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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
Otts. 2019-10-18





       

清晨,天色仍未彻底亮起,阳光被蔓延的雾气隔绝在外,空气潮湿而寒冷。冰冻三尺的季节,泥土凝结成冰,又反反复复地融化。满地支离破碎的裂痕。

卡西米尔的冬天,向来如此。

她从树林中走过,踩碎一地落叶,清脆的沙沙声。鹿角上一片水泽,大概是沾染了雨雾的湿气。

早上的卡西米尔森林永远都是静的,只有她一个人在森林中行走,能陪伴她的只有头顶偶尔飞过的飞鸟。森林寂寥而荒凉。不见光明。

如同她的心。

她爬上高大的水杉树,拣了一条平坦的树枝坐下。漆黑的天幕上,大颗星星宛若摔碎的钻石。触手可及。

她曾经无数次和他行走在这片星海之下,他的手温热而柔软。脑海中他的身影从未散去。她仍然记得他的笑颜。记忆里的他是爱笑的,笑容明快,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欣喜。

他身上的温暖,强而有力。有力到可以把所有黑暗连根拔出。

但是所有的过往,刹那间烟消云散。仅仅是那一瞬,值得铭记一生。而所谓的永恒,却在下一秒终止。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时间永远停止在了那一刻。

长河不曾停止奔腾,四季轮回从不停歇,时间长河凶猛地从她身边冲刷而过。但是指针的刻度再未向前延伸分毫。

她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他,但是每当她伸手想要抓住他时,只触到了一片虚无。

她蜷缩在星空之下,漆黑双眼在夜色之中仍然明亮。仿佛随时会有泪水滴下。

 

“我这样想念你。”






PO.1 过去



Our fingers, hearts, oh so entwined.

我们十指连心,如此缠绕。




1

       

爱琳小时候很不喜欢“守林人”组织。

加入了“守林人”,意味着她要全身心地守护这片森林,然而她并不喜欢被这样的规则所束缚。

她喜欢的是在坐在树顶上吹风,她将头向后仰去,享受风撩起发丝的感觉,抑或是爬到瀑布顶上看日出,以及在夜晚数星星,数到沉沉睡去。

简单的娱乐,就能让她感受到无限自由。

但是由于父母已经是“守林人”的一员,她便也无理由拒绝加入。

父母总说:“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守护的意义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收到她第一把弓弩的时候,那时候她七岁。

在她的记忆里,父母是严格的,在他们眼中,一切都不比守护森林更重要。这是他们的准则,也是底线。

她开始学习射击,最开始,连弓弦都还拉不动。手指常常被坚硬的弓弦勒伤。后来,这些变成伤疤,标志着她的身份,守林人。

“手端平。眼睛向前看。不要急躁。”父亲是个慢性子,说话慢腾腾,永远一副不紧不慢的神情,教她射箭的时候,也显得很耐心。

“爱琳,想好你的箭会落在哪里,再放弦。”

弓弩对于女孩来说不是太便利的武器,然而父母也没有让她选择别的。至于原因,她从来不知。

每天八个小时的练习,她常常累到眼前发黑,然而训练的强度只增不减。她抗议过,父母永远只是那一句话:“学会怎么保护自己才最重要。”

“为什么?”年少的她,已经学会了倔强。

“迟早有一天,你需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疾苦。”

那时候的爱琳显然对这句话不怎么敏感,大概是她尚未懂得苦难的含义。

“加入守林人,就意味着守护,这是我们一直所遵循的。”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很郑重。

爱琳抬头看着他们,浅棕色双眼里还满是懵懂。

训练之余,她最喜欢的就是去拜访祖母。

祖母并不是她真正的祖母。祖母实际上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是全村人都尊敬的老人。她慈爱,坚韧,温和,喜欢孩子,尤其是爱琳。

或许是加入了“守林人”的缘故,爱琳显得有些早熟,眉眼里总有一分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祖母总是说:“爱琳,怎么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呢?小姑娘要多笑笑,才会好看。”

她噘着嘴说:“祖母,我一点也不喜欢训练,我只喜欢在森林里玩。我好想念和祖母去森林散步的时候。”

是的,几年前,祖母常常带着她去森林里玩,在溪水边摸小鱼,或是爬树,摘下满手的野果。自从开始学习箭术,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少。

“爱琳,你长大了,该学习一些东西了。”

“长大就要承担更多吗?”

“我想是的。”祖母摸了摸爱琳的头。祖母的手很厚很宽,拍人的时候很舒服。

“……那我不希望长大。”

“孩子都会长大的,爱琳也是。”

“不管,我永远都是祖母的小孩子。”

祖母笑了笑,将她抱到膝上,哼起歌谣。

 

守林人不怎么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的确,孩提时代的回忆是快乐的,那些快乐刻骨铭心,随之而来的痛苦也更加深重。那些过往过于尖锐,深深浅浅地刺着心口。

手中的弓弩已经有些年头了,掉漆,凹痕,无不彰显着它曾身经百战。她抬头,夜幕降临,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光。她的脸庞映在漆黑的玻璃窗上,她看见自己,似乎仍未发生变化。

时间不曾在她的身上流逝。

她将弓弩拆开,零件依次排好,用柔软的布擦去灰尘,再一个个重新组装。

旁人无法理解她这样爱惜自己的武器,但她仍然坚持着去做,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整把弓弩显得并不破旧,只不过有了太多岁月的痕迹。

准备停当,她将弓弩放在枕边,关掉灯,躺到床上,看着窗外的灯火。

她蜷缩着身体。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安全。

这是多年的习惯。




2

       

爱琳身边的同龄女孩大都在享受生活,即便是在天灾和矿石病肆虐的泰拉大陆,他们仍然有很多接触美好的机会。

只不过她不能再有。

爸爸妈妈死了。就在她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

那一天,为了清剿来自乌萨斯的入侵者,两人带着小队一路追赶,最后反被包围。

十三人的队伍,仅有一人生还。

就是爱琳。

族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成堆尸体旁边。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伤感的神情,双目中唯有茫然无措。

一直回到村庄,她都不曾开口说话或者哭泣。旁人都觉得她是被吓坏了。

清晨,父母下葬,当棺椁置入土壤时,她突然猛扑上去,族人慌忙拦住她。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执着地要接近那两只巨大的木棺。到最后,她哭得昏了过去。

醒来时,父母已经变为了两座矮矮的墓堆。

他们被葬在一片盆地之中,那里是村子的墓地。无数森林的守护者沉睡于此。

她躺在墓碑边,没有恐惧,只觉得静。

她慢慢开始接受,父母已经不在的事实。

他们只留给了爱琳一样东西——一把崭新的弓弩。父母承诺过会送爱琳一把当做生日礼物。

她抚摸着弓弩,这把弩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原先她使用的是木制的,树脂的芳香尚未散去,是她喜欢的森林气息。而这一把显得危险而陌生。铁质的弩身冰凉坚硬,如同它锋芒毕露的样子。

毫无疑问,这种武器是用来杀人的。

爱琳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寂灭。

那之后,能够陪伴她的,除了森林,就只有寂灭。

她手提弓弩在森林里穿行,觉得身体沉重,像是树木从四面八方倒塌压在她的身上一样的沉重,几乎是要拖拽着才能前行。

她忽然懂了,父母曾经说的那句话。

“迟早有一天,你需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疾苦。”

刹那之间,她只剩自己了。

她抬起头,枯叶从树顶缓缓飘落。落在地上时,没有声音。

冬天来了。

 

祖母在几个月后病逝了。爱琳从未觉得如此孤独过。

训练时不会有这种情绪,精神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她无从顾及其他。直到从训练中停歇,疲惫传遍全身,她才会有些许寂寞感。

同族的同龄孩子大多已经离开森林去卡西米尔城内谋生了。唯有她,依旧带着“守林人”小队,驻守在广袤的森林中。不曾离开。

 

她遇见他是十二岁。

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雨水密集。闪电划过,夜空亮如白昼,随后炸雷惊响,让人心惊肉跳。她在森林中飞快奔跑,追赶着偷猎者。

说实话,她曾经怨恨过这片森林。若不是为了它,她又怎会失去一切。但是祖母教过她,应当聆听森林的声音。

他们是属于森林的,保护它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与责任。凭借这一似乎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强撑着独自走过了漫长岁月。

现在,她决定守护森林,也是守护自己。

已经入夜,再加之不时响起的闷雷声音,她难以分辨偷猎者的位置,只能粗略判断他们在斜前方。她试着放了一箭,却并未听到任何动静,大约没有射中谁。

在追踪的途中,她还必须保持隐蔽,她不确定自己能敌得过对方的一整只队伍。

她躲入了灌木丛中匍匐前进,树叶刮擦着她的皮肤。雨水流入眼睛,难以视物。头顶滚过闷雷的声响,她用力地擦去眼中的雨水,隐约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就在不远处。

她立刻起身追上前去,小腿上却传来撕裂的痛感。她摔倒在地,疼痛似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一般,瞬间抽走她的气力,痛到视线模糊。她抬手扼住喉咙,生生咽下已经涌至嘴边的尖叫。

不能暴露自己。

等到痛楚稍稍退去,她方才有力气过转头检查伤势。捕兽夹的尖齿已经嵌入腿肚,鲜血缓慢流淌。她忍着疼去掰开捕兽夹,难以想象她用了多大力气,手心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拿出了随身带着的绷带包裹伤口,绷带因雨水浸泡已变得湿漉漉的。她拖着受伤的腿缓慢前进,步伐不再稳健。她离村子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她不知道是否能在倒下之前回去。

她一瘸一拐地行走,雨仍未停下,衣物早已湿透。她觉得冷,寒意渗入骨髓。创口疼到麻木,几近失去感知能力,仅靠着意识勉强支撑。

她跨过一截断木,脚下踩空,她在发出尖叫前已跌下了山坡。




3 

       

意识重新凝聚,五感正在缓慢恢复。她只觉得眼皮发沉,肌肉的酸疼未曾缓解,头也在隐隐作痛。她努力睁开双眼,刺眼的光照射进眼睛内。她慌忙眯起双眼,等到适应光线时,才发现那是从窗口漏出的阳光。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舒适而干燥,不再有难以忍受的湿气,她将脸埋入被子中。

她猛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勉力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她身处一间小木屋里,她所处的卧室很空,仅放了一张床和一只矮桌,矮桌上是她的寂灭。

当她思考这是哪里的时候,门被推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推门而入。

他眼神淡漠地看了一眼爱琳,他的皮肤是少见的灰蓝色,脸上生长着鳞片。从小生活在森林里的爱琳尚未见过这样的人。

“你醒了。”他冲她点点头。

她警觉地看着他,手下意识地紧攥成拳。他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将她的手拉了过去。

“你干什么?”她抽回了手臂。

“你受伤了。”他一发力,又将她拽了回来。他拆去缠在她手心上的纱布,露出伤口。伤口已经收敛,周边皮肤发红,有些发炎。

“可能会有些疼。”他咕哝着,开始为她涂抹药膏。他的手势很轻,只是偶尔会有一阵轻微的麻痛。爱琳察觉到他身上有很淡很淡的薰衣草香。她不禁好奇,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花香味呢。

处理停当,他拿出新的一卷纱布,包扎好伤口。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的棕色双目不曾离开过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戒备,但在那之下,还有一丝属于孩童的神采,那种茫然,略带恐惧的神采。不明显,但他看得到。

他没有多话,把药品收了起来,爱琳寻思着她是不是该先开口。

“你是谁?”她这么问。

“叫我哈伦。”他走向窗边。

“这是哪里?”

“我的家。昨夜我在山脚发现了你,你处于昏迷状态,失血过多,并且受凉,状态很不好。如果没有人捡到你,你可能就没命了。”

听到这,她下意识地蜷起了身子。

“没有点生存技巧,还是不要在雨夜出来冒险了,小鹿。”

“谁有你说的那么不识好歹?”爱琳怒了,“还有,我不叫小鹿,我叫爱琳。”

哈伦转头看了看她,眼神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你就是这么感谢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她悄悄白了他一眼:“……谢谢你救了我。”

“没什么。”他耸了耸肩,“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那么狼狈。”

“我在追偷猎者。”她简短地回答。

“哦?你是守林人组织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常常在这附近遇见他们。”

“这样啊……”她沉默,躺了下去,再次将脸埋入被子之中。

“怎么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低地说:“头痛……”

他抚上她的额头,她察觉到他的指尖有些冰凉。

“唔,你在发烧。”他站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淡淡的花香味,杯子里漂着一两枝薰衣草。

“恢复之前,还是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吧,小鹿。”

“……我叫爱琳。”

“爱琳。”




4

      

她走到庭院中,院子里满是薰衣草,空气中淡淡的芬芳。如同他身上的气味。

他端来两杯薰衣草茶,放在院中的桌子上。

她回头,他已经走至了她的身边,他将一枝薰衣草别在她的发丝之间。这一亲密的动作让她心里一惊,下意识退后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爱琳这样漂亮,笑起来是不是会更好看。”

 

很奇怪,爱琳不是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尤其是在失去双亲之后。族人也感受到了,原本童真的她突然脱去了稚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已经变为成熟稳重的人。她学会了用怀疑来拒绝别人的接近。

偏偏这一次,她在他面前丝毫没有表露出戒备。

或许是因为他那双冰蓝色的双眼无形中打破了她的防线。很难不承认,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她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明星一般。

