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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城
西市独柳 2020-02-17

《佳城》

 

在进入洛阳之前我们路过一片田野。薄雪掩饰下的村落远远看去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出奇地寂静。连空气都是一种异样清洁的味道,闻不到一丝烟火气。

独孤君拿马鞭指给我看西北边一带低矮的土丘:“那就是邙山啊。古今多少将相豪杰相中的风水吉穴。将来若能葬在那里,那可是三生之福。”

因为兴奋,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旁边一个蕃将扭头过来:“什么吉穴凶穴,行军在外,少讲些晦气话。”

独孤君连忙欠身赔笑道:“是是。下官失言了。我们这般穷酸措大,若不是随着安仆射起兵讨贼,何曾有机会这般风风光光来洛阳,难免大惊小怪。哪里像将军,早晚封侯拜相,莫说洛阳,只怕长安也有看腻的时候。”

蕃将嗤了一声,对他的恭维毫不领情,纵马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而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我一直朝北边望,看着田里刚刚返青的麦苗,朦胧的翠色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生气。

我不知道这些顽强的植物经历过什么,又将面对什么。我只知道在它们破土而出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尚还是一片盛唐繁华。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带着我们从范阳出发,不到两个月就到了洛阳。这片土地已经太久没有见识过兵戈,许多府县官员想勉强抵抗一下,甲仗库里竟寻不出一件没有锈蚀的刀戟。所过之处州郡望风披靡,洛阳的攻城之战也如儿戏一般。起初我们这些属吏是被“夷三族”的威胁所裹挟,忐忑地踏上这条清君侧之路。然而行到此处,一切都太顺利了,以至于当初的种种不安疑虑都显得不值一提。这反造得太容易了,让人不得不生出天命所归的错觉。至于眼前这场和所有战争一样痛苦污秽的战争,自然很快就会结束。面对苦难,只消闭上眼睛忍一忍,再睁开眼时也就过去了。

 

入城后,我和独孤君照例跟着阿史德将军和一队蕃兵,到城北诸坊中挨家挨户索要“劳军钱粮”。

起初我并没觉得这座城有什么特别之处,配得上这沉甸甸的名字。若论那开阔的街巷,整齐的坊市,朱门高第里出奇华丽的廊檐和藻井,如今开天盛世,哪里消得洛阳,幽州随便一个府县里也不难寻。便是独孤君吹得天花乱坠的“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洛阳花福”,如今十冬腊月里也只见一片萧瑟。若说真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只有这里道路上的黄土格外厚,我们一小队人马过去,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竟如塞外春旱间的沙暴一般。

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我才见到她的另一面。冬日西斜的阳光无限稀薄,几乎不能穿透这一片散漫黄尘,只力不从心地一一抚过仿佛在寒风里颤抖的琉璃屋脊。曾经在这些屋脊下面言笑晏晏的那些人,多半已因逃难而流离失所,勉强留下来老弱妇孺则睁着如待宰羔羊般绝望的眼睛,不知该望向哪里。

而这时候我听到了钟声。倏尔一记铿然如怒,紧跟着丰盈而悠远的混响。如佛前侍者拈花的指尖,从容雍闲,又直指人心,一朝邂逅,终生不能忘记。不问廊庙明堂,幽岩绝壑,朱楼绮户,陋室茅檐,湖蓝色的余韵漾满天地间每一寸空隙,一声又一声,回环往复,亘古不息。独孤君说这是城外白马寺传过来的。我不太相信钟声真能传那样远,更不相信到了这种时候寺里的僧人还会留下来敲钟做晚课,然而我听得到那声音里不寻常的宁静。就连因多日奔驰而躁动的马匹都在那一刻停止了嘶鸣,鼻翼无声地翕动,耳朵转向东边凝神聆听。

天荒地变,神州陆沉。而这钟声如一片轻盈柔软的羽毛,终将载着这座城渡向一个又一个彼岸,直到时光的尽头。

安禄山曾笑话说,若论操守坚贞,堂堂东都比不上一个灰头土脸的平原郡。然而那一刻我荒谬地替她辩护起来:洛阳毕竟是不同的。她那样美。她是一座有尊严的城。

 

第三天快要收工的时候我们路过铜驼坊。那天风大,极冷。队伍里的兵士们个个不情不愿,却不知哪里传出一句“有女道士”,众人瞬间鼓足了精神,一哄而上踹开了开元观的山门。

然而让大家扫兴的是,来迎接的只有一个鬓发如雪的老道姑,带着几个干姜瘪枣的中年仆妇,颤巍巍地捧来几盘银锭和铜钱。领头的阿史德将军显然不满意,一根指头就把盘子掀在地上。“你们的人呢?”

那老道姑却连眉也没皱一下,从容上前行礼道:“城中大索三日,略有头脸的都躲出去了。老身一把枯骨,哪里管得住。将军们若看不上这些银钱,便拿老身回去充军粮也使得。”说罢也不等回答,又行个礼,颤巍巍地蹲在地上拾起银锭,拿袖子拂了,仍旧放在盘子里。

她答得这样直白,倒把阿史德将军噎得无话了。一时间满院只剩有一搭没一搭的金属敲击声。独孤君顿了顿嗓子,出来打圆场:“炼师不要信那坊间流言。安王起兵讨贼清君侧,又不是流寇,哪里就到这样地步。我们不过是来清点一下人口,日后有事无事,好有个照应。”见那道姑脸色略有松动,又话锋一转,“我听说开元观是东都第一道场,今上当年在藩时常来行幸,年年赏赐不绝。如今竟只有这几粒银子?若是被那些私逃的卷走了,你只管报官,我们自为你撑腰。”

