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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吹》【历史权谋·湛萨】卷三·两向波 章十四·行行重行行


“节闵帝初,齐献武高欢为勃海王,拥渤海太守元朗为帝,讨尔朱兆。入洛,高欢废帝于崇训佛寺。又立平阳王修,是为孝武帝。帝既失位,乃赋诗曰:‘朱门久可患,紫极非情玩。颠覆立可待,一年三易换。时运正如此,唯有修真观。’”

——《北史拾遗·时政·其二十九》

 

      其十四·行行重行行

 

     细细的叶芽从枝桠上冒出来, 一小簇一小簇地攀上去。一片连起来就形成浅浅一团轻轻晃动的青色烟雾。雨点一滴一滴地从天上坠下来,不大,轻轻落在叶芽尖儿上,那尖头颤了颤,反回来,弹得雨点上下一摆,又顺着竖直的叶声落下去。

 

       永宁寺塔在层层枝桠后面绰绰地立着。

 

      它那灿灿的金色都被遮掩了,一点一点地隐在了升腾移走的云气里。

     只有那早晨的钟声还远远传来,一波一波地荡开,在洛阳城上空回响。

 

     元湛临窗坐着,一架高高架起的屏风,却将窗外的景色隔去一半。

 

      他倚着靠几坐在床榻上,手扶着一旁的凭几,左边是一张小案,上面层层叠叠搁着一摞书卷。将肩上裘制钟衣又拢了拢,他将铜质手炉取过来捂在手里,轻轻叹出一口气。像是牵动了什么,他猛地弓起身子,用手捂住嘴,重重地咳起来。

 

       在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中,仆役在门口通传:“大丞相至——”

 

       “咳…咳咳咳咳咳….”听了通传,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按住小案就要起身去迎。没等他从床榻上起来,来人就几步疾走了过来,将他扶住。那人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士深公何须与贺六浑多礼。”

     

       抬手止住对方,元湛还是将辑礼行全了。

       他缓缓抬起头来:“丞相总领百僚,又贵为渤海王,湛自当辑手。” 

       对方眼光一动,眼窝处阴影深深却掩不住精光。他将元湛扶立在床上,理理衣襟,往后再退三步,竟一下俯身拜在地上。元湛眉毛一沉,起身下床去拦,却又重重咳了起来。

 

      “咳咳,丞相这是何必……”他一面别过头去咳嗽,一面扶起高欢。

        一下抓住元湛双臂,高欢却不起来。

      “贺六浑有一事拜求士深公应允。”

 

        用袖子掩住口鼻,元湛勉力压住咳嗽,哑声问道:“丞相请说……”他说着手上还是使力将高欢拉起,“……湛,恭听。”看着对方,眼睛更亮起来,高欢缓缓一点头,随着元湛的手劲站了起来。起到一半,他却突然轻晃了一下,连带着元湛也向前一倾。

 

       但随即他便右脚轻轻一压立定,将元湛也扶了回来。他撑着元湛往床榻处走去:“此番前来……”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元湛眼睛,“贺六浑是想请士深公承担太尉,总摄天下兵马。”

 

        身形一顿,元湛轻轻喘息着。他将袖子从面上放了下来,转过眼睛去与高欢对视:“…承什么…?”对方听了笑起来,一字一顿重复道:“太,尉。”退了一步,元湛抬手就要拜下,却被高欢中途抓着臂膀死死撑住。

 

       他只得躬着身子,深深颔首:“渤海王为使持节大都督,都督中外诸军事,湛位轻才薄,恐承不起三公高位。”高欢摆一摆手,却仍由他佝偻着身子:“诶,士深公过谦了。现宗室诸王中,也只有公堪承此位了。”

   

       元湛仍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口气没喘匀呛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止住咳喘:“……咳,宗室中比湛更近者,尚有汝南王悦……他在肃宗朝就承过太尉公,是高祖孝文皇帝之孙,世宗宣武皇帝之子……”


       一把将元湛扶起来,高欢微蹙着眉。他看住元湛:“士深公这是怎么了?”接着双手在对方肩膀上一握:“…元悦在太原王入洛后就南奔萧梁。兆贼弑君后,梁帝立他为伪主,图谋大位,永熙元年十二月已被陛下处刑。”

       

       眼睛一顿,元湛缓缓抬起头来:“……已经死了?”

