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那就是我最后的罪,你。
“原来高岛先生就是‘美人’啊,冈山先生一直叮嘱我不要靠近您,不知为什么这次却让我过来给您办事呢。”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似乎他们今天只是第一次相见。
高岛其实早在泳池边就看见了他。之前的接触,看来都不是巧合了。自己虽然退出黑道有一阵子了,托中村的福,对道上的事依然了如指掌。只是在黑月组已经湮灭的当下,警方究竟在查什么?
不过他也很佩服对方的心理素质,刑警这个职业本身就充满了许多未知的危险,能被派来卧底说明他足够优秀。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若不是自己,这个男人将如何面对今天的难关?
是否会像青木那样……光是想到这,心里就一阵绞痛。
他不想看到结城的脸,于是先行大步走在了对方的前面。
“结城先生,话先说在前面,我并不会对你怎样。”
“冈山那边我也不会说什么的。”说到这里,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郑重地警告对方,“还请你做完这份工作后就离开这个你不该涉足的地方吧。”
“高岛先生这几年都在哪里做着什么呢?”有着和那人“相似容貌”这一特殊武器的男人抬头注视着他,眯起眼睛罕见地笑了,狡黠得像只狐狸。
他过于纤细的脖子看上去轻易就能折断,却如此大胆地在天敌面前展露甚至挑衅。
这个叫结城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之前你也和我说了青木刑警的事情吧,实际上,一直有传闻黑月组的重创正是‘美人’——也就是高岛先生一手策划的杰作呢。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传闻中的那位大人物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啊……实在是太意外了,你说是吗?”
“高岛先生,我知道您的目的,所以让我们开诚相待吧,你可以再信任我一点的。”
结城碧志本想今天就告诉高岛自己的真实。
但他迟疑了。在知道了“美人”真实身份的那一刻,黑月组风云乱变的根本原因他心底已然猜到了大致。当然他绝不会把这件事上报给四科,相对的,参与其中的高岛究竟有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才是最让自己忧虑的。
若是他犯下了什么罪行,全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能告诉他真相所导致的恶果——没能让他知道死在那里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冒名顶替自己的同僚。
高岛的名字在事件背后浮现,使自己背负的十字架愈发沉重。无人知晓自己的罪,也无人告发、讨伐他。那些罪与他无关,但却又实实在在是因他而产生的。由此,每当自己回想起片刻,便不得饱受内心的挣扎与自责的煎熬,他早已习惯、只能默认这一切都是他一生无法逃避的、来自命运的玩笑。
那是和蔼的姨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
“为什么和那种人混在一起?”
清脆的耳光在玄关回荡,伴随着的还有姨妈的哭声与劝阻。特意让自己这周回家,为的就是这一巴掌么。他起初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直到反应过来时,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发红的脸颊。他也有些生气,反驳着:“那种人又怎样了!”尽管他并不知道姨父指的到底是谁。
姨妈和弟弟竭尽全力拦下了悬在空中即将降下的第二巴掌,愤怒的男人依然不依不饶地冲他吼叫着:“你知不知道你爸就是被那些人杀害的!”
后面姨父还说了些什么,自己全都没能听进耳去。
父亲,是被杀害的?不是殉职?
冷静下来的姨父向自己道了歉,并且第一次和他说出了父亲死亡背后的隐情。
他早就知道中村家是黑道世家。但是他没想到父亲的死,竟与黑道的帮派纷争有所关联。
姨父告诉他,中村家是赫赫有名的极椿组,而与之针锋相对的,正是害死了父亲的幕后凶手黑月组。
那时黑月组在与极椿组的斗争中略占下风,便开始思索寻找新的扩大途径,将手伸向了附近的区域。他们本打算买通父亲来对他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发现父亲并不是那类可以给钱就办事的人,只得将目标换做了父亲的下属。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父亲发现了同事有接受贿赂的渎职行为。
“于是他就想到了在警视厅的我。他来找我商量过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被杀害了。”这个坚强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就今晚的事和父亲的事不断地向自己谢罪,说着说着就自责地哭了。
虽说父亲与姨父的联系逼急了黑月组的人,但对他们来说,父亲的死可以将一切都捂住,顺便还能把属于他们的傀儡扶上父亲原来的位置,他那倔强又充满正义感的父亲终究是难逃一死。
“我会成为刑警的。”他只记得自己这么向姨父承诺。
从那时起,他就不愿再与中村见面。姨父不希望他和黑道扯上关系,但他疏远中村的理由并不仅是如此:他本以为高岛政宏会和自己一样远离中村。