老道姑的脸色由晴转阴,又不敢发作,只低低地剜了独孤君一眼,冷冷道:“这观里上下银钱进出都在我手里。想是我中饱私囊,做了蠹虫。你们倒不如把我绑回去砍了谢罪。”

说来我们一路上讨钱粮,无非是那一套“拿钱出来保你狗命”的威逼功夫,真遇上这等口口声声要命一条的角色,竟无处施展。眼见阿史德将军焦躁起来,我连忙凑过去低声相劝:“今日出门前严大夫亲嘱,开元寺、开元观这两处是缁黄领袖,下手略轻些,莫伤了脸面,日后安王要做大事,多有用处。”

阿史德将军猛一跺脚:“偏你们措大最多事!倒替这老猪狗讨起情来。今日这一场人财两空,你们回去和安王交差,休指望我替你们说一句好话。”说罢四下里望一圈,重又向老道姑手里夺了银钱,赌气就要走。忽然脚下一拌,踩到一从枯枝上,脾气上来,抽刀照着那几根枯枝乱砍,眨眼工夫就只剩一地碎屑。

谁也没料到,连路都走不利索的老道姑,忽然如护崽的母兽一样扑了过来,就为了这几根枯枝败叶,竟蚍蜉撼树一般抱住阿史德将军的大腿扭打起来。她大概一辈子也不曾有过这样激烈的举动,一时间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用指甲掐,用拳头砸,用牙齿咬,却连一层袍子都弄不破。

一众蕃兵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阿史德将军阴沉着脸,只拿脚尖轻轻一点,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将老妪踢倒在地上。

这一摔就摔碎了她所有的从容端庄,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周围的仆妇们也乱作一团。阿史德将军的脾气更是火上浇油。正在这时候内院里响起一个南方女子柔糯的嗓音:“诸位大将军,天都黑了,这样冷风,仔细冻坏了身子,误了你们的讨贼大业。”

话音落处,一个妙龄女冠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我们一眼就发现了她的不同。观里的其他女子皆是缁衣素冠,唯独她云髻高耸,长佩曳地,眉心一颗珠光迷离的花子,满脸上说不尽的月画烟描。那女子走到倒地的老道姑身旁,朝她看了看,也不去扶。只轻描淡写道:“何苦来。为一棵木芍药,难道把命也搭上。”

老道姑停了哭声,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揉着心口,一脸厌恨的神色:“凌虚,你又出来现眼。”

那叫凌虚的女冠却不理会她,转朝我们道:“大将军,你们要做那翻天覆地的大功业,却和几个老弱妇孺在这里厮缠,我都替你们羞得慌。”说话间只见一对睫毛上下翻飞,秋波乱溅,娇滴滴的杏子眼早将我们几人打量个遍。阿史德将军眉毛动了动,却如猫儿狗儿到了肉羹面前,怎么也攒不出一个愤怒的表情来。最后竟变出一张笑脸:“我们何尝不想快些了事。还不是这个老婆娘在这里啰嗦。小娘子倒是晓事的——”他咳嗽一声,忽然敛了笑容。“该是听说了昨日中桥下面,如何碎剐了李憕和卢弈。”

女冠群里发出低低的一片惊呼。而凌虚却连眼皮儿也没有多动一下,依旧笑道:“我们妇人家,哪去管那些尽忠死节的事。只盼将军拿好钱帛,和和气气走了最好。免得吓坏了孩儿们,不知再闹出什么来,伤的是大家的体面。”

一番话软中带硬,阿史德将军没说什么,独孤君听到尽忠死节四个字,和我对视一眼,满脸上都写着“这个女人厉害”的尴尬。

凌虚说罢,吩咐仆妇们去地窖将观里积年的香火钱尽数搬出来。那老道姑犹坐在地上起不得身,听见这话发了急,一手指着凌虚大骂起来:“马凌虚,马娼妇,你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国家有难,你这里却认贼作父,你畜生都不如!”

凌虚蛾眉一挑,朝剩下几个人喝道:“你们师父失心疯了。不把她塞了口拖到后面绑着,还等什么?”

仆妇们怔了片刻,起初还不敢动手,后来大约是想尽早逃离这是非之地,一时间取钱的取钱,搬人的搬人,风卷残云般钻去了内院,只剩下凌虚一人与我们周旋。

 

待老妪去了,凌虚重又收拾起一脸妩媚的笑容。我在一旁看了她多时,只觉那一张鹅蛋脸虽然是浓妆艳抹,却是天然一派端严气象,如佛寺墙上画的伎乐天一般,似远似近,让人只想一把抓住她的衣裾,免得一阵香风过去就飞走了。

正看得出神,凌虚却忽然朝我走过来,纤纤玉指点在我心口上:“我倒忘了,藏经阁上还有开元年间圣人留下的供奉。钟王的墨迹,顾长康的仕女,送去安王的宫里倒是好装点。那阁子窄小,容不下这许多军汉。不如叫这个措大随我去搬一趟。”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来得及细想,趁其他人还没开口,连忙欣欣然跟着凌虚走了。

进了内院,凌虚悄无声息地闩了门。转身笑吟吟问我:“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我连忙停步作了个揖:“姓李。叫我李大郎就好。”

“李大郎,得罪了。”

话音未落,我只觉后脑一记剧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被水泼醒时已被绑在藏经阁前一根廊柱上,嘴里塞了布,连脖子也转不得一下。几个长手长脚的仆妇各仗刀剑守在我身旁。凌虚背朝我站着,柳腰一捻,风情无限,仍旧用那种软糯带着几分慵懒的声调吩咐道:“去找另一个戴幞头的,和他说,李大郎请他来看画。若有蕃兵要跟来,便说这里已预备下火把,人多手杂,不小心烧了,好生可惜。”

