的方言喃喃道:“你是宝的。是挺宝的。”


大家伙叽叽喳喳,竟全是一片轻松气象。

何景深不置可否。只在心底感慨现在我国社会的确还存在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贫富差距过大,教育资源不均衡。多少有为青年因为得不到良好的教育走上犯罪道路。

除此之外他到底还有些自责。他没有及时提醒陈轲不要把贵重财物放在车辆前座上面。这的确是他的疏忽。


临近中午,忙完一部分手头上的事,何景深打算去食堂吃个便饭。今天妻子不在,他一个人也不必回家操持。沿着建筑馆中央的楼梯下楼,路过二层时瞥见陈轲设计研究所的玻璃大门竟然开着。何景深好奇地走过去。

推开厚重的双层玻璃门,研究所内里幽静昏暗。一条狭窄廊道一直延伸到深远的地方。廊道两侧尽是玻璃门扉,门内的小房间桌椅书案布置整齐,却总令人觉得少了点生气。

穿过廊道,最里面是属于陈轲的办公区,这儿倒是很宽敞。书柜办公桌电脑沙发茶几应有尽有,房间四壁刷白,百叶窗高高收起,自然采光明亮又柔和。


临窗的茶座,陈轲坐在一边的沙发里。天气渐冷,他穿了一套浅色的西装,深蓝衬衣,条纹领带,微弓着腰,眉目清静地翻看茶几上的书册。


何景深直走过去,在陈轲对面落座,伸手轻轻拨开书本封皮。《教育心理学》。


抬头一见是何景深,陈轲这就笑了。“老师。”


“怎么,今天不忙了?有空来这上班?”


陈轲摇了摇头,目光又回到书本上:“今天来学校报个合作项目,中午反正没事,顺路到这里清静一会。”


何景深点点他面前的书:“看这个做什么?要应付考试?”

“已经考过了。”陈轲道。他知道何景深问的是学校组织的高校教师资格证的培训结业考试。“这本是学校教育系本科生的推荐阅读书目。我随便借来看看。”


何景深手揣在怀里,靠着椅子坐上一会。他静静看着陈轲,忽而嘴角掠起一丝笑意。


自从十年前他学术事故、陈轲远走美国求学后,他似乎再也没能这样安静地坐着看一看陈轲。

久远的记忆浮现,竟清晰得像在眼前一般。他记得那时候陈轲还在念本科,平日若是无事,就经常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看书。时而在家中的沙发上,时而在实验室的桌案旁,时而也可能是在图书馆,在学校的花园,抑或任何方便他们读书的地方。

彼时陈轲读书,他则大多在翻阅学术文章或杂志。他们这样的相处,是一份除却爱情亲情友情之外人生路上最最长远的陪伴。弥足珍贵而难得。


“你这研究所怎么没有配几个助手?”何景深忽然问。


A大惯例,像陈轲这样的杰出人才,甫一进校就可以享受正院长级待遇。配备一个研究所或工作室,秘书一位助手若干,大多由四十岁以下的青年教师或博士后兼任。

但陈轲这儿除了陈轲,竟然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我去跟院长要人,他不肯给。所以干脆不要了。”


陈轲回答得相当淡定。翻了一页书,继续看。


“你想要谁?”何景深问。


陈轲,他抬头,目光幽隧地看向何景深,简简单单一个字:“你。”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6

但那皮带的滋味,可也真不好受啊!

那可真的是太不好受了!


陈轲刚褪下裤子。将他的手机连着风衣扔沙发上。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好去处——但何景深的皮带已经在他身上咬出好几道血痕。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沙发边,捂着大腿上刚挨的一道深红色皮带印子,连忙地劝道:“您等等,等等。疼!”


又慌慌张张地到处看。哪里才能搭把手啊!这矮小又没有扶手的沙发实在让他借不上力,他要如何才能挨得下这顿好打?而且他这样站着何景深打起来也不趁手,又怎么样才能赶快消火呢?

忽然何景深一把抓着他胳膊进书房。又一把将他推向落地窗边的桌子。陈轲连忙两下扑腾上去,腿上臀上腰上都已经好一片伤。再等他扶着桌子的边沿站稳,那...

但那皮带的滋味,可也真不好受啊!

那可真的是太不好受了!


陈轲刚褪下裤子。将他的手机连着风衣扔沙发上。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好去处——但何景深的皮带已经在他身上咬出好几道血痕。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沙发边,捂着大腿上刚挨的一道深红色皮带印子,连忙地劝道:“您等等,等等。疼!”


又慌慌张张地到处看。哪里才能搭把手啊!这矮小又没有扶手的沙发实在让他借不上力,他要如何才能挨得下这顿好打?而且他这样站着何景深打起来也不趁手,又怎么样才能赶快消火呢?

忽然何景深一把抓着他胳膊进书房。又一把将他推向落地窗边的桌子。陈轲连忙两下扑腾上去,腿上臀上腰上都已经好一片伤。再等他扶着桌子的边沿站稳,那皮带终于抡向他下半身皮肉最最厚实的地方。


疼!

好疼!


这是怎样钻心的疼!


何景深不太想说话。如果法律和道德允许他揍死这个畜牲,他是真的恨不得揍死这个畜牲!但他的理智又在不断撕扯他,发火可以,揍死陈轲不行,哪怕法律和道德允许。不然这十几年他折腾来去图个什么呢?

恨铁不成钢吧,陈轲如今也算成了钢了。朽木不可雕吧,陈轲如今也勉强成个雕了。烂泥不上墙吧,陈轲终于自己把自己糊上墙了。可这东西,你说他是个什么东西!它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老师,老师我对天发誓。”


趁着何景深下手变缓的两秒,陈轲抹了一把眼角纯属疼出来的眼泪。这实在是太尼玛受不了了,他两条腿和着声音都在打颤他还得安抚何景深的情绪。让老师熄火是他目前首要的责任,他也不容易!


“我发誓我没有偷看您给前师娘的情书。” 陈轲囫囵把话说圆了。上气不接下气又道:“只、只看了第一封。就您表白的那一段。我真不是故意的,您写得真的好……”


恭喜陈轲吧。他这句没打草稿的马屁废话给他招来少说十几下好打,全落在大腿和pg上。

这下陈轲当真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觉得眼睛前头有密密麻麻的星星在飞。


何景深怎么能不气?


明目张胆窥探他隐私,满口搪塞地对他撒谎,胆大包天胡作非为。哪怕他办公室里那些不入门的学生也没见谁敢这样。


有一瞬间何景深简直气得心口都在疼。但他很快就把这口气交付到手中的皮带上。对付陈轲这种学生他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该动手时必须要动手,他何景深寿命有限不能夭折在陈轲身上。

扯了扯手里的腰带。不得不说陈轲的东西用着是挺趁手。皮质的腰带弹性够好又足够扎实。何景深狠是一下子抽到陈轲满目绯红的腿后:“下次还敢!”


陈轲抓着空空如也的书桌边沿。龇牙咧嘴手心冒汗。“对不起对不起,不敢了,不敢了。”老师您也没有几个硬盘,当真一个就够了!


又一下抽到臀尖,好一记狠打!紫色的痕迹顷刻就从一大片深红间蔓开。“还敢和我撒谎?!”


“不。不敢了!”陈轲几乎像一只毛虾般要团团地卷起来。


又是几下子,道道入肉,绯红色的印子开始一茬茬地往上长,深红,紫红,直到彻底长成瘀紫乌青的肿痕。陈轲脸贴着桌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不行了,当真不行了,太疼太疼。冷风一股股往胸腔里灌,却怎么都抵不住满身的伤,他真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把胃里刚吃的午饭给倒腾出来。

但又能怎么办呢?那一声声呼啸的皮带不会就此停下,他头昏眼花支吾不清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天可怜见啊!快让老师饶了他!


再几下狠打过后,陈轲忽然开始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呼天抢地。


何景深赶紧就住手了。右手握住陈轲的手腕,轻轻拍打陈轲的后背。

陈轲齁上好几口冷气,僵着脖子说:“没事,咳,老师,我没事。”


他的两条腿疼得直不像他自己的物件,抖得根本就控制不住,但他顺过气来又觉得自己还好。再挨个几十下估计也问题不大。感觉到何景深没动,温热的手仍在他背上,他便转头来笑笑,说:“我才去做过体检,肺活量没怎么受影响。刚才是呛到了——新冠后遗症没有新闻里说的那么严重,您别担心……不信您可以去问谭澈。”


又指指自己身后:“您消气了吗?我还好,您打吧,我真的还好。”


说着这话,他勉力地再匀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要这样糟糕又可笑。他压抑自己的颤抖,紧咬住牙根,两手无力地交叠在胸前。旋即他闭上眼,头转向一边,打算好好地迎接皮带给他带来更多更深的苦痛。


没什么该不该怨不怨的。他是真的受习惯了。从十几年前他执意跟着何景深求学开始,他习惯了何景深用这种方式教导他。教会他努力,教会他认真,教会他为人的底线和责任。


但这一次,皮带没有再落下来。


何景深把皮带叠起,放在他面前:“行了。下不为例。”


这便算完了。


陈轲可好是愣了一阵——何景深放过他了?

这就放过他了?

这,这就放过他了?!


他在心里连问了好几遍 。直到他终于确定过来。不管怎么样,这是件好事。何景深放过他了。


何景深放过了他。以前的事便都可以翻篇,这一回叛出师门也算过去了。如今他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叫何景深老师,堂而皇之地向何景深请教问题,堂而皇之地……这都是天大的好事。


没等多久,陈轲就着自己的衣袖蹭蹭额角的虚汗,提起底裤,理好衣裳,包括他衬衫上被压乱的衣领。习惯性地摸了摸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扶着木桌子站起来,果然不是很费力。他稳住气息,直到两腿彻底恢复了知觉,这才着手慢慢把腰带给系上。


何景深观察陈轲一阵儿。又道:“还有,以后不准拉黑我电话。包括微信。”

陈轲点头,又闭着眼消化余下的痛,他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说:“好。”


而后他顺势跪下,跪得很直。挨过打他惯例得跪一阵儿,反省,是以前何景深给他立下的规矩。大多数时候不会跪很久,无论何时起身何景深也不拦他,只是这期间不能分心,不能动,只能跪着。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心里挂念着他的设计事务所,那里头有不少是他从云地带出来的创业伙伴,便问何景深:“老师,请您把我衣服兜里的手机拿过来。我看看有没有要紧事。”


“不会自己去拿?”何景深好笑。


陈轲没有答。于是何景深微微摇头叹气,转身往客厅走去。一面走一面又问:“要不要上点药?”

他自忖现在生气起来远不如以前那般过火。下手也有分寸多了。但陈轲看上去着实不怎么好。那脸白得纸一样似的。于是有此一问。


陈轲只是摇头,“不用了,谢谢您。”


何景深把陈轲的手机递过来。陈轲扫了几眼,没什么要紧消息。他就近将手机扣在地上,旋即继续挺直地跪着。


却是何景深的手机在裤兜里响起。

何景深接电话,电话里传来小区物管保安的声音。

“喂?A75321的车主?你的车位前面停着辆车,绿牌的,不是我们小区的车。这辆车车窗被砸了,不知道有没有丢什么贵重物品,我们正在调监控,你最好也下来看看你的车受损没有。”


几分钟后。小区车库。

何景深和陈轲几乎同时抵达案发现场。一目望去显然何景深的日系小车安然无恙,陈轲的新能源小轿车前车窗却被砸出好大一个豁口。


果不其然。钱丢了。


——————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5

“您都知道了。”陈轲说。


何景深是什么人,何景深有什么样的本事,陈轲一直都很明白。他不意外。


何景深总是什么都知道。


去年他飞往美国,甫一落地便赶往纽约州曼哈顿地区拜访Treuy。那位国际建筑学会期刊的副总编辑和审稿人,同时也是即将参选国会议员的政客,开门见山就对他说——我知道你会来。


“哦。你终于来了。”


Treuy这样对陈轲说:

“很多年以前,Jission(何景深的英文名)忽然来找到我,让我给你的作品撤稿。他说你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你的作品有很大问题,如果发表出去可能会有非常恶劣的影响。可是那样做不符合我们的规定。我们不能撤稿……只能把你的名字改成他的。这是...

“您都知道了。”陈轲说。


何景深是什么人,何景深有什么样的本事,陈轲一直都很明白。他不意外。


何景深总是什么都知道。


去年他飞往美国,甫一落地便赶往纽约州曼哈顿地区拜访Treuy。那位国际建筑学会期刊的副总编辑和审稿人,同时也是即将参选国会议员的政客,开门见山就对他说——我知道你会来。


“哦。你终于来了。”


Treuy这样对陈轲说:

“很多年以前,Jission(何景深的英文名)忽然来找到我,让我给你的作品撤稿。他说你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你的作品有很大问题,如果发表出去可能会有非常恶劣的影响。可是那样做不符合我们的规定。我们不能撤稿……只能把你的名字改成他的。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他的地方。”

Treuy还说:“我一直不明白,这应该是你的责任,为什么要他去替你承担呢?我一直不明白。来吧,告诉我,他当年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那次会面中间,Treuy提到了许多关于何景深的过去,直到那时陈轲才知道昔年何景深距离纽约州政府特聘顾问只差一步之遥。何景深当年是何其耀眼,很多传说甚至早已穿越P大的校墙,流传在大洋彼岸难被遗忘的世间。


何景深不言。他静静看向陈轲,就像过往多少年月他看着陈轲一天天长大,看着陈轲一天天成人。

陈轲也不言。他和何景深同样沉默,眼神却要复杂得多。他甚至有些不愿意这样直视何景深镜片后幽静深邃的双眼。


“你还有事瞒着我。”终于,何景深这样说道。

陈轲下意识地想要往门边走,但这一步终究没能迈开。手机振个不停,忍不住拿出来猫一眼,忽然道:“何老师,抱歉,我回个消息。”


何景深不急。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陈轲处理事务,他便走到一旁空旷的客厅,沏两杯温水,在一席透入室内的明光中坐。


陈轲很快把手上的事务处理好了。只是急事但不是什么大事,秘书要他的远程本人签名。他仔细确认了协议内容,连上对方发来的远程实时界面,把签名写了上去。随后他抬起头,看见何景深的同时也看见了何景深面前茶几上两杯清水,以及一瓶可爱的花。


他看了两秒。最终向何景深的方向走去。


何景深家满铺实木地板,陈轲的脚步声很轻。陈轲明白何景深只是想让他坐一会。沙发是木质布艺的,中间三座长沙发,两侧一边一张独立小沙发,不必和何景深挨一块,坐着也不尴尬。索性陈轲就坐下来,离何景深半米远。何景深把水杯推过来,陈轲端起杯子喝上一口,放下。说:“我也没什么事瞒着您。您真的已经把什么事都弄清楚了。”


“当年那篇给国际建筑学会的投稿,我硬盘里存着一些原始资料。你凭借这些资料给我翻案,但这些资料,你是怎么拿去的?”何景深耐心观察陈轲脸上每一寸扑朔迷离的表情。

“Treuy和我的私交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人会告诉你任何关于他和我的故事。连李成同都不知情。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陈轲。”何景深吸了口气。他给了陈轲足够多的时间,但陈轲始终缄默,到这里他终于生起诸多深刻又复杂的情绪,他试图去接受现实:“作为你曾经的朋友,作为你现在的同事,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停顿,又接着说:“如果你不能,我不介意你再叫我一声老师。”


陈轲蓦然抬头。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了。


尽管刚才已有一些迹象,但他没想到当真这样快就听到何景深这句话。他的眼眶竟一瞬间泛出红晕。


很久,很久,陈轲注视何景深的双眼,缓缓从沙发边跪下。


忽然他噗嗤一下笑出声,埋头咕哝道:“老师。这有什么很难猜的吗?去年三月份那次您电脑出问题,我主动提出帮您修电脑。顺便就把您的硬盘资料备份出去了。”


啊!他那该死的好奇心!

他可不敢就这样清楚明白地告诉何景深。除了给何景深翻案的证据,他还翻阅了何景深的相册,翻阅了何景深自读书时记下的所有笔记。他还翻阅了何景深所有未公开的作品和收藏。翻阅了何景深所有写给前任女友的信。


他现在当真不敢再抬头去看何景深了。天可怜见,他已经两年多没被何景深教训过了。2018是他多灾多难的一年,他被何景深修理得够惨,好不容易消停这么久他可不想再去尝尝藤条的滋味。皮带也不行。


但他的确还想再叫何景深一声老师呀!

这十几年受教膝下,还有什么能比一直被老师给罩着更幸福的呢?


哪怕是如今,他独当一面创办企业、以不及而立的年龄受聘博士生导师、在行业里在社会上都举重若轻的今天。每当工作中遇到头疼的难题,他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老师在身边,老师会怎么做呢?如果是老师,又会怎样处理这些问题呢?面对这些疑惑,老师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是的,即便他如今当真地已经功成名就,可以与何景深比肩而坐了。他也依然是何景深的学生。


好吧,好吧。这边陈轲能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头何景深握着水杯的手却已经青筋暴绽!

他何景深,怎么可能忍受自己的学生堂而皇之翻看自己的硬盘?

就算那硬盘里并不存在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那毕竟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是他的心!


“您消消火,别生气。”陈轲膝行过来。他埋着头,这会可一点儿都笑不出了。他将何景深的衣袖轻轻拉直,解开纽扣一圈圈地捋高一些,仔仔细细整理妥当。右手如此,左手也如此。又将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送到何景深的手中:“我倒是没事,挨揍挨惯了,您怎么揍都可以。但您现在也算是结了婚的人。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使用暴力体罚学生这事传出去始终不太好。还好师母不在,不然您可真只能多忍一忍了。”


——————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4


在何景深的监督下,陈轲不得不把一袋子毛爷爷放进自己绿牌的小车,而后亲自开车载着何景深往东校门外的居民小区驶去。


去年疫情后房价下跌,何景深为了结婚,就近在A大校园外买了个二手小平层。虽然是二手,但实际楼龄并不算老。小区里设施齐全,绿化完好,是个住家的好去处。


一路驶入车库,陈轲在何景深的指挥下把车停到何景深私家车位的前面。两人一起下车,一起拐进临近的6栋电梯厅,路上何景深忽然说:“我去年拿了个奖。是给市历史博物馆做的设计方案。没想过中标,结果中了,还得了奖。”

陈轲自下车的瞬间就一直拿着手机,飞舞指头回消息。这会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他早知道这事了,不意外。

本来他也想去竞标,看...


在何景深的监督下,陈轲不得不把一袋子毛爷爷放进自己绿牌的小车,而后亲自开车载着何景深往东校门外的居民小区驶去。


去年疫情后房价下跌,何景深为了结婚,就近在A大校园外买了个二手小平层。虽然是二手,但实际楼龄并不算老。小区里设施齐全,绿化完好,是个住家的好去处。


一路驶入车库,陈轲在何景深的指挥下把车停到何景深私家车位的前面。两人一起下车,一起拐进临近的6栋电梯厅,路上何景深忽然说:“我去年拿了个奖。是给市历史博物馆做的设计方案。没想过中标,结果中了,还得了奖。”

陈轲自下车的瞬间就一直拿着手机,飞舞指头回消息。这会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他早知道这事了,不意外。

本来他也想去竞标,看了老师的方案,妥妥免了。啧,就老师做那方案,不拿奖都难。


“一开始还不知道。获奖通知都到了学校,我才知道自己不仅获了奖,而且国际建筑学会还给我解禁了。真突然。好像这正好是你去美国过后不久的事情?”


哦?

啊?


陈轲把手机屏幕锁了。似乎是思索着的,过了一会他说:“没听说过这事。这么巧吗?不过您解禁了就好,学校呢?”

“学术事故也撤销了。”何景深说:“学校领导没有声张,单独通知给我。教育部那边学校去沟通过。我的专家席位也恢复了。”

陈轲放下心来。便又继续刷他的消息去了。其实这些事他都早就知道,但何景深亲口说出来,对他来说自然有不同的意味。漫不经心地跟着何景深等电梯,上楼。


“你戒烟了?”

“戒了。”陈轲道。

“美国那边疫情怎么样?”

“还行吧。除了华人基本都不当回事,just flu。”

何景深问:“你flu了?”

“没有。”

“那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买不到机票啊。最后想办法搞了张八万块钱的天价票才上了飞机,不然说不定现在还在那呼吸自由的病毒。”


何景深笑笑。早知道陈轲有困难,这票还是他委托朋友兜兜转转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陈轲手上去的,天价不天价哪儿重要,反正陈轲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他怎么不担心陈轲呢。不说罢了。


到了家。何景深的新居装修得极简约。客厅里没有电视,原本属于电视的位置如今是及顶的柜体式墙面,里面摆满形形色色的书册。明明暗暗的灯带、格调统一的深色木质家具、墙角点缀的碧绿小树,无不体现主人家极致的审美和修养。何景深的爱人在厨房忙碌,换了鞋,脱下外衣,何景深也去厨房帮忙。两个人不一会端出一桌子小菜。称不上精致,但很用心。

陈轲自进门就在客厅沙发里坐着,不是他不想去帮忙,他自己还尚且忙得很呢。何况老师的婚姻来之不易,他不想破坏这种平和与温馨。他是多余的那个。


饭桌上气氛还算好。何景深的爱人姓余,名清涟,和何景深同年出生,两个人是高中时期的同学。同级但不同班。因为学校的活动早就互相认识。

陈轲的父亲陈舯彼时任教A大的附属中学——也就是俗称的市一中,恰好是余清涟的班主任老师。所以余清涟与陈轲也算有那么一层关系。当年陈轲父亲车祸离世,余清涟代表班上同学前去殡仪馆送行,曾经见过陈轲一面。后来陈轲家里出事余清涟也有所耳闻,她明白这个小孩多年孤身一人成长不易。

不过她不是学建筑的,也不关心房地产行业的新闻。饭桌上不说旧事,只是让陈轲赶紧多吃点菜。

一顿饭末,收桌子洗碗必然是陈轲的事情。洗碗现在有机器代劳,由此只需要收拾桌子罢了。收拾干净从厨房里出来,陈轲才发现余清涟已不在家中。何景深道:“她上班去了。她教高中,而且还是班主任,平时比我还忙一些。不然也不至于和我一起单到这个年纪。”


陈轲回神极快。哦原来如此。顺手又掐了两个电话。此地不宜久留日久必定生变趁着饭足汤饱他陈轲打算速速告辞。


这都要走了,何景深忽然问:“陈轲。我是不是一定要把你先收回来,才有可能听你说一句真话?”


秋天。南北通透的室内,长方形餐桌的旁边。


陈轲终于把他的手机彻底放下。


他把手机放回大衣的兜里。长长一轮呼吸过后,他站得笔直,挺拔,颀长而稳健。笑了笑,“何老师,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刚到美国不久就感染新冠,不到三天发展成重症。你给你的好朋友谭澈发消息求救,由此才得以住进纽约中心医院。你一度昏迷进ICU,整整七天全靠ECMO维系生命,最后是谭澈给你托运过去的抗体把你抢救回来。八百万美元一针的抗体药你打了三针。听说你现在肺活量还没完全恢复,有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进行剧烈运动。或许你就是那时候把在我这儿一个暑假都戒不掉的烟给戒了?”


何景深的这些话,陈轲每一个字都听在耳里。陡然间他只觉得指尖很冷,阴风在后背穿梭来去。不经意间他又往客厅的大门移了半步。然而何景深紧接着说:“你这次去美国是为了给我翻案。你找到了当年帮我更改稿件作者名字的那个人。你把稿件的原始资料交给了他。因为作品已经刊发多年,而且J K的作品缺乏被抄袭证据,在他的推动下国际建筑学会认定当年的抄袭判定理由不充分,由此给我解禁。在这个过程里你投给那个人超过七千五百万美元政治献金,帮助他竞选国会议员。你还去了李成同家里,请求他帮我恢复在国际建筑学会的席位。但李成同没有答应。”


何景深很平和地看向陈轲。他说的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夹杂半分沉重的感情。这些平和并不与当年那些刻意按捺的冷漠相似。他如今已年近四十,四十不惑,虽然外表上和三十六七时并无二样。三年光阴过去,岁月如刀,在他的灵魂里刻下深深的年轮。

发言的末尾,何景深道:“所以,陈轲。你说的真的都是真话吗?”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3

对陈轲这样的忙人来说,时间永远应该以秒来分割。


早上八点十分,陈轲准时抵达他的设计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开早会,做安排。上午十点,他奔赴各处项目现场,亦或前往约定的地点面见客户。路上还不忘继续写他的任务书,查阅属下们完成的方案和图稿,或者翻一翻国际国内的前沿期刊给自己快速充电。


中午一样是繁忙的,未必有片刻休息时间。但凡有,陈轲习惯在车上、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或是在会议厅的等候区小眯一会,准备迎接下午愈加繁忙的、往往持续到深夜的工作。


现在,他的第一职业已经从一名房地产集团的总裁变更为国内顶尖高校的教授。但至少目前来看,陈轲更像一个企业家,而不是学者。


这不能怪他。云地数年...

对陈轲这样的忙人来说,时间永远应该以秒来分割。


早上八点十分,陈轲准时抵达他的设计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开早会,做安排。上午十点,他奔赴各处项目现场,亦或前往约定的地点面见客户。路上还不忘继续写他的任务书,查阅属下们完成的方案和图稿,或者翻一翻国际国内的前沿期刊给自己快速充电。


中午一样是繁忙的,未必有片刻休息时间。但凡有,陈轲习惯在车上、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或是在会议厅的等候区小眯一会,准备迎接下午愈加繁忙的、往往持续到深夜的工作。


现在,他的第一职业已经从一名房地产集团的总裁变更为国内顶尖高校的教授。但至少目前来看,陈轲更像一个企业家,而不是学者。


这不能怪他。云地数年的工作中他结识了太多伙伴,即便如今离开云地,他和云地的联系也很难断绝。上半年从云地离职,他带着他的人脉资源和伙伴们一起创业,他希望能继续为社会和自己创造更多的价值。与此同时,社会工作也能更好地帮助他教书育人——毕竟教育的最终目的就是服务社会。


只是这许多重的身份和职业让他实在太太太忙了。


他甚至忙得没时间思考怎么去面对何景深还钱这事。他真的不想收何景深的钱。这是他心里迈不过去的坎,是他的心病!