他是温厚的,总是眉目温和地注视她。即使是她那样孤僻的人,在他面前仍然无法摆出冰封的表情。

自从家人离开之后,她重新找回了那些缺失的美好。

她还从未来过森林这一边,这里没有太多高大的树木,宽阔的草坪占据了大部分土地。哈伦带她去散步,他采一朵花放在她的鹿角上,对她露出微笑。

对爱琳来说,仅仅是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也足够欢悦。

她注视着身边的哈伦,他微微合着眼,睫毛垂下,在脸颊上留下阴影。他是好看的少年。

那一天,哈伦带她去湖边玩耍。雨后的空气凛冽而清新,水天一色,这样美丽的景色在卡西米尔森林以外是见不到的。

她脱去鞋袜,踩入湖水之中,浪花冲刷着小腿肚,水滴溅起,落在衣角。她发出细碎笑声,被搅动湖水的声响所淹没。哈伦看着她在水中嬉戏。

她忽然停了下来,凝望着远方,太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湖面泛着金光,一群飞鸟从天空飞过,大块白云缓缓浮动。遥远的水天连接之处,有一条渔船正在航行。

她静止在了那里,一直等到晚霞逐渐黯淡下去。哈伦站了起来,脱下外套披到她的身上。

“晚上会冷的。”

“谢谢。”她低声说。

“你看起来很难过。”

“什么?”她抬起头。

“你的眼睛是灰的。”哈伦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那是因为生命中的光明,注定缺失。

她这样想。但是她没有回答。眼前的少年,或许不明白她的苦难。

“即使说了,你不会懂,那我还不如不说。”

他笑了,面前的少女,很特别。

哈伦是明朗的,和她不一样。

他或许是对的,她看起来总是那样伤感。而哈伦,就如同一道永不熄灭的火焰一般。

为什么他能那样直接看透她,为何只有他能看穿她坚不可摧的背后,是脆弱。

不自觉间,她被吸引了。

 

四天后,爱琳回到了村庄。

族人很惊讶她平安无事,那一夜的暴雨导致作战实在是太过危险,小队中有一个人至今仍然不知下落。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爬上阁楼,那里有一扇窗,可以爬到楼顶。

她向北方远眺,她心想是否还能见到哈伦。

想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会牵挂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呢。

可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来哈伦。她能感受到,心底有一扇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哈伦在家门口种了很多薰衣草,风一吹,奇异的芳香飘向各处。爱琳问他为什么养薰衣草,他说这种花好养,不需要顾及太多。等秋天来临,他便把花朵收割。只是他不曾出售这些花朵,也没有特别的用处,只是晒干之后囤积在地下室里。

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花香,他的身体上也是,终年被清甜气息围绕。

后来,他时常前去爱琳的家,在她家门口放一盆薰衣草。偶尔,他会多停留一会,躲在树上看她。

那时候,他的脸上就会有一些少见的阴霾。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一定会转身离开,不再去见薰衣花丛,也不去见那个少年。

最后顶多就是他们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那样的结局会很好。




5

某个日记本里的片段:

 

       

“我遇见她,是在我杀死第一个人的第二天。

“我的生活,早已被血腥气息沾染透了。

“十四岁那年,我被迫杀了第一个人,或许从那时开始,血腥气味就注定如同卡西米尔的雨水一样困扰着我。或许我的灵魂也早已有了这样的气息。

“我是杀手。我的生存手段卑劣低等。拿钱,替人消灾,就这样。

“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是骑士营里的某个高管,在我弄清楚他到底和雇主有什么恩怨之前,他已经死在了我的刀下。从他断气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成为一个杀手。无法摆脱。

“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我长久地躲避在森林里,只有为了完成任务的时候才会离开。

“那一天清晨,没有任务需要完成,我顺着河流游泳,一直游到森林的另一边。河水很冷,累到全身的肌肉都酸软无力。我找到一块草坪,太阳逐渐晒干身上的水滴。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遇见她。

“她有一双好看的鹿角,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是金色的。我看见她时,她正在练习射击。她小心翼翼地拉满弦,手指轻微抖动,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她回头对两个大人微笑。那时候她的笑容是洋溢着光彩的,掷地有声。

“……很可爱。

“不知不觉间,我坐在树上看了她一个下午。

“后来,我经常在森林里偶遇她。她是那样纯洁而美丽,从小与杀手打交道的我从未见过那样无暇的人,她与我大相径庭。收割了无数生灵的我,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她的责任是守护,而我是杀戮。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时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我不知沾染了鲜血的它们还能握住什么。

“如果在杀死第一个人之前遇到她会不会好很多呢?

“有人说,泥土可以吸收血液的气味。

“我把花园打扫了一下,种了很多薰衣草,我期望泥土和花草的气息可以掩盖身上的血腥味道。

“每天清晨都起来为薰衣草浇水,我想着或许能有一天她经过这里时会发现这片花田,她应该会为这些花朵的美丽惊叹。如果我告诉她这是我为她准备的花园,她会不会很高兴呢?

“为了她,我还专门学了射击。这样当我们坐下来的时候,不会无话可聊。

“是的,原先我只用匕首杀人,匕首的使用不需要什么技巧,对于杀手来说也更容易藏匿。我能非常精细地控制力度,确保现场不会太过惨烈从而暴露自己。现在有很多人选择铳械或是法术,但是正是依靠着这样传统老旧的方法,我才能平安无事,直到现在。

“当她出来练习箭术的时候,我也跟着学。

“乐此不疲。

“可是在那不久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

“过了近一个月,我才又遇见她。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嘴唇爆皮,不知遭遇了什么。

“我注意到,比起四处探险,她开始喜欢爬到树顶远眺了,她看起来比以往安静了很多,笑容变得稀少,甚至有时候会落泪。

“但她不曾拭去泪滴,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

“每当那时候,我都无比希望能够走到她的身边。

“但我不曾那样做过。毕竟我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长久以来,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远远地看着她,我没有勇气和她搭话。身为杀手,不可以随便接触太多的人。以及,我只可能为她的生活带来威胁。

“可是我还是想接近她。我时常幻想她身上是否会有树叶的苦涩芬芳。那是我喜欢的气味。

“世事无常,世间的巧合太多,我没有料到我们能有相识的契机。

“那天晚上,我打猎归来,在山脚遇见了受伤昏迷的她。

“她的左腿上满是血迹,似乎是被捕兽夹一类的东西伤到,伤口经雨水浸泡已经开始发炎。我把她带了回去,为她处理了伤口。她一直在发烧,我整夜没睡,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她总是有间歇性的颤抖,只要轻轻抚一下她的脸颊,她就会安静下来。

“直到后半夜,她的呼吸逐渐均匀,我知道她已经进入睡眠。我借着月色偷偷看她,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我又一次想到,如果自己不曾是一个杀手就好了。

“清晨,她醒了。她说她叫爱琳。我没有告诉她,我早已在很久以前无意识听到了。

“我骗了她,我说自己是佣兵,在此停留。而她似乎没有怀疑。出乎意料的是,她比想象中的要好接近一些。她看起来是眉目冷淡,但她时常露出微笑。她的笑容有些稀薄,略显得僵硬,但还是很美。

“如同花园中的薰衣草一样。

“我被她吸引到了。

“……不自觉地想要留在她的身边。”




6

      

爱琳察觉到,哈伦身上有种若即若离的气质。

他总是一副很神秘的样子,那副温和的表面下藏着一些她不知道的事物。她始终看不透他。可是他看起来却很坦诚,虽然可能是因为她本就没什么好骗的。

心中的顾忌,都在看见他的双眼时瓦解。

哈伦经常注意到爱琳总是几乎是面贴面地盯着他。他问她:“看什么呢?”她总是低头浅浅一笑,不作回答。

若有什么比得上他的眼睛,应该只有星辰了吧。

 

冬季过去,春天重新回到卡西米尔森林。万物总是在一夜之间恢复生机,原本枯黄色的土地次日清晨就已经遍布绿色嫩芽。世界的苏醒如此之快。

“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好。”她喃喃自语。

他们逐渐习惯一起结伴在森林中游荡,她喜欢这样的日子。有他在身边,她不再觉得孤寂。

童真的本性显露。她从山顶跑向山底,迎面的风吹拂着头发,重重踩过地面,坠落的花瓣被惊动起来飘飞,被风吹到遥远的树冠之上。她的面色常常因为兴奋和欢愉而透出粉红。

“让我们去看日出。”她这样说。弯弯曲曲的长河尽头,一轮红日渐渐显现,河水被晕染成橙红色,泛起昏黄光芒。偶尔有游鱼猛然跃出水面。她的表情格外虔诚,仿佛正在向朝霞祈祷一般。她伸出手,霞光从指缝中穿过,在脸上投下阴影。

春天的卡西米尔森林是五彩斑斓的,浓绿之中遍布鲜艳花朵。她最喜欢的是白色樱花,她常常折下花朵别在发丝之间。她带着他躺在堆积的落花之中,甜香扑鼻而来。她只觉得平静。像是时间自此凝滞。

他们习惯走上半天的路程去山野之外的城市,那里拥有喧嚣的世俗气息。经常消磨大半天的时间,惊叹于森林外的新奇事物,眼里的光芒轮转。

她偶尔向他讲述自己的过往,那些时候,她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那是泪水反射出的光线。

可是提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语气不曾悲伤。

“我想我已经有了勇气去守护。”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会忘记自己是个杀手。

只有夜晚各自回家互相道别后,他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他方才才会重拾杀手的身份。

在夜里,鼻腔内的血腥气息从未逝去。他本质上仍然是行走在刀尖上的刺客,这一点从始至终没有改变。

可为什么一到她面前就变成了普通的少年了呢。

 

某一天夜里,哈伦吹熄蜡烛,正要睡觉,窗户咔哒作响,随后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爱琳不知什么时候翻了窗进来。

她说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从傍晚一直到次日清早,十多个小时的时间都只有她一个人,她需要陪伴。那似乎是某种感情上的饥渴,她过早地失去了拥有感情的机会。

他们之间的聊天向来滔滔不绝,花鸟鱼虫皆能成为他们的话题。他觉得倦了,爬上床睡去。半夜醒来,发现她仍在这里。她睡在他的身边,脸颊藏在棉被之中,呼吸声温柔到难以察觉。细密睫毛微微颤动。发丝在枕头上划出好看的弧线。

窗外皎洁的月光,笼罩他们的年少。

 

如果可以,守林人一定要竭尽全力让时间推回到那些时日。

离开卡西米尔之后,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两年过去,七百多天的光阴,她不曾找到他,也不曾泯灭心中的仇恨。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时间仍然停留在她的故乡被摧毁的那一刻。

她蜷缩在床上,难以入睡。很久以前,那个少年睡在她的身边,背对着她。他的背影看起来永远是那样坚实,那是她渴望能够依靠一生的。

 

如今一切逝去。悄无声息。




7

      

“来吧,哈伦,跟着我来。”

少女对他低语,纤细的指尖拉起他的手。夜色浓重,雨声嘈杂,仅靠着她来带路。道路狭窄,树叶不时刮过皮肤,飞虫常常撞在脸上。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忽然豁然开朗,赫然是一片被水杉树围绕的湖泊。雨滴落在水中溅起水花,湖面上的月色轻轻抖动。她提起裙摆,踩入水中。 

他心里难免惊惧,心脏剧烈跳动,而她的笑容依旧明朗。

“害怕了吗?”

十指贴合,她的手心很温暖。

 

他们都是寡言的少年,无论在哪里都是孤身一人。但是他们却和彼此格外亲密,他们是对方仅有的伙伴。

她说,我们一起去看雪。

卡西米尔的雪是落寞的。天色阴沉,听不见雪花融入泥土的声音。她对着冰凉的手轻轻呵气,将脸颊藏入柔软的围巾当中。

湖泊已被冰冻,昨夜下过一场雨,她踏上冰面,她仿佛走在天空之中。

“哈伦,跟着我来。”

她在冰面上起舞。埃拉菲亚族的舞蹈绮丽而优雅,但是她舞出来的时候,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忧伤。

当然,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她的灵魂自由而叛逆,充满年少的桀骜。她的眼睛里从不会缺少倔强。或许是因为提前经受了太多苦难,她才变得如此坚强。

她似乎总是勇敢的,面对自然拥有敬畏,但从不胆怯,或许是因为她早已与自然融为了一体。

 

他依然是刀尖舔血的杀手。那一天,他去乌萨斯境内刺杀一个商人。被目标提前发觉,那是一场激战。

他的手臂被刺伤,留下深长伤口。他骗她是打猎时候弄伤的。她一边帮他换药一边嗔怪他:“怎么那么不小心。”

“唔,谁知道你们森林里的动物那么凶猛。”

“再弄伤我可不帮你了哦。”

“好,好。当做报答,我教你一招怎么样。”

“什么?”

“来吧,向我出击。”

她犹豫了一下,搞不懂他想干什么,于是象征性地向他击打了一下。触碰到他之前,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矮下身子,伸腿将她绊倒。她发出尖叫,在她摔倒之前,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扶了起来。

“这一招很好用的……别像我一样狼狈。”

“讨厌。”她推开了他。

 

那天,她再次翻入他的家,可是她不在。

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他会因任务而迟归,可是那一次,直到深夜,他还未出现。

她等得累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门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门口。他看见伏在桌上熟睡的爱琳,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可他却又缩了回来,只是从床上拾起毯子盖在她的身上。

随后,他斜倚在门框上。黑暗中,他的目光阴郁,如同雨水浇灌出的霉菌一般失意。

她突然惊醒,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他。

“你回来啦。”

他却退后一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你怎么了?”