不一时独孤君跟着仆妇进来,见了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向腰间拔剑。然而站在他身侧的凌虚忽然出手,没等独孤君碰到剑柄,一把匕首已抵在他喉咙上,幞头坠角也被她紧紧揪在手里。独孤君稍一挣扎,脖子上便是一串血珠。

“大将军,我们的命都贱。你的命却金贵得很。你若叫一声,贵命换贱命,可就不值了。”凌虚也不知哪来那样大力气,扯得独孤君头向后拗着,项上青筋乱跳,两只手蜷在身前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两片朱唇正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吹进耳朵里,独孤君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

“炼师,你行行好……”独孤君吓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音带出哭腔来。“炼师……你行行好,放了我们,你就是女菩萨,女天尊,女佛祖。我们不拿你一根草,这就走。这就走。”

凌虚粲然一笑,呵得独孤君又是一颤。“果然,我就看你们是君子。你这个朋友且在这里委屈一时,到晚间自然完璧归赵。大将军念在同袍情分上,不要食言才好。”

 

独孤君被放走后,也不知怎样交待了一番,很快就带着蕃兵蕃将们离开了。待杂乱的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的时候,一直临门伫立的凌虚终于转过身来,声音里忽然透出十二分的疲惫:“快去把山门关了,二门也关了,给你们师父做点汤水。别的先扔着,来日再收拾罢。”路过我身边时她教人去了我嘴里的布,略松了几处绳索,手脚却依然绑着,身旁放了个取暖的火盆。“李大郎今日是我开元观的大恩人。改日自与你赔罪。”

那天我被他们留到了起更时分,两个老仆给我松了绑,换了衣服,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却没能再见到凌虚一面。

 

夜间我回营,一路上遇到相熟的士卒们,纷纷朝我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独孤君一见我,不打自招:“我和他们说今日李大郎在观里被一窝狐狸精迷住。只怕回来时就只剩人干了。”

我没心情和他歪缠,只问:“阿史德将军那里有什么话说?”

独孤君大手一挥,“我说你先留在观里看字画。他钱也拿够了,回来我叫两个唱的陪他喝点酒,这会儿多半已经把你忘在屁股后面了。——话说回来,你为那个开元观这么上心,怕不是看上那个凌虚小娘子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看是你自己心虚。”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连我自己也觉得激动得有点莫名其妙。“你今日那两声‘女天尊,女佛祖’,甜得滴下蜜来,外人不知,我可替你记一辈子。”

当下我们打趣两句就撇过了话头。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等熄了灯烛,冷冰冰的月光泼进窗棂里,睡在旁边床上的独孤君忽然翻了个身。“我去打听了。她姓马,是休宁县尉的女儿。父母都死了。只好出家。听说是个暗门子,诗文候教,名声在外,怪不得那老婆子百般看她不顺眼。”

我装不得睡,只好含糊嗯了一声,避重就轻地纠正道:“听他们仆妇讲,那年长的坤道是极有德行的凌微上师,圣人当年都敬她如师长。你放尊重些。”

独孤君也不理会我,自顾自嘀咕下去:“大约是给观里使足了钱,不然怎容得下她。只可惜这样体面人家,竟出这样一个女儿。”

我忽然烦躁起来。拳头捶在床板上。“谁爱听你半夜发春。给我闭嘴。”

 

在我们与洛阳周旋的同时,战局正按计划展开。洛阳以西数百里无险可守,我们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到了潼关脚下。在那里唐朝皇帝一气之下杀了两员大将,临阵换上了哥舒翰。安禄山与哥舒翰,昔日里针锋相对处处为敌的一对国家柱石,如今一个半瞎着眼睛躺在洛阳宫里胖得走不动路,一个半身不遂歪在软榻上对着残兵败将急得涎水长流,倒也难兄难弟。到了这节骨眼上,安仆射倒是不紧不慢起来。潼关可以慢慢打,皇帝却要趁早做。到了开元十五年的正月初一,城中耆老缁黄的劝进表挤破了应天门,大燕皇帝也终于勉为其难地登了基。

我确曾在那些装点堂皇的表文中寻到过开元观的名字,但除了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和横平竖直的恭楷小字,任谁也看不透文字背后有怎样的面容与神情。新朝草创,庶务繁剧,我和独孤君加官进爵,日日忙得脚不点地,再次见到凌虚已是暮春时节了。

 

那天是我们的一个大日子。在潼关兵败被俘的哥舒翰被押解到了洛阳,正关在南市街口上供士民观看。

一个青衣小鬟将我从人群里硬拽出来,指着街角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她要找你。”

我正纳闷她是不是认错了人,忽然见那小青衣脸上莫名厌恨的神色,竟和开元观老道姑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我瞬间明白过来,向袖里摸出几个钱将她打发了去。

凌虚站在一间药铺门口,手里捧着几枝将开未开的芍药花,长长的幕篱和披帛在满城风沙里纠缠不清,药铺里煎药的水汽亦被冷风撕扯得颠沛流离,如满天里飞逝的流云。那场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佛寺里看过的净土变,然而下一个瞬间飞扬的尘土和市井嘈杂就像巴掌一样扇在我脸上。

哪有什么净土。

凌虚远远朝我抛来一个似真似假的巧笑:“我听说李大郎高升了御史中丞,料着今日必来这里,果然没算错。”

我朝哥舒翰的囚车那边瞥了一眼,忽然莫名心虚起来。“我……我是奉命来维持秩序的。”

她却没有一丝介意的样子,就仿佛完全不懂,也不愿理会,“潼关失陷”四个字对她的大唐意味着什么。

“李大郎是我们的大恩人,却还不曾谢过。今日芍药花正好,大郎莫嫌礼轻。”

“岂敢。炼师竟还记得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了。开元观还好么?”