可对方并没有这个念头,自己无权阻止室友,更不可能好意思将这想法说出口。
到头来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闹别扭。
其实他并不讨厌中村。三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虽然相遇的方式糟糕透顶。
中村是个不怎么喜欢打架,更喜欢飙车的人。是中村教会了高岛政宏摩托,也是中村带他们去了海边公路——只是不知为什么高岛不愿意教自己骑,每次他要尝试启动的时候都会被对方横腰抱起扔在后座上。反正自己也没钱买摩托,每次坐在他身后吹着海风也不错。
也许自己是在羡慕中村肆意自由、无忧无虑的模样吧?每次三人同行的时候,夹在中村和高岛之间的自己是多么多余而又格格不入啊。
他没有和高岛解释,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心底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里吐露出了肮脏感情。
嫉妒。如果非要给那团难以描述的玩意取一个名字的话。
尽管自己下定决心将来要成为刑警,他还是想先去母亲曾经所在的学校看看究竟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倘若依靠那个家活着,母亲最终会和警察世家的人通过相亲的方式走向婚宴的殿堂。有趣的是,母亲自己选择的恋人居然还是那行的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片警,看着相似,事实上是天差地别。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实际上和他一样胆小,是与父亲的相遇让她变得勇敢。
他也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勇气,他渴望拥有自己想去珍惜的事物,为此可以拼上一切去保护的那种。
与高岛重逢之前,待在档案室里的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机械地做着本职工作,就是在寻找着与父亲意外身亡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埋头于昏暗的书架间度过看不到尽头的每一天,偶尔也会因为未来而迷茫。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死掉了,仅剩的复仇意识提醒着他尚且还拥有着生存的意义。复仇成功之后的日子会怎样,他想象不出。或许会比现在活的轻松点。
他几乎是忘记了高岛政宏,尽管他时不时靠着回忆中那些闪光的日子汲取着力量。他只是觉得那个人与自己无关了,就好像他们确确实实身在两个无法接触的世界。
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了。直到他打开那扇门的时候,那个会喊他“higashi”的人又出现在他眼前了,于是未来又在他眼前展开了道路。
心底被唤醒的东西在雀跃。
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潜伏在这个世界上、以结城碧志的身份活着,他从未犹豫是否该违背所谓的正义,只是自己不曾料到,一昧追查的尽头竟会是如此进退两难的深渊沼泽。
如果高岛犯下罪行,他不许自己不为此负责。
他想要守护住那个人现在的生活。需要高岛政宏的人很多,结衣小姐,防身术教室里的那些女性们……
作为结城的自己是一张白纸。消失也无妨。不会有人在意自己。
作为青木的自己早已死去。更谈不上什么了。
因此,作为东山纪之的他必须独自寻找到一切的根源,和过去做个了断。
那之后,作为谁继续活下去都无所谓。
“好吧,结城先生,让我们上车再聊其他事吧。”
高岛政宏的计划因为结城的意外出现受到了影响。他想或许自己应该交换些信息,但他不是很喜欢用相互猜疑的方式去和眼前的男人相处。
他没法在那张脸面前完美地说出谎言,在此之前自己多次用回避的方式混过去了。所幸对方的眼神与那个人并不相似,他的心虚事后总能缓解。东山纪之的眼神是纯粹又直白的,无论什么都写在里头。他最后一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泛起了光的涟漪,复杂的情绪在愤恨地追问自己。
结城的眼睛像是一口井,透骨的寒意在夏日里更觉冰凉。高岛不敢长时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能把自己全部吸进去的黑洞。与其说难以察觉对方的情绪起伏,不如说这个男人缺乏感情,是过于理性与对他人不感兴趣所导致的。
不管怎样,事已至此,无论高岛多么不情愿,他知道自己与结城碧志之间之后的每段对话注定都将成为一场场耗尽他心神的博弈。
警方这次安插的人手,过于隐秘了。在黑月组已经被吞并的当下,就算盯上的只是黑月,势必也会对极椿产生极大的冲击。而且老爹明知黑月以前那些勾搭,却故意视而不见,放任他们自流。不止是想新养条狗以防被自家人倒打一耙,十有八九也是想要将黑月的那条交易线纳为极椿所有。不管警方究竟是想有所针对,还是想要一网打尽,自己仍欠着中村一个人情。若不是中村,黑月组老爷子不会这么早迎来过于自然的死亡。
更何况条子竟对“美人”的存在有所察觉,并且他身旁这个男人——结城碧志已经知道了“美人”的真实身份,事态的发展不是自己能处身事外的情况了。
自己得赶快了。那是他的猎物,绝不拱手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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