无奈之中他再一次选择让自己放空,尊重内心想法地拉黑何景深的联系方式,省得何景深天天催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收钱。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把何景深拉黑。


当然,和之前的几次一样,这次也只是暂时的。


就像他现在暂时不是何景深的学生。


只是暂时的。


十月的尾巴扫来一片秋色。A大校园内,银杏树下遍地黄叶。秋已入深。


眨眼十月二十九,星期五。月底例会的日子。若无紧要事情,整个建规学院的教职员工都应当在这一天齐聚A大建筑馆五楼大会议厅。这是A大所有学院或系部的传统工作,自建校时便一直有着。


即便是陈轲这样的忙人,月底例会照样要来露脸。虽然他陈轲完全可以找个理由缺席。毕竟他好歹也算引进人才享受正院级待遇,事务繁多的他也的确不能算是无故缺勤。但陈轲无意于刚刚入职就给建规学院的同事领导造成大牌明星同款印象。为了来A大就职,他还认认真真地走了A大招聘流程,认认真真地参加国家引进人才考核,他甚至响应国家号召买了一俩新能源小车,天冷时分电池电量能打骨折那种——以此来附和他大学教师的形象。


实在话,他陈轲现在越来越喜欢如何景深那般低调的生活了。大隐于市。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是何景深不让他低调。


十点十分准时开会,开会时他陈轲正坐在椭圆形大会议桌北端中央。正对面便是学院各级领导。他和领导直线距离不过两米,领导的桌上立着名牌和话筒,他的桌上立着一沓大红大紫毛爷爷,三十六万,光彩透亮。


这钱不是何景深拿来的,是黄舒。


开会前建规学院的职工都已各自就坐,何景深在那头,陈轲在这头。何景深的博士生黄舒用一只买早餐时装过面包的纸皮袋子把钱给拎过来,明晃晃的往陈轲面前桌子上一搁。


陈轲不明就里——他没能认出黄舒是谁,也不知道黄舒现在是何景深的学生。只想这突如其来一大袋子沉甸甸的是个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毛爷爷,手一抖大半给抖桌子上。


窃窃私语嗡嗡地响了起来。


陈轲倒是冷静,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何景深还给他的钱。于是在邻座同事的帮助下把钱都收进袋子。本想赶紧让黄舒拿回去,奈何黄舒跑得贼溜快眨眼没了人影。


会议厅桌面下没有抽屉,陈轲左右无策,只好把纸袋子放在地上。


会场里虽是教授居多,但大学教授自古穷得可怜。即便国内顶级学府,早两年大部分教授账面上基本工资加绩效年入都未必有三十万。项目课题不是人人都有,奖金补贴也看政策好坏。天降横财还能面不改色,甚至话都不多说一句,再一看这小伙不到三十稚嫩的年纪,好家伙!出息!


所以这会大伙儿看陈轲都是一种表情。看钱的表情。


张芳琼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却说:“我肯定是眼睛老花了。刚才我看到了什么?”


众人皮笑肉不笑。又讨论起这年头农民工发工资都改微信支付了,怎么还有人提着纸币来上班。何景深远远地坐在另一头,并不理会这些闲言蜚语,只埋头用微信给陈轲打了几个字,“欠条不必归还”。

张芳琼打开话筒,这时声音更透亮了,也更严肃地说:“以后各位有什么私事,尽量在会场外解决。尤其是钱啊,不要带到会议室来,这监控摄像头开着,让别人看见传出去也不好。”


有坐在陈轲后面的老师低声笑:“监控摄像还能让谁给看见?不都是学校保安看?”


“学校保安都是外聘的,临时工,说不准改天真的把录像泄露出去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临时工也签合同的嘛,这乱传录像犯法的哦。不可能不可能……”


叽叽喳喳好是一阵,张芳琼剧烈地清嗓子,旁边副院长刘自光连唤几声安静,月底例会才终于如愿地开下去。


月底例会不见得会有什么大事。宣读一下最新的文件,传达一下重要的精神,再总结一下学院最新的工作进展。党员干部事情稍多一些,会后得留下来继续开支部会议。但显然,这不关陈轲和何景深什么事。


非党员散会的时候,陈轲和何景深前脚后脚走出会议室大门,就站在门外对峙。左右同事路过,发现门口俩大眼瞪小眼的人儿,还有陈轲手中鼓囊囊的钱袋子,无不一一点头示意。


“陈教授。何教授。”


“陈总。何老师。”


陈轲和何景深保持礼貌,也都点头回应。直到最后一名非党员老师走远,会场大门虚掩,门里头又响起张芳琼温吞沙哑的声音,窃窃的私语声成了一道远去的背景,陈轲把装着钱的纸袋子放下,只拿一只手提着。


他的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头,手机一直在震动,找他的电话和信息就不曾停过半歇。


陈轲说:“何老师您忘了,那张欠条我早就当着您的面撕了。您还找我有事?”


哈!这小子。


好吧。承认是自己忘性大——何景深竟不忍略略地笑起来。“你把我拉黑了?”


陈轲哦了一声。顺势把手机掏出衣兜。七个未接电话,不胜其数的通知消息。一手全给掐了,打开主界面,茫茫多的红色小圆点。他全都径直略过。找到通讯录,把何景深的名字熟门熟路地从黑名单里扒拉出来。


“中午有空?一起吃个饭?”何景深又问。


陈轲扫了两眼未读消息,紧要的不紧要的一一排序,脑海里列出个五六七八,又把手机放兜里去。钱袋子拎着沉甸甸的,直恨不得塞回何景深手上。


他可不想和何景深去鸿门宴。


虽然现今不在师门,吃顿饭的功夫何景深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但他总觉得不安全。他宁愿回公司去吃外卖!


“事情实在太多了。”陈轲说,“算了吧,年底我再约您?”


“我结婚了。”何景深说。


“我爱人在一中教书。她以前是你父亲的学生。”何景深又说:“她想见你。去我家吃个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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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更新应该在三五天后。

感谢各位小伙伴盛情投喂。初来lof不太了解各类功能,点赞推荐喜欢什么的,但无不感谢。我很喜欢可爱的小红点!

再感谢小朋友各种评论!包括有生之年系列,活得太久什么都能见,还有“哈哈哈哈哈哈。”我每一条都认真看,如果没能及时一一回复请接受我的歉意。感谢感谢!

花椒一酒壶

初长成(三十八)①

(三十八)黎邬篇——入冬 ①

  七九年的冬天是个难得的暖冬,午后的阳光不那么刺眼,晒得人浑身暖暖的。

  邬毅凌端来一杯新茶放到桌上,站起身偷偷看了看院子正中躺椅上一摇一摇边晒太阳边看书的老师。

  “瞅什么?”

  黎松则的声音慢悠悠的,衬得时光都慵懒几分。

  “没什么。”邬毅凌躬了躬身,道:“老师没别的事的话,我回屋了。”

  说罢后退两步,转身想走。

  办入学手续的时候黎松则替他交了学费和住宿费,但三天两头的让他回家来住,宿舍倒空了下来。想起住宿费他心疼了好久,却也实在不敢絮叨。

  “站那儿。”黎松则目光钉在书页上,嗓音淡淡:“有话说。”

  邬毅凌转......

(三十八)黎邬篇——入冬 ①

  七九年的冬天是个难得的暖冬,午后的阳光不那么刺眼,晒得人浑身暖暖的。

  邬毅凌端来一杯新茶放到桌上,站起身偷偷看了看院子正中躺椅上一摇一摇边晒太阳边看书的老师。

  “瞅什么?”

  黎松则的声音慢悠悠的,衬得时光都慵懒几分。

  “没什么。”邬毅凌躬了躬身,道:“老师没别的事的话,我回屋了。”

  说罢后退两步,转身想走。

  办入学手续的时候黎松则替他交了学费和住宿费,但三天两头的让他回家来住,宿舍倒空了下来。想起住宿费他心疼了好久,却也实在不敢絮叨。

  “站那儿。”黎松则目光钉在书页上,嗓音淡淡:“有话说。”

  邬毅凌转身重新站在老师身侧,视线低垂,摸了摸鼻梁:“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后半句说的飞快,生怕黎松则听清楚了似的。

  果然黎松则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微蹙着眉看他,“你嗓子怎么了?”

  邬毅凌一怔:“没事啊。”

  黎松则朝他一招手,他懵懵懂懂地凑过去,被一巴掌重重抽在脸上。

  懵了一下,屈膝跪下,“老师……”

  “说话没个规矩。”黎松则随手扯住他的耳朵,警告道:“再敢这样舍不得张嘴似的,你给我跪墙根自己抽去,什么时候会说话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邬毅凌乖巧地抿嘴:“记住了。”

  黎松则冷哼一声,松开手,“起来,说事。”

  挨了这么一耳光,邬毅凌好容易攒起来的勇气跑没了一半,偏偏到了这个地步又不敢不说话,踌躇半晌,到黎松则几乎没了耐心的时候才终于开口。

  他低着头,说:“我想换专业。”

  黎松则怔住,许久才问:“想换到哪个专业?”

  “想去学经济。”

  “经济…”黎松则了然地点点头,重拿起书继续看,“文学院装不下你了还是觉得学了经济我就管不着你了?”

  “没有……”邬毅凌脸色一白,解释道:“我服您的管,无论我学什么您都是我老师。”

  “你知道每两周我就会去教着大一课程的几个老师那里要你作业吗?”

  邬毅凌一愣,“不…不知道。”

  “我原本还想找机会问你怎么这一个月的作业那么应付,你倒自己来了。”黎松则笑了一声,轻轻瞥了他一眼:“给我一个去学经济的理由,你最好能告诉我你爱经济学爱得不行。”

  “我喜欢中文,您又不是不知道…”邬毅凌嘀咕一句,小声道:“我听同学说,学经济以后可以挣很多钱。”

  黎松则翻书页的手指顿了一下,立刻恢复如常,嗓音淡淡:“嗯,这两年情形是这样。研究生出国留个学,回来实力允许的话就可以发个小财了。”

  “我…我可以努力申请公费留学。”

  “那倒不是问题,虽说我学中文出身没那么多钱,但你只要想去,我砸锅卖铁也供你。”黎松则神色很冷,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邬毅凌,只继续问:“你要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黎松则静了几秒,脸上神色愤愤,连老师的情绪变化都没有感知到。

  “我在同学去国外的照片里看到了金融业的前景,那些人西装革履,看着就格外体面。我在想,若我也去做那个行业,将来是不是算得上衣锦还乡,那些欺负过我的人,可能连跟我同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黎松则沉默,捏着书页的手微微用力,哗的一声翻页。

  “还有别的理由吗?”

  邬毅凌摇头:“没有了,就为以后痛快。您相信我,无论学什么我都会努力学好。要真是学出来挣了钱,我好好孝敬您……”

  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他终于看到老师那铁青的脸色。

  “跪下。”

  邬毅凌闭嘴,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

  黎松则喝了两口茶,放下书站起来,活动一下肩颈。

  “天气不错,晒得我都困了。我要回屋躺一会儿,你跪在这里好好冷静冷静。”

  邬毅凌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冷静的,但老师的态度显而易见就是要罚他,便也不去争辩,老老实实答了声是。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2


新建筑管外环着一汪茫茫的草,还有树。

时值入秋,路旁的铁树、樟树、杉树还绿。但银杏梧桐都黄了叶子。也有些红的鸡爪槭,紫的藤萝叶,高高矮矮的点缀在里头。

越过大片大片的绿化带,再往西边去两三百米,A大西门旁边一座将将动土的工地生意兴隆。工地围护做得极好,从外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见得到彩钢板轧制的围墙上各类标识警示四处挂着。当头四个最最显眼,红灿灿的:“闲人莫近。”


塔吊还未搭建,围墙里时常有嘈杂错乱的声音出来。何景深和陈轲走着走着,不知就怎地走到了这儿。岔路口向左向右,都是围着工地的方向,于是何景深沿工地边界线走了起来,陈轲也只好跟着他走,又是几百步距离。

秋日的太阳挂在当空了。何景深...


新建筑管外环着一汪茫茫的草,还有树。

时值入秋,路旁的铁树、樟树、杉树还绿。但银杏梧桐都黄了叶子。也有些红的鸡爪槭,紫的藤萝叶,高高矮矮的点缀在里头。

越过大片大片的绿化带,再往西边去两三百米,A大西门旁边一座将将动土的工地生意兴隆。工地围护做得极好,从外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见得到彩钢板轧制的围墙上各类标识警示四处挂着。当头四个最最显眼,红灿灿的:“闲人莫近。”


塔吊还未搭建,围墙里时常有嘈杂错乱的声音出来。何景深和陈轲走着走着,不知就怎地走到了这儿。岔路口向左向右,都是围着工地的方向,于是何景深沿工地边界线走了起来,陈轲也只好跟着他走,又是几百步距离。

秋日的太阳挂在当空了。何景深忽然停下脚步。在他面前,恰好是这座工地未来成品建筑物的效果图。方正端庄的建筑物上方,【建规图书馆】几个烫金的黑体大字很是醒目。效果图旁附着一干项目参与者的名字,总监胡希,总工程师窦一君,总设计师,陈轲。

何景深似乎在欣赏这幅效果图。欣赏这图中层次突出的棱角,欣赏这图中圆润立体的轮廓。欣赏了一会,他的目光落在一旁陈轲的名字上,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在这个过程中间,陈轲少说又发了几十条消息,接了七八个电话。一面接电话一面要紧不慢地迈步,时而落后几米,借着打电话的机会主动给自己和何景深之间创造出一些距离——以及逃跑的余地——何景深又回身来把他盯着。盯得死死的。门都没有。

就这样,他们围着工地转了足足一圈。回到起点的时候,陈轲终于接完最后一茬电话,打算开口和何景深正式道别——他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忙。也的确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何景深。这朗朗晴天下如果他要跑何景深也不可能拦得住。哪知何景深却先开口了:“好了,就到这里吧。”


陈轲:?


何景深道:“院长叫我带陈总转转。请问陈总转够了?”


陈轲点头,“当然。何老师,我……”

何景深看了看腕表,又道:“十一点半了。陈总是打算留下来食堂吃个便饭还是——”

陈轲:“不用了何老师,我……”

何景深道:“那就行。我也不想请你吃饭。回头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明天学院开会,顺便欠条也带过来。去年我得了一笔奖金,现在手头上比较宽裕,该还你钱了。”


陈轲竟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什么欠条?什么钱?他都没还何景深钱呢何景深还他什么钱?可何景深已转身离开了。


何景深走得很快,倒不是避之不及那种。他是那样自得其然地离开。仿佛陪陈轲走这一段路当真只是出于例行公事。院长叫他带陈轲转转,他便果然只带陈轲来转转,院长叫他们交流交流,他便果然十分有效地和陈轲进行了初步交流。他仿佛和陈轲从来没有过交集,仿佛果然只是职场上无意邂逅的同事。他们无意深交,无意过分的关心,也不需要过多的问候。这样的情形到第二天学院开会时如是,新生入学专业大讲堂上两人一同给建筑学专业新生做专业介绍和学术前沿讲堂时如是,甚至在半个月之后,学校把陈轲的设计研究所明晃晃挂牌安置在建规学院大楼二层的地盘上——楼上便是何景深的工作间和办公室,两层楼共用同一部通风系统同一部电梯同一处消防疏散通道,他们隔三差五地在楼梯间碰面,也依旧是这样的无意邂逅。


当然,陈轲一直没有把欠条带来。也没有把什么卡号给何景深。

何景深说的欠条,源自于几年前的一场事故。当时何景深不慎踩坏了陈轲昂贵的墨镜,无力偿还的情况下给陈轲打了个三十余万的欠条。欠条早被陈轲撕了,这件事陈轲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却一直被何景深给记着。

随着近两年被国际建筑学会解禁,学术事故尘封进档无人再提,A大教师的待遇也整体得到提高,三十余万对何景深来说不再是什么天文数字。何景深当然要还钱。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欠钱,何况还是欠他前任学生的。


陈轲不给卡号怎么办?

陈轲不肯收钱怎么办?


十月,忍无可忍的何景深从银行取出来三十六万现金。吩咐博士生黄舒帮他拿去二楼陈轲的设计研究所。

黄舒回来汇报说楼下没人。随时都没人。何景深便让他把现金锁在办公室柜子里,楼下啥时候有人了啥时候给拿下去。

一直到十月中旬。何景深从C市出差归来。三十六万沉甸甸的毛爷爷还在他何景深办公室柜子里团团圆圆。


“您给陈总发个消息不行?打个电话不行?”这天,黄舒很不客气地说:“这不是浪费时间吗?他都不想要钱你还上赶着去还?”


何景深的办公室不大,里头堆满了挂满了数也数不清的画稿图纸和专业书籍。几张办公桌星罗棋布地淹没在里面。办公桌上都放着台式电脑,除了黄舒桌上还有台老式的喷墨打印机,其余桌子上便都是令人头晕目眩的纸张和书。

也不知怎的。何景深对近些年收来的学生一向客气。平日里三天两头组会,他鲜少对学生的学业问题展露出什么疾言厉色。严肃是一贯的,认真是一贯的,对学生的学业和人品要求也始终很高。但他至少表面上几乎从不生气。黄舒是他收的第一个博士,从T大土木跨专业考过来,点名要做他何景深的学生,从来说话这样直来直去。何景深也不气。


“这是我和他的私事。”何景深答。他正在审阅几个研究生的开题报告,“钱肯定要还。但他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

“那您给他发个微信?”

“发了,不回。”

“微信电话?”

“不接。”

“直接微信转账呢?”

“不收,退回来了。”何景深点着鼠标,漫不经心的说。


嘿!


黄舒不禁笑了,“那说明他根本不想要这钱。要是我我就不还了,或者拿去买个债券基金,吃利息,他啥时候要再啥时候给他。放这儿又占地方又危险的。”

黄舒说得在理,在坐几名何景深的研究生也觉得在理,但这是黄舒的道理。何景深惯于保持自己的底线,该还的钱他一分也不会少,不是自己的利息他也坚决不会去要。不过他并不这样去要求黄舒。他明白在当今社会下,他这样的人是少数,黄舒那样的也未必不好。


何景深不置可否,只说:“你把他的电话记一下。这段时间有空给他打一个试试。什么时候电话通了叫他回我。”


黄舒拿起小本本记下陈轲的电话号码。又摸出手机试着拨过去。


通了。


电话那边喂了一声。黄舒机灵得很,赶忙把手机给何景深递来。何景深显然有点儿诧异,但他很快想到也许是黄舒运气好的缘故——接过电话:“我,何景深。”


十公里外,A市建委的大会议厅外。陈轲坐在贵宾休息室里翻阅近期的地方标准目录。大部头纸页叠在膝上,听到何景深的声音,他可不得愣了一下,旋即道:“何老师。”

“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来学校?”何景深又问。

“我在开会。”陈轲答:“这段时间没什么学校的事。我这个学期也不上课。月底例会应该会过来。”

“好。到时候见。”

何景深挂断电话。指尖在桌子上轻轻一点。他似想到什么,又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把电话打过去。


忙音。


又拿起黄舒的手机再次给陈轲拨号。

彩铃响了起来,一秒,两秒,三秒,通了。


“何老师?”陈轲在电话那边问。“还有什么事吗?”

何景深半眯着眼,斜倚在他座椅的靠背上,足足五秒种后——“没事。”

又道:“月底我们好好聊聊。”


—————

给大家讲个笑话。

我自己都不记得陈总眼镜多少钱了,记成了十几万,没想到有小可爱还记得是三十六万。哈哈哈哈哈我从来不复习自己写过的文。赶紧修一下文然后逃走


谢谢各位小可爱的粮票。不日更。各位太热情了我有点吃不消了,评论太多不一一回复。再祝新年好。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二卷) 1

2021年,房地产业内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云地出售包括云地中心在内十余项地产相关业务,解散云之翼等多家核心子公司,第一副总裁陈轲离职,云地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封俊从蝉联十届的首富宝座上跌下神坛。


尽管地产的没落几乎是时代变迁的必然结果,但第一个倒下的怎么也不该是云地——这家号称地产界航空母舰的巨型企业,以A市为根基发展近二十年,纵然挂着数不尽的经济纠纷案子在身,但哪怕在经济寒冬下,云地也依然令人趋之若鹜。云地中心哪怕在易手之后也都是人头攒动,从来就没变过半点气色。


传言绯闻铺天盖地。从陈轲和封俊交恶,到封俊靠山倒台,对封俊和陈轲各种公开发言的深度解读从未停歇。真相的扑朔迷离令各方投资...

2021年,房地产业内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云地出售包括云地中心在内十余项地产相关业务,解散云之翼等多家核心子公司,第一副总裁陈轲离职,云地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封俊从蝉联十届的首富宝座上跌下神坛。



尽管地产的没落几乎是时代变迁的必然结果,但第一个倒下的怎么也不该是云地——这家号称地产界航空母舰的巨型企业,以A市为根基发展近二十年,纵然挂着数不尽的经济纠纷案子在身,但哪怕在经济寒冬下,云地也依然令人趋之若鹜。云地中心哪怕在易手之后也都是人头攒动,从来就没变过半点气色。


传言绯闻铺天盖地。从陈轲和封俊交恶,到封俊靠山倒台,对封俊和陈轲各种公开发言的深度解读从未停歇。真相的扑朔迷离令各方投资人抓耳挠腮,喜爱八卦的各路看客也免不了守着屏幕上变幻莫测的消息捶胸顿足。但真相又怎么会是那样易得的呢?

就连云地内部高管也未必全然知情。


与此同时,同在A市的全国顶尖大学A大却迎来了新学期第一条劲爆新闻。

太劲爆了!!!


【号外号外,陈总来A大啦!!!】

【陈总?哪个陈总?陈思诚还是陈独秀?】

【楼上哪来的ky,居然不知道我A大当年的镇校之草陈总?】

【以下内容来自某度百科:

陈轲 男 汉族 出生年月日1992年8月6日

祖籍A市XX县

受教育经历:2007年9月-2011年 7月 A大     建筑学学士,本科学历

2011年9月-2015年2月 P大,建筑学博士

UIA注册建筑师,国家一级建筑师,国家建筑学会常务理事,国际建筑学会注册会员,国际青年联合会名誉主席

主要工作经历:2015年9月至今,任云地集团第二CEO,云之翼总监,主持设计包括A市国际机场新航站楼、A市国际会展中心、云地滨海花园、云地华庭等多个大型建设项目

主要获奖经历:2014年 美国国家建筑师年度设计奖

2015年 亚洲建筑大师奖

2016年 国际建筑学会建筑新秀

2017年 亚洲建筑联合会终身成就奖

…………

【热知识,陈总15岁上A大】

【热知识,陈总22岁博士毕业】

【陈总今年才29啊!陈总今年29!嘤嘤嘤我真的不是生活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小说世界里吗,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醒醒吧集美,你不过就是个小说背景板】

【要我说啊,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真的比人和狗还要大,没错我就是那条狗呜呜呜】

【号外号外,陈总从云地离职啦!】

【号外号外,陈总到A大做博导来啦!】

【wtf?我没眼花吧?】

【woc,什么情况?】

【没听说过吗?陈总卖了他的豪车豪宅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就在西门那边,还是国字头的施工单位承建的,已经动工了】

【格局啊,什么叫格局,这就是格局】

【这下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比人和原核生物还要大了,抱歉我真的不配当狗QAQ】


—————————


“我下个月要去一趟C市。开会。”

九月第一个周末,开学前惯例上班的一天,新建筑管通透的办公室里,何景深把年度工作计划交给二级学院的教学秘书安微:“今年的年终课题总结,我那几个学生会代替我做汇报,这个是请假申请,请你帮我去签个字交到人事处。”

“这,现在才九月份啊何教授。您这个请假是从10月12号开始,要这么早去签吗。”

何景深一贯严肃的脸看不出多少风浪:“是。”

“哦……好呐。我帮您做个备忘哈。您给院长他们说过了吗?”

“说过了。”


恰好这时,建筑与规划学院的现任院长张芳琼走进办公室。

自20年疫情之后的第一个学期,建筑系规划系土木系三个大系各并成为建设与规划学院,三个系的公办事务如今也都笼落到这学院办公室里来完成。建规学院的办公室肉眼可见是极度的繁忙,平日里要在这里周转的事务不胜其数——进进出出的都是辅导员、教师、各级领导干部和前来办事的学生。大家平日都混得眼熟,抬头不见低头见,并不会为了多打个照面而耽搁时间。但张芳琼进来,来去的人儿们还是都放慢了脚步,招呼道:“院长好。”


安微的办公桌就在学院办公室最靠近正门的位置。张芳琼甫一进来,她便把人都瞧住了。一面手头上事务不停,文件收进抽屉,电脑桌面上的表格打开,一面不紧不慢招呼道:“张院来了。正好这儿何教授有个假条要签,还有——”

张芳琼点了点头。微微勾着的背脊并不影响他端重的形象。他也看见了何景深,说:“何景深,出来一下。”


何景深跟着张芳琼走出学院办公室的门,才发现门外还等着个家伙——这家伙显然跟着张芳琼来的。但碍于什么原因,没跟着一起进办公室。这家伙——哈!

他很有礼貌地,客气地,举止自然地,对门外的家伙笑了起来,当然他笑得绝不单纯,不过对天发誓他也绝对没有起什么别的祸害心思。直到张芳琼开口,何景深的眼光都没有从门外这家伙身上拿开。


“认识?”张芳琼问。

何景深笑:“当然。”

停了一下,他主动伸手出来,向着张芳琼身边的年轻人:“陈总,好久不见。”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


19年,20年,21年。19年年底,何景深出国交流学习,20年年中,国内疫情刚稳定,疫苗尚未上市,陈轲不顾劝阻飞往大洋彼岸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由于疫情导致国际航班稀缺,回国的机票一票难求,陈轲竟就此流落海外一年之久,直到2021年六月才终于搭上回国的航班。

算下来,陈轲和何景深少说也两年没怎么见面了。疫情前两人尚有联系,而疫情过后这一年多以来,两人不仅仅是没有见面,甚至联系都很少再有。从20年中陈轲出国到今天,足足一年三个月,他们没有通过电话,没有视频,逢年过节半句问候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群发里,似乎都只在确认一件事:你活着没?

不过这样的久别重逢,他们竟也都半点没有激动。只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对方,直到何景深伸出手来。而陈轲也自然地伸手过去,握手,道:“何老师,好久不见。”


他们少说握了有三秒钟,是陈轲先松开手,缓缓地将手收回。陈轲的微笑淡却一些,两手又回到挺括的风衣兜里,从仪容到态度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地:“我今天来办入职,以后称呼我陈轲就行。”

何景深也把手收回了。“张院长。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这几年A大建筑系事故颇多,人事变动频繁,知晓何景深当年带过陈轲这事的老教授们大多退居二线,熟悉何景深和陈轲过往的人也越来越少,加之何景深有意隐瞒,以前的事儿再也不见人提起。张芳琼19年来到建规学院,自然也不曾听闻这两人过往的故事。


张芳琼道:“陈轲到我们学校来,昨天校领导专门开会欢迎。今天他能亲自来我们院报到,我本来该叫大家也来开个会,想了想又麻烦。这不正好你在。你对学校比我熟悉,不如你去带他到处转转。”

何景深十足礼貌地看陈轲一眼,又向着张芳琼:“陈总是我们学校的常客。这是不是不必……”

“诶。”张芳琼打断了他的话:“你们都是年轻人,研究方向也差不多,以后都是同事,多交流交流不是什么坏事。我这边有事要忙,不耽误你们。明天院部还要开会,注意看通知,不要迟到了啊。”

说罢他自顾地点着头,迈着半老的步伐往办公室里去了。

两个人对峙几秒,陈轲裤兜里手机一阵儿铃声,他接电话:“什么事?”


电话那头唧唧歪歪,陈轲听得不甚认真。显然,陈轲虽从云地离职,但始终也没能丢了一个忙人的身份——他名下如今有三所甲级设计院,挂着政府高级顾问的兼职,还同时涉足多个风投项目。接完一个设计院的电话,他又连着接了三个电话,有汇报工作的,有请求指示的,有咨询合作意向的。他接着电话,慢慢便移转到走廊的落地窗边,一手扶着栏杆。时而低头思索,时而眉头微蹙。


足足二十分钟后,陈轲放下电话,转过身才发现何景深两手也插在兜里,一直默默看着他。


“我带你去转转。”何景深一向这么直白。


啊!


