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色宫墙,碧绿青藤,微醺芳香,皎皎明月。
烛光摇曳,一名宫女坐在床上,拿出一封封泛黄的书信,残存着几许油墨清香。
他说,他已经向她家里提了亲,还有一年,等她出宫,两个人就能永永远远在一起。
还有一年。
心底的欣喜蔓延出来。
是啊,还有一年,就只有一年了。
默默取出一把莹白的骨伞,通体莹白,闪烁着如玉的光泽,就如他的名字,席玉,温润如玉。
思绪慢慢飘散开来。
十年前的江南细雨绵绵,一群半大的顽童成群结队奔跑欢呼穿梭在繁忙的街道间,为首的男孩披着红色的破布,举起手中的树枝,他是将军,而他的兵就是下面的这群顽童。
众人立刻接受命令,立正不动,其中有一个瘦小的姑娘毛发稀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闪闪发光。
“昭君,你怎么来了?”男孩子问道。
“阿娘说我布织好了,可以出去玩了。”女孩子笑起来嘴角微微勾起,伴上几绺稀发,煞是好看,把男孩看呆了。
“昭君我和你说一个事。”
“怎么了?”
“你可以作我的妻子吗?”
女孩子一时未反应过来,而后脸渐渐变得羞红,娇嗔地骂道:“席玉你胡说八道,大傻瓜!”飞快得跑开了。
“席玉你个大笨蛋,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四周的孩子起哄道。
“去去去!”席玉用树枝挥舞着解释。
“将军,我有一妙计。”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孩子站了出来,献计道。
他是军师。
“西边有宝物!”他佯作掐指一算。
可能在这群孩子眼中,军师,书生,算命先生没什么区别,都是长衫,都是一类人吧。
众人欢呼雀跃,西边是一个古河道,现在在排水清淤。
大人们光着膀子,在河道上工作。突然出现的孩童为这里带来欢声笑语。
又是一阵喧哗,为首的男孩挖到一个奇怪的物件,偷偷摸摸地藏在衣服里面,赶忙向大家挥了挥手,孩童们又离开了河道。
僻静小巷中,他洗净物件,一把如玉的骨伞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年纪都不大,但是直觉告诉他们,这是好东西。
阁楼之上,女孩子们坐着学习女红,昭君头微向外出神,被妈妈打了一暴栗。方才回过神来。
突然她听到一声叫唤。
于是飞一般的跑下楼梯。
小雨菲菲,席玉拿着白色的骨伞微笑道:“待你我大了,我娶你可好?”
漫天桃花纷飞,微微芳香梦几许。
一滴泪水溢出眼眶,划过肌肤,清凉而温暖。
已经这么大了吗?真快呀!
她一入宫做宫女就是六年,他已经等了她六年,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久,他又来信了,他说他要上前线打仗抗击匈奴。
这是他毕生的心愿,一名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
朱红披风,锋利长矛,银色铠甲,矫健骏马。黄沙滚滚,威风堂堂。
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泪漱漱的流,梨花带雨,一如黄梅时节的江南。
数月以后,家里来信,席玉死在了荒漠。
她悲痛欲绝,抽噎着哭泣,微弱的星光,白色的绸带,无人的宫室,桌子翻倒在地。
渐渐无法呼吸。
既然你去了,我也不必独活着了。
十年前江南烟雨蒙蒙,桃花漫烂,我既然许给了你,便是三生三世一双人。
来世再见。
大脑一片模糊,突然发现自己不在宫室中了,四周虚无缥缈,身着白袍的男子垂下白色长发,洁白无瑕的面容,金色的眸子中跃动光芒。
“你听说过白虎伞的故事吗?”
她曾听老人们讲过,世间相传有一把伞由白虎骨制成,得到的它的人能够实现一个愿望。
“美丽的姑娘,你有什么愿望呢?”
