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反折柳
“时太原王天柱大将军尔朱荣在并汾,湛奉明帝密敕往而视之。宴后,荣与心腹道:‘此子肖叱奴。’叱奴乃鲜卑旧言,谓狼也。上党王元天穆乃荣之义弟,对曰:‘何此言,朝廷如中空。服于朝,困兽矣。’荣曰:‘叱奴虽伤,困而尤斗。’”
——《北史拾遗·性品·其三》
其六·所思在远道
深秋时节,天空高远,一轮澄黄的日头正吊在半空,摇摇往西边挪去。这慵懒温热的光转进城西一座府邸的屋里,慢慢爬上地上的席垫,最后停在一个紫衣男人的背上。光从斜后方打来,将他的眼睛照成了茶汤般的浅琥珀色,却达不到他的眼底。
这男人对面是一道厚厚的纱制帘幕,后面坐着一位衣着端庄雅致的年轻女子。而中间的主位上的帷幄,与间隔的竹帘也都放了下来。只能从布幔与竹片的缝隙中,隐约看到一个穿白衣的人影,倚着凭几勉强坐起身来。
那人影刚抬手想说话,就先被一阵咳嗽声给噎住了。一旁跪立的蜷发人影,赶忙过去帮他顺气。
见主人如此,紫衣客人的动作却仍不十分客气。他似乎是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也不跪坐,直接盘起腿,用手指玩弄起前面案几上的茶杯。他将手指戳到茶汤中搅动,用的力很大,压得杯盏的一边都翘起来,茶汤倾出来,流得一案几都是。
那茶汤顺着案几的腿流到了地上,蜿蜒着,形成了一滩。
紫衣客人看着那滩水,嘿嘿笑了一下,抬起眼睛,从眉毛下面往主位上看去:“侄儿看过太后陛下,就奉命赶来拜看小叔父。”他一面说着一面却把眼睛转向了对面的女子,“敢问王妃,小叔父近日如何了?”
女子并不急着答,反而很是周道的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女。本来站在一旁,不敢行动的侍女,此时才颔首一礼,躬身上前,收拾好了案几,又奉上新茶。此时女子才微微一笑,端起自己案几上的茶汤抿了一口。
“汝南王还是不喜欢喝茶,”她点点头放下杯盏,抬眼平视着对方,“可惜二郎他风寒未愈,不能陪你饮酒了。”说着她转头往主位上看去。帘幕后的白色人影也顺势抬起手来,冲元悦做了一个歉意安抚的动作。
元悦一只手杵在地上,斜坐着,另一只手则翘起小拇指搔了搔顶上的头发。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小叔父的底子怕没这么弱吧?”他收起搔头的手,转而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一二三…歇息了有五天了吧?太后陛下,至尊也都送过药,还咳成这幅样子?”