陈轲这才像被雷劈醒了似的!

张院长刚才说什么?

他不是来报个到然后就打算回公司先忙点什么事情去——张院长说找个人带他到处转转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和何景深扯上关系了——哦不,他还没有准备好怎样给何景深解释这一年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从云地离职又为什么要来A大。还有他一年前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哦对了,他现在还被逐出师门了,是的!就是因为一年前他执拗地一定要去美国,哪怕感染新冠肺炎死在国外也要去!他答应过何景深,这辈子绝对、绝对不要再主动出现在何景深面前!


但陈轲早已不是当年的陈轲!

这时候他怎么会有半点慌张!

哪怕就是有!也绝不会写在脸上!

微微笑,拒绝:“何老师说笑了。大家都是熟人,我今天还有事——”


“院长叫我带你去转转。”何景深又重复一遍。


陈轲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打算找条大路走为上策,哪知这时张芳琼从办公室出来:“怎么还在这?”

何景深先答:“陈总说他还有事要忙,我在等他。”


张芳琼“哦,哦”地点着头。“年轻人都忙,小何你好好招待人家啊。”

似乎不怎么放心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三步一回头。

————————————

大年初一来挖坑。虎年大吉喵喵喵。

生活很忙,不定时更,周更月更甚至年羹尧?可能卡文、各类大修等。慎重入坑。

以前的稿子就作废了,新故事以这篇为准。预想当中不会很长,会比第一卷短很多,权且当个番外看吧。


夜过天微白

番外·归来(3)

没等陈轲反应,藤条却像雨一样落下来,毫无章法地抽在背后。

横的,竖的,每一下都是割裂皮肤的痛,都是能引发出嘶吼与哀嚎的折磨,陈轲再也腾不出手来照着何景深的命令做他该做的事,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但是他根本就做不了,他挂在客厅里沙发的旁边,扶着沙发疼痛到没有办法呼吸。


他痛得几乎要死了,恨不得找个什么缝、什么裂隙把自己塞进去,他浑身一片僵冷,耳畔除了风声心跳声藤条劈里啪啦抽在身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不能出声。


忽然风声停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他的胳膊往大门那边拖,他整个人都跌在地上站也站不起爬也爬不动。踉跄间被拖出去三五步远,...

没等陈轲反应,藤条却像雨一样落下来,毫无章法地抽在背后。

横的,竖的,每一下都是割裂皮肤的痛,都是能引发出嘶吼与哀嚎的折磨,陈轲再也腾不出手来照着何景深的命令做他该做的事,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但是他根本就做不了,他挂在客厅里沙发的旁边,扶着沙发疼痛到没有办法呼吸。

 

他痛得几乎要死了,恨不得找个什么缝、什么裂隙把自己塞进去,他浑身一片僵冷,耳畔除了风声心跳声藤条劈里啪啦抽在身上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不能出声。

 

忽然风声停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他的胳膊往大门那边拖,他整个人都跌在地上站也站不起爬也爬不动。踉跄间被拖出去三五步远,浑身的每一寸筋骨都嘶吼叫嚣,他才意识到何景深这是要做什么——断裂的藤条沾了血,扔在地上,何景深抓着他绝不犹豫地往外拖。何景深是要把他扔出去!

 

陈轲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泪水再次从他眼角边浸出来,眼底那些红色的血丝就像这时候满布在他身上七零八落的伤。他抱住何景深的手腕,无比潦落狼狈地跪在地上,他没有抬头去看何景深的眼睛,只嘴里绝望地用嘶哑而近乎哭切的声音重复这样两个字:“不要。不要。”

 

不要……

 

何景深站了一站,绝怒之后气恨犹挂在他嘴角,弥足深刻的厌恶。

回头一瞥,他甩了一下手,抓着陈轲又往外拽了一拽,他的手指在陈轲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淤痕。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凌乱的额发恰好遮住了陈轲的脸,遮住那些再也掩盖不住的眼泪,他听陈轲说着:“我不走……”

 

但这容不得陈轲,即便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孩已长得这样高了,陈轲仍然没有从武力上哪怕半点违抗何景深的可能。更何况这时候的陈轲多么的虚弱啊!

防盗门嘭的一下,砸得整栋楼都一阵颤抖。

 

.

 

过了十来秒防盗门开了,陈轲的外套和鞋子一齐被何景深扔出来,防盗门又在巨大的一声碰击中关上。而陈轲那么绝望地望着那里,他刚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门口,浑身的衣裳,头发,没有穿鞋的形容凌乱得就像饱受战乱流浪的旅人。

他摸着自己的脸,肿起来的地方热辣烫手,黄昏日暮的时分,长而狭窄的走廊尽头,伴随着最后一线光明的过去,天色沉寂。

 

他的手扶在钢制的门框上,冰冷得就像他的血液,他的心。

猫眼里亮着一点点芝麻粒一样的光,他看着那里。

 

他看着那里。

 

很久之后,凝固得像生铁一样的时间仿佛被什么轻轻地一敲,电梯厅那边叮咚一声,脚步声近了一些,又在路口往通道的那一头去了。一位认识或不认识的教授推开公寓的门,又带上门进去。

 

楼道里隐约着说话的声音。万家灯火的时节,夜餐的香味儿也开始在空气飘散。似乎有哪家小孩儿在说笑——A大不乏年轻老师带着自己的子女在教师公寓居住,孩子就在A大的附属中小学就读,放假过节才随父母一起回到别处的家。

陈轲时常听见这些响动,过去,现在,他嗅见的是一种让他足够怀念和依存的味道。他存留不多的幼时的记忆,傍晚时分家门口的走廊,他父亲下班回家的脚步声。他的家,在那里也在这里,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他恍然地察觉到了。既然当年是他要走,他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叩开这一扇门呢?

他犯下那样不可原谅的错,他做出那么多荒唐可笑的行为。何景深用一生的前程救赎了他,他回报给何景深的却是整整三年不闻不问,远走天涯一刀两断——莫说何景深现在不认他了,就算何景深还肯认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叩开这一扇门!

 

他因为痛苦而哽咽,终于失声。

 

.

 

又不知多久,耳旁的门锁咣咣地响起来。

隔壁邻居开门——不是钱力,是14号公寓的住户,开门出去。陈轲躲在门后恰好没被人发现,但他从地上站起来。

 

他穿了鞋,潦草地把深黑色的鞋带系上,披着外套一步一跌地走向了电梯间。按亮下行的按键,却又忽然觉得这样不妥当,学校里认识他的老师真不算少,他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指不定会给何景深惹多少麻烦呢。

 

于是他走到应急出口的楼梯间,扶着墙虚弱地向下走上两步,坐在楼层的台阶中间。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阴森的空间流窜着不知哪儿来的风,就像草丛里伏匿的蛇一样让人惧怕和彷徨。而他又实在使不上一点儿力气来,跪了一下午的腿哪怕轻微的一动都疼得他直是一阵冷汗,背后的伤也疼,浑身的骨节不知为什么也都开始疼。他甚至一时无法再扶着墙站起来,他坐了小半个小时,一步一步地试着走下楼去,往下走了两层,三层,又坐下来。

 

他打了个盹,浑浑然地也不知到底睡着了没有,摸出手机看一看,竟然是夜里的八点半了。

这已经不是住户们活跃的高峰时间,陈轲走出楼梯间,二十二层的电梯厅里空无一人。三台并行的电梯都停着。按亮下行的按钮,乘电梯下楼。

 

一路走出校门,北门外面依然是烟火的气息。

走过两排路边的小摊,上几阶楼梯,二十四小时连锁药房灯光通明。陈轲走了进去,导购员一眼便盯着他的脸看,看啥稀奇似地。

陈轲没有不好意思,他已经烧得不知道怎么去不好意思了,问:“布洛芬?”

 

女孩儿拐过两层货架,给他递一盒药过来。

陈轲走到前台,又要了一副医用口罩,付了钱。钱夹子里还躺着几张美元,几个月前他的作品获奖,收获到一笔不菲的奖金。他才想起他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准备还何景深钱的。

他走出药店,在门外街边背静处的台阶上坐下,他一丁点儿多的力气也使不出了,心慌又气短,浑身冷得像打摆子似地。他知道自己又在发烧,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这老毛病,好多年也没犯过了。

 

他摸到衣兜里的烟盒,但想了想,又罢了。随后他拆开手里的药盒子,掰下来两粒红黄相间的胶囊,一股子就塞嘴里面。这时候他才察觉到渴,察觉到嘴唇的干裂,擦觉到已然一点水沫都不剩的喉咙。胶囊咽不下去,一会便软了,里头的药末哭得他心酸,呸的一声被他吐旁边花坛子里。

他呛了两口气,扶着路边的水泥花坛,路灯下面稀稀拉拉的绿植凋敝得毫无生气。他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去买瓶水,但他试了一下,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就沿着花坛滑倒下来,眼前成簇的火星儿直打转。过一阵他又掰开两粒胶囊,终于千辛万苦地吞下了肚子。

 

药进了肚,肚子却又一阵剧烈的绞痛,就像电锯在里面乱割。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攥着还没来得及开封的口罩,时而发出一些痛苦的低吟。过路的行人——大都是学校的学生在他面前来来往往,有人转头看他,窃窃私语地又走了。

这前半夜纯粹在煎熬中度过。陈轲连回到旅店去过夜的想法也没有。他坐在北门外两幢旧式民宅的中间,靠着楼墙中间的花坛,他坐的这个地方,曾经坐过无数这座城市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多少年前少年时的他从没有意料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潦倒地坐在这里,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只要他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他便是圆满的,永远也不可能被打败。

 

但现在他不会这样去想了。这三年在美国的生活,沉沦与堕落的后怕,死里逃生的惊悸,重新回到太阳下的庆幸,还有如今,这种一瞬间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的落空感。他现在满脑空白,但若有一些精神,他便要想,他是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是个孤儿,爱他的,曾经爱过他的,他爱的,都会离他而去。他孤独成这样,没有家,没有亲人,就算有再大的成就,再多的辉煌,有什么用呢?

以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只为自己活着,但现在他体会过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他知道有一些东西绝不是靠着“天分”,靠着“努力”,靠着“奋斗”,就可以随随便便予取予夺,随随便便地说有就有。

 

他明明有过,却又在某一天浑然不觉地把它们弃如敝履。

他的生命便从此缺了一块,无从补救。

 

.

 

天越来越晚了。

路灯静伫,人行稀松。

 

摊贩收了摊,店铺关了门,学校外的背静区域没有巡逻的保安警卫,陈轲坐了半夜,所有的精神都在疼痛中一丝一线终于耗尽,他不知何时靠着花台便睡过去。

这是他头一回睡在这样的地方,他连脏也顾不得,连旁边墙根下的下水道散发出的、老鼠腐烂的臭味也闻不见。他是病了,没有办法再照顾自己,这么多年生病的时候如果没有何景深照顾他,他便一直是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来。

这一道夜晚无比漫长,漫长得没有温度,漫长得没有尽头。陈轲没有做梦,也可能做了很多的梦,也可能是噩梦。他都不知道。

就像一年多以前在特伦敦的那个冬天,圣诞前夜,他将要死去的时候。那时他也是浑浑噩噩地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他醉酒,灯影昏黄,零下十几度的雪冷入膏肓。

再听见有关于陈轲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

 

何景深这个人就是这样。早年在A大跟着导师从学的时代,他这一副冥顽不化的朽木作风就很是出类拔群。他严谨,刻板,说一不二,用他导师的话说何景深这个学生从外表到内心都被修理得像精致的工艺品(潜在话是可惜就是不太像人——这是当时何景深某位师兄的解读)。何景深从不对任何无意义的事付出哪怕半分多余的精力,他要和陈轲互不相欠,那就一定必然地是互不相欠。

 

赶走陈轲的那个晚上,夜深的时候,何景深最后一次推开公寓的房门。确认陈轲的确走了,他并不失落,也不怎么担切——这些担切对他来说是不必要的,陈轲已经二十三岁,读了那么多书,去了那么多地方,学业有成,也总算从过去的失败和浑噩里走出来。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出什么事呢?

他总不能管着陈轲一辈子。他如今这般糟糕的处境也不容许他再和陈轲有什么名分。他一开始收下陈轲,也只是想看着陈轲长大成人,能够有所成就而已。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如今他教出来的第一个学生终归给了他一份答卷,及格也好,不及格也好,毕业也好,肄业也罢,他可以把他的责任放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何景深的确再也没有去思考任何关于陈轲的事。他照常生活和工作,晨起锻炼,午间休息,自己给自己做饭或在教工食堂里用餐。下午下班过后他回到公寓,略作休息,夜晚时分便又浸淫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艺术和理想的世界里。

 

星期二,清晨何景深出门前发现绿萝黄了一片叶子,他把叶片摘掉,拎着他的提包出门上班。

 

临近中午,办公室电话响了。

“建筑系办公室。”何景深道。这是他在系部的工作岗位,接电话的时候他总会自报家门。

 

“请问是不是A大建筑系?”对面还是再问了一遍。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何景深看了眼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021开头,本地的座机。他放下手里的中性笔,推了推眼镜:“是,请问——”

“您好我们是市一院急诊科,我们这边最近收治了一位病人。因为他的户籍是你们A大的集体户口,户籍上没有亲属信息,所以想向你们了解一下他家里的情况,或者有没有联系人……”

 

何景深神色滞了一下。

 

“学生处……”他想告诉对面这样的事不归系部处理,应该由学校的学生处负责。但隐隐地便感觉到哪儿不对。果然,对面紧接着说道:“贵校学生处说患者是你们学校建筑系07级的学生,11年毕业的。姓名叫陈轲。学生处说这位学生没有留下家庭联系人的信息,听说你们系部可能会有其他的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

 

可能。也许只是可能。新建筑馆密不透风的系部办公室飘进来一缕细不可查的风,何景深修得挺直的衬衣轻轻一动。

他把桌上的笔又握在手里,唇线不紧不松地抿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完电话对面的消息,在这个过程当中,办公室静寂得就像一座无人的空墓。他是孤独守墓的人。

 

“他怎么了?”问出这四个字,何景深的语气依然平淡如许,只中间两个字稍微落重了一些。

 

“急性药物中毒,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是你们A大那边报的急救,又是你们A大派出所送的人过来。请你们帮忙联系一下他的家人好吗?急救垫付是有限额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必须通知家属。要不你们再和派出所的沟通一下……”话筒里的语速明显加快了。

 

中性笔杆发出刺耳的一声——擦。笔盖被何景深顶了起来。他的手指在发颤,手背青筋突起,脸色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慌和痛苦白了一层。

而过了几秒,何景深又恢复得全然无恙了,神色如常,笔帽也被他扣回了原位。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他没有家属。我就是他的家属。我晚上过来,有什么事你们打我电话……”

 

放下座机的听筒,电脑屏幕已经自动关闭,电话上的液晶屏亮了一会,又在无声无息中熄灭。

 

中午的时候何景深在忙着赶文件,连午饭也没有来得及吃一口,而这一个下午,何景深却是在一种时起时落的惶急中度过——哪怕是一些轻微的响动都会让他神经紧张,手机和座机的响动更是让他时不时地一颤,他怕听见什么突然地噩耗,他真的怕。尽管他面上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他到底有多么的怕,但这样突起的情绪,一整个下午,都在这样折磨着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年前的那个冬夜在特伦敦的街头找到陈轲时的情形。零下十几度的雪夜,几个流浪街头的混混把陈轲全身上下翻了个透彻,大衣,钱包,连点烟的火机都搜刮走了。陈轲蜷在雪地里竟然只穿着一件T恤,浑身大面积冻伤,酒精中毒深度昏迷。他背着陈轲一路飞奔向两条街道外的特伦敦州立医院。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个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候的夜晚,不过才过去一年,这样的情形又险些来到他面前。

 

他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些问题。他恍惚记得星期天他一顿火把陈轲打成了什么样子,想起把人拖出去的时候,碰触到的那只冰冷得就像尸体一样的手,想起陈轲那时候绝望到几乎死去的眼神。那时候陈轲嘴角磕出来的血在地上留了很久才被他擦去,陈轲的拖鞋一直遗落在门边,这两天里他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想到这些情形可能暗示的后果呢。

 

下午,临近下班,系部主任把何景深叫去了隔壁办公室。

交上去的文件里抬头就是两个错别字,前后的数据也有一些对不上号——何景深是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这在他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主任发话训人,何景深只能默默地听着,花上半个小时返工把文件改好,这才收拾东西下班。

他破天荒地叫了一辆的士,风尘仆仆地赶到市一院,联系上陈轲的主治医师,给陈轲抢救和住院费用结了帐。八点过了个头,他终于从医院的夜间缴费窗口疲惫地拖行到住院部,呼吸科的病房。

 

病房的门口,远远地看见这个让他到底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家伙,他又无比疲倦地倚着墙站了一阵。他实在是太累了。

两天不见,陈轲瘦得又退了一层皮,躺在被褥里面的身躯就像一根细细的竹竿子。浑身上下插满了线管,心电仪的导线,输氧管,输液管。陈轲脸上还积着肿红的指印,眼窝凹下去一些,一抹碎发坍塌在额前。

 

医生告诉何景深,陈轲双硫仑反应中毒,幸好送医及时,晚几分钟可能命就没了。

陈轲还患有细菌性肺炎,程度不是很明确,最好等人醒了再去拍片。外伤轻度感染,不严重。目前指标已经控制住了,明天再看情况。

 

一整个晚上,何景深坐在陈轲病床的旁边,听着心电图里传来电流静谧的滴答声,眼睁睁把人给看着。

 

 

何景深原本打算的陪上陈轲两天——至少陪到人醒过来。不过这个计划搁浅了,他没能请到假。

他的工作,系部办公室的管理岗,是一个除了他无人可以接手偏偏又上下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位置。三年前他因为学术事故不得不调岗,正好建筑系的前任办公室管理员年老退休,所以将好地就被学校塞到了这个位置上。

上班的时候何景深每天总是到得最早,也总是走得最晚。毋论多么繁琐的工作何景深总是能很有条理地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比任何人所能想的都要好。他也尽量避免去请事假和病假。然而三年过来,他的一切表现都还是不足以让学校上上下下的领导对他多哪怕半分的好感——他对主任解释说现在遇到一点急事,家里面的事,很紧急的事,系主任直接把电话挂了。当没听见。

 

星期三的清晨,天还没全亮,窗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在病床边枯坐了一夜的何景深看向心电仪上的数字。陈轲发着低烧,心率一百一十上下浮动,碧绿颜色的心电图线峰谷分明。

 

值夜班的医生下了班。何景深又和白班的医生见了面。经历过一系列必要的检查,医生说陈轲已经脱离危险,过一阵该醒了,不需要一直有人陪着。

周四,周五,陈轲醒来的时候,何景深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

 

回想那两天之间的事,陈轲也难免心有余悸。

 

星期天他被何景深扔出了门,在学校北门外睡了一夜,从清晨坐到中午,从中午坐到傍晚。因为发烧一直不见好,胸口还疼,咳出来的唾液里有血丝。他找到隔街的一家小诊所买了几粒处方药,回到北门外头,又买了一小瓶清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得这么厉害,甚至他怀疑自己已经没办法再靠着“意志”坚持下去。可他不想走,潜意识里他就想一直呆在学校外头——何景深说学校不是他胡闹的地方,那学校的围之外总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看看什么时候能等到何景深出来,哪怕何景深不认他了,他得把钱还给何景深,他总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

他以为酒可以帮一帮他,尽管已经一年多没有沾过这东西了,他需要暂时减缓痛苦,这样他才能有机会继续在校门外等下去,等下去。

 

他不知道有些感冒药是不能和酒一起吃的,尽管诊所的医生告诉了他,他没听清楚。

 

最终他昏倒在校门外大路中间,在暮色中当着一路行人的面栽了下去。路过的学生报了急救,校派出所的民警把他送到医院——他的主治医生把民警送他到医院的大致经过告诉了他。这一段历程中并没有何景深的名字。

 

何景深曾在这里陪护过他,就像一年多以前在特伦敦州立医院住院时那样。然而陈轲的确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他的记忆中这一段始终是缺失的,何景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他,从来没有。

 

星期六的清晨,陈轲做完一单子的检查,缴费的时候查询到自己前两天的费用已经全部结清了。一共是一万多块钱,人民币。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是谁帮助了他?

 

“你家属给你结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忙乱得很,“今天感觉怎么样?”

 

陈轲还发着低烧,说感觉还好——他寻思着那个“家属”会是谁。主治医生又说:“吃药不喝酒,喝酒不吃药。下回喝酒到医院来喝哈,带好钱,管治,不然又喝到路中间让派出所的民警救你?”

 

陈轲笑了笑,问医生:“帮我结账的是送我过来的民警吗?”

 

“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陈轲又问。

“不清楚。这里签个字。”

 

打印机划划地响了一阵,吐出来一张白底黑字的纸。四十出头就秃了一半的主治医生把纸页扔过来,继续忙着敲他的病历,目不转睛对着屏幕。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很快把什么都冲乱。

过了一阵,陈轲晃着脑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地往外面走。他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民警的这份恩情还上,何景深一直教导他要感谢所有给予他帮助的人。当然最后他也的确还了,他做了总裁之后给校派出所捐了一栋足够体面的办公楼。

 

走出医生办公室,他撞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那个人从走廊那边的玻璃门后进来,将好与他毫无避讳地照面。

 

那是多么意外的再会,多么意外。

 

陈轲扶着墙边的不锈钢栏杆,看见何景深的瞬间他放了手,怔怔儿地站着。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仿佛凝固在原地,不能动弹。直到何景深一步步走近了,他犹带着伤痕而苍白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些笑容,张嘴却不知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就像一只挂着病号服的架子毫无存在感地竖在路边。

何景深停在他面前,隔着三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说地也没有什么表示地又拐进医生办公室去——三五分钟后何景深出来,陈轲还守在原地,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地愣着:他当然不知道何景深是专程过来看他,他以为是何景深的什么朋友生病了,正好和他住在一个医院的病房里呢。

 

果然,何景深转身,朝与他的病舍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陈轲的心头就那么一落。空了。

 

.

 

“何老师!”陈轲追了上来。“何老师——”鼓着勇气又喊了一声。

 

何景深停了步,在走廊的门口又回过头来,避开过路的行人,那眼神分明地在问:怎么了?

陈轲简直喜出望外了,追到何景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来不及去想何景深为什么突然就愿意停下来等他,陈轲把惊喜埋在神情的后头,只留着一些惶恐,站在何景深面前他仓皇道:“您的电话。您可以给我一个电话吗?”

何景深点了点头,说了一串数字,他知道陈轲记得住。

“我。”陈轲顿了一下,何景深报出来的数和他心中的慌乱全搅在了一起,他的语气也由此彻底打乱,他抬手却不知道该怎么摆弄地,比划着说:“我会想办法还给您的。我会想办法。”他也没解释是还什么,是要还钱还是还别的什么债——也许都是。不过现在他刚交了住院费,实在拿不出多的钱来,也暂时不知道别的东西该怎么去还。于是仓促地又问:“以后我可以,可以再去学校拜访您吗?我会提前和您联系,您方便的时候,我……”

 

何景深又点头。轻声说:“可以。”

 

说完这两个字,何景深侧了侧身,意思是问我可以走了吗?

没等陈轲反应,他便抬步离开了。他知道他这样便算是给陈轲开了一扇门。本来他想下楼去给陈轲买点什么东西,再聊上两句,但被陈轲这一打岔,他又觉得算了。他知道陈轲还会来找他,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不迟,他也知道他们还有必要维持一些关系——以后做师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固然不能够走得太近,但也不能就这样彻底了断。不然陈轲是绝不会让他省心的。

 

 


夜过天微白

番外·归来(2)

连推带搡被带下了楼,回旅店取证件,又配合工作前往派出所接受调查。


十点半陈轲总算排除嫌疑,既不是流窜校内作下多桩盗窃案的惯犯,也不是窝身北门老区的传销组织头目——离开何景深的视线,他总算找回点缺失的智商,先是表示自己不是有意去叩十二号的门,又表示自己是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回学校探望自己的辅导员。住在25楼13号的钱力老师。


精明的矮个子查到钱力的电话。打电话问钱力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轲的,你学生找你你知不知道——钱力是个明白人,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那边答知道知道,哦,我这会不在学校,让他明天再来。


这下好了,值班的民警轮番上阵堵着陈轲耳朵...

连推带搡被带下了楼,回旅店取证件,又配合工作前往派出所接受调查。

 

十点半陈轲总算排除嫌疑,既不是流窜校内作下多桩盗窃案的惯犯,也不是窝身北门老区的传销组织头目——离开何景深的视线,他总算找回点缺失的智商,先是表示自己不是有意去叩十二号的门,又表示自己是建筑系毕业的学生,回学校探望自己的辅导员。住在25楼13号的钱力老师。

 

精明的矮个子查到钱力的电话。打电话问钱力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轲的,你学生找你你知不知道——钱力是个明白人,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在那边答知道知道,哦,我这会不在学校,让他明天再来。

 

这下好了,值班的民警轮番上阵堵着陈轲耳朵教训,毕业了就是校外人员,要回学校探望老师请走正规渠道约好时间再来,教师公寓不得随便入内再让人看见你上去拘起来了啊。陈轲连连点头是是是是,笔录本上签字画押,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远方云霭低沉,被灯光浸染成沉暗的橘色,覆盖整座城池的天空。

 

沿着滨江的小路往北,路过通往教师公寓的岔道,不自觉又往里走了几步。越过一丛丛榕树的树冠,二十五层十二号公寓的窗户仍亮着灯。

 

摒着气走到楼下,轻手轻脚怕惊动了谁似的,又在树下的长椅落座,整个身躯都埋没在黑影里。

 

他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去,也没有办法把目光从那扇窗户移开——无力和悲苦,心酸和无奈,翻江倒海在肺腑里翻腾。

当那扇窗熄了灯,他蜷了下去,捂住脸,一声声低低地抽噎。

 

哭着哭着他跪到了地上,手抓着长椅的扶手几乎抓得出血,又哭着哭着他摇晃那把椅子,额头在扶手上磕得砰砰地响,再后来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抽搐得完全不能自已,就这样一直哭到十二点过后,他才终于缓和了些,精疲力尽地回到椅子上。

 

两手撑着椅子,抬起头,努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细成一条缝的视野后面高耸的建筑仿佛一座直通天际的黑洞,黑洞直通到他心里,寒风从里头肆掠盘啸,把什么希望、喜悦、终于回家的温暖,一丝不剩全都卷走。

 

他总算明白过来,老师是真的不要他了。

 

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理由,不管他是不是认错不管他能不能改正,或许去年特伦敦老师就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他想起离别时老师说过的话,也终于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老师累了,从疲倦到厌倦,乃至于厌恶,现在看他就真的只如一个陌生人。甚至还不如陌生人。

 

陌生人还可能重新认识做朋友。他呢?