“不要靠近我。”他低声说。

“发生什么了?”她裹着毯子,又向他靠近了一步,他又后退一步,退出了屋子。

“以后,不要找我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她注意到他一直死死抓着小臂,“你又把自己弄伤了吗?”她趁他不备跨至他的面前,将他的手臂拽了过来。

手臂上一条骇人的伤口,显然他没有仔细包扎,伤口里满是灰尘。裂口边缘,有一些黑色碎片,像是某种物体的结晶。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被他推开。

“你看到了。我以后是感染者了。在我身边,你也会得这种病的。”黑暗中,他的眼神很悲伤。

“我不在乎。”她镇定地说。

“可我在乎。”

他转过身去蹲下身,泪水已经快要流淌出,他不愿让她看见。

“哈伦。”她从身后抱住了他,“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是时候让我来帮助你了。

“一切都会好的。”

她的身体很温暖。

“你看,黎明到来了。”




8

某个日记本里的片段:

 

      

“我们之间从来不缺少谎言。

“至少我已经对她说了很多谎,而她是否对我说过,那不是很重要。

“成为了杀手,就注定要抛弃很多东西,感情,人际交往,所有的一切。我不能够去拥有。

“可能是上天注定要我遇见她,要我克服这些困境。为了掩饰身份,我不得不说谎。我知道,从第一个谎言起,我就没有回头的机会。

“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我时常会把自己弄伤。我常常用打猎来搪塞过去,她从不怀疑,她甚至很乐意为我处理伤口。

“她是温柔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剩多少温柔了。所以我格外珍惜。

“那一天,我领到一个任务:刺杀某个负责源石开采的高层人士。

“我不是很记得了,我不曾太多地去关注目标的细节,我只会思考怎样解决掉他们。

“任务本该很顺利,但是我们没有料到工厂内部的警戒非常完备。我们虽然杀死了目标,但是也失去了几个队友。而我,在逃跑的途中,不小心掉入了矿坑。

“我的手臂被划破。队友带我去见医生,他给我做了一系列检查,最终得出结论:我患上了矿石病。

“我没太去想以后的事情,说实话,我对这些无所谓。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怎么面对她。

“爱琳并不讨厌感染者。但真正的问题是,她可能会被我传染上矿石病。我可不想看见她身上长出源石的样子。

“那一天回到家,我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怎么在乎自己,睡觉总是不记得盖被子。我本来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可我怕矿石病趁机溜到她的身上,我便没有那样做。

“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醒来。

“她说她不在乎我是否是感染者,但我怎么可以不在乎。

“她的生命像是天上的明星一样璀璨,她不应当被源石寄生。她的未来……还很长。

“我想要离开她,可是她却坚定地要我留下。我很纠结,我应当立即悄无声息地从她的世界中消失,我知道她会难过,可是那样总比永远和我这个祸根在一起要好。

“但我发现……我似乎也无法离开她了。

“在漫长的时日里,我是摸黑前行的人。我不曾关心我身边经过了什么,我只知道,自己需要不断前进,否则就会被无尽黑暗所吞噬。

“后来,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一道光亮。那束光芒,似乎永远不会熄灭,当我触碰它时,暖意缓缓流入我的心间。

“我似乎理解了‘希望’这个词的含义。

“然后我才注意到,原来自己一直在独木上行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若我曾经偏离过一次正轨,那我定会坠入万劫不复。

“但是现在的我,有了希望和方向。

“得了矿石病以后,我意识到这光芒可能同样会被黑暗吞没。我想放手,可是我的潜意识却让我死死抓着。

“很自私吧,为了自己,把他人一并拽下深渊。

“我意识到,我无法离开的缘由,不是她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她。

“但我又怎能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坠入危险呢?

“爱琳从不把我当做感染者来看待,在她的眼里,我仍然是哈伦。有时候,我觉得我甚至还没有她了解自己。

“爱琳很喜欢看日出,我们总是相约着在深夜出门,走到山顶之上。我们喜欢上同一棵高大的水杉树,树顶高过云层,可以最先看见拂晓的曙光。

“每当天色渐渐亮起的时候,她总喜欢轻轻撞一下我,然后说:

“‘你看,黎明到来了。’”




9

       

在黑暗之中,她看见年少的自己走向他,手中捧着一块挂坠,她伸手挂在他的脖颈间。

那是一块几近透明的纯净源石。她说,这块源石提取于天上的陨石,纯度极高,不会有感染的风险。这是祖母在她出生时就给她的。

“这样少见的东西,不自己留着吗?”

“你知道我对这个观点的看法。”

 

她的世界并不宽广。

旁人看她拥有一座广袤的森林。而对她来说,她拥有的也只不过是那片森林。

当她把她所拥有的的事物给予他人,也代表开始分享自己的世界了。

那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他收到了那块挂坠作为礼物。

她逐渐忙了起来,领导“守林人”小队的使命已经不可逃避,而她也早已知道了守护的重要性。

父母曾经说:“等到你长大了,就明白守护的意义了。”

“嗯,是的,我已经明白了。我守护的不仅仅是森林,还有我所关心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怀中抱着寂灭,眼里不再拥有年少的稚嫩。

 

她时常回想起来刚下过雨的夜晚,空气清新,云朵被吹散,夜空寂寥。她和他并排走在森林当中。树叶支撑不住积水,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轻轻拂去。除了细微的脚步声,她能听见心脏跳动时的有力声响。

河流水位上涨,汇聚成瀑布,奔淌着冲下山坡。他们涉水而过,他伸出手扶住她。

寂静之中尚有呼吸的声音,那是属于森林的呼吸。她行走在森林里的时候经常保持沉默,从不打破难得的沉寂。

他们站在悬崖边向下望,远处的山坡上大片闪耀灯火,如同从天坠落的星河。那是远处的城市。

她在凝望森林时眼神永远肃穆而虔诚。她说,我能体会到森林是生命本身。它的力量深不可测。它仿佛深不见底的容器,容纳世间万物,也容纳着我。

这不是她独自体悟出来的,而是每天和他行走时得来的想法。他话不多,但是她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思想。

 

他伸出手,想要牵住她。但是却又在刚刚触碰到她的指尖时突然后悔,于是悄悄缩回了手臂。她察觉到了他的细微动作,浅浅一笑,伸出手回握住他。他的手心永远是那样冰凉,但是她仍然心存温暖。

他忽然凑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不知他要干什么。下一秒,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的心跳猛然加速。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又和她拉开了距离。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

“没什么。”

 

他们坐在水杉树上入眠,她因寒冷而不自觉地向他的怀里缩,他怕她着凉,于是脱下外套包裹住她。

已经有几个月不曾接到任务。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平静生活。他不必担心暴露身份。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时刻。

凌晨,星辰逐渐消逝,天空呈现孤寂的灰蓝色。远处的山峦开始浮现,遍布古老树木,他猜想那些森林的深处是否是幽暗而寂寞的。

她从睡眠中醒来。她说,哈伦,黎明要到来了。

森林的雾气似乎终年不散,永远将森林和其中的人笼罩在阴影之下。能突破这层雾霭的,唯有曙光。破晓的微光将深不见底的浓雾撕裂,光线渗透而出,洒落在寂静山坡之上。灰色天空的远处泛起淡淡金光,刹那间染遍了整个天幕。卡西米尔的黎明向来都是色彩鲜明的,天边的色彩如同火焰燃烧一般。

最后,太阳完全升起,光芒洒落至每一处角落。山沟里有炊烟飘荡,天亮了,森林又活跃了起来。

 

他们一起看过无数次日出,唯有那一次的场面她记得格外清晰。经过时间的沉淀,终成回忆,经得住风吹雨打。

因为他们再一次一起看日出,已经是故事终结的时候了。




10

某个日记本里的片段:

 

  

“遇见她以前,我从未有过任何真正珍视的人。

“是的,我从前并不珍视自己。我讨厌为了生存而杀人的自己,但我又没有其他出路,我只好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地做着背弃信条的事情。我每一次执行任务时都格外期盼能出现一次意外,结束掉我短暂却又十恶不赦的一生。

“我本来以为自己就这样堕落了,直到我遇见她。

“她曾经说,我是善良的。我并不相信,我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我逐渐发现,在她身边待得越久,我越讨厌杀手的生活。

“最终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向老板提出了解约。

“他思索了很久,然后说,你再替我完成最后一次任务。

“可恰恰就是那一次任务,让一切重归原点。

“这一次的目标,是‘守林人’小队的领队。他说,我住在森林那么久,对他们应该很熟悉。

“我当然很熟悉。我甚至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我还知道在什么时候动手是万无一失的。

“可我不想那么做。我也不能那么做。

“任务完成的期限没有几天,如果我不杀她,老板就会杀我,接下来再杀了她。

“我思索了很久,最终杀了一个和她相似的埃拉菲亚人去交差,并且要她近一个月最好不要经常出现在森林以外的地方。她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原因还无法告诉她。她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那样做了。所幸老板没有发现破绽。

“但是,我却始终无法安心,我仍然觉得会有隐患。

“我很清楚,我把自己和她都推到了某个危险的地步。而她还不知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保护她。”

 

“我们已经认识四年了。初识的时候,我们彼此话都不多,因为还不了解对方。后来因为经常结伴出行,逐渐熟识,相处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尴尬。而现在,又陷入了某种沉默。这并不是因为生疏,而是有些话我们心照不宣。

“我们的相处,有了某种默契。

“她曾经送给我一把匕首。那是她买来矿石自己打磨出来的。她倾注了无数耐心和时间。那把匕首近乎完美,刀刃锋利,体积小,便于隐藏。

“她巧妙地将它藏在了一只短笛之中,在遮掩之下,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是一把杀人凶器。她说,就当作是她在守护我。

“她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掌心缠绕的绷带。她说是打磨刀刃时磨破的。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微微笑着,仿佛那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我就在想……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雇主发现了‘守林人’小队仍然存在的事实。老板本来想直接处理掉我,但是很多队友都出面阻止。老板少有地网开一面,他要我带人去清剿‘守林人’小队。

“这一次的我没有任何犹豫。我早已决定了要一直保护她,毋庸置疑。我一边联系上级,一边又暗中联络一些私下的朋友,我要他们立刻前往卡西米尔。毕竟仅凭我一个人,是无法保护‘守林人’的。

“我忽然想到,我从来都不够格去扮演一个英雄,我不勇敢,也不强大。从她身边离开才是我该做的。这次是个让她远离我的契机。我和他们约好,我带领杀手进入卡西米尔森林并且挑起争端,由我事先联络好的人出面处理掉杂兵,并且保护‘守林人’离开森林。这样,爱琳一定会认定我是那个出卖了‘守林人’的人。她……一定会决绝地离开我。

“这是一个好主意吗?

“我没有多想,我也无法想得太远。

“就这样吧。”




11

     

她还记得那天的黄昏和以往不一样。

卡西米尔的黄昏并不是明亮的,因为森林中的雾气会遮蔽光线。即使太阳还未完全沉入山头,森林之中也已经接近伸手不见五指。

而那一天,天空却有着诡谲的橘红色光芒。

她嗅闻到某种辛辣气息,她猛然意识到那是火焰的气味。火舌正肆意吞噬着这片土地。

她的身边掠过无数手持武器的人,四周嘈杂而吵闹。丝毫不见她的族人和战友。

她一时间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毫无缘由的战争。她呼唤着同伴,却没有人应答。她开始漫无目的地逃跑,混乱中,她撞上了一个人。

是哈伦。

他面色阴沉,与平时判若两人。她看见他身上和那些入侵者一样的标志,她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微发颤。

他没有回答。

她端起弓弩,对准他的脖颈,眼里满是震惊和恨意。

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信任如此脆弱。如同湖面上的薄冰,一触即破。

“我不该相信你……”

而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试图辩解,兀自转身远去。

“回来!”

她放了一箭,弩箭刺中他的肩膀,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停下脚步。

她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之上,若她放出那一箭,少年的性命就会终结在她的手上。

但最终她没有那样做。

爱琳疲惫地垂下了手臂,拖着僵硬的步伐离开。

 

那一天,他们背道而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出好远。

再无交错。

 

她硬生生地从敌人的火力中撕开一条逃生的路,怨恨,愤怒,悲痛,迫使她战斗。

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幸运,除了陨星,没有人突破重围。她冲下山谷,山谷里也尽是埋伏的士兵。她甩出炸弹,山石崩落,她抠住崖壁的凸起避开落石。

翻出山谷时,陌生的气味扑鼻而来,面前已经不再是她所熟悉的森林。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漫长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一个士兵拦住了她,刀刃闪过阴冷光芒。没有时间躲避了,她便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却没有丝毫痛苦。

睁开眼,只见面前的少年将她护在身后。




12

     

那是我迄今为止犯的最严重的一个错误。她说。那一个错误,不可挽回。

 

她还记得怀里的他逐渐失去体温的感觉。明明不久前他们刚刚决裂,而此刻,她却无法再责怪他。

她不记得太多细节了,但是她记得她一直呼唤他的名字,直到最后,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示意将他的匕首拿走。

“爱琳。”

“我在这里。”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微弱,她要贴得很近才听得到,“不是我。”

“什么?”

“你会知道的。”他轻叹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告诉我。”她低声说。

“我们该走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她的同伴,陨星。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远处又一批士兵向她们冲来。

“我们得救他。”

“不……你帮不了他了。”陨星伸手拽了她一下,她却猛地甩开。

“我们需要救他。”她开始哭泣,泪水不断流淌,落在他已经失去温度的脸颊上。

“对不起,但我们……必须离开。”

“不……不!”