王令媛低低头:“以前底子是好,可经了与葛贼的白牛逻之战,到底留下病根。”她抚一抚袖子,轻轻叹一口气:“经不住这样折腾了。”元悦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直起身子,翘着小拇指与食指往主位上一指:“那王妃还能容我小叔父身边那个……”
说到这他自己捂嘴先笑起来,手再一转,冲王令媛竖起拇指:“王妃可真是贤惠大度。”他头一句已十分失礼,下一句却更突然急转。
“若是……”他比着大指姆,眼睛眯起来,“……小叔父借口养病,和他那个小美人到外面快活……王妃还能如此?”他瞳孔在光影的作用下,乍一看竟像猫似的缩成一条细缝。
敛袖一笑,王令媛听了抬起头来:“当朝太尉的称赞,媛娘恐怕担不起。”她仍是直视着元悦,语气间没有一丝变化:“即侄儿如此心切,不妨掀开帘子探一探你叔父,也好叫太后陛下放心。”说着站起身,从帘幕后面走了出来,亲自将主位上的竹帘掀至一半。
元悦眼光一闪,也站起身来:“太后陛下厚爱,进升太尉的这一年,侄儿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又半分松懈。”他走到主位前接过王令媛手中的帘子:“还请王妃多多见谅呐。”
略一低头,王令媛往里进了三步。她冲元悦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将后面的帷幄也掀了一半。
帷幄内本就昏暗,四角却偏还燃着刺鼻的安息香,就更绕得人视线模糊。只见正中一个白衣身影卧在厚厚的床褥间,正背过身去咳着,一头半束的长发已经被咳得散下来,将眉眼遮掩住。
但就算如此他撑在外侧的手底下,依旧按着一支暗色的横笛。
而刚刚的那个蜷发身影,正背着他们给对方顺气。
元悦皱了皱眉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挥了几下,终于从竹帘里收回身子。
他手向后一伸立刻就有随从奉上一块沾了花露的帕子。元悦将帕子挤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反叠过来,擦了擦手。
他一面擦着,一面往大屋外面走去。见他准备离开,王令媛也放下帷幄退出来,缓了几步跟上去。元悦擦着手,侧过身子冲她呵呵一笑:“王妃留步,您还要照顾小叔父呢。”说着用大指姆与手掌掐着帕子挥了挥,又转过身。
可他刚踏出一步,眼神就又凝在了地上,紧接着脚尖就转往了别的方向。
“啧啧啧,你看我就是……”他看着地上还没有干透的水渍,砸砸舌头。“不喜欢喝茶汤。”说着竟蹲下身去,用手指沾了水,放在眼前捻了捻,然后一口舔了干净。
他杵着膝盖又看了一会儿水渍,突然用手里的帕子擦起来:“水洒在地上,不管怎么掩盖,总会有痕迹。”他一面擦着,一面又转头对王令媛一笑:“迟早——会被人发现。”说着不经意露出一对尖得惊人的虎牙。
说完他也不转身告辞,竟当着主人家的面,直接去了。
王令媛站着没有动,她等元悦走远了,才微一摆袖子,垂了垂眉 。
而一旁侍立的侍女们却不用她吩咐,快而静地收妥房内器物,齐齐退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主座的竹帘后发出一阵响动。一个仆役从里低头退了出来,胡人蜷曲的头发下却压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他朝王令媛一礼:“夫人。”
不等他开口,王令媛便缓缓回道:“按今日实情细报殿下即可,去吧。”
来人又是一礼,低首称喏。续而快步往书房,从夹墙里出去了。
“阿姊。”这时从帷幄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掀开了竹帘。一个人影走了出来,眼神沉静,神态风姿像足了元湛,声音却沙而暗哑:“元悦是在诈我们。”王令媛本来正凝神想着什么,听到他说话却突然笑起来。
她回过头,朝对方走近:“我还以为是哪个在拉破风箱。你呀散了头发,神情一静就与你阿兄十足的像,就是这声音,实在是……” 元瑾听了,捏了捏自己的脖子,摆了摆头:“我哪里知道,突然就变得如此了。”说着颇为懊恼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将散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往上一撩。
王令媛却伸出手在他头上一揉,将对方的头发又揉散了。
“……七阿姊!”元瑾奋力用双手捂住自己脑袋。
广阳王妃却在那里感叹:“小三郎,竟也将为男子了啊。”元瑾听了,用他的“破风箱”在那里“轰隆轰隆”地抗议:“什么叫‘也’——阿兄都不会这样揉我的头了!”