 

夜晚很冷,草木凝结了霜露,雾气像潮一样层层地扑散,沾湿了衣袖,湿了头发,也湿了眼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在这里睡过去,也顾不得脏还是不脏,也顾不得冷还是不冷,蜷在椅子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发亮。天色就像一塘深山里的湖,沉得像要从那里掉下来。草丛里听不见虫的响动,风里也没有花香,榕树的树梢偶尔有露水滴落,落到陈轲的颈后跟,冷得人心惊。

 

蓦地一缩脖子。陈轲抬起头,揉揉眼睛迷蒙地张望了一会。

 

视野泛开又渐渐聚拢,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六点四十。

 

一晚上就这么过了?

我在这睡了一晚上?

 

他扶着椅背起来,浑身像被压路机轧过似地僵成了一块薄脆的饼子,屁股离开椅子还没直起腰就打了个踉跄,鼻尖上一痒又是一个喷嚏——连着几个硕大的喷嚏。终于他站稳了,吸溜一下鼻涕,头重脚轻地木在那里。

 

眼前的树干,草丛,花坛的边缘地面的铺路砖,来来去去天旋地转。他摇了摇头,松开扶着椅背的手,理一理睡得歪七八遭的衣服,拍拍腿上沾着的泥灰。

 

却感觉有什么人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给予他注视。

 

他转过身,肿得灯泡一样的双眼正好对上何景深没有表情的脸,和眼睛。

 

.

 

浓雾扫过地面,微风荡过衣角。

耳畔有露水滴落的声音。

 

仅仅一眼的迟疑,何景深收回目光,旁若无人从陈轲身边经过。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陈轲追着何景深上了楼。

 

可能,刚才何景深的目光松动了?可能,何景深手上拎着的煎饼散发出磁铁一样引人的味道?他急匆匆地就跟了进来,也顾不得老师会不会生气,也顾不得自己有多么不堪,甚至和何景深乘上同一部电梯,在电梯里小心地缩在角落后面。

 

仰望曾经追随四年的背影,无可名状地感受到心安与抚慰。就像一只出门觅食的崽子终于回到温暖的巢穴,就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亲人的身边——这一段不过半分钟的同行,却让过去一夜的寒冷都融化消散,哪怕是短暂的,易逝的。

 

他压抑着不抽噎,不哭出声——可泪水怎么才止得住呢?

 

25层到了。

 

走出电梯的厢门,何景深反手按亮朝下的按钮,送客的意思。

过了一会12号房门关合,声响震开了走廊里所有的灯,陈轲还讷讷地站在电梯门口。又过了一会他乘电梯下楼,无力地坐倒在楼门外的椅子上。

 

风寒带来的骨节酸痛,长久不规律饮食造成的胃部绞痛,饥饿,心慌,他完全感受不到,蓦地他抬起脸,两眼直直地把楼顶上望着。

 

晕动的水光混杂临别的留念。就好似这一眼看尽过后,他企及的,他渴求的,便永远都不会失去。

 

.

 

大概八点半,陈轲刚从椅子上起来——似乎是打算要走了——耳旁一声熟悉的:“陈轲?你怎么还在这?”

 

是钱力,这个高胖的年轻人,对学生总带着些善意的关心。

 

这会陈轲泪已经擦干净了,但实在提不起精神,无力地:“钱老师……”

钱力往楼门口看了看,“你老师昨晚上报警了?”

 

难免是失落地,陈轲点了下头。

 

“唉。”钱力叹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陈轲摇头,笑,没事。

 

左右没见着外人,钱力稍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他是这个样子,孤僻,平时看上去客客气气,但是和谁都不亲近。”

 

“我觉得他是压力大……学校对他的处分一直都在,因为他我们系这几年也遇上些麻烦,该拿的奖拿不到,该申的资金申不下来。上学期末有几个学生酗酒,他送人回学校结果引起点误会,又遭了个行政处分。现在外面说他闲话的多得很,什么难听的都有……”

 

这话就像一道雷,轰得陈轲剧烈地一震。

 

“不是。”陈轲忍不住问:“不是过几年就会好吗——”

 

“这才过几年?”

 

陈轲:“三年……”

 

钱力跟着笑笑。学术事故是终身责任,沾上了就得后悔一辈子——三年,浪头都还没过去,只怕正是人最难熬的时候。但他毕竟没亲手带过陈轲,不好去说教谁,只道:“你也别想多了,他这样说不定也是为你好,以后你在建筑行业里混,不管国内还是国外,都最好别让人知道他教过你。而且你瞧他女朋友都和他分了,学校里但凡知道点内情的,不管是谁都巴不得能离他远点……”

 

这时候楼道里又走出个人来,花白头发的瘦高中年,有模有样地向钱力打招呼:“小钱,周末没回家?”

钱力忙不迭地:“张处长。哦,昨天回去了,赶着回来做资料,报表一会给您发过去。”

 

张处长在两人身边停了步,把人名字给忘了似地,看着陈轲:“咦,你不是——”

 

陈轲哪可能记得他是谁,礼貌地回应:“张老师。”

钱力介绍:“陈轲,张处您忘了,我们系11届的学生,那一届的学生代表……”

张处长却问了句:“是何景深那个——?”

 

眼睁得浑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搞得钱力和陈轲都有点不明所以。

 

张处长把钱力搂过去,低声贴耳说了几句话。

 

语速很快,颇有点埋汰意思。大意是你最近是不是和何景深走得比较近?你们系新来的纪主任特别不喜欢那姓何的,这个月党办作风整顿搞不好头一个拿他开刷。我还等着你资格够了好往我们这边调,你老师催着我天天问你怎么还没调还没调。你就不能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钱力应着没有没有,我知道我知道,您看我现在就差个评优嘛,上学期系部评优给了申老师,她明年退休,赶着加评一级工资,我主动让的,没别的原因。陈轲难得回来一趟,也是我们系的学生,就随便和他聊两句。

 

张处长的话陈轲没听清楚,钱力的话陈轲没听明白。但连起来又基本能了解个大概——怔怔地丢了魂似的。

 

没等片刻张处长走远,钱力回头过来:“你也别老在这等,实在不行就先回去,过段时间再来试试。我还忙着有事,先上去了哈。”

 

随着钱力的离开,陈轲最后一丝精力都被抽走了。

 

他瘫坐回椅子,仰望树荫后昏沉的天,仰望天空下那扇紧闭的窗户。天边一线云开,玻璃窗扇反射的光束恰好照进眸中——自私的、肮脏的,他那一道漆黑的魂魄仿佛被生生地剖开,化作利刃刺入心骨。

 

九点陈轲再次上楼,不声不响地跪在25层12号的公寓门口。九点半钱力出门,撞见这一幕也只叹了口气,随即匆匆地走了。

公寓大都是临时住户,逢上周末就静得闹鬼。一整个上午陈轲都没再被打扰,直到十一点过何景深出门买菜,开门的时候发现了他。

 

他就一直这么木桩般地跪着。

 

可能哭过,领口沾了水渍,满脸的泪却早已风干无存。看见何景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眼珠子轻轻晃了晃。风衣衣摆垂落在地,攥成拳头的手被袖口遮住,微微的颤动,带起一丝清浅的涟漪。

 

何景深下楼,买一大摞菜回来,陈轲还跪在门口边。

 

拿出手机又想报警,电池恰好退到最后一格,手机屏幕明晃晃地一闪,当着何景深的面关机了。

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拔钥匙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咔地像老旧的缝纫机踩出来的钝响,突然一声——嗙。

 

静了一阵。

 

五秒,十秒,静谧中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秒针在表盘里嘀嗒走动。陈轲这时候站了起来,踉跄着上前,也不避着何景深什么,直接伸手去抓那把钥匙。

 

知道他是来帮忙,何景深主动退开,半空里两只手无意一碰,陈轲的手很冷,冰一样。

 

锁孔又咔了几声,钥匙像焊门上似地拔不下来,陈轲判断:“锁芯断了。”

这四个字出口,神情平静而认真,就像在剖析一道困难至极的多重函数题目——不显得害怕,也不仓皇。

 

他很中肯地建议。“叫个修锁的吧。”

目光失去重心似地,在半空里打了个浮飘飘的旋儿。陈轲僵冷着手从兜里掏手机,摸排门框边开锁疏通的小广告——教工公寓是十几年老房子,各家门口都少不了这些玩意。找一个留座机号码的,拨通。

 

“你们那边有资质吗?”陈轲对电话里问:“特种行业备案登记证,我要看原件。”

对面叽叽呱呱问牛答马,唾沫子几乎能从话筒里飞溅出来,陈轲直接把电话挂了。

 

循着墙边再找一个,又提出同样的问题,还是没有。

陈轲蹙了眉,索性打开浏览器搜索同城的开锁公司,拨上好几通电话才终于找到个有资质的,谈好价钱告诉对面地址,手机屏幕合上,埋着眼怔了一会。

 

瞧见何景深手里拎着的东西,一大包菜叶黄瓜西红柿,陈轲伸手,轻声道:“我来。” 

“他们说还有一阵才到,您拎着累。”

 

足有十来秒的僵持,何景深缓缓松手,菜兜儿到了陈轲手里。

 

钥匙还挂在锁孔上,匙扣随风轻轻摆动。陈轲两步退到对面的墙边,尽量避开何景深的视线,紧抱着鼓囊囊的菜兜儿,静静地站着。

余光里何景深垂手站立,像一座海边站了千万年的石碑,也像山里自得清净的古木。

 

这一段静止的时间,不知道多少情绪在酝酿和发酵,又不知多少情绪随着过道里的风,随着时间的逝去悄然泯灭——静寂之下是恒久的沉默,足以贯通时间与生死,直到海枯石烂。

 

修锁匠来了,陈轲就着手机登陆网页查询证书的真伪。

确信对方资质符合要求,陈轲放下手机,这才侧身让修锁师傅开门换锁。也就三五分钟的事,防盗门甫一打开,整座客厅毫无遮蔽地映进眼里,陈轲蓦地就看见电视柜旁架子上的绿萝。

 

白瓷的花盆,竹质的花架,几支藤蔓垂悬到地上,在一阵小风中微微招展。

 

修锁匠换上锁芯,又把尚未开封的钥匙交给陈轲,陈轲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想要抢着结账被何景深一把推开。

开锁匠找了零钱,提着工具包走了,陈轲嘴角牵出一丝笑,一包儿蔬菜和钥匙都还给何景深,退到走廊边上。

 

门再次关了。

陈轲摸了摸胸口,心跳慢慢抚平下去,在门前跪下。

 

.

 

没过多久却又有了响动。

尽管只是虚虚地一条漏光的缝,连句请进都没有——但门竟然开了!陈轲惊愣几秒,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腿上的灰尘,迫不及待地进门换鞋,卫生间里洗个手,顺便把脸也冲上一冲,扯两张纸巾擦干净冲进厨房。

 

“没你的事,出去。”

 

何景深忙着洗菜,水龙头喷着凉水四散飞溅,见陈轲不动,又一声不悦的——“出去!”

 

陈轲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厨房门边。

过上片刻他回了神,找到挂墙边的棉布,自己给自己找事似把把餐桌擦了一遍,又过了片刻何景深端着两碗面出来,陈轲站餐桌边,餐椅和餐垫都摆放在合适的地方——赶上来接了一碗面过去。

 

何景深吃面,从头到尾一眼没看他,吃到一半又去茶几上把Pad搬过来,查看系部群今天新发的消息。 

 

陈轲说:“我去加点汤……”

 

躲进厨房,碗里的面拌了又拌拌得肉沫都瞧不见了可就是吃不下,明明已经饿得力气都没了就是吃不下,模糊的视线里菜叶和面全裹成一团。

他蹲到地上,浑身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何景深在外面道:

 

“请你吃顿饭,谢谢你找人开锁,没别的意思。”

“碗放在那,我回头来洗。吃饱了就自己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学校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话音刚落,书房那边传来关门声,陈轲重重地哽了一下,硕大一颗泪掉进面碗。

 

一小时过后何景深从书房出来,碗已经洗干净灶台也擦了。陈轲跪在客厅,正朝着书房的门。

 

何景深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要逼我动手?”

 

他拎着袋去给重修班上课用的东西——也只有这种学校里没谁爱接的课最后会落到他头上。一瞬间他动起报警的念头,却又想见报了警最多也不过把人赶到楼底下而已。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再次清点袋子里的东西,书本,尺子,笔,砸了门重重地走了。

 

.

 

下午一直阴着,天沉沉地辨不出别的颜色。

房间里光线转暗,湿润的空气密而浓稠。

 

大概六点,陈轲起了身,挪着步子走进厨房,把泡在水桶里的藤条取出来,擦干,桶里的水倒掉。

藤条已泡了一整个下午,涨得发亮。回到客厅他把藤条放上茶几,慢慢地走到隔断旁边,灌两杯凉水进肚,沏了茶,捧上茶几,到沙发边跪下。

 

心慌气短,浑身脱力,眼前黑云压城般一派混沌。做这么多动作疼成这样,却是一点汗没出。

扶着腿他很喘了阵气,蓦然抬眼,那一丛绿萝再次闯进视线。

 

思绪在脑海里层层盘旋。

 

三年,三年了,这里什么都没变。新买的鞋套没有拆封,女朋友送给老师的花瓶还摆在窗台,而这盆绿萝只多长了几片新叶,每一片叶子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他该是有多孤单才会有至于这样。

如果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替我陪着他,好么?

 

.

 

房门打开的时候,何景深回来的时候,那一盏茶仍旧氤氲薄薄的烟雾。

细碎的绿叶在杯中沉浮。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就如暴风雨前空气膨胀到极点,就如天崩地塌前万物肃杀——猛然何景深两步过来,袋子随手一扔,伴着哗地一声他揪起陈轲的衣领:“你到底滚不滚?!”

 

陈轲只看着绿萝的影子,那影子似被一股风带得曳了一下:“不……”

 

啪——!

 

直一股儿血腥气冲上脑门,右边的耳朵都像给打没了,嗡嗡地听不清声音——然而陈轲把脸转回来,摇头说:“对,不起……”

 

又一声——啪!

这下扇在左脸上,先浮出几道煞白的印子,旋即像右边那样醒目地肿了,红了。

 

“你是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还是以为我真舍不得动你?”何景深撒手,任陈轲软泥一样落到地上,伸手就去解左手袖口的扣子:“不走是吧。”

 

出乎他意料陈轲竟跌撞着爬起来,拉住他的袖角说:“您不方便,我来。”

 

这只身影已经虚弱到极点,只靠勉强消化掉的几口面条撑着——那碗面他全塞进肚子,却在下午稀里哗啦吐出来大半——脸颊夸张地浮肿,沿着肿痕周围一圈是死人一样的惨白,而眼底积攒的阴影像两口幽深的枯井。触碰到何景深,削瘦的指尖的在发颤,手腕发颤,整个身子连带呼吸和目光都跟着颤了一阵。

 

但他竭尽所能地跪直,仿佛肿痛麻木的膝盖不是他的,仿佛生了锈一样的脊椎也不属于他。庄重,仔细,虔诚地做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解开何景深袖口的纽扣,捋一捋底衫蜷曲的衣袖,连着衬衣一起卷起来,挽上三圈,扯扯确实固定住了。又两下打理好自己被抓乱的衣裳,把还扎在裤腰里的衬衣都扯出来,微带着喘息勉力说道——“求您,不要打脸,桌上有藤条,如果要用别的,您说一声。”

 

“对不起,我不能走。除非您打死我。您打死我我就走——”

 

第三记,扇上左脸,陈轲头偏到一边,扶着腿跪端正,没碍着说话:“如果您留我一条命。当年的事您手上一定留得有证据,求您把它给我,我想……”

 

又一记耳光,这下陈轲直接扑地上了。

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何景深攥着手,镜片后面两眼泛红,猛一个抽身抄起茶几上的藤条:“起来!”

 

陈轲擦掉嘴角的血,很无力地挣了几下,攀着沙发一点点地爬起来,脱下风衣。

 

便听见一道疾厉至极的破空声。

 

他感觉肌肉被生生撕开,肩骨剧痛,眼前一阵昏花,气屏在喉咙上一口也不敢多出。第二记,第三记,毫无章法地抽到背后让他不得不扑到沙发上头。还好还有沙发,真是还好有个沙发,不然他不知自己会狼狈成什么样。

 

十几下,也可能是二十几下,单薄的衬衫下现出道道血痕,他没吭声。

 

趁着何景深停手。他并不知道何景深为什么停手,不敢问,也不敢回头去看。拧开胸前的纽扣试着把衬衣脱了——却听何景深命令道:“脱裤子。”

 

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已挨了一下,隔着层牛仔裤都能疼得人窒息,嗡鸣声中一道断然的呵斥,爆在头顶上似地:“进了这扇门该怎么做,是不是还要我教?!”


夜过天微白

番外·归来(1)

本番外共分3个部分。内容为晋江最后修改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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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4号。特伦顿。


笔直而狭窄的街道,路梗两侧堆聚着尚未化尽的积雪,与石灰质地的路面别无二致的脏而单调。

临近日暮,马路当中行人穿梭,街边的店面里照出各样的灯光,一条通往正街的小路岔口,流浪的野狗瘸着腿从拐角没入阴影背后。

拐角口是银行的ATM,隔门开了,何景深披着深灰色大衣从里面出来,两手紧揣在兜里。


低头匆匆穿过小路,走出另一头的街口便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长街一望无际,开阔的车道上车辆穿梭,沿街积雪都被打扫干净。斜落的阳光把街景分割成明暗对立的两端,...

本番外共分3个部分。内容为晋江最后修改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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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4号。特伦顿。

 

笔直而狭窄的街道,路梗两侧堆聚着尚未化尽的积雪,与石灰质地的路面别无二致的脏而单调。

临近日暮,马路当中行人穿梭,街边的店面里照出各样的灯光,一条通往正街的小路岔口,流浪的野狗瘸着腿从拐角没入阴影背后。

拐角口是银行的ATM,隔门开了,何景深披着深灰色大衣从里面出来,两手紧揣在兜里。

 

低头匆匆穿过小路,走出另一头的街口便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长街一望无际,开阔的车道上车辆穿梭,沿街积雪都被打扫干净。斜落的阳光把街景分割成明暗对立的两端,向阳的这边是琳琅的的咖啡店、酒肆、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面包铺门前是古朴到开裂的木板招牌,绕着招牌一圈黄色的装饰灯,新烤面包浓厚的麦香飘散到街角。

何景深推门而入抖掉满身寒风,老板娘是个微胖的白人妇女,看上去四十来岁,披肩褐色卷发,亲切地用俚语打招呼:“何先生,还是老样子吗?”

 

何景深面带合宜的微笑,走到柜台前:“两根法棍,两份吐司。老样子。”

女人取出面包装进牛皮纸袋。

 

何景深蓦地一愣。

手里是刚从胸兜摸出的黑色钱夹,只几张卡片夹在隔层,原本放钱的地方空空如也。随即他把大衣里里外外能放东西的地方掏了个遍,钥匙还在,手机也还在。

裤兜里几枚乘车找零的硬币也还在。

 

于是他想起了什么——刚才穿过小路的时候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儿撞了一下,那人顶着鸭舌帽,穿着深色的夹克牛仔裤,慌乱地看他一眼便跑远了,他也没注意。

 

何景深对女人笑笑:“不好意思……我忘带钱了。东西先放这里,稍等。”

 

女人摆出哦字的嘴型,耸了耸肩,纸袋子放在身后的柜橱上。

 

何景深跑到街口,冷风吹得他前额的头发丛丛直立,鼻孔一撮撮急促地呼出水雾。又沿着小路跑上几步。漆灰的电线杆耸立在路旁,下水井旁边垃圾桶的桶盖被掀开,有流浪汉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避风,浓密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瑟瑟缩缩而带着些渴望地望着他。

 

何景深摸出手机解开屏锁,按下911三个数字,然而一犹豫,电话没接通便掐了。又沿着小路大步向前,风尘仆仆地钻进方才光顾的ATM隔间。

输入密码,键盘上似乎还留存着自己的体温,查询余额,他凝了下眉,只觉得上面的数字渺小得一个四舍五入就快要没了——算算马上要到发工资的日子,把剩下的钱全取了出来。

 

沿着小路回到面包店,结清账款取走面包,再次穿过小路他把一份吐司送给几乎天天都会见到的这位流浪的老头儿。抱着歉意说我明天就会离开,您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拐过两条并不算长的街道,楼下的便利店买几样小菜,回到和陈轲租住的公寓。

 

.

 

一室一厅的小屋。室内通有暖气,弥漫着厚重的香烟味道。客厅靠墙是一张铁架子床,铺了方格的床单,被子被叠得豆腐块似的。餐桌也充当书桌的功用,贴着西面的窗口,桌上半小缸烟灰,一台老旧的宽屏笔记本电脑。

钥匙开锁的瞬间,陈轲把浏览器关了,电视剧热闹的声响戛然而止——切换到新版Rhinoceros软件界面,望着昨天刚建好的曲面模型发愣。

桌面上堆着全是书,打开的,翻到一半的,屁股朝天堆那里做样子的。当何景深进门,陈轲蜷起的两条腿也从椅子上放下来,恢复一种和他现在的发型完全不搭调的正经坐姿,顺手戳开台灯,瞟一眼电脑桌面的时间——17点20分,抱过一本大部头在面前摊开。

 

“吃了饭出去理个发。”

过了一会何景深在厨房里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陈轲耳里,连带着流水冲洗蔬菜、间间断断的哗哗声:“要看电视就看。多少天没休息了。”

 

陈轲抬了下头。

 

一抹灿黄的阳光,恰好就那样照上他的额梢。幽蓝的晴天映入他的眼帘,云朵像白纱那样飘在天上,还有隔墙楼顶站成一排洁白的鸽子。

 

雪什么时候停的?

天什么时候晴的?

他记不清了。

 

.

 

汤锅里煮着东西,玻璃锅盖排气孔一丝丝涌出热气。何景深穿着围裙,擦干两手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向门边的衣架,取出钱包里的一万美金到桌边放下。

 

陈轲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从楼顶上飞了出去,倏一下就不见了影子。

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一眼看见桌角上一小沓纸币,富兰克林的头像在那里面露微笑。

又抬头,愣愣地看向何景深。

 

起床后就没洗过脸,脸色苍白,腮帮子旁边刚长出来的一点肉怎么看怎么不踏实。几个月没打理过的头发蜷曲着挂在额上,摇滚歌手似的乱糟糟的。

见他这样,何景深却笑了一下。

眼角一挑淡淡的笑纹,像蜻蜓划过水面,也说不好冷还是不冷。

 

“学校要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他道。

 

陈轲一颤。

 

“学费和房租都给你结了,你可以在这住到明年三月。这些钱给你,找个地方好生收起来,特伦顿这里不太安全。”

 

陈轲张了张嘴。又看向那一沓微笑的富兰克林。

他把钱摸过来,没两秒又推回去,想说我不要,没说出来。

 

已经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他好像有一些语言障碍,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欲言又止还是舌头不听使唤根本说不出。如果不是何景深问他问题他会偶尔吱声,支支吾吾答上两句对的或者不对的——或许会真被人给当成哑巴。

 

炖菜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何景深转身往厨房里走,忽听见身后一声:“何景——”

声音在半空一顿,拐成单调艰涩的两个字:“老师……”

 

何景深站住。

转眼过来,看见陈轲落在墙上的影子,语声清淡宛似天边一缕轻云消散。

 

“还是叫名字吧。”

 

.

 

晚饭是普罗旺斯炖菜,配切片的法棍面包,黄芥末酱。书桌被何景深草草收拾出来,两个人各占了一角,白瓷盘子里炖烂的甜椒西葫芦长茄子,勉强分得出原本的色调。

吃饭的过程,两人都很沉默。何景深吃完一盘盛了第二盘菜出来,才发现陈轲掰着面包片,餐盘里的菜和汤几乎没怎么动。

钢勺搁在一旁,泛着银亮的光泽。

 

“吃不惯?”何景深问。放下餐盘,在椅子里坐下。

 

陈轲一怔。

过了几秒他拿起勺子,掰碎的面包片沾了淌出来的汤汁,和着一勺菜在嘴里嚼。

 

何景深也舀了勺菜汤,放手里掂着,语气柔和地说道:“我走了以后,记得好好吃饭……书能读就读,读不了就算了,找份工作安定下来。身体最重要。”

 

陈轲嚼着东西,没答话。

也没点头,只眼神轻轻地晃一晃,像只掉了线的等身木偶。

 

“明天早上的飞机,挺早的,你不用送了。”

“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今后可能也见不着了,万一见着就当做不认识。”

“好好活自己的。”

 

猛抬起脸陈轲注视何景深的眼睛,一瞬间千千万万复杂的心绪几乎喷瀑出来然而又一瞬什么都见不到了,呆滞,木讷,冷漠而无情。

 

何景深把勺子放下,嘴里的食物也咽下去,唇畔弯出一个绝好的浅笑:“怎么?”

 

陈轲怔了一会。

 

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直挺的眉,修长的眼睫,还有眼睫下的目光都仿佛凝固。裹着层冰晶般薄而脆弱的光晕。

摇了摇头,继续吃菜。

 

又过了几秒陈轲张了嘴好像要说话,两个谢字就像摁在水里的瓢似的怎么都不安分,但纠着眉头,总觉得哪儿不对。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犹疑着又塞了片面包到嘴里。

 

直到饭吃完了肚子里积了食,打着温暖饱足的嗝,他也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

 

25号何景深果然走了。一大早陈轲就听见响动,醒过来却不起床,蜷被窝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一团——直到听见房门被关上,何景深走了,他才从床上下来。拉开通往客厅的门,初晨的雾罩满窗扇蒙蒙的都看不见,他开灯,走进厨房,发现何景深给他留了早餐,切好的三明治,煮熟的鸡蛋,温热的牛奶。

 

.

 

那是2014年的春天,常春藤下积雪消融,P大校园内成片成块的草坪吐出丛丛新绿,那束来自天庭的光在陈轲身畔照临。

 

整好一年以后,2015年3月4日,陈轲参加博士毕业典礼,在李成同的目视下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躲在天台上放肆哭泣、与试图轻生的谭澈相遇。

3月5日,这一整天陈轲又几乎是哭过去的——躲在何景深给他租下的公寓里头。哭累了就睡一会,醒了就继续哭——哭得邻居三番五次来敲门问他怎么了。这一哭就哭到3月6号,大清早陈轲由特伦顿出发,乘车抵达纽约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登上直达A市的班机。

 

十五个小时不间断的行程,不知道疲倦,不懂得劳累。他睁眼看着北美大陆千万里山河从眼底划过,平原延垣山川,山川转为大海。他记得三年前正是由这条路离开,发誓彻底地忘记,忘记故乡忘记过去忘记曾经的自己,而他现在却只想回去,回到他曾经的家,回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回到何景深的身边。

 

当地时间3月7号,飞机降落A市国际机场,陈轲走出机场打车前往一早订好的酒店,就在学校北门边上,放下包裹冲个澡,吹干头发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一身简单舒适的衣物,迫不及待拐进学校的大门。

 

.

 

晚八点整,25层12号公寓,陈轲抬手按响门铃。

 

“谁?”门里面在问。

隔着防盗门脚步渐渐走近,又一声狐疑的:“谁在外面?”