她轻轻垂下了睫毛。“如今是圣武年,我们也改叫圣武观了。”

我刚接过花瓶,喜得眉花眼笑,听见这话猝不及防地僵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煞住笑容,只默默抿起干裂的嘴唇。

手里的芍药花让我忽然想起那个扯着蕃将厮打的老道姑,遂没话找话道:“凌微上师还好?”

“她死了。”凌虚飞快地瞟了一眼我满脸的惊愕,依旧垂下眼帘:“正月里来了一队官兵,让把开元观的匾额换下来。她不肯。一头撞在山门柱子上。死了。”

“我……我该死!我竟一丝消息也不知,什么都不曾帮你们……”

“哪里话。承蒙独孤尚书一向照顾,倒没人为难我们。大郎不必挂心。”

听见独孤尚书四个字,我一肚子的惊怒和悲伤莫名化作满心酸涩,舌头都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竟生生冷了场。

凌虚抬起脸,看着我淡淡一笑,又不明含义地摇了摇头。“大郎公务在身,我不打扰了。”

 

“炼师。”在我们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如梦方醒般叫住了她。又一阵风吹过去,尘土扑面,说话间沙粒在唇齿间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她转回身来,低垂着睫毛,不知道有没有在看我。

脏兮兮的风吹过来士兵的呵斥声,谑笑声,囚车里一个老人惊恐无助的咿唔呻吟声。

一刹那间我就忘记了酝酿多日的整篇腹稿。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世界,大约再也不会好了。可是你那么好。你,……你要活下去。”

她显然怔了一下。然后,在我看清她的表情之前,她已戴上幕篱,放下面纱,依旧以那篆烟一般飘忽游移的身姿走远了。

 

我想,是我该讲讲这场战争的时候了。然而每当轮到这个话题我总是嗓子干哑,急着去寻茶汤,热水涌过喉头那一瞬间的灼痛和奇异的熨帖感终于让我感到踏实,与此同时关于这场战争的种种念头也都随着茶水流到了某个我完全无法感知的地方。

我只是无端地时常想起七岁时候攀爬父亲的书架,打翻了一件极昂贵的白玉观音像。那物件从书架掉落到地上的过程简直有八年那么长,然而那玉石居然十分坚固,只摔出一条裂缝。爬下书架的时候我一身的热汗已变作冷汗,视野里只有那羊脂玉上丑陋的裂纹。我要死了。我要被父亲活活打死了。我默念着这样的话,却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那道裂缝里好像泄漏出某种咒语,在我盯着它的第一个瞬间魇住了我。我忽然抓起玉像狠狠砸在地上,拿镇纸砸它,拿砚台砸它,拿我能拿得动的一切坚硬沉重的东西砸它,直到它化为一地尖锐的渣滓。

总之,后来每当我想起战争,便会陷入砸毁玉像时那一刹那——又好像是长得捱不到头的——无端,无名,又毫无指望的那种绝望和恨意。战争,在它开始的那一刻你知道你的世界已经毁于一旦。然而你仍旧举起镇纸砚台和一切沉重粗暴的东西,在恐惧中耗尽力气来继续毁灭她。

那年春天安皇帝在凝碧池设宴,一个乐工忽然举起琵琶摔碎在地上,拒绝为我们这些逆贼奏乐取乐。卫兵们很快围上去将他砍成一地残肢。而在那个长得令人窒息的濒死瞬间里他的脸上没有剧痛的表情,只有对心爱的乐器忽然间涌起的那种致命的恨意和疯狂。起初他用双手抡起琵琶向地上砸,卫兵砍掉他手,他便用脚去踩;卫兵砍掉他的脚,他便用头去撞,用胸膛去压;直到他的头颅也被砍下来,也仍旧在用牙齿撕咬散落的木屑和螺钿。

啊,我那仁慈的父亲,在那时那地血腥的混乱里我忽然想,若能再活一次,七岁的时候求求你务必将我打死。

 

就这样,潼关陷落后唐朝皇帝很快被我们赶到了遥远的南方,他的儿子们在帝国的角角落落里各怀鬼胎地起兵讨逆,而那些曾经顽强抵抗的忠臣良将们一时间被抽去了主心骨,在一座座陷落的城池间没头没脑地撞来撞去。

看起来我们这边的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同僚已经在对着长安里坊图筹划将来去哪里置业。然而事情在这时候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每天都有快马穿过定鼎门送来庆功的露布,但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在长安陷落后我们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尺寸进展,就连一个小小的睢阳城居然也久攻不下。作为一个文官我本不必忧心这一切,但那段时间我总疑心宫闱角落里的窃窃私语正如蠹虫啃噬梁柱一般,早晚会将这片繁华的殿宇啃成一片尘埃。

我们在洛阳度过的第二个冬天里,独孤君在深夜闯进我的卧室,紧闭门窗后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说,安皇帝被太子杀了。

我从被窝里一骨碌坐起来,被寒气激得连打三个喷嚏,涕泗横流地表达了一下我的惊讶。

“你怎么打算?”独孤君的鹰眼在寒夜里闪着诡异的光。

“?又不是我杀的。”我的脑子还是一片将醒未醒的混沌。

独孤君翻了个白眼,“我知道问也是白问。那么你听好,我派人去灵武了,联络李亨那个皇帝。若果然事成,你我好有条后路。”

这短短几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整个人都混沌起来。“……你,你刚才说……你要通敌?”