她几乎是被硬拖着离开,她没有来得及陪伴他离去。

一棵高大的树木轰然倒下,将他们和森林分隔开。巨大的噪声退去后,只剩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火光中她的眼神,黯淡无光。

 

“他在那把匕首中给我藏了一封信。

“我才知道,他是个杀手。我也才知道,他为了保护我,承担了多少。

“只是他最后的结局是被落叶埋葬。”

她脸上的神情坚毅而忧伤,一如她逃离火海的那一天。




13

哈伦的信:

(这封信里有一些涂改的痕迹,涂掉的部分我们是能看见的,但是读这封信的爱琳看不到)

 

爱琳:

抱歉,我一直在对你说谎。

我是生活在暴力和死亡中的人,我本不应该接近你。与我这样的人接触,有害无益。

我固执地认为把所有的事情独自承担就是保护好你,但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仍然心存胆怯,也不具备守护你的力量。我所做的努力只不过是让一切越来越糟。

我在想,如果你能讨厌我,如果你从未相信过我,或许一切就会好一些吧。

谢谢你,爱琳。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我们曾有过的美好,我会一直记得。我多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我想,这些应该结束了。

新的任务已经发布,我已经决定了,这一次是我唯一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但那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爱琳,请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然后,忘记我,你比我更值得更好的未来。

还有……

我爱亻

对不起。

                                                                                                                             哈伦






PO.2 现在



Our fingers, hearts, in darkness came undone.

此情在黑暗中消逝。




1

      

夜晚应当是寂静的,但是在泰拉大陆上,并非如此。

明争暗斗,不曾停息。

此刻,又有一支不知名的队伍正在向这里潜行,看得出,他们想要进行突击。

头领却在刹那之间倒下,未等他人作出反应,又一个人瞬间殒命。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何处。

夜晚重归宁静。

夜色之中,她潜伏着。豆大雨滴猛烈地打在她的脸上,而她依旧不为所动。

“歼灭了所有目标。”

 

有些人还记得守林人刚来到罗德岛时的样子,她留给他人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曾改变:冷静,凛冽,果决。

两个月前,她加入罗德岛。

能力考核的时候,大家都惊讶于她精湛的射击技术。从上弦,瞄准,射击,命中,一切无可挑剔。谁能想到,仅仅十几岁的少女会有这样卓越的作战能力。超远距离的高精度射击,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做到的。

因为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口不提,旁人便只能猜测她从小就接受着系统的训练。唯有真正专业的战士,才会有这样的品性。

 

那一天清晨,身着绿色作战服的她坐在桌前,面前是罗德岛的博士和凯尔希医生。

“请叫我……守林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却毫无感情起伏。

“从哪里来?”

“我是埃拉菲亚人。我……曾经属于卡西米尔。”

“生日?”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这是实话,她很久都不曾过生日了。

“会干什么。”

“狙击。潜伏。暗杀。”

简单明了。

“为什么来罗德岛?”

“我需要强大的力量,帮助我复仇。”

或许自从家乡被毁灭的那一刻起,能支撑她的,唯有“复仇”这一个目标。

直到现在,也不曾改变。

 

“把写有名字的纸条放进黑色手提袋里,从此我就不再是爱琳了,我是……守林人。”

她又变回了以前的那副模样。缄默,孤僻,独来独往。在复仇完成之前,这样的状态或许会持续很久。她只是需要时间,直到……变得坚强。

“如何才能像你那样呢。”

有时,哈伦会和她一起赶走入侵者。他的作战技巧是那样娴熟,他甚至比她还要镇静,懂得使用自己的能力。

“我还需要更多力量。”

她连笑容也失去了。犹如万年不化的坚冰。

 

罗德岛的宿舍不大,但是很舒适。她没有带多少东西过来,她把一只木头相框放在了床头柜上。

相框里镶着哈伦的照片。那是她用一台很旧的胶卷相机拍摄的。照片上的哈伦背对着镜头,坐在薰衣草丛里。照片已经有了年头,如今褪色,泛黄。就连照片上的人也不复存在。只剩下回忆和情感不曾削减。

这是他在这世间留存的痕迹。她要记住他。

“哈伦,我来到罗德岛了。我希望这里能为我的复仇提供力量。”她喃喃自语,“我把头发剪短了一些,并且梳了起来。像原先那样披散着,很不利于作战吧。

“以后,我是不是应该像曾经的我那样呢。我想念那个沉默而坚不可摧的自己了。”

 

“晚安,哈伦。”




2

    

4月15日。切尔诺伯格。博士营救的最后阶段。

她按吩咐在后方一路护送博士的小队。切城内埋伏着无数整合运动,罗德岛在夹缝里艰难地求生。

天灾降临时,他们暴露在空旷地带下。大地撕裂开来,楼房倒塌,他们四散而逃。她就近躲进了某个小屋的屋角,屋外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她清晰地听到坠物砸在屋顶上的巨响。所幸天花板足够结实,没有任何东西砸到她。

等到第一波天灾结束,她离开了掩体,干员三三两两地从废墟中爬出。还没有来得及整顿队伍,他们很不幸地遇上了W。关键时刻,她站了出来,冷静地指挥。没有人员遇难,在他们作战的十几分钟内,已经为博士争取到了逃脱的时间。

没有人料到天灾会突然降临。天灾严重干扰了罗德岛的救援工作,不过侥幸博士依旧具备指挥能力,罗德岛艰难地突破了重围。

距离切城火车站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那两个整合运动的男孩再次阻拦住了博士的小队。

那个沉默寡言的蓝发少年,已经在暗处将弩箭对准了博士的脑袋。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扣下扳机,没有谁能在一瞬间救下博士。

那是塔露拉的狙击手,浮士德。

她听说过浮士德的事情。一年多以前,整合运动突然多出来一个狙击手,除了作战,偶尔还负责暗杀行动。她帮助罗德岛调查过他,然而有关他的信息仍然少之又少。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危险且致命。他的弩枪,不曾失手。

“来吧,罗德岛,我不想与你们为敌。”被称为梅菲斯特的白发男孩正在假惺惺地向他们示好。

她潜伏在高台之上,与他的距离不过几米。准星已经瞄准了浮士德。她同样在等待命令。

“守林人,你情况如何。”

对讲机里传来微弱的说话声。是杜宾教官。她同样隐蔽着观察战局。

“我已就位。”她轻轻调转方向,确保浮士德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

“罗德岛……看来你们是真的打算鱼死网破了。”梅菲斯特的声音,“既然如此……浮士德,射击。”

“别动。”冰冷的声音。

所有人,整合运动和罗德岛都暗暗一惊。

寂静之中,浮士德察觉到了弓弦绷紧的声响,他早已对这样的声音格外敏感。他向左边瞥去,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其他的整合运动也开始环顾四周,却不见其人。

“把武器放下。”

“想不到,他们也有擅长潜伏的人。”这么想着,他垂下手臂,移开了弓弩。他在明,她在暗。他没有优势。

“退后。”又是那个声音。

他向后退了一步,转过头看向那个方向。

此刻,只要扣下扳机,他难逃一死。但是,守林人却一愣,眼里充满不可置信。她张了张嘴,难以发出声音。

 

“你是……

“哈伦?”

 

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和哈伦毫无差别。

她不会认错的,那双美丽的冰蓝色双眼,只有他有。

她迟迟没有射击。少年冰冷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或许是因为无法判断对方的目的,他也没有采取行动。两人一时间静止了。

“守林人!小心!”那一声呼喊同时唤醒了两个人。伪装失效,她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内。他立刻放箭,她闪身躲过,弩箭擦着她的耳边飞去。

“可恶……”她抬手攻击,却被他躲了过去。

“他们要逃跑!”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正在向后撤退,整合运动从四面猛扑而来,阻拦住了正要追赶的罗德岛。

而她一直凝视着那个少年。那就是她追查的人,整合运动的干部,精确无误的杀手。


他怎么可能是哈伦。




3

      

哈伦是温和的少年。他身上的温暖气息一直围绕在她的身边。或许是薰衣草真的帮上了忙,爱琳在他身边时没有感到过血腥气味。所带给她的只有舒适和可靠。

而浮士德,永远神色冷淡,冰冷疏离的气息拒人千里之外。那样冷酷至极的狙击手,与哈伦迥然不同。

但为何,他们有着一样的面貌。

第二天训练时,浮士德的事情一直干扰着她的思绪,训练显得并无效果。当第三次脱靶的时候,她收起了寂灭,登上甲板。

此刻是中午,甲板上没有太多人。她面朝北方坐下,拿出一只小口琴,吹起家乡的歌。

思念这种情绪是时有时无的,有时候无法察觉,有时候又执着地依附在她的身上。多数时候,会在夜晚涌上心头。常常失眠,白天却又因疲劳而沉沉睡去。

像是某种顽疾。

 

为了逃避家乡覆灭的痛苦,她想过很多办法。

有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长跑。在空旷的荒野上绕圈,听着脚步的沉重回响。一直跑到肌肉酸软,心脏抽紧着疼痛。当累过头,就不会有太多情绪了。

然而思念的苦痛就像某种机敏的动物一样,趁她不注意时,死死地咬嗫住她,不曾松口。

后来,她不再逃避了,只是肩负着愈发沉重的负担,而她显得镇定自若。

因为在罗德岛是孤僻的存在,难免有闲言碎语,擅自揣测她的事情。对此,博士说:“守林人小姐虽然沉默,但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代表她麻木不仁。”

是这样的,她心里暗自对博士感到感激。

博士是温厚的男子,从不为难她,放纵她所有的怪脾气。

他说,既然来到了罗德岛,那么也为罗德岛提供力量吧。

嗯,她会这样做的。

 

她时常摩挲着当年送给他的匕首——那是她得到的唯一一件遗物,在艰难的生活中,她将努力攀着若有若无的希望活下去。

她常常被尖利的刀刃划破指尖而不自知,直到血液顺着手臂流淌在地上,敲打出声。

“哈伦,自从遇到你了之后,我的生活多了很多色彩。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原本被剥夺的感情,你再次给了我感知它们的机会。

“但现在的我发现……这些情绪是无用的。我本以为它能成为生活的支点,但它给予我的却是沾染剧毒的利刃。它正在逐渐腐蚀掉我的气力。我啊……可能不能再遇到像哈伦一样的人了,也不会有人给我带来色彩斑斓的未来了吧。

“曾经有人说,如果想要变得无坚不摧,就需要舍弃一些东西。比如童稚,天真,还有温柔的心。

“我最开始不想这样做,因为我的复仇是为了哈伦,如果舍弃复仇的原因,我又怎能做得到呢。”

她兀自低语,眼泪不自觉地流出,但是她的语气并不忧伤。

“但现在我明白了。哈伦,最终我们是会长大的。所有的快乐和疼痛都会过去的。那些心中所爱所想,也就不再存在了。

“嗯,所以,我已经想好了……为了铭记一切,我不可以再软弱。情绪不可以成为左右我的事物。”

 

“哈伦会支持我的吧。”




4

       

暖风微醺,傍晚的龙门街道人来人往。夕阳西下,地面如同洒满赤红落叶。行人步履匆匆,低声交谈。气氛闲适而轻松。

有时候,她还是会暂时放下训练去休憩的。龙门这样井井有条的城市,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

她最喜欢的是街角的广场,仅仅是在那里坐着看来往的行人,就能消磨一个下午。有的时候坐在长椅上沉沉睡去,醒来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她独自走回驻地,世界变得宽阔,而她是很小很小的一团。

那一天下雨,原本热闹的龙门此刻也显得很清净。而她依旧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广场,坐在树下避雨,雨滴顺着发丝落在她的肩膀上。

这里的雨和卡西米尔的雨不一样,卡西米尔雨水丰裕,常常从白天淅淅沥沥地下到夜晚。水位暴涨,河流冲刷着森林。她喜欢和哈伦一起奔跑在雨雾之中。

天气有些冷,她裹紧了外套。困意涌了上来,她想着是不是该回罗德岛打个盹。

她无意向旁边一瞥,只见有几个人聚集在一家酒馆门口,一脸凶相地瞪着面前的一个少年。她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但她还是立刻认出来了,那是浮士德。

她微微皱眉,心里不免疑惑。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身后护着一个女童,后者缩在他的身边,正在啜泣。

她起身走到店门口,他似乎正在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对峙。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弓弩。

 

“小子,那丫头是感染者,你护着她干什么?”

“这里不欢迎感染者!”

“你怎么还带着武器,嗯?”其中一个人伸手上去碰他的弩。

“别动。”他退后了半步。

“哦,你还是会说话的。识相就不要多管闲事。”

而他似乎不打算让开,他低着头,却刻意将眼睛翻上去盯着那几个人。

“你小子……不识好歹吗?”

几人猛扑过来,他早已拉满了弓弦,正要朝第一个冲过来的人射击时,从另一个方向忽然射来一支箭,那人应声倒下。

“谁?!”刹那之间,又是两箭,挑事的人见情势不对,纷纷四散而去。

他收起弓弩,向左边看去,只见她于一片阴影中站了起来。

“你攻击他们和我攻击他们,有区别吗。”

“你用的是实弹。”守林人手持弓弩,向他走来,“如果出了人命,可不是好解决的。”

他注意到她的箭头上略带颜色,大概是涂有麻醉剂。他转身轻轻拍了一下女童的小脑袋:“快点回家。”

当他和女童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和哈伦如出一辙。

“我要走了。”他转身向一条窄巷走去。

“等一下。”

他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没什么。”

 

“哈伦,我今天遇到了那个和你很像的少年哦。”

黑暗之中,淡淡的灯光照耀,她对着照片低语。

“立场上来讲,我们应该是敌人。可是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却并无感到敌意。而且,他居然会保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他……是个善良的人吗?

