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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真是搞不懂，长三堂这帮女人到底……”莫远光骂骂咧咧走近白家大宅，刚进客厅就看见路垚正乖巧坐在沙发上，他脑门一突，指着路垚问正在一旁翘着腿看报纸的乔楚生：“他怎么在这儿？”

蒋志卿被乔楚生派人送了回去，路垚乖乖巧巧留下，行李都收拾好，被乔楚生直接差人搬来，对此路垚的解释是乔楚生不救他他就是只能跑路了，跑不跑的活另说，总之东西先收好。对于这一解释乔楚生只冷笑两声，并不多言。

莫三一进门就这么发问，路垚立时就不爽了，他早看这个莫远光不顺眼，更何况还上个月踹屁股之仇，乖乖仔形象立刻抛之脑后：“哎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这儿是你家吗你管的宽呢？”

莫远光这个暴脾气，当场就要干架，他不像乔楚生，身量跟路垚一般高，身板又结识，拎路垚就跟拎鸡崽似的，眼瞅着拳头已经挥起来了，路垚才意识到这玩意儿是要来真的，立刻开始扑腾：“老乔！老乔！你管管你手下！他打我你不管管！”

乔楚生头也不抬：“是我兄弟。”

路垚懵了片刻，闹明白乔楚生意思的时候又气又委屈，“兄弟”二字实在扎心，路垚立刻要打翻醋坛子，于是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心里头和乔楚生赌着气：“行行行，动手，往我脸上招呼，谁不敢动手谁是孙子！”

这算是挑衅莫三爷的男性尊严了，不动手简直不是男人。莫老三拎着路垚衣领子，一拳头眼看就揍上去，实际上他哪能真动手揍路垚，这小子被他四哥护得跟什么似的，动了手四哥怕是要怪他，于是这电光火石间莫远光偷眼去看乔楚生，哪知道乔楚生是当真不拦着，莫远光也闹不清楚乔楚生意思，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打还是不打。

路垚也偷眼去看乔楚生，不看还行看了心里更凉，以往乔楚生从来都护他，他和白幼宁吵架都是拉他的偏架，被惯坏了的路小少爷哪里见过乔楚生这种态度，伤心的不得了，憋着嘴，心理打定主意不吭声，甚至巴不得这莫老三打重些，看他乔楚生心疼不心疼。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只有乔楚生八风不动，看报纸。

还好这时候王妈端了饭菜出来，看了这边剑拔弩张，立刻叫起来：“哎哟！这是做啥子事体呀！吃饭时候，怎么要打架！”她放了饭菜迈着小碎步要过来拉架：“莫老三侬要死哦，楚生少爷在这里，侬也敢动手！”

乔楚生把报纸一放，拍拍衣服站起来：“吃饭。”

路垚与莫远光就坡下驴，立刻扮做乖乖仔，该收拳头收拳头，该理衣服理衣服，彼此互看一眼冷哼一声，见乔楚生冷冰冰目光扫过来，两个戳天大高个一齐装鹌鹑。

王妈便笑，快快乐乐去布菜。

自打乔楚生入主白家，这家里便没有以前那么多规矩，莫老三是顿顿要来蹭饭的，六子也时常来，说是王妈手艺好，王妈做大管家，自然也要一道用饭，如今又多了路垚这一张嘴，王妈也开心的，她巴不得多些人尝尝她厨艺。

大家入席坐定，路垚往桌上一看，竟都是些自己爱吃的菜，咋咋呼呼要动筷子：“哇叉烧炒虾仁，这菜我最喜欢，”他夹了一筷子虾仁进嘴，立刻赞不绝口：“王妈您这厨艺真是绝了，华懋饭店不请您当主厨那是他们损失！”

他在这儿眉飞色舞夸张的很，恨不得把王妈哄上天，莫远光立刻看透他这些小九九，气哼哼也夹了一筷子叉烧炒虾仁，进嘴时候皱了下眉：“做甜了。”

王妈正被哄得开心，连莫远光发出对她厨艺的质疑都没生气：“楚生少爷让做的甜口，奇怪了，楚生少爷十多年不吃甜口，现在倒改了口味。”

乔楚生剔了下眉峰，没说话。

路垚眼珠子咕噜一转：“王妈，这一桌子菜都是老乔……”

“闭嘴，吃饭。”乔楚生凶巴巴。

路垚乖乖给嘴巴上拉链，但瞧他那样子，吃一顿饭恨不得唱着歌吃完，实在是很碍眼。

王妈不在意小年轻这些有的没的，见他们吃的开心，自己当然也开心，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莫老三侬一进门吵吵嚷嚷啥子事体呀，又讲长三堂长三堂，这种事哪能大声嚷嚷的？”

莫老三听了赔笑，便把今日来龙去脉讲一遍。本不是什么大事，长三堂有个叫问红的姑娘，原和老三要好，但这几日劲头上了，竟缠着老三要替她赎身娶了她，赎身老三答应爽快，娶她这一桩事是万万不能，哪成想问红带着几个小姐妹直接追去了堂口，问红缠着他，另几个还去问堂口里的伙计乔四爷近来怎么不再去长三堂了，小伙计年轻，哪见过这种场面，臊得要钻地缝。

