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雨和雨刮器
高岛政宏接下来的一天都过的恍恍惚惚。此刻他也正坐在车上握着方向盘发呆。
太奇怪了。
他看向副驾驶座上躺着的那束玫瑰,喃喃自语:“小东,今天我好像看到了和你很像的人。”
自己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也是刑警。这绝对只是巧合吧。
“但是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干出来了很失礼的事。对方一定生气了吧。”
“不过幸好我已经退出帮派啦,不然万一今天结了梁子,以后老是被刑警找茬,这日子可吃不消啊。”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仍历历在目。
自己的行为已经是超出“失控”二字可以形容的程度了。
他揉了揉眉间,却无法阻止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在脑中不停回放。
太像了。举止、行为习惯,都和东山纪之那么相似。
心情不悦时,皱眉的方式、眼角略微抽搐的样子。
攥紧拳头的话,手臂会往袖子里收的习惯。
长的也很像。只是发型和眼镜让他有点犹豫,以至于自己好几次想贴近看看。没想到竟然把人家手给搞破了……
不过话说回来,皮肤过于轻薄,容易受伤这点,也很像啊。
真是要疯了。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小东……你真的死了吗。”
他曾想要去他的墓前看看他,但发现自己无法找到对方的痕迹时,才是最受打击的。他不知道他的墓会在哪。
高岛政宏自以为自己对东山纪之足够了解,残酷的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发现自己对高中之前的东山纪之,一无所知。
起初他试图从青木家这条线下手。印象中,东山纪之说过自己自父亲离世后便寄住在姨妈家。但实际上他周末几乎从不回家。
“那,要去我家玩吗?”自己曾经试着邀请了他。
“好啊。反正闲着无聊。”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青木为什么不喜欢回家呢?”
自己这么问的时候,他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边走边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小声地说道:“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姨妈和姨父对我很好,弟弟也很好。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总觉得自己的加入很奇怪。可能还是不太熟悉吧,以前只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葬礼上。”
“那要不以后每周都来我家?我家老爷子很闲的。或者我们去哪里玩玩。阿姨会做好晚饭,晚上干脆直接住我家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
沉默寡言的室友这时仿佛愿意向他敞开点心扉了。
“其实……我不叫青木,姨父他们说这样会比较安全,所以我改姓了。”
“我叫东山纪之。”
难怪平时大家喊他的时候总是像没听见似的,原来是还没适应新名字啊。
“那我以后都叫你小东(Higashi)好了!”
大概是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纤细、看着无比脆弱、心事重重的少年露出了毫无掩饰的,真实的笑容。
他从包里掏出一朵小心包扎好的,花瓣边缘有些枯萎的玫瑰,递给自己:“希望你妈妈可以喜欢……这是我妈以前最喜欢的花,我想伯母应该也会喜欢吧,我不太会挑……初次见面送这种东西可以吗?”
是瞒着自己昨天晚上悄悄去买的吗。高岛心想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礼貌又真诚的人。
“这点我们是一样的。我妈也早就不在了,所以你不必在意的啦!不过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
“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们不是朋友吗。”看见对方的脸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一把搂住这个敏感的少年,拍打着那单薄的肩膀,“我们是朋友啊!”