“我看见他眼里有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温和,和你很像。

“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第二天傍晚,她再一次来到了广场之上。她坐在露天咖啡店里,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浮士德会再次出现。

奇怪,为什么会想来见他。

她觉得心乱如麻,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是她所认识的哈伦。但世间怎么会如此相像的人?她想要试探他,可是她却又生怕事实太过骇人。

在这种事上,她反而脆弱至极,或许是因为身上承担的东西已经足够沉重。

瓷杯与桌面碰撞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她的思路,有人在她的面前放了一杯茶。她抬头一看,正是浮士德。

“晚上好。守林人小姐。”他点了点头。一抹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蓝色眼睛泛起浅浅的金色。

她困惑地看了看他,他坐在了她的对面,没有继续说话,像是在等待她先喝茶一样。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熟悉的花香从舌尖扩散,她呆愣在了那里。

是薰衣草茶。

“我很喜欢他们的薰衣草茶。”他说,“薰衣草的香气……让我很舒服。”

她还记得他们初识的时候,哈伦为她端了一杯薰衣草茶,顺手将一朵花别在她的发丝之间。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杯茶水的味道,是清淡的苦涩,回味却是甜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无端滑过泪水,落在杯中。面前的浮士德正在逐渐接近哈伦的样貌,她想起了他注视她时眼里的温软。

一模一样的容貌,都喜欢薰衣草茶,如此相似的善良,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几乎就要问出口了,但是她又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是哈伦,一定会记得有关薰衣草的一切事件,但是面前的浮士德显得无动于衷。

她想,也许他们真的只是长得太像而已。她误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太过想念。

“你在哭?”陌生的冷淡声音,让她回归现实。

“没有。”她放下了茶杯,冷冷地说。

“我要走了。”

“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这一次,是他叫住了她。

她停了停,想了一想,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谢谢你的茶。”




5

“自从和哈伦分开,我很久不喝薰衣草茶了。每当嗅闻到茶香,就会想起来我们的过去。

“和哈伦在一起时心里欢喜的感觉,依旧历历在目。只是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哈伦曾经说,薰衣草有安神的功效。确实是这样,当我尝到熟悉的花香时,原本纷杂的内心刹那之间平静,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刹那间就理顺了。我还想到了很多过往,那些我本以为不再会给自己带来影响的过往。

“我多想……那天在咖啡店为我端上薰衣草茶的不是浮士德,而是你,哈伦。”

 

他们的第三次相遇是在龙门外交战的时候。

浮士德的隐蔽技术似乎有了提升,她根本无法判断他的位置,干员在枪林弹雨之中开始倒下,战况异常紧急。

而博士此刻却显得格外淡定,他说:“守林人,我想只有你能对付他。”

博士或许是对的,因为常年在森林里生活,她的直觉和判断力无人能比。

她隐蔽在高台之上,她能察觉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什么异常的光影,可是她不敢妄下结论。

忽然,那一角闪烁起微弱光线,在阴影之中格外显眼,像是镜面反射出的太阳光一般。她捕捉到了他的身形,立刻放箭。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击,身体大幅摆动了一下,彻底脱离了伪装。

她蹙起眉头,他的胸口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射光线。是武器吗?她透过狙击镜观察,她所见的却让她吃惊到开始颤抖。

 

浮士德察觉到敌方的攻击时,那只箭已经距他一步之遥。得亏超快的反应救了他一命,弩箭刺入他身后的掩体。他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那只箭的弹道并不精准,微微有些偏离,似乎对方并不是真的想要攻击他。想到这,他猛然注意到刚才那么一折腾,伪装失效了。

“呵……你很聪明。”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发现他的。但此刻,无暇去顾及这些。他观察着弩箭射来的方位,却不见她。

头顶忽然一阵风声,等到他从狙击镜移开视线时,尖利的匕首已经逼在了他的脖颈之前。他向后跃避开锋芒,她站定,逼视着他。

“你干什么。”他不免疑惑。狙击手大多不具备高防御,绝不会轻易与人近身作战。她身为身经百战的干员,应当更加懂得这一点。

可她现在却主动进攻,并且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她没有回答,再次向他冲来。他抬手用弓弩向她打去,而她却拉住了他的手腕向前扯去,他轻微地一个趔趄,但还是站住了。他伸手向她出击,她猛地一矮身子,令他扑了个空。她顺势伸长腿将他绊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她的力气很大,将他制在了地上。她手腕翻转,刀尖直冲他的面门而来。最后关头她却轻微偏转方向,刀刃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将一块白色的东西钉死在了地面上。

“这个……是从哪里来的?”她喘着气问。

“什么?”

“你是从哪里得来这块挂坠的。”

“放开我。”他用力挣了一下,她却愈发用力地钳住他的手腕。

“回答我!”她的语气几近咆哮。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里也带了些怒意。

她的眼里闪过惊讶,手下不由得一松,他趁机发力将她推开。他向后退,眼中少有地浮现出了刺骨的杀意。

她的视线不曾离开他脖颈上挂的那块挂坠。如此眼熟。

“……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

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喂,如果这曾经是你的东西,给你好了。”

她回头,他已经解下了挂坠递给她。那块源石挂坠,和记忆中的一样纯洁,只是多了一道裂痕。

“不。它是属于你的。”

“你都知道什么?”

“一些旧事而已。”她没有再回头。

守林人注意到高台下的梅菲斯特正在抬头向这里看,她瞥了他一眼,梅菲斯特还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块挂坠。

“更何况那种至纯源石晶体极为少见,我不可能认错。它本来应该在两年前就和哈伦一起消失在卡西米尔森林里,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浮士德的身上?

“哈伦,我或许有必要去一探究竟。”




6

他时常在梦里看见一片淡紫色的薰衣花丛,淡淡的花香漂浮。花海中有一个女孩,沉默站立。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刹那之间,一切消逝。无尽的尘埃从他指缝中溜走。他伫立在荒原之中,忽然掉下泪来。

梦醒,尚能闻到薰衣花香。梦里沉甸甸的哀伤仍然笼罩在心头。

“我遗忘了什么。”

我的回忆里有个空洞。他说。我的过去中有一部分崩落了,我寻不着任何一块碎片。

他曾经问过梅菲斯特,那个救了他的男孩,而梅菲斯特表示他对浮士德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渐渐,他也不怎么想这些事了。

被遗忘的事情,也许就是不重要的事情吧。

 

那一天在切城,他遇见了罗德岛的狙击手。那样精湛的射击技术,即便是他也可能逊色三分。她甚至比他还具有果敢和镇定。

可是当她掌握绝对优势的时候,却没有向他射击。

他不免有些疑惑,她看起来不是会平白无故手下留情的那种人。更奇怪的是,他本可以趁此机会偷袭,可是却从心底产生某种意念克制着他不这么做。

为什么会这样想?

最后,理性战胜了杂念。他抬手攻击她。离开战场前,他留意观察了一下她,发现她的视线不曾从他身上移开。

起先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后来在龙门广场偶遇她的那一天,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是看一个故人的眼神。

然而他并不认识她。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有一部分缺失。

在那些空白里,发生过什么呢。

他只记得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多次出现熏衣花丛,还有那个面容模糊的少女。

他觉得自己必定忘记了什么。

心脏忽然一阵挤压般的剧烈疼痛,他伸手扶住门框,几乎失去重心。他僵硬地从药盒里掏出药片塞进嘴中,胸口的痛感方才有所缓解。

他现在只能依仗止痛药来减缓矿石病带来的伤痛。

他站起身,凝望着窗外的龙门城,下意识握紧了胸口前的挂坠。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块挂坠很特别。将它握在手心里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矿石病和缺失记忆的双重痛苦给他带来了诸多阻碍,尽管他看起来永远一副无所谓的状态,实际上更多是疲于这些负担而已。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喜欢上了薰衣草茶。薰衣草宁神,恬淡的花朵芳香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些困扰。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薰衣花香或许有助于他想起那些被遗忘的事情。

那一天,他看见坐在咖啡店里的她,一副神情忧郁的样子。他为她端了一杯薰衣草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应该也会喜欢。

她在浅尝一口后,却落下泪来,眼泪掉入茶杯。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哭泣,他的心抽搐着疼痛。下意识想要为她拭去泪滴。

但他没有那么做。

 

后续发生的事情让整个事件更加扑朔迷离。那个女孩,不顾近身作战的风险,几乎发狂一般地追问他挂坠的来历。当他说不知道时,她的眼中是惊讶,还有某种失落。

挂坠曾经属于她吗?

可是她否认了,并且她的语气听起来她很清楚挂坠的来由,而且期待着他的答案。但是浮士德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

“你都知道什么?”

“一些旧事而已。”

 

不过是旧事而已。




7

男孩站在一排玻璃水缸前,水缸内盛满颜色诡异的液体。他打开水缸的开关,白色冷光灯亮起,露出浸泡的灰白色生物。

“我的牧群……你们需要更多力量。”

他将碾碎的源石粉末倒入液体之中,几近失去形态的怪物发出嘶吼,让人脊背发凉。

玻璃壁轻微震动,一只没有纹路的手正在敲打玻璃,狰狞的脸逐渐浮现。

“别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梅菲斯特抬起头,关掉了水缸的灯。

“我就知道你会来。”

梅菲斯特转过身,对着阴影处的那个人影微笑。

“罗德岛狙击干员,守林人,我没有认错吧。”

守林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梅菲斯特。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鹿小姐。你是为了浮士德,对吧?”

“嗯。”

“让我猜猜……你认识他?”

“或许。”

“或许?也对,他曾经不是浮士德。”

守林人微微皱眉,或许梅菲斯特知道的事情比她想象的多。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而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笑了,“因为……我不是很在意他的过去。”

 

两年前,卡西米尔森林。

他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鼻腔内充满火焰灼烧的气味。烈火仍在毁坏这片森林,无数断裂的树木落在他的身边。他能感受得到血液正从体内流出。

“爱琳……”

面前浮现少女的笑靥,他能嗅闻到她发丝上的薰衣花香。他还想再次拥她入怀。

这么想着,他合上了双眼。

这就是结局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一个缥缈的声音。

“哦?这里有一个男孩。”

他借着最后的力气勉强睁开眼睛,面前,一个男孩正在看他。他的身上,有朦胧的白色光芒。

是神明来接他了吗。

“哇哦,纯净的源石晶体……你居然会有这么少见的东西。”男孩捏起了他的挂坠。

“不要拿走它。”

“什么?”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请不要拿走。”

他说完这句话,再无力气,视野堕入黑暗,一切正在离他远去。

 

“我想你能懂了,两年前在卡西米尔,我救了重伤的他。”他笑了笑,“我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浮士德。”

她用力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不要发抖。

“他过去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听着,鹿小姐,如果你要打听他过去的事情,你找错人了。为了保住他的命,我不得不动用了一些特殊的源石技艺。那种技艺可以让他的伤病立刻好转,但副作用是……失去记忆。所以我没有任何渠道打探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别急着生气,鹿小姐,有时候失去记忆对他来说是好事。他看起来悲伤而痛苦。忘却一些事情对他来说反倒有好处。”

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浮士德就是哈伦。

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

她纠结了很久,才开口说:“有办法让他恢复记忆吗。”

梅菲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守林人,思索了一番,才说:“有。

“即使他现在看起来对过去的一切毫无印象,但是……谁说的准呢?或许我的药物对他有效。

“实话告诉你吧,他并没有真的失去记忆,只是被模糊地隔断,你应该也发现了,他仍然保留了一些记忆碎片。

“鹿小姐,你想让他恢复记忆对吧?我可以做到。但是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想要什么。”

“首先请告诉我,那块挂坠……是你给他的吗?”

她并没有回答他。

“坦诚是合作的首要条件,鹿小姐。”

“是我。”

“哈!果然。听着,鹿小姐,我要你……为整合运动提供一些帮助。”

“……你要我背叛罗德岛?”

“这个要价够低了吧,”梅菲斯特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只是要你向罗德岛提出一些想法。放心,它们不会损害罗德岛的任何利益,它们只会帮助我们实行计划。”

“具体是什么?”

“你得答应我才能告诉你。”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们从此就是一辈子的敌人。”

守林人猛地抬头,梅菲斯特的笑容显得有些阴险。

“当然,我不是个急性子,你可以慢慢想。三天后的中午,我会在龙门广场等你的答案。

“但我也有必要提醒你……你没得选,想让他恢复记忆,帮助整合运动是你唯一的选择。”




8

今天的龙门有集市举办,比以往热闹。张灯结彩,灯红酒绿。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样浓烈。人们走在霓虹灯的光线之中,欢声笑语。守林人独自走在街道上,她无心赏景,大脑已经被梅菲斯特和浮士德的事情堵到水泄不通。

到底该怎么选择?