 

       拍一拍肩膀,高欢又扶着对方往床榻走去。他笑着摇摇头:“这都永熙三年了……士深公一定是太过劳累了。”眼睛转一转,元湛抬一抬手:“蒙丞相不弃,擢湛为司州牧,又兼河南尹,总治京畿……”他没说完话就被高欢接过去:“士深公治这二十郡一百二十一县,诚是耗尽心血,风政无人不嘉。”

 

       说着他抓住元湛右手,话锋又转回来:“所以这太尉非士深公莫属。”

       微睁了眼睛,元湛看着高欢,视线却有些恍惚。

      “…城阳王……城阳王元徽乃景穆皇帝之曾孙,敬宗年承侍中,大司马,升太尉位,总领内外。”

 

      高欢歪过头,眯起眼来:“…士深公确是太过劳累了……元徽在兆贼入洛时弃孝庄皇帝不顾,纵马带金银出城,被乱兵截杀于城外。”他看着元湛:“若不是当年元徽匹夫构陷广阳忠武王,士深公岂会败于白牛逻,衣衫褴褛,一路乞食,三月方归。”

 

      元湛的瞳孔缩了缩,眼睛眯起来:“…构陷?……忠武王?”

      点一点头,高欢盯着元湛双目:“没错…..元徽构陷了忠武王。”

     低头,轻轻晃一晃脑袋,元湛眯起眼看向窗外:“……是我记错了?”

 

      顿了顿高欢侧头低声去问一旁侍立的仆役,他眼里的光沉下去:“你家殿下……”那人一身黑衣,微蹙着眉,辑手拜下:“禀大丞相,每到春秋天气阴雨转寒,殿下的旧伤就会复发。一直烧着,人不免糊涂。”

 

     他头低低伏在地上:“万请大丞相宽容。”

 

      眯着眼,高欢长长地喔了一声。他拍一拍对方肩膀:“那你们可要好好侍奉士深公,”接着转过头去看立在床边的元湛,“他可是大魏的——顶梁国柱。” 说完笑着走到元湛身后,他在对方肩上重重一握。

 

      “那么,这件事,士深公,我们就说定了。”


       转过身,元湛又躬下腰去。

      但不等他开口,就被高欢在肩上沉沉一压:“千骑冲困,舞退尔朱,明光殿里递膀挡刀——这北镇诸军,朝中百僚,谁人不识广阳王之神勇忠义。除士深公外,谁人能外得朔北六镇器望,内抚朝中宗室文武之心?”

 

       低低呼着气,元湛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跪下去,伏在地上:“…湛,心力已竭……实恐无法胜任。”

       头却抬着,没有磕下去。

 

       轻笑一声,高欢缓缓将手收了回来。他笑着转过身去:“借用士深公之声名器望而已,公就当是为大魏尽最后一丝力吧。”

 

      广阳王府外的丞相府车马已经侯了许久。

 

      见高欢走了出来,几个侍从跟着一个戴金冠的少年一起迎了上去。他们跟随在高欢后面,将他围住。那少年朝高欢一礼,低声问道:“父亲,广阳王如何?”高欢转过头看他,轻轻一捋眉毛,接着手指一弹:“大郎啊,他恐怕是病入膏肓咯。”

 

      少年听了不动神色,目光却沉了沉。他低头一礼,从高欢身边退开,跟在对方身后。在转身之时又深深看了一眼广阳王府邸门口的匾额和两边列开的旌旗。半响,他却笑起来,眼睛缓缓一眯,手上的车帘也落下去。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咚咚咚,咚咚咚——

     却是永宁寺里的钟又响了。

 

    城西的一间寺庙外,人群正熙熙攘攘地走着。

 

   不少人手里都奉着香油,或是手里携着布施供养的花果。只有一个人两手空空的在山门外站着,一动不动。他后面的马却不时踏一踏步子,甩甩头,喷出一口白气。

 

      院外清扫的沙门停了手里的扫帚,用袖口拭一拭头上的汗。这是个上了年纪的沙门,他的须髯都白了,垂拂在胸前。他抬起头来,看看对面那个盯着寺内高塔动也不动的人,嘿嘿一笑。

 

     老沙门将扫帚收了,倚在山门前的柳树上。

     他双手合十,朝对方走去。

    发了细细嫩芽的柳枝正在他身后轻轻拂动。

 

   “郎君,”他悄声唤道,“因何在此淹滞不归?”