“我……我想让席玉活着,不论我付出多大代价,我都想要他活着,只要他能活着我怎么样也可以,只要他活着,我哪怕去……”
“伞灵已经听到你的呼唤,放心吧姑娘,你的愿望终将实现。”
他抬起一只手,金色的符咒在指尖跃动,又是一片空白。
东方既白,宫中的钟敲响三声,她居然没死,可是那个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明明是初秋,却在一夜之间下起鹅毛大雪,地上覆盖这皑皑白雪,朱红宫墙在白雪中愈发好看了。
好一片红梅琉璃白雪世界。
直到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的跑到自己身边给了自己一封书信,署名席玉。
泪水似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
他还没死,他还没去前线,她回到了之前的时空。
“昭君姐,你知道皇上选公主的事情吗?”
“不知道。”平素她都对这种八卦爱理不理,但是今天她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能让席玉不死的契机:“怎么了?”
“北方匈奴又来了,可是我大汉现在兵力薄弱,敌不过匈奴。于是皇帝决定和亲,可是皇帝没有女儿,为人仁慈又不愿意强逼宫女出嫁,只有要有人主动去报名,就可以被尊为公主,嫁给单于。要是没人报名只能拼死一战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怎么可能有人主动去那种地方,皇帝也真是够糊涂了。”
“那地方在哪里?”
“什么地方?”
“报名的地方。”
“在西边的那个偏殿。怎么了,你想去?”
“怎么可能?”她莞尔一笑,遮掩了过去。
只要她去主动做了公主,嫁入匈奴,两国和平,不再交战,席玉就不会死了。可是她要嫁给一个匈奴,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离家千里。
值吗?
值。
梧桐潇潇,杜鹃停留在树丫上,肆意的叫着。
年老的太监不相信真的有人愿意主动嫁给匈奴,离家千里。
不过,这是真的,他的耳朵第一次那么有用。
来年,她,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入匈奴。
“伞灵,你可否再满足我一个要求,让席玉永永远远忘记我。”
回首望去,玉门关在滚滚黄沙中逐渐淹没,汉室描金的琵琶泛着清冷的漆光,昭君轻轻抱起,一声破弦,惊起塞上鸿雁,她闭目不语,远处汉塞将近,琵琶声划破天迹,遥远的距离,品柱之间,弦音滑落,是一曲楚调,轻轻的,却凝重,眼前是楚地的烟雨小巷,故乡的四月桃花,母亲与父亲的尊尊教诲,同伴们的嬉笑,在耳畔流连。那天色微青,似水流连,席玉在灼灼桃花下把伞递给她,许诺一生的誓言,他的笑容是多么温柔善良,一切都在眼前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旧时汉宫秋夜月,微微霜,毕竟前人殇,今人出塞阳关曲,熙熙日,话罢岩崖将”,她兀自弹着,两行眼泪滑落,却不及落地便随风而去,不留烟尘,她出神的弹着,轻轻揉着吴楚的丝弦,这也许,是她从此以后唯一的乡音吧。
再见,再见,永不再见。琵琶声渐渐消失,远方传来鸿雁长鸣。
一行清泪,半点相思如雨。
六十年稍纵即逝,她早已儿女满堂。她太老了,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的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故乡,还有席玉。
草原上牛羊成群,她斜躺着,远方芳草萋萋,晚霞漫烂。
他们犹如对方生命中的一颗流星,划过彼此的世界而后再无瓜葛,却给彼此最耀眼的一束光,照耀了前世今生来世。
宁静的夜晚,一颗流星闪过,在弥留之际,她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她的卧榻之侧,微笑着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席玉?”
原来席玉虽然忘记了她,但是却总感觉有一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为了飘渺虚无的影子,他终生未娶,终于他想起来她的所有,她的眉眼,她的微笑,她的芳香……这一年他六十五。
他随着商队进入沙漠,不幸遇难。这一年他七十五岁。
而她七十四。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这一年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