“这叫投诚!”独孤君再次翻起白眼,“我捎去了你的名字。不过你放心,事情若是败露,该杀该剐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次轮到我翻起白眼来。说的好轻巧。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我下床披上狐皮大氅,终于不再瑟瑟发抖。

独孤君倒毫不见外地揭起被子睡进我的被窝里。“随你怎么想。我忙了一晚上,困死了。苟富贵,无相忘。”

 

天亮之后我和独孤君都心照不宣地忘掉了这段尴尬的密谈。我们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审理刑案监察百官,为大燕帝国鞠躬尽瘁。两个月后朝廷才公布安上皇殡天的消息。十个月后睢阳终于攻破,刺史许远被押回洛阳,本应有一场不逊于哥舒翰的献俘仪式,然而这时候广平王带领回纥援军已经收复了长安,洛阳黑云压城人心惶惶,甚至没有人确切知道许远死于何时何地。

 

到了唐军入城的那日,倒比预想中平静许多。安庆绪和唐朝上皇一般,早带着亲信趁夜出逃。剩下我们这些无关痛痒的文武百官们在侍中达奚珣的带领下跪在城门外素服待罪。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广平王、郭子仪、叶护太子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几分莫名的激动甚至压住了本该怀有的忐忑和恐惧。说实在的,我完全不确定独孤君的那些小把戏能不能奏效,不能的话,我们大概是要像牲口一样被牵到五凤楼底下献俘的。然而那天我的思维异常混乱,对此事的感想居然是“那我可真的能见到长安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那一种不合时宜的雀跃之心,大约是出于潜意识里一个从来不曾浮出水面的念头:

战争结束了。

 

等仗打完,我就留在洛阳,陪她耐心地拾起一地残砖断瓦。我们失去了许多,但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那时的我这样想。

 

幸运的是,独孤君和我果然被唐军另眼相待。我们甚至受到了郭子仪的亲自接待,夸赞我们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然而那些“委身事贼”的唐廷官僚却完全是另一种待遇,他们——而不是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装在槛车里送去长安,那里等待他们的是腥臭的牢狱,无休止的审判和乞怜,和临刑时百姓朝他们抛去的砖瓦石头。

这事情怎么想都让人匪夷所思,我们是战争的罪魁祸首,而接受惩罚的却是这些可怜人。那段时间我夜夜难以入睡,生怕一梦醒来这个颠倒是非的世界已成幻影,我们将面临最严厉的审判,最刻骨的谴责,和最暴虐的酷刑。然而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有一桩更荒诞更糟糕的任务落在我身上:作为唐廷新授的河南府户曹参军,我上任后第一件公务便是挨家挨户索取劳军钱粮。

冤孽呀,我竟然要第二次亲手剽掠我心爱的洛阳。

回想起前几天我们开城降唐时,独孤君偷偷笑话达奚珣“投降的叫贰臣,投两次降的是不是该叫三臣?”

和劫两次城相比,投两次降算得了什么。要是能让我的洛阳无灾无难,十臣八臣我都愿意当。

我当场向郭子仪抗议:“这般行径和逆胡有什么两样?”

郭仆射仍旧满面祥和的笑容,好像完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独孤君暗地里瞪我一眼,抢先道:“回纥蕃兵千里迢迢跑来打仗,图的不就是金帛子女么。托广平王圣德,收复长安时秋毫无犯,如今再不好好赏赐,待翻了脸时,直把洛阳踏成烂泥。”

郭仆射颔首:“百姓不易。但当初借兵时讲定了条件,如今二京已复,怎可失信。”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大唐把洛阳卖了。

竟还不如让安皇帝一直占着呢。我拼命咽了几下口水才勉强吞掉这句话。独孤君和我交换了几个复杂的眼神,最后在我肩上搡了一下,“快去忙罢。”

 

后来我很努力试图回忆,但那几天“履行公务”的经历始终像水面以下的浮尸一样看不清面目——却已然足以让人恐惧痛苦到窒息。

在面对城中百姓的时候我很少去看他们的眼睛,但即便深深低着头,我也完全明了他们正在用怎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认出了我,抖动的唇角浮起一丝绝望又讽刺的冷笑:大燕大唐能有什么分别,连上门打劫的都是原班人马。

最终我们用十天时间终于将洛阳搜刮干净,香花灯烛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满载而归的回纥援军。我好像刚打过仗一样累得全身脱了力,蒙头睡了一天一夜,每次朦胧醒来都强迫自己再次睡过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抗拒着,不让自己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最终我是被独孤君叫醒的。我听到他的声音说,你发烧了。我“哦”了一声,翻身要接着睡。可是独孤君一把将我扯回来,直愣愣地和我对视着,欲言又止。

我烧得糊里糊涂的,却也看得出他的脸色比我还差,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了?”

他躲避着我的目光,胸口快速起伏了几次,最终盯着地板说:“她死了。”

我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前因后果,甚至没来得及问“她”是谁,一个拳头已经不受我控制地朝他砸过去。

他显然也愣了,一点都没有躲。可惜我浑身酸痛得要散架,打他的力气微乎其微。

他踉跄退了半步,仍旧木然盯着地板,“三天前我娶了她。今天早上我醒来,她拿我的佩刀割了脖子。”

我剧烈地打起寒战,牙齿格格作响,说不出一句话,只使出全身的力气拿枕头去掷他。

他轻巧地接下枕头,“回纥蕃兵四处抢女人,眼看就抢到开元观里,我娶她是为了保护她。”

“你闭嘴!”我连滚带爬下了床,像个女人一样撕衣服扯头发地和他打成一团。“你害死她。我早就知道你要害死她!”