见把元瑾逼得把他兄长都抬了出来,王令媛才收了手。她转身握了握自己的手,垂眼一笑,轻轻叹道:“现在,也只得我与你这般玩笑了。”元瑾听了皱起眉,扒开头发去看她,刚想说一句什么,就被房外侍女的通传声打断了。
“太夫人到——”
王令媛一听忙敛了神色往门口去迎。而元瑾则整了衣襟,又回到竹帘后面主位的帷幄中。门外传来一阵沉柔低语,片刻后又传来随侍们称应的声音,紧接着纷叠的脚步声就往前院退去。
一支脚轻轻迈入大屋。
来人未饰珠宝,只一对珍珠耳坠,穿素色广袖衫并同色长裙。一双眼睛润而亮,看不出年纪,头发却已经花白。王令媛一见她便喊一声“母亲”拜倒在地。
“七娘起来吧,”王夫人将王令媛扶起,接着走到竹帘前,却并不进去探视。她轻轻抚一抚帘子:“二郎今日好些了么?”王令媛答道:“今日已能起身,只刚刚待客累着了,刚歇下。”
王夫人拍拍王令媛的手,走到一旁。她指着案几边正温茶的炉子:“茶可清音,关键之时嗓子要护好。”王令媛听了点点头,先扶王夫人坐下,又小心翼翼地奉了一盏茶到竹帘后。
等她再出来时,王夫人正从对面的客座上收回目光。她冲王令媛缓缓一笑:“既然二郎已经好些,那我便回去了。”王令媛忙追上去:“母亲,媛娘奉您回西院。”王夫人却握住她的手,又轻轻一拍:“不必了,你也好好休息。”说着便转身要走,走到一半,却又回身。
她微微垂眉,笑容温柔:“七娘,你也不要太担心二郎了。”
八百里外的晋阳城却与洛阳不同。
已经西垂的太阳竟还黄辣辣地晒着,显出几分夏日的意思。风吹得干而高,将驿馆树上已经枯黄的叶子远远地送走。这叶子随风飘荡,一连在空中辗转,绕过走廊,最后竟一头扎进了大屋的西间。
不等叶子落下,它就被人用两指一夹,续而放到眼前,翻动打量。
“更正服。”隔着竹帘,从屋子的正间传来元湛淡淡的声音。同时还有梳子一下一下梳顺头发的嘁嚓声。萨摩多罗用手玩着叶子,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看正间的动静。
隔了一会,响起有人上前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回禀:“殿下到了北镇,不若还是穿褶袴?汉人的衣冠恐怕……”梳子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衣服的唏嗦声。元湛似乎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但对方还是把话说全了:“北镇对汉毕竟有深怨。”
元湛没有答他。
正间还是一阵簌簌簌的梳发声。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梳子被扣在案几上的嗑忒声。
微微偏过头,萨摩多罗见正间久没有再传出声响,不由得身子又往前进了些。他略低了眉眼,往竹帘缝隙间看去。元湛正垂着眼睛,将头发高高束起,一绾一卷,固作汉式的发髻。
等发髻定了,他将手放在跪坐弯曲的双膝上,眼睛向上一抬,盯住铜镜中低头侍立的人影。元湛缓缓开口,慢慢问道:“大魏天子姓氏为何?”镜中的四郎将头低得更低,喏喏地答:“元。”
似乎是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元湛勾起嘴角:“高祖之前?”
四郎又答:“拓跋。”
“为何改易姓氏?”元湛眼睛又往上一抬。
躬身一辑,四郎答道:“大魏皇室乃轩辕之后。高祖迁都洛阳,以为元始,志在一统,是以为姓。”元湛听了,轻笑一声,一摆袖子:“哪里有什么鲜卑之俗,汉人之服。”他站起身来:“只有我大魏衣冠。”
他转身对着四郎站定:“取本王的武弁大冠,金剑紫绶。”
四郎应声去了。
片刻后又一阵响动,接着是扣带磕踏扣紧的一声。
萨摩多罗在竹帘另一边挑眉,续而一笑。他一把将树叶抓在手里,朝正屋扬声:“殿下正装,可否容小人一饱眼福啊。”竹帘另一边没有回声,却缓缓响起一阵脚步。萨摩多罗仰头听了,又忙道:“留步留步,我挑了竹帘看就行。”说着用手指扒住竹帘缝隙,往下一拉。
却遇上元湛往这边看来的目光。
阳光恰好打了进来,将他的目光熏染,似乎成了某种带着温度的琥珀色。元湛逆光站着,整个人似乎都陷在强烈的光芒之中,却没有一丝撼动。他的面孔仍然沉浸在阴影里,含混不清,只嘴角依稀有一丝笑意。
他看了萨摩多罗一眼,续而抬腿转身,正要往房外去。刚迈了几步,却又笑着回首,朝对方伸出手:“——还不跟上?”