 

      对方生得很高,一头蜷曲的长发束在脑后。他亦双手合十回礼:“…..烦沙门特来问询了。”老沙门眯起眼睛笑起来,手中念珠轻转:“郎君想问什么?”那人眼光缓缓一沉,手上合十礼却没有放下去。“还请老沙门一解,”他轻轻低下头,“这几天常梦见‘鹿王本生’……求教有何寓意。”

 

      老沙门微微睁了眼睛,哦了一声,手上念珠停下来。

 

      他看着对方:“是《六度集经》中的哪一篇?”没有说话,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开口:“布施度无极。”看着他,老沙门也静了一会儿才出声,却是颂偈:“郎君知否…世间无数苦,诸行无……”

 

     但不等他问完,面前那人却突然抬头,将他止住了。

 

     那人定定看了他半响,眼睛亮得可怕,却乍然牵起马回身离去。这高挑男子轻轻笑起来, 蜷曲的头发在他肩上耸动:“……我怎么会问他…”

 

      “——心有挂碍……有挂碍故,常怀恐惧,及颠倒梦想,不得涅槃。”

 

     几坊之外的广阳王府邸。

     大屋内。

     元湛正拜伏下去,额头贴着地面。

 

     他面前是禁中的内侍。那内侍正扶住他,附到他耳边:“至尊知殿下心意……略阳公宇文泰已允自关西出兵,与陛下呼应,誓讨高欢。”说着内侍将一束书卷轻轻放到他手中:“密敕!还请殿下奉交五千重骑信符,以效大魏。”

 

      双手接过书卷,元湛将它捧着举过头顶,头也抬了起来。

     却又咳喘着重重拜下:“咳,湛…咳咳咳,嘶…..”

     头磕在地上:“……不负皇命。”

 

      跪伏在后面的黑衣仆从此时立起身来,他走到前面,将内侍与元湛轻轻隔开了。他抬手朝对方一礼:“…我家另一位郎君现不在府中。还请暂先回转,不刻便将信符,密呈禁中。”

 

       内侍点一点头,起身去了。

 

       仆从反身将元湛扶起来,他皱着眉:“殿下……”元湛却抬起手:“四郎……心里的话,不要说出来。”他在四郎的撑持下站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过身看对方:“倒是你——”手在对方肩膀上一拍:“堂堂从五品的司州司马,怎么还穿得像我旧时府中库直。”

 

      “殿下!”四郎眉毛又紧了些,“病成这般,却还拿我说笑。”

      他扶着元湛正往床榻走去,门外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这声音又急又重,由远及近,带起的人声一波落下去,一波又起来。接着就是大屋外廊上仆役们叠起来小跑的声音。通传也到了,还是平平拖长了尾调,只是第一个字却有些颤颤的撕破了嗓子:“……二 !二郎君回来了!….”

 

      “二郎君至——”

 

     刚要坐下,元湛撑着四郎的手臂却顿住了。眼睛微睁,他缓缓抬头看向门口:“…怎,怎么……回来了?”这时候门也乍然一下拉开了,光投进来,接着是一个穿着黑色褶袴的瘦高男子。那男子立在门口,仓惶一顾,等再看回来时,却见元湛被四郎扶着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眯起眼睛,元湛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男子,眼神有些游移:“…阿瑾?”

 

     男子听了,猛然一震,双腿一曲跪在地上,双手拢住他的双腿:“…….阿兄!阿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尾音都哑了。元湛将四郎扶持的手轻轻推开,他抓住对方手臂:“阿瑾!”接着手上使劲往上一扶,却扶不起来。

 

       元瑾抬起头来。

 

       这张面孔看得让人有些眼熟。他蹙着眉,却并不影响眉宇间的疏朗。鼻子很高,嘴唇略略有些薄。但眼睛却最好看,那眼角线条蜿蜒,在最末处又迤逦地微微一勾。

 

     眼里的光清而透亮,此刻正凝在一起,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剑。

 

     手上动作停下来,元湛看着元瑾。四郎也在旁边看得一怔,续而他又笑开:“…小郎君真是长大了!”接着去帮元湛一起扶元瑾:“小郎君快起来,地上凉。”元瑾却一压他的手,急急唤一声:“四郎!”