独孤君原本就比我壮得多,这会儿大概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制服我。可他像个稻草扎的箭垛子一样不躲也不反抗,甚至顺势被我揪倒在地上,一边挨揍一边用喑哑的嗓音自言自语。“我还能怎么办?我一个四品官,明媒正娶一个暗门子。我娶她做夫人,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地供着她,我日日夜夜陪着小心哄着她,我都没曾逼她和我……”

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一拳打在他脸颊上。牙齿碎裂的声音让我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独孤君终于抬起眼睛直视我,嘴角淌着血,也挂着一丝扭曲的笑意。“李大郎,换作你娶她,她一样要寻死。”

他说的对。那时那地我的神智早被高烧烧糊了,可对于这个问题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是因为绝望。而她之所以绝望,是因为她一度也和我一样,轻率地以为,战争结束了。

我那时大约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板上又昏睡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凌虚的棺木怎样出殡怎样下葬,独孤君怎样哀哭怎样痛悔,最后怎样匆匆接受一个军职离开了洛阳,其间的种种细节似乎从未真正写进我的记忆,似乎只是我从某页野史上偶然读到的一个故事,和我始终隔着一层味道苦涩的黄绫纸。

我多想伸手摸摸纸那边的她,哪怕一丝头发一缕披帛也好。

可是不能了。从来就没有过的可能性,永远不会再有了。

在认识她的时候我曾爱过这世界。在她走后,我的梦境只剩一片荒野。

 

我在洛阳做了一年多的官,大部分时间都在搜刮百姓,强征民夫,为即将到来的大会战筹措钱粮。那段时间里安庆绪游走河朔,史思明降而复叛,河南河北战事胶着,江淮亦不得安宁。有时候我对着河南府衙里的十道图出神,一怔就是大半天。这版图上已找不到一处未遭战火荼毒的土地。那时候我已预感到,或者说,在听到凌虚死讯的时候我已经替她预感到,洛阳的劫难还远远没有到头。可是我不能走。就算在这里我只能做最令我痛恨的事。

我还要替她留下来。等到多年后这里发生的一切在时光的重压下化作国史里一句干巴巴的“兵连祸结,生民涂炭”,我还要替她记得那些鲜活剧痛的伤口,记得那些撕心裂肺的诀别,记得那些漫漫长夜里悲切绝望的恸哭。

乾元二年三月,我的预感成为现实。围困相州的六十万唐军兵败如山倒,溃散的逃兵像炸群的牛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洛阳遭到的践踏甚至比我们从北方来时更加惨烈。士民躲进城外深山,我和许多官吏跟着河南尹逃去了襄阳,一个多月后听说九节度溃军各还本镇,才战战兢兢打道回府。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温热的南风扇起满城腐尸的气味。街市上随处可见倒卧在地不知死活的人,甚至连野狗都不愿近前一嗅。兵隳过后,千门万户静得出奇,连哭声都听不见。零星几家刚刚结束避难的百姓看到府县官员,慌忙阖门闭户,生怕我们再去抢人抢粮。

而春天仍旧如期造访,毫不关心这里是地狱还是人间。荒芜的田垅和残破的里坊间杂草已有齐膝深,各色各样的野花在和暖的南风里肆无忌惮地盛放,骄傲地做着这片土地的主人。

那年春天我回到开元观——确切说是曾经有过开元观的那片废墟,看到山门内大片赤芍药因着腐尸的滋养而容光焕发,艳异的殷红色团团簇簇挤在密不透风的绿叶间,如绿罗裙上溅满腥甜的血。

 

七月,唐廷临阵换帅,以李光弼代郭子仪,以期对抗大举南犯的史思明。李光弼夜入朔方军,雷厉风行地斩杀了所有迁延违令的将士。第二天一纸牒文传进河南府,令府县官员连夜弃城,带领全城百姓迁往黄河以北,洛阳只留一座空城给史思明。

河南尹李若幽放下公文,朝我们苦笑一声。“你们有八百个不情愿,自己去和李侍中说罢。我这一条命死也只能死于沙场,再没有死在李光弼刀下的道理。”

 

浊浪滔天的黄河水,在夜里只见一片没有尽头的,静默的黑色。千百支火把沿着浮桥延伸成一条明明灭灭的光带,在近处可见那些光点随着波浪起伏、人流涌动而摇曳,到了远处就只是星星点点微茫的光,仿佛随时都会窒息在浓稠的黑暗里。

这些火光所照亮的,是扶老携幼流离失所的百姓。身上是褴褛的衣衫,背后是啼哭的婴儿,手里是无数次浩劫之后残存的几样不值一文的家什,眼里的神色都如夜幕下的河面般茫然。他们如羊群一般跟着队伍向对岸走去,甚至没有人抬头眺望前方的路径。走着走着,就到了火把所不能照亮的远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也随着他们木然向北走去。在快要踏上浮桥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队士兵集结在岸边稍高处的土丘上,每人手里都拿着火把,一时间那处土丘成了周围最亮的地方。被火光簇拥在中心的是一个披挂明光铠的将军,身材并不见得有多么魁梧,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无端地感到他在火光里的剪影是那样一种冰冷的威严。旁边几个僚属躬身侍立,似乎在向那将军禀报,而他始终不为所动,甚至看也不看一眼桥头辗转号哭的流民,只如石像一般望着南边洛阳城的方向。

毫无理由地,我忽然认出了那个人。然后还没来得及分辨忽然窜进脑子里的念头,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来,撞得腔子生疼。就好像有鬼在背后推着我一般,扔下手里的包裹,拼命朝那土丘上跑去。

守卫土丘的士兵迅速拦在我面前,厉声问我是什么人,来做什么。我的喉咙里火烧火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梗着脖子试图推开横亘在身前的刀戟。就在一条障刀朝我劈下来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从人群里冲出来将我扑倒。耳边随即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列位将军,且慢且慢,这个措大我认得的。”

我还躺在地上,被独孤君撞折了两颗牙,痛得眼冒金星。满嘴腥咸的味道终于让我稍稍清醒过来,爬起来一把拉住独孤君,也顾不得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先道:“我要见李光弼。带我去见他。”

“你找李侍中做什么?”