她本以为,她的情感早已被她挤压成细小的黑色团块,不再成为主宰她的事物,她已经能做到绝对理性。可是就如同六年前她遇见哈伦时,一切心理防备刹那之间溃不成军。原来她并不愿意这样轻易放弃找回哈伦的机会。原来她仍是“软弱”的人。

但是帮助整合运动,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想得入神,没有注意看路,不小心撞到一个人身上,被弹出去半步。她低声说:“抱歉。”随后抬步想要绕开,但那人似乎并不想为她让路。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只见站在她面前的却是浮士德。

“守林人小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

“……你好。”整合运动也这么有闲情逸致么?她这样想。

她自顾自地继续行走,浮士德一直跟着她。两人不曾有过交谈,彼此沉默,各有一番心思。

“这个给你。”浮士德递给了她一束薰衣草。柔软的牛皮纸包裹,花朵上挂着水珠,摇摇欲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抱在怀中。她将脸埋入花朵,嗅闻熟悉的清甜。

“你似乎很喜欢薰衣草。”

“你似乎也很喜欢薰衣草。”她把问题抛回给了浮士德。

“唔,是的。我经常在梦里看见成片的薰衣草,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告诉她他梦里的一切。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梦一直在出现。”

她抬起了头,目光里多了几分幽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浮士德挑了挑眉,示意他正在听。她抬头去看灯火迷离的天空,神情不可捉摸。

“我来到罗德岛之前,一直生活在卡西米尔森林。

“我的父母因为守护森林而死,我的生活自此失去了色彩。不过,后来一切都慢慢好转了,因为我遇见了一个男孩。

“那一天,我因追捕偷猎者而不慎受伤,是他救了我。他身上有着薰衣草的芬芳。他说……他叫哈伦。

“他温和而善良,他是艰难岁月里仅有的救赎。有他在身边……是很幸运的事情。我们很喜欢一起在森林里散步,巡逻。我们经常在夜晚爬上一棵高大的水杉树,相拥入眠,然后共同迎接森林的黎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

“很久的以后,我才知道哈伦是个杀手。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在他身边没有感到过恐惧,反而只有温暖。很神奇,是吧。”

 

听着她的故事,不知为何,浮士德不由自主地开始感到悲伤。梦里的景象在大脑中飞速勾勒。伫立在薰衣花丛中的少女,苦涩清冽的花香。

“我这样想念你。”

那个少女这样说。

她的身形逐渐模糊,最后随着花瓣飘落远方。他无数次地想要抓住她,却只抓到了满手的虚无。他的心脏忽然剧烈疼痛起来,险些呻吟出声。他用力捂住了胸口,仿佛有人在用惊人的力道揉捏他的心脏,几乎揉碎。他慌忙背过身去,往嘴里塞了几颗止痛药,疼痛方才有所缓解。

抬手抚上额头,才发觉冷汗已经渗了出来。他偷看了一眼守林人,所幸她好像没发觉自己的失态。

“后来呢?”他问。

“我们去河边吧。”守林人岔开了话题。她拉起了他的衣袖,带他走向河岸。

河岸边有人在放河灯,河面上灯火直达天际,夜晚不再漆黑。远处,河流尽头和天空糅合,浑然一色。

不知为什么,就这样又想起了哈伦。她想起卡西米尔日出时河面金光闪闪的模样,比现在飘满河灯的河流要更加苍凉壮阔。

那是属于过去的景色。

她预感如果继续待下去,一定又会像在咖啡店那样情绪崩溃,于是她决定离开。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罗德岛了。现在回去,还能赶上训练。”她顿了顿,“还有……谢谢你的花。”

“你好像对除战斗以外的事情都不关心。”他冷不丁地说。

“哦?是吗。”她神色黯然。

她忽然凑了过来,几近面贴面地看着浮士德:“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两年前,我的家乡被摧毁的那一天,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哈伦。”她退回去,抱膝而坐,将脸颊藏了起来,唯露一双忧伤的眼睛。

“所以我每天想着复仇的事情,是为了在没有他的时间保护好自己,也是为了不忘那份仇恨。”

“一直背负仇恨,不会累吗?”

“开始会,现在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位向来面无表情的狙击手,冲他笑了一下。

很淡很淡,转瞬即逝,疏离而又落寞。

即便是在笑的时候,她的眉心依然纠起,他不自觉地想要为她揉开。他下意识伸出了手,随后发觉这样做并不合适,便收了手。但却又被她抓了过去,她用他的指尖靠近自己的脸颊。

记忆里哈伦的指尖是微凉而柔软的。而浮士德的也是。

如同他们在龙门广场偶遇那天,她端着薰衣草茶,无端落泪。此刻,她的眼中再次有泪水凝聚。

她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了头。

 

“你和他很像。”

 

第三天的中午,她再次来到了龙门广场。梅菲斯特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了。灰色树影在他的身上摇晃。

“光天化日之下在龙门街头晃来晃去,不怕被近卫局抓了吗。”

“所以嘛,我们有话快说。”

“……我同意你的要求。”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梅菲斯特笑了,阳光下他的笑脸似乎真的属于一个人畜无害的孩子。

“那么……我想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的。”

“我要你答应我,绝不做任何对罗德岛有害和不利的事情。”守林人显然对他的示好不为所动。

“没问题。”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帮助整合运动,攻占龙门近卫局。”

“……?”

“看嘛,这很符合你的要求,我并没有打算和罗德岛发起冲突。你所需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替整合运动传递情报,顺带劝一劝你们那个戴面罩的指挥官别多管闲事。”

“传递情报……你不怕我把情报传递给罗德岛吗?”

“在你传递给罗德岛之前,我可以先对浮士德动手。你不愿意看见那种事情发生,对吧?”他轻轻敲打着手里的法杖。

“……你不会对他下手的。”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但是,你最好不要逼我让这个玩笑成真。”明明是孩童调皮的语气,他的嘴角也在上扬,但是他眼睛里若隐若现的冰冷暗示着他真的会这么做——如果她敢违约的话。

“……好吧,我会做的。”

“这才对嘛!不然我们的合作怎么才能进行呢。”

如果哈伦还在,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吧。她突然这么想。

“但你已经不在了。”

她生硬地扯了扯嘴角。

“顺带一问,你让浮士德恢复记忆,该不会是想让他加入罗德岛吧?”

“我有这样的考虑。”

“我敢打赌,鹿小姐,即使他恢复了记忆,他仍然会选择整合运动。”




9

黄昏,云朵在山头堆积,些许阳光从缝隙中渗漏而出,落在阴暗角落。在颓靡的阴影之中,这束阳光显得突兀而怪异。

一个戴着面具的整合运动士兵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条窄巷之中,窄巷尽头一个戴着兜帽的人正等在那里。

“根据你先前的布置,我们已经联络上了近卫局内的浮士德。”

戴兜帽的人说:“嗯,我知道了。开始行动吧,小心行事。”

“是。”

等到士兵离开,守林人摘下了兜帽,面无表情地看着灰色天空。

帮助整合运动……这还只是开始。

 

两天前,梅菲斯特让她想办法联络浮士德,后者不幸被抓入了近卫局。她借着罗德岛前往近卫局谈判的机会,帮一个整合运动士兵混了进去。

现在,她潜伏在近卫局大楼的不远处,借着狙击镜观察楼内的情况。她这次的任务只是确保浮士德能顺利逃脱,而不是直接参与。

“这样做,大概不能算是违背罗德岛的意志。”

她强行安慰着自己,最起码能减少些微的愧疚感。

爆破声四起,窗口涌出火焰,已经有士兵从楼内撤退了,她几乎听得到那边战斗的声响。她又等待了一会,直到确认看见浮士德从近卫局离开。同时,耳机里传来某个小兵的声音,对方表示浮士德已经逃脱。

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喝,整合运动的最后一支队伍也已经从近卫局大楼撤出。守林人从潜伏着的灌木丛中起身,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撤退。到达罗德岛边界后,一个人猛然从树丛中窜出,和她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吓了一跳。

“守林人小姐。”

是浮士德。

她心里疑惑,按计划浮士德应该直接返回整合运动的营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罗德岛附近?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

“没什么。”

他看起来并不像往常一样冷静,他想趁机偷袭罗德岛吗?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她不会在把他就地处理掉这种事上犹豫。

“我能信任你吗?”他突然问。

“什么?”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守林人,随后竟有些身形不稳。

“嘿!你怎么了。”

她慌忙扶住他,发觉他的衣物湿漉漉的。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她撩起他上衣的衣角,隐约看见腹部有一条很长的伤口。难以想象,浮士德是怎样拖着这样一副伤势不轻的身体坚持那么久的。

守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很显然,她不能轻易地帮助这个整合运动的干部。但若是见死不救,未免也太不人道了一些。而且听他说的话,他似乎是有意来找守林人帮忙的。尽管她不知其由。

纠结了一会之后,她还是搀着浮士德找了一个废弃的小屋——罗德岛驻地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她溜回自己的帐篷取了药品,所幸现在没什么人巡逻,她没有被注意到。

守林人脱去他的外套,此刻她才清楚地看到他小腹上的伤口:十几厘米长,很深的划痕,仍在流血。伤口周边有纱布缠绕,但极为随意,应当是他在紧急情况下包扎的。

守林人拆去纱布,用棉球洗净皮肤上的血迹。浮士德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双目轻闭,呼吸有些急促。

他的伤口中满是灰尘颗粒,还有肉眼可见的玻璃碎片。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细小的镊子一点点清除。

“手边没有麻醉剂,我也不可能去找医疗干员要,就算很疼你也别喊得太大声,要是被别人发现你在这里,我们全得遭殃。”说话间,她已经夹出了一块玻璃碎片,扔进不锈钢盘中。

“没关系。我不会疼。”他说。

“为什么?”

“矿石病。”他简短地回答。

“你不会,可你的身体会。”每当取出一块杂质时,他的身体就会痉挛一下。很轻微,但她感觉得到。

 

他没坚持太久,很快因疲惫和失血过多带来的头晕而昏睡了过去。醒来时,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并且重新包扎好了。照顾她的女孩此刻已经趴在他的身边睡着。细密睫毛垂下,在脸上投下阴影。

他们彼此都不是毫无防备的人。但此时仿佛是个例外。他看着此情此景,忽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

可是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她,也没有与她共处的时光。

守林人轻轻动了一下,坐了起来,她揉揉眼睛:“你醒了?”

“嗯。”

“好些了吗?”

“嗯,谢谢你。”

“就当做是我的报答。”

“什么?”浮士德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帮过守林人什么。

“没事。”她移开了目光,转向另一边。

“等到天亮就离开吧,别在这里待太久,会被罗德岛发现的。”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他突然说。

守林人抬起头。

 

“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

“从未见过。”




10

一段短暂的时间,整合运动和罗德岛相安无事。但是彼此都清楚,这样的“和平”持续不了太久。

龙门的雨水突然多了起来,市民也纷纷说,往年的龙门从不这样频繁地下雨。雨水和战争一样,留存在了这座城。

守林人倒是不怎么在意,她早已习惯了战火。每天能在雨雾之中散步,就是难得的消遣。

那一天,她坐在露天咖啡店中,手里捧着一杯薰衣草茶。

“守林人小姐。”

熟悉的声音,浮士德坐在了她的面前。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问候。

“嗯……我想对上次的事情再次表达一下感谢。”

“没什么。”她耸了耸肩,“换作是罗德岛的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哦?”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吗?”她的语气略带不爽,但是眼里有一丝笑意。

“好吧。”

彼此再次陷入沉默,守林人起身离席:“我要走了。”

“等一下。”

浮士德站起身,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唔……我们能不能一起去河边走走?”

 

龙门不管在哪个时间点似乎都是熙熙攘攘的,即便是夜晚,河边也已经挤满散步的游人。守林人顺着河道向城外走,直到嘈杂人声减弱。浮士德一直跟着她。

其实她不太清楚浮士德到底想干什么,明明是他先提出来一起来河边的,反而现在是他不发一言。

她看着平静的河面,忽然又想起来了哈伦。他们一起涉水散步的日子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的浮士德。月光正从云层渗漏而出,落在他的脸上。守林人注意到,从某些角度来看,他和哈伦一点共同之处也没有。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排斥这个截然不同的浮士德了。

 

“这个给你。”浮士德本来在沉思,被守林人的声音打断思绪。她正递给他一个东西,他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一只短笛。

他端详着,发现短笛似乎是拼接而成的。他轻轻一拔,一把匕首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用它来保护自己吧。”她这样说,“别再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浮士德还记得守林人正是用这把匕首把他的挂坠钉在地上的,那把匕首很特别,似乎凝固了强烈的杀意,即便是他,也会畏惧三分。

可是现在,将它握在手中,却有某种亲切的感觉。

 

她看着浮士德观察着那把匕首,她期待着他能够回想起来些什么,可是看起来他并没有。她略感失望,但是她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这些情感写在脸上了。

她似乎已经不是很介意浮士德到底能不能恢复记忆,也不介意他和哈伦的出入到底有多少。

只要是他,就是好的。

手腕上传来冰凉触感。余光一瞥,浮士德正在用手指触碰着自己。她回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凛冽和清冷。但在那之下,还有某种试探和犹疑。她心里一笑,回握住他的手,同时开始凝视他。若是他的眼中有些微波澜或是躲闪,那么她必定逃离。

可是没有。

他一直平静地凝望她。眼神坚定而温和。浮士德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

于是她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他。她的拥抱小心而谨慎,仿佛怀里的他是某种易碎品。

面前的少年将她圈入怀中,她便贴在了他的身上。鼻尖围绕的气息是陌生的,但是被拥入怀中的感觉却很熟悉。

没有言语。只有眉目之间的交流。可是他们却已经知晓彼此的想法。

她似乎想了很多。她想到给予她温柔和保护的哈伦,还想到身边“相遇不久”却犹如故人的浮士德。温和的少年,寡言的狙击手。截然不同的他们。难以重叠。

她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仅仅是想要抱抱他。仅此而已。

无关年少。无关过去。就是面前的他。

仅此而已。

 

接受浮士德的时候,她没太仔细考虑以后的事情。

结局并不总比过程重要。就在此刻,他们能拥有彼此,已经足够幸运。

但实际上,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变得更加亲密,疏离感挥之不去。多数时候,他们就是并排坐着,不说话,不交流。有时守林人会拿出口琴来吹,琴声绵长哀伤,就是他们共处时仅有的声音。

偶尔,守林人会依偎在他的身边,将手放进他的口袋里。他的皮肤终年都是冰凉的,但是握得久了,会变得温热。

 

守林人的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柔嫩,他能触到她指尖上的薄茧,摸上去略微发痒,不是细腻温软的感觉。

常年用弓弩作战的人都有这样的一双手,不是谁都愿意紧攥着一双并不柔软的手的。

可是他喜欢。

彼此都是寡言的人,也不善于诉说。他们之间的感情稀薄到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行了,这门婚事我同意了,你们赶紧结婚,请。)




11

“鹿小姐,最近整合运动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知道了。”

“你最近好像和浮士德很亲密啊。”梅菲斯特半开玩笑地说。

守林人抬眼,淡淡地看了一眼梅菲斯特:“别管闲事。”

“看好他,可别让他被你们罗德岛给伤了。”

“不用你提醒。”

罗德岛已经撤出了龙门,只留了一小支队伍在龙门外随时待命。守林人提出了留下的想法。

博士面露疑惑:“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龙门城。”

“嗯,是的……”她躲避着博士的目光。

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夜晚,守林人巡逻完毕,向罗德岛驻点走去。经过一片树篱时,一块石头掉落在她身边。她抬起头,浮士德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

“你们整合运动怎么都喜欢往敌营里跑。”

这里距离罗德岛据点不过一百多米。

“要不然怎么见你呢。”他一跃而下,跳到低处的一根树枝。“那下次换你来整合运动营地好了。”

“我才不要。”

“唔,怎样都好。”他向守林人伸出了手,“要上来吗?”