阿姨一开门便看见嬉笑着打闹的两人,感慨着:“哎呀,少爷交到好朋友了啊。”
站在桌前的父亲看见自己手上的玫瑰,笑着问是不是从女孩子那收到的。
“不是,是小东——”
“哦哦,原来是小东收到的花吗,确实女孩子喜欢这类男生的多点,你可要加油了。”
父亲似乎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室友又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笑的很开心,朝着自己摆摆手。好吧,解释起来更麻烦,干脆就这么糊弄过去好了。
阿姨拿了一个玻璃杯——是父亲平时喝威士忌会放冰球进去的那种,在水池里接了点水,然后将友人带来的花斜插在其中。
差不多带着小东看完了家里的构造,虽然家里空房很多,但是约好了还和学校里一样,两个人睡同一个房间。
不过晚上还是因为争抢地板又闹腾了一会。最终两个人一起在冰冷的地板上躺着说了近乎是一夜的话。
自己的房间从来没有这么拥挤过。桌上多了一朵花,角落里多了别人的行李,身边还多了一个放下戒备睡相就会很差的少年。
那天晚上东山纪之说了很多。说了自己家买玫瑰的奇怪传统,母亲是离家出走却还是嫁给了警察的温柔开朗的女性。自己则是告诉他,生在一个老来得子的家庭里,母亲对他过度溺爱,甚至曾在自己眼睛进沙石时,用舌头舔舐的方法来处理。
“好丢人啊,不过觉得和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是这么信任东山纪之。
“下次你迷了眼可别叫我这么干。”少年小声嗤笑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地和别人说以前的事。在遇到高岛政宏之前,笼罩着这些记忆的总是一层他不愿触碰的薄雾——它们包裹着似有若无的忧伤,倘若想要穿过漫长的森林去一窥过去的幸福片段,注定无法避开这沉重的水汽。
“如果实在没办法……我还是会帮你的。”
“不过你要教我怎么做才行。”
自己对他说,他现在看上去和在学校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家庭情况的变化吗?
他说是他自己太过别扭。他没法阻止自己心中无时不刻萦绕着的寄人篱下感和彷佛插入别人家庭的罪恶感。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像是错位的零件,难以逃出凹槽,就这么卡在不适的位置里被裹挟着转动。不知不觉行为举止也变的生硬,他忘记了原来自己的模样。自己要怎样才好?
东山纪之说他没有归宿。
高岛政宏原先觉得东山纪之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壳里,就像桃核内静静躺着的晶体,透明而纯粹。
现在他觉得自己撬开了那层坚硬的外壳也说不定。
东山纪之和他想象中一样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身旁。于是他忍不住侧过身去,轻轻抱住了这个柔弱的少年。
“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东山纪之没有说话。即便如此,他并不打算放开自己的手。
少年的身躯偶尔有那么一会在颤抖。也许是在小声啜泣吧。
高岛政宏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耐心听着。过了很久,他还是捕捉到了藏在夏夜虫鸣下,拂过自己耳畔的那个微小声音。直到这样断断续续的电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样轻微但均匀的呼吸声时,他终于放下心来。
睡吧,明天醒来,你就有家了。他在心底这么对东山纪之说道。
然而当他追查东山纪之姨妈家,也就是青木家这条线的时候,线索断了。东山纪之的姨父是以自己的身份难以打听到消息的人——警视厅,不是当年初入黑道的他敢冒然接近的。
是什么给了自己自我欺骗的动力?这么多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难道仅仅是报道中那句“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吗?
今天碰到的刑警,无疑又在动摇着他的内心,助长着他不切实际的妄想。
Higashi,你真的还存在于这里吗……你真的一直都不曾离开吗?
从我眼前消失也好、从我的人生中彻底抽离也罢,只要你身后的这条街道会蔓延到我的面前,只要你踏着的土地和我脚下并无二异;只要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叹息,直到它们都化成云、变成雨——我们就会再次相遇。
到那个时候,属于你的雨滴,一定会和我的眼泪纠缠,融合,最后一起消失不见吧。
他趴在方向盘上,再一次下定了决心:直到自己亲手杀了黑月组那群苟延残喘的畜生前,绝对不掉一滴眼泪。
没有一刻允许自己软弱。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他恹恹地打开了雨刮器,黑色的细杆伴随着启动的声响扬起,然后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扫去他面前的雨水。
他注视着路面上大块积水形成的镜面里颠倒的景象,头顶的天空——白天昏暗的就像黑夜一样。简直和自己混沌的心境别无二致。
东山纪之,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还活着……并且幸福。
仅仅是看见了相似的人而已,竟止不住胡思乱想……今天的自己实在是太可笑了,高岛政宏抓着方向盘,狠狠盯着视野中空无一物的前方,发出了嘲讽的笑声,那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怎么可能!”
雨刮器再一次刮去了敲打在玻璃上的磅礴雨水。一个熟悉的人影浮现在窗外。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起来。
“刑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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