“侬是不晓得，那几个姐儿差点把堂口搞成蜘蛛精洞，真是要命。”莫老三抱怨：“要不是四哥立了规矩不胡乱动武，这几个姐儿早被我扔出去，哪里要受这样的纠缠。”

王妈嘴快，她看戏看得快乐，插嘴说道：“哎呀，话不是你这样说的呀，美人毕竟爱英雄呢。”

这话叫莫老三听笑了，他正咬着一颗虾，支支吾吾道：“咱们这样的，也算英雄？”

“㑚这样的，㑚哪样的？”王妈剜了莫老三一眼：“嗳，道上混的怎么了？阿拉看整个申城也没啥子人能比楚生少爷英雄，前些天阿拉早头出门买菜还听几个小赤佬讲呢，说楚生少爷城门上挂人头……”

“王妈。”乔楚生打断她：“饭桌上别说这些。不干净。”

王妈历来是不怕的，白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也没见她认真怕过白老爷子，她扁扁嘴：“怎么啦，阿拉说这些坏侬胃口呀？阿拉看侬也没恰几口饭呀，迟早饿死算。”她瞪了乔楚生一眼，伸手替乔楚生盛汤：“暖胃的，多喝些个。”又继续说道：“有啥子不干净的呢？”

“乱世里头，天下人哪个干净？”王妈上了年纪，又在白家帮佣这些年，什么世事不清楚，乌烟瘴气早看惯，倒越说越有理起来：“就拿路小公子来讲，他就干净么？”

路垚是真没想到这一把火还能烧到自己头上，他正忙着吃毛蟹，嘴里还叼着蟹腿，也要张嘴反驳：“我怎么了？我家读书人，世代簪缨，怎么绕到我头上来了？”

王妈冷笑：“哟，世代簪缨了不起，豪门大户了不起，真当王妈年纪大糊涂喽？豪门贵户用的不是民脂？琉璃珠瓦用的不是民膏？良田美地侵的不是庄稼户的土地？百多个佣人看不惯的就搞死，草菅的不是人命？侬几个哥哥北平城里做官，哪个手里没见过血？拿着这样的钱供侬读个书回来，和阿拉讲世代簪缨？”

这一串炮仗一样的话放出来，竟叫路垚涨的满脸通红：“不是，道理不能这么讲……”

“道理不这么讲要怎么讲？侬出身好便是干净，阿拉楚生少爷……”

“王妈。”乔楚生语气沉了沉：“吃饭。”

王妈见乔楚生隐有些动怒，仍是有些忿忿：“不讲就不讲，只是这样的世道里本就没有干净的人，谁身上没有罪？太平盛世还能讲讲黑白，这么个乌七八糟的世道，能论对错已然是了不起，阿拉王妈无所谓，一把年纪人生活透，就见不得你乔楚生作践自己！”

王妈碗一放：“气饱了！”说完离了席。

莫远光目瞪口呆，这怎么是个这样的发展。

乔楚生头疼，指着莫远光：“三哥，哄哄王妈去，要不然今晚王妈给你碗里下毒。”

莫远光应了声，立刻追上去。

路垚望着这一桌子菜，顿觉索然无味，王妈的话一下一下扎着他，那些事儿是他这个无比聪明的大脑从未想过的，他是家世注定了他看世人要分三六九等，也要分清世间黑白，他康桥也读了法律，自然知道这世上的对错。

但如今竟觉当真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说不上来。

他看了眼乔楚生，乔楚生脸色不好，扶着桌子站起来也要离席，于是方才种种被路垚一下子抛在脑后，路垚一把抓住乔楚生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回房间。”乔楚生挣了挣，没挣开：“你在白家大宅里就是安全的，不必跟着我。”

“不行，你压根没吃几口。”路垚抓住乔楚生的手腕就没打算放。

“我还真能饿死自己不成。”乔楚生冷哼一声，用上了几分力，硬是把路垚的爪子拽了下来。

“不行，”路垚立刻撒娇，爪子刚被拽下又攀上去：“我害怕，那群外国佬可太凶了随时能要我命，我太害怕了。”

乔楚生心软了软，一时没动，任由路垚拉扯着：“做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现在玩脱了知道怕了？”一提起这事儿乔楚生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路三土真是嫌命太长。”

路垚扁着嘴：“我怎么会嫌命长！我我我，我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打死也不敢这么干呀！”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乔楚生，眼珠子圆溜溜的，就差挤出两滴泪，这一副样子谁见了不心疼，更何况乔楚生。

乔楚生叹了口气，认认真真望着他：“我会帮你摆平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路垚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谁攥了一把。

乔楚生从来都是这样。

路垚忽然觉得羞愧、忽然觉得难堪，忽然觉得难以自处。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叫乔楚生看不清他表情，站起来推着乔楚生往楼上走：“好好好，我不怕，有你在我怎么都不会怕。”

“你快去休息，我去熬粥。”

“……下次不用叫王妈做这么甜的菜了，我换口味了，也不爱吃甜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