守林人抓住他的手,爬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起向树冠爬去,并排坐在狭窄的树枝上。

龙门的夜空和卡西米尔一点也不像。不见星辰,天空上的光点早已被浓重的烟雾遮蔽。

“有机会真的应该带你去见一见夜晚的卡西米尔,只有那里的夜晚才能真正地被称为夜晚。”她这样说。龙门铺天盖地的人造光把夜空照得一览无余,天边是暗红色的,丝毫没有夜晚的意思。

“你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吗?”

“是啊,卡西米尔森林是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年少,全都葬在那里。”

她提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漠至极,仿佛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她一般。

“你说你失忆,那么你试着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过吗?”她突然问。

他摇了摇头。

“如果那些事被我轻易地忘记,或许说明它们并不重要吧。我也没必要去找。”他挑眉,看了看守林人。“是这样吗?”

“嗯,是。”

短暂的沉默。

“守林人小姐,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嗯?”

“整合运动需要我帮忙。”

“是在龙门的行动吗?”

“你这算刺探情报吗?”他反问道。

“我没兴趣知道。”她耸了耸肩,“我正好也要离开龙门。”

“帮助罗德岛吗?”

“现在是谁在刺探情报?”她反唇相讥。

“唔。”




12

龙门也会有不安全的那一天——守林人早就料到了,但是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她的小队已经无数次发现整合运动在龙门外围滋事,他们一个不漏地全交给近卫局处理了。梅菲斯特不会在意这些杂兵,他更关心的是切城那边的战况。

“鹿小姐,你要确保霜星和她的雪怪小队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这样说,“至于怎么做,是劝说罗德岛不要去切城管闲事,还是亲自来支援我们的队伍,随你。但是有一件事你需要做到……就是确保龙门不会出来干涉。”

“龙门?他们很重要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耳机里响起刺耳噪音,梅菲斯特切断了通话。

她抬起头,天色正在变得昏暗。

“变天了。”

她大概知道罗德岛的行动,他们派遣了一支队伍去剿灭切城的残兵,她不清楚“雪怪”小队的真实意图,只能知道他们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守林人小姐,龙门是否需要支援罗德岛的行动?”某一天,陈警司这样问她。

“这件事不应当由我决定。”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守林人想了想,说:“陈警司,我想善意地提醒您,龙门最近不太平。”她直视陈,眼中光芒闪烁。

“哦?”

“罗德岛近期发现过整合运动的踪迹,他们似乎在密谋什么。我想,您需要注意一下龙门的安全。”

“……你所说的,我们的巡逻兵也有注意到,他们是一群散兵,目前而言,似乎构不成威胁。”

“您应当懂得不能轻敌的重要性。”

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守林人,随后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不管如何,我认为龙门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去帮助罗德岛吧。”

她点头答允,陈转身离开。守林人站起身,看向罗德岛的干员们:“那么……我们该回去了。”

“让这个错误快些结束吧。”她默想。

 

才刚刚撤出龙门境内,通讯频道又忽然响了起来。

“守林人……小姐……”她听见了陈的声音,信号很弱,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勉强听得清。

“陈警司?是您吗?”

“守林人小姐……近卫局……失守。”

尽管电流的嗡嗡声不曾停止,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近卫局失守的消息如同将她浇透的冰水。

耳机里再次出现刺耳噪声,阿米娅的声音响了起来:“守林人小姐?你还在龙门附近吗?……太好了!请你立刻去帮助龙门近卫局,把伤亡降到最低!”

“……罗德岛的情况,怎么样?”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对面的阿米娅明显停了一下。

“罗德岛,遭遇了梅菲斯特和霜星,霜叶与杰西卡和他们起了正面冲突,但是好在陨星及时带着我们支援到了。但是……我们失去了五位同伴。”




13

乌云压顶,雨水降临在龙门城。她无声地从龙门广场穿过,没有打伞。

“梅菲斯特!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罗德岛任何的干员的!”守林人的眼里满是怒火,她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

男孩正在出神地盯着雨雾,他的背影有一丝诡异的深奥。

“鹿小姐,先违约的是你。你答应过会阻止那个戴面罩的家伙不要多管闲事,这完全是你们咎由自取。”

她知道和梅菲斯特争论这个是没有意义的,于是岔开了话题:“那么你该兑现你的诺言了,恢复浮士德的记忆。”

“兑现诺言……?噢,鹿小姐,源石技艺造成的记忆缺失,是不可以恢复的。浮士德不会想起你们的过去了。”

“你骗我!”紧攥弓弩的双手正在战栗,她抬手想要攻击梅菲斯特,忽然从四面八方射来弩箭,她不得不退后躲避。

“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梅菲斯特转过身来,“在我还不想杀你的时候。”

“你真卑鄙。”

“是你太好骗了,鹿小姐。”梅菲斯特摊了摊手,“我都没想到你那么轻易能就上钩。不过,现在的结局不也很好吗?他已经开始接受你了。鹿小姐,为什么不加入整合运动呢?这样你还是可以留在他的身边,而不会从此剑拔弩张。”

“我没有为整合运动服务的理由。”

“你也没有为罗德岛服务的理由。鹿小姐,我知道你的经历。你并不涉及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纷争,你所要的只不过是复仇的力量。罗德岛能提供给你的,整合运动同样可以。”

“……不。”

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让浮士德恢复记忆本就是无望的事情。从他们离开那片森林开始,就注定分道扬镳。

“我不会加入你们。”

“唔,那好吧。那么你以后要怎么办呢?罗德岛还会接纳你吗?你帮助整合运动的事情藏不住多久。”

“不用你操心。”她转身离开。

“对了,鹿小姐,为了感谢你对于整合运动的帮助,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浮士德想见你。”

她停下了脚步,落日的辉光映照在她落寞的脸庞上。

 

龙门近卫局被攻陷之后,绝大部分平民都逃窜到城西了,守林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冷清的龙门城。

她来到了那天和浮士德一起去的河边,此刻河面上已没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唯有沉默流淌的暗河,流向远方。她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山峰,不见光亮。

“守林人小姐。”是浮士德的声音。

他从她的身后出现,一如既往的打招呼方式。他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她闻到了薰衣草的香气。

“哈伦已经死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浮士德。”她这样提醒自己,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视线不曾从他身上离开。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她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似乎太过尖利,于是收敛,轻轻放下了茶杯。

“浮士德。”

“嗯?”

“我要离开龙门了。”

“去哪里?”

“回罗德岛。”

以后再见你,就要拔刀相向了。哈伦,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结局。

“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你应该清楚。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但是我不能再追求更多了,我已经变成了自己怨恨的那种人。在我犯下更多错误之前……就此打住吧。

“就此别过吧。谢谢你陪我……浮士德。”

尽管我是如此想念你。

“如果可以,请你……忘了我。我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也都一并忘了吧。”

这句话,到底是对浮士德还是她自己说,再分辨不清了。

她接连说出许多话语,她没去细想这些话是否会伤害到他。但是她知道他是清楚这些的,她只不过是把藏在心里的言辞挑明。

总得有个人把这些话讲出来。

“……我要走了。”

就这样吧。

 

才起身,她猛然察觉到身后的破风声响,银光闪过,一支弩箭擦着她的耳边飞去。她连忙后退,冰封的脸庞上多了情绪,却是对浮士德的难以置信。

他从那只短笛中拔出了匕首。守林人还记得自己花了无数日夜磨锋那把匕首的刀刃,将它当做赠礼送给哈伦。因为那时候的哈伦还不习惯用弓弩,匕首才是他的优先选择。她费了很多心思将它藏在哈伦的短笛之中。她说,就当做是她在保护他。

哈伦将其视若珍宝。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从不离身。

现在,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体内。用力之大,刀片全部没入她的身体。她甚至忘了疼,因为心里的悲伤比匕首更为锋利。

守林人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她抓着捅入自己腹中的匕首,猛地发力将他推开。

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落下,她强忍着不发出痛苦的呜咽。事情明摆着,他要索她的命。

他重新握住了刀柄,刀刃从她的身体脱离,鲜红血液飞溅而出。她垂下了头,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的右臂因用力支撑身躯而在颤抖。

“干得好,浮士德。我知道你会这么做。”

模糊之间,她听见了梅菲斯特的声音。

“鹿小姐,你真的太好骗了。仅仅是我随口编出来的几句话就能让你心服口服……所以落得这样的结局,不能全怪我。而你……你现在不能回罗德岛去,这对整合运动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明白了。他在整合运动与她之间,选择了整合运动。

她不怪他。毕竟连她自己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只是心还是会疼。

“动手吧,浮士德。”

“哈伦,等着我吧。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她这样想。

“再见了,守林人。”

他的语气,却满是温柔。他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她等着撕裂一般的疼痛再次降临。

可是没有。在匕首洞穿她的心脏之前,有人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匕首悬停在她的胸口前,一滴血液滑下。

“让开。”

“不。”那个戴面罩的男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他将守林人抱了起来,后者已经昏过去了。

“有杂念在干扰你,所以第一刀你没有刺中她的心脏。”

四周嘈杂了起来,前来支援的罗德岛已经和埋伏在周边的整合运动起了冲突。

“……”浮士德没有说话,他愈发紧攥着手中的匕首,仿佛要把它生生捏断一样。

“有些事物等到失去了你才懂得珍惜。”他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浮士德蹙起眉头,他不知道罗德岛的博士为什么会这样说。

“好自为之。”




14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未来对于我来说也不可视。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在支撑我活下去……可能是那个意义不明的梦吧。”他曾经这样说。

整合运动的士兵都有些怕浮士德,甚至连有些干部都惧他三分。他那精准的射击技术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他们没有人能看透浮士德。

他就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池,明明池水干净而清澈,但却永远看不穿。相比起来那些天天斗志高昂的感染者,他显得有些“消极”。经常有人能看见他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发呆,他的神情和常人不一样,永远是那样冰冷。

为了感染者而奋斗——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可做的事情,远达不到支撑他的支点。

直到那一天,他在战场上遇见她。

事情总是在某一件事发生或者是遇上某个人之后出现转变,他也一样。

很难说那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内心是荒凉的旷野,唯有猎猎风声。可是她来到,带着某种熟悉而安心的温暖。

从看见她的那一瞬,他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可能在哪里见过她。她的外貌,战斗技巧。还有眼底隐秘的阴沉,都是那样眼熟。可是他想不起来。

抛去这些,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被她吸引到了。

他经常会在龙门广场看见她,她更多时候只是在长椅上发呆,偶尔沉沉睡去。他不禁好奇,印象里的她是极度警惕的。

在浮士德的记忆中,没有哪天是脱离战火的。战争将他拖入万劫不复,尚且年轻的他,又怎能忍受住无间断的争斗,即使他看起来永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是的,他从不真正关心别人,包括自己。

但是她可能算个例外。

那种看着她就心里欢喜的感觉,仍然历历在目。跌宕的岁月里,她是避风港一般的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走出那一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尝试去拥有一个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的人。当他拥她入怀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

就想抱着她。一直这样下去。

 

有一些感情从开始就是结束,有的人从拥有那一刻起,就注定失去。

他们或许都很清楚无法永远陪伴彼此,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先挑明一切。很明显,他们仍然心存胆怯,尚且不具备对抗失去的力量。即使他们已经失去过对方一次。

心乱如麻。

 

在守林人对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最后,他还是那样做了。他把匕首刺入了她的身体,没有片刻犹豫。

他选择了磨灭自己的感情,他选择了整合运动。他可能确实尚存一些真切的感情,但早已在连绵不绝的硝烟之中消逝。

就在匕首刺中她的那一瞬,他的胸腔内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窒息感,握着刀柄的手失去气力。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紧抓着胸口。为什么,他的心脏正在剧烈发痛。

那不是矿石病带来的如同灼烧一般的痛感,而是从心底腾升起一股真切的疼痛。几乎使他脱力。

面前的少女抬起头看他,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却更能让人感到伤悲。

 

那一天,他再一次做了那个熏衣花丛的梦。

这一次,他在梦里的感官格外明晰。花朵的香气,树叶刮擦的声响,湛蓝的广阔天空,都很清晰。

花丛之中,少女伫立在那里。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身形。她清瘦高挑,淡金色的头发垂到腰际,头上的一双鹿角似乎闪着光芒。他看到她看着自己。

她一直沉默凝望他,他莫名感到悲伤。

最后,她头一次在梦里发出了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哈伦。”

她这样呼唤他。

他惊醒,这一次,她没有在梦里消失,反而一直坚定地呼唤他。梦里的景象仿佛刺入脑中的尖锐物体,他头痛欲裂。

心跳加快,仿佛火舌舔舐般的疼痛包裹着他。他机械地一片接着一片地吞下止痛药,可是疼痛丝毫不减。药盒掉落,止痛药散落一地。

等他从剧烈疼痛恢复过来时,他已经倒在了地板上。窗外如此漆黑,他头一次发觉夜晚有些太黑了,逼仄冗长的黑暗,不留余力地将他吞没。

“我是……哈伦。”

“我就是哈伦……”

为什么总是这样愚蠢而不自知。明明已经伤害过她,却又重蹈覆辙。他抓着挂坠,用力之大,手掌被划破。

他僵硬地拔出匕首,刀刃上仍留有她的血液。

“爱琳。”

少女的音容笑貌,终于从回忆里明朗。

“我忘记了重要的事情。

“我应该离开,从她的世界中彻底消失。

“我不应该接近她。我早就该知道这一点。我的出现,除了灾祸还带来过别的吗?”