 

      瞳孔微动,眼里的光慢慢滑下来。

 

      元湛看住元瑾,却半响才开得了口:“……阿瑾…怎么了?”

 

      血丝渐渐绷起来,元瑾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母亲!母亲去了!”

 

      身子慢慢向前倾斜,接着往侧边一倒,又挣扎立住,元湛几乎跌下去。他攀住元瑾肩膀,窒息一般抬起头去吸气。咳嗽声雷鸣一般从胸腔里滚出来,一道接着一道。咳到一半,却乍然止住。

 

      元湛用手狠狠压住了自己的口鼻。

 

      手指缝隙间是咬得发颤的牙,苍白的唇与一道涓涓的血。

 

    “阿兄!”瞳孔一缩,元瑾双手抓住兄长双肩,将他扶住。

 

      一抬手,元湛将他轻轻挡开了。他伸出手指去擦唇角挂着的血珠:“……不小心咬破了,不碍事。”说着他借着元瑾的肩膀站起来,定定转身,往书房走去。四郎和元瑾忙起来去扶他,却被他止在后面。元湛轻轻侧头,眼睛看向元瑾:“阿瑾,”他语调异常平静,“还有什么?”

       

       双手僵在空中,元瑾笑起来,他看着元湛,摇摇头。

 

      “没了,阿兄。没了,就这些。”

      

       元湛却猛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臂,那手在抖:“……说!”

 

      还是摇头,元瑾含泪看着自己的兄长,一直在摇头。默了片刻,元湛点点头:“……好,好…你当阿兄受不住是么?”他声音很轻,到了最后却猛然一震,手撑在膝盖上重重咳起来。眼里的光仓惶地从一边换到另一边,元瑾颤着去捞住元湛倾倒的身体。

 

       他一靠近却被元湛牢牢抓住了。

 

       眼里充血,元湛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他,双手攥着他的衣襟:“......说啊,你倒是说啊!”低喝声连着咳嗽滚出来,胸腔发出一阵轰鸣。元瑾看着元湛勉力撑在空中摇摇欲坠的身子,连忙伸手扶住:“…七…七阿姊与我送母亲南归江左......”

 

     对方开了口,元湛手也松了。他喘着气向后退了一步,挣开元瑾的搀扶。抬手止住四郎,他身子跌了一下,却又直直地立起。元湛撑着,慢慢走到床榻边,倚着床沿坐下了。

 

       “……途径东梁州…”

 

       瞳孔一缩,元湛抬起头来,他盯着元瑾:“你们遇上叛乱的流贼了!?”

 

      阖上眼睛,元瑾抬起头,泪还是一点一滴从眼角沁出来:“……七阿姊为护依附我们而行的乡民,立于篷车顶上,帅府兵一百与流贼战。射尽箭矢,又取横刀,砍至卷刃,再握匕首——至力竭,杀尽流贼两百八十人。”

 

     四郎缓缓向前:“那……七娘子她……”

 

     元瑾抬手用袖子一抹泪水:“……七阿姊现在北巴西郡……”

 

   “只世间再不得见‘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阿姊她的……左手……动不了了。”

 

       闭上眼睛。

 

      又睁开。

 

      元湛笑起来。

 

      他冲元瑾挥挥手,音调很柔:“……你看阿兄这不也没事么。行了,跟四郎下去,好好休息吧。”接着他又转向四郎,话语平顺至极:“之后你嘱咐下去,明日起府中一切依照孝礼一律裹素服白,各坊戒杀生。本王要斋戒三月,沐手抄经,为太夫人守…咳,咳咳咳咳——”

 

      说到这里,话音连着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散在空中。

 

     又落到衣襟上。

 

     咚咚咚,咚咚咚——

 

     这时候却从远处遥遥传来了永宁寺的钟声,天已暮了。

 

  “——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帝登凌雲台望火,遣南阳王宝炬、录尚书长孙稚将羽林一千救赴火所,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於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

 

《洛阳伽蓝记·卷一·城内·永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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