 

陈轲往后退了半步。

猫眼透出的幽光像一粒芝麻,他凝视着那里,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在踏进这幢楼以前,他分明那样迫不及待,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地想要再见老师一面,然而自从上了电梯,数字一点点逼近25的终点,那些期待、喜悦,竟平白无故地就淡了,消失了,不见了。

 

此时他竟还生出了退意,找不到来由的,也没什么道理的,好像是在害怕却又不知到底是怕个什么。他在发颤。

 

猫眼的光从里面被遮住,陈轲又是一颤,往后再退了小半步,退到何景深决计看不到的位置。

 

咔,老旧的锁扣响了一阵,防盗门开了。

何景深出现在门后。

 

才不过一年未见,两个人外表上都没什么变化。开门的刹那间两个人目光平视,没有分毫的避讳——陈轲蓦地又笑开,就是一个笑,很单纯的开心的笑,满身泥垢风尘仆仆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那样的笑。

带着一些局促,以及不可避免的仓皇。

 

“老师……”

 

何景深难免意外,“是你?”

或许这两个字前面应该再加俩字,才能构成他此刻完整的语气:怎么是你?

 

陈轲低了眼,仍抿着点笑意。他注意到何景深的右手,紧紧地抓着门锁的把手,这是一种戒备的姿势。

门也只开了一半,随时都可能会关上。而这个时候他竟然想不出该怎么接话——怎么是你?

 

还好,何景深追问了一个相对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

 

“毕业了?”

 

陈轲回神,点头:“嗯……”

 

“毕业了就好。”何景深道。

他似乎吁了口气,并不怎么明显,又问:“找工作了?”

 

陈轲仍是点头,答:“嗯……拿了几个offer,都比较满意。暂时还没做决定。”

 

然而随着这句回音,何景深的神情也终于完全冷却——仿佛一下子把牵连的最后两根丝线硬生生地崩开,彻底化作事不关己的陌生人:“回去吧。说了就当做不认识。以后别来了。”

 

陈轲上前一步拉住何景深的手腕,目光在半空与何景深猛烈地一撞。旋即他的手被何景深振开,门重重地就给关了。

余音一层层激荡,声控灯再次亮起,晕白的光照白了乳胶漆成的墙,照白了瓷砖铺就的地,也把陈轲照得纸一样苍白。

 

.

 

杵在门外,陈轲懵了一阵。

 

一会眼前是前两天的事,毕业典礼上的一幕,艺术之翼被李成同拿在手里,笔尖划过毕业证书光滑的纸面落下名字,一会又跳转到一年前,三年前,七年前,都是那样真实与亲切。明明舍不得,明明放不下,怎么能说不认识就不认识,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难道老师在怄什么气?故意使脸色给他看?

 

想了想陈轲又要按门铃,想想却又没按,他在走廊中间向着12号公寓的门跪下,不过三秒又站起来——身后传来响动,13号公寓的门被打开,旋即一声不无惊讶:“陈轲?”

陈轲转过身,对老师的邻居笑,声音略有些嘶哑:“钱老师。”

 

钱老师,钱力,建筑系专职辅导员——并没有带过陈轲。何景深的同事。

 

钱力从门里面出来,拎着只不知道什么部门组织培训发放的藏蓝色袋子,袋子鼓囊囊的。换了皮鞋,发现对边一直没响动,奇怪道:“何老师应该在家。可能在里头没听见?”

 

陈轲——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按第二次门铃,只好谦笑着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这时候钱力道:“刚回国吧?没提前给你老师说一声?”

 

陈轲也没多想,顺从地点了点头。

 

出于对学生职业病似的关心,钱力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何景深的电话拿到耳边。

陈轲猛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制止只得吊着口气,两眼直直地勾住钱力手里的东西——

 

“是我,何老师,开个门。”

 

一丝冷汗从陈轲头上爬下来。

 

三秒,四秒,伴着几声促急得脚步果然12号公寓的门再度被推开,何景深出现在两人眼中仍是那身整洁得挑不出毛病的着装,衬衣马褂,熨得瞧不见褶子的浅色长裤。

大概是光线太暗,也大概是何景深的冷笑并不明显——钱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白胖的脸几乎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特地避身给陈轲让开个位置:“何老师,看看谁回来了。”

 

顺着钱力的话,何景深合理地表现出意外,把陈轲看上两眼,挑挑拣拣真像打量陌生人似的。

随后他笑得更深了,既不急着去否认,也不发表评论,礼貌谦和而疏远地,问钱力:“您这是要出门?”

 

小钱同志察言观色——忽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尬了那么几秒,又犹豫了不长的几秒,他终于转圜过来:“啊,是啊。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一趟……”

 

话到一半已经往电梯的方向移了两步:“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何景深点头示意,那边人影已滑出去老远,拐过墙角再也不见。

 

陈轲鼓起勇气,唤上那一声:“老师……”

 

砰——!

门又关了。

 

.

 

两分钟以后学校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教工公寓25楼有可疑人员非法逗留,希望尽快得到处理。报警人是25楼12号的住户。

九点二十两位民警来到楼下。九点二十二分电梯停留在25层。交错的脚步声声临近。

 

走廊的吸顶灯亮了起来,森冷,幽暗,陈轲擦去眼角的泪,扭头一看,正看见两只披着警服的身影步步逼近。

 

一瞬间陈轲胸口像堵着块巨大的石头,近乎窒息。

 

.

 

“开门,警察。”高个民警按了几下门铃,拍着12号公寓的防盗门大声喊。

 

拍门声砰砰地震得人心慌。陈轲退一大步,给民警让出空间,贴身后的门墙站着。

泪水从眼眶里迸出来,埋头抹掉,喘息。

 

开门,何景深的身影被民警给遮住。高个的那个问:“是你报的警?”

例行公事干瘪瘪的语气。

 

何景深点头。答:“是。”

 

矮个子民警左右观察,猴精的眼转到陈轲身上。

不消说这就是那个逗留的家伙——目测二十岁出头,一米八零身高,偏瘦。身穿长款深色风衣,衬衣第一颗领扣系着,没有携带催账专员常带着的公务皮包,也不如保险专员那样总是西装革履,愣头青韭菜似的还情绪激动。

 

像搞传銷的。

 

高个子特地从何景深面前让开,转头问陈轲:“逗留的人是你吧?这位老师你认识?”

 

陈轲抬头,目光再次和何景深一撞,撞出朵飞溅的水花儿。

 

“我,我不知道……”

 

“他M的认识不认识你还能不知道?!”

 

这声震得声控灯都闪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陈轲几乎后退到墙上,手足无措:“不,不认识。”

 

何景深扶了扶眼镜,目光从陈轲移到高个民警脸上,平波无澜。

 

于是高个子又问:“教师公寓是私人住宅区域,外来人员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你怎么进来的?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

矮个子插腔:“身份证?”

 

陈轲被问得一愣接一愣,压根没有意识到这教师公寓根本没有门禁可以任人出入、也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合理的理由加以搪塞。

衣兜里外摸了两圈,才想起手机钱包都落在宾馆。除了旅店的房卡什么有用的都没带。


夜过天微白

番外·回眸

一发完。搬第一卷过来其实主要就是想搬这一个番外。陈总人生第一次被何老师动手教训。这一段不知现在贴吧还有没有,晋江上没有。

修改一个细节,关于何老师提出的中途放弃的代价,其实何老师只是一开始很严厉,后面大三陈轲遇到学习瓶颈没日没夜拼命苦学,何老师劝陈轲不要太逼自己,甚至主动提出来你如果找个女朋友我就不打你了。那时候何老师也不再要求陈轲出师门就必须放弃学位。所以第二卷里的内容可能和这里有一些细节上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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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四月。


清明时节总下着成日不散的雨,雨笼烟纱,把这座靠江近海的城池洗出一派江南水乡的旖旎。...


一发完。搬第一卷过来其实主要就是想搬这一个番外。陈总人生第一次被何老师动手教训。这一段不知现在贴吧还有没有,晋江上没有。

修改一个细节,关于何老师提出的中途放弃的代价,其实何老师只是一开始很严厉,后面大三陈轲遇到学习瓶颈没日没夜拼命苦学,何老师劝陈轲不要太逼自己,甚至主动提出来你如果找个女朋友我就不打你了。那时候何老师也不再要求陈轲出师门就必须放弃学位。所以第二卷里的内容可能和这里有一些细节上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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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四月。

 

清明时节总下着成日不散的雨,雨笼烟纱,把这座靠江近海的城池洗出一派江南水乡的旖旎。

 

环绕城区的高速路上,城际快速公交由G07出口往南下行,何景深和梁老主任并肩坐在最后的一排的座位上,梁老主任靠着过道,何景深靠窗。

临近假期,高速道上出城的车辆明显多了起来,隔壁车道上扬起一路飞溅的泥水。然而进程的公交车却空得近乎寂寥,屈指可数的几名乘客大都在集中在靠前的座位,要么抱着手机刷剧,要么歪着脖子打盹。

 

何景深望着窗外在出神。

 

·

 

三年前的今天,他在P大建筑学院公共楼里听闻苏老院士的死讯,眨眼已是将近一千一百个日夜。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仔细回想师门里的故事,那些故事他从没有忘记,但他并不太喜于去回想它们——最受老师器重的大师兄十一年前出国访问时车祸罹难;二师兄七年前叛出师门投奔T大,又在去年因为挪用科研经费获罪入狱;四年前老师病危,他的三师兄突发脑溢血先老师一步撒手人寰。至此苏老满门凋零,未入门的学生虽也还有联系,但终归是淡了,远了,时至今日何景深已经是苏老仅存在世的硕果。

 

时间总会把很多故事着意抹平,不留一点儿风波涟漪。这一路前往墓园探望,献一束花又并肩离开,何景深和梁老除了多叹上几口气也没怎么说话。就算开口,他们聊的话题也更多是现实中鲜活的存在而不是躺在墓园里的逝者,他们讨论系部的工作,讨论今年研究生的招生,讨论关于陈轲的事。

 

陈轲。

 

每当念及这个名字,何景深总会不自觉地蹙一蹙眉头。

 

车窗的缝隙飘来一些雨丝,沾在镜片上让视线变得模糊,何景深把眼镜摘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白色绸布擦了一遍,再戴上的时候他眉依然蹙着。他想着这个名字,陈轲。

 

几乎所有的同事说起这个孩子,都说他聪明又懂事。但何景深知道陈轲的胆子是很大的,这一点梁老也知道。

 

上个学期期末,梁老作为系部领导主持期末的监考工作,巡考的时候发现陈轲正在把自己的英语试卷答案誊写在一张餐巾纸上。

 

梁老收走了那张纸,在陈轲身后站到考试结束杜绝了陈轲继续作弊的可能。本着教育为主的原则梁老没有上报陈轲的违纪行为,拉着陈轲到办公室里喝了一中午的闲茶,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地和陈轲掏心窝子,然而陈轲坚决不肯供认到底是要把答案传给谁。

梁老只好叫何景深过来,何景深拎着陈轲去了他在4楼的办公室,没有人知道那个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陈轲回到宿舍,抱着他跪肿透了的膝盖,抽搭着他的鼻涕和眼泪蒙在被窝里傻呆了半个晚上。

 

整个寒假何景深没再和陈轲见面,三月份开学不久,某一天梁老主动找到何景深,这样对何景深说:“这孩子的确是太小了,心智都还没长开,收不收他这个问题你真的要慎重考虑。”

 

何景深仔细一问,才知道陈轲又干了什么好事。

 

上学期期末考试,陈轲以全科优秀的成绩获得建筑系08级专业第一——这还是在陈轲刚转专业过来,只在建筑系上了半个学期课的前提下。于是从这学期开始陈轲的作业就成了全系同学借鉴的范本,一夜之间建筑系大一四个本科班学风一派乌烟瘴气。又因为学生大都不笨,抄作业也不会全抄,往往辨不清楚到底谁抄了谁。系学风督查小组查了小半个月,最后才查到陈轲的头上。

 

学管老师找到梁老,梁老找到何景深,何景深又把陈轲叫过来,陈轲说他不知道这会违反学校的规定呀,学生手册没有禁止他把作业给别人抄嘛。

 

何景深问陈轲你知不知道A大学生手册第一页的“诚信公平友善认真”几个词是什么意思?陈轲咕哝说我就是在认真地和同学保持友善的关系。

抄了我的作业就不要想再考得过我呀。国家奖学金就不会落到别人手上。大家各取所需你情我愿,我有什么错嘛……

 

那天下午陈轲又被数落得满脸通红地才被何景深放走。后来何景深把学生手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邮件给校学管部提出建议,建议在新版学生手册里加上“不得代写作业”的条款。

 

梁老的意思,这样的学生绝对不会是接班的好人选,太有主见,太会来事。做学术不仅要静得住,也始终得有一颗谦逊忍让和对先辈的敬畏之心。梁老看得中陈轲的才华,甚至一开始对陈轲的喜爱不亚于他教过的任何一个学生,但一番接触下来,考场违纪,作风不检,而且梁老还发现陈轲总是喜欢为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和科任老师钻牛角尖——如今梁老眼里陈轲真是像极了何景深的那一位二师兄,表面恭顺乖巧善解人意实则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压得住的时候也许还好,一旦有一日翅膀硬了,未准就是下一个叛门而出的祸害。

 

何景深也一直在思考。 

但他想的和梁老全不一样。

 

他的老师常给他说,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没有学不好的学生。如果连陈轲都教不好,以后他还能教什么书呢?

 

总之这一趟扫墓回来,梁老坚持让何景深早一点放手,而何景深并没有立刻做什么决定。公交车到站,何景深扶着梁老下车,两人往转车的站点走去。前方一帘山色,霏霏烟雨。

 

·

 

又几日,周六,清明的前夕。

 

何景深一早便来到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书本用具,约着课题组另几位同事开了一个简短的组会。

 

组会场合一向很随意,跨学科实验室涉及到建管土建和建筑系三个系部的合作,今天的组会在土木楼的小会议室里进行,同事们都带着自己的学生,围着空旷的房间或站或坐。身为负责人的何景深在前面写计划,水笔在白板上走到一半,何景深听身后问:“你家那小朋友呢?今个怎么不在?”

 

说话的是个三十余岁的矮瘦青年,土建系的教授。何景深手停了停,回眸笑笑,说:“他不会来了。”

 

十来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一位女学生奇怪道:“为什么?”

旁边的同学扯了她胳膊一下,她禁了声。

 

何景深轻轻地看过来一眼,左手上的笔一直刷刷地写,右手也从裤兜里抽了出来。也并没有太多的解释,他直接把话题引到下一阶段的小组任务里去。办公室一时又只剩刷刷做笔记和提问的声音。

 

十点钟组会开完,何景深踏出土木系的大楼,他的同事和学生三三两两在背后私语。

 

“何老师是不是又骂跑了一个?”

“那么乖的小孩子都能骂跑,唉,何老师真的是……”

“肯定是陈轲先惹何老师生气,你看这半年实验室里这么多破事,何老师什么时候骂过不该骂的人?”

“陈轲能怎么惹何老师生气?”

“我看陈轲也不像那种会被‘骂’给骂跑的孩子?”

 

……

 

何景深走在最前头,全听不见这些话似地。他脸上的神情总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过去半年不过是一场过客的邂逅,不必勉强,也没有什么遗憾。

 

·

 

土建楼背靠着老建筑管,转过一个拐角,何景深从老建筑管的侧门钻进走道,沿着楼梯上楼。

 

皮鞋在楼道里撞出空旷的回响,声控灯依次一盏盏亮起,他走到第四层楼梯的道口,摸出兜里的钥匙,就像要习惯地去打开那一扇从来孤独的门。打开这扇门便是他静寂的办公室,从前至今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然而开门的时候,他无意瞥见楼道另一边朝向建筑管大门方向的楼梯口坐着一只孤单的影子。

那个瘦弱的影子,蜷缩在地上抱着他的书袋就像在等候着谁,楼道的灯光从高处落下,一瞬间空寂的世界里像是多了一道充实的存在。

 

陈轲从那边跑过来。

 

他总显得匆忙,慌乱,抱在怀里的书袋一柄长达半米的直尺凸露在外面,摇摇晃晃地好似随时要掉出来。他咚咚地跑,跑了一阵跑得小脸都红了,才站在何景深的身边,408办公室门外。

 

“何老师……”

“对不起何老师我迟到了,我手机坏了闹钟没有响同学都出去度假了没有人叫我——”

 

何景深把门旋开,抽出钥匙,就像无数个平常那样轻淡淡地:“我还以为你是不敢来了。”

 

陈轲像被电炸了毛——脸颊一下子红得冒烟。

跟着何景深进门,陈轲把书袋子放下,轻车熟路地就去给何景深倒茶。何景深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按下电脑的电源:“书都看完了?”

 

“看完了。”陈轲回答。

 

饮水机咕咚咕咚地流下水来,陈轲捧着满满的一杯浓茶到桌上,又把已经读完了的书和笔记本从袋子里翻出来递到何景深面前,小鸡一样地站在旁边。

 

“规矩上次都听明白了?”何景深接过书翻开,斜来一道眼角。

 

陈轲的鸡毛又炸了一下。

 

“听明白了!”

 

除却每周约定的见面,过去的半年,每一个月的第一个周末,陈轲都会到何景深这儿来还书。

 

尽管何景深一直没有答应收下陈轲,但这种定时定期见面的形式仿佛已经给两人的关系做出什么诠释。每到陈轲还书的时候,何景深都会很认真地、严肃地问陈轲一些问题,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目光深沉,不自觉地会坐得很端正,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与寻常的闲散截然不同的气势。

 

陈轲并不总能回答何景深的问题。何景深提问的角度总是十分刁钻。何景深总是能靠着陈轲笔记的重点和走向一眼就看出陈轲遗漏了什么、错失了什么,或者对什么不应该被误解的地方产生了误解。

 

陈轲答不上问题的时候,何景深会当着陈轲的面把书翻开,用一支告诉陈轲答案在书本的哪个位置——他会在答案的位置上打一个圈,或者在某些段落下加上着重号似的点注,写下几句简短却一针见血的注释。

这样的时候,陈轲常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无地自容的眼神儿。在何景深面前陈轲永远没有钻牛角尖的可能。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半年,直到何景深和梁老去市郊给苏老扫墓之后的那个周末——不是因为抄作业的事数落陈轲那一次,是在上周,临近清明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那一天陈轲惯例来找何景深请教问题,一番问问答答之后何景深当面告诉陈轲,我现在能教你的东西已经教得差不多了,如果想继续跟着我学,你需要拜师入门,学会守我的规矩。

 

什么是规矩。陈轲这样问。

 

何景深回答陈轲:“是非曲直对错善恶,我的底线就应该是你的红线,这一条线就是你必须遵守的规矩。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是有心还是无心,故意或者不是故意,以后只要你再敢越过红线半步,我一定会把你打到不敢为止。”

 

陈轲又问:“那要是我是对的呢?”

何景深答:“你现在还没有资格和我谈对错,在你出师之前,我的对错就是你的对错。”

 

“你的天分很高,如果找到一个好的导师并且能够一直这样努力下去,那么你迟早会站在建筑学最高的殿堂上。

我不是唯一可以成就你的人,但的确是离现在的你最近的一个。如果你成为我的学生,我一定尽一切可能给你一个最好的未来。作为交换,你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教导。未来的七年,也可能八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直到你博士毕业之前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必须要做什么,做不到也要不惜一切地做到。如果你选择中途放弃。那么你将不会再有继续在A大读书学习的可能。

我希望你再花一些时间,慎重考虑我提出的条件。

听明白了吗?”

 

那时陈轲说,他听明白了。

 

那一天何景深还说了一些话,他简单但详细地讲了一些拜师之后奖罚的条款,他告诉陈轲现在虽然还没有拜师,但再见面的时候何景深会就以拜师以后的标准去来要求他。再过一个星期是还书的时间,来还书就要做好受罚的准备,除非陈轲真的能在剩下的时间里改变自己专门应付考试的读书习惯,一丝不苟把这本书看进去。

 

不仅习惯要改,性子要改,很多东西都必须要改。礼节,教养,处事和为人,父母没有教过的东西都得由这里从新开始学。如果不愿意,当时何景深指着袋子里的书对陈轲说:“你留着它做个纪念。以后我们还算是朋友。”

 

·

 

何景深以为陈轲一度退缩,甚至以为陈轲不会再来到这里。梁老和他讨论的问题他不是全没有听在耳里,他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是有一些严格得过分的。

所以开完组会回来,看到陈轲出现在楼道边,弓着腰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等他——何景深是真的极其难得地愣了一下。

 

不过何景深这个人,愣一下也就愣了——大概是觉得这么个又能惹事又不怕打的学生真是不多见——他不会因为陈轲回来而感觉到喜悦,也不会觉得能够收下陈轲做学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毕竟在外面求着他做老师的不说绕赤道多少圈,挤满一个A大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天分上陈轲也就是个万里挑一,求他做老师的可不见得只有一万个。

 

·

 

尽管过去的一整个星期,几乎所有空闲的时间陈轲都花在了嚼何景深给他的这一本书上面,这一本名叫《空间与秩序》的书,他试着去改变他的读书习惯,试着把书本里的每一句话都理解透彻。

然而何景深对检查的结果显然就不是很满意。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不要漏掉这些东西?”何景深握着手里的铅笔,点一点书本上画了圈的地方。“你是觉得书本内容的重要程度和字的大小成正比吗?”

陈轲的手差点没把衣服给抓出几个洞。他点头。马上又摇头。

 

“如果你打算以后一直这样学,那真的还不如就不要再来了。”何景深撇起一丝冷笑,放下铅笔,指着墙边那张老式的黑色皮质沙发,建筑馆所有办公室里都有的标配家具:“腰带给我,去那边趴着。”

 

·

 

“现在我可以给你留面子。拜师以后你要是挨打,自己把裤子脱了。”

 

何景深握着陈轲递上来的皮带,对折在手里比划着长度,一面这样慢而清楚地说。

 

听见何景深的话,陈轲反手就把裤链拉开,解开裤腰上面的扣子。他敢保证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绝对没有恨得咬牙切齿,也绝对一点都没有发抖——就算有他也不会承认。他是很正直地就把kz脱了下去。

 

他站在沙发边,思考了一阵才找到一个可以在这张双人沙发上“趴着”的姿势,两腿伸直,上半身伏在沙发上头。那两瓣一点没晒着太阳的屁羖森森地露在外面,裤腰翻过腿根恰好把羞处都遮住。然而他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根。

 

何景深用皮带侧面敲了敲他的膝盖,“脱到这。”

 

陈轲的毛已经炸翻了天!

 

然而很快他伸手把裤腰捋到了腿弯下面,比何景深比划的位置只多不少。他不敢去看何景深的脸,他不知道何景深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审视他的躯壳,他想像自己是一块菜市场案板上待宰的肉。

 

挨打的时候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这些问题早已谈清楚,忽然呼地一下,皮带抽到他肉上发出一声清澈的——“啪!”

 

陈轲咬着牙,两手攥着沙发坐垫上的缝,他眼里的愤懑消去了一些,却是泪光从里面泛出来。

又一下,肿红的痕迹顷刻在肉上叠出来,陈轲两腿一缩差点滑到地上。他发出一声很痛苦的声音。

 

“想挨就不要动。”何景深道:“不想挨就自己走。”

 

陈轲两下就爬了回来,抚平自己满身的毛刺,呼哧呼哧地小声出气。

何景深又就着皮带点了点他臋峰上面:“抬高,腿伸直。”

陈轲把pg蕨高。两腿稍稍分开。

 

皮带的扣环碰击出一阵叮当的声音,而后猝不及防——像毒蛇一样咬到肉上!

 

疼痛是足以让人战栗的,足以让人害怕和畏惧的,绝对无法抵挡的痛。隔着好几秒挨过打的地方才会现出一条鲜明的红痕,红痕渐渐浮肿,裹出一包吹弹可破的水。然而何景深压根就不会等,抡起皮带一下接着一下并不那么讲究地从上到下一直抽到陈轲腿上。

密而重的风一阵阵袭上耳膜,陈轲抱着自己的胳膊忍着不要颤抖,他的头埋到了臂弯里面。他脸上气恨的泪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不过二十下,陈轲的pg已经肿得像刚出笼子的馒头。静寂的空气里抽动着些许低微的哽咽。何景深扔掉皮带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目光越过桌角的书本,在电脑的屏幕上停下。

桌角那一本翻开本,纸页下方是成排的注释小字,那些字几乎只比芝麻大得了一点儿。注释里的几个词汇被线条圈了起来,旁边几行新鲜的字迹,是何景深给陈轲讲解问题时顺手写下的英文批注。

 

陈轲顺了一阵气,沿着沙发边滑下来,伸手去抓他落到地上的裤子。他的裤子!

他穿好裤子又系上腰带,这才慢慢地从沙发边爬起来,转身朝着办公桌的方向跪下,时不时地抬手揉一揉眼。

 

四月,上午刚过了一半,紧闭的窗隔绝风雨,办公室里飘飞细小的尘粒。泪光逝去,这些尘埃便落入到陈轲眼中。他漂浮不定的人生就像这些尘埃一样。他想起何景深去年对他说过的话,何景深说终有一日他会想离开,会走。

 

陈轲定了定神,抬头看见何景深合上桌角的书本放到自己的书袋子上。

 

“我这次打你,不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你做得还不够好。对这种专业书你看书的时候还可以再仔细一些,如果有什么问题早一点问,我不会因为你问了什么怪罪你。”

 

陈轲点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他听明白了。

 

何景深又道:“不是犯错可以不用跪,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期中考完了再过来,到时候我会教你一些别的东西,顺便给你一份学习计划。”

 

陈轲又嗯了一声。他扶着腿站起来,拍拍膝盖和腿上的灰尘。他收拾自己的书和本子,红着一张脸向何景深道别。

 

“等等。”何景深忽然道。

 

电脑关闭成睡眠模式,何景深随手抓起钥匙站了起来。他领着陈轲出门,反手把门带上,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陈轲不知道何景深要把他带去哪里,也不敢问,只埋头跟着何景深一直走。

 

·

 

因为是清明节的假期,校园里并没有多少往来的人。黄葛树掉上一地的枯叶,而银杏刚吐了芽,满是一派绿油油的景色。

 

天灰蒙蒙的。

 

陈轲跟在何景深背后,一个大步接着几个小步。迈步的时候他总会感觉到疼,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的疼,一种热辣辣的疼,这种疼和早春袭人的凉风格格不入。但是何景深在前面,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揉。

 

他的脸色渐渐白了下来,风把他的泪水都吹干了,鞋子踩在地上溅起淅沥沥的水花儿。何景深一语不发,只时不时回眸看一看他,像是怕他跟丢了似的。

陈轲会跑上两步,适当地和何景深跟紧一些。保持一个安全又敬畏的距离。

 

一直走到商业街,药店,何景深让陈轲在门外等着,过不一会出来手里多了只白色的药盒,递给陈轲:“回去自己上药,看说明,这两天小心别着凉。我不送你。”

陈轲接了药盒,才看清是云南白药的喷剂,盒子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黑体小字,保质期,功效,使用方法和禁忌。还没来得及说谢何景深已经转身离去,往老建筑馆的方向,很快消失在商业街的拐角之后。


夜过天微白

番外·初识(3)

“那我们开始?”梁主任左右问上一问。


梁老主任高寿六十八,是建筑系前主任苏院士的师弟。05年苏老院士因病去世,建筑系一时无人接班,他退休多年被返聘回来带领这群小家伙们工作。当然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光泽,微宽的体态利落的举止,绝看不出古稀之人常有的颓态。


他一开口,底下便无人说话了,毕竟老资历摆在这里。


陈轲看过梁老的简历,知道梁老也是国内建筑学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主要研究方向是桥梁建筑设计,年轻时做出过不少轰动世人的作品。但梁老爷爷实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是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五十岁以后梁老就没再有出过什么成果,培养的最后一届博士也于九...