心脏仍然像被千万根针深深浅浅地刺着,痛到极致时,反而发不出声音。

窗外雾气浓重,阳光显得颓废而失意。




15

当很久的以后,她回忆起过往时,发现她所拥有过的幸福与欢愉都繁盛而斑斓,色彩那样明烈。如同烟花,绽放时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这样恢弘壮阔。可是它转瞬即逝,下一秒,碎成一地寂寞的尘埃。

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如此短暂,经常终结得毫无征兆,并且悲凉。

双亲的死去,哈伦的离开,还有,被刺入体内的匕首,都是这样。

疼痛是如此剧烈,将她仅有的欢悦撕得片甲不留。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一切的美好都是幻觉了,但是,为何幻觉会带来伤痛。

伤口很深,几乎要了她的命。她昏睡了两天,时常在梦里流泪,因为伤口太痛,不曾停止痉挛。

 

她醒来时,是深夜。房间里很黑,仅有的光源是窗外的月亮。博士正坐在她的床边。

“你好些了吗。”

“嗯……是的,谢谢您的关心。”

博士移开了目光:“多休息一阵吧,至少未来两周内,你不适合作战。”

“是。”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博士……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你想听实话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她疑惑地点了点头。

“我跟踪了你,因为我怀疑你和整合运动有勾结。”他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我没有说错吧。”

“……是的。”

“那么告诉我,你和他们有多少联系?”

“浮士德从狱中逃跑,和牵制龙门支援的队伍,让罗德岛孤立无援,这些都是我做的。”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她心里惊慌,下意识地避开博士的注视。

“这可是很严重的……行为。”他目光闪烁,“告诉我你这么做的原因。”

她没有说话。

“如果你拒绝回答,接下来和你面谈的可能是凯尔希医生了。”

她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她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她不怎么奢望博士的理解,这本就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他没有发表评论。

“我马上就会离开罗德岛……”她低声说。

“你这样做,是在惩罚自己吗?”

“是。”

“但我不觉得离开罗德岛能让你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她沉默了。她明白了博士话中的意思。

是的,离开罗德岛或许并不能让她警醒。只有当她被浮士德亲手刺伤,尝到轻信他人的后果时,她才能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荒唐。

“守林人,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想是的,对不起,博士。”

“情感总是让人做出一些并不理性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感情……守林人,找准情感的平衡,你还有很多要学习的。”

他的眼神忽然温和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守林人的头发:“但是现在,先好好休息吧。”

博士站起身向外走,忽然又停了下来:“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爱琳的人?”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刚才罗德岛外有一个男孩来,让我们把这个转交给一个叫爱琳的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源石挂坠,“不过……罗德岛似乎没有叫这个的。”

“那个男孩……是谁?”

“他穿着斗篷,我看不见他的样子。不过他说……他叫哈伦。”




16

最后一发弩箭射出,却被那个称为煌的人轻易拦截。赤霄出鞘,他的裁决已然来临。皮肉被轻易地划破,浮士德向后退去,败下阵来。

“浮士德!你受伤了……!”是梅菲斯特的声音。

“……”

整合运动正在溃败,此次行动,是他们输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并没有全身心投入战斗,即使是现在,他仍然在想一些别的事。

“……就连你身边那个长鳞的男孩,他也未必与你同心!他的心绪充斥着混乱和悲伤……”

“你读了我的心?”他眯缝起双眼,紧盯着那只兔子术士。他才意识到这一次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起伏。

“没有,我只是感受到了。”

“所以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话音才落,他掷出弩弹,借着爆炸和梅菲斯特从近卫局撤退。身后,留有一群整合运动士兵断后。

他从战场脱离,几近是逃跑,他从未这样厌烦战斗过。

“浮士德!”

那一声呼唤在已经安静下去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却看见守林人正站在战场的中央,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他愣了一下,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罗德岛似乎出动了更多干员!”

“做好迎战准备!”

“射击准备……”

“停下。”浮士德冷冷地打断了耳机里士兵的谈话,“没我的命令,禁止擅自行动!现在,所有人撤退。”

“……是。”

战场上,她仍然站在那里,她正在寻找他。

她甚至忘却了自己的伤还没有好,一路上不曾停歇,飞奔到近卫局大楼附近。路上跌了一跤,膝盖摔破。

她抬起了一只手臂,手中握着一块纯净源石,在夜空之中格外醒目。

“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她正在呼喊,“这块源石,是我送给你的,只属于你。”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作声,也没有走入她的视线。他拾起弓弩,转身离开。

“浮士德……浮士德!”

她呼喊着,可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哈伦!”

 

他停住了。她站在那里,等着他向自己走来。

但是他没有。他径直离开了。

破晓的曙光洒落进狭窄巷,照亮了他的背影,也照亮了他脸颊上的泪痕。

他没有再回头。

 

与两年前的离别,像极。





PO.3 散场了



Love is a setting sun.

爱如夕阳。




1

浮士德失踪了。守林人再也没找到过他。

近一年,他杳无音信,整合运动的行动他没有参与过,就连梅菲斯特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梅菲斯特说:龙门战役结束没几个星期,他就不辞而别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他去罗德岛找你了呢。

她哑然。浮士德再一次消失了。这一次,无影无踪。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她不会再被这些事情干扰,她可以专心于她的复仇。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她会在漆黑无边的夜晚想起他来。

这样的时日如此似曾相识。或许她从未打破过所谓的轮回。一切只不过是在重复上演。

“别责怪自己,这是他的选择。”博士这样说,“既然他觉得离开你是在保护你……那么就接受他的意志吧,有时候,别人可能比本人更了解自己。”

浮士德似乎总有某种执拗。他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持续前行,若是有任何一刻,他选择背离当初的抉择,或者是就此站定,他们的结局都不会如此惨烈。

可是他从来只选择了一往无前。

从未变过。

 

“博士,我曾经的做法是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但是我发现,这样并不奏效。” 她这样说。

“伤口需要愈合。过往需要放弃。你想彻底遗忘这些事情,这很难。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到。”

“博士……你知道吗,我不是很想忘记那些事情。我不愿意把我们的故事就这样投递到虚无之中,我们好的时候,我们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我需要一并记住。”

“如果你想,当然可以。但是你这次选择背负这些,未来你要承担的就会越来越多。”

“但是除了我,还有谁能记得他呢?博士,哈伦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浮士德,也是。您告诉我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嗯,是的,我说过。”

“我会这样做的。”

 

让人惊讶的是,守林人并没有因为这场变故而变得更加孤僻冷淡,实际上,她和从前相比,已经算得上开朗了。经常会有干员看见她和别人交谈,而有时,她甚至会对博士露出浅浅微笑。

她选择了铭记美好的一切,而那些沉重的部分,迅速落入黑暗海洋,沉默无声。




2

他的归来是突然的,和那天的夕阳一样突然。

那一年罗德岛的雨水多了许多,日日夜夜下个不停,雨雾弥漫,锁住阳光。大雨瓢泼极少停止,如同潮水,冲刷着罗德岛的船体。

长达一个星期的雷雨天后,某一天下午,阴云忽然散去,远处的厚重云朵被染上茜红边缘,积水迅速蒸发,不留遗迹。守林人注视着浑圆落日,是如此明亮。

他就是那样,踏着日落斜晖,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没有人料到那天会突然放晴,也没有人会料到来自整合运动的两个干部会突然造访。

梅菲斯特的白发在阳光下都有些金光闪闪,他微笑:“鹿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们的赌局吗?……是我输了。”

他退开一步,身后,那个少年抬起了头。

 

“浮士德。”

 

“守林人小姐。”熟悉的打招呼方式,从未变过。

守林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怪物,她瞪了一眼梅菲斯特。旋即走到浮士德的面前,后者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守林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杀气腾腾,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时,她已经抬手重重地打在了浮士德的脸上。下手之重,浮士德的脸瞬间落下红色印痕。

梅菲斯特和博士都吓得一愣。

“真狠……”

“你回来了?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现在指望道个歉见个面就能一笔勾销?!”

“我……没……”浮士德一时间语无伦次。

“这事没完!”她打断了他。

梅菲斯特向另一边走去:“那我是不是可以先走……”

“你也一样!”她向梅菲斯特呵斥道。她调头就向罗德岛走去,浮士德叫住了她:“其实我是来找你告别的……守林人小姐。”

她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梅菲斯特插言。

“你闭嘴。”

“……”

她回到了他的面前,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源石结晶似乎比以往多了许多。她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那双她深切爱着的冰蓝色双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丑陋的黑色源石,她看见源石上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你看不见了,是吗。”她轻轻地说。

“这里还能看见你。”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变得哀伤。但下一刻,又被愤怒替代。

“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她推了一下他。

“唔,那我要怎么做呢。”

“我得想想。”她气哼哼地转向了另一边。




3

“离开整合运动之后,你去哪里了?”

“卡西米尔森林。我重新种了一片薰衣草。”

“你都回去一次了还要我和你再回去一次?”

“那怎么能一样。”

 

火车开得很慢,沿着狭长的山野小路行驶。一路上看见无数村落,大片绿色原野。云朵堆积在山坡之上,阳光从缝隙之间倾泻,仿佛是通往天空的金色道路。

他们并排坐在座椅上,晚风裹挟着原野气息卷入车厢里,吹散少年额前的头发,温暖阳光洒落在黑色源石晶体上。

浮士德已经倚在守林人的肩头睡着,她注视着身边的少年,那是坐在树上偷看她的少年,抚摸她身上伤口的少年,在残阳之中离开的少年,面无表情的冷酷少年,给她所有深切快乐和沉重苦痛的少年……无数身影依次闪过,她攥紧他的手。他的手心里也早已布满源石结晶。记忆里柔软的掌心,已成风化的过去。

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以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本不该出远门。但是他执着地要回一趟卡西米尔。在他百般讨好之下,守林人终于勉强同意和他一起回去了。

临走前,梅菲斯特再次说:“鹿小姐,浮士德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这一段时间非常嗜睡,你要小心,或许在某一次睡着后,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浮士德很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但最终还是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守林人自然也无计可施,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仅有的时日陪伴他。

一路上,两人几乎不曾松开紧握的双手。一方面是因为浮士德现在无法视物。另一方面,他们似乎重归于好了。

很奇怪,他们之间永远都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他们开口互诉衷肠之前,就已经能明白对方的心里所想。

这样的默契,何其荒诞,又何其珍稀。

 

黄昏,日落西山时,他们回到了卡西米尔。

迷途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乡。

守林人从小生活的村庄已经消逝于落叶之中了,浮士德的薰衣花丛也早已溶于泥土。他们在这片森林中所留存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

森林早已不是那片森林,他们也不再是他们。

可是心底的那一份感情,从来没有变过。

“再一起看一遍日出吧。”他们这样想。

浮士德已经没有力气再行走了,他的体力早就消耗殆尽。仅仅是凭着“要和守林人一起回卡西米尔”这样简单的想法,他才坚持到了现在。守林人将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那棵水杉树。

“你好重。”

“因为身体里的源石太多了吧。”

她忽然忍不住哭了,泪水接连落在地上。

“别哭……不好看。”

“要你管。”她咬牙切齿道,“你……你不辞而别那么久,我才不要你管我。”

他疲惫地笑了笑。

森林里很静,偶尔一两声寂寥的鸟叫,其余便只有她的脚步声。

她背着他,缓慢地爬上山坡。山坡上满是淡紫色的薰衣草,大概是浮士德的杰作。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浮士德扶到水杉树的枝丫上。如果是她自己来做这件事,要不了几分钟。

等到安稳地在树上坐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卡西米尔森林,还是曾经的样子吗?”

“早已经不是了。森林比以前更加茂盛,它吞没掉了我们生活过的踪迹。”

“可以告诉我现在的风景吗。”

“夜空很黑,暗黑。有月亮,很模糊,并不是很明亮。至于星星……只有几颗。”

“卡西米尔的夜晚什么时候这样漆黑了?我们小时候还不是这样吧。”

“没关系,黎明终会来临。”

入夜之后,气温降低,守林人下意识地贴近身边的浮士德。

“离我这么近,你会得矿石病的。”

“没关系。”

如果能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似乎也不错。

“你会害怕吗?”她问。

“害怕什么?”

“死亡。”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身边。”

 

整晚,她一直半梦半醒。身边的他再未说过一句话。她的视线一直不曾从他的身上移开。她很清楚,不久之后,他会随着所有留存的记忆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的童年,他们曾度过的岁月,终将消弭。

天空有淡淡的星光,远方的天际线微微透红,月亮已经沉入了另一边的山头。细碎鸟鸣传来,是苏醒的声音。

“天好像要亮了。”

……

“浮士德,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

他依然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抬头,拂晓的曙光正从云层渗出。她伸出手,阳光漏过指缝,在她身上留下晃动的光斑。她感受到脸上流淌过冰凉泪水。

 

 

“哈伦,黎明到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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