“你快!带我去见他!”

独孤君大约是被我满脸的血震住了,没有再问,拉着我穿过卫兵的重围带到主将身旁,躬身道:“这是我的朋友李大郎,现在河南府里做个参军,冒昧想见侍中。”

我仍被几个牙兵拦着不得近前,只扯开嗓子朝那人喊道:“李侍中!你是天下兵马副元帅,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洛阳啊!”

李光弼闻言朝我这边看过来。七月炎热的夏夜里,我莫名地被他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

他示意牙兵放开我。“你是洛阳人?”

“不是,我是范阳人,我,我只是……心疼……”事到临头,我竟找不出一个得体的字眼来,“我心疼她呀。洛阳去年刚刚光复,春天又遭溃军劫掠,哪里还禁得起胡贼蹂躏……”

李光弼没有说话,旁边一个副将先喝住我:“你自己长眼看看,史思明的先锋已经到了五里外,后面十万大军连夜就到。洛阳东边一马平川,只凭丈把高的城墙,你守给我看看!想来你和这姓独孤的都是逆胡旧部,这节骨眼上却跑来肉麻,你也配?!”

方才尴尬赔笑的独孤君神色一僵,“仆固大夫,这却不是污人清白……”正分辩间,只见李光弼一挥手,独孤君和副将都噤了口。

“李大郎,你从范阳来,你说说,史思明的精骑比这里刚打了败仗的残兵如何?”

我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若硬着头皮守洛阳,一旦溃散只好退到陕州,再退就是潼关,就是重蹈封长清的覆辙。而如果移军河阳,北连泽潞,利则进取,不利则退守河东,表里相应,先保关中不失,然后再图光复。”李光弼又朝我看了一眼,目光里却没有了刚才的寒意。“李大郎,洛阳是你的家,就如同这大唐江山寸寸土地都是我的家。你明白么?”

我茫然地点头,找不出一条反驳的理由。没等我回过神来,李光弼已带着副将去一旁分派军务了。独孤君把我从人群里拉出来。“你险些赔上小命来见侍中,就为了和他说这个?”

我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看着北边浮桥上虫蚁般的行人,南边城堞下炼狱般的烽火,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独孤君叹了口气,也蹲下来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会好的。”他沉默了一下。“她会好的。”

 

一年后这次意外重逢,我和独孤君似乎都成熟了许多。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事实上,我们始终没有过几句交谈,甚至连对方的近况也无心多问。横竖这样的时局,谁能比谁过得好些呢。

我在朔方军中谋了个小小的差使,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河阳第一战就上了前线。

我也算行伍出身,却从未经历过那般残酷的战斗。最后我后背中了三箭,腿上另有两条刀伤,可惜都不致命。被抬回营去,独孤君一见我就急红了眼:“你怎么不跑!伤成这样你为什么不跑?!?”

我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只好无声腹诽:跑你娘。仆固怀恩冲锋慢了半拍,差点在前线上就被李光弼砍了。跑你奶奶。

这一战唐军惨胜,我则足足十天下不得床。独孤君把我安排在一处偏僻的营帐里,找了个老妇人来服侍我。那段日子河南河北兵荒马乱,我趴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伤口痛得浑身哆嗦。那老妇人起初只如木雕泥塑般坐在帐外,不多说一句话。后来大约是见我可怜,趁服侍我吃饭的时候怯怯地开口:“小郎君,看你疼得紧,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我虚弱地摆摆手。她便不再多问,收拾了碗碟,依旧到帐外枯坐去了。

半夜里我疼醒的时候,好像听到外面有女人低泣的声音。我焦躁地咳嗽了一下,那哭声立刻停了。帐门打开,一豆灯光照见那老妪憔悴的面容。“我吵到你了。对不住。”

我横竖睡不着,索性和她攀谈起来。

“大娘,你贵姓?”

“姓何。”

“今年高寿?”

“四十八岁。”

“……呃,何大嫂,你哪里人?”

“陕州人。”

“家里几口?”

妇人的眼里一下子又盈满了泪水,背过身去,把脸埋在袖子里,听不到抽泣,只能看到微微颤抖的肩头。我立刻明白过来,连忙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也歇歇去,莫哭坏了身子。”

她胡乱揩去泪痕,朝我惨然一笑,“我和老汉,三个儿子,年前都被抓去邺城打安庆绪。到四月里幺儿送信回来,说他两个哥哥都战死了。”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而她也不在意,继续用哭哑的嗓子絮絮诉说道:“年三十,一家子刚坐到一起,官差就来拉人。走的时候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大郎媳妇还在月子里,我赶紧进去和她说话,怕教她听见外面喊声。到底也没见上最后一面。瞒了媳妇好几天,最后瞒不过,媳妇哭死过去,立刻没了奶水,娃娃只好吃糠……”

“那你……你也是被官差抓来的?”

她无声地叹口气,没有回答。

“怎么连女人都不放过?”