“那我们开始?”梁主任左右问上一问。

 

梁老主任高寿六十八,是建筑系前主任苏院士的师弟。05年苏老院士因病去世,建筑系一时无人接班,他退休多年被返聘回来带领这群小家伙们工作。当然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光泽,微宽的体态利落的举止,绝看不出古稀之人常有的颓态。

 

他一开口,底下便无人说话了,毕竟老资历摆在这里。

 

陈轲看过梁老的简历,知道梁老也是国内建筑学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主要研究方向是桥梁建筑设计,年轻时做出过不少轰动世人的作品。但梁老爷爷实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是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五十岁以后梁老就没再有出过什么成果,培养的最后一届博士也于九九年早早毕业。就今天这一眼,陈轲便看出梁老已经是不怎么爱管事的老菩萨,梁老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在台前,笑容些许羞涩,等着梁老主任发话。

 

“小朋友。”梁主任对陈轲道:“不要紧张,啊。事情景深给你说过了吧?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再确认确认你的面试成绩,你照常发挥就行了。懂吗?”

 

陈轲点头,偷瞥何景深一眼。

何景深始终那副表情,淡淡地像是在笑,淡淡地又像是没有笑。眼神轻轻在一处空地上飘着。

 

“既然想看你的真实水平,我题目稍微出难一点。新古典里面挑一个吧。”梁主任面前放着副银边的老花镜,眼镜捏在手里,在桌面上敲了敲,笃笃两声:“勃兰登堡门,巴黎万神庙,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新古典最具代表的建筑,是每一个建筑师必须刻在心中的经典形象。陈轲点头。

 

“去台上画一画?”梁主任道:“选一个,你觉得哪个熟悉一些就画哪个。”

 

后面有老师窃窃私语,说这小子那天坛都能画成那样,老头子出新古典那些弯弯角角怕不是要憋死他……他知道巴黎万神庙长什么样?

 

陈轲转过身,走上讲台在讲桌上挑了只黄色的笔。欧洲古典代表建筑几乎全是大理石材质,没有什么比白色的粉笔更适合用来表达建筑的形象。但他选了黄色。

他沿着讲台踱上两个来回,用步距测量落笔的位置,垫着脚一笔横线从东拉到西,而台下这时有了吃吃的笑声——老梁主任歪了歪脖子,何景深已经在皱眉。

 

陈轲停笔回头,老梁主任示意他继续。

杂音渐渐地消减了,但很显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然而陈轲提起粉笔,连着三道横线并排着贯通整座黑板——这三条直线几乎是全部平行的,间宽就像被尺子比过一样的精确。随后陈轲又画出六条二十分厘米间隔的竖线,与横线一起组成标准的网格。

他这是在用绘制施工图的规则布线,当第二条横线画出来,底下教授们的笑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粉笔素描考究随手画的灵性和功力。但布线这种行为更可以在灵性上体现出绘图者的认真,陈轲知道今天这一场很重要,何景深告诉他要学会做好准备迎接机会,他左思右想,决定用最稳妥、最认真的方式来迎接这场机会。

 

网格画完,陈轲迅速拿起白色的粉笔,这种象征他将描绘的建筑本体的颜色,十分熟练地、简直就像是站在万神庙的门前、站在一个只属于上帝的视角看着实物那样,用近乎完美的缩放比例展现出巴黎万神庙的整体全貌。他画出万神庙的正立面图,画出万神庙整齐的廊柱,画出万神庙宏伟的大门,随后用大样的方式在整体图示旁边附注万神庙最具代表性的圆形穹顶剖面。

 

二十分钟,整间教室只听得见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刷刷声,教室天顶的日光灯把一切映照得冷而肃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低语,甚至没有人再有哪怕半点笑意。二十分钟后陈轲转身放下粉笔,回头便看见一双双凝重的眼眸,一张张铁板似的脸。三秒,四秒,他走到台下,悄悄儿在台桌边蹭了蹭手头上的粉笔灰——他的洁癖是天生便有的,和贫贱富贵并没有太大关系——而梁老主任的神情第一个生动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小朋友,你觉得自己画得怎么样啊?”

 

陈轲抬起眼珠,寻找答案似地往两边看。

其实他不太懂,十五岁的他不明白台下这些教授为什么都是一种希望落空的、尴尬又难受的样子,就好像在排队赶着上厕所似的。

但还好并不是失望,也不是什么不屑和鄙夷,陈轲挠了挠头:“还行吧?”

 

“你以前学过素描?”梁主任又问。

 

陈轲道:“没有。”说完他又道:“我请不起老师……都是自学的。”

 

他这样答,屋子里的空气更沉重了。重得像一罐子凝固的铅。

 

本来梁主任还打算再问几个专业问题——既然是要确认面试成绩,自然得把面试的过程都走一场。但陈轲这幅画出来,作画的技巧之熟练对作品的认识之深刻,只怕建筑系四年级五年级,乃至研究生阶段的学生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平。

 

而且这样的天分是外显的,自陈轲开始动笔作画就已经显而易见。梁老看得出来,何景深看得出来,在座都是在A大任职多年的博导硕导,见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他们也不应该看不出来。

 

“梁老师,我看就把他收过来吧。这孩子不好好教可惜了。”一位女教授说了一句。当然是在给诸人搭台阶。

 

梁主任回头看向诸人,他把座椅掰了个方向,椅子腿在地上刮出来一段噪声:“啊,你们看呢?”

 

这种时候没人会不识趣——陈轲的水平摆在这里,何景深和梁主任也坐在这里,总不能继续睁眼说瞎话把?

 

至于为什么陈轲面试的时候会被评出一个不合理的分数,被那样莫名其妙地刷掉,这样的事当然就不重要了。就说陈轲发挥不好,就说自己有眼无珠,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诸人只求何景深不要牛脾气一犯把事情往上面捅,捅破了天最后谁都不好过,于是纷纷赶着别人搭的台阶下场子:“收了吧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必须得收啊。”“那名额的问题怎么办?”“我去给教务打个电话,让他们先把档案转过来。”

 

这教室像是忽然地活络过来,黑白照片镀了层油彩似的。每个人都给自己找了点事,不管大事小事,终归有了盼头。不知是谁提了句要不我们先去办事?梁老主任头还没点完,他们就像抓住上岸的绳子,沿着教室两侧通道鱼贯着走了。

 

何景深站了起来,他还得继续去忙课题申报的事,他现在是A大唯二的国重实验室负责人,身上背着的几乎是整个A大未来的期望,他忙。

其实从陈轲用白粉笔落下第一笔开始,何景深就已经在想自己的事,没怎么瞧陈轲的画,也没多瞧上陈轲两眼。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他当然得走了,梁主任和他走在一起,两人并肩出了门:“景深啊,这孩子可是个好苗子,你别又三天两头把人给骂跑了唷。”

 

何景深淡得像一碗清茶:“我和他不熟,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且他才大一,以后读不读研都不一定,您话说早了。”

 

“师兄带着你那会,你不也还在读本科?”梁老脚下一停,善意道:“你啊,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眼光太高。现在的学生比不得以前,你别总是这么挑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带学生吧?”

 

何景深又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梁主任便和他笑笑,转眼瞧一瞧后面的小家伙:“待会还有个校务会,我先走了。”

 

“您慢走。”何景深道。

 

·

 

陈轲就这样傻头傻脑地,像一条服帖的尾巴一样跟着何景深上了楼,一路跟到408办公室。

 

办公室门外,何景深掏钥匙开门:“你怎么还没走?”

陈轲眨了眨眼,您也没叫我走呀。

 

进了门,何景深径直儿去办公桌边端茶,陈轲在门边道:“谢谢何老师。”

 

“谢我做什么。”

 

陈轲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和人打交道不多,揣摩不出何景深的喜好,更不知道何景深这种铁桶一样的语气该从哪里才能撬出条缝——他知道绘本是何景深给他还回来,那一枚月饼也是何景深送给他,可何景深是在哪里找到他的绘本,何景深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心里面一箩筐的疑惑,当着何景深的面,竟然一句也问不出。

 

当他掂量着肚子里的问题,在问与不问之间犹豫不定,何景深却走到书柜边,贴着书柜的透明玻璃开始查找起什么东西。

 

“拿两本书回去。”何景深说。

 

过不一阵,何景深打开柜门,取出两本书,都是寻常的建筑系学生大学二三年级才会开始接触的极其枯燥的专业书册,回到桌边他在一本书的扉页写下手机号,把书递给陈轲:“一个月之内还我,还书的时候我会考你几个问题。有什么不懂就问。”

 

座机响了。陈轲接过书,嘴里面憋着两个谢字。何景深拿起话筒。

 

接下来的片刻,何景深的神情是那样清晰明确地,一点点一分分地,从眉峰,到眼角,到唇,像冻进冰箱里的水一样冷了下去。

电话打到一半他侧过身,倚在桌边,冷峻的目光直落在陈轲脸上。电话线被拉长到极限,连着电话都拖了一些过来,何景深抽手把电话按住。

 

“您确定?”他又问,似乎不那么相信。

 

电话对面显然很无奈,又无奈又可笑:“教务那边说通报批评都还在外面贴着。批评书他自个还签过字。这种小处分不影响奖助学金又不进档案,可能他自己也没在意,但是学校规定是只要有处分就一定不能调转专业的档。要不您再去和梁老聊聊,让梁老给想个办法……”

 

啪地一声,电话几乎是被狠狠地、带着一些火药味地扣了下去。

 

·

 

陈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电话里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挂断电话后何景深有一阵没动作,手紧紧地抓着电话的听筒,骨节凸显。他脸色很不好,就像被秋风扫黄的枯叶,就像被阴云遮蔽的天。

老旧的日光灯在头顶上擦擦闪了两下,房间里弥漫着细屑与飞尘。

 

陈轲听见自己心脏的搏动,摒住了呼吸。

忽然,何景深正打算开口,手指就像没有上润滑油的机械般动了一动,电话又响了。

 

对面开门见山:“何老师,我是教务处刁峰。刚才我们和计算机系学生处沟通过了,那边说记录上陈轲那两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是请了假忘了补假条给任课老师。陈轲平时课堂表现很好,应该不存在故意旷课的问题。他们回头把处分撤了,我这边先给您转档案……”

 

何景深脸上的云松了松,过了好半晌,轻轻地提了口气,从嘴唇边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好,麻烦你们了。”

从建筑馆回到宿舍,陈轲都在猜测何景深刚才是不是想对谁发火。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危险,也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察觉何景深隐藏在冰山下的熔岩。那种充斥了房间的低压,那种如同身处台风中心真空状态的窒息感,让他甚至有一些怀疑平时见到的何景深其实是一个假的何景深,或许隐藏在某个地方的才是真的一个。

 

他甚至忘记去揣摩何景深借他两本书册的用意,当然,即便他用心去揣摩了,也未必就一定就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何景深不会给一个不熟的人留下电话,何景深也绝不可能对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表现出分毫怒意。在乎两个字对何景深而言,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空谈,不是印在脸上的标识。在乎只表现在他的每一分喜怒与每一次行动——然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陈轲竟一直鲜少察觉,直到很多年后他历尽沧海,在死亡的边缘沦陷弥久,才终于渐渐地有所体悟。

 

·

 

那是2007年的9月,国庆前夕的最后一个周末,十五岁的陈轲回到自己的宿舍,坐在他的书桌前面。

 

他拧开台灯的开关,一朵黄灿灿的光落到桌面上头,落到他桌边的书架上。他摊开何景深借给他的书,抚摸里面的文字和纸页。他蓦然发现当理想再度降临,他的内心却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和欣喜,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开端而不是结束,他眼前已延展开很长很远的路。

 

接下来几个星期,几乎每当有空的时候陈轲都会来建筑馆和何景深见面。有时是在办公室,有时是在绘图室,也有时是在实验室的工作间。他把自己整理好的读书笔记给何景深审阅,趁机请教何景深一些问题,何景深也会考问他一些问题。有时何景深在和课题组讨论,在忙实验室的工作,也由着陈轲在一边旁听。

 

他们这种行为,就好像两只不断用触须小心试探对方的蚂蚁,试探对方的喜好,试探对方的能力,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能够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自然低,毋论是否试探出结果,这种时常见面的行为的确是让他们熟识了起来,也让陈轲对何景深不再那么畏怯。

 

有那么一天,大概是十月底一个周末的傍晚,难得天气晴好、何景深心情看起来也不错。办公室里收拾好东西,临道别前,陈轲问何景深,等专业转过来了,以后可不可以继续跟着您学东西?

 

何景深答说。“我脾气不好,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

“我不怕。”陈轲道。他没有哪怕一点犹豫。

 

何景深又说:“你太小了。”

陈轲道:“我会长大的。”

 

那一天何景深抬起头,从他办公室宽大的台桌后面。他看见陈轲注视着他,那一双犹如紫微天星一样闪亮的眼睛,那抱着自己的书袋子,因为紧张、激动、又因为努力的克制而颤抖不已的手。

 

军训时晒成麦色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减褪成白色,那时正好一缕阳光透过窗框从西山外照下,把整个陈轲都照得明亮而坦诚。何景深相信他是由衷地遵从内心而说出这些话,陈轲已经做好了他的决定。

但何景深笑了笑,说:“做决定容易,坚持下去很难。建筑这条路高山峻岭,你走进来才会知道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有多么不易。我不止会骂人,我还会打人,你如果跟着我,以后一定会吃很多苦。总有一天会后悔,会想逃跑,会走。”

陈轲回答说:“我不会。”

 

“你会。”何景深又道。他着手收拾他的东西,把他的水杯,书本,文件,都装进提包里面。他的神情总显得平静乃至淡漠,就好像他早已经预见某个未来,但他其实从来不介意,从不在乎。

 

陈轲又答了一遍我不会,主动把何景深的包拎过来和自己的书袋子一起抱着。十五岁那年他无知也无畏,他认为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留在何景深身边——至少在现在绝对没有。至于以后,谁又能知道呢?

 

那一天的对话,最后是在食堂里结束。

 

何景深带着陈轲去食堂,用学校配发的饭卡请陈轲吃了顿饭。教工食堂二楼的自助区,他让陈轲随便拿,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吃饭的时候何景深又剥了一枚煮鸡蛋,放在陈轲的饭碗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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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部分没有拍戏。请谅解。毕竟陈总还太小了,我们不能虐待小朋友。

另,对比一下这一段,是不是觉得陈总现在(第二卷过后)更幸福了呢?

夜过天微白

番外·初识(2)

“我家里就只有爷爷。”陈轲说,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还照顾我。初一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儿院,我不去,然后寒暑假就都呆在学校。”


过了一会陈轲又想起什么,他想起何景深问他的问题,说:“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就在A大附中教书,妈妈干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这些陈轲便继续喝粥。他吃得很慢,没有吃馒头,也没吃鸡蛋,他实在没胃口。

过一阵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准备打包剩下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听何景深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陈舯?”


陈轲落坐,病恹恹地笑起来,:“您认识他吗?”


何景深道:“见过两...

“我家里就只有爷爷。”陈轲说,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还照顾我。初一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儿院,我不去,然后寒暑假就都呆在学校。”

 

过了一会陈轲又想起什么,他想起何景深问他的问题,说:“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就在A大附中教书,妈妈干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这些陈轲便继续喝粥。他吃得很慢,没有吃馒头,也没吃鸡蛋,他实在没胃口。

过一阵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准备打包剩下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听何景深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陈舯?”

 

陈轲落坐,病恹恹地笑起来,:“您认识他吗?”

 

何景深道:“见过两面。我高中也读A大附中。”

 

其实不仅仅见过两面,陈舯是何景深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何景深记得陈舯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十年前何景深高二,大概是刚刚入秋的时节,陈舯带着队伍外出参加数学奥赛,返回A市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学生都没什么事唯独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位的陈舯遇难。当时何景深代表学生会参加陈舯的追悼仪式,偶然当中见过陈轲一面——他想起那个在灵堂里哭得眼睛像灯泡一样的小孩。

 

一眨眼,人都长这么大了。

 

·

 

何景深拿过一只蛋,敲碎了壳,一点点剥掉,把鸡蛋放在陈轲碗里面。

陈轲愣了一愣,说谢谢何老师,然而他脸上有了愁色。他不喜欢吃煮鸡蛋呀。

 

“你妈妈后来改嫁了?”何景深问。这是他最合理的猜测,他目光里有着合理的同情和理解,他的确是一个极度冷静而自持的人。

 

陈轲的神情有了一些晦涩。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二年级,除了算数背诗和画画,他什么都不懂。只记得母亲好多天没回来,而家里那一阵忽然吃不起肉——后来六十好几还生着病的爷爷不得不出去接了几份兼职,帮着人家做图审,挣一些小钱贴补用度,才让陈轲不至于饿着肚子。

临去世前爷爷告诉陈轲,当年父亲因公去世,学校给了六万的抚恤款,他妈妈在追悼会第二天拿走那六万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一口饭钱都没有留给他们。

 

爷爷当时还去报了警,派出所给立了案。陈轲不太愿意相信爷爷说的是真的,特地在爷爷去世后跑了一趟公安局翻查案卷,由此得到他至今都没能释怀的答案。

 

想着想着,陈轲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把粥碗里的蛋挖出来,咬一口。他发现别人给剥的蛋比自己剥的要好吃一些,香。

 

一些碎蛋黄落下,掉在粥碗里染出来一片油菜花似的黄。第二口,第三口,半只鸡蛋一股脑塞进腮帮子,就着一口粥囫囵咽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何景深又给陈轲剥一粒蛋,又放到碗里,吃掉一小半的粥碗又被鸡蛋给撑满了。

陈轲又愣一愣。

 

何景深不再追问陈轲家里的事,转而说:“听说你落榜了。”

他说的自然是转专业考试的事。他前天出差去B市开会,今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这事。

 

陈轲唔了一声。他还在纠结碗里的蛋,他是真吃不下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试着咬了一口尖尖的那端,嫩嫩的蛋白被他抿在嘴里,瞧着碗里缺了一块的鸡蛋发愁。

 

何景深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他本来只是顺道路过陈轲楼下,就想把人叫出来谈谈。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明天上午有空?”

 

陈轲大睁起眼睛。

 

“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何景深道:“十点以前。”

 

陈轲再次点头,而何景深已经起身走了。走路的时候手揣在裤兜里,那道背影——何景深当时走路的样子被陈轲记了十几年,记了一辈子。

 

陈轲当然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何景深刚刚离开,他心里那朵燥热的火焰就开始欢快跳跃。他激动得连手都抖了一阵,就着稀粥吞了药,把鸡蛋和剩下的粥都倒掉了,馒头装在袋子里带走。

 

回到宿舍,他才像想起什么来,问门口舍管老大爷:“叔叔,刚才是有人找我吗?”

大爷鹅一样地抻起脖子,老花镜往下面拉了拉,透过窗格看他:“哪个宿舍?叫什么?”

 

“我叫陈轲。505的。”

 

“人都已经走了。”大爷扶正眼镜,抖了抖报纸又读起来。

 

“他有没有说他是谁,他没有给我留什么东西吗?”陈轲又问,语声显得焦急,谁找了他呢?会不会是认识他的伙伴,会不会是什么远方的朋友,会不会是失散了很多年的亲人?

 

大爷说:“没有。”有点不耐烦了,蔑了他一眼:“没找到人回头肯定还会来的,急个什么。”

 

陈轲一想是哦,有道理。

 

他这么想,慢悠悠地上了楼去,很快便把这事忘记了。他这一忘就是几个月,几年。忘了几年又几年。后来他从美国学成归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见到何景深还时常想起这事。

 

他问何景深:“老师,您那年是不是到我宿舍楼底下找过我?”

何景深总会是很淡然地,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压根没放心上,说:“记不得了。”

 

·

 

十五岁的陈轲回到宿舍,又看见堆叠在桌上的绘本。

他心中有了希望,这些绘本也再次变得亲切而令他喜爱。他走到桌边,带着不舍与柔怜的目光抚摸这些精致的图册,抚摸它们整洁精致的封面,抚摸里面细腻柔软的纸页。

 

他再次将它们收起来,收在衣柜里最上面的一层。这一层柜子不容易受潮,经常在夜晚光顾寝室的耗子也啃不着,很安全。做好这些,他因为发烧不舒服没再去图书馆,就呆在宿舍里开始忙着写他的作业。他坐在台灯下一直忙到很晚,做好的作业被同学借去交相传抄,而他寝室里的同学晚上合伙玩游戏,各自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DOTA一局连着一局,拍桌声叫骂声嘶力竭。

 

半夜,发烧的陈轲还在撑着脑袋看书,同学们都已经玩得筋疲力尽上床睡觉,吊灯一灭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夏天里打雷。陈轲时而抬一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夜,望向闪亮着星辰的树梢。

 

第二天陈轲高烧好了一些,从三十九烧到了三十八。

发烧的时候并睡不好觉,一整个晚上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甚至半夜下床洗了个澡。凌晨六点闹钟没响他便起了床,卷起自己的书,本子,笔,在寝室同学的梦话声里出门上自习去了。

 

他穿过宿舍园区的长道,他走过薄雾弥漫的操场。九月的六点天刚发亮,视野远方的那些树,那些高矮的楼,模糊的轮毂犹如水墨泼就。他看见何景深又在操场里晨跑,远远对着何景深笑了笑。何景深始终没有发现到他,他也始终没有停下走向图书馆的脚步。

 

上午十点他准时来到建筑馆,叩响何景深办公室的门,确认门上面的门牌是408,时间正好是十点整一秒都不能差。

 

何景深开了门,却不让人进去,堵着门缝注视陈轲:“怎么这么晚?”

 

陈轲哑住了。

 

何景深道:“我马上要去开会。说十点以前那十点就是期限,明天十点再来。”

 

·

 

第二天是周六。烧足了三天的陈轲面色黄得像蜡纸,迷糊糊地在早上九点来到建筑馆,叩开何景深办公室的门,一脸儿从来没睡够觉的样子。

何景深说了声进来,又忙着和两个同事讨论项目申报的问题。陈轲从门缝钻进房间,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竖着耳朵夹着尾巴抱着他的书袋子,木桩一样在门边站了一个多小时。

 

陈轲站得腿都麻了,差点在门边睡倒过去。十点半何景深的同事相继离开,他才敢叫一声:“何老师……”

 

何景深眼神淡淡地一勾,示意他过去。

陈轲刚在桌边坐下,何景深丢过来两页A4纸,纸面上印得有宋体小字:

 

“请阅读以下内容,选择合理的形式表达你的观念,1,归属感;2,情感需求……”

 

这是2007年A大研究生春招复试的原题,其中最基础的一道认知性题目。何景深亲自出的。

 

“会做?”何景深问。他的注意始终停留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陈轲忐忑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还是不会,看见纸上的内容他能想起一些东西,但又总觉得那些东西连不成线,不具备完整的逻辑。

他不太敢这时候摇头,只好说:“嗯。”

 

“带铅笔没有?”何景深又问。

陈轲点头:“嗯。”

 

何景深道,“一个小时,坐这儿画。让我看看你到底什么水平。”

 

于是陈轲开始动笔,凭记忆临摹一副流水别墅的素描草图——他并不确信这是不是何景深题目里表达的要求,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状态不是太好。他头晕,看不清东西,他握着铅笔的手时常捏不准落笔的定位,他得用上很大的努力才能坚持着用酸软的手画他想画的东西,他不想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但四十多分钟后,何景深猛一下抽走那张没有完成的图纸,对他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他还是给吓着了。

 

铅笔在纸页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就像一笔极度不满意的删除线。陈轲气息全摒在喉咙,闷得他发慌,闷得他心悸。

隔了两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一些过分了,何景深神态平和了一些。他把陈轲画到一半的图又轻轻放下。又一阵儿才发出生硬的感慨,似乎在绞尽脑汁给陈轲留面子:“只凭爱好到底是不行……可能还是计算机更适合你。回去吧。”

 

陈轲怔住了。

 

他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则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转专业的机会,二则他听说过何景深对学生的要求之苛刻——因为这种苛刻的要求,何景深进学校两年都没有招收到自己的研究生。基本都是跟着没两天就被他一鼓作气给骂跑了。

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粗暴地揪了一把。揪得千疮百孔,揪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来,搂住自己的书袋,就像是要找到一样什么东西保护自己,他低声问何景深:“何老师,以后有什么问题,如果您有空,我还可以找您请教吗?”

 

何景深右手搭着椅背,蹙着眉,薄唇微微地勾着:“我不会写程序。也不会做心理辅导。”

他用左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纸,“别的问题我帮不了你,不过关于这个,你要是真的喜欢,有什么可以随便问。周一到周五我一般都会在办公室,或者201绘图教室,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陈轲勉力笑了一笑,鞠一个并不标准的躬,道一声谢,然后才离去。

 

·

 

回到宿舍,陈轲又把柜子里的绘本翻了出来。

寝室里再没有别的同学,窗外的天空永远灰沉而暗,一整个中午他躲在寝室里,在自己的椅子上蜷成了一团。

 

他抱着他的绘本发呆。他是多舍不得它们呀,就像舍不得他仅存在世上的亲人。从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爷爷年青时绘制的图稿,看见那些令他艳羡的画,他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它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是这些东西支撑他走过无垠的夜,走过没有朝阳的黎明,支撑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现在就算留着它们,留着这些爱好又还能有什么用呢?这只会浪费他的时间,让他不能专心学习计算机,让他拿不到奖学金,让他不能继续学业……

 

泪珠儿抹掉又挂上,挂上又一把给抹掉。独自缱绻过一整个中午,下午的时候他把东西一齐抱到北门外收售废品的地方,问了价,一斤废品只要是纸都卖五毛。于是他把绘本全给卖了,一共卖了两块五毛整。

 

陈轲在床上萎靡了两天。

星期一有早课他也没去上,正好赶上校纪委课堂大检查,铁哥儿疯狂拨打他的手机,Nokia夸张的铃声差点没把他耳朵给震聋。

他起不了床,旷了课。第二天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教学楼前的告示牌上,中午的时候辅导员竟然主动给他打电话。

 

“怎么回事呀?”辅导员问他,拖着长而慵懒的尾音——她应该又在写他的辅导员记录本了,那一本厚厚的总是写不完的,随时可能要交上去应付检查的工作记录本。一边打电话一边写着:“昨天怎么不去上课?没通知到你们昨天要查课吗?”

 

陈轲刚吃过午饭,棉球一样裹在被窝里,回答说:“对,对不起老师。我忘了……啊,阿嚏!”