萨摩多罗的瞳孔一点一点缩了起来。
他微睁眼睛,死死盯住元湛。
而对方见他如此,却轻轻摇了摇头,笑意更深。元湛在门口顿了顿,轻轻昂起头,接着迈出房门,脚步毫无迟疑。萨摩多罗还是盯着他,就连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也还是直直地盯着。
半响,萨摩多罗才缓缓眨了眨眼睛,又一点一点地撤回目光。他低头垂眼,视线落在地上的一块光上。突然他扶额阖眼,哈哈笑了起来。蜷曲的头发从他指尖泻下,挡住了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半狭着,睫毛微微的翕动,却掩不住里面突然大炙的光。
他抬起眼,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门外康大和九娘子正朝院门外看着,都抱着手。“中原衣冠终是华正,”康大视线犹在门外,“昔时,汉 始使散骑饰冠,群臣见散骑服华美,遂争作散骑。”九娘子轻笑一声:“神龟初年,我也曾随王兄到过大魏朝廷,却也不见如此。”她转头瞥一眼跟出来的萨摩多罗:“——可见,衣要靠脸呐。”
萨摩多罗却一脸正肃,他并没有留意对方正在聊什么,而是急急走了出去。在与康大和九娘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神色一凛。
“……我找到那个人了。”
康大与九娘子一听,对视一眼,都蹙起眉来。但康大的眉随即又舒开,他用目光追过去,语音微微上挑:“送你花的那个?”九娘子见他二人如此,眉头拧得更紧,“十年前的旧事记到现在,”她眼神凝下来,“说了多少遍,不要牵涉太深,不要牵涉太深,就是不听。”
此时萨摩多罗却抬起手来,背着身,冲他们摆了摆。
九娘子只得叹息。
大宴将开,博陵郡公府邸门前却是肃穆。
迎接的仪仗已经简化过,只留了一对前导和押衙的骑卫。两队骑兵在大门两侧列开,执着旌旗。他们都穿着重甲,配长刀。旌旗张在风里,绷出一种咧咧的声响。马匹也因此躁动,在原地不安地踏着腿。
远处隐隐显出一队旌旗,只十余人。
先行的,是似收束起的伞盖样的仪仗物。两边是穿褶袴执旌旗的王府护卫,之后押队的也是一组,元湛被他们围在中间。萨摩多罗与商队诸人遥遥跟在他身后,身子都立直了。
而萨摩多罗目不斜视,目光总若隐若无地落在元湛身上。
公府的人一看到先行的伞盖物,便吹响了一支小号。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走了出来。他虬须束发,却穿了一身黑色的圆领袍。这人缓缓走到大门中央,开步等待。
马匹又动起来,牵引得盔甲上的铁片与刀鞘不住摩擦,发出刺啦声。
元湛走到队前却不再骑马。
他在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就下了马,缓步走入军阵之中。只见他在高竖的矛槊间穿梭,沉然不动。一身正红的大衣将森寒的兵刃映得血红,贴金的剑柄与环带轻微地碰触,随着脚步发出磕踏的轻响。头上饰着貂尾的黑色重冠却稳稳地戴着,没有一丝偏颇。
马匹静下来,铁皮与刀鞘也不再摩挲。门口立着的人推出笑意,慢慢迎了上去。
他辑手一礼:“并州刺史元天穆拜见广阳王。”
接着他向前抬手示意,“大将军备了宴席,正等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