“小郎君,你是个和气的人,你没见过那些官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个个凶神恶煞,打村里过一遍,满地都是哭声。实和你说,他们是来抓我老汉的,我教他从后墙逃去山里了。媳妇一个软脚蟹,带着个奶娃娃,家里没男人可怎么过。我就跟官差说,让我去罢。我年轻时种田能顶三个男人,你们军中不也要人烧锅造饭么。来这里也好,没挨打,没挨骂,饭也够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朝帐外望了一下,又低声道:“我还想着,万一幺儿也在这里打仗呢。要是见上一面,死也甘心了。”

我不但见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我就是那些凶神恶煞中的一员。我不但是凶神恶煞的官差,还是肇始这一切惨祸的叛军。暗昧的灯光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伤口最痛的地方。

“国家无德,百官无能,让你们受苦了。”不知几时我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何大嫂又是惨然一笑。“这是我们的命罢了。我和老汉说,咱们都要活下去。咱们还有个小孙女呢。我就不信她也这般命歹。我们吃苦受累,把仗打完,她的命可不就好了。”

灯油燃尽了。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无论多长的夜毕竟总会过去,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到黎明了。

 

我们没有守住洛阳,三个月后连河阳也失去了。李光弼回朝谢罪,交出了朔方军大印,移镇临淮。

我一点也不喜欢李光弼,但最终跟着他去了南方。在我们撤离的时候史思明正在放火焚烧洛阳宫,冲天的黑烟百里外也清晰可见。李光弼死后,我又在江淮一带做了几任县令,最后在休宁县告老闲居。独孤君则官运亨通,一度做到封疆大吏的位置。在他死的那年我回到了洛阳。

那是贞元年间,唐帝国在天宝之乱后又经历了建中之乱,却居然仍旧没有亡国。至于洛阳,除了焦黑一片的明堂废墟,城里城外已没有一件让我熟悉的东西。

 不,还是有的。在进入洛阳之前我路过一片田野,刚刚返青的麦苗翠色欲滴,一如我第一次进入洛阳时所见的样子。

一个农妇正在田间劳作。我在地头站久了,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直起腰,远远朝我看了一眼。

她还很年轻。我忽然想起了那年照顾过我的何大嫂,她的孙女如今正是这般年纪。

无数次被乱兵践踏的土地,仍旧保持着最初的丰腴肥沃,正在她们不知疲倦的手中焕发蓬勃的生机。

夕阳西下,城南的白马寺准时送来悠远的钟声。我看着农妇劳作的背影,一生中最后一次为这座城落下泪水。

我眼前的这片土地,从我们的先祖在河岸边柔软的淤泥中踏下第一个脚印的那天起,注定轮回于繁华与劫灰之间,从没有源头的过去,到没有尽头的未来。

我曾以为她像我所见过的某个女人,在冰冷的刀刃和炽烈的疼痛面前抿起薄薄的嘴唇,睁大清亮的眼睛,至死不曾发出一丝哀鸣。可如今我相信她更像某种植物,在没有尽头的暴风雪中摧折,腐烂,沉入泥沼,又在第一缕春风到来的时候毫无惧色地抽出新芽,铺展枝叶,开出最丰腴艳丽的花朵。

在我所读到的历史中,沧海不曾变成桑田,山陵不曾变成河谷。可我知道这座城,一次又一次死去,一次又一次重生,一次又一次绽放,以证明她对这世界的爱,永不枯竭。

 

依照独孤君的遗愿,我们没有将他的棺材送回范阳祖坟,而是葬在邙山里他亲自选定的一处风水吉穴里。经过冗长的丧仪,落葬的时候已是孟春。在我为他撰写的高大华丽的神道碑旁边不远处,我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处无主的荒坟。无碑无树,只有坟前一丛木芍药正开得灿烂,雪白的花瓣在艳阳天里熠熠生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在那炫目的光辉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无数早已失落的记忆如春潮般涌进来,瞬间就淹没了我的一切感官。我记起凌虚死时的模样,脖颈中央一道寸许深的伤口,血管气管全被割断。我记起她褪去血色的脸,眉目安详,似笑非笑,如一尊白玉碾就的观音像。我记起她穿着新嫁娘的绿罗裙,上面溅满大团大团猩红的血。我坚持不许独孤君为她更衣,坚持要她穿着这血衣入殓。人们说以血衣下葬者必化为怨灵,魂魄飘荡三界中,永世不复为人。是的,我想,她是不要回来的好。这世界哪处配得上她。

我记起我给她写过墓志,二十四年后我竟记起了墓志结尾那段俗套的骈文。在洛阳的最后一个春天里,我将那段铭词一刀一锤刻在我自己的墓石上:

逝川易往,隙驷难停。薤间露冷,泉下霜凝。风悲陇树,月昭荒茔。千秋万古,奄此佳城。

 

2020.02.16

 

附:

《大燕圣武观女尼马凌虚墓志铭》

刑部侍郎李史鱼撰

布衣刘太和书

黄冠之淑女曰凌虚,姓马氏,渭南人也。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至于七盘长袖之能,三日遗音之妙,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度曲虽本师资,余妍特禀于天与。吴妹心愧,韩娥色沮,岂唯专美东夏,驰声南国而已。与物推移,冥心渐止,厌世斯举,及策名于仙宦,悦己可容,亦托身于君子。天宝十三祀,隶于开元庵,圣武月正初,归我独孤氏独孤公。贞玉回扣,青松自孤。溯敏如神,机鉴洞物,事或未惬,三年徒窥。心有所可,一顾而重。笑语晏晏,琴瑟友之。未盈一旬,不疾而殁。君子曰:“华而不实,痛矣夫!”春秋廿有三。父光谦,歙州休宁县尉,积善之庆,钟于淑人,见托菲词,纪兹丽色,其铭曰:

帏此淑人兮,秾华如春,岂与兹殊色兮,而夺兹芳辰。为巫山之云兮,为洛水之神兮,余不知其所之,将欲问诸苍。

圣武元年正月廿二日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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