“生病了吗?”辅导员又问:“去看医生没有?”

 

“去——阿嚏!”陈轲捏了捏鼻子,翻了个身:“对不……嚏!对不起老师我昨天不舒服,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唾沫星子活似溅到了电话对面,辅导员似乎在那里皱眉头。

 

·

 

下午陈轲退了烧,出了一身汗。上完课回宿舍洗澡,又去食堂点上一荤两素三两饭,挺着肚子回宿舍,准备像无数个过往的夜晚那样带着书和绘图本去图书馆。

瞧见书架里空荡的一角——那里总应该放着他最近使用的绘图本。他莫名感觉到失落。

 

那感觉就像灵魂迷了路,就像春天花忘了开,就像夏天见不着太阳。他打开衣柜,最上面那层自然也是空的,他竟然把他心血堆积多少年的手稿全拿去卖了。

拎着自习用的书和文具,陈轲绕道学校北门。废品站已经打烊,卷帘门在一丛斜阳下深深闭着。这一夜他在图书馆自习,脑子里全是他曾经画过的图稿,他弥经艰辛由大千世界一点点搜集灵感创造的它们,他珍藏多少年从来舍不得卷了一角脏了一页的它们。

 

第二天清早,六点他便起床穿衣跑着出了学校,焦急万分地等候废品站开门。七点过去小半,年近半百的店主人才迈着醉酒似的步子,打着哈欠从雾里走来。

“干哈呢小崽子?这么早就来卖东西啊?”店主打开卷帘门的锁,一掰,门帘哐哐地卷了上去。

 

陈轲说:“我,我想找找我卖的东西。”

 

门店里遍地是乱堆的杂物,塑料,纸壳,二手的书。店主人指着墙角一堆歪七八糟的:“是书吧?那,自己找。”

说这几个字,他打个哈欠便去隔壁包子铺吃早饭,皮球一样颠颠地走掉。陈轲扎进旧书堆里翻了一歇,一本本一件件把那些破烂得瞧不出样子的书册清点仔细——他的绘本不见了。

 

他又焦急地找了一轮,把这些破旧的废书从左边搬到右边,额头上的汗也不知到底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才过去两天怎么就不见了呢?它们怎么会就不见了呢?陈轲抓着两本缺了封面的书册,就像抓着两根无足轻松的稻草,那种无望的、悲切的,像洪水一样凶猛的泪就那么盈上眼眶,他揉了揉眼睛把泪止住,这时候店主人回来,说:“找不到就是被人买走了,昨天来买旧书的多得很。”

 

“什么东西嘛?这么宝贝。女娃儿写的情书啊?”

 

陈轲站了起来,眼仁儿都憋得发红了,“叔叔,您知不知道昨天都有谁来买过书啊?”

 

“我咋个晓得呢?”店主人好笑他,摇晃晃地收捡他的塑料壳去了。

 

·

 

陈轲写一条告示,花六块钱用A3纸复印了三张,分别贴进学校各个宿舍区的公共告示牌。

 

像经过精心设计的海报那样,他在告示里配上快题作业一类的简图。他知道买他绘本的极有可能是建筑系或者艺术系的学生,就算不是也一定喜欢建筑和艺术,这样最能吸引他们的目光。

他在告示上说,这些绘本是他多年的心血,不慎被当做废品变卖,希望各位学长学姐能把它们还回到他身边。他留下了自己的电话,还有宿舍住址。连着三天电话响个不歇,却都是各个学校社团的干部,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社团或者给社团做宣传美工。

 

陈轲全部都婉拒了,他没有时间。学生会社团又不能给他发工资,学生会社团不能给他奖学金,学生会社团还会耽误他学习。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很势利的人,从来不做无用的功夫。即便现在离开建筑学的路,他也极快地给自己规划出清晰明确的未来:本科毕业,读研究生,然后找一份体面的、不那么让他厌烦的又有足够收入的工作。买房买车找地方定居,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

 

但假便这样,每当夜深人静,图书馆楼空人稀……

他透过高阔敞明的窗扇,看见窗扇上吊灯反射的折影,他依然想念他失去的那些绘本,想念他曾经依偎的梦。

 

他甚至忘记自己曾计划在中秋节那天前往教师公寓楼下点蜡烛,他也忘记了何景深。十来天过去他眼中只剩下一段段清晰的hello world,数不胜数的分隔符,还有他买来的空白绘本。

他又开始画新的作品,遐思眼前苍白的岁月,用铅笔在绘本上落下零碎的线条、纪念他十五岁曾有的锲愿和迷失。

 

中秋小长假,舍友组队外出去旅游,他当然没去。农历八月十五的这天,入夜时分他将书本和水杯留在图书馆自习桌上,独自去食堂吃饭。

他点了一碗清汤的面,外加一粒煎熟的荷包蛋,吃面的时候他想着中秋节是不是该买个月饼尝尝。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月饼了。他早已忘记这个象征团圆的节日到底是什么味道。

 

回到图书馆,他远远地就瞧见自己的座位上多了什么东西。

因为被椅子遮去一些视线,他先是瞧见了最上头的月饼,走近去看,他的那些绘本被月饼压在下面,一本也不少,奇迹般全出现在他眼前。

 

·

 

陈轲猜想不到是谁把这些绘本还给了他。

谁知道他总坐在这里呢?

 

回宿舍的路上,他便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绘本被他抱在手里,他紧紧地抱着它们,就像是抱着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的颜色,他修整的眉微微收敛,他灵透的眼眸里全只剩疑惑。是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了呢?

 

当他路过球场,中秋节夜晚的球场格外空旷。圆月就如一盏明灯高高挂在远方的楼顶,褪了凉的天,夜晚已有一些寒冷,操场上只有零星几道跑步的身影。

 

这回是何景深先发现了他。远远地就放慢脚步,迎着他的面走过来。

 

“走路别走神。”

 

陈轲蓦一下抬头,脚步生生地一顿。

 

“何老师。”

 

陈轲有一些腼腆,两臂把绘本环得更紧了一些——何景深的目光正好落在绘本上,凝重得就像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这些是你的绘本?”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提问,倒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事。

 

陈轲只嗯了一声。

 

何景深抽走最上面的一本,洗扑克牌一样刷刷地从头翻到尾,随后瞅住封面上的签名,角落里小小的“陈轲”二字,挑了挑眉说:“还行,过得去。怎么到我这儿就画不出来了?”

 

“那天状态不好……”陈轲这样解释。他的神情依旧是困惑的,不安的。他以为何景深只是在安慰他,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何景深从不随意安慰别人,也根本不明白何景深口中的“还行”,“过得去”到底有多么重的分量。此后几十年他穷究努力,也不过就是想再听到这两个词而已,然而如愿的机会少得就像中秋明月傍侧的孤星。

 

“机会从来不会等你调整状态。只有你自己调整好状态去迎接机会。”何景深道。

 

陈轲点了点头。

 

中秋的月下,入夜的时分,他们两个人杵在操场里就这样面对着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不愿就这样离开。忽然陈轲开口:“何老师……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何景深却像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

 

“好好准备一下,找个空教室用粉笔画几天线描。周六上午来我办公室。九点。”

 

陈轲摒了一口气,眼珠儿都张大了。

没等他来得及说声谢,何景深已跑得很远。炙白的操场灯从远方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陈轲猛地抽了个手把月饼从书袋里摸出来,他恍惚想起那天去何景深的办公室恰好就看见建筑系系部发放的中秋福利被堆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那一堆东西有水果和月饼,月饼礼盒的包装——恰好就是现在看见的这般样子。 

 

·

 

陈轲真就去画了几天线描。

 

从周三一直画到周五,从早上一直画到晚上。他在宿舍的门板上画,在一教学楼的公共自习室里画,拿着粉笔在学校操场的空地上画。每当他画画,他和他的作品总会引来许许多多的目光,那是怜惜的,欣赏的,亦或是羡慕的——

 

“同学是建筑系的吗?”有人凑上来这样问。

陈轲摇头,笑着说:“不是。”

 

周六,八点三十陈轲敲开办公室的门,何景深已然坐在里面了。

何景深似乎正在忙什么事,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时常通过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办公桌上有煎饼,甜牛奶和鸡蛋。走进办公室陈轲闻见一股子香味儿,何景深问吃饭了没有,陈轲摇头,何景深便让他吃桌子上的东西。

 

“把蛋吃了。”何景深捏起鸡蛋在桌上磕了一下。鸡蛋屁股朝下地立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陈轲一边食不知味地啃鸡蛋,一面就着何景深办公桌的一角翻看自己书包里的课本。

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在公共自习室坐了一个多小时,整理完昨天上课的笔记,又把上周学习内容全部复习了一遍——座机在一边响个不停,何景深一个又一个地接电话:“好,我知道了。”“九点,205,你再去通知一下。”

 

八点五十五分,何景深领着陈轲走进建筑馆二楼多媒体教室。

 

甫一进门,陈轲便看见几名眼熟的建筑系教授坐在讲台下面——都是前段时间转专业考试面试过他的人。最前一排正中的位置坐着位白头发的老教授,瞧着少说六七十岁,招呼何景深:“景深,人带来了没有?”

 

何景深对陈轲道:“梁主任,你叫梁老师或者梁教授。其他你都见过?”

 

“这小孩是你亲戚啊?”第二排后面有人打趣,正是那天对陈轲提过问的一位面试官,对左右老师说笑道:“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小何教授的面子我们敢不给吗?”

又有人道:“何教授这是挖了块宝贝,非要等我们自己发掘,他要主动说出来,宝贝就不那么宝贝了不是。”

 

底下欢快地笑上一阵。

 

何景深只像听不见似地,轻轻地把着陈轲的肩膀走到梁主任面前,刻意提高了嗓音,说:“梁主任,既然事情是我先提出来,为了保证今天过程公平,主任您出题,我回避。”

 

“回避什么你又不能上去帮他画。”一位秃了顶的中年教授在后面笑,说话尖声尖气地:“那天他画的图大伙都有看见,分数是所有人一起在评,何教授有意见要重试就重试嘛。何教授不如也在这坐下,我们一起看小朋友慢慢画,有什么意见当面提,这样才最公平是不是?”

 

何景深冷冷地笑了一笑,干净洒落地在靠边的空位坐下。

在这个角度他正好能侧身坐,背靠着墙翘着腿坐得舒服一些,右臂恰好地搭放在桌上。他的这些闲散的习惯,以及偶尔不自禁流露的桀骜,也是到三十来岁历经变故后才终于彻底轶失。

 


夜过天微白

番外·初识(1)

本番外分3段。为晋江公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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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2007年九月的那一天,陈轲记得最清楚莫过于那一场瓢泼的雨。

那一场雨下得可真大呢。雨声就像山谷里瀑布飞泄,雨幕大得天和地之间什么都看不见,间而一场惊雷,间而一股狂风,水浪一泼又一泼地挥洒被风吹得凌乱肆掠,那一场大雨。


他打着伞在雨中奔跑,雨湿了他的鞋,湿了他的裤腿,湿了他的袖子。他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风一刮过,伞兜着风几乎要把他一起带飞,就像喷头一样淋过一泼水他连领口都湿透了,只剩一张冰冷的脸庞在狂雨中惊慌奔波,他在跑,用尽所有力气地奔跑。

半路当中他索性把伞收了起来,彻底沐浴在混...

本番外分3段。为晋江公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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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2007年九月的那一天,陈轲记得最清楚莫过于那一场瓢泼的雨。

那一场雨下得可真大呢。雨声就像山谷里瀑布飞泄,雨幕大得天和地之间什么都看不见,间而一场惊雷,间而一股狂风,水浪一泼又一泼地挥洒被风吹得凌乱肆掠,那一场大雨。

 

他打着伞在雨中奔跑,雨湿了他的鞋,湿了他的裤腿,湿了他的袖子。他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风一刮过,伞兜着风几乎要把他一起带飞,就像喷头一样淋过一泼水他连领口都湿透了,只剩一张冰冷的脸庞在狂雨中惊慌奔波,他在跑,用尽所有力气地奔跑。

半路当中他索性把伞收了起来,彻底沐浴在混杂泥土气息的雨浪里头。他跑在一条缓慢的坡道上,这是从计算机系大楼通向老建筑馆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新建筑馆尚未落成,建筑系教师们的日常工作都在老建筑馆,距离计算机系部的大楼要跨越大半个校区,一公里路。

 

陈轲跑着,混不顾他全身都彻底湿透了!鞋底灌满了水就像灌了铅,踩在几乎没过脚背的积水里,那积水一滩滩地向下流去。他满脸是水。他的衬衣,他的牛仔裤,全都和他的肌肤紧紧粘贴在了一起。

他这样跑,胸膛里呼哧呼哧地喘个不歇,时而手膀子往脸上一抹,缓缓地走上两步又继续跑。他肩膀底下掖着一把黑色的直伞,比他手中的伞结实多了也沉得多了,是他从同学那儿借来。他也不撑这把伞,任冰点似的雨砸到肩头砸到脸上。他把自己破烂的小伞卷起来握住,伞已经被吹得断了枝。

 

跑到建筑馆的大门外面,熟悉的华尔兹旋律正好响起,像透穿混浊天地间的一段清音——雨像得了指令似地蓦地就小了,雷声依旧在天际滚动,恋恋不舍不肯远去。他放慢脚步走到建筑馆大门外雨篷的边缘,冷得一茬茬地打起了寒颤。

时值下课,大楼里便陆续有人走出来。学生们纷纷在雨篷边止步,打着电话给寝室里的同学,或左右商讨着让谁先跑一趟寝室给他们送伞。

有人向雨里面走去,有人仍在屋檐下踟蹰。拎着袋子抱着书的学生,也有几个提着黑色皮包的老师教授,这雨仍旧是不小呢,他们要等一等。

 

陈轲抖了抖折伞上的水,一截断裂的伞骨突兀地岔在外面,他恼恨着学校里好像没有可以修伞的地方,只好凑合着再用一阵子了。他不想这么快就换新的。

忽然,他视野里出现一道身影——他几乎像老鹰看见兔子一样敏锐的捕捉到了它。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穿着衬衣和服帖的长裤,戴着和他人一样温和的薄框眼镜,从老建筑馆的大门款步出来,永远那样吸引周围人的注意。

 

陈轲一眼便把他认准了,

 

毋论周围多么多的阻碍,毋论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陈轲总能一眼就认出他。就像一个月前他在军训操场上看见他从不远处经过,那时候他坐在团营的队伍里和一群挥汗如雨的同学放声高歌,而那个人穿着一身运动服夜跑。陈轲是那时候就把他认了出来。陈轲记得他的照片记得他的课表,甚至能清楚地背诵出他在校网上公开的简历:世界名校P大2006级建筑学博士,国家青千计划领头人,美国AIM注册建筑师,世界建筑学会迄今唯一中国籍成员,年仅25岁就享受正教授级待遇、百年名校A大建院最受瞩目的青年教师,建筑系前任系主任、苏老院士的关门弟子,何景深。

 

“你们怎么回去?”

 

何景深刚走出来,身边便围上了几个建筑系大二的学生——他们对他问好,他礼貌地报以微笑。一名男生把伞递过来:“老师您拿我们的伞,我们几个挤一下就走了。”

这四个学生才带着两把伞,给了他一把还怎么能挤得下呢?何景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总是一副温和的笑意:“你们先走,我……”

 

“何老师。”陈轲拨开挡路的人,凑了过来。

 

这会是07年,他刚过十五岁的生日,八月下旬的军训过后整个人黑瘦黑瘦的。他站在人群里天然地就可以组成被忽略的背景板。他把伞递给何景深,目光小小地瞧了眼旁边的男生和女生一眼。

 

何景深竟看了他一阵,看清了他冷得发青的嘴唇,看清了他那双扑闪着各种各样羡慕的眼睛,才想起印象里有这么个人似地——那笑容动了一动:“是你?”

陈轲挠着脑勺儿笑,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旁边的男生女生都赶着上课,和何景深道别。

 

何景深没有接陈轲的伞。

 

“转专业的事我帮不了你,你要真喜欢建筑,就自己考过来。”他这样说,也总是那样温和的客气,系上帆布袋子的拉链,迈开从容的步子便朝雨里走去。

雨已几乎停了,只飘飞着零零散散的细丝,就像是专程给何景深让路似地。而雨篷旁边的排水孔像龙头一样喷出水柱,噼噼啪啪地飞流到地上,仿佛刚才一场大雨落幕后的惊魂不定。

 

“何老师!”

 

刚下台阶不久,何景深听见身后的动静。

这动静可不小,回头一看,陈轲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

 

有学生收了伞来扶陈轲,然而陈轲已咬着牙自己爬起来了,一面对身边的学长说谢谢一面拄着直伞站起来,他把直伞撑开,冲到何景深这边来给何景深撑伞,步子明显地瘸了两瘸。

 

他矮,一米六五,刚够上何景深的肩膀,伞柄更是要放得很长才能把何景深罩住。他整个人几乎全浸在斜飞的雨里。伞很大,阴影下两人面对面,竟还能隔着小半步远。陈轲又笑了笑,扯了扯袖子想要掩盖住手腕上的擦伤,露出几小瓣洁白的牙。

 

何景深也笑了一下,目光里的温和却褪了两分,检点地像观察一件错误得好笑的作品:“上哪去学的这些?”

 

陈轲眼睁得大了一些,还没有脱去稚气的目光总是那么无辜,他挠了挠脑勺,手指里勾着的折伞晃来晃去,又听何景深道:“每次见面你都能从台阶上摔下来。第三次了。”

 

再笑了笑,何景深转身便走,陈轲紧赶着撵上来:“何老师!”

 

追着撵着一直到一教学楼,何景深一语不发,陈轲便也没敢说多少话。踏上一教学楼前台阶陈轲被校纪委员给拦住:“同学,伞收一下。”

一教学楼的门庭铺上了暗红色防滑地毯,校纪委员忙着给带伞的同学分发一次性塑料套子。正值上课前夕,学生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竟就这样把人给冲散了。陈轲一面手忙脚乱收拾手里的伞,一面探长脖子往里面望。哪里还有何景深的影子?

 

失落的阴影就像一层云,将他浓浓地罩掩在下面。

 

·

 

一教学楼外的长阶,阶梯两侧是坡状的花坛。九月菊花刚打出花苞,被一场狂雨摧折得七零八落。

陈轲在一教学楼门外坐下,就坐在花坛边,透湿的衣裳下是冷僵的躯体,匆忙赶课的同学鱼贯着从他面前经过。

 

他记得住何景深的课表,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后,今天何景深已经没有课了。他不知道何景深会去到一教学楼里具体哪一个地方。他在大楼下渺小得就像一只蝼蚁,教学楼里四百多间教室近十万平方建筑面积,四通八达到处是出入口,找一个人何其容易。

 

于是落寞地回到宿舍,他洗了澡,换了衣裳。上午第二节没课,舍友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把自己的书本收拾上,连带着他的绘稿和画本,黯淡没落地出门去自习室。

被称作A大新生恋爱宝典的新生白皮书此刻恰巧摊开在他桌上,学长们分享恋爱心得的页码被折了一角。他把这些手段几乎全使唤过了,他在犹豫要不要等中秋节去教工公寓下面许愿点蜡烛。

 

·

 

跟着何景深以前,陈轲每个晚上几乎都在图书馆里过去——占据一个隐蔽的位置,左手是计算机入门课本,右手是建筑学专业书册。他的绘图本也摆在桌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学素描,照着家里留存的一些书稿写写画画。他并没有多余的娱乐,不喜欢和人交流,绘画是他唯一的爱好。

 

正好就是他给何景深送伞这天,这晚上他依然在图书馆自习,曾无意中感觉到有人在身后。阴影恰好落在纸页的边界,注视的目光令他后颈生寒,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做任何事都足够专注和认真,哪怕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他正在临摹伯尼尼的巴贝里尼宫殿外侧造型,修长的铅笔捏在指尖,他时常咬一咬笔头上的橡皮,睫毛下一双透彻的眼眸看着自己创作的作品微笑,仿佛是在与自己孤独的灵魂呓语,对影成双。

 

何景深在他身后站上片刻,大约是不长的半分钟。也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

 

·

 

每一年九月中旬,A大为新生组织转专业资格考试,经由笔试和两轮面试过后成绩优异的新生可以由原专业转往所申请的专业就读。建筑系历来是抢手的香饽饽,几乎年年都有成千上百的学生来争夺转入建筑系就读的资格。

07年A大共计招收本科生七千人,除去三百名建筑系的学生还有六千七百人,六千七百人里就有七百七十二人报名参加建筑系的转专业考试,陈轲也在其中。笔试科目是英语数学和专业素养:徒手绘图及建筑史基础。陈轲笔试成绩全校第一,几乎科科满分,笔试试卷上他所画的素描图甚至被四散传阅当做范本,当然也传到何景深手里面。

 

然而面试很尴尬。

面试刚一上台,陈轲就迎来一阵来自他未来老师们的调笑,台下有老师问:“小朋友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你今年多大呀?”

 

陈轲四处捕捉何景深的身影,仿佛想给自己找到一个暂时的倚靠。毕竟何景深是他唯一一个比较熟识且喜爱的人。然而他失落了,何景深并不在。台下坐的这些人,一板一眼目光如炬的,亦或是戴着面具一样生硬微笑的,他一个个全能叫得上名字,但没有哪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喜悦。

 

十五岁的他尚还没有学会无论何时保持礼貌的笑容,他的目光透露着失落,不安和仓皇。他回答说,我今年十五岁,来自计算机学院软件科学专业。

 

有老师让他在黑板上用粉笔描绘天坛的构造,他照做了,但从没有用过粉笔的他并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水平。

有老师问他新古典主义与旧古典主义的相同和区别,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远远超过他现阶段所有储备的认识。

 

最终他面试成绩第三十六名,综合评分第十二名,理所当然被刷了下来。然而直至如今他都并不清楚,进入面试的五十名考生和学校领导攀得上关系的正好有十一个,这十一个人占据了前十的位置,他们全都知道当天考试会需要用粉笔描图,也全都知道新古典主义与旧古典主义的区别。

 

转专业考试的失利,让陈轲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的未来。

 

他没有家庭可以依靠,母亲当年遗弃他的时候除了一套带不走的房子几乎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后来爷爷病重,那套房子便卖了钱给爷爷治病。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读书,如果自己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那么他的人生将会变得无比沦丧和荒谬。

 

学计算机就学计算机吧。尽管不喜欢,但谁让他高考的时候发高烧少考了几分呢?

 

哦,我们得交代交代这事,高考之前陈轲发烧,转专业考试成绩刚出来,当天晚上陈轲又发烧了。

每到心情无比低落的时候他总是很脆弱,不仅身体也脆弱内心也很脆弱。那天他把自己柜子里珍藏的画本一册册取出来,他数看这些,从初中到大学凝聚他多少心血,就如他的亲人一样熟悉而不舍的珍藏。他知道他将要与它们诀别,以后的他将专心地走在编码和解译的路上,去钻研那些数字,那些逻辑,那些只有计算机才能读懂的语言。

 

“小草儿!楼下有人找你!”舍友老朱抱着篮球跑进宿舍,一进门就刮过来一阵风,那风还夹带着浓烈刺鼻的汗味。陈轲蓦地抬头,找我?

 

老朱大刀阔步地走,路过陈轲身后似乎对陈轲桌上的东西感兴趣——扬了扬下巴对外面:“快去,就下面。舍管让我上来叫你。”

说完这些他就钻进卫生间去了,舍友铁哥儿光着两条肌肉饱满的膀子,从上铺被窝里钻出来,“小草儿你看群里的消息没,明天晚上撸夜串你去不去?”

 

陈轲刚回答一声不去,厕所里爆发出老朱的尖叫:“哪个的臭袜子!”

卫生间的门咣一声被踢开,一双臭袜子从里面飞出来,直接飞到阳台上铁哥儿的洗脸盆里去了。

 

·

 

发烧的陈轲就像干瘪了的草,说不出的柔弱可怜,也不怪舍友会给他取这么个外号。

 

他认识谁呢?谁会来找他呢?他想来想去除了在入学的时候找自己聊过天的辅导员,认识的就只剩下同住一栋楼里的同学。

说起来,他辅导员可总是那么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好像连对他的关心、对他说的那些鼓励的话,也全都是例行公事。辅导员找他谈过话,还会递给他一个潦草地写满工作记录的本子,让他把说的话都写在里面。就像是要拿去应付交差的作业。

辅导员是不会来找他的。

那谁会来找他呢?

 

他揣上饭卡,准备顺便下楼去买点药。

一直这样发烧可不行,他看书都觉得书上的字是花的。他并不知道他发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只喜欢吃菜不吃肉,长时间不锻炼导致的抵抗力低弱进而频繁上呼吸道感染,他也不知道发烧的时候要多喝水多休息。或者说他虽然知道但是他懒得这样去折腾。他只知道布洛芬可以解决他所想要解决的一切问题,不行就再加点散列通。

 

踩着拖鞋下楼,台阶的边缘在哪都快看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烧得有多厉害。他发觉自己手脚都是冰的,冰得发颤,摸了摸额头却摸不出什么分量:头重脚轻,头晕目眩,呼出来的气体都烫得想要冒烟。他得赶紧去弄点药才行,编程作业还没做完呢。

 

下楼,喘着气儿到楼下,他已经把有人找他这事给忘了。

他从舍管的房间外经过,舍管正在窗台后读报纸,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报纸还是一种常见的读物——舍管抬了抬头,也没把他认出来,只觉得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又埋头就着昏暗的桌灯继续读他的报纸。

 

陈轲出了宿舍的门,夜幕初升,大门外台阶下便是飞绕着蛾子的路灯。夜风刮过来,他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活似要昭告谁我陈轲出来了!旋即昏沉沉地往商业街的方向转身。

一脚踏空,身体像一下子失去支撑一样,下一瞬他反应过来然而早已经来不及,他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直跌到低矮台阶的下面,剧烈的疼痛让他半晌也没出声。

 

他眼前转着星星。就像一群飞舞的流萤。

 

他看见前面的宿舍楼亮着成排的灯,他看见路灯下扑闪的蛾子飞起来连成一条条密集的线,他看见花坛边碎落的树叶,他看见路边人来人往,而没有人停下来扶他,不过他摔倒的时候从来是不要人扶的,他自己会扶自己。

 

就像他自己扶着自己走过前半段寂寞无比的人生。

 

他一点点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灰尘,就真的彻底忘掉有人找他这事了。他终于站稳,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路口,再路过两条道,一直走到商业街两层小楼的过廊,二十四小时开张的药铺,他对坐在电脑前玩纸牌的营业员说:“我要一盒布洛芬……要胶囊那种。”

 

营业员丢了只纸盒子出来,他刷了卡,才想起手膀子上蹭破了皮。他看了看破皮的地方,浸出来的血还没有干彻底,一道道像刀刮出来的伤口。所以他又说:“还要个创可贴。”

营业员又丢了只纸盒子出来,莫名地往他身后白了一眼——似乎是发现他后面跟着什么东西。

 

刷卡,读卡机上显示他校园卡的余额,三百三十六,这些钱得一直支撑他到月末。学校给他减免学费,给他助学金,再加上所剩无几的存款,他才可以不用一直勤工俭学,能够挤出一些宝贵的时间用来学习。大学时代的他节约得和别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他对金钱的所有观念在工作后才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具体应该是认识封俊以后,封俊经常给他说,自己挣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能花完是你有本事。

 

走出药店大门,他又打上一个巨大的喷嚏,吸溜一下竟然有鼻涕,他讨厌鼻涕,捏着鼻子擤到下水道里面。迎着夜风他往食堂的方向,今天起床以后他还没怎么吃过东西,他不饿。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

 

他在食堂里洗了手,顺便把伤口也洗了洗。到窗口边要了一碗白米粥,一碟下饭的咸菜,还有一个馒头。他不是吃不起菜,但现在有一些晚了,食堂里都是浮着一层油半温半凉的剩菜,看着就让人倒胃口。端着盘子坐到大堂的空位上。食堂的灯已经灭了一半,周围已没剩几个人影儿。

天窗外头能见到一轮缺月,他歪着脖子望到那里。伤口的疼痛抓过他的思绪,他把衣兜里的创可贴摸出来,撕一张把伤口贴了,又掏出布洛芬,他要就着稀饭吃药。

 

啪地手中的东西被人拍了一下,一板红黄相间的胶囊就这么掉桌上。他抬起头,蓦然看见一个何景深,而何景深对他皱起了眉,放下手里两只煮鸡蛋:“你家里人都怎么教你的?”

 

都是些什么臭习惯?

 

·

 

何景深在他对面坐下,跷着腿,两臂抄在怀里。

陈轲猛一转头,对着地上打了个硕大的喷嚏,连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喷嚏,吸溜着鼻涕转回头来高兴开心却有气无力地:“何老师。您也来吃饭吗?”

 

一张餐巾纸拍他面前。桌上。“我吃过了。”

 

陈轲迟钝地反应过来,拿过纸把鼻涕给擤了。擤了鼻涕纸揉成一团,对着何景深他很自然地笑,即便浑身难受得像要爆炸的火药桶他一样能笑得出来,他说,呆头呆脑地:“哦……”

 

哦。

 

何景深好像捡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又问:“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

 

去医院得多麻烦呀,校医院的医生什么都不会只会让人打针和输液,搞一个大全套半个月生活费就进去了。陈轲抿了抿嘴,手指又摸到布洛芬上面:“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发烧就是睡一觉就好了,感冒是过几天就好了,肚子疼就是拉两天自然就好了。

 

“饭后吃药。”何景深眉头始终都蹙着。

 

陈轲好像才明白似地,手放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去摸餐盘上的竹筷子。

他才发现盘子里多了俩圆润的煮鸡蛋,他不喜欢吃鸡蛋,这蛋哪来的?

 

何景深直白地看他,一脸社区民警查户口的表情:“你今年多大了?”

陈轲答:“15。”

 

“哪儿人?”

“我是A市人,以前在A大附中上学。”

 

“独生子女?”

陈轲点头,“嗯。”

 

这可让何景深很奇怪了。能在全国都排的上号的A大附中读书,还是A市本地人,凭这两点说明家庭条件绝对不差。15岁就能统考上A大,又是独生子女,那说明家里人对孩子的培养应该十分重视。怎么会是这么个没头没脑的德行?

何景深乜见盘子里的蛋,陈轲始终没有半点去碰它的意思:“平时没人管你?”

 

陈轲埋着头,不再看何景深而是专心地吃饭。

 

“爸妈做什么的?”

 

“我是孤儿。”陈轲回答,他舀起一勺粥,平静地看着勺里的东西,就像叙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爸很早就死了。我妈不知道去哪了……也可能我没有妈。没什么印象了。

 

何景深有一阵没话,就这样安静地看他。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一卷)35·尾声之后


六月一日峰会已至尾声。李成同和他的DDH协会提前离场,陈轲参加了半天的高峰研讨会,以未来建筑奖获奖者的身份进行了为期一小时的演讲。下午带着老师逛博物馆,乘坐电车一路从皇居浪到东京塔,又从浅草寺乘坐地铁返程。


傍晚的时候何景深才发现,陈轲一整天都没有摸烟盒出来。

中间几次似乎是要摸,但两手插在裤缝边上,抓得指头都发白,愣是忍了过去——作为代价陈轲一罐罐地喝牛奶,一个下午过去整个人都涨得和易拉罐似的。散发出小牛崽黏糊糊的奶味。

时常揪着眉,眼神飘得像醉了酒。 


“怎么,这就戒了?”地铁车厢里,何景深翘着腿,抄着手对陈轲笑。...

 

六月一日峰会已至尾声。李成同和他的DDH协会提前离场,陈轲参加了半天的高峰研讨会,以未来建筑奖获奖者的身份进行了为期一小时的演讲。下午带着老师逛博物馆,乘坐电车一路从皇居浪到东京塔,又从浅草寺乘坐地铁返程。

 

傍晚的时候何景深才发现,陈轲一整天都没有摸烟盒出来。

中间几次似乎是要摸,但两手插在裤缝边上,抓得指头都发白,愣是忍了过去——作为代价陈轲一罐罐地喝牛奶,一个下午过去整个人都涨得和易拉罐似的。散发出小牛崽黏糊糊的奶味。

时常揪着眉,眼神飘得像醉了酒。 

 

“怎么,这就戒了?”地铁车厢里,何景深翘着腿,抄着手对陈轲笑。

 

刚一阵烟瘾过去,额角还挂着冷汗珠子。陈轲单手拉着横杆,悬吊吊地站着,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能吧……再坚持两天看看。不想让您麻烦。”

 

“我不嫌麻烦。”何景深道。左右的乘客大都在读书或休息,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比陈轲的声音低得多了:“戒了烟你也得过来。你的锻炼计划还在我书桌上放着。”

 

陈轲默了半秒。眉又像麻花那样揪了一下。

点头,小声:“好。”

 

晚饭又是云地集团东京地区公司做东,又吃日料。这回何景深没有再拒绝,甚至主动提出要去吃这顿饭,和陈轲的同事坐上了同一张桌子。

接风的时候无所谓,这次可是庆功宴,他身为随团顾问无论如何也要给陈轲面子。

 

陈轲的下属对他极其礼貌。

 

几个亲近的左右手——邓拓海,王筱,还有直接由陈轲带着的几位技术部门总监,或多或少知道何景深的存在如今总算百闻一见。而这两天何景深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无论言语礼仪,专业素养,任何一丝半缕的举动展现出的气度都足以令人折服。席间有人探听何景深的来历,何景深笑着解释:我是98级A大建筑系本科,06年从P大博士毕业。毕业后一直在A大任教,搞点小研究,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您太谦虚了,听陈总说您可是当年A大的男神,他为了追您可费了不少——”

“怎么说话的,人何教授现在就不男神了吗?瞧你们这一个个两眼放光的。”

 

一片暗暗的嬉笑。

 

“来,我来替大家采访一下何教授,何教授今年贵庚?请问您结婚了吗?”

“36,未婚。”何景深答。保持端正的坐姿两手叠放在腿上,淡而礼貌的笑。

 

一片喔声。大概都有些意外。何景深外表的年龄显然是比36这个数字要年轻许多了——可能顶多30冒个头?

有女员工打起了精神,探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那您有女朋友了吗?”

 

啪地一声剧响,筷子被拍桌上,陈轲冷冷扫了这边一眼。

所有人都是一震。除了何景深。

 

并没有什么妨碍地,何景深笑着回答提问的女员工,肯定的语气:“有。”

 

女孩像是被陈轲给吓着,低着眼不敢抬头。身边有人噤若寒蝉地端坐,也有人暗自对何景深透露出遗憾的眼光。男同事大多闷着头吃东西。一团黑影不知从哪里压下来遮住陈轲阴郁的表情,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筷子,戳起一只仍然蠕动不休的章鱼腿塞进嘴里。

 

邓拓海主动开口圆场。正好服务员推开包间的门进来上菜。伴着一阵合宜的笑声气氛再度欢悦起来。

 

“何老师好温柔哦,能嫁给何老师肯定很幸福。”

“小声点,别老打听人私事。你瞧瞧陈总……”

“你想去挖墙脚做陈总的师娘啊……”

 

·

 

这天晚上,陈轲叩响何景深房间的门。

 

门开了,何景深从里面出来,穿着身宽松的家居服,鼻梁上面并没有架着眼镜,温润的眼、修直的眉,当中似乎少了什么阻碍,更显出多少柔和亲切。

陈轲沏了茶,引着老师到沙发里坐下,然后跪在老师面前。

 

抬眼一笑,旋即又埋下去,“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

何景深手托着腮,也勾着点笑,等着看陈轲给他变花样似的。

 

“今天晚上他们有些喝多了,问了不该问的话。希望您不要介意。我……”

 

何景深道:“没事。”

 

陈轲眼神低晃了一下。

 

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何景深耐心解释:“不要背这种包袱……我和她分开,是很长时间积累下来的问题,当年她走其实一早就有征兆,只是正好碰巧在那个时间。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翻着花样换着法子地开导,然而陈轲至今都以为那是抄袭事件造成的恶果,越劝越能把人劝进死胡同。何景深真是没辙。

 

微叹了一声。“起来说话。”

 

陈轲道:“我,还想求您两件事。”

 

“说吧。”

 

“等您评上博导,我想回来跟着您再读两年书,申请第二个博士学位,然后……”

陈轲跪得很端正,腰背到腿几乎在一条线上,由于紧张他抓着裤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低声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可能,会接受学校的邀请,做A大的兼职特聘教授。成为您的同事。”

 

连呼吸的声音都屏住了。

 

静了一阵。

 

“你不打算做学术,没有回来读书的必要……”

何景深答道,声音尽可能地平和,沉稳,一字一句深思熟虑,像扎在地上般有根可循:“A大圈子小,人际关系复杂,资源也不够丰富。想教书的话,你可以考虑去P大。”

 

陈轲蓦地抬头:“可是您——”

何景深道:“我不一样。”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了条缝,暗黄的灯光透照到窗外,沿着阳台伸向栏杆。夜风一丝丝飘洒在空中,染凉房间里每一寸空间,也染凉陈轲眼中的失落,落叶那般飘散到地上。

 

老师真的是,在这样的事上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明明,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做您的学生,名正言顺叫您一声老师。明明,您也是为了您的老师所以才回来,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您依然没有忘记当年许下的承诺,所以才回来。

 

这样的失落何景深看在眼里,毫无波动。

然而他开口,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态度明显地收退了一些:“三年之内,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要用它吗?”

 

陈轲又攥了把裤腿,攥得生疼,摇头:“不用。”

他不会强求老师答应他任何事。就像老师从来没有真的强求过他。他还没有想好十年后老师一定要还钱给他他该怎么办,但那张欠条下的附加的条件他绝不会用,绝不。

 

“那这样吧。”何景深又道。

 

他在寻找折衷的办法。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容商量,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陈轲,就算陈轲不回来读书这个学生他也打算一直管下去。与此同时他也总是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思考应该如何与陈轲相处。IWTO这两天他看到陈轲足够担当的一面,也看到陈轲的水平和进步。

无论工作还是学业,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给陈轲太多压迫。顺其自然未必不可。

 

但总是有些无奈地:“我给你最多一年时间,读在职博士。工作能忙得过来的话周末回学校呆着,想做什么我帮你,想学什么我也教你。一年以后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二学位,你都到此为止。”

“还是那句话,想好再过来。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不好。”

 

陈轲望着他,微微张嘴,眼中竟有些感激的光亮。

 

“可以了?”何景深问。

 

陈轲点头。“嗯。”

 

“教书的事,我暂且保留意见。一年过后再说。”

 

陈轲再次点头,很开心地笑起来:“嗯!”

 

“那,还有什么事吗?”何景深又问。

 

陈轲摇头。“没有了。谢谢老师。”

于是何景深站起来,拍拍陈轲的肩膀。转身走了。

 

·

 

 

李成同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读书的时候,李成同就似乎很喜欢挑何景深的刺。

 

也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仅仅只为了吸引人注意。在何景深面前他总是更加地高调,尖锐,昂着高高的头颅扬着招摇的尾巴。也似乎只有在何景深低头认输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怜悯的笑容,然而那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又可悲。

 

何景深对这个师兄谈不上喜爱,但也不讨厌。当然他几乎没有讨厌过任何人。黑格尔说存在即是合理,而他认为一切合理的存在应该能够被理解,进而是同情、体谅、以及包容。

这是他待人的几条原则之一,对象包括学生,包括朋友,包括他的同学以及所有认识的人。

 

那年何景深趁着一段长假外出参加环球夏令营,紧接着带队前往南极考察——他是建筑学院的另类,一切与建筑有关无关的活动都可能会有他的影子。那次考察他是队长,过程中偶遇受困的C国国家科考队,他铤身钻进十米深的冰缝中填埋炸药进行爆破,救下整个科考队几十条人命。

在这期间,他的一位师兄给他发去信息,先斩后奏地把他存在办公室电脑里没有加密的设计图稿Copy出去卖了钱,告诉他说一共卖了十万美金,分给他八万——回学校以后他才知道那些作品其实一共被卖了三十万美金,也没怎么在意。李成同得知此事竟主动去给他追回了另二十万,又从里面毫不客气地拿走十万做劳务费。

 

这些钱他一直没用。毕业的时候一部分给了并不差钱的父母,一部分捐了出去。

 

还有件合租公寓的事。当年辗转至P大报到,一位同学领着他找公寓,说一个月1200美金各出一半,合租的同学住了大间何景深住了小间。直到一年以后何景深才知道公寓价格实际是1000美金一个月。

中间的差价最后也是李成同帮他要了回来。当然也抠了劳务费出去。

那时候李成同还邀请他一起同住,甚是热情。何景深往李成同的住所一观,发现那是一栋简约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洋楼里处处洋溢热辣奔放的魔幻主义风格,开轩敞铺地进行各种不可描述的活动,风气之开放简直比远古人类过之不及……且还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只好婉拒。

 

博士毕业前夕正好逢上P大建院招聘教职,导师非常希望推荐何景深留校,然而何景深志不在此,由此机会才落到李成同头上。

 

2011年的春季,陈轲出国以前,何景深帮助陈轲联系导师。当时已经东窗事发,许多旧友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然而各界高校仍有三五朋友发来回信,表示愿意收下陈轲,提供全奖的也不少。李成同也在其列。

 

推荐信拿了一大堆,最后到底去哪,决定是陈轲自己做的。走之前陈轲已经和他处于冷战状态也什么都没告诉他,陈轲到底申请了哪几所学校他也不全知情,两年后他与一位在美执教的朋友联络,才无意中得知陈轲去了美国,活成了某种他意料不到的糟糕样子。

 

·

 

那年圣诞,特伦顿。刚租了公寓把陈轲安顿下来,何景深找到李成同理论。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两个平时勉强不勉强都可以算斯文内敛的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吵架的声音震得木质楼板都在发抖,天花顶上一串串地落下墙灰,昏淡的日光灯摇摇晃晃。一段膨胀的间隙过后李成同放低了语调,原地重重地跺了两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扭眉毛歪嘴声嘶力竭就像一块锯断的木头:“OK我收他过来就是为了羞辱他,就是为了毁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毕业……”

 

忽然何景深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沉重的声音仿佛砸在人心口一般:“再给他一次机会。”

声调一字字高昂,他极少大声说话,那样的声音出自他口中几乎可算是咆哮——“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到责任你是一个优秀的导师。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李成同,他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

 

随后他蹲了下来,攥起何景深的衣领发出那样阴冷的笑,仿佛看到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神明跪倒自己膝下,仿佛看到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在面前顷刻崩塌。

 

你输了。

 

他笑,狰狞地笑,说,垃圾就是垃圾。你为他做的再多,也不过是造就一块更大的垃圾。

你竟然把自己的心血都寄托在这样一块垃圾身上……

 

·

 

交出来吧,把艺术之翼给我。你不配再拥有它。

你已经彻底输了。

 

·

 

尽管如今仍然把李成同当朋友,甚至比一般的朋友更了解彼此的朋友。但因为这些年积压的恩怨,何景深并不会主动去联系李成同,甚至连李成同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作为知道这一段过去的人,陈轲很明白这一点。

 

也所以陈轲并不担心赌约的内容会被泄露。李成同那个傻子,总不会打赌输了还到处去炫耀吧?

 

然而六月二号清晨,从东京回国的临行之前。陈轲赶着有事先一步下楼,某件穿过的外套被他遗落在房间。

何景深临走前来看了一眼。拎起外套兜里落出一只烟盒,烟盒里飘出张纸,打开一看白纸黑字,抬头大字财产交换协议,末尾一大摞刺目的指印和签章。

赌约条款惊心动魄,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薄荷少许姜三片

朽木 第八十八章 敬畏

第八十八章  敬畏

  彩蛋或者老地方吧。

  这一章彻底解开了江遇的心结,可能表达有限,大家凑合看吧。

  江遇从一开始便不是传统意义上讨喜的崽崽,恢复记忆前他也没多乖,所谓的乖巧人设全靠他哥独自撑着,恢复记忆后更是偏执敏感到了极点,乖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祁风允不在意,他虽一直说他弟弟乖巧懂事,但他从不曾想过真的把江遇强硬地管教成乖巧懂事的模样。正如他所说,如果他想让江遇听话他有一万种方法,但他没有用那些方法。从始至终,他的教导都是为了让江遇更好,而不是单纯的让其听话不犯错。

  祁风允从头至尾皆不吝啬付出,亦不吝啬表达,所以他所带出的孩子才会都是一副有恃...

第八十八章  敬畏

  彩蛋或者老地方吧。

  这一章彻底解开了江遇的心结,可能表达有限,大家凑合看吧。

  江遇从一开始便不是传统意义上讨喜的崽崽,恢复记忆前他也没多乖,所谓的乖巧人设全靠他哥独自撑着,恢复记忆后更是偏执敏感到了极点,乖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祁风允不在意,他虽一直说他弟弟乖巧懂事,但他从不曾想过真的把江遇强硬地管教成乖巧懂事的模样。正如他所说,如果他想让江遇听话他有一万种方法,但他没有用那些方法。从始至终,他的教导都是为了让江遇更好,而不是单纯的让其听话不犯错。

  祁风允从头至尾皆不吝啬付出,亦不吝啬表达,所以他所带出的孩子才会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比如阿雪亦比如恢复记忆前的江遇。😄

  大家还记得故事的开头么?凤临城之战。

  所以,写到凤临城就结束了。

  故事已到尾声,大概率会在本月内完结。

  再次感谢大家一路相伴,希望给大家带来了一点快乐。

  

夜过天微白

吾师(第一卷)34·尾声

五月的最后一天,31号。


IWTO第二日主场活动。世界模拟建筑大赛。由IWTO全球房地产联合会主办,下属会员单位捐资赞助,奖池总额高达五十万美金,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设计师汇聚一堂。


当天上午,陈轲按照协议约定临时报名参赛与李成同一决胜负。根据赛程规定,陈轲于主会场增设的15号展厅针对“space&time”设计主题进行全息BIM现场方案构架演示。在四十分钟规定时间内以4D建模形式现场完成规定的设计内容,模拟建设方案从方案构设到项目中后期施工成型的全部过程,所示内容囊括建筑信息模型、土木工程信息化技术、建设工程全局管理等众多学科前沿成果,解答现场评委和...

五月的最后一天,31号。

 

IWTO第二日主场活动。世界模拟建筑大赛。由IWTO全球房地产联合会主办,下属会员单位捐资赞助,奖池总额高达五十万美金,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设计师汇聚一堂。

 

当天上午,陈轲按照协议约定临时报名参赛与李成同一决胜负。根据赛程规定,陈轲于主会场增设的15号展厅针对“space&time”设计主题进行全息BIM现场方案构架演示。在四十分钟规定时间内以4D建模形式现场完成规定的设计内容,模拟建设方案从方案构设到项目中后期施工成型的全部过程,所示内容囊括建筑信息模型、土木工程信息化技术、建设工程全局管理等众多学科前沿成果,解答现场评委和观众提问,赢得满堂喝彩。

 

讲演结束进入为期半天的评审环节,所有相关工作都被严格保密。陈轲走下展台,才发现老师坐在前排的角落,整个身体都几乎埋陷在阴影当中,从某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注视着他。

 

快步走到何景深面前,站定在两步开外,手上还握着讲演使用的多功能电子笔。

 

笑:“老师怎么坐这?”

 

何景深站了起来。

 

就在陈轲的身后,展台上陈轲建造的全息模型仍在低速旋转,投影幕布上显示电脑软件绘制的构图。密集的线状光束从四面八方充溢展厅,幽邃深蓝如海一般。

 

“做得这么好。”

何景深也笑,目光从站台上移转下来。很出乎他的意料了,BIM建模领域他涉足不深,但评价的资格是有的,也知道世界前沿是个什么水准。

“前天遇见李成同,为什么突然取消行程?”

 

这个。当然是……

陈轲埋了眼,一时没想好怎么答。

 

“走吧。先出去。”何景深道,说话的同时走向展厅的大门:“刚才去接了个电话,正巧在外面碰见他,他好像是特地来看你比赛。”

 

陈轲两步跟上:“他——”竟然没亲自上场吗?

 

何景深:“嗯?”

 

“他没有对您说那些不好听的话吧?”

 

“没有。”何景深站了一下:“就打了个招呼。没别的。”

 

·

 

走出展厅与部下会合,陈轲顷刻被包围起来,一边走路一边讨论下午马上要进行的投标工作。

何景深跟在他身后。

 

王筱小声说道:“陈总,刚才比赛有人在下面偷偷录像,好像是李成同那边的人。是何老师发现不对,通知工作人员做了处理。”

 

心头滚过一道热浪,陈轲定了一下。向何景深回头。

何景深露出礼貌的微笑。小事。

 

转眼继续大步走路,陈轲嘴里比着两个单薄微弱的谢字。

自嘲地摇头。

 

走了几步邓拓海问:“诶我说陈总,世贸场馆的投标会我们是真不去了?”

陈轲再次定住,满脸奇怪:“为什么不去?”

 

“可,不是您昨天说的——”

“我昨天说过什么?”陈轲满脸无辜。

 

诸人面面相觑。何景深则兴味地笑了一下。

 

·

 

三十一号日暮黄昏。IWTO二号会场世贸场馆评标结果公布,云地集团控股‘云之翼’设计协会夺取标书引来满座震惊。

 

与此同时,经过整整三轮的评选,陈轲于比赛中现场创作的作品以超乎世人想象的创造力得到与会各国代表赏识,共获得累计46张赞赏票——得到92%与会评委的赞同与首肯。超出比赛第二名、李成同DDH设计协会成员、名为A.W的丹麦籍设计师所投方案足足17票。赢得比赛最高奖项——未来建筑奖。

 

主会场外广场的中央,苍穹白云的见证之下,散场的行人接踵离去留出一片空阔的场地,陈轲单膝跪地将艺术之翼交还到老师手里。

 

“我把它拿回来了。”

“您高兴吗?”

 

笑。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曾做过许许多多的梦。

 

梦见自己踏遍世界的角落——珠穆朗玛峰宏阔的雪顶,撒哈拉沙漠无人的边境,太平洋无垠的海浪当中世界最高的领奖台上。

也梦见自己读完一本书,画完一张图,写一页日记,收获任何一点小小的殊荣。

 

再次拿起这一支笔,看见笔夹上这一片似乎将要飞扬到天际的羽翼,何景深恍惚就记起了什么——那些曾经灿烂的光耀,那些曾经辉煌的梦。不管它们是否随光阴淡去,不管它们是否因岁月褪色,它们终究在那里,曾经在过。

 

正如笔帽上这一环他亲笔题下的刻字:

 

Dreamwalker,The goddess' light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逐梦者,女神的光芒将与你同在。’

 

永不逝去。

 

·

 

而陈轲,他也曾有过他的梦。

这些梦到今天已实现了很多,甚至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高远和闪耀,然而还有更多的梦等着他去追寻——他一直走在人生圆满的路上。

 

直到这一刻,看见老师蹲了下来,托住自己的手将它放在手心。

 

“送给你了。”

“总有一天,它将会以你为荣。”

 

陈轲才恍惚发现,老师真的从没有在乎过这些,这三年里不懈的追索不过圆下又一场梦罢了。

 

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梦。

 

·

 

回顾整个事件,这过去短短两天的时间,何景深似乎真的被蒙在鼓里。

 

从IWTO开幕,到亲眼目睹陈轲参赛,到大奖评选,主会场中央大屏幕惊心动魄的数字像蜗牛一样滞停在平局的局面,又像雨后的笋头一样忽一下拔冲出来陈轲以绝对的优势夺冠,再到艺术之翼终于回到眼前——他始终是这样淡然的神态,站着或坐着,穿着浅灰色西装系着条纹领带,连眉毛指尖都不曾动错一下,对他所面对的每一个人保持微笑。

 

拿回艺术之翼后,陈轲是这样对何景深说的:

 

“没有花钱。一分都没花。我和李Sir打了个赌,他输了,按照约定他无条件还回这支笔。”

“赌注,我拿了点他感兴趣的小东西……这真的不重要。”

 

说这话时两个人并肩走在广场上,往酒店的方向——方才还喧沸的广场此时已几乎空无一人,与会国招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毕竟事情都过去了,何景深也不想折腾着去猜测陈轲到底做了什么,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他应该对陈轲保持信任。

索性把脑子放空一点:“这么自信?”

 

陈轲夹着乖巧的尾巴:“唔,还好。李Sir肯定想不到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广场上晴风贯衣而过,把他的声音吹得干净清朗:“DDH设计协会是我们部门最大的竞争对手和研究对象,我闭着眼睛都能Copy他们所有的方案和架构,他会做出什么东西我用脚趾都能猜出来……咳,不,其实还是很难,嗯,真的很难。能胜出17票全靠运气,嗯,全是运气……”

 

话说。

要是李成同亲自上阵,他还真不能确定这场到底最后谁输谁赢。也没想过万一李成同不拿这场比赛或者投标会做赌,偏要和他丢骰子玩扑克他该怎么办。

然而人脉这种东西,千丝万缕错综复杂。李成同的部下里还真有他的合作伙伴,关键时刻提两句关键的建议完全就可以扭转大局——既不违规也不违法,风险也一直都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能赢就行了。

 

·

 

而关于李成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颁奖典礼过后,陈轲在台下找到李成同拿回艺术之翼,李成同握着笔一时不放,冷声对陈轲说了这样一番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进国际建筑学会——”

“想给何景深翻案,解除他在学会的封杀,这是你唯一的办法——”

“可惜,只要我还在学会一天,国际建筑学会就永远不可能有你这种垃圾的位置。”

 

终于李成同放开了笔,拧着张歪瓜裂枣的脸,攥着咯吱作响的拳头,领着他的随行走了。

 

陈轲大声道:“李Sir。”

 

李成同停了步。有几名随行回过头来。

 

“Thanks for this chance to win ArtWing.and——”

‘谢谢(您给我的)这个赢回艺术之翼的机会,以及——’

 

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李成同的背影,陈轲语气轻松甚至不乏笑意:“I hopeyou will never regret what you said today.”

‘对于今天所说的话,我希望您永远不会为之遗憾和后悔。’

 

背转过身他大步离去,艺术之翼在指尖转一个圈,随着两手揣进裤